《剑起天下潮》 作品相关 重大事件年代表(含剧透) 塣 ж λ 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作品相关 敏感词测试 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楔子 “喝酒吗?”出口之人年逾三十,身着青衣,眼神玩味。 在他面前的是一名白衣少女,紧咬下唇:“你能救他吗?” 随后又跟上一句:“求你救救他。” 青衣人不去看一旁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的男人,任由他倒在地上沉闷着呻吟。 他一定很痛苦,不是因为粗陋包扎的伤口仍然有血液浸透低落,而是那双猩红的双眸里有显而易见的对死亡发狂的向往。 他一定很想死。 “要救人,先要会喝酒。”青衣人面带笑意,好似在享受那份难堪的痛苦。 仿佛得到答案,少女伸手去拿眼前的两杯酒。 “我喝!” “且慢,“青衣淡然道,”这两杯酒,一杯是毒酒,一杯是药酒。 “毒酒见血封喉,无药可解,是人间至毒。 “药酒白骨生肉,能治百病,是救世灵药。 “你若选对了药酒,拿去予他饮尽,便可救得他这条性命,甚至给他一个重生。 “若是选错了……” 青衣人一顿,又道。 “于他而言,或许,都没错。这两杯,都是解药。 “于你而言,是万劫不复。” 他忽然又笑道:“不过你放心,若是不幸选中毒酒身亡,我替你了结他便是。” 少女刚伸出去的都在空中悬了片刻,又收了回来。 她犹豫了。 “放心选吧,对他来说,都是解药。”青衣人催促道。 他很有时间,闲时可以停看雨打叶子看一整天。 但是他不想等她。 因为不值得。 没有人值得他等,他可以等夕阳落时层林尽染,也可以等夜尽天明静听花开,可他就是不愿意,为了“人”这种存在,花上半点时间和心思。 “人”,已经给了他足够多的失望。 少女听懂了他的话,她明白“都是解药”是什么意思。 他或许说的对,但是她不敢听,这个受伤的男人,她必须救。 恳求的话已经说完,这个面带笑意,看似和煦的青衣人,却比谁都残忍。 他一定要自己成为那个凶手。 她不过豆蔻,还没有勇气去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可是她想救他。 她要救他。 她忽然有了办法,抬头问青衣人。 “那你的药,能解你的毒吗?” 青衣人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依然笑着。 “小姑娘,我不喜欢你这种自作聪明的算计。两杯酒我都可以给你,但是一旦喝下我的毒酒,就没机会再喝另一杯。我的解药能解我的毒,但是我的毒,依然无药可解。” 受伤的男人很幸运,少女最终还是选对了那杯包治百病的酒。 青衣没有骗她,她亲眼见证他从肩膀的创口处重新长出了一条胳膊,肌肉遒劲,甚至还很白嫩,和他布满伤疤的黝黑身躯格格不入。 只是不再呻吟的男人,迷茫的看着新长出来的手臂,又愣愣的看向两人,不知所措。 青衣声音平和,依旧含笑。 “我的酒,能让人重获新生。” “除了肉体,精神也会重生。” “他会变得比以前更聪明。” “当然,他也会忘记过去。” 少女离开时,记住了两个笑容。 一个是男人的,笑的像个孩子,美好纯粹。他失忆了,青衣人说那是好事,失忆也就失了业障,了了恩怨。 重新来过的机会,并不是那么容易拥有。 另一个笑容是青衣人的,不是初见时如同面具一样让人憎恶的笑,而是发自内心,让人如沐春风的笑。 好像只是因为,她说了一句谢谢。 她叫周诚诗,这是他记住的第二个名字。 而他,没有名字。 他只有一个称号,或者说一个身份。 观世。 观世之人,明察世间众生。 这名青衣人,便是这世间第三代观世。 封号,行。 他知道,可是世人不知。 世人视其为异类,称其为巫。 巫,神界罪民,人间弃子。 因为他就是一个被巫养大的孩子。 巫告诉他。 “我们拥有的太多了,所以才会被世人憎恨。” “我们有什么?” “我们拥有这整个世界。” 时值年幼的观世行不明白,他们明明是世界的弃子,为何巫会跟他说,他们拥有整个世界。 直到巫被村民烧死那天,行看见昏暗的天空下,仿佛有风在为这样的死亡悲鸣,才忽然领悟到。 所谓拥有这整个世界,是指巫拥有认识这个世界的能力。 人只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而巫,能看到世界。 花如何开,花如何谢,风从何处来,风往何处去。 人心,如何渐渐腐坏。 他看得见。 他看得见,这个叫周诚诗的女孩,有一颗纯净的心。 就像他看得见,那个藏在黑夜里,渐渐露出獠牙的身影。 世人知道他是巫,这个身份瞒不住,巫的身上,总有特殊的香味,那是长期用花草酿酒沾染的。 可是却无人知道,他还是一个观世,这是他血脉里,无法舍弃的诅咒。 巫是他的传承,观世是他的宿命。 所以在这个夜里,那一株名为神农的药草在他的灌溉下终于发散出灵性的时刻,他看到了那个喜欢偷鸡蛋的小混蛋,慢慢变得狰狞,膨胀的肌肉撑破麻衣,跌跌撞撞的冲进村头老张家…… 他依旧带着可憎的假笑,看着这血腥的一幕。 只是,这一次,这一年反复出现的一幕,终于让他,叹了一声气。 第二天,巫躲进了山林,他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有村民去围堵他的家。 一家四口,都被啃的血肉模糊,老张家里刚出生的儿子被咬掉头颅,又整颗丢在一边。这不是野兽饥饿来猎食,而是单纯的杀戮。 如此没人性的事,除了巫,还有谁做的出来。 一天到晚躲在自己那个阴暗的房子里,捣鼓出什么害人的邪祟,并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即使,那群义愤填膺的村民,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都很清楚,这件事跟巫没关系。 是的,他们很清楚,真的很清楚。 有人看见了那团黑影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也有人一整夜的关注着巫的竹楼。 可是那团黑影,看着是如此可怖。 巨大,蛮横,迅捷。 再看巫,一个瘦弱的青年,总是带着令人厌恶的笑意,似乎任何一个种地的老农,都能把他捏碎。 他是巫,他是恶因,也是恶果。 他天生就是带来灾难的。 他天生就是承担灾难的。 一瞬间,他们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目标是谁。 村里人大白天举着火把包围了巫的房子,只有那个偷鸡蛋的小贼,刚刚擦拭完满身的血迹,换了衣服悄悄从村里外跑了出去。 当周诚诗找到巫时,已经是深夜。 她看见他被宽大的衣袍盖着,在传说住着山神的老树下睡着了。 “村子里的人都在找你,他们说你是恶狼化身的妖物,杀了老张一家。”少女看见巫,焦躁的情绪终于安定下来,平缓的说起了山下的事。 “你觉得我是吗?”巫睁开眼睛,依旧带着笑意,依旧让人讨厌。 少女轻轻摇头。 “我不相信你是。” 片刻,又说。 “我相信你不是。” 这两句话的区别,巫很明白。 于是他笑了,真心的笑了,就想听见她说谢谢时,那样和煦。 当他这样笑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村民上来了。” 巫看向远处的火光,靠近的很迅速。 少女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还太小了,应对不来这样的情况。 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找他。 只是为了说一句,我相信你? “那天我救的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少女一愣,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巫要问这个。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因为他一直知道答案。 “他以前救过我。七岁那年,我父母被狼妖咬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没人管我,在我快饿死时,他给了我一块肉。” “你不该吃那块肉的。”说这句话时,巫难得的没有笑,“他很幸运,遇上了你。” “遇见他才是我的幸运,没有他,我就饿死了。” “不,是他幸运。”顿了一下,巫又说,“他真的很幸运。” 少女不懂,以为他只是在安慰自己,忽然看见远处的火光已经把自己两人包围了,急道:“他们上来了,你快想办法逃吧。我知道你不是狼妖,不能被他们抓走。” 巫又恢复了那讨人厌的假笑,站起来拍拍长袍,对少女说。 “可惜我就是狼妖。” 少女诧异的看向他。 巫说:“而我不想死。” “但是这里必须有一个死人,否则村民不会罢休。” “既然我不想死,那就只能你死了。” “你愿意为我死吗?” 少女呆呆的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巫继续说:“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说着伸手在怀里掏。 “你看,我这里有两瓶酒。”年轻人带着古怪的笑意,戏谑的把玩着手里的瓷瓶。 “一瓶是毒酒,最毒的酒,见血封喉,无药可解。” “一瓶是药酒,最好的药,白骨生肉,包治百病。” “你喝一瓶,我喝一瓶,喝死了的,就是狼妖。” 那一夜,大火封山。 后来每个夕阳染红天际的傍晚,那座焚毁的竹楼外,都会站着一位美丽的少女。 她有着最纯净的面容,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 只是她总是伫立在那里,看着据说是住过狼妖的地方,静静的发呆。 “你记得这里?”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她没有回头,因为她并不好奇声音的主人是谁。 “很熟悉,但是不记得了。”顿了一下,又说,“但是我好像有什么,落在这里了。” “想听故事吗?” 她终于转过头来,看向来人。 她认识他,据说他是村子里,爱偷鸡蛋的小混混。 没有回答,他自顾自的说起来。 “这个村子里,除了人,还有三种不同的存在。 “一个是巫,会酿两种酒,一种是能杀死一切的毒酒,一种是能让人获得新生的药酒。喝了药酒,就会成为一个全新的人,只是会失去记忆。当然,如果还留着记忆,怎么能算是一个全新的人呢。 “另一个是狼妖。狼妖是狼和人生的孩子,平时跟人一样,但是一到夜晚,就会变身成狼妖,力大无穷,刀枪不入,而后人性丧失,只剩下狩猎的欲望。狼妖跟巫是好朋友,巫不喜欢人,所以他只能跟妖做朋友。狼妖很喜欢巫,为了能与巫做朋友,他一直没有喝巫的药酒。只要喝了药酒,狼妖就能变成一个完整的人,不再忍受嗜血的渴望。但是巫帮狼妖控制住了精神,让狼妖变身后也能有理智。 “除此之外,村子里还有一种怪,叫山魈。平时也是人的样子,但是饿了就会发狂,变成巨兽。 “曾经,这里只有一只山魈,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多了一只小的。 “巫说,小山魈本是人,某日山魈夜袭,她刚好不在。第二日回来时,家里只剩下遍地尸骨。 “后来老山魈还是找到了她,喂了一块被山魈血浸透的腐肉。 “巫说,那是她母亲小腿上的肉。 “于是她也受到诅咒,变成山魈。 “我曾经和其中年纪大那只战斗过,撕下了他一条胳膊一条腿。他运气很好,喝了巫的药酒,解除了山魈的诅咒,失去了记忆,重新做人。 “但是那只小山魈,成长的太快了,即使我变成了狼人,也没拦下她杀了老张全家。 “巫想去救山魈,但是不想让人形态的山魈,知道自己犯下的罪孽,就骗她说自己是狼妖……” 说到这里,他好像忽然不想说了。 于是他转身离开,眼泪不住的往下流,终于还是忍不住,只用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他给你的两瓶,都是药。他从来不给人什么毒酒,每一次都是两杯药酒。毒藏在他嘴里,他喝下了药再喝的毒。他在救你,也在救我,更是在救这整个村子的凉薄人。现在村子里狼人没了,山魈没了。” “巫也没了……” 少女依旧站在原地。 泪如雨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一章 花容葬枯骨(一) 迦楼有个战神。 传说中他三头六臂,力大无穷。 在他八岁的时候,有只恶熊修炼无望,自暴自弃,下山扰民。 最初只是掠夺鸡鸭牲畜,后来吃得腻了,就开始吃人。 先是偷偷摸摸吃了几个落单的猎户,慢慢发现,所谓的万物灵长大多也是贪生怕死,便越来越明目张当,大摇大摆的进村掠食。 人们恐惧这只来历不明的恶熊,又有云游的道士说恶熊修炼成精,身负法术,人间的力量已经无法管制,只有将它供奉起来,念它向善,还能保得一方安宁。 于是村长带着族中的勇士在山前跪了三天三夜,尊呼“熊王大仙”,把恶熊从山上请了下来。 恶熊修为不精,却也能精通人语。见山下人多势众,以为是来讨伐自己,在山间躲了三天才敢下来。 其实它并不可怕。 哪有什么,能如人心可怕。 见它生吞活剥了村民,还能怡然自得的退去,加上老道的信口雌黄,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只地仙,不敢冒犯。 村长对它说:“熊王大仙下凡,我等愿意年年朝拜,岁岁供奉,只求大仙保佑村中无饥无疾,无涝无旱。” 恶熊问他:“你们要供奉什么?” 村长说:“大仙喜好什么?” 恶熊摸摸肚子说:“我就喜欢吃。” 村长来时已经和村民商量好了,按照计划回应道:“本村地产有限,不知月奉三十斗米可行?” 恶熊说:“我不爱吃米,我就爱吃肉,人肉,尤其是小娃娃的肉。” 村长有些犹豫,彼时尚无避孕节流的手段,村里孩童倒是不少,若牺牲个把孩子,换得全村庇佑,也是桩划得来的买卖。少一个孩子,少一张吃饭的嘴,总的来说,似乎还有益无害。 只是,谁家舍得把自己孩子贡献出来? 人性凉薄,食不果腹的年代,人命从来不如畜生。 毕竟,人有一张会说话的嘴。他会哭会闹,他扰得你心烦,你若出手教训他几下,自家孩子还好,别人家的,徒惹是非。 村长心中念道:“我是村长,要捐也是捐别人家的孩子,谁敢打我孩子的主意?咱们村里土地有限,别人家的后人死光了,那这些地最后还不都是我的。” 他回头跟众人商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天下苍生大道己任络绎不绝。乡人质朴,大多没什么主见,听到最有文化的村长说的天花乱坠,仿佛只要献上自己那个不争气没出息的败家玩意儿,即刻就地飞升,入圣成佛。 而且家家户户孩子轮流送,别人家的都送了,咱家那小娃娃现在除了吃奶什么都不会,还真不如送了。 这血腥的买卖,恶毒的交易,顺利的令人发指。 恶熊很高兴,虽说答应了村长要保证风调雨顺,可是风雨旱涸终究会过去,到时候站出来说一声都是自己施法达成的,也算是对付了承诺。 它本就是懒惰的习性,否则也不会在机缘之中通了灵智还不愿意潜心修炼。现在不用自己猎食,一觉睡醒,就有人老老实实送上鲜嫩可口的孩童,那便是熊生最好的事。 村长又说,各家孩子都是十月怀胎才产下来,一年只能供上一对,多了怕几年就被吃光了。没了后人,即使全村都平安无事,也没意义。 可是恶熊总不能一年吃一顿吧,它当然不同意。 村长又说:“那咱们每个月都奉些鸡鸭,每半年献祭一个孩童。” 恶熊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有时要是忍不住了,还可以去别的村吃两个。别的村子怕了,听到这个村的事,也会主动献祭,这时候就不愁吃了。 想到这里,恶熊为自己的英明颇为得意,开心得摇摇晃晃走回了山头。 半年时间过去,按照约定此时应该送人上山,可是这第一家,谁来好呢? 这个村里的人大多同出一宗,陈姓占了大半。不知道选谁,村长便把各家陈姓的家主召来商议。 首先要把村长自己家的孩子排除掉,他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小孙子已经六岁了,村里还有刚出生的幼婴,何不如就让最小那个去做这牺牲。于是他冷色严肃道:“现在农忙,村里缺人,有把力气的都下地去了,所以,老夫认为,应该把最小的孩子送上山。年纪小的,对村子没什么贡献,以后也可以照着这个规矩来。” 他心想按照这个法子,只要算准了孩子的出身月份,产子必在献祭后一月,自己家的后人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村中除了外来入赘那几家,就属自己家有文化,那些个粗人恐怕算计不了这么多。 村民也有觉得不妥的,却说不出个道理,算算日子不是自家小子,也懒得出头,大多沉默,少有几个投机者,还大声称赞。也不知道一声违心的“村长英明”,可以换得几口粮食。 于是,大家凑在一块儿相互合计,一个村子不下百户人,今年出身的孩子还真有好几个。野娃子散养,生辰八字又是各家秘密,怕被有心人拿去做了诅咒,一时间竟抉择不出到底哪个最小。 入选的父母自然心如刀绞,不愿意把孩子贡献出去,纷纷谎报出生。村长无奈,召来几个接生的婆婆,凭着记忆来判别。 接生婆每看向一家家主时,都会假装忘了具体事迹,上前问询几番。家主趁机塞下一个小荷包,里面是迦楼通用的钱币,掂量一下斤两,大概就能知道数目。 也有不通时务的,对接生婆的挤眉弄眼阴阳怪气视而不见,刚好遂了接生婆的愿。 正缺个替罪羔羊,您还送上门来,真是太客气了。接生婆想道。 于是,排除了几个明显年龄较大的孩童,终于确定了一户人家。 “老四,为了咱们村,对不住了。”村长对着一个黝黑的汉子说道。 这汉子双眸焦灼,显然是不愿意的。他叫陈老四,又叫陈老实,按照辈分,村长是他二叔。可是二叔毕竟只是二叔,和他老子是亲兄弟,往下一辈儿感情就浅了。尤其是这陈老实不通人情世故,虽说憨厚耿直大家不厌他,可没留下什么人情,也没人愿意帮他说话。 他一双眼袋层层叠叠,就像沙漠里风刀雕刻的戈壁。一辈子的老实人,只留下一个好名声。可是谁让咱家闺女小呢。陈老四也不多说什么,沉声“嗯”了一声,算是认了。 众人也舒了一口气,好在轮到的是陈老四,要是换个人,比如那癞皮陈,怕就没这么容易解决了。 “老四,那就辛苦你,明天把你家孩子带上。对了,小家伙取名字了吗?”村长故意问一句,一下子又把那未谋面的孩子说得小了几分。虽然有名无名不能作为孩子出生年日的依据,但是还没取名字的孩子,总让人觉得出生不久。 “取了,叫倩兮。小芸还给她点了个字,可惜我没什么文化,听了许多遍,还是记不住。”陈老四神色黯然的说。自家的孩子,还不会叫声爹,就要送入熊口,谁能舍得? 听到“小芸”这个名字,众人神色都有些异常,村长也担忧的问:“常小芸她……能同意吗?” 想到此处,陈老四也有些犹豫,常小芸是他的媳妇。虽然他是男人,可是村里的人谁不知道,他家当家做主的还是那个外来的媳妇常小芸。 这常小芸本来是名门大户的小姐,端庄貌美,知书达理。本来以她的姿质,怎的也该有段才子佳人的故事。可她最后却从了这山野农夫,气得常老爷子将她逐出家门,誓不相认。 村里人都羡慕陈老四好福气,这个年轻的时候常被人欺负了还笑呵呵的大傻子,居然讨了个如花似玉的漂亮老婆,对他千依百顺,真叫人嫉妒。 不过陈老四在外面老实,在家更老实。