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背藏身》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美丽的动人】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白猎鹰】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刀背藏身:徐皓峰武侠短篇集》 作者:徐皓峰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3-7-1 ISBN:9787020098392 所属分类:图书 > 小说 > 武侠 图书 > 小说 > 作品集 > 中国 内容推荐 本书收入徐皓峰2012年5月至2013年2月间完成的三个短篇新作:《师父》《国士》《刀背藏身》。 《师父》已获《人民文学》杂志短篇金奖。 另外三篇小说《倭寇的踪迹》《柳白猿别传》《民国刺客柳白猿》创作于2003至2005年,已由作者改编成电影作品。 十年武侠短篇创作的轨迹和变化已经呈现在这里了。 武侠小说是中国很长的一条脉,从司马迁的《刺客列传》,到明清的志怪小说,到金庸古龙。司马迁写的为什么档次高,它写失败。以前诸如还珠楼主这样的大家,武侠小说都是写现实生活。徐皓峰的武侠小说,一个是写失败,一个是写当代。把武侠小说移植到当代生活里,是一个大胆的尝试。他的解决之道是,描写上简化武功招式,更多是集中在两个人为什么要出手,加大了人物的心理,重点放在了练武人的心态上。以前的武侠小说,写的抗争是一个是非,朝廷坏、武侠对。但是现实生活是更复杂的问题,它很多不是好坏,而是一个无奈。 内容节选 武侠小说是一棱刀背,幸好有此藏身处。 徐皓峰《刀背藏身》自序 《刀背藏身》内容摘录: 郑山傲追根问底的武痴本色,令陈识越教越多,远超过耿良辰所学。咏春只有三套拳,在他师父一代,吸收了清朝水兵用的八斩刀,在狭隘船面上作战,敌我双方都无躲避余地,八斩刀是一击必杀的攻击型刀技。 在他这一代,吸收了江西镖师用的日月乾坤刀。走镖路上遇土匪,要以和为贵,一旦动手,让其“劳而无功,自愧而退”为上策。日月乾坤刀是最擅防守的刀,在一根齐胸长棍的两头安刀,一把略长一把略短。对敌时,两手握棍子中部,左右轮番扇出。 手握部位装有月牙形护手,月牙尖冲外。如果敌人兵器突破了两头的刀,攻到近身时,仍可用月牙对拼。 北上时,将刀拆散后装箱携带。唉,为郑山傲装上的刀。每每看郑山傲练得津津有味,想起北上时的豪情,陈识会一阵恍惚:这事似乎郑山傲成了最大获益者。 唉,越执着,越会为人所夺这是咏春的jiāo手口诀,也是人事规律。 《刀背藏身师父》 作者简介 徐皓峰,1973年生。高中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油画专业,大学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现为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教师。 是导演,作家,道教研究学者,民间武术整理者。 电影作品:《倭寇的踪迹》(编剧、导演) 《箭士柳白猿》(编剧、导演) 《一代宗师》(编剧) 最新著作:长篇小说《武士会》 长篇纪实作品《逝去的武林》《逝去的武林:高术莫用》即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 自序 纸上文章贵 毫端血泪多 标题是赵焕亭诗句,1922年,他将武术改称了武功。原本帝王开疆平乱,方是武功。大家沿用他的概念,忘了他。 他1922年写武侠小说,因总拿不到稿费,1937年前后放弃。他的第一部小说叫《奇侠精忠传》,乾隆、嘉庆年间事,开篇写个大雨天,两名四品武官躲在民宅门檐下,不敲门人户——扰民失身份。 写一人考得了秀才,要承担公益,要损许多“不声不响”的钱——办事的路费杂费都自己掏。文人有地位,到乡里耍蛮犯浑的小吏,见来了秀才,立刻变客气,好言好语地走了。 他是官宦子弟,年幼即随父宦游多省,了解官样民情。我看他的武侠,是看人间厚道。 他因写武侠家无存粮,夫人日忧。他逗夫人说,我们这一批学文的,都去了钱眼里,就剩我一个了,老天不帮我,毛笔会帮我。 他拿出武侠小说初稿。写完还不知什么时候,夫人已忘忧,陪他聊天了。晚于他写武侠的还珠楼主、宫白羽、王度庐,都有这样的夫人——如果是武侠作家的命定福利,要赞老天了。 我童年住的那条京城胡同,仅一户无文化人家,安稳低调。七十年代末,他家儿子娶妻,在胡同空地摆的酒席,客人都是外来人,席间不知何故,突然群起对骂。 这场全无顾忌的粗口,震撼胡同居民,觉得天地将变。民间传统,没文化的人要学文人作派,杜月笙是一例。“谁学谁”的关系逆转,便换了人间。 八十年代初,小学中学里,一个男老师培养学生骨干的模式,是将这个学生带到家里,给半杯啤酒,粗口频发地聊天。学生不反感,反觉亲近,从此合心合德。 港台武侠小说袭来时,有古人细节,似乎是份文明——多数人只是看看其中的色情。那年暑假,有同学给我送来四册武侠小说,要求一日看完,他再转送别的同学。他热衷公益,冒雨而来冒雨而去。 现今的我,到了忘记大多数中小学同学名字的年纪,写着武侠小说。北方理念,刀法是防御技,刀背运用重于刀刃,因为人在刀背后。 武侠小说是一棱刀背,幸好,有此藏身处。 2013.4.4 师父 【一】 “比武的秘诀是——头不躲。人的头快不过人的手……” 一九三三年,天津租界,秋山街洪德里“坚村”咖啡馆,一个鼻青脸肿的青年如是说。 他身后的桌位远远坐着一位日本女人,白底碎花和服,露一截藕白后颈。他叫耿良辰,劳工小贩的短打装束。他的同桌是两位中年人,放在桌面上的手厚过常人,指节处的茧子铜黄,是长年打沙袋、木桩的结果。 他俩穿着长衫,质地上等。天津的武馆受政要富贾支持,拳师的月薪可买百斤牛ròu。看得出,他俩忍着厌恶。 “不信?你打我!来!”耿良辰离座,要他俩站起来一个。他俩互看一眼,站起一人,慢打一拳。这是试手,取消了速度力量。 耿良辰登时兴奋,头侧躲,擒住那人手腕一晃,让那人的手打上自己的脸:“看看!腕子细,脖子粗,你说手转得快,还是头转得快?” 那人一脸无聊:“手!” 耿良辰呵呵笑了,父亲激励孩子的笑:“再来!” 那人狠瞪着耿良辰,再次慢打一拳,耿良辰头不躲,出掌贴上那人肋骨,那人拳头在他脸前停下。耿良辰:“头没手快,手比手快。” 那人退后两步,抱拳作礼:“受教了。”眼中厌恶到了极点。 还坐着的一人说话,语调不卑不亢,武馆里总有这种会讲场面话的人才:“半个时辰前,在武馆里,他就败给你了。照武行规矩,对踢场子的人,不论输赢,武馆都要请客,你非要喝咖啡,我们也做到了,为何还要羞辱他?” 耿良辰:“练拳的坐一块儿,不就是聊聊拳么?我没错吧!” “跟你再比一次!” 两拳师怒不可遏。耿良辰反而坐回椅子,喝尽残咖啡:“我才练了一年拳,头不躲,难免给人打上。这个月比武多了点,门牙给打松了,想再比,您得过十天,容我的牙长牢点。” “我给你镶金牙!” 一拳师出手,顿时肋下中掌,未及呻吟,瘫死过去。另一拳师忙掀起他上身,用膝盖抵住他脊椎,手抄他下巴将脖子仰起,嘴里进了气,哭出一声,如婴儿之泣。 人醒了,四肢仍废着,要起身还得缓一会儿。柜台内有两位侍者,为何日本咖啡馆的侍者总是老人?远处桌位的和服女人已站起,脂粉煞白,几同玩偶。 耿良辰捂着嘴,盯着那拳师的救治手法,呜噜噜搭话:“您这手,绝了!”拳师忙于施救,一时忘了敌我:“这算什么?练拳的都会。你师父没教你?” 耿良辰摇摇头:“我那师父啊……”拳师眼中恢复了敌意,他没再说下去,捂嘴向门走去。 身后传来一声:“要给你镶金牙么?” 咖啡馆的门上镶着毛玻璃,街面朦胧如梦。耿良辰眼中有一抹恍惚,未答话,推门而出。 【二】 “你躺着,怎么给你换床单?起来!” “你过来,就知道怎么换了。” “呸!” 逗房东的二女儿有一会儿了,耿良辰躺在床上,捂着嘴。房东有三女,皆浑圆xìng感,渔民后代的习xìng,不忌男女调笑,甚至骨子里喜欢。天津本是水城,九河汇拢处。 大女半年前嫁人,耿良辰常跟二女说,他睡过她姐姐。 房东老太太在院子里喊了,催二女上街。耳朵眼胡同的zhà糕金黄酥脆,红豆馅嫩如鲜果,是老太太唯一的嗜口。人老,不吃晚饭,怕消化不起,夜里难受。吃年糕在下午三点。 二女:“快别闹了。” 她一步跨到床前,耿良辰挺身跃起。二女本能一竖小臂,护住rǔ房,撞进耿良辰怀里。耿良辰如受火烫,蹿到门口。占女人便宜,只到此程度。 二女:“快滚吧!”俯身换床单了。 她臀部滚滚,腰部圆圆。听街头的老混混讲,姑娘出嫁后,腰会瘦下来——瞄着她的腰,耿良辰有种奔跑后喝水喝急了的不适感,喝一声:“哪天你嫁人,我就在前一天睡了你!” 她没听见。耿良辰出门了。 他喜欢的不是她。他是个街头租书的。 一九二二年,以《江湖奇侠传》为启,南方有了武侠小说。一九三三年,是“北五家”时代,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已现世有一段时间了,风头正劲,除报纸连载外,以小册子方式,写一段售一段。 