怕老婆的名声怕比他的名字还响亮。 于是知道了常小芸刚出生的宝贝女儿就要去送死,不仅没人怜悯,更想看看他家的笑话。 毕竟这是块极品美玉做的墙角,谁都想来挖一挖。 “小芸她……会理解的。”陈老四看着周围那些戏谑的目光里藏不住的笑意,心里有些发冷。 垂头丧气的回到家,却见那个迎风漏雨的茅草屋里还点着灯。陈老四心里且暖且寒,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吱呀”声中门推开,常小芸看见自家男人回来了,放下手中刺绣,从炉子上倒上一碗热水,端到陈老四面前,说道:“又遭人欺负了吧?” 陈老四苦笑着说:“小芸……我……我对不住你。” 说完“噗通”一声跪下,给常小芸磕了三个头。 常小芸也不拦他,只是将茶碗放下,双手捧着陈老四的脸,一如既往的平静,淡然道:“你去时我便猜到了结果,以你这性子,村中有难,倒霉的除了你还能是谁?” “我没能保住倩兮,我没用……” 常小芸叹了口气,说:“有用没用,那是你说了算的吗?大家都是你的父兄长辈,村子里有规矩,我们也只好遵从。我只恨他们不明事理,听信那妖道的胡言,不知道以后,还有多少人家的孩子要遭殃。” “小芸,我该怎么办?” 常小芸并未回答,起身走向内室,抱出一个丁点大的孩童。那孩童身上裹着的襁褓面料精致,不像这个村里人用得起的。那是小芸用她嫁入陈家时,母亲偷偷送来的凤披改的。 她把孩子抱到陈老四面前,满脸慈爱的说:“你看,咱家孩子多可爱。” 睡梦中的孩子脸上浮现浅浅笑意,肉嘟嘟的双颊微微泛红,已脱离了刚出生时枯槁饥黄的模样,最是可爱的时候。 陈老四苦笑着说:“是,跟你好像。” “那是,若是像你,怕是要嫁不出去了。” 陈老四配合的说:“我常听村里的姑婆说,女儿长得像爸爸。” 听到这句话,常小芸忽然神情黯淡下来,有些幽怨的说:“四哥,小芸这肚子不争气,没能给你添个儿子。” 陈老四想要安慰她,口不择言道:“就算真的生了儿子,也怕是要去送死了。” 说完这句话,两人不再言语,直到灯芯燃尽,黑暗伴着沉默侵袭,泯灭了光明。 另一间房里,陈老四八岁的大女儿陈倩青,流着眼泪,久不能眠。 陈家村外姓的男子并不多,他们大多是入赘在这里,分不了田地,没了包袱,想走就走。 所以熊王献祭,轮不到他们——他们对陈家村没有在责任。 傅氏父子就是其中之一。 “洪雷哥哥,我妹妹要被熊王吃了……” 一名壮实的小男孩正轻松的推着一块巨石往前走,后面跟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那块巨石怕是有一栋村舍那么大,至少七八百近千斤,小男孩推着它毫不费力,力气可见一斑。 “熊王是什么?好吃吗?”小男孩傻笑着扭头问道。 “别推了!”小姑娘正是陈老四的大女儿陈倩青,此时跟在这个怪力男孩后面,见他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心中来气,一脚踢在他屁股上,“熊王你都不知道吗?” 小男孩摇摇头:“不知道啊。我只知道,太阳爬到头顶上时我还没把这块石头推回去,今天中午就没饭吃了。” “洪雷哥哥你是不是傻?”小女孩气呼呼的说。 这名叫洪雷的小男孩,全名叫傅洪雷,气若洪涛,势如惊雷。 他憨厚的对陈倩青笑着说:“是啊,村里人都说我像你爹爹一样,傻乎乎的。” 陈倩青听得语塞,然后说:“你不傻,你精着呢!就会欺负我!” 傅洪雷笑笑不说话,继续推他的大石头。 “洪雷哥哥,求求你救救我妹妹啊。大不了,你救了她,我以后给你做媳妇。”小女孩一脸真诚的说。 傅洪雷边推边问:“做媳妇能干嘛呀?” 陈倩青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给他做媳妇,要吃他家粮食,还懒得做家事,好像真的对他没什么好处。 她的小脑袋里只见过自己的父母,爹爹每天都笑呵呵的对着娘亲,粗活儿累活儿,种地倒夜壶,反正自己不愿意做的活儿,都是爹爹做。 可是娘亲明明跟自己说,当年是为了报答爹爹,才以身相许的。 她有些迷糊,想不明白干脆不想,对傅洪雷说:“反正你救了我妹妹,我有什么都给你,我下次采了果子,一定把最大的分给你。” 傅洪雷挠挠头说:“可是我不爱吃果子,我喜欢吃肉。” 陈倩青又一脚踢在傅洪雷屁股上,大声说道:“你到底救不救!” 傅洪雷拍拍屁股上的脚印,坦然的说:“救啊。” 陈倩青一高兴,又踢了他一脚,然后说:“就知道你最好了!” 傅洪雷嘻嘻傻笑,也不说话,天气渐凉,他却满头大汗。 “洪雷哥哥,你推这个石头干嘛?” “我爹说,家里菜刀钝了,让我找块石头回去磨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二章 花容葬枯骨(二) 破旧的小屋外面,有一座和它一样大小的巨石。 破旧的小屋里面,坐着两个人。 一个孩童稚气未脱,叫做傅洪雷。 一个中年男子温和质朴,正在磨刀。 磨刀石是从外面的巨石中取出来的,横三纵六,正好是一块工整的长方形。 那巨石外表为损分毫,可是石心却被取了出来,用于磨刀。 “爹爹,为什么你每天都要磨刀。” “因为刀会钝。”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你用这把刀。” “用这把刀的时候,你不能见。” 傅洪雷沉默了,爹说不能见,想必也不能问。 爹的话总没错,听爹的话总是好的。 “想救人?” 听到爹爹的问话,傅洪雷抬起头憨笑着说:“想。” “为什么?” “因为倩青妹妹会开心。” “如果不救呢?” “倩青妹妹会不开心吧。”这样的话,似乎是废话,但是傅洪雷知道,爹爹从不说废话。 果然,他下一句问道:“她不开心会怎样?” 傅洪雷不假思索的说:“我也会不开心。” “好,去做让你开心的事。” 爹的话总没错。 傅洪雷这样想道。 于是他离开了家,离开时,爹把那把刀给了他。 傅洪雷举起这把刀,仔细的打量着。 这把刀不是钝,而是根本没开锋。刀长两尺,对于常见的四尺横刀来说,短了一大截。刀柄也是黑铁所铸,不同于刀身的平凡,精雕细琢,端部还刻了一个不知名的兽头,眼中透露着血气,栩栩如生,让傅洪雷不敢多看。 “能不用,尽量不要用。”爹爹说道。 傅洪雷小心翼翼的把刀包裹起来,束在背上。两尺的刀,配合他五尺的身材,恰到好处。 也许,这样的长度,用起来,也是恰到好处。 傅洪雷就这样背着一把短刀,只身进了大山。 寒冬腊月,银装素裹。 小小的身子,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个个脚印。 恶熊正在沉睡,这是它冬眠的时间,它需要休息。 可是就在这瞬间,野性的本能激发,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让它惶恐的惊醒。 它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忽然胳膊上传来撕心裂肺的灼烧感,那是一种难以言明的痛楚,但是它心里却明确的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要死! 恶熊惊得原地腾空,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下来,扭头一看,自己的手臂没了,肩上一个惊心怵目的血洞,正汩汩往外冒血。 眼前一个孩童,憨厚的笑着,肉嘟嘟的小脸被冻得红彤彤的。他就像传说中菩萨身边的童子,虎头虎脑,天真烂漫,惹人喜爱。 可是恶熊却对他爱不起来。 因为他的手中,正拿着恶熊的断臂。 “你……你是谁?”恶熊惊恐的问道。 “我是傅洪雷。”孩童老老实实的回答了。别人问他名字,他很诚恳的告诉了别人。可是这个别人,却没有得到它想要的答案。 “我……我……不认识你……”恶熊内心的恐惧让它几乎忘记了手臂上的疼痛,弱肉强食是森林的法则,只要对方比自己强大,杀熊不需要理由。可是,初通灵智的熊,也想要抓住任何机会活下去。 “没关系,我认识你。”孩童仍旧憨笑,显得十分友好。 “那你……为什么……”恶熊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明明自己和山下的人有了约定,为什么这些人不遵守信用。 没错,自己是有承诺的。 恶熊忽然想到通了道理,连忙说道:“你从哪里来的?” 孩童说:“陈家村。” “陈家村不是说好了供奉我的吗!为什么还来袭击我?人类就是这么不讲信用吗?”恶熊觉得自己十分有理。 “我不是陈家村的人,我是外人。” 孩童天真的说道,然后诡异的笑起来:“还有,我是个小孩子。爹爹说过,童言无忌。爹爹的话,总是没错的。” 恶熊忽然绝望了,它紧张的问:“你……你要干嘛?” “我饿了。”说着举起血淋淋的熊爪,含着皮带着血,一口咬了下去。即使已经离开了恶熊的身体,恶熊还是感觉到一阵清晰的疼痛。 孩童吞下一口熊肉,然后抬头对恶熊说:“我要吃肉。” 恶熊缩成了一团,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忽然充满人性的笑着说:“好,好,我请你吃熊肉。看你身子小小的,那条胳膊能吃好几天了吧。” 孩童说:“不够,我家里还有爹爹,爹爹一顿饭要吃好几大碗。” “那我去给你捉一头鹿来。” “小鹿那么可爱,我不吃小鹿。”孩童皱着眉摇头。 恶熊心里一阵恶寒,小鹿可爱,我就不可爱了?你这孩子更不可爱。 “那你喜欢吃什么?我去给你捉。” “我喜欢吃你。” 恶熊忽然明白了,这孩子看似天真,其实根本就是针对自己来的。也亏它本就愚笨,灵智初识,绕了这么半天才反应过来。 它知道这一劫是逃不过了,二话不说,嘴上打着哈哈,忽然就扑了上去。 那孩童看它扑了上来,也不害怕,举起一双肉拳就把恶熊扛了下来。 恶熊没想到这小孩的力气居然这么大,被他钳住动弹不得,干脆张口咬下去。 见它的血盆大口袭来,傅洪雷并不闪躲,而是屈身弹腿,双脚离地一个后空翻,精准的踢到恶熊的下巴上。 恶熊受力倒地,孩童学着它的样子扑上去,张口就咬,一张小嘴居然撕下了它半拉脑袋。 恶熊疼得嘶嚎,凶恶的本性愈发狂热,举起幸存的右抓拍向傅洪雷。傅洪雷单手接下爪击,另一只手按住恶熊的胸口,手上用力,“刺啦”一下撕下恶熊的右臂。 这下恶熊真的绝望了,再也没了凶性,蹬着两条腿拼命往外跑。 傅洪雷没了阻碍,原地一跳扑到恶熊后脑勺上,然后张嘴啃咬,一口一口咬下恶熊的脑袋,耳朵,头皮,眼睛,鼻子,连血带皮,咬下也不咀嚼,直接咽进肚里。恶熊不管不顾的逃跑,没了双手无法挣脱,最后终于被傅洪雷吃掉了整个脑袋,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一命呜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三章 花容葬枯骨(三) 傅洪雷躲在陈老实家门外的槐树下。 这是一棵很大的槐树,大到足以掩盖他尚未发育成熟的幼小身躯。 他还是个孩子,即使刚刚生撕了一头八百多斤的黑熊,他也还是个孩子。 小孩子总是不愿意面对大人的。 即使是最老实的陈老实,也喜欢没事教育他两句。 他不愿意被教育。 他只要听爹爹的话就行了。 爹爹的话有很多他还不明白。 但是听爹爹的,就不会错。 一直到正午,他看见陈倩青从屋里出来,抱着一个木盆,应该是要去河边洗衣服。 傅洪雷跟上去,拍了一下她的肩头。 她吓了一跳,木盆从手中脱落,衣物散落一地。 可是她没有生气,反而欣喜的看着傅洪雷:“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那是不是说明你赢了?” “我赢了。” 得知这个消息,陈倩青高兴的跳了起来,抱住傅洪雷,就要亲上去。 傅洪雷看见她这么高兴,也很高兴,面对她突袭上来的小嘴,也笑嘻嘻的迎上去。 她答应过他,如果他救了她的妹妹,她就以身相许。 她说,妈妈也是这样的。 她一定很喜欢她妈妈。 她当然很喜欢她妹妹。 她必然很喜欢她爹爹。 现在,她还喜欢他。 一个八岁,一个十岁,童心未泯,怦然心动。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携妻归来的陈老实看见这一幕,刚要出面阻拦,却被妻子遮住了口。 “洪雷是个好孩子。”常小芸说。 傅洪雷也看见了陈老实夫妇,可是陈倩青的嘴唇软软的,很舒服,他舍不得离开。 舍不得离开,还是要离开的。他偷偷退后一步,隔开陈倩青,然后恭敬的招呼:“四叔,四姨。” 常小芸笑着对陈老实说:“你看,洪雷是个好孩子。” 马上要失去小女儿的陈老实,并没有变得浮躁暴戾,反而多了一丝豁达。人的遭遇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但并不一定都会将他变坏。 那些变坏的人,即使没有那么多可怜的经历,一样会变坏。 陈老实摸摸傅洪雷的头,黄发垂髫,圆圆的脑袋很可爱。 他还没说话,陈倩青忽然就哭起来。 “爹爹……” 常小芸别有深意的看了傅洪雷一眼,傅洪雷感觉到这抹目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青儿,怎么了?是不是哪个臭小子欺负你?娘给你做主!”常小芸关怀的说。 陈倩青头埋在陈老实的怀里,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说:“妹妹……妹妹……” 陈老实人老实,静静等着陈倩青说完。常小芸却是一个急性子,说话间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以为是傅洪雷多嘴说了小女儿要献祭的事,心里埋怨,嘴上却安慰道:“青儿别哭,别让人家笑话咱们。咱们家该承担的责任,绝不会推卸。” 蓦然脑海中又浮现那个魁梧男子背对着他磨刀的身影,心头更是酸涩,一时间语气竟有了些刻薄。 “绝不会麻烦外人。” “妹妹,妹妹不用献祭了!”陈倩青哽咽说道,说的快了,鼻涕在鼻腔里乱窜,还发出一声猪叫。 于是她哭的更厉害了。 陈老实愣了一下,刚要询问,常小芸却以为是孩子间的任性哭闹,道:“娘知道你心里难过……” “不,不难过……青儿心里高兴。”陈倩青说,“洪雷哥把坏熊打死了。” “什么!” 夜幕垂下,只有几户富裕的人家还点着烛火,大多村户已经睡下。 村里的男人却聚集在村长的客堂里,神色凝重,沉默得可怕。 “陈老实,你给大家解释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陈老实很紧张,他知道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更在乎自己的女儿。 有一个活下去的希望。 “大伙儿都知道,傅家当家的傅雨雪是咱们村儿最好的猎人,恶熊……嗯,就是那恶熊下山,吃了咱们那么多鸡鸭,但从来没动过傅家。今日我回到家中,听说傅家那小子,自个儿上山打猎,把恶熊给打死了。” 村长说:“只是这样?” 刘老实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喃喃道:“嗯,只是这样。” 村长说:“我怎么听说,是你女儿陈倩青让他去山上欺害咱们熊王大仙的。” 刘老实说:“这个我也不清楚,但是恶熊死了,对咱们村不是好事吗?” “放屁!”那头,一名身穿黄色道袍的道士怒道。当初就是他说这恶熊是熊王大仙下凡,要村民好生伺候。可是如今大仙被一个娃娃打死了,这不是扇他的脸吗,“这熊王大仙,是仙界无上真君的坐骑,此番下凡特来考察民间。你们这般行事,那熊王大仙岂会真的被打死,不过是一具分身,此刻正身一定在天庭中禀报此事,我看你们陈家村还是尽快散了吧。天帝责罚,凡人哪里受得起。” 闻言众人议论纷纷,刘老实不知所措,还是村长问道:“道长,此事如何是好啊!” 道士因这件事颜面扫地,对傅家小童和陈老实幼女都恨之入骨,恶狠狠地说:“为今之计,只有将罪魁祸首送上山去向大仙谢罪。另外,原来的供奉,不可少。” 村长说:“大伙儿都听到了,此事关系全村百户人家生死存亡,只能牺牲我可怜的四侄儿。”说着,还有意无意的看向陈老实。 陈老实没想到刚出龙潭,又入虎穴,他伤了常小芸的心一次,万万不能再伤她第二次。他无法忘却,当常小芸知道傅洪雷打死恶熊时脸上的喜悦,仿佛融化了这森寒的积雪,让他的心中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 “恶熊伤人,罪恶滔天!怎么可能是神仙下凡!神仙下凡,怎会害人!一定是……一定是这妖道胡说八道!”陈老实一向老实,情急之下热血涌上心头,说出这番话竟有些结巴。 原本众人还想看他笑话,谁让同是陈家村出身,我只能讨个脚大手粗面黄肌瘦的村姑,你却能娶个如花似玉的大家闺秀。既然大家都过得不好,那一定要让这看起来过得好的吃吃苦头。我可以死,但是你必须死在我前头。 陈老实有错吗? 当然有,大伙儿吃草你吃肉,那就别怪扒了你的皮炖汤。 大家都这么想,所以当初没有反对献祭。 可是如今,恶熊归西,这献祭的需求便没那么迫切,威胁没有落在眼前,这些村民是不相信的。 “四哥说的对,小孩子都能打死的怪物,怎么可能是大仙!” 人群中开始有人响应陈老实的话,他们并不仗义,但是他们也不希望自己家的孩子白白牺牲。 谁家的孩子不是身上掉下来的肉。谁又真舍得? 有人敢说话,便有人敢行动。大家七嘴八舌,片刻间便把“熊王大仙论”否定得一丝不挂。道士眼看已无利可取,再纠缠下去怕要伤及自身,装模作样冷哼一声:“山野村夫,下愚难易,贫道好心解围,你们如此不识抬举,今后那天打雷劈旱涝灾年来了可别怨贫道铁石心肠冷眼旁观。” 言罢拂袖而去。 陈老实难以置信的看着一众叔伯父兄,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别人的支持,心中底气也足了,对着村长说:“二叔,那熊瞎子害了我们这么多年,谁家没吃过它的苦头。现在小洪雷替咱们村子除了这一大害,保住全村多少好孩子,这可是件好事啊。” 牺牲多少孩童村长可不在乎,献祭的孩子无论如何是轮不到他家的。可是失了威望,失了民心,那自己的儿子还能不能继承自己村长的位置,就要重新掂量掂量了。 想到这里,又见群情激奋,说什么也不敢和全村人作对,连忙换上一张慈祥的笑脸,一副温厚长者作态。 “老四说的对,咱们都被这妖道的法术迷了心智,信了这些鬼话,现在妖道跑了,恶熊除了,咱们又能过上好日子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大伙儿先散了,回各家忙去吧。” 三两句话,就把责任推到道士身上,村民也觉得有理,自己之前的作为全是因为妖道蛊惑,与自己无关。就连陈老实,一开始说要献祭孩子不也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吗?想到这里,大家心里仅有的愧疚感丢得丝毫不剩,开开心心回家准备过年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四章 花容葬枯骨(四) 傅洪雷的爹爹,叫做傅雨雪。 早年间,在江湖上有个名号。 刀绝。 在江湖中行走的人,大多会有个名号,或者不止一个。 但是在江湖中行走的人,大多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名号。 人的名树的影,在那个江湖事迹仅靠说书先生讲书江湖,人的名气,很难传播。 可是“刀绝”这个名号,在江湖中,却是无人不晓。 