一册字数少则两万多则六万,押金两角,租一天一分。他也出租“北五家”的白羽、郑证因等人的小说,但主要靠还珠楼主活命。上海一户五口之家,两人打工,一月三十三元可得温饱。在天津,需十四元。他是一人独活,七元足矣。 北马路上的一片五米长墙根,是他的营生地。那是北海楼的西墙根,北海楼是商场,三楼有茶馆。天津水质咸,不能直接饮用,自家烧水煤费高,都是去水铺买水。茶馆提供热水,茶馆是北方人的半个家,老客户刷牙、洗脚也在里面。 茶客租了书,拿上茶馆看。还有街头散客,天津人不愿待在家里,喜欢待在街上。书摊家当是一架独轮车,五个小马扎。车上摆书,马扎供人坐看。五个马扎不够,但也不多准备了,人会靠墙站着看。 耿良辰原本是个脚行,帮人搬家运货的,是师父让他干了租书,因为“习武人经不起力气活”,练拳后扛重物,精力奔泻,等于找死。 “我那个师父啊……”去北海楼的路上,耿良辰再次感慨。他拥书七十本,是师父出的钱,可谓恩重如山,他打了八家武馆,有了大人物自然而有的谦逊心理——人活着竟可如此荣耀!但近日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师父在盼着他死。 “怎能这么想?这叫忘恩负义,耿良辰,你是个小人!”他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天津人走在街上,跟在家里一样,不顾忌旁人眼光。他又自抽了一记耳光。 师父是一年前遇上的,农历三月二十三,天后宫庙会。那时,他还做脚行。 脚行设有“站街”一职,监视街面,见有商家自运货物,便呼来附近兄弟扣下,勒索高价运费,遇上伙计多的商家,总是一场群殴。脚行人都出身穷苦,有恶行也有善根,见老人摔伤街头,会帮忙送医;见混混调戏fù女,会阻拦。 庙会上女人多,每年都出事。晚饭时,他听一个站街讲,散庙会的时候,有对夫fù被混混盯上,跟了几条街,因为女的漂亮。要被跟到住址,便会后患无穷。男的露了功夫,一人打七混混,都是一下倒一个,快得看不清手法。 天津武馆多,对于街头显功夫的高人,天津人不稀罕。他却有了好奇,想看看这女人的漂亮。天津女人时髦,紧追上海,街上漂亮的多了,原该不稀罕。 第二天早晨,他买了盒三pào台香烟,见到站街便递一根,一个个路口串下去,光了半盒烟,找到那对男女家。 三pào台质劣,抽一口皱下眉。这个家,只有一间房,无遮无拦。一道不足膝盖高的荆棘围出个院子,房前一地木屑。有木匠台子,一个未刷漆的柜子立在防雨的油布棚下。 看到了那女人。她站出门槛,把一手瓜子皮扔了,反身回屋。 阳光暴烈,瓜子皮透亮如雪花。女人小脸纤身,脖颈如荷叶秆挺拔。 跨过荆棘,站在院中,他喊:“屋里有人么?”女人走出,一双眼镇住了他。 不是十六七姑娘的明眸,不是青楼女子的媚眼,如远山,淡而确定不移。神差鬼使,他说他是来比武的。 她以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做出招待亲朋的礼节,从屋里端出个脸盆架,说:“洗把脸,慢慢等。我男人回来,得要一会儿。” 他洗了脸。两个时辰后,她成了他的师娘。 半个时辰后,她男人回来,手里拎着八十只螃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天津河多,螃蟹不值钱,买不起白面的底层人家,螃蟹等同于野菜。 男人洗脸,她去蒸螃蟹了。螃蟹蒸好,他被打倒四十多次,眼皮肿如核桃,流着鼻血。男人停手时,额头淌下大片汗水,有些气喘。 街头总有纠纷,脚行都会打架。他手黑,反应快,逢打群架就兴奋,盯上一个人:追出几条街,也要把人打趴下,被骂作“猪吃食,不撒口”。 没想到,给人耍猴般地打了!他记起所有他不屑的混混手段,撒石灰、捅刀子、打弹弓——第一次想弄死一个人。 男人让女人摆桌子,拍拍他肩膀,语带歉意,说去河边买螃蟹,受了湿气,身上不畅快,想出出汗,便多活动了会儿。还赞他骨头架子比例好、两脚天生的灵活。 他憋着一股委屈,随时会像小孩般哭出来,也像小孩般听话。女人递上毛巾,他乖乖洗脸,男人一递上螃蟹,就吃了起来。 他吃了二十只,男人吃了十只,她吃了五十只。 平素吃不上猪ròu的人,饭量都大,干活的日子,一个脚行一顿饭能吃两斤米。但吃螃蟹不是嗑瓜子,她未免太能吃了——她的腰不见肥,这是女人有男人的好处。 饭后,男人说:“你这身子骨,不学拳,可惜了。跟我练吧。”他脑子蒙蒙的,当即磕头,叫了师父。 师父叫陈识,师娘叫赵国卉。女人名中有个“国”字,实在是太大了。 北海楼西墙根,摆着他的书摊。坐在马扎上看书的有两个学生、一个前清老秀才。书摊边是个茶汤摊子,一个清朝的龙嘴大铜壶。