在江湖中,名号越是花枝招展,其武功,越是稀疏平常。如那“玉面游龙剑”,“八荒狂霸刀”,“西单吴彦祖”,随便在哪次武林大会上丢块板砖,说不得就能砸死几个。 真正武林中公认的高手,都是些俗烂透不出口。 “且慢!”一声娇呵,突然从屋外传来。 陈老实听见熟悉的声音,猛然抬头:“小芸?” 村民看见常小芸,大多一副讨好的神色。这是城里来的大小姐,别说长得漂亮,这一举一动宜喜宜嗔的神态气质,都让人赏心悦目。 常小芸不理会众人,直接走上去,双目逼视道士:“道长,您确定您带来的是熊王大仙的旨意?” “贫道不打诳语,就事论事。”道士淡然说。 “道长真有仙术?上达天听?” “那是自然。” 常小芸冷笑着对众人施礼,然后说:“小芸知道,自己不过女儿家,人言卑微。若是对此事论理,即使这道士百般不对,你们也不会信我。否则,熊王之说,漏洞百出,你们如何会信。” 众人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他们本来就对熊王的说法将信将疑,但是动脑子的事从来不是他们擅长的。这些事让村长决断,他们只要干力气活就好了。 人总是趋利避害的,麻烦的事,谁都不愿意去做。 熊王之说,要去说服众人,太麻烦。 尤其是,当他们想到,别人家孩子都献祭了,我家也应该献祭。 尤其是,如今,不用他们献祭了,不再需要他们付出。 即使真的是假的,在这个吃不饱饭的年代,他们也愿意试试。 反正试了自己也没损失。 村长挂不下脸面,熊王之说是他第一个认定的,连忙说道:“你一个妇道人家,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常小芸冷哼一声:“刀都砍刀我脖子上了,我还不该来?” 未等村长应答,她转身继续对道士说:“道长,敢问您上达天听,祈问的是哪位大仙?” “此事因熊王大仙而起,自然是熊王大仙。” “为何我从未听说有熊王大仙?” “你一个妇道人家,见识浅薄,不知也是正常的。” 常小芸早知他会这么说,问道:“那妇道人家就请问道长,这熊王大仙出自哪部道家典籍?是《封神录》?《山海榜》?亦或是无上真君所著的《无上经》?” 这三本书是道家经典,现世道家的源头。 道士一窒,熊王大仙是他随口胡诌出来的,自然不会真的出自哪部仙典。即使真的有,他也未曾读过。糊弄村民,招摇撞骗,何时需要这么多文化了? “熊王大仙,出自《熊王大典》。”道士脸不红心不跳,继续瞎扯。 常小芸噗嗤一笑:“《熊王大典》?出自何处?何年?何人之手?道长可借小女子一阅?” “这……贫道少时游历天下,偶然得见,如今已不知何处。” “那好,道长博览群书,自然不会把这些随身带着。” “正是如此。” 常小芸早就做好了完全准备,一步一步把道士引向自己铺好的道路,继续问道:“道长既然如此博学广闻,小女子有一事请教。” “但说无妨。” “《天易十六经》中,朴卦逆生,出于南左,何解?”《天易十六经》是无上真君传世之作,早年无上真君还是凡人,潜心研究天文地理,寻找人间固有的规律,摸索出了此道。而后便依赖此道修炼,最终成仙。仙书中所记载的,包含人间秩序规则,是一切卜卦之术的根本。常小芸出身书香世家,这样的名作自然有专门的先生教导,修为可不是这野狐禅可比。 道士自然看过《天易十六经》,可是其中算法诘屈聱牙晦涩难通,早早弃之如履,此刻竟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 “这……卜卦算术,非贫道所长。贫道游历四方,图的是济世救人,而非以外力寻求富贵。” “道长所修何道?” “天人之道。” “何谓天人之道。” “沟通天地,上达天听之道。” 常小芸笑得花枝乱颤,如春桃初绽,孔雀开屏,一众乡野村夫何时见过如此美貌,竟看的失神了。 “那道长解不出来,即可上天询问一下您的熊王大仙,或者无上真君本人即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五章 花容葬枯骨(五) 村长家门口有个小院,早些年间,常有鸡鸭相伴。 但是一到饥荒的年代,兔死狗烹,只剩下空落落的一片。 听说,癞皮陈因为没饭吃,把家里的小儿子煮了。 吃了一个月,家里的傻媳妇才发现自己的孩子不见,找癞皮陈哭了好几天。癞皮陈一气之下,把傻媳妇儿也煮了。 傻媳妇够傻,也够壮,混着些树皮烂叶,再把内脏晒一晒,足足吃了三个多月。 所以大家都因为缺粮而面黄肌瘦时,这里气血红润的两个人,就显得特别扎眼。 癞皮陈一身癞皮,没人愿意多看他一眼。目光都集中在常小芸和陈老实身上。 傅洪雷每次去山中打猎,都会分一些猎物给陈倩青。 这是陈倩青教他的,因为她是他未来的媳妇儿,他要养着她。 傅洪雷问过爹爹,爹爹说:“有理。” 所以别人家都在啃树皮吃黄土的时候,陈老实家还有肉吃。 傅洪雷总是能找到猎物,即便别的村民掘地三尺也一无所获时,他还是能抓到猎物。 于是陈老实家也总是有肉吃。 陈老实说:“乡亲们都饿着,咱们分他们一些吧,再不济总能救活几口人。” 常小芸说:“你今天分他们肉,他们明天就来吃你的肉。” 陈老实说:“这是为什么?都是叔叔伯伯,好心救助他们,怎么会来加害于我,人都有良心。” 常小芸说:“你说,树皮好吃还是肉好吃。” 陈老实说:“当然肉好吃。” 常小芸说:“他们啃树皮,啃着啃着,就啃习惯了。他们还可以靠啃树皮为生。可是如果你让他们尝过肉的滋味,他们怎么还会愿意去啃树皮?一开始,他们会感激你,但是这份感激不会太久。直到有一天,你也没肉吃了,他们还回来哀求你分他们一点。你要是不分,他们就会恨你,他们会以为你藏了肉,想独吞。可是你没有肉,他们求不到肉,就会自己来割。这时候,割的就是你身上的肉,你孩子的肉。人有良心,可饿着肚子的人,就不算是人了。” 陈老实不懂,他是老实人,太复杂的事他转不过弯。但是他知道,他的媳妇,他的结发之妻饱读诗书,她什么都懂,他只要听她的就行了。 于是这一天,村民都饿着肚子来向道士求救。 常小芸很聪明,非常聪明。她知道没办法和这群绝望的村民讲道理,于是她就想办法去揭穿这个妖道。 可是她又不够聪明,她的聪明,还不足以拯救自己。她的计划很周全,却忽视了一点。 这些村民都是饿着肚子来的。 除了他们自己,家里还有饿着肚子的妻儿老小。 他们,绝对不是来讲道理的。 黄土都可以吞下去的,怎么会跟你讲道理。 她已经把他们想的足够薄情,可终究,心底里,还是把他们当人了。 他们是来寻找一个希望,一个活下去的希望,一个不用再挨饿的希望。 道士闭着眼睛,半天不说话。 常小芸得理不饶人,接着逼问:“道长,请指教一二。” 道士忽然睁开眼睛,受惊般从座位上弹起,然后怒斥常小芸:“大胆妖妇!” 常小芸心中冷笑,道:“妖道!还要装神弄鬼!” 道士直立桌上,对着众人说:“贫道专修通灵之术,对卜卦不擅精通,所以刚才面对此妖妇的追问只好上天再请教无上真君。途中偶遇熊王大仙,知我来意,向我透露了一段隐秘。” 说完,故意一顿,偷偷观察了一下众人的反应,要是形势不对,还来得及开溜。 只见众人无不紧张注视着道士,丝毫未被常小芸的话影响,村长问道:“是何隐秘,是否关系到我村中大旱?” “正是!原来熊王大仙下凡,便是来捉拿这个妖妇!”说完道士怒目指向常小芸。 常小芸不屑道:“满口胡言。” 陈老实却极力争辩:“怎么可能,我和小芸是结发夫妇,相爱相知十余年,她怎么会是妖妇!” “住嘴!听道长说!”村长喝到。 “此妖妇原本是山中一条害人的毒蛇,机缘巧合误食无上真君留在人间的仙草,有了修为,幻化人形。真君念她修为不易,便有意放过。谁知她不识时务,附身在常家大小姐身上,还食其魂魄,取而代之。无上真君听闻此事大怒,便派坐下熊王大仙来此探查,伺机为民除害。” 村人议论纷纷,怀疑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常小芸。常小芸天生丽质,居然真有几分蛇蝎的惊艳。 这时人群中有人轻声议论,但是屋堂不大,这些话都传入了众人耳中。 “我是记得,她刚嫁入咱们陈家村那年,我家的两只老母鸡莫名其妙的死了。” “我也想起来了,有一次她从我家老水牛身边路过,摸了一下牛头,没过半月我这老牛也不行了。” “还有我家旺财,就是跟了我十几年的那条老狗,那年对她吼了两声,当天夜里就失踪了。” 谈论的声音越来越大,说的内容都是常小芸如何毒害他们家家畜。 村里的家禽常受山中鼠狼滋扰,防不胜防,往些年谁家丢了只鸡死了条狗,站在村头骂上两句也就自认倒霉了。可是现在人群中出了一只替罪羔羊,恨不得什么罪名都往她身上丢,甚至有一户人家说自己家母猪难产都是因为常小芸施了毒咒。 追求真相往往是一件很困难的事。饭都吃不起的村民,不喜欢困难的事。他们喜欢简单的解决方法,比如,这一切都是常小芸干的。 他们愿意,甚至希望是因为常小芸。 这对他们而言,是最容易解决的问题。 杀个人而已,能是多大的难事。 此刻,他们连熊王大仙是吃人的都忘了,却能清楚的指出常小芸和村中家畜的一段段孽缘。 常小芸心道不好,她低估了道士的狡诈,也低估了村民的愚昧。 她还有后手,能将道士驳得体无完肤。 可终归是深闺里出来的女子,什么道理都能想明白都能说明白,却没想过自己是否有开口的机会。 有些人,是不讲道理的。 众口铄金,她根本没办法一一辩驳。 只好怒道:“在座的各位都是我家男人的叔叔伯伯,此刻真能因外人几句话的挑拨,就怀疑到自己人头上。” 癞皮陈一向对常小芸不怀好意,借机说道:“你常小芸一个女流之辈,也是外人,这是村中议事之所,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常小芸说:“你们不分青红皂白,这般欺辱自家小辈,死后何以面对列祖列宗。” “怎么面对列祖列宗是我们陈家人的事。为了保护我们陈家村,驱逐你一个外人,祖宗不会怪我们的。” “对!” “就是!” “把外姓人赶出去!” “妖妇!还我母猪!” 常小芸的声音被淹没,再也没人能听见她说什么。 也许十年后,也许十天后,当暴乱结束,当人们又能填饱肚子的时候,会有人回想今日,常小芸说的都对。 可是群情是种盲目的力量,一旦被点燃,就要血来浇灭。 道士见状,知道自己又掌握了舆论的中心,内心偷笑,表面不动声色:“非也非也。驱逐了她,她换身皮囊,一样危害人间。” 村长说:“道长说要怎么做?” 道士说:“熊王大仙有旨,必要将此人洗净,由贫道闭关做法三日,然后焚烧祭天。方可停止旱情,降下甘露。” 村民们激奋高呼:“烧死她!” 傅雨雪依旧在磨刀。 这两年间,他换了十七块磨刀石。 每一块磨刀石,都来是石之心。就像被捏紧的雪团,柔弱的部分被淘汰,留下最坚硬的存在。 傅洪雷每过月余,都会从山上为爹爹搬来一块巨石。这座山村,几乎都被傅雨雪磨光了。 此时他的眼前还坐着另外一个人。a 一个中年人。 “刀绝的刀,竟然是钝的?” “刀绝的刀,从来都是钝的。” 年轻人说:“既然是钝刀,何必打磨。” 傅雨雪说:“钝刀,才需要打磨。” 说完,他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在身旁候着的傅洪雷。 傅洪雷是个好孩子,常小芸这么说,傅雨雪也这么认为。 这个孩子,配得上这把刀。 年轻人自顾自的说:“我叫帝缺。” “我不在乎你叫什么。” “我可以救你。” “我不需要你救。” “那他呢?”帝缺仰头看向傅洪雷。 傅雨雪也看向傅洪雷。 “他,更不需要你救。” 帝缺说:“刀绝威名在江湖上传播的时候,我不巧错过,后来听到刀绝的名字时,刀绝已经归隐无终。” 刀绝的确归隐了,即使未曾隐姓埋名,他也没想到有人能找到陈家村来。 帝缺说:“我听说,刀绝的绝,是绝无生还的绝。刀绝的手下,没有活人。刀绝的名声,却是活人传出来的。” 傅雨雪没有答话,继续磨刀,刀刃隐隐有些反光。 此刀,即将开锋。 帝缺说:“早些年,江湖中常有悬案,武林高手深夜外出,便曝尸荒野。尸体上只有一道刀伤,从左肩,顺劈而下,内脏皲裂。手法如出一辙,便有人推测,是同一人所为。” 傅雨雪依旧沉默。 帝缺说:“后来有游侠偶遇你和松山罗汉比武,同样的手法,一刀毙命。所以,那些悬案都挂在你的头上。” “是。” “不是。” “你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帝缺说,“那个杀人的恶徒,叫孟如虎,是个嗜血的亡命之徒。他杀人,只为劫人钱财。” 傅雨雪有些意外的看着他,依旧不说话。 “这个孟如虎,是你的师傅。” “是。” “他却死在你的手中。” “是。” “为什么?” 傅雨雪忽然笑了:“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帝缺说:“可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如果知道,也不会来此。” 傅雨雪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在这里,也不知道他为何会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选择,但是他对这些都没兴趣。 一个将死之人,能对什么感兴趣? 若有,他便不会死。 “他杀的人太多了,他该死。”傅雨雪说。 “你杀的也不少。” “所以我也该死。” 忽然一阵沉默,二人都再说话。 傅雨雪的刀越磨越快,磨刀石竟被削出层层石皮。那是因为刀锋太快,刚刚触碰到磨刀石上,便已深深切入。 整块磨刀石突然变薄,几番来回之下,变成了一堆粉末。 “你的刀磨好了。”帝缺说。 “这把刀,磨不好。”说完,傅雨雪左手持刀,刀锋向上,而后右手对着刀刃温柔的抚摸,就像抚摸情人的脸庞,温存,湿润。 鲜血从他手心流出,慢慢浸满了刀身,整把刀一片鲜红。 来回摸索几下,终于停下了动作。 傅洪雷熟练的呈上两张毛巾。 一张擦刀,一张擦手。 擦干血迹,漆黑的刀身再一次出现在眼前。又变回了那把没有锋刃的钝刀。 帝缺忽然笑了,以茶代酒,敬了傅雨雪一杯。 傅雨雪也笑了,连血带茶,回敬了一杯。 他知道,这个世界,终于有人懂他了。 江湖不懂他,世人不懂他,师傅不懂他,常小芸不懂他,即使相依为命的傅洪雷,依旧不懂他。 可是眼前这位萍水相逢,一面之缘之人,懂了。 他很开心。 他开心的笑了。 他开心的哭了。 干涸的眼泪,混着血,一同吞进了肚子里。 帝缺走了,走之前,他对傅雨雪说:“江湖中传闻,傅雨雪冷酷无情,刀下绝无生还。可惜江湖中那些庸人怎么会知道,正是因为你傅雨雪是重情重义之人,才肯当这个恶名。黑断刀之下,也不过留下了孟如虎这一条不算冤的魂。可惜,江湖中的故事,只存在江湖人的嘴里。嘴里的故事,哪有真的。” 傅雨雪看着帝缺离去的背影,良久,对傅洪雷说:“以后,也许有一天,也许没有那一天。你会成为一把刀。我希望,你能成为此人的刀。” 傅洪雷不懂爹爹说的是什么,但是爹爹说的,总是对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六章 花容葬枯骨(六) “小芸!”陈老实大声吼道! 他看见正欲辩驳的常小芸身后露出半个脑袋,狞笑着舔了一下常小芸的脖子。常小芸惊怒交加,却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身后之人掌刀劈晕! 陈老实睚眦欲裂,怒火中烧,对着那人狂吼:“陈彦宅!你干什么!” 陈彦宅便是癞皮陈,天生满脑袋的癞皮,为人也是癞皮,所以大家都记不住他的名字,只叫他癞皮陈。陈老实一直觉得这样叫不合适,于是平辈之下,又是癞皮陈的兄长,便一直记着他的名字,叫他陈彦宅。 常小芸被一掌劈晕,身子瘫软下去,癞皮陈刚好在她身后,顺势就抱住了她,大庭广众之下,当着陈老实的面,上下齐手。这具他梦寐以求的活色生香落入他的手中,焉有不占便宜的道理。 陈老实再老实也不能看着妻子受辱,一怒之下扒开人群,冲向癞皮陈。 癞皮陈只觉得满怀香软,恨不得立刻将常小芸就地正法,可是这么多人看着,他再没脸没皮,也只是拿那条软虫儿在常小芸丰腴翘弹的屁股上玩命儿的搓撵。 他看着冲过来的陈老实,一脸猥琐的说:“反正都要死了,让兄弟爽爽。也不算肥水流了外人田。” 村民有的羡慕,有的不耻,却无人相拦。都想看看,这妖精到底有什么诱人的伎俩,迷得大家神魂颠倒。 此刻陈老实已经来到癞皮陈面前,举起拳头就要揍他。可是癞皮陈躲在常小芸身后,双手死死按在常小芸的波涛之上,陈老实无从下手,气急败坏。 癞皮陈忽然将常小芸推向陈老实,趁着陈老实迎接娇妻之际,脚下一荡,把刚抱住娇妻还没站稳的陈老实绊倒,然后有一把将常小芸拉了回来。 常小芸身盈轻柔,癞皮陈虽然体弱,这一推一拉却毫不费力。眼见陈老实“噗通”一声倒地,更加无所顾忌,左手抱着常小芸的腰,右手已经伸进衣服里。 这等有伤风化的事,村长实在看不下去,别人可以沉默,他作为一村的领袖,绝不能沉默。 “住手!”村长高喊一声,“癞皮陈你干什么!” 虽然人人都叫他癞皮陈,可他却不喜欢别人叫他癞皮陈。 “我怕这小妖精作法逃脱,先降服她。” “把你的脏手拿出来!”村长怒道,或许他也想让常小芸来背这个大旱的锅,稳定他的政权。但这癞皮陈不识时务,在他面前作乱,已经触怒了他。 癞皮陈满不在乎的说:“我要把这妖妇扒光给大家看看,让她当场现原形!” “好!” “扒光这妖妇!” 村长正要阻拦,人群却沸腾起来,纷纷支持癞皮陈扒了常小芸,最好再让大家深入检查一下。 “道长……您看这……”村长不敢公然跟大家作对,向道士求助道。 这道士方才被常小芸逼问之下不敢直视,此刻趁着她晕倒才敢认真打量,一眼望去,常小芸被癞皮陈拨弄得香肩外露,发丝凌乱,那副神魂颠倒风韵无双的模样,竟让这游方老道不知不觉间咽了一口唾沫。 道士清了清嗓子,出面拦下众人:“诸位,请听我一言!” 村民闻言都静了下来,癞皮陈也停下了动作,手却在常小芸上身的衣服里,不知道在拨弄什么。 “这妖妇毒蛇附体,你们妄自动她,会惹来祸害。毒蛇最是记仇,你们若对她抱有半分亵渎,说不定,晚上就找上你们来了。还是将她交予贫道,好为她作法驱魔。” 道士的话胡编乱造毫无根据,最初大家都对他半信半疑,可是熊死旱来,绝望之际,这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不信也得信了。连癞皮陈也有些畏惧的愣了片刻。可是他烂命一条,苟且偷生一辈子,有生之年能吃上一口这只可远观不能亵玩的饱满仙桃,被毒蛇咬死也值了。 陈老实倒地撞到后脑勺有些晕眩,好不容易恢复,眼见癞皮陈凌辱爱妻,利落的爬起来又要扑上去,拦腰抱着常小芸想要将她抢回来。 可是癞皮陈的手就像黏在了常小芸身上,陈老实拉了半天都没把爱妻拉回来,常小芸身上的衣服不过是乡村的烂头补丁,经不住撕扯,“噗嗤”一声,竟被撕裂。 陈老实大呼“不好!”眼见爱妻就要在众人面前不着寸缕一丝不挂,却不知道该如何护住她。 活了大半辈子,受了大半辈子的委屈,却也没想到,会有今日这一难。 村长要献祭自己的孩子,自己没法子,爱妻出面阻拦,却被污蔑为蛇妖,还受人凌辱。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没用,什么都保护不了。 孩子保护不了,妻子保护不了。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叫陈老实,他为人也老实。从不得罪别人,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乡亲来了,他也热情款待。 邻里之间有什么需要帮衬,他总是第一个出手。村里要修田修路,他也总是卖着命的出力气。 