耿良辰不在时,茶汤姑娘帮他守书摊。 她比他小五岁,但他总占她便宜。今天让她看摊,是回去午睡。自从牙松了以后,生出老人毛病,白日里常犯困。 她肥腰肥腿,日本玩偶般面色雪白、瞳仁墨黑,见耿良辰过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齐整的牙。有一点喜欢她吧,喜欢她的牙。牙的质地和牙床的鲜红度,显示出她遗传优良,有一条长长的健康的祖先谱系。 他也是健康的。练拳后,常梦见自己的肋骨,十二根肋骨洁白坚硬,如同象牙。健康是一种磁xìng,健康的人之间有着特殊的吸力——这是他观察师父、师娘得出的结论。 或许,服从于健康,他和茶汤女会吸在一起,结婚生子一唉,跟她过日子,自己会很不耐烦,一定早死。临终前,咬着她的耳朵嘱咐:“我练了一辈子武,有点成就。肋骨拆下来,卖给洋人,就说是象牙。” 他的十二根肋骨,被当作小象的牙,卖了很多钱,她抽鸦片、赌博、养小白脸,仍绰绰有余,但她人老实,只会省吃俭用地活着,成为一个高寿的老太太,一脸慈祥地死去,糟蹋了这笔钱——他无数次重复这个想法,尤其见到她面后,暗中一想,快乐无比。 发觉他一脸坏笑地盯着自己,她会叫:“你怎么啦?”脸蛋显出两簇淡淡的血丝。最新鲜的苹果和最新鲜的桃子,皮上也是这样的血丝。 他走向她,她回去了自己的茶汤摊子。坐在书摊后,有着吃了一顿冷饭冷菜后的沮丧,看着熙攘人群,他告诫自己,振作点,还有许多武馆要踢,你是一个门派的全部未来。 习武后,师父判断练三年,他可以踢馆。他的天赋比预想高,只用了一年。 天津有武馆十九家,平均一所武馆十来个学员,靠收学费根本无法维持。武馆重要的不是学员,是师父。自民国初年,国民政府提倡武风以来,武术只促成了武侠小说热潮,对大众改变甚微,大众要劳苦过活或吃喝玩乐,没时间练武。 官员和商人给武馆捐款,只为养住有名的师父。名师越出越多,凑成繁荣格局,历史上名不见经传的小拳种纷纷现世,耿良辰的师父便是个小拳种门人。 耿良辰第一次踢馆的前夜,在师父家吃了顿螃蟹。师父说,不与大众发生关系的事,也可以兴盛,比如国画、瓷器,便是富贾高官玩出来的。武术现今的处境等于国画、瓷器,但武术不是实物,进不了“奇货可居”的金钱游戏。政治需求改变后,武术的兴盛便会断亡。 漫长的清朝,民间是禁武的。眼前的畸形繁荣,恰是小拳种出头之日,机不可失——耿良辰质疑,既然断亡是必然,赶在断亡前出名,有何意义? 师父:“寂寂无名,愧对祖师。你现在不懂,但等我死了,只剩你了,就会明白这个‘愧’字有多难受。” 师父的神色,有着长远谋划者的酸楚与壮志,征服了他。 武术跟科技一样,是时代秀。明知南北都一样,开武馆收不到学员,北方官员仍组织“七虎下江南”、“九龙降羊城”的活动,让北方拳师联合南下授徒,做半月游或一月游,大造舆论。 虚名的意义何在?提倡武风已有二十年,一个持续的事物,不论虚实,总会有人不断投入。师父练的是咏春拳,限于广东福建,习者寥寥。师父以个人的方式,北上了。 天津是武馆最多的城市,赢了这里,便有一世之名。他渐渐体会出师父的思路:以木匠身份入津,为摸清众武馆底细,选一个天津本地人做徒弟,可免去“南拳打北拳”的地域敏感。 只是不知师父的下一步。天津武馆十九家,踢多少方止?扬名以后,如何收场?应该不会是“扬名、开馆”这么简单,太顺理成章的事情总有危险。 街面上过去一队运货的脚行,他们中有旧日兄弟,都没理耿良辰。摆书的独轮车,是脚行工具。脚行的老大叫“本屋”,脚行是一天一结账,但跟本屋有口头契约,一千三年或五年,退行要赔款——耿良辰没跟师父说,自己jiāo了这笔钱,jiāo了又心疼,那是卖了多年力气攒的,用的独轮车便没还给脚行。 独轮车不值钱,本屋没追要,但行有行规,脚行兄弟从此不理他。 踢到第五家武馆,很想花钱请脚行兄弟喝酒。不为炫耀,源于恐慌。他愿意花光所有的钱,但知道他们不会来。 望着远去的脚行兄弟,他抽了独轮车一巴掌,如一记耳光。树木山石都挡不住天敌,野外物种最大的保护,是它的群体。这个不值钱的东西,让他成了一只失群的羊,无躲无藏。 到晚饭时分,书摊还可以摆下去。独轮车上挂有马灯,十米外有路灯,都不太亮,半个时辰后,几位散客看酸了眼,他就挣到了一天的钱。 下来了一批茶客,茶馆只提供点心、面条,他们是去附近饭庄吃饭。其中有人还书,有人搭话:“听说你又踢了个武馆,真的假的?” 这种话,他从不理,耻于成为闲人谈资。他还没到惊动富贾高官的程度,打出来的名声,仅对混混起作用,路过书摊,他们会鞠躬打千,眼中是真诚的佩服。但武行和混混是相互制约的两股势力,不能有私jiāo。 牙,或许没那么松,是个拖延去踢第九家武馆的理由——耿良辰的牙疼了起来,七八天了,他只敢喝粥,见到馒头都犯怵。 