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了这个漂亮又懂事的媳妇,知书达理,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自己蠢笨,很多东西都不懂,她总是笑着教他,大家闺秀嫁给了乡村野夫,从不叫苦,也不埋怨,将家中料理得井井有条。 “为什么?”他小声的说。安静中村民听见他在说话,却听不清,都疑惑的注视着他。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欺负我!”他忽然癫狂嘶吼,将众人吓了一跳! “嘭!”屋堂上方的瓦片炸裂,露出一个大窟窿,随之而来一道黑影落下,正踩在道士头上。 随后黑影向常小芸丢去一件黑袍,正好把她盖住。 “因为,你是个好人。” 那个黑影张嘴了,声音有些悲凉。 陈老实感激的看向他,熟悉的声音后面是熟悉的面孔。 “傅兄弟!” “陈老哥。”满村都是姓陈的人,但是陈老实知道,对于傅雨雪来说,只有自己是陈老哥。这是常小芸告诉他的。 “傅兄弟,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是个好人,就要被欺负!”他不懂,他真的不懂。也许如果他懂了,就不会被欺负。 傅雨雪忽然笑了,他最近很爱笑。 村里的人都没见过他笑,不知道他笑是什么意思。 “你做什么!”村长颤抖着阻拦,别人可以怕,他决不能怕。 傅雨雪没有理他,一步一步走向癞皮陈,右手轻轻翻转,一道刀风随着他的动作从他手中刮起,直扑癞皮陈。 癞皮陈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双手一轻,直到傅雨雪来到他身边接过了常小芸,他才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剧痛。 低头一看,双手已脱离双臂,竟被刀风斩断。 恐惧比痛楚来得更快,双臂的伤口盈满鲜血,却没有落下一滴。 “啊!我的手!我的手!”癞皮陈痛苦的在地上翻滚,可是无论如何,这双手是回不来了。 因为,他碰了他不该碰的。 傅雨雪将常小芸交还给陈老实,带着一脸苍茫的微笑,说:“因为啊,欺负人的叫坏人。所以被欺负的,只能是好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七章 花容葬枯骨(七) 傅雨雪带着陈老实夫妇离开,突如其来,突然离去。 村长看着满地打滚的癞皮陈,再回头看看被踩得不省人事的道士。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他是希望癞皮陈受到些惩罚,约束一下自己的行为。 可是如果代价是一双鲜血淋漓的臂膀,似乎有些过了。 屋堂中一片寂静,除了癞皮陈的嘶嚎,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人们都被吓住了。傅雨雪抬手间,掌风断臂,这似乎是传说中才有的仙术。 可这样伤人的仙术,除了敬畏,带来的更多是恐惧。 道士被一脚踩碎了鼻梁,还来不及呼喊,便已晕了过去。村长唤来大儿子打了盆水,用毛巾擦干道士脸上的血迹,大冬天道士被这冷水一激,转醒过来。 “道长?”村长试探的喊了一声。 道士睁开眼睛,手扶道冠,又感觉一阵剧痛,摸了摸鼻子,在猛烈的疼痛下,已经分辨不了手指碰到鼻子时,是否有真实的触感,只能痛苦的哀嚎:“哎哟!我的鼻子!” 傅雨雪这一脚还算留情,只是踩碎了道士的鼻梁骨,他武艺精绝,若不想伤人,触地轻点,连脚印都不会留下。可是这道士污蔑常小芸,他这一脚,只是利息。 “道长,道长!”村长连忙招呼,道士捂着鼻子惨叫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一脸无辜的看着村长。 “道长。那妖妇被人带走了,接下来可怎么办呢?” “这些先别管!你先告诉我谁打的我!”傅雨雪的一脚直接将他踩晕,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些人里只有村长还算冷静,将刚才发生的事细细说来,尤其说到傅雨雪掌风斩断癞皮陈的双臂,道士才注意到这屋子里还有个在地上打滚的“人棍”。 看到这些,渐渐恢复清醒的道士终于意识到自己惹到了不能惹的人物,他本能反应就是要跑,跑到天涯海角,永远的离开陈家村。 这个招摇撞骗的老道士不同常人,他是山贼出身,当初假扮道士是为了踩点。但是后来山贼让朝廷缴了,他下山假装算命逃过一劫。平日里就靠着这张嘴糊弄人,真遇到危机,那草莽的血气上来,竟然咽不下这口气,想要报复。 装模作样掐指一算,故作姿态惊怒交加连呼三声:“这!这!这!” 村长看他这模样,不知发生什么,连忙问道:“道长这是怎么了?” “贫道刚才掐指一算,刚才竟有有妖气侵袭,仿若贫道三百年前所遇一只蝎子精,想必就是你说的这人。” “什么?”在村长拿出珠宝献给道士时,便已经全然信了道士的话,“本村竟同时存了两只妖魔!” 乡人是多么的淳朴,马上就信了:“怪不得!傅雨雪刚才这些妖法一看就不是人会用的。” “我早看这傅家父子不是人,要不然怎么十来岁的孩子能打死熊王!” 癞皮陈还在地上打滚,也不住的点头。 村长一着急,险些跪了下来:“道长救命啊!刚才伤道长的魔头不是别人,正是那杀害熊王大仙法身之人的父亲!” 道士说这些话,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心机深沉,知道这傅雨雪自己对付不了,只能利用这些村民去送死。当下附身掏出一个瓷瓶,小心翼翼的递给了村长…… 傅雨雪护送陈老实夫妇回家,刚坐下给自己倒下一碗凉了的茶水,常小芸就已经转醒。 看见自己身上裹着傅雨雪常穿的袍子,常小芸先是含笑脸红,忽然又想起什么,抬头看见身边的陈老实和桌边的傅雨雪,似乎莫名来了怒气,扭头也不知道跟谁赌气。 这一幕陈老实常常见到,他老实,他傻,他也明白,但是他什么都不说。 至少他知道,自己这位妻子,贤良淑德,从没做过对不起自己的事。 傅雨雪喝了一碗冷茶,目光游离,仿佛只是在看窗外的景色。枯叶凋零,满地黄花堆积。 “这里你们怕是待不了,还是早些离去吧。”傅雨雪对着窗户说。 陈老实知道这句话是跟自己说的,习惯的看向常小芸,征求她的意见。 常小芸瞥了一眼傅雨雪,心中苦涩又甜蜜。 他还是关心我的。 可是女人吶,口是心非是永远改不了的毛病,故意说道:“我既然做了你陈老实的媳妇,一切自当听从夫君安排。” 说完故意看了一眼傅雨雪,却见他面不改色,仿若未闻,于是“哼”了一声,又把头扭回去。 陈老实听不出弦外之音,只道常小芸真心实意这样想,便没了顾忌,对傅雨雪说:“我陈老实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的爹娘也埋在这里。祖祖辈辈都是陈家村的人,离了这里,我们还能去哪儿?” “天下之大,只要你愿意,我都可以带你去。”傅雨雪说道。可是这话,显然不是对陈老实说的。 “可是离了这里,陈老实也不是陈老实了。这是我的祖地,我希望倩青和倩兮也能在这里长大。”陈老实说。 傅雨雪漂泊了一生,他不懂陈老实的固执。但是他听懂了,如果陈老实哪一天不固执了,他也就丢失了自己。 丢失自己的滋味,他尝过,很可怕。 这个世界有很多事他不理解,但是面对他的朋友,他尊重他的选择。 “陈老哥,既然你不愿意离开,那就在这里,好生活下去。” 傅雨雪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 自始至终,常小芸都没有和傅雨雪说过一句话,但是看着他离去的高大背影,眼眶却红了。 “小芸……”陈老实回头看着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傅雨雪走向自己家,又是深秋,没有雨水的滋润,满目都是苍茫。 家门口站着一个人,高高瘦瘦的样子,有些伛偻,显然不是傅洪雷。 “这么巧?”来人看家傅雨雪,主动上来打招呼。 “不巧,这是我家,我自然会在这里。”傅雨雪说。 “呵呵。”来人尴尬的笑道,“不请我进去坐坐。” “请。”傅雨雪说。 “吱呀”一声推开了门,傅洪雷正在家中做饭,看见进屋的两个人,开朗的打了一声招呼:“爹爹回来了!啊?村长爷爷也来了?” 来人提着一壶酒,正是村长。 “洪雷,加副碗筷。”傅雨雪说。 “来,把这壶酒热热。”村长说,“小孩子千万不要偷喝!小孩喝酒会长不大!” 傅洪雷乖巧的接过酒壶,说了声“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八章 花容葬枯骨(八) 傅雨雪家里没有热酒的炉子。 傅雨雪说:“酒,越喝越暖。” 所以傅洪雷只能将村长送来的酒放入灶台上,连着酒壶在水里煮。 很快酒香就溢了出来,覆盖原有的浅薄肉香。 村长也很久没吃肉了。 “好酒。”傅雨雪说。 村长有些谨慎的抽了抽鼻子,仿佛要避开这酒味:“这是我儿子从县城里带回来的。他有两把力气,很得县里大老爷的赏识。” “那很好。”傅雨雪说,“我还不知道,村长也是懂酒的人。” 村长不好意思的说:“老夫就是不懂酒,所以这壶酒在家放了好些年,一直没动它。原本是想留到孙儿结婚时用的。” “这样的好酒,本就该如此,给傅某着实浪费了。想必老先生是有事求我了,村长家的酒,一向不是容易喝得。” 村长老脸一红:“是有事,有要事,关系本村命运的大事。” “这样的酒,配得上大事。” “这么说,你是应了?” “应了。” “可是我还没说什么事。”村长且喜且忧,面对傅雨雪这样的人,他并没有什么依仗。 “我只求你一件事。” 村长诧异道:“何事?” 这时,傅洪雷将热好的酒放在一个几近腐朽的木盘上,配上一盘简单料理的兔肉,端了上来。村长主动起身为傅雨雪倒了一杯酒,犹豫一下,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傅雨雪举起酒杯放到唇间嗅了一下,却没有喝下去,而是赞了一声:“果然是好酒。村长可知,傅某年青时嗜酒如命,常常饮酒误事” “能被酒耽误的事,都算不上大事。” “可惜,真误了大事,一误便是终身。” 村长紧张的看着他,却既不敢答话,也不敢劝酒,多说多错,对于这种事,他没有把握。 傅雨雪放下酒杯,望向正在收拾灶台的傅洪雷,他虽然年幼,却很懂事。 这让傅雨雪很欣慰。 “这杯酒,我可以喝。”傅雨雪说。 村长捧着酒杯,不敢抬头看他。 “这样的方式,对于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来说,是个不错的归宿。”傅雨雪还在说。 村长的眼睛快要落入酒杯里,呼吸有些急促,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可是,我还有些事放不下。”傅雨雪说。 村长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就像一条被救起的落水狗,喘着粗气说:“你放心,老夫自当好好照顾洪雷。” “他不需要你照顾,他会照顾好自己。” “那……” “我希望常小芸一家能活下去。” 村长听明白了,他要的是“常小芸”一家,而不是“陈老实”一家。 傅雨雪继续说:“我需要你一个承诺。” 村长看着他,没有回答。他没有傅雨雪这样的自信,也做不出果断的承诺。 傅雨雪仿佛看出了他的疑虑,道:“你相信熊王大仙?” “旱情没有结束之前,我们只能相信熊王大仙。不论是真是假,乡亲们需要一个希望。” “即使这个希望,毫无意义?” 村长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希望多么愚昧,就像倾家荡产的赌徒,如果再给他一锭金子,他也不会好好去做生意。因为生活在绝望中的人,为了那渺茫的希望,可以赌上一切。 可他还能相信什么?相信自己埋头苦干,好好种地,明年地里就能长出粮食? 饥荒致死的人他见过不少,他也害怕,明天,饿死的就是他那七岁的孙儿。 “我只要你给我一个承诺。” 傅雨雪说。 酒是刚热好的酒,暖气从手心里传来,遍布全身。村长盯着这杯酒,他不是好酒之人,否则也不会把这壶难得的好酒送人。酒里掺着道士给他的药粉,道士说,这是雄黄,能将这蝎子精的法力禁锢。 他沉默了很久,傅雨雪也沉默了很久。 两人就这样静静的不说话,村长的挣扎浮现在脸上,这样的决断,他做不出来。 傅雨雪不动声色,只是静静的看着傅洪雷忙碌的背影。 就好像,那个小小的身子,即将从他的世界里离开。 “好!”村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我答应你,我会保住常小芸一家。” 他心中已经做好了决断。 他要舍身取义,为自己的孩子留下一个好名声。 他答应了傅雨雪,他会遵循自己的承诺,死而后已。 死而后已。 死而后已。 只要自己死了,那他依旧是个君子,他的大儿子,依旧可以继承父亲的好名声。 他知道自己是保不住常小芸一家的,尤其是傅雨雪死后,更没人能保得住她们。 他会向乡亲们公布这个消息。他为了保护乡亲,对傅雨雪做了承诺。他为了守护自己的承诺,会跟着傅雨雪一起死去。 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在这个年代,他活的够久了。 他在这个位置也够久了。 只要自己大儿子得到村民的支持,他死而无憾。 他以为他做出了这样的承诺,傅雨雪会笑。 可是傅雨雪没有,只是有些失落的叹了口气:“我终究还是个自私的人。” 村长以为他要反悔,隐隐觉得松了一口,却见他忽然举杯,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吞入腹中。随后更是将整个酒壶提在手中,一饮而尽。 “我还有些话想和我儿子说,请自便吧。” 村长失魂落魄的离开了傅家,想到即将面临的一切,很难觉得轻松。 抬头间,倦鸟归巢,黄昏落幕。 对于乡下人,太阳下山了,这一天就过去了。 这一天过去了。 这一世,也过去了。 他忽然就感觉到轻松了,长舒一口气,脸上没了半分愁苦,又浮现出常见的温厚长者的慈祥笑容。 他想起了自己的小孙儿,已背得出整本三字经,常绕膝喊着“爷爷,爷爷”,要与他比斗剑术。 那年幼的孙儿,怕伤着自己,每次都用软稻草作剑,稍一用力还要边打着自己的白嫩小手边劝慰几句:“爷爷不疼哈,你看我都不疼。” 村长忽然驻足,看向自家所在的方向。 “幼林啊,你可一定要娶个漂亮媳妇儿,多生几个娃,带着一大家子人,来给爷爷祭酒啊……” 仰天长叹的老者,已是泪流满面。 却说屋里头,傅雨雪将傅洪雷招呼过来,看着这个乖巧的儿子,他总是觉得欣慰。 “你多大了。” “四姨说,过完生日,我应该十二了。”傅洪雷乖乖回答。爹爹从不给他过生日,他自己也从来记不住自己的生日,只有四姨,每年在他生日时,都会带着陈倩青来陪他玩上一整天。 这样的一天,爹爹也会消失,就像给他放假一样,不再吩咐他干活。 “十二年了,他们也该找到你了。” 傅洪雷没有去问“他们”是谁,“他们”为何找他。该让自己知道的,爹爹会告诉他。爹爹不告诉他的,他不需要知道。 “他们来了,你跟不跟他们走,你可以自己选择。” “那爹爹呢?” “我累了,要休息。” “爹爹要休息多久,要给爹爹留饭吗?” “以后的饭,都不用给爹爹准备了。爹爹这次要休息很久,久到你会忘了爹爹。” “我不会忘记爹爹。” “会的,总有一天会的。” 傅洪雷觉得不对,他相信爹爹说的都是对的,可是这次他感觉不对。有生以来,他第一次顶嘴,他倔强的说:“孩儿不会忘记爹爹,绝不会!” 傅雨雪忽然哈哈大笑,傅洪雷第一次不听他的话,可是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开心。 “孩子,谢谢你。” “孩子,我离开以后,你去告诉四姨,爹爹对不起她。” “爹爹从前对不起她,现在也对不起她。” “爹爹太自私了。从前为了刀,现在为了自己的私心。” 傅洪雷仍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有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慌,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傅雨雪身前抱住他的双腿,滚滚热流从眼中涌出串成珠子碎落一地。他带着哽咽的哭腔喊着:“爹爹要去哪儿,把我也带走。” 傅雨雪带着一丝欣慰一丝凄苦强颜笑道:“这一次,不能带你,以后的路,要自己走。” “爹爹不要孩儿了吗?”傅洪雷终于意识到了父亲意图,哭得更大声了,“孩儿做错了什么,爹爹跟孩儿说,孩儿一定改。” 说着圆圆的小脑袋使劲往傅雨雪怀里钻,仿佛要钻入他的衣兜里,让他一起带走。 “洪雷很乖,洪雷没错,洪雷是天下最好的孩子。”饶是心智坚毅如那柄黑断刀的傅雨雪,却也不知在自己那张自以为还在笑着的脸上,已有泪水滴答滴答掉落到傅洪雷的头上。 “洪雷不乖,不乖爹爹才不要的。”傅洪雷抬起头,一把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又替爹爹擦干眼泪,努力挤出笑脸说,“爹爹是不是嫌洪雷吃的多,以后洪雷不吃那么多了,每次就吃一碗饭。不,半碗饭。不,以后饭都给爹爹吃,洪雷喝水就行了。” “爹爹要是嫌洪雷贪玩,洪雷以后就哪也不去,一直跟在爹地身边。” “除了找倩青妹妹……不!不找倩青妹妹了!就跟着爹!” 傅雨雪却再也挤不出笑脸,抱着傅洪雷低低抽噎。 这一夜,是时隔多年后,父子二人再次相拥而眠。 一如十一年前,他从那人手中接过这个孩子,藏在几尺深的雪地里,紧紧的抱着怀里。 那幼小的希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九章 花容葬枯骨(完) 这一年的雪来得格外的早。 秋冬的交替,带着几分悲悯的突兀。 农家瓦房里,陈旧木桌上,放着一盘热腾腾的兔子肉。 直到热气慢慢消散,傅洪雷就将它端到锅里热一遍。 一盘肉,凉了热,热了凉,反复三日,锅里已经有了一股难掩的酸臭。 这是傅雨雪离开的第三天,傅洪雷已经三天滴水未进。 他在等,等爹爹回来。 他习惯了和爹爹一起吃饭。 爹爹是村里最好的猎人,可是他手艺奇笨,做出来的实物,不是咸了就是焦了。 爹爹做的东西,是不能吃的。三岁的傅洪雷就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在他挥得动饭勺举得起铁锅开始,就接过了四姨的做饭大任。 所以爹爹一定会回来,回来吃傅洪雷做的饭。 傅洪雷看着灶台上渐渐冒出来的热气,眼神渐渐变得迷茫:“爹爹,你快回来啊。孩儿好饿。” 真的好饿啊。 即使已经酸臭的食物,也美味得让傅洪雷心颤。 “咚咚”两声轻扣门扉,似是有人敲门。 傅洪雷欣喜的从灶台上跳下来,快活的喊道:“爹爹。” 爹爹回自己家,怎么会敲门呢。 可是这个傻孩子,又如何能想到这些。 来人自然不是他的爹爹,而是两个陌生人,穿着宽大的袍子,红黑相间,遮住了脸。 但是傅洪雷看得出,其中一人,留着灰扑扑的大胡子。 大胡子看到傅洪雷,竟有些难以自控的颤抖:“迦……迦楼大人!” 跟着似乎流下了眼泪,连忙用手拭去,然后拉着身边的另一个陌生人恭敬的跪下,施以全礼:“迦楼国师奈何天,恭迎大人归来。” 傅洪雷说:“你们认识我爹爹吗?” 奈何天微微一顿:“迦楼天降圣子,迦楼大人的父亲便是那举头青天……” “我爹爹叫傅雨雪。”傅洪雷打断道。 奈何天忽然看到灶旁被随意丢弃的那把没有刀刃的黑刀,惊道:“黑断刀!刀绝傅雨雪?这些年,是傅雨雪收养了迦楼罗大人?” “傅雨雪是我爹爹。”傅洪雷固执的说。他是一个固执的孩子,而他最大的固执,就是他爹爹。 奈何天思绪转了又转,这些年来耗费气运算尽天命,都算不出迦楼所踪。直到三天前,还在打坐假寐的迦楼国师忽觉一阵心悸,紧紧追随那仿佛有意为之的感应,掐指演算后,竟算出迦楼确切位置。 他看着这个饿得脸色已经饥黄的少年,与身边人轻声道:“刀绝于江湖销声匿迹十二载,都以为已于十二年前的那场追杀陨落,竟不知已修得大成武道。这片州府十二年来清扫不下十次,我也亲自来过一次,却都没探查到丝毫契机。” 另一人轻轻点头,并未答话。 “时值国家兴亡之际,呈请迦楼罗大人回京护国。”奈何天头几触地,再次对少年跪拜道。 “我叫傅洪雷,是傅雨雪的儿子,不是你的迦楼。我要等我爹爹回来。” 奈何天正要出口,身边的人拉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多言。然后两人就这样静静的跪在这里。 他们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一个护国国师,一个迦楼太子,必然是心思机敏过人之人,才能被授予如此事关重大的任务。 奈何天二人不再说话,傅洪雷便不再问话。沉默良久,刚热好的饭菜又凉了,傅洪雷正要加热,忽然想起一事,推开门跑了出去。 “四姨!四姨!”傅洪雷跌跌撞撞的来到陈老实家,他想起爹爹离开前的嘱咐,心想这一定是爹爹在考验自己。只要完成了爹爹布置的任务,他就会回来。 可是当他来到熟悉的地方,却无法找到熟悉的面孔,陈老实一家,就像爹爹一样,在那个连喜鹊都会悲鸣的傍晚,离开了。 一个断臂的男人还在陈老实家周围游荡,他头上长着癞皮,十分丑陋。 看到失魂落魄的傅洪雷,他先是吃惊,随后丑陋的脸上露出了阴毒笑容。 傅洪雷又回到家中,他不敢离开太久。他怕爹爹回来见不到他。 可是等待他的,依旧是那两个恭恭敬敬的背影。 看他们跪在地上,傅洪雷终究不忍心道:“你们起来吧。” “可是……”奈何天正要说话,又被身边的迦楼太子拦下。太子从容起身,拍拍自己跪脏了的袍子,宠辱不惊,沉着依旧。 他是迦楼的太子,未来的国君。他的双膝,不能轻易弯曲。他代表的是一个国家。 他是天子,可以跪天,不可跪地。可以跪先祖,可以跪父皇,不可以跪子民。 但是偏偏,他只跪子民。 面前的人是迦楼,他能救万民,所以他必须跪他。 所以,眼高于顶的奈何天,看不起任何人的奈何天,愿意为了这样的太子,向迦楼跪下。 傅洪雷说:“爹爹跟我说过你们。” 奈何天看了一眼太子,等他的指示。 “爹爹说,我可以选择跟你们走,也可以不跟你们走。” 太子说:“那你的选择是什么?” “我不能走,我若走了,爹爹回来见不到我。他还没吃饭,一定很饿。我也很饿。” “你想找你爹爹,我可以帮你。”太子说,他看得出来,这个孩子,真的很饿。饥饿的感觉他也曾经历过,他很明白,这种感觉不好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将是未来的王。我可以帮你找你爹爹。”太子说。 但是回答他的不是傅洪雷,而是一个难听的嗓音,就像被捏住脖子的鸭子一样。 “小畜生就躲在里面!” “把那小畜生叫交出来!” “外姓人!滚出陈家村!” “这一家害人精,不得好死!” “没娘养的狗玩意儿,能长得成什么好东西。” 刺耳的叫骂声从门外传来,乡民陆陆续续包围了傅雨雪的小屋子。 傅洪雷听见叫骂,连忙跑出去,大声对着人群喊着:“四姨!四姨!爹爹有话要我转告你!” 回应他的,依旧刺耳。 “果然蛇鼠一窝,那妖妇一家老小,已遭天祭!” “痛痛快快的被烧死,真是便宜了他们!” “可怜我们的好村长,为守这猪狗留下的承诺,竟一同归西!” “村长啊……” 哭哭啼啼的声音,就像他们曾经多么爱戴他一样。 他为他们除了蝎子精,的确值得爱戴。 人群中为首一人披麻戴孝,正是村长的大儿子,如今名正言顺的当上了村长。 他的父亲,为了保护村子,大战蝎子精,不幸牺牲。 这样的英雄事迹,很快就在村中传开了。 没了蝎子精的干扰,人们在复仇心切的新村长和癞皮陈的带领下,轻松的抓了陈老实一家。 陈老实包庇妖邪,神志不清,死不足惜。 常小芸祸害村民,死不足惜。 陈倩青陈倩兮是妖孽毒种,绝不能留。 疯狂的业火焚烧着陈家村的土地,直到陈老实一家化成粉末,被秋风一吹,不知散落到何处。 傅洪雷终于在咒骂中听明发生了什么事。 “四叔。” “四姨。” “倩清……” “倩倩啊!” 奈何天眼疾手快展开大袍包裹住身边的迦楼太子,还未来得及发出提醒,身躯已感到一股股滚烫的热浪,却是避开了他。 傅洪雷仰天长嚎,烈焰从他口中眼中喷射,点燃了整个天际。 这一日,迦楼北徐郡,陈家村,业火焚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十章 大梦十年觉(一)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迦楼战神,名叫傅雨。 名字是自己取的,称号是皇帝赐的。 迦楼帝国的战神,就像迦楼国的皇帝,没有多少人见过,但所有人都知道。 他是战场上出生的恶魔,他是生吞恶熊的修罗。 他心狠手辣,残忍至极。十二岁那年,屠灭了他成长的村子。 民间的传言总是很不可靠,一件事有十几个版本。 但是,只要关于战神的故事,总是出奇的统一。 八岁,徒手搬山。 十岁,生吞恶熊。 十二岁,怒火屠村。 十四岁,一骑当千,战场奔袭,战无不胜。 十六岁,平定内乱,赐名战神。 从此以后,他便是迦楼的战神,是力量的象征。 他带来胜利的果实,足以让人忘却他曾经亲手灭了自己生活的地方。 迦楼的子民无时无刻不在谈论他,因为在这个动荡的年代里,他才是民众生活安定的保障。 乱世出英雄,而这,就是他们的英雄。甚至一度引领了迦楼人习武以练刀为尊的风气。 毕竟,他们的战神,就是用一把未开封的黑色短刀,为他们打下了这暂时的安定。 他是一面七尺长城,保护着迦楼帝国不受外敌入侵。 他是神。 东边,东海的尽头。来了一位剑仙。 这位剑仙,自大又张狂,自称不败。 仙山而下,从未曾败。 一个是剑仙,一个是战神。 一个未尝一百,一个百战百胜。 一个是仙,一个是神。 到底哪一个,才是掌控人间气运的霸者。 人们都在谈论他们的故事,迦楼的人民当然相信自己的战神才是人间最强者。 但是除此之外,东边的那群无知的渔夫,却认为剑仙才是从天而降的救世主。 话题在他们之间争论不休,可是风暴中央的两人,仿若未闻。 战神深居简出,剑仙神出鬼没。 天地间,到底谁才是第一呢? 这个问题持续了很久都没有答案,直到有一天,迦楼国内传出消息,战神败了。 战神败了! 败给了邻国一名未及弱冠的小将。 据说,那名小将身处战场前线,却白衣飘飘,恍若惊鸿。 他一个人来到守备森严的迦楼军营,却无人敢拦。 他身上,有一种悲怯的力量,让每个见到他的人,都感觉到心寒。 他就这样来了,一步一步,仿佛踩碎了蝼蚁,仿佛踩踏了孤寂,仿佛踩灭了人间最后一丝温情,只剩下漫天黑夜里看不到希望的破碎黎明。 迦楼的将士看着他来,忽然酸楚涌上心头,仿佛看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在战后的废墟中马革裹尸,仿佛看到乡亲父老的坟头风烛凋零,仿佛看到心爱的妻子含泪诀别,永不瞑目。 仿佛,这个世界,已经死了。 人们流下眼泪,痛苦的哽咽,想要伸手挽留,却只剩下一片虚无。 白衣小将就这样来到了军营的中心,与迦楼的战神面对面。 迦楼战神并没有像别的将士一般哭泣,他没有可以失去的人了。如果说,白衣小将带来了生离死别的痛苦,那迦楼战神,便是一直在这份痛苦里煎熬之后变得麻木的人。 于是,没有互相致敬的问候,也没有虚情假意的寒暄。 白衣小将看见迦楼战神眼里仿佛被焚烧的虚无,忽然一切都明白了。 他说:“不打了。” 傅雨说:“好。” 迦楼战神退兵了。 白衣小将成了英雄,万民都欢呼着他的名字。 南宫。 迦楼战神败了,国内一片沉寂。 不过数月,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声声讨。 什么战神,只是一个废物。 带着几十万大军,居然拦不下周国一人! 有辱国威! 废物!滚出迦楼! 他们忘了,当初动乱的迦楼国,民不聊生,饿殍满地,是这个人,给了他们和平的机会。 欲望啊,就像一个破了洞的葫芦,当它空无一物的时候,似乎很容易就能满足。 可是,当他真的得到了什么,就再也无法填满。 迦楼的人民,一开始,只想能在战乱中存活,后来想要有口饭吃,之后又觉得土地太少,养不活家人。 最后,他们说,他们要俘虏,来给他们种地。 他们要女人。 他们要食物。 他们要烈马。 他们要财富。 他们要看邻国的刁民扮作猪狗逗他们开心。 他们什么都要。 他是他们的战神,这一切,要他来给。 失败的战神,再也无法成为人们心里那个战神,就算是“战神”这个称号,也不愿意留给他。 于是民间出现了众多的挑战者,他们要挑战战神,他们要成为新的战神。 可是战神从不露面,他没有徒弟,没有孩子,没有传人。只有贴身侍卫的一腔热血,拦下了那群追梦的疯狂少年。 “战神派手下欺压百姓啦!” 居心不良者,自古有之。 “辱战神者,等若辱国。”战神是沉默,可这朝堂从来都是喧哗的。 那个爱民如子的皇帝,忽然露出了血腥的一面。 这时人们才想起,这位帝王,曾经的太子,也是从尸骨堆里爬出来的王者。 一将功成万古枯,动荡年代脱颖而出的人,怎会心慈手软。 挑战战神的人不断被拦下,这次不是战神的护卫,而是守护疆土的士兵。 “辱战神者,等若辱国。” 暴力永远是最具威慑力的警告,京城最大的坊市,挂着十二颗滴血的脑袋,每一颗脑门儿上都贴着这样的文书。 战神不能惹,皇权不可辱,帝威不可触! 迦楼有个战神。 传说,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而邻国大周,有个荒唐的皇帝。 皇城南郊,玲珑塔顶。 这里,永远都只有黑夜。 他说,往后余生,满目荒凉。 只是这一句话,便了断了光,了断了人间。 但终究还是留下了一线细盏,微弱的烛光却似黑暗里斩不断的那一丝情。 这一线烛光晃动,照亮了墙上一幅女子画像,和那个久坐的身影的苍苍白发。 这是他很久以前就梦想的舞台。 可惜,终究还是晚了。 他想起多年前他们初识时,他还仅仅十五。粗布素衣的不羁少年,嘴上叼着一截不知哪里摘来的芦苇,突然笑着对她喊了一声。 喂,我能把你的病治好。但是,治好以后,你要嫁给我。 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女子终是有了些许笑意。 好啊。不过你要想清楚,小农,我比你大了十岁有余,你娶个回家的是媳妇儿还是娘呐。 女子的玩笑,却不想就在这一刻编制出了少年的梦想。她并不知道,那个她以为被她一句话说愣的瘦弱身影,在转身的那一刻,便决定了要为她抗下整个天下。 她早已被太子相中,即使重病,也避不开那一场注定悲剧的婚礼。 而他,也早已认定,她是他的妻子。 于是,左手提着药箱,右手握着未来。 这手里的未来,我全部要给你。 后来的少年,在时光的帷幕下开始演绎属于他的传奇,仿佛突然间便拥有了这世间一切的天分。 自然教会了他最伟大的医术,百草尝尽,终有所成。 “神农”之名,世人皆知。 他救人,三教九流,鸿儒高爵,匪盗草寇,有求必应。甚至于欺世之辈,想要佯病毁坏他的名誉,他也只是在对方恶言诋毁后与那人一同开怀大笑。 若是天下再无顽疾为难世人,那就是最好了。 愿我神农门前凋零,而那世间再无枯槁。 只是,时间走得太快,少年的脚步永远跟不上命如浮萍的她。 后来的他,终于配置出能解女子重病的药方,她却已入深宫。 薄幸的太子终成帝王,她更是被打入冷宫,与世隔绝。 神农也试过各种办法,想要进宫为她治病,却都被皇帝阻挠。 皇帝心中记恨的,是她入宫后的冷漠。 是那一场烽火戏诸侯,都换不来丝毫笑意的寒霜面容。 所以在灭她故里族人之后,他便一直期待着她在痛苦中死去。 于是,那个学医的少年,在某个阳光温暖的午后,慢悠悠的走到女子床边,带着一贯的笑容,对她说。 我来娶你了。 你是如何进来的。 走进来的呀。 侍卫呢。 杀了。 军队呢。 杀了。 皇帝呢。 杀了。 天下呢。 我的了……还有你。 弃医从军的少年,十年的征战,终于为她夺得了天下。 那个一心救世的少年,终于为她变成了血洗江山的枭雄。 你愿意嫁给我吗。 时隔多年,女子毫无血色的脸上终于再次出现了笑容。伴随的,还有眼角止不住的泪。 谢谢。她说。 谢什么。 谢谢你爱我。 我又没说过我爱你。 那你说一次。 我爱你。 终于,听完这句话的她,不再流泪,也不再说话。带着多年未曾出现的温柔的笑意,和沉闷流动的叹息,还有不知从哪里飘落的一根洁白丰盈的羽毛,一起消散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里。 永远都不再说话了。 那一日,神农一夜白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十一章 大梦十年觉(二) 七月廿二,白露。 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 “听说南宫将军不喜刀戮。”修颜涾显然是个标准的儒将,不披甲胄便一身书生气。他平淡冷静,嘴角一直微微带着无奈的笑意。没有人知道他在无奈什么,只是那样的笑,并不像南宫那么令人讨厌。 所幸,这两名少年将军,身上都没什么战场上浸泡出来的杀伐气焰。 南宫并未回头,斜靠在座椅上,古井无波:“那又如何。” “这个地方血腥味太浓了。” “没关系。”南宫也笑着,斜扬嘴角,好像是讽刺的讥笑。 有什么值得他讽刺呢?有什么是不值得的。 这个世界,每一件事都那么嘲讽。 明明讨厌杀戮,却喜欢来这个修罗场。 明明讨厌杀戮,却做了军人,四处征伐,战功显赫。 一将功成万骨枯,已是将军的他,夜里不缺亡魂索命。 修颜涾对着南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果然不愧是我朝最年轻的将军。” 南宫并不清楚这莫名其妙的赞扬是在说什么,不过他也不愿意去深究。对他来说,修颜涾只是泛泛之交,他一向懒得和不感兴趣的人说话。 一个是镇东车骑将军,一个是京城卫将军,本就没什么交集。 战乱年代,未满二十的二品将军,并不罕见。邻国迦楼的战神傅雨,早在十七岁便在朝野更替中,当上了一品大将军。 周围的观众忽然欢呼起来,有钱的商贾,有权的高官,还有那些纨绔子弟,此刻都放下了身份和矜持,近乎发狂的嘶吼,释放衣锦华帛压抑的暴躁。 乱世之中,草木皆兵。乱世初平呢?又有几个人洗得净指尖的血腥。 南宫皱了皱眉,他不喜欢喧闹,尤其是自己处于喧闹之中。但他更不喜欢高调,所以只是一身布衣坐在人群中。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事让他不喜欢,所以他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修颜涾看了他一样,不自觉的又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怎么了?” “太吵了。” “你真的不适合为将。” “我也这样觉得。” “哦?为什么?” “因为为将之人都没有什么幽默感。”南宫委屈的说。 “哈哈……哈哈哈哈……”修颜涾像大笑不止,过了很久才勉强平息下来,一边喝茶一边以手抚膺,“你说的没错,曾经的军中真的没有什么幽默感。不过现在你做将军了,就开始有幽默感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着说着又自顾自的笑了起来,举杯发现杯中的茶已经喝完了,顾不得形象抓起茶壶揭盖就喝,边喝边笑,终于呛到了。一口茶水喷出,全淋到前面的胖子的秃头上。 胖子锦衣华服油光粉面,一看便知不过民间富贾。他感到头上一热,停下欢呼转身怒目而视,刚要破口大骂,却看到两张带着慵懒却有没有表情的脸,隐隐透露一股让他难以呼吸的压抑,忽然想起来现在风头最火的两个年轻将领,一瞬间什么怒气都被压了下去,讪讪的笑笑,转过身去,将心中的不快都转化到虎吼里去。 南宫将腰间的酒壶取下来递过去,修颜涾摆摆手拒绝了:“我不喝酒。喝酒会让我不清醒。” “你也不像个武人。”南宫摇了摇酒壶,食指轻弹胡塞,仰头大口喝了起来。 欢呼声渐渐平静,涌动的观众也陆续坐了下来,没有那些身躯阻挡视线,南宫终于看到了那个让观众几乎失控的根源。 那是一个女人,甚至不敢用女子这个词来形容的女人。 额前没有刘海,耳边没有云鬓,头发往后简洁的扎成一个马尾,粗陋的戎甲只遮住了胸口和腰胯,但身材却并不诱人火辣,略显清瘦,露出精实的肌肉。 她没有像别的战士一样配备了长剑轻盾,而是背着一把巨大的双手阔剑,一把比她还高出许多的巨剑。 这是自信,舍去防御来增加伤害,若非自信过人,便是疯狂过人。 修颜涾叹了口气:“还以为近来名声大噪的阔剑女子是什么美女,也不过如此。” “武人以力评判高下,容貌常常容易成为负担。不过……她的眼睛很漂亮。” “你以前见过她吗?” “没有,第一次见。” “还真想知道她有何不同。”修颜涾饶有兴趣的看着女子,他自然能看出她异于常人之处,但每一个故事里,似乎都需要一个从轻视到重视的转折。 世人往往自负高明,都渴望着将那些看轻自己的人踩在脚下,扬眉吐气。 他知道,南宫想从他脸上看到这样的变化。 那何不如了他的愿。修颜涾从不介意被人被人认为是无才之人。 被重视了,似乎反而更麻烦。 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罢了,除了她的眼睛真的很漂亮。 很漂亮的眼睛,却淡漠无光。 修颜涾并不是傻子,相反,这个年纪能到这个地位,他比任何人都聪明。所以,他安静的等着她的演出,也准备着自己的表演。 南宫喃喃自语道:“她不会让你失望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十二章 大梦十年觉(三) 一炷香后,南宫身无繁饰,着蜀锦长袍,束青玉横腰,恍如书香世家的公子,玉面荣冠,信步来到比武场的后台。 阔剑女子并没有什么花俏的招式,不同以往比武场的豪杰总会用各种各样令人血脉膨胀的杀戮手段来吸引目光。看见对手袭来,仅仅是手腕翻转,轻松的挥动那把目测过百斤的巨剑,随后拍向来人,直接击飞。 去年,南宫从战场上回来,因为心软放过了军中内贼,导致十万大军中计被困。虽然他凭借一己之力带领大军脱困,却拖缓了支援的步伐,导致前线大军溃退,损伤惨重。 南宫戴罪立功,带领百名亲兵于峡谷要道拦下两万敌军,让后方有了休整的机会。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只是那百名亲兵,全都在此役中陨落。唯有南宫五日后只身回营,衣不染血,飘逸出尘,仿佛仙人下凡。 然而等待他的不是嘉奖和赞赏,而是父亲有贪狼之名的白离尧盛怒之下的耳光。 “我大周天朝三万精兵好汉,就因你的妇人之仁,白白牺牲。他们都是我白离尧出生入死的弟兄,他们的妻人是我的姑嫂,他们的父母是我的叔伯,大周的天下是他们用生死换来的,却因你这孽畜枉死,我还有何脸面回去见大周子民!” 南宫跪在父亲面前,神色凄然,对着天地三叩首,而后也不知是对谁说:“从今以后,南宫的战场,再无生离死别。” 白离尧闻言,悲怆的怒火转为刹那失神,喃喃道:“你……决定好了?” 