想喝一碗茶汤。冲茶汤前,会撤下几颗冰糖碎渣儿,滚水一冲,五步内都是甜丝丝的香气。茶汤女在看他,她总是看他,他总是占她便宜,只要递个眼神,她就会飞快冲一碗送来,不算钱。 他几乎要递出那个眼神了,一个人力车夫在茶汤摊停下。人力车是日本人的发明,人力车夫原本属于脚行,随着日本在天津建了造车厂,车行就从脚行分离出去,一个车行一个老大,也叫本屋。 车夫身材壮硕,娃娃脸,买了碗茶汤。耿良辰备感厌恶,转身点马灯了,忽觉脖梗一凉,后背肌ròu收伞般收紧——这是遭遇劲敌的预感,如野兽直觉,没踢过八家武馆,他不会有。 缓缓回视。 车夫蹲着喝茶汤,低压的毡帽帽檐下,闪着狼眼的亮光。 蹲着的姿势,腿形松垮,无习武迹象。 呵呵。 耿良辰,你疑神疑鬼,说明你当小人物当得太久,记着,你是一个门派的全部未来。 【三】 这是一个“出师父不出徒弟”的时代,各派都有名师,都后继无人——天津八卦掌耆老郑山傲如是说。陈识北上天津,唯一拜访的人是他。 扬名需要深远策划,“一战成名”只属于武侠小说,现实中,一次扬名行为的周期是三到五年,布局和善后占去大部分时间。 放耿良辰去踢馆,是想好了后路。耿良辰踢到了第八家,已是天津武行能忍受的极限,将会有一位名师出面将他击败,维护住天津武林的体面。在这位名师的主持下,耿良辰作为一个犯乱的徒弟,被逐出天津,而连踢八家的战绩得到承认,背后的师父浮出水面,收取胜利果实,立名号开武馆。 ——这是小拳种博出位的运作方式,踢馆者是牺牲品,一个门派立住了,一个人才毁掉了。这位承担除乱、扶正责任的名师,是运作最关键的一环,得是年高德勋、各派皆服的人物,陈识只选中的是郑山傲。 郑山傲一个人有两个脑子,老江湖的狡猾、武痴的纯真。 两年前一次“九龙降羊城”的北拳南下,郑山傲是九龙之首。陈识托人引荐,以晚辈身份,向郑山傲展示了咏春拳。咏春拳只有三个套路,一皆简短,快打不足一分钟。他打的是咏春拳的第一套拳“小念头”,打了一半,郑山傲便不再看,低头喝茶,会见就此结束。 南拳不入郑山做法眼,引荐人备感无趣,陈识则心中有数,不再出家门。第三天,等来了郑山傲孤身夜访,他入门便问:“八卦掌的东西,你怎么会?” 公诸于世的八卦掌,是走转不停的拳术,而内部则以静立久站来训练,与咏春拳“小念头”要领一致:两脚内八字站立,大腿有缓缓夹意。 人体是天然的卸力系统,拳头的击打力再大,也会被肌ròu弹开,最多把人打得皮开ròu绽。而经过站法训练,拳头可产生透力,透过骨ròu震伤内脏。这一站,在八卦掌叫“夹马桩”,在咏春拳叫“二字钳羊马”。 zhēn rén面前不说假话。咏春拳的第三套拳叫“标指”,伤敌眼目的dú招,不能对外演练,有“标指不出门”的戒律,陈识也打给郑山傲看了。郑山傲变了脸色,因为跟八卦掌的“金丝抹眉”同理。 “金丝抹眉”是郑山傲师父留给他的绝招,只用过两次,赚下一世威名。 郑山傲感慨:“年轻时习八卦掌,有个疑问,如此高妙之术,难道只有我家祖师一人悟到?但看了三十年,今天才看到。果真‘天道不独秘’,南方也有人悟到。” 这一夜,郑山傲是武痴本色,跟陈识称兄道弟。 利益上建立的友谊,常以背叛为结局;学问上建立的友谊,可以依靠。半年后,陈识北上天津,直说为扬名而来,郑山傲就没在饭庄请客,以免人多眼杂,给武行人物瞧见。要在日后承担处乱、扶正的任务,便要隐瞒两人的私jiāo。 给陈识接风,选择了武行人不会去的北安里俱乐部——法国人开的赌场。郑山傲徒弟中有一位是军阀的副官,在赌场消费可记账,偶尔也彻夜烂赌,这天一脸严肃地带陈识去了赌场内的舞厅。 舞厅有大腿舞表演,舞者多为白俄女子。俄国革命后,许多俄国贵族流亡到天津,迅速落魄。大腿舞是法国式的,还有俄国的格鲁吉亚舞。 经历了luǒ露程度惊人的大腿舞后,看着一位高帽长裙的舞者登场,陈识小有惊诧。长裙及地,看不到脚,舞者身形不动,行了一圈,状如飘行。 舞者十八九岁,正在最美年龄,端庄如王后。比起大腿舞的活蹦乱跳,她仅凭行走便赢得掌声,格外超凡脱俗。 毕竟是艳舞表演,行了五六圈后,一位男舞者扯下她的长裙,她维持着舞姿,长腿亮如银梭。飘行的奥妙,原来是在裙子遮挡下,高频率地小步而行,膝盖内侧肌ròu如鱼的游姿——陈识的眼神有了变化,郑山傲凑过来:“看到了?”陈识点头。郑山傲:“走吧。” 赌场外有花园,设供人吸烟、闲聊的长椅。郑陈二人在那里,谈出一件逆世功业。 “天下武馆都是摆面子的,收不到学员,去学也受骗。我学拳的时候,师兄弟间不能有jiāo流,师父都是单独传授。武馆是学员们一块练,违反千古的传艺规矩,哪个名师会把真东西在那里教?” “唉,好武之风,是政客们的游戏,习武人反而是陪着玩的。” “我不是感慨这个。八卦门规矩,一代得真传者不超过三人,世面上流行的八卦掌就不是八卦,我不知该叫它什么。我看不下去,但学拳之初,已发誓守秘。自世上有了武馆,二十年来,没出过人才,因为天下武馆,批发的都是假货。” “您那句名言——这是个出师父不出徒弟的时代,原来是在骂人。” “老了,还骂人,就无趣了,我现今想的是别的。提倡武术从来是~件虚事,我想把它变实了。天道不独秘,格鲁吉亚舞裙下步法跟‘八卦走转’同理,这个白俄女人吓坏了我,如果我们再不教真的,洋人早晚会研究出来,我们的子孙要永远挨打了。” 天津的名师们不会违反守秘原则,否则会被各自的门派讨伐,需要一个外来者率先犯规。二人在长椅上是同向并坐,郑山傲转头,正对陈识:“如果你答应开武馆传真的,我便让咏春拳在天津扬名。” 陈识一病七天。 第八天,郑山傲在以做德式西餐闻名的起士林餐厅宴请他。他答应了。他要教出一个踢馆的弟子,在找到这个天才前,找到了一个女人。就在郑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傲请客时,她是起士林餐厅的托盘姑娘,脖颈如荷花秆挺拔。他也发过守秘誓言,承诺此生只真传两人。他做的是欺师灭祖的决定,起士林的面包免费,不自觉越吃越多,吃到第七盘,托盘姑娘说:“别吃了,我见不得占便宜没够的男人。” 她的眼,如远山,淡而确定不移。 男人的伟业,总是逆世而行。逆世之心,敏感多情。郑山傲叹口气,看出陈识中邪,一眼迷上了她。 她有个舅舅是教会学校的锅炉房师傅,有个远房舅舅供应起士林水果,所以在教会学校长大,在起士林打工。她是个无嫁妆的贫家女,最好的命运是被一个来旅游的德国绅士看上,远嫁欧洲。她思考过,此人不必是青年。 郑山傲找她父母商谈,她嫁给了他。 陈识家在广东开平号称“九十九楼”,曾是建洋楼最多的豪族,衰败于一场兵变。家境好时,他年少体弱,为治病学了咏春拳,不料成为日后唯一的生存技能。他给南昌商人做过保镖,在广州警察局短暂任职,护送过去南洋的货船…… 他有些积蓄。他带她住进了贫民区——这是郑山傲的建议。 日后,当他训练出的人开始踢馆,会不断有武行人找上家门,责问为何放任徒弟作乱,他只能回答“管不住”。自顾不暇的贫穷生活,可以博得他人原谅。 穷人都是忙人。他学会了木匠活,让家里呈现出越忙越挣不到钱的底层特征。在郑山傲看来,娶她是一步棋,一个好吃懒做的女人是男人最好的伪装。 作为在世上混过一圈的人,陈识经历过一些露水姻缘,半夜在一个女人身上醒来,总闻到自己散发着讨厌的鱼腥味。新婚之夜,他闻自己,是雨后林木的清爽气。 什么也不能对她说。只是一夜一夜地睡她。 她也不作多想。有次问她:“我怎么样?”她:“好。” 不如抱着她就此死了,咏春拳扬名之事,本该下一代完成。 没想到耿良辰会出现,天意。 教给耿良辰的,都先教给了郑山傲。成名容易,保名难,郑山傲十五年没比过武,日后一战,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隔三差五,陈识以“接了修门窗的活儿”为由离家。低压毡帽,走街串巷,确定没碰上武行人物,才转奔郑山傲家,敲后门而入。 郑山傲追根问底的武痴本色,令陈识越教越多,远超过耿良辰所学。咏春拳只有三套拳,在他师爷一代,吸收了清朝水兵用的八斩刀,在狭隘船面上作战,敌我双方都无躲避余地,八斩刀是一击必杀的攻击型刀技。 在他这一代,吸收了江西镖师用的日月乾坤刀。走镖路上遇土匪,要以和为贵,一旦动手,让其“劳而无功,自愧而退”为上策。日月乾坤刀是最擅防守的刀,在一根齐胸长棍的两头安刀,一把略长一把略短。对敌时,两手握棍子中部,左右轮番扇出。 手握部位装有月牙形护手,月牙尖冲外。如果敌人兵器突破了两头的刀,攻到近身时,仍可用月牙对拼。 北上时,将刀拆散后装箱携带。唉,为郑山傲装上的刀。每每看郑山傲练得津津有味,想起北上时的豪情,陈识会一阵恍惚:这事似乎郑山傲成了最大获益者。 唉,越执著,越会为人所夺——这是咏春拳的jiāo手口诀,也是人事规律。 日月乾坤刀一直放在郑宅,郑山傲练刀热情不减,不好要回去。一日走出郑宅,陈识忽生悔意,后悔这一天用在武术上,这一天用来陪她,该有多好。 回家路上,有人卖狗崽,叫卖词动人:“不为挣钱,只为给狗狗找个好人家。” 陈识上前,卖狗人堆笑:“看您一脸善相,给多少钱都行!”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抱了一只小狗走。 小狗卧于臂弯,像块烤红薯。他心里暖暖的,这下好了,自己在郑宅时,它可以陪她。 一年后,耿良辰开始踢馆,小狗也长到半个小腿高。 