南宫抬头,竟已泪如雨下:“父亲,你可知,这五日,我都见到了什么?李家大哥为我挡箭三十七支,赵家兄弟被斩断双臂,仍以口含刀待阵。马家小子未满十四,我曾听他夜啼,上了战场,一样视死如归。还有陈氏父子,我犹记得出征前他们刚添了外孙,不到周岁,就丢了父亲爷爷……” 南宫的嘴里冒出一个个名字,称呼都是“大哥”、“兄弟”、“叔伯”,可见他对这些人多么敬重而亲密。话音不停,刚好一百人的事迹从他口中脱出,每个人死前的样子,都牢牢印在他的心上。 这一百人,无一不是为了护他而死,每提起一个名字,他的心都被刀绞一次。 直到最后一个名字落下,南宫才渐渐没了声音。 “他们,都是为我而死。那三万精兵良将,也都有妻儿父母,都是因我而死。南宫死不足惜。可是,南宫若是死了,人间战乱却不会因此而休。所以,父亲,请让南宫来做这世间最后一位刽子手,以我戴罪之躯,换大周百年太平。” 白离尧沉默半晌,而后长长舒了一口气,似解脱似无奈,似放下了心事,似了断了挣扎。 “宿命呐。” 南宫双目含泪,对着白离尧再叩一首,颤声道:“这些年,父亲对南宫知遇养育,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只是,孩儿恐不能为您养老送终,甚者,还会引一世骂名。这份恩情,不敢寄予来世,只能亏欠于心。” 看着南宫清秀的面容,白离尧想起故人:“每次看到你这双眸子,便会想起你娘。总想着,你终归是像她多一分。后来种种,也只觉得性情上也像极了她。像她便好,像她便能安稳的过这一生。我辈沙场征战这些年,马革裹尸也不就是图子孙有个清平盛世。你可知老夫多希望你能长成那京城里的浪荡纨绔,在家惹祸总有老头子厚脸皮要下来的香火情,你却偏要来战场。你可知去年你意气风发披甲出城时,我被一众苟延残喘的老家伙痛骂了半年之久。就连你那开酒楼的赵伯伯,当了一辈子的生意人,也敢给老夫这个大将军使脸色,居然真敢让全京城的酒楼都不卖酒给老夫。 “天下八国,当将军当得连酒都没得喝的,也唯有老夫一人耳。 “可你终究,还是他的儿子。 “虽未见过你爹,可那毕竟是,陛下都敬仰的人。 “自然做不成那躺在别人的福禄上,安心享福的人。” 人老了,就喜欢唠叨。老人就这样絮絮叨叨的念叨,南宫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跪着。 也不知说到了哪里,老人上前将南宫扶起,双手托住他的手臂,沉声道:“可你永远都是我白离尧的儿子!” 那日南宫只身星夜前往敌营,日落而出日出则返,待到天明时,敌军已退去。南宫随父亲回朝,战功赏罚之际,他已成为大周最年轻的将军。 而后和平的这一年,他每个月都会来一次王都的比武场。人们在这里寻求鲜血的刺激,他却在寻找安慰。 大周建国不过十年,当权者多是草莽豪杰,战事一停,便没了消遣。几个莽汉一撮合,设立了这个比武场。来此武斗的,既有圈养的战士,也有自荐的江湖人。为了刺激观众,常伴有生死之约,所以断头截身之举,并不少见。 直到一月前,来了一名无名的女剑客,从不取人性命,只用大剑的剑身拍晕敌人。因武斗场修建以来从来没有女子参与,而且其强大的实力又为人倾倒,仅仅一月时间声名鹊起,前来追捧之人不在少数。 女子一击制敌看得修颜涾索然无味,战局结束后跟南宫客套几句便起身离开。南宫纹丝不动,直到人都走光了,才自行来到比武场后台。 “站住!”两名光着膀子的守卫拦住南宫,后台不是什么重地,官家势力豢养的亡命之徒都关在地牢。但这里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关乎到武者的尊严。 “我是南宫。” “我管你是谁……”左边那名年轻守卫混话未尽,已被右边另一位年事已高的守卫拉到一旁,然后满面堆笑拱手相迎:“南宫将军,里面请。” “多谢。” 随后不在多说一个字,走进比武场的后台。 起先那守卫皱眉问道:“这人是谁?好大的威风。” 拦下他的老人心里期期艾艾,神色颇有不屑,教训道:“他的威风是别人敬的,不是自己说的。” 想起刚才的对白,守卫挠挠头说:“不明白不明白。你说,他是将军?” 汉子扭头看向北方,那是皇宫所在的地方:“他是大周最年轻的将军……” 北方街道尽头,尘土宣扬之下,逆光中一道黑影伴着“噔踏”的马蹄声飞速袭来。御马来到跟前,骏马在拉扯之下发出“希律律”的呼啸,扬踢立身,稳稳的停在了二人面前。 这等骑术,任是年轻守卫再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也要恭敬几分。 马背上的人雕蓝华服上绣了一只马身龙首的钟山神,大周国内,再粗陋寡闻之人也知道这是宫里来的重要人物。 来人居高临下,急促道:“南宫将军可在此?” 老汉怕新来的守卫失礼,连忙上前施礼:“回大人。南宫将军刚刚进了后台。” 那人急忙道:“快唤他出来。” 壮汉犹豫了一下:“只怕小人唤不动南宫将军。恕小人冒昧,大人可否告知身份,以便请出南宫将军。” 那人道:“不必。转告南宫将军,圣上回宫了。” 说完策马扬鞭,转身离去。 “圣上……是神农大帝回宫了?”年轻的守卫惊叹道,自开国以来,神农大帝从未离开过玲珑塔。莫说寻常百姓,即使是公众权贵,也鲜有能见上神农一面的。 年老的汉子抬头看了一眼阴郁的天空,燕子低飞,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要乱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十三章 大梦十年觉(四) “第几天了?” 眼前的青年忽然发问,没头没尾,奈何天却明白他在问什么。 十年的时间很长,长到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 长到可以忘记很多事。 可是这十年好像并没有在眼前这个人身上留下痕迹。 他还是那么年轻。 那么难以捉摸。 也对,十年前,他才十六岁。 十六岁和二十六岁,对于奈何天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在他眼里,曾经的太子,今日的皇帝,都不过是一个需要他照顾的孩子。 “第几天了?”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他却不恼,微笑抬头,提醒着这位鞠躬尽瘁用心辅佐他一生的国师。 “算至今日,已经六十七天了。”奈何天回答,却不算恭敬。如果有一天,他和眼前这人说话需要毕恭毕敬,可能就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已经两个多月了吗?希望他这两个月能过得快活。”青年说,“他已经许久未曾快活过。” 随后,又自嘲笑道。 “我从未见他快活过。” 迦楼战神失踪了。 整整六十七天,杳无音讯。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除了掌管天下的威懿皇帝,和运筹帷幄的国师奈何天,仅有几名战神的亲信。这些亲信,既是近卫,也是战神传人。 可是没有一个人担心战神的安危。他想走,谁也拦不住。他想留,谁也赶不走。 “没了迦楼战神这个名号压身,他应当是快活的。”奈何天看向窗外,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一身灰扑扑的羽毛。 不像宫中豢养的珍禽那样光鲜亮丽,衣食无忧。 努力扑腾的样子,真的很狼狈。 可它看起来,很快活。 南宫从没来过这个武斗场的后台,或者说,是地牢,脚步却没有分毫犹豫。 仿佛有什么在指引他前行。 的确有什么在指引他前行。 女子不是这里唯一的女人,却是唯一的女剑客。 往日也有女人送往这里,花枝招展,风情万种。 可是无论打扮的多漂亮,也不过是为了讨好男人。 她不同,她来这里,是为了打倒男人。 所以她有单独的房间,独特得显眼。南宫很容易就找到她。 她的房间,很少有人会进来,所以当南宫走进来时,她一眼就看见了他。 这个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的眼中,也应该只有她。 可是她看了他很久,却无法从他的眼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他眼里只有剑。 那一把几乎和她一样高的大剑。 “你是谁?”她忍不住问。 “我也不知道,面对你,我应该是谁。”他的样子不像是敷衍,也不像说谎,反而是在十分仔细的思考,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 “你是谁便是谁,和我是谁有关系吗?” “有关系。” “我是苁蓉,你是谁?” 南宫思索片刻,“苁蓉”这个词常见,名字却不常见。若是故人,应当不那么容易忘记。 他应该是不认得她的。 但是他认得这把剑。 “这是我朋友的剑。”南宫说。 “这也是我朋友的剑。”苁蓉说。 “你这位朋友呢?” “他说,他要去了结一段恩怨。临走时,他留下这把剑,还叫我来长安。” “来长安找谁?” “他说我到了长安,会有人来找我。” 南宫走向这把剑,细细摸索,苁蓉也不阻他。因为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份难以抑制的感情。 他和他,应当也曾是生死之交。 南宫看得很仔细,他从未碰过这把剑,却清清楚楚记得这把剑的样子。 那个人,每次挥剑,他都在他身边。 那人说,这把剑很重,但是只要每日挥舞上一千次,便不会觉得重了。 他也曾问南宫,要不要挥一下试试。 南宫总是笑而不语。 可是现在,他多想挥一下试试。 “他说的没错,认得这把剑的人,一定会找你。这把剑,你保管的很好。”南宫说,“这个朋友,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苁蓉说:“不重要。” “不重要?” “他请我吃汤圆,所以我为他保管这把剑。两不相欠。” “这把剑不好保管。” “但是汤圆很好吃,所以这把剑值得保管,这很公平。” 南宫笑了:“你很喜欢吃汤圆?” 苁蓉认真的说:“难道还有人不喜欢吃汤圆的吗?” 南宫说:“我就不怎么喜欢。” 苁蓉说:“那你以后有汤圆都给我吃吧。” 南宫说:“好。我有很多很多汤圆,却没有一把像这样的剑。” 苁蓉想了一下,说:“这把剑不能给你。” “那你还想不想吃汤圆。” “想。” “可我不能平白无故的把汤圆都给你。我需要一把剑。” “我来做你的剑。” “你来?” “我来!” 南宫又笑了,他忽然发现,和苁蓉说话,很开心:“你如何做我的剑?” 苁蓉说话很快,但说话的样子却总是很认真,即使胡言乱语,也让南宫不得不相信:“你要打谁我帮你打。” “我的剑,是要用来杀人的。” 这次苁蓉没有很快的回答他,她犹豫了很久,才问:“可以不杀人吗?我可以帮你打晕。” “有些时候,有些人,一定要死。” 苁蓉沉默了,沉默的时间不长,因为她从南宫眼中看到了笑意。她忽然问道:“你的汤圆里有红豆吗?” 南宫愣了愣,说:“嗯……大概有。” “好,我做你的剑,做你杀人的剑。”苁蓉爽快的答应了。 这却令南宫始料未及,忍不住问道:“为何?你不像会杀人。” 苁蓉笑着说:“因为你也不像。” 忽然“吱呀”一声,房间的门又被打开,进来一名年老的汉子。 南过记得他,刚才在门口此人放他通行。 “南宫将军,皇上回宫了。召百官进宫议事。” 百官议事,只有上朝的时间。现在还不是时候。 可是白离尧却告诉南宫,当今圣上,是真正的天子,行天之意,不需要规矩。 皇上要议事,什么时候都可以。 南宫看向苁蓉,说:“跟我走吧。” “去哪儿?” “去吃汤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十四章 大梦十年觉(五) 南宫进宫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送苁蓉回将军府,给她安排住处,还陪她吃了一碗汤圆。花了不少时间。 对于神农皇帝的召唤,他似乎一点都不着急。 这是大大的不敬。 刚好,他也从来没有尊敬过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周开国皇帝。 不上朝的皇帝,很难让人尊敬。 迦楼入侵,他不在。 天下大旱,百信食不果腹,他不在。 政权变更,权臣谋反被镇压,他还是不在。 这一年,南宫只有十六岁。他听说,迦楼的皇帝也是在这一年继位。 迦楼的威懿皇帝有着很不错的名声。都说他爱民如子,勤政爱国。 和这位不理朝政的神农大帝完全不同呢。 南宫苦笑着摇头,他回大周的时日不长,屈指一算,也不过三年。 这三年,国内发生过很多事,譬如权臣刘三石谋反,却被那几位一向合不来的开国元勋一同镇压,其功效之显著,处事之神速,责罚之残酷,直接将那旧贵族趁着君王不理朝政而蠢蠢欲动的谋反之心扼杀在摇篮之中。 这一点,倒是令南宫十分意外。 这一班老将的衷心,是多么难得的瑰宝。 所以,神农皇帝才敢放下江山,放心的交给他们打理吧。 可是今天他回来了,却不知为何,南宫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 大周要乱了。 大周皇宫是前朝修建,神农称帝恰逢大旱,其本人也不喜浮华,便不改分毫,原样保存。 南宫从马车上下来,举步进宫,四周雕梁画壁,白玉参差,宫阙楼宇纵横交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可是再美的景,见多了也会平凡。 面对这些,南宫视而不见,直接来到炎华殿,这是文武百官上朝议事的地方。 此刻,群臣噤若寒蝉,神农大帝坐在宽大的皇位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南宫从正门进入,虽然步履轻盈,但是这里实在太安静了,还是发出了声响。 百官面朝着皇帝,无人敢回望来者,只是不乏幸灾乐祸之人,暗暗诅咒这迟来的倒霉鬼。 无人理会,却恰恰从了南宫的心意,他低调的侧身融入群臣之中,就像杯酒入海,枯叶藏林,消失不见。 众人都低着头,皇帝也闭着眼,南宫偷偷望去,打量这位神秘的君王。 他的头发虽然紧紧的扎在皇冠之下,却是油腻凌乱的结团,一看便知好些年没洗。 他也的确好些年没有洗过头发。 形容枯槁,脸色憔悴得发灰,传说这一年他不过三十余岁,却已经满脸褶皱。 悲伤的人,总是显得憔悴。 憔悴久了的人,总是显得苍老。 南宫正看着,神农却忽然睁眼,看向南宫。 这一刻,南宫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难以呼吸。他的脸色涨的通红,却无法挣脱。 这本是一种痛苦的感觉,南宫却感到异常的舒畅。 外气无法入体,体内却似有一股洪流在奔腾,从他的奇经八脉中一路游走,竟是在为他打通经络。 只是片刻,这种感觉就从他体内抽离,他感觉自己又能呼吸了,却浑身乏力,顾不得还在朝堂之上,瘫软在地。 “扑通”一声倒地,终于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力,看向此处。 白离尧统帅三军,封号开疆元帅,位于武臣之首,自然站在第一排。回头看去,见南宫瘫软在地,又见那一缕契机牵引,慢慢回到神农体内,这令神农看上去又虚弱了几分。 他立即明白其中缘由,当下跪拜道:“多谢。” 神农即位后便不理朝政,平时议事就像吵架,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谁还有力气撒泼听谁的。宫廷中尚无礼法,武将说话更没规矩。 这看似无礼的一句“多谢”,却最合神农大帝的胃口。 他知道,自己荒唐了十年,这些人却还把自己当兄弟。 他也学着白离尧的语气,起身对满朝文武说了一声:“多谢。” 新进的臣子不明何意,只是屈身跪下以示感激。一班跟了他近二十年的老臣却已老泪纵横,齐声道:“多谢。” 而后再无话语,天子动情,谁敢扫兴? 良久,一位年过耄耋的老臣须眉白发,从人群中走出。 他是当今丞相,名为张叙丰,众人失态,年纪最大的他自然责无旁贷的出来控制场面。 毕竟,再不议事,老眼昏花的一帮老臣可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圣上回京,普天同庆。君臣互泯,感人肺腑。只是不知,所谓何事。” 文成说话和武臣显然不同,既要简洁明了,又要讲究韵律格调。偏偏文人还最是话多,真是十分不容易。 神农却泪眼含笑,丞相是他敬重的老者,这江山争夺,他功不可没。 “我回来,是因为我快死了……” “这些年,苦了你们。”神农大帝满头须发,皮肤就像枯死的树皮,若非身份显赫,事迹人尽皆知,否则谁能相信,此人不足四十,正值壮年。 “我知道,外界都说我是昏君,不理朝政。是你们帮我平息内乱,治理天下。”他有气无力的说着,前排的老臣悲戚的喊了一声“皇上”,却被他摆摆手劝阻,“昏君就昏君吧。这个昏君也是你们硬要我做的,所以昏君的罪过,也是你们的罪过。” 神农大帝有气无力,却略带狡黠的笑着。 就像,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带着药箱,尝尽百草,走遍天下时,总喜欢在他们的饭菜里放入淬体的苦口良药,看着他们无奈苦笑时,会露出的狡黠笑容。 这久违的熟悉笑容,看在常人眼里,不过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可是在一众随他出生入死的老臣眼中,却是枯木逢春,心死,而复生。 他们都是战场上出来的,眼泪早已伴着血水流尽,可是此刻,眼前为何模糊了。 不要!他们擦干眼泪,他们想再看一次他玩世不恭的笑脸。 “所以现在这个难题,也交给你们去费心。” 他弓着背仰着头,黄袍里面露出一身破布素缟,就像一个疯老太婆。 可是谁敢不敬他? 即使是本无敬意的南宫,在看到他第一眼时,就从心底产生了敬意。 这是真正的天子。 “我活不久了。或许还有几天,或许就在下一刻。我是医者,我知道,我活不久了。”他有气无力的说,“从未参与朝政,有我没我,其实都一样。” “不一样!”白离尧沉声道。 “的确不一样!”张叙丰恭敬道。 “好好好,我知道不一样。你们两个,一向不和,想不到这个时候终于说出了一样的话。” 张叙丰道:“我们也不一样!白将军不过意气用事,老臣所指,是有无陛下,天下将会不一样。” “呸!就你话多。”白离绕骂道。 神农大帝摆摆手说:“我知道,我知道。所以这就是我留给你们的难题。” …… 这次朝议,是开国以来第一次由皇帝主持议政。它开始的突然,结束的随意,就像这不修边幅的帝王,肆意而为。 他说了很多话,就像要把这十年所欠下的话一次说完。他走下皇位,来到群臣之中一一问候,忆起往昔,岁月峥嵘,指点江山,仿佛又变回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说了很多从前的事,因为他是个念旧的人。念旧的人往往很难割舍过去,念旧的人往往很难放下回忆。 他说起了年少时的一壶酒,那是一个病重的女人给他的。 他尝了酒的滋味,却记不住酒的滋味。 他只记住了那个女人。 这天下,这江山,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十五章 大梦十年觉(六) 南宫回府已是深夜,神农大帝留下的难题,不需要他来解答。 他也没兴趣解答。 他有兴趣的,是府中那个爱吃汤圆的女人,和她那把剑。 此刻,更让他有兴趣的,是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当然不喜欢男人,可这个男人却让他喜欢。 这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面若刀削,却仿佛是个随和的人。 他就这样坐在将军府的门口磨刀。 一推,一送,一柄两尺长的漆黑短刀,似乎被黑夜吞噬了。 或者,是这把刀吞噬了光。 “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也在磨刀。”南宫说。 “这把刀磨不好。”那人说。 “那你为何还要磨?”南宫说。 “现在磨不好,以后总会磨好的。” 南宫走近他,细细打量这把刀。 这是一把平凡无奇的刀,只是看起来断了一截。浑身漆黑,没有刀锋。 “这把刀为何只有半截?”南宫说。 “我没想到你是一个这样好奇的人?” “我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那不是很好吗?人生若总是在意料之中,那还有什么乐趣。” 人生若总在意料之中,那还有什么乐趣。南宫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竟觉得他说的很对,无法辩驳。 他将这句话记在心里,然后说:“这个国家想杀你的人不少。” “这个天下想杀我的人更多。” 南宫忽然发现,这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似乎有许多不那么让人开心的过往。否则,他怎么将如此令人绝望的话,玩笑般轻描淡写的说出来。 那人见他不说话,便主动问道:“你可认识这把刀?” “不认识。”并非嘲讽,南宫真的不认识。他只认得剑,且只认得一把剑。 那人说:“这是昔年刀绝傅雨雪的黑断刀。” 南宫说:“不知道。” 那人说:“你的确应该不知道,于这世间而言,他已经消失二十二年,二十二年的时间,足够让人忘记太多的事,和更多的人。” 南宫说:“但是对某些人来说,有些人是永远无法忘记的。” 那人说:“听起来你像是某些人。” 南宫说:“听起来你也有个有些人。” 那人说:“也非是有些人,不过是一人耳。” 南宫说:“便是这傅雨雪?” 那人说:“便是这傅雨雪,他是我的父亲。” 南宫说:“他为你留下了这把刀。” 那人说:“有些人又为你留下了什么?” “一把剑。”南宫说,“和一个女人。” 却说那白离尧和张叙丰一武一文,常常因政见不和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可是私下里却是跨年至交。 昔年一众老将随神农打天下,白离尧多次救张叙丰于危难之中,而张叙丰的神机妙算也常令白离尧旗开得胜。 那年一场惊险绝伦的恶战,亏得张叙丰机关算尽,白离尧才在千钧一发之际求得一线生机。待到率师回营,却见操劳过度的张叙丰卧病在床奄奄一息,已近不惑的白离尧居然像个孩子一样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直呼“老张!老张!猪娘养的老张别死啊!” 而一旁那个已从少年长成青年,却仍旧笑得的玩世不恭的像个傻子的煎熬男子,喊道:“白小狗,你喊什么呢。你忘了你老子我是干什么的了,你们想死,都得先问问老子。老子不死,你们一个都别想死。” 张白二人,对少年的话,总是记得清楚。那个惹人喜爱的顽劣少年,就靠着这些不正经的混话,骗得一群赤胆忠心的人中俊杰,为他出生入死。 可如今,他说却他要死了。 这个少年啊,连死,都要死出一番俏皮。可那些总是宠溺的配合他玩笑的忠臣良将,亦或可称之为长辈的人,这一次,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帝业大成,武将喜欢威风,文臣却知功高易震主,张叙丰这些年过得十分低调。 低调到,回家多要搭乘白离尧的马车。 “皇上这天下,大半是靠这一身医术打下来的,怎会困于顽疾?”白离尧与张叙丰相对而坐,马车摇摇晃晃,他却稳如泰山。 “常语有言,医者治人,不能自医,吾皇坎坷,痛失爱侣,十年之间,茶饭不思。倘若旁人,早随仙鹤,乘风西去。幸得天佑,艺授圣君,一身修为,已列地仙,熬得些年。” “唉……虽然不知道你说些什么,但是……唉……” 二人之间,牛头不对马嘴,鸡同鸭讲一路,送别张叙丰,终于回到将军府前。 马车刚停,白离尧雷厉风行下车,却见南宫与一名青年站在门口谈笑风生,挡着家丁进出,来往人流只好绕行小门。 “南宫!”白离尧喊道。 南宫行事虽有些乖张,但对这位养父却格外崇敬,施礼道:“父亲。” 白离尧点点头,举步上前,南宫已经侧身退开。可另一位年轻人却依旧矗立挡在门前,似有所思,不动于衷。 “怎么,迦楼战神要单枪匹马闯我大周将军府?”白离尧看也不看他一眼,也未对他此时出现在此地感到任何意外。 来人正是失踪两个多月的迦楼战神傅雨,没人会想到,他离开战神殿,却是为了来找他战场上唯一的败绩。 傅雨要隐匿踪迹,自然无人可知,可既然露了面,遍布眼线的京城,怎会不知他的行踪。 傅雨温言道:“不会。” “不是不敢,更不是不能,而是不会?”白离尧终于转头正视傅雨,他并非看不起傅雨,或对他有何偏见,甚至此等后生可畏之人,十分对他脾气。 只是此刻的大周,马上就要到朝野更替风雨飘摇的时刻,在敌国最高战力面前,容不得他起惜才之心。 这个流于表面的下马威,吓不住,也不得不下。 这是帝国必须的气势。 “我来找朋友喝酒。”傅雨依旧面不改色,坦然相视。 白离尧问南宫:“你的朋友?” 南宫无奈摊手道:“算是吧。” “早点回来。”说罢白离尧大跨步走进将军府,竟就这样放任这大周天字号大患在他将军府门口大摇大摆任由来去。 随行护从却是眼神交换,各自奔向不同方向…… 傅雨看着白离尧的背影,神色竟有些羡慕,叹道:“真好啊……” 南宫不明就里,道:“什么真好?” 傅雨道:“他唤你名字时,虽然严厉,却透露出得意。我多想让我父亲也为我得意。” 南宫笑道:“看来这段往事是避不开了。来,我们进去聊。” “白离尧说的是‘早点回来’。”傅雨自嘲一笑,对于不受欢迎这种刮骨之痛,他已经很习惯了,“这座将军府很宏伟。” 南宫举目看去,平静道:“据说是前朝王侯府。” 傅雨道:“在迦楼,我也有这样一处居所。在里面住了八年,再也不想进去。” “哈哈。”南宫道,“虽然战场上你我生死相搏,但如今你远来是客,我总要好生招待,否则你回去说起南宫将军待客不周,岂不堕了我大周脸面。” 傅雨反问:“你们大周很在乎脸面?” 南宫道:“我们大周,人人都在乎脸面,偏偏有一位不修边幅的君王,从不在乎脸面。” 傅雨道:“迦楼也是如此,为了脸面,可以杀人,也可以吃人。可是偏偏那位迦楼皇帝,却是一位可以为天下苍生不要脸面,而下跪的人。” 南宫不知这段历史,事实上,他从来不关心别人的事:“哦,他跪了何人。” “我。” 南宫一愣,而后笑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迦楼战神傅雨,值得一跪。” 傅雨说:“不值得。他跪我的时候,我不过还是个孩子,那时,我还叫傅洪雷。” 南宫有一种预感,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所以他也不着急打听,而是说:“我知道京中有一家酒楼,那里的竹叶青很不错。” 傅雨苦笑:“你说不错,那一定是不错的。可是我不喝酒。父亲就是在喝酒那天离开,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我不敢喝酒,害怕酒醒以后,又只剩我一人。” 南宫失笑道:“你怕孤独?” 傅雨说:“我孤独惯了,我怕绝望。” 南宫忽然想起一事,道:“我还知道一家铺子的汤圆做的很好吃。” 傅雨笑道:“好。” 二人身负绝世武艺,脚程不落神驹,并行三五步,风驰电掣间,便来到城西一家铺子。 就在他们离开将军府同一时刻,张叙丰也恰巧看见那名风头正盛的年轻卫将军,与他的长孙张初心,有说有笑的离开丞相府邸。 此时夜深,虽然没有宵禁,街上也无几人。 大周的京都,还未形成一国首都灯红酒绿的风发意气。 二人来到一间不打烊的店铺落座,南宫故意移动一下座椅,摩擦声叫醒了打瞌睡的小二,却没有带出分毫被惊扰了春梦的火气,伸手往脸上一抹,便换出一张笑脸迎了上来。 “店家,来两碗汤圆。”南宫招呼道。 “客官,您要什么馅儿的?” 南宫几乎从来不吃汤圆,曾经,食不果腹,他没有选择。后来,他是一个武人,更不吃甜食。因为那是让人软弱的食物。 于是他在记忆里搜索,终于想起来一种口味:“红豆。” 小二一愣,神色有些为难,傅雨却笑道:“芝麻的就可以。” 南宫不解,问道:“我说错了?” 傅雨说:“这个季节没有红豆。” 南宫又问道:“不是在同一个季节?” “相近却不相同。”说完似乎又怕他不懂,补充道,“就像我和你。” 南宫来了兴趣,问道:“我和你,何处相近,何处不同?” “我们都是伍人,我们都不喜欢杀人。” 南宫笑了,他说的没错,这也是他喜欢他的原因:“那不同呢?” 傅雨说:“我们侍奉的君王不同,所以我们的人生也会不同。迦楼的皇帝是个好皇帝。” 南宫说:“大周的皇帝却是个十足的昏君。” 两碗汤圆上桌,小二听见南宫的话,赶紧捂着耳朵跑开。 傅雨说:“大周的神农大帝也是一位好皇帝,而且是千古一遇的好皇帝。” 南宫说:“不上朝的好皇帝?” 傅雨说:“所以他才是千古一遇的好皇帝。他不用上朝,无需兢兢业业指点江山,群臣却忠心耿耿,为他分忧解难。与其说他是个皇帝,不如说他是个象征。天下八国都有自己的象征,摩伏的无双国士,夜刹的自在菩萨,迦楼的战神傅雨,都是百年前六道剑神鲁正礼为天下定的格局。只有你们大周,可以不要这剑神气运,不需修罗帝国的护国象征,而是以朝臣对帝王的忠心来维持。有他在,朝政才会稳固。没了他,大周天下就要乱了。” 说起自己的名号,傅雨平静又坦然,仿佛说的是戏文上的故事,与己无关。南宫忽然想起今日朝议上张叙丰说的话,原来神农大帝所说的难题,指的是这个。 傅雨接着说:“古今有记载的明君很多,却无人能做到像他一般。人的欲望是与生俱来的,他却能让他麾下的群臣将欲望埋在心底,心甘情愿去维系他的江山,这很难。尤其,他还是今世唯一的地仙。” 南宫若有所思,地仙之说,他常听白离尧提起,却不知甚解。又说:“那迦楼的皇帝是个怎样的人?” 傅雨没有立刻回答,似乎还在犹豫,沉默片刻,说:“他,是真正的皇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十六章 大梦十年觉(七) 二十年,他山终得见。 神农在秋末回京,少年得志,终在大雪中空寂枯骨。 那一年,雪来得很早。 那一夜,雪下得很大。 张叙丰的老寒腿让他苦不堪言,可他不能倒下,江山危急,他不仅是开国元勋,也是看着神农成长的长辈。 他要保护这个孩子。 保护这个孩子所希冀的一切。 保护他的盛世! 白离尧坐在府中,眼前这个吃汤圆的女孩子他好像曾经见过。 那把从不离身的阔剑,隐隐泛着白光,就像看见老友时漫开的笑颜。 修颜溻喜欢喝酒,尤其是朋友送的酒。 可是他没有朋友。 他更喜欢寂寞,逢场作戏的应酬后,他终于可以和他钟情的寂寞对酒当歌,谈笑风生。 “哈哈,哈哈哈哈。”这一壶酒,为何越喝越冷。 他想被人看见。 他想被万众瞩目。 他想光明正大的从黑夜里走向人间,想让下一个盛世,是他的名字。 他叫修颜溻。 大雪封锁了京城。 点点星光,也只是朱门之中,豪宴澜庭。 饿死骨,冻死骨,一滩腐骨,却令人羡慕。 傅雨隐约记起,那个初雪的傍晚,傅雨雪痛苦过后,却是笑着离开的。 “迦楼皇帝,是怎样一个人?”南宫问道。 他问了,他不在乎。 迦楼皇帝如何,他从来都不关心。 人生在世,如鱼在水,何以免俗。他不能,所以他要问,仿如他关心这一切一般。 “他是真正的皇帝。”傅雨答道。 如此便够了,南宫不再问。所以他换了个问题:“下棋吗?” 可傅雨偏偏要答。 他摇了摇头说:“迦楼的子民,都说他太心软。迦楼是个好战的帝国,迦楼的人都有一股兽性,还有一股野性。” “哦?” “兽性和野性,从来都不一样。”南宫未问,傅雨要答,“兽性是贪欲,是弱肉强食。野性是混沌,是不守规则。迦楼的子民,都是野兽。” “可你不像野兽。” “因为我是迦楼的王。” 一语之下,石破惊天。大逆不道的话,轻描淡写的吐露,仿佛只是在说他额间有一缕白发一般。 南宫不语,从一开始,他都不知道傅雨为何来找他。他只是从袖口中滑落出一枚白色棋子,在指尖拨弄,细细摩梭。 傅雨却依旧在说,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南宫。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心里有话想说,但是无人想听。 所以他要找个陌生人,却又不能是完全不相干的人,因为那会听不懂。 南宫也不想听。他在想他的剑。 既是剑,也是人。 他还在想那一碗汤圆,红豆馅,是不是真的比芝麻馅的好吃。 他想了很多,唯一没在想的,便是眼前之人。 十几岁的人,对于天下,没有那么多的抱负。 傅雨似乎没有察觉南宫的心不在焉,或许他也不在乎南宫的心不在焉,他只是自顾自的说。 “迦楼威懿皇帝,是难得的好皇帝。他在人前总是一副懦弱心软的样子,可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迦楼的天下,就像一片钢铁浇筑的森林。心软的人,终究要成为猎物被人捕食。都说他是善良的人,可善良的人,谁能当得上皇帝。帝王之道,在乎霸道。天下只有一个神农,大周的安稳也会在神农离世后分崩离析。大业,终究是霸业。” 南宫想起了神农,虽然他是有名的昏君,却更是有名的善良。 傅雨说:“都说我十二岁屠村,却不知,那百户亡魂,如今缠绕的,是他的床头。” 南宫说:“名利都在他身上,恶人却是你来做,所以你恨他?” 傅雨笑道:“我怎么会恨他。他替我杀了该杀却不能杀的人,我本应谢他。我恨那些村民,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下不去手。” 南宫碗里的汤圆渐渐凉了,他不知道汤圆凉了以后,还会不会好吃。他只知道,一个人心冷过后,吃什么,都是酸的。 所幸,今天他的心是热的,可是眼前这位迦楼战神,似乎冷得无法触碰。 傅雨无端的伸出右手,掌心朝上,五指弯曲,微微虚握于空中,然后向南宫示意。 南宫不明就里,只是看着他。 傅雨的手握成一个拳头,五指与掌心之间却有一道缝隙,就像不懂书法的人,握着一杆狼毫的样子。此刻狼毫从手中抽出,仅剩一只没握紧的拳头。 而后,拳头猛然握紧,手臂纹丝不动。 “轰!”一声巨响从拳头中震荡,拳下桌碗瞬间碎成齑粉。 肉眼可见的波纹扭曲时空,以拳头为中心,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所触之物,都化为灰烬。 而南宫却对凶猛来势视若无睹,只是不知指尖白子不知何时换成一枚黑子,直到这波纹来到南宫身前两寸,黑子落子于虚空,隐约可见纵横十九道棋盘呈现在南宫与傅雨之间,已成回龙征之局,而后一道金色的屏障从棋盘辐射开来,波纹四周都被这金光狠狠碾压,无法继续扩散。 而后金光收缩,将这到波纹压回傅雨手中。 “砰!” 傅雨手中响起爆炸声,他却毫发无伤。 “方寸之间,崩山之力。”南宫表面赞赏,心中却有些不悦,“可惜了这碗汤圆。” 傅雨却笑道:“不动声色,就将我的拳势逼回来,昔日战场上,我输的不冤。” 南宫却不接他的话说道:“神农皇帝不理朝政,我们的俸禄多年未放,你若把这铺子毁了,我赔不起。” 傅雨说:“迦楼皇帝倒是很大方,如果你喜欢,我便把这里买下来送你。” 南宫说:“我的确很喜欢,可是大周境内不收迦楼货币。” 傅雨忽然转移话题:“神农是今世唯一的地仙,迦楼入侵,本就毫无胜算。只是我朝中有人得知神农十年未现世,才有了投机之心,撺掇民心,攻打大周。威懿皇帝却是个聪明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占领大周,只是以势试探,所以才让我坐镇军中,却不带兵杀敌。如今知晓大周有你这样的高手守护,我便可放心离去。” 三言两语之间,傅雨竟把国内机密道了出来。南宫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刚才出手不敌自己,才故意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但是他愿意去相信他。 傅雨眼中,有南宫熟悉的神情。 南宫说:“你要去哪儿?” 傅雨说:“我要去找我父亲。” “傅雨雪?” “是。” 南宫看着满地尘埃,尚未落定,忽然笑道:“可否与我说说,这傅雨雪,究竟是怎样一人。” 随后又招来店家,换了位置,布上一屉包子,两碗汤圆。 傅雨端起汤圆,也不怕热,三两口吃完,看得出来他心情十分畅快,然后说道:“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十七章 大梦十年觉(八) “我的父亲傅雨雪,年轻时便是江湖中有名的高手。他的师傅叫孟如虎,是一个一心只有武艺的武痴。”傅雨吃罢汤圆,用衣袖擦嘴,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任谁也看不出,就是这样一个人,为威懿皇帝打下了江山,又守住了天下。 南宫也不言语,他喜欢听。说的越多,错的越多,他可以犯的错,已经越来越少。所以他只是安静的听着。听着这些与自己无关的往事。 傅雨说:“孟如虎的心中,从来没有对错,只有胜负。家父幼时孤苦伶仃,四海漂泊之际,因骨骼清奇被孟如虎看中,收为传人。五岁习武,十岁出师,年至十五,就在江湖上闯出了名气。但是业师痴武,师傅要做第一,徒弟怎么可以出头。 “所以父亲十五岁那年,于蜀山剑阁藏剑,金盆洗手,入仕为官,从此退出江湖。 “彼时孟如虎仍旧沉浸在江湖名声的厮杀中,唯一的弟子退出江湖,他也毫不挂心。 “彼时家父年仅十五,在江湖中未惹因果,也无几人知道他是孟如虎的徒弟,那时的江湖与他无关,还未入江湖就已出江湖,倒是出的利落。 “江湖中人喜欢用剑,即使现在,剑也是名门正派的象征。一百年前的六道剑神以一己之力将天下一分为八,不仅造就了朝堂的新格局,也引领了一波剑道正宗的风气。孟如虎年少时在昆仑山门下修行,也是御剑有术。可是昆仑门中弟子欺他在山中无依,常常用嗟食混黄羞辱于他,终不堪其辱,离了昆仑。从此弃剑不用,只用刀。 “他说,用剑多是伪君子,他宁可做个真小人,也不屑与之为伍。 “家父初学武艺,用的也是剑。剑者,正且直,气清且长。孟如虎曾说:‘剑是君子之兵,刀乃妖魔之器。习武之人,皆从剑始。炼艺十年,不忘初心,即为剑神。心若蒙尘,便不配用剑。’” 听得这自相矛盾的话,南宫不禁问道:“所以孟如虎是用剑的高手?” “他是用刀的高手。” 南宫不语,他已知晓。痴狂之人,若无赤子之心,便是疯魔无忌。 傅雨说:“家父以武入仕,却弃剑不用,只依仗着一双肉拳。可惜朝堂不比江湖,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但江湖的规矩,往往以人为先。一个人,活在世上,便只争一口气。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这在江湖中,是气魄,是大侠。江湖人,最看不起那些闪躲畏缩之人。朝政却不同,朝堂的规矩,是秩序,是平和。朝廷中的斗争,不能见血,唯有暗流涌动,借他人之手,将人扼杀在无声之中。” 