【四】 习武人谈判,放杯子的一下,是最终表态。中州、夏虞两家武馆的管事造访陈识,问责耿良辰踢馆事件。两家武馆是天津武馆的翘楚,馆长之下管事最大。 陈识应答的是“此徒乖张,我管不了”。两管事放下茶杯,杯底都在茶盘沿上蹭了一下——这是要生事端的表示。 陈识知道,事态按预计的又前进一步,天津武行不会容许第九家武馆被踢——郑山傲即将出山比武。 从未去过耿良辰住所,也没让他请过一顿饭。不愿意受他一点情,因为他是个棋盘上的弃子。送走两管事,以遛狗为由,陈识出门,向北海楼行去,那里有耿良辰的书摊。 最终没走到北海楼,转去河边买了螃蟹。 拎着八十只螃蟹回家,滴了一路水,解脱了负罪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习武人活的就是‘强弱生死’,既然习了武,便要认命。我如此,他凭什么不如此?” 晚饭,陈识吃了三十只,她吃了五十只。 郑山傲六十三岁,所有年轻人的恶习——熬夜、抽烟、赌博——他都有,他的体能强于青年。但他是个老人了,老人都有恐慌,难以恰到好处,往往过分。耿良辰会残废。 掰裂螃蟹腿的声音刺耳,陈识三十只螃蟹的腿都匀给了她。 此夜,很想要她,但抑制住自己。她酒足饭饱,睡得四肢开张,如浮在浅水上的一大团落叶。 耿良辰最初学拳,是因为她。最初的一天,他拎着八十只螃蟹归来,她坐在门槛上嗑瓜子,耿良辰看着她,正如他在起士林看她的眼神。 学拳,为看她。耿良辰心思,陈识知道,自信他练下去便会改变,拳中有尊卑。果然,他不再敢看她,因为对陈识敬意日深。 摸上她胯骨,如抚刀背。 郑山傲是武痴,也是老江湖。名誉之战,必下狠手。耿良辰会身死。 等他死后,再要她吧。 为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那双眼睛。 陈识如此许诺,猛想起自己拜师时发下的守秘誓言,如遭雷击。天亮时分,趴上她身体,她本能地呻吟一声。 郑山傲在北安里俱乐部的消费,是徒弟林希文买单。林希文出师后参军,现是山东督军的副官,督军在天津造了洋楼,他一月一次来津监工。 下午,陈识从后门入郑宅,郑山傲刚穿好衣服,准备出门。他穿着浅灰色衣裤,说这一身原本雪白,一等宁波绸缎。 林希文这次来津,带了台摄影机,要拍郑山傲的“少林破壁”。天下功夫出少林,少林寺有群僧习武的大型壁画,其中对练的人形有四十多组,参透其用法,称为“破壁”。 郑山傲并不懂少林拳理法,只是取姿势相近的八卦掌散招去套图形,都套上了。这是两月前,他在武馆跟学员聊天高兴了,随手玩出来的。不料学员们如获至宝,整理后登报,获评“破千古之谜,惠当代百姓”。 经林希文力捧,山东督军大感兴趣,让拍成电影带回山东。如得督军赏识,它可能成为军队的cāo练项目。 郑山傲的雪白绸衣,是当年“九龙降羊城”的拳术表演服,剪裁精当,动起来尤显身形潇洒。郑山傲十分喜欢,才穿过两次。但电影胶片忌讳白色,会让画面不成调。只好用香灰洗成灰衣,看似一般棉布。 郑山傲笑道:“有点心疼!” 看他兴致正高,求他对耿良辰手下留情的话,陈识就没说出口,反正日子还多,只说今天来教刀。“改日,改日。”郑山傲走了,正门有接他的车。 美国福特轿车。因国民政府大量配用,几乎是中国的官车。 后几日,陈识再来,后门用人均说郑山傲未归家。 日子经不起拖,陈识被叫去了中州武馆,还有三位别家的馆长在。 已表明自己是个管不住徒弟的师父,按理,比武帖子该直接jiāo给耿良辰——那就是要口头通知他,惩戒者人选是郑山傲。 陈识坐定,这是个圆桌。没有递上帖子,摆上一个茶盘,五杯沏好的茶。围坐的馆长们依次拿杯。 陈识知道,这是以茶表态。如果剩给自己的茶,是最边上的一杯,大家还是朋友。 剩下的是中央一杯。 这是为敌的表示。不会有比武了,他们将不择手段,将耿良辰除掉。 各馆长看着他,只要他拿了茶杯,便是默认这事,今日会面便可结束。 陈识背上一层如霜的冷汗:“天津六十多家武馆,只你们几个说了算?郑山傲郑老先生什么态度?” 某馆长:“摆茶,是为不说话。拿了吧。” 陈识伸手,指尖未碰到茶杯,各馆长已起身离座。 【五】 屋顶的瓦片,如武将的铠甲。郑宅是大四合套院,一个四合院、两个三合院、一个独门独院的组合。一个习武的,竟可如此有钱。 后门,陈识没有敲门,顺墙翻人。 郑山傲在家,刚穿好衣服,深色衬衫,雪白西装。 陈识感慨:他还是喜欢白色。 郑山傲警觉转身,有着一流高手的凶相,随即开口一笑,露出三颗新镶的金牙。他以跟小伙子比赛牙剥甘蔗皮闻名,一丈长甘蔗能剥四根,一口天然好牙原是他的骄傲。 陈识没问他出了何事,他坐下穿皮鞋,笑呵呵说:“我今天乘船出海,杭州转广州,去新加坡。有个人跟我走,我要去接她。