南宫说:“江湖人,的确不适合为官。” 傅雨说:“江湖人,儿女情长,义气当先。这些话,用在一个人身上是侠,用在国家身上,便是贼。” 南宫说:“看来令尊这仕途坎坷啊。” 傅雨苦笑:“何止坎坷,做了三月的地方官,就因冲撞的皇妃,被剥去官职,贬为庶民。” 三个月,太短了,短到不值一提。可是傅雨偏偏提了,南宫就知道,这当中,定有另外一番值得一叙的故事。 这只是个铺垫。 南宫忽然觉得有些冷,他打断了傅雨,望向窗外,说:“下雪了。” 傅雨说:“下了很久了。” 南宫说:“这才七月,这场雪下得太早。” 傅雨却说:“不早,不早。” 南宫好奇,问道:“不早?” 傅雨说:“这场雪,十年前就该下了。” 南宫心生警兆,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傅雨会在今天出现。神农回宫,在这敏感的时刻,迦楼战神,这个敏感的人。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可他又是最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人。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出现在京城,理所应当。 甚至可以说,他必然出现。 可是,他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家卖热食的铺子,出现在南宫将军面前。 南宫警惕的望向他,看见他玩味的笑颜那一刻,忽然又放松了。 傅雨将南宫神情的变化捕捉得一清二楚,他笑着说:“很好,很好。这才是你应有的表情。” 南宫说:“什么样的表情?” 傅雨说:“轻松的表情。有你在京城,神农不会有事。只是,你还年轻,经历的太少,所以你还是会紧张。以你的技艺,无论面对何事,你都不该紧张。” 他用了“技艺”这个词,不是“武艺”,也不是“本领”。 十分精准。 他看透了南宫。 这才是令南宫感到害怕的地方。 南宫说:“不愧是迦楼战神。” 傅雨笑而不语,添上半碗甜汤,吹凉了喝下,然后说:“你大可放心,至少现在还没人能在京城动手。而且,威懿皇帝也不希望神农这么快死。” 言下之意,傅雨非但不是来行刺,反而是来护驾。 南宫不动声色,说:“多谢。” “你不用谢我。国家是国王的国家,天下却是天下人的天下。无论是威懿还是神农,都无法掌控人民安定之后的欲望。和平太久,必然会有战争。这场战争,不是你我仅凭一人之力可以改变。我不行,你不行,威懿不行,即使是今世唯一的地仙,神农也不行。” 想起神农那副无赖模样,南宫对他没有丝毫的期望。但是“地仙”这个词,自从神农出现,他听到过太多次了。 他问道:“究竟何为‘地仙’?” 傅雨很诧异,但是这诧异也只是片刻、他已经明白,南宫的能力不是自身修炼,而是别人给予的。 毕竟有这身本领的人,人间大道天地法则尽赋予心,还有什么能让他情绪产生波动呢? “道家典籍中有记载:地仙者,为仙乘中之中乘,有神仙之才,无神仙之分,不悟大道,止于小乘或中乘之法,不克就正,不可见功,惟长生住世而不死于人间,所谓不离于地者,此也,古今来修仙得道者,以此类为最多数,其修道之始也,法天地升降之理,取日月生成之数,身中用年月,日中用时刻,先识其龙虎,次配其坎离,辩水源之清浊,分气候之早晚,于是收真一,察二仪,列三才,分四象,别五运,定六七,聚七宝,序八卦,行九洲,五行颠倒,气传子母而液行夫妇也,三田反复,烧成丹药,永镇下田,炼形住世,而得长生不死,以作陆得游闲之神仙,故称之曰地仙。 “简单来说,神农修为已经脱离了肉体凡胎,却心有执念,堪不破大道,无法飞升。人的武功修为分内外,外功修力与技,修的是肉体的力量,如我,力拔山河。内功修气与神,肉体羸弱,却可以调动天地间的气势为己所用,如你,谈笑间,风起云涌。无论内功外功,修至化境,便可挣脱肉身的镣铐,羽化成仙。所以,现在有些门派中,已不说练武二字,而是说修仙! “神农是今世唯一的地仙,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因为还有一位地仙,已经多年没了消息。你可知道他是谁?” 南宫看到傅雨眼中跳动的神采,那个名字似乎已经浮现在他脸上。 “傅雨雪。” “神农”这个名字,留下过很多传奇。南宫身在大周,耳濡目染,既是不去刻意了解,也逃不开神农的传说。 “刀绝”这个名字,也留下过很多传奇,可是他已消失了整整十年。十年的世间,足够让这个世间去忘记一个人。 所以说到傅雨雪,傅雨双眸放光,那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立世的决心。 可在南宫眼里,那只是痴人用来欺骗自己的信念。 就像懵懂的少年,爱上薄情的妓子,却把她当作最高贵的公主。 然后为她,倾尽天下。 人有信念是好事。南宫懂这个道理,所以他不说什么,只是施以笑意。 可就是这样的笑,让傅雨觉得悲伤。 他想起年少时父亲和那人的相遇。他们说的不多,却能互相理解。 他今晚说了很多,眼前的人却无法理解。 或者,不愿理解。 他放了一锭厚实的金元宝,唤来掌柜结账。 南宫说:“这是我的地方,我来吧。” 傅雨说:“好。饭你请,东西我砸的,我来赔。” 南宫说:“这些东西值不了这些钱。” 傅雨说:“钱,多给永远比少给好。有时候你省了几文钱,却可以让你变得一文不值。” 傅雨走的时候,沿街的积雪随着他的步伐消融。漫天飘絮也在此刻停了下来。 南宫不禁怀疑,这场雪就是为了弃世的战神下的。 傅雨去寻找傅雨雪,一个生死未卜的传说,一个十年未尽的恩怨。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 自难忘。 看着大雪融化的冷气的涓流交织出漫无目的的世界,南宫一时有些痴迷,有些迷茫。 十六岁,入过修罗场,未见人世间。 这个世界,他不懂的事太多了。 直到傅雨消失在路的尽头,远远传来一句。 “三日后,我有一刀,斩长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十八章 大梦十年觉(完) 傅雨在七月的雪夜里失望的离开了。 七月本不该有雪夜。 傅雨也本不该有希望。 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他都懂,可是他做不到。 谁做得到? 希望这种东西,真是可怕,它让你有摸黑前行的勇气,却又为你准备了更加久远到没有尽头的黑暗。 所以当傅雨明白这个道理以后,那记忆里丑恶的村民,慢慢就不那么丑恶了。 他想起那年他问父亲,为什么这些人会相信一只吃人的熊能保佑他们风调雨顺。 父亲告诉他,因为人呐,总有欲望,无欲无求,就不是人了。 而这样的欲望,对每个人都不一样。往往是最缺什么,就最想要什么。 吃不起饭的人,可以为了一顿饭杀人。得不到爱的人,可以为爱杀人。所以有人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也有人说士为知己者死。 其实,都是在追逐自己的欲望罢了。 一个绝望久了的人,再次看到希望时,会怕,很害怕。反复告诉自己,那是不可触碰的禁制,却不会真的停下伸出去的手。 “爹爹有欲望吗。” “自然是有的。” “爹爹也会变得和村长他们一样吗?” “我和他们,从来都一样。” 于是傅雨带着希望来到长安,又带着失望离去。 他很久不曾失望了。因为他明白,再厉害的高手,都是希望的手下败将。 他不敢有希望。 南宫也不敢,所以他不敢给傅雨希望。 他已经给了自己一个天下太平的希望,不敢再送出别的希望。 于是第二天,当修颜涾兴致勃勃的问起边军伙食时,南宫也没有给他希望,他说: 真的难吃。 他们在长安城外的军营里,看到那位独臂的伙夫。 这是南宫旗下的边军,奉张叙丰的命令于上月回京。虽然脾气不合,白离尧却很听张叙丰的话,于是这戍边的军队,便在接到迦楼战神失踪的消息后行军回京。 南宫二人和普通士卒一样,都拿着饭盆在搭好的凉棚下打好饭菜,坐在临时搭建的简易食堂里吃饭。 修颜涾夹了一筷子奇形怪状得不能叫丝的土豆丝,一碰就碎,看来过了火候,已经变成一坨土豆糊糊。于是他又毫不客气的伸长筷子去夹南宫饭盆里的土豆丝,这一条倒是十分坚挺,几乎和生的没什么两样。他饶有兴趣的吃下,然后赞同道: 果然难吃! 旁边的士兵都纷纷点头响应,皆发出“嗯嗯”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风声,锅碗瓢盆伴着菜板擀面杖等等厨具如瓢泼大雨般向修颜涾袭来。修颜涾猝不及防堪堪避过,却也是狼狈至极。 南宫幸灾乐祸的笑而不语。 修颜涾道: 果然脾气大! 菜做的不好的厨子,一般脾气也不好。 鲁大富就是这样一名厨子。 但凡他脾气能再好上一些,都不会把饭菜做的这么难吃。 老餮都说,庖丁一道,在于用心。 这个心,可以是爱心,可以是关心,但最后,都是耐心。 切菜洗菜,煎炒烹炸,都需要耐心。 火候,是一道菜成功与否的关键。 显然,鲁大富很没有耐心,所以他也等不了修颜涾坐好向他道歉,而是口中骂着“白眼狼”,收回了修颜涾桌前的饭菜。 修颜涾非但不恼,还觉得好笑,对南宫说: 果然有趣! 更有趣的是,鲁大富这边刚发完脾气,另一边又有人喊道:“鲁胖子,盐不要钱啊!齁死我了,我早就说你这个死胖子是敌军派来的奸细,就是来谋害老子的!” 鲁大富刚要骂回去,却在片刻之后就失神愣在原地,不敢回头还嘴,手中刚抄起的擀面杖颤抖两下,终于没握住,掉在地上。 那个声音又响起:“哟,又跟老子甩脸。还敢扔老子的擀面杖,砸坏了从你的例钱里扣。” 他说擀面杖是他的,自然就是他的。 毕竟,这整个大周,都是他的。 那个邋遢得像个乞丐,头发都黏在一起的中年人,仍然不住的对着鲁大富冷嘲热讽,鲁大富却不像往日那样暴躁,只是矗在原地,默默流泪。 “老子等了你十年,你就这样来见老子。”他终于转身,对着眼前的大周开国皇帝说道。 “不这样要怎样,咱俩第一次见面时,老子不就是这样吗。”蹲在椅子上的邋遢男子,嘲弄的说。 “打从第一次见面,老子就嫌弃你。” “打从第一次见面,老子就喜欢你。” “狗日的!” 那个疯乞丐,自然是神农,他嘿嘿笑道:“别哭了,跟个娘们儿似的,赶紧做点好吃的。老子十年没吃东西,吃的第一口你这死胖子做的猪食。” “喂猪当然给猪食。”一句话骂尽了在场所有人,他也无所谓,转身去做葱花面。他记得,第一次见时,他就请了这个小乞丐一碗葱花面。 “又是葱花面?不能给老子整点好的?”看见鲁大富下完面以后单手持刀切葱,葱段大大小小一团乱麻,神农又嚷了起来。 鲁大富头也不抬。 “给你加两个蛋。” “这还差不多。”这位拥有大周整个天下的男人,因为这两个蛋,满意的笑了,随后抬手下压,对那些包括南宫在内认出他的将领们示意无须多礼,别打扰他。 修颜涾并不记仇,见鲁大富单手行事吃力,要上前帮忙。神农却喊住他:“别动。你别小看鲁胖子一身肥膘,比你们这群小崽子灵活多了,别添乱。” 仅是第二次见到这位开国皇帝的修颜涾向神农拱手施礼,见神农对他挥了挥手,便坐了回去,对南宫说:“发现了吗?” “有话直说。” “他说的是,肥膘,不是独臂。” “嗯。” “懂?” 南宫白了他一眼:“你们京城卫很闲啊。” “大周一向如此,开国老将都还龙精虎猛,几次雷厉风行的镇压以后就没人敢惹事。我们京城卫现在想抓个毛贼练手都没机会,新兵都没机会沾染点杀伐气。” “如今不同了,神农出世,你们责任重大。” “陛下出世,我们就更闲了。”修颜涾脾气出奇的好,他要是做厨子,一定是个好厨子,“你知道这胖子是谁吗?” 南宫说:“听过一些传闻。” 修颜涾说:“几分可信?” 南宫说:“过去一分都不可信,今日有一分不可信。” 修颜涾问:“这一分是什么?” 南宫思索一下,说:“六道剑神。” “便是那个百年前,以一己之力成就当今天下格局的六道剑神?” 南宫见他也知道其人,便嗯了一声,继续饶有兴趣的看着老乞丐和死胖子对骂。 不知为何,此刻,他对神农多出了几分好感,甚至是,亲近。 修颜涾却打断他:“这一分天下皆知,有何不可信。” 南宫也不回头,继续看着那两人嬉笑怒骂,淡淡道:“你知道天下有多大吗?” 修颜涾不语,他当然知道天下有多大。 南宫也不理会,继续道:“从长安到西关,快马不停,也要二十八日。虽未有人真的横跨过大周,但就算一人一马不吃不喝还能奔袭不止,粗略估算,也要两个月。天下八国何其广阔,我这一生也不过见过迦楼大周两国。” 修颜涾笑道:“你这一生,也不过十六年耳。” “已比碌碌众人,多去了很多地方。但仅是大周,都没有走完。” “剑神怎会用走。” “我也没见过剑神。” “是啊,千年前的无上真君,百年前的东海剑神,世间仙人,也就出了这两位。” 南宫却道:“马上要出第三位了。” 修颜涾也看向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默默不语。 南宫又说:“天下第一,要易主了。” 修颜涾说:“十年前就该易主,已经给那大龙女帝多做了十年天下第一。只是不知道我们这位开国地仙皇帝,飞升前能否和大龙女帝战上一战。” 南宫说:“应是无缘,天下第一也好,一国之君也好,都不是他想要的。” “你很了解我们的皇帝?” “以前不了解,”南宫抬手指向单手端面的鲁大富,“现在开始了解。越是飞升在即,他越不会把时间浪费在争名夺利上。也许,比起天下第一,他更想要的是这碗加了两个蛋的葱花面。” “他不要,总有人想要,没胜过神农,她怎么安心做她的天下第一。” 南宫手指翻转,恍然间一颗白子突兀的出现在指尖,顺着四根手指游离。 “谁知道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十九章 神剑出朽木(一) “我们蜀山人,生来便是要练剑的。” 一名白衣老僧宠溺的揉着身边小童的光头,笑着对他教导。 “我们蜀中人,生来便是要吃火锅的。”小童学着老僧的语气,摇头晃脑,有板有眼。 老和尚笑笑,看向远处的另一名童子,正盘膝冥想,眼前插着一把木剑。 “爷爷,蜀山都是道士,为啥你是个和尚呢。”身边的小童牵着老和尚的手,懵懂的问道。 老和尚笑眯眯的说:“和尚也好,道士也好,生在蜀山,都是剑客。只是这世间有世间的规矩,道士的规矩就是要练剑,而和尚的规矩,是要用杖。当然,也有用刀,用棍,用棒的和尚,所以你看,和尚是不是很棒。” “可和尚也不用剑啊。”小光头嘟囔着,他虽然光头,但一身书童打扮,却却不是个和尚。 “可我也不想守规矩啊。”老和尚笑呵呵道。 “那你还当什么和尚。” “当道士修道,当和尚修禅。老僧为修禅。” “什么禅?” “不负如来。” 小童挠挠脑袋:“不懂。” “愿你不懂,懂的多,需要你承受的就多。” 小童指了指远处冥想的另一个小童,问道:“弟弟在干嘛?” “念剑。” “练剑?” “是念剑。世人学剑,先学手中剑,再学眼中剑,最后心中有剑,意念为剑。你弟弟是天生的剑客,所以先学心中剑。” “不懂,还是不懂。” “愿你不懂。”老和尚还是这句话,小光头不懂,老光头就很快乐。 “我也是蜀山人,我为何不练剑?”小童今日的问题格外的多。 这次老和尚没有笑,只是叹道。 “不是时候。” 这三人,哥哥叫鲁大富,弟弟叫鲁大贵。 而那个老和尚,叫鲁正礼。 后世谓之。 六道剑神。 人在人世间,所行人道。 修炼有成,飞升天道。 修炼不成,坠入阿修罗道。 不行人道,即入地狱道。 今世入地狱,来世为饿鬼,德行不足知,再入畜牲道。 六道剑神,断轮回,废因果。人在此生,便不负此生。 蜀山有七峰,七峰有七剑。 剑神鲁正礼,七剑之首,七峰首峰。 峰名霄峰。 剑名光元。 爷爷总说,大贵是天生的剑客,他的眼中仿佛只有剑。 “大贵,你在看什么啊。”大富问。 “剑。”大贵答。 “那你在想什么啊。”大富又问。 “剑。”大贵仍答。 “剑有这么好玩吗。” “不好玩。” “那你喜欢剑吗。” “不喜欢。” “那你还练剑。” “爷爷喜欢。” “老子不喜欢。”大富伸手拔出那根插在他俩中间的木剑,狠狠的向山下掷去。 他也不知道他为何不喜欢,是不喜欢剑,还是不喜欢弟弟练剑。 又或是,不喜欢大贵。 “大贵,爷爷说你是他的传道人,我是他的证道人。可这么多年了,他到底在传什么道,又要我证什么道。他明明是个和尚,明明说他这一生都在修禅,修得不负如来。如来是什么,如何不负。爷爷总说愿我不懂,可我不愿。他说你是面子,我是里子。面子是什么我懂,你是天生的剑客,注定要继承爷爷的衣钵,以后也要做剑神,扬名天下不过是迟早的事。可是里子是什么?江湖人都要面子,谁要过里子?从我记事起,你就每天坐在这里看剑,我们下山化缘你在看剑,出去摸鱼你在看剑,我挖泥巴你看剑,我吃糖葫芦你看剑,除夕夜看剑,就连爹娘……”他语气一顿,似有何物阻塞胸口,“爹娘出海访仙……嗯……访仙回来,一定不想看你这样。你这把破剑,到底要看到什么时候!” 大贵起身,虽是坐在泥地上,一身麻衣却是片尘不染,随后食指中指并拢,其他三指弯曲,轻轻上挑。 破空之声由远及近,那柄坠入悬崖的木剑又带着罡风飞速归来,猛然悬停于二人之间。随后木剑之上有一条裂纹由剑尖延伸至剑柄,沿着缝隙剑光森然辟露,扪隙发罅间终于破茧,光芒暴涨让人不能直视,鲁大富双手捂眼也能感受到猛烈的白芒。 直到木屑纷飞后,宝剑出世。 蜀山七峰皆闻金鸣,竟是七峰万剑齐贺新王。 “看到此刻。”鲁大贵直视剑芒,平静说道。 那一日,蜀山公告天下,二代七剑之首现世。 其人,鲁大贵。 其剑,瑞玉。 这一年,大富大贵十二岁。 此后,老和尚收起了多年不见客的禁制,迎接天下人的挑战。 只是,要战光元,先战瑞玉。 无人可战光元,因为无人可胜瑞玉。 那个俗气得可笑的名字,年仅十二,已被誉为天下剑术第八。 直到鲁大富十四岁那年,山中多了一席绿袍。 此人从山下来,带了三两猪血。 鲁大富记得,不久前他随爷爷下山化缘,路过一家肉铺,爷爷停在肉铺前许久,一言不发。 中年屠夫调笑一句花和尚,便剁了半斤挑剩下的肥肉丢到鲁正礼钵中,还冒失的说了句“不够再来。” 老和尚单手作揖躬身道:“够了够了,不来了不来了。” 而此时,那一席绿袍,躲在屠夫身后的屋内,窃窃偷笑。 于是这一日,绿袍女子提着三两猪血,来到山中。 霄峰如其名,高逾三千丈,直入云霄。高处常年积雪,三人仅在山下矮丘结舍。 饶是如此,绿袍也行了半日才到。 绿袍女子,年方十五,半点不似猪肉贩子家中的小家碧玉,一双媚眼勾魂摄魄,春光无限。 鲁大贵见她的第一眼,眼中便没有了剑,只住下了她。 一汪秋水,无法自拔。 鲁大贵问她:“可嫁与我。” 绿袍一笑,媚态横生。 “我只嫁世间第一剑。” 于是鲁大贵又拾起了剑,这一次,剑指光元。 老和尚在屋内看着这一幕,轻叹一声。 “是劫数,也是命数。” 鲁大富料理着绿袍送来的猪血,手法娴熟。自从十岁之后,山中三人的饭食都由他在打理。 “这个臭大贵。” 老和尚转头笑眯眯的看着这个拥有着同样面容相似名字,却只能躲在暗处为来客煮茶的少年。 “唯有大富,可证吾道。” 随后推门而出,被随手扔在旧衣物边的光元剑龙吟一声自行出鞘飞悬竖于和尚身后。 “两年前,大贵念剑初成,当日又静坐山中半日,而后我问他,修行不易,此后剑道之路只可独行。可有何心愿,让爷爷替你了却。 “本以为他会求学老僧的最强一剑,亦或是想要尝尝你在他面前卖弄了十年的糖葫芦,就算是要了这把光元,老僧也可传于他。可他最后却说。 “只求哥哥问起来,爷爷能告诉哥哥,爹娘是出海访仙,哥哥不知爹娘身故。 “爷爷自知此诺不可当,并没有允下,作为交换,今日传你二人一剑。 “其名,离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