你有话,咱们车上说。” 郑宅大门挂着出售告示,停一辆福特敞篷轿车。不是官员派车,郑山傲花钱雇的。 车驶入租界。郑山傲开言:“天津没我这号人物了。” 传说西南边陲有一种叫“狗鹰”的鹰种,小鹰长大后先咬死老鹰。以前武行里,尽是狗鹰。 习武人成名,多是打别的门派。如果自己师父有名,也可以打师父,称作“谢师礼”。无人觉得不妥,被打的师父觉得徒弟超过自己,是祖师技艺不衰,会请客庆祝。 二十年来,拳师成社会名人,输不起了。“谢师礼”被严厉禁止,甚至青年人只能与同辈人比武,向前辈挑战,被视为大逆不道。 林希文心在仕途,习武不勤。对这个徒弟,郑山傲从未看重过。“少林破壁”是两人对练,林希文主动当配手,换上的灰衣亦剪裁精当,动起来尤显身形潇洒。 郑山傲感到一丝好笑:他想跟着自己进入历史。 作为当世顶级武人,所拍影像必为后世重要文献。郑山傲夸了夸林希文:“行坐有相,已是一等衣服,动起来还有相,难上难!你花了大心思。” 林希文满面通红。 师徒俩身形潇洒,站到摄影机前。“少林破壁”共四十二手,一招一招套下去就行了——一生比武四十余次,屡历凶险,未如今日紧张一就这样流传后世了? 恍然有了临终心境,只觉一生尽是遗憾。许多事都可以做得再好点,应在五十岁前生下个孩子——套到二十多招了,郑山傲做出“老翁撒网”式,林希文的手触到郑山傲肘部,应对的是“寓女推窗”。 四十二手如人生,一应一对,便过完了。郑山傲生出一股倦怠,甚至想就此停手,不再套下去。 肘下,林希文的手拐上来,偏离了“寓女推窗”。拍摄前练习仅两日,他还不熟,没事,郑山傲自信自己能调过来,绝不会让督军看出瑕疵…… 郑山傲醒来的时候,躺于拼在一起的两张八仙桌上,失去了三颗门牙。摄影机已撤,站着两个持步qiāng的士兵。中州武馆的邹馆长坐在西墙茶座,小跑着过来。 郑山傲起身坐于桌沿,两腿悬着,距地半尺。 半尺,如万仞,竟跳不下。 胶片上的影像,剪去开始时的套招,谁看都会觉得是一场真实比武。他留给后世的,是挨打的丑态。 “我是中了徒弟暗算啦?他身在军界,不是武行人,这么做是为什么?” “江湖事,事过不问因由。郑大哥,您是老江湖,不问了吧。” “他为了吗?为了向督军争宠?” “郑大哥!这是你徒弟给你的。” 邹馆长手里拿着个信封,抽出几张银票的上端。 递上,郑山傲垂头。 邹馆长:“不要?” 郑山傲抬头,缺了的门牙如地狱入口:“他买走的是我一辈子的名声,干吗不要?” 北安里俱乐部门口有露天咖啡座,此时未至中午,坐着三五个白俄中年男人。他们彼此不说话,挤坐在两张小桌旁,面前各摆一杯红茶。 郑山傲:“这杯茶,一天都不会喝,喝了,就会被侍者赶走。如果你给他两块银元,他会塞给你个事先写好的字条,是他家住址,可以去睡他老婆、女儿。” 俄国旧贵族在天津落魄至此。郑山傲也是旧贵族,清朝顶级武将后裔。曾祖父死于舟山群岛,一场与英国海军的战役,获“锐勇巴图鲁”赐号。巴图鲁,是满语的“勇士”。 他是一个有祖产的人。祖产仅剩那所套院。 要接的人,住惧乐部地下室。赌场技师和厨师酬劳高,在外有家,那是侍者和舞女的住处。 是个白俄女子,裹着老fù人的黑头巾。陈识一眼看出,她是跳格鲁吉亚长裙舞的姑娘,膝盖内侧肌ròu如鱼的游姿。 她没沦落到父亲在门口喝红茶的地步,带她走,应需一笔钱。 她跟着郑山傲坐上汽车,中国fù女般仪态端淑。陈识有些伤感开了句玩笑:“高明!既然阻止不了洋人破解我们的武术,就把洋人娶了。” 郑山傲朗声大笑。 陈识:“郑大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提防白俄女,你俩差着年龄,小心她骗走你养老钱。”盯着白俄女眼睛说的,有警告意味。这是他为郑山傲唯一能做的事了,之后,或许便此生绝缘。 白俄女会说几句辛文礼貌语,目光炯炯直视陈识,瞳孔湖蓝色,漂亮得如教堂正午时分的彩绘玻璃,不知有没有昕懂。 郑山傲转头看她,父亲看女儿的惬意,缓了一下神,领悟陈识的用意:“她从小受穷,当然会很自私。但男人的钱,不就是让女人骗的么?” 陈识一愣,随即一笑。与其瞩望于主义、宪法、佛道,不如瞩望于小孩和fù女。 郑山傲迎着一笑,笑容收敛后,是一张老江湖的审慎嘴脸:“别想扬名,回广州吧。如果好心,带你徒弟走。” 【六】 耿良辰坐在书摊前,看着糟乱的街面。昨天,他做了件缺德事。 他的牙,长牢了些,白日犯困的老人病仍没去。昨日正午,托茶汤姑娘看书摊,回去午睡,却没回关家,去了西水凹。 师父是南方人,只知螃蟹是河里捞的,哪知道上等螃蟹是田里捉的。西水凹有片高粱地,高梁熟时,螃蟹成批上岸,一棵高梁秆上能挂四五只。 西水凹螃蟹肥实,水里岸上都得好。耿良辰买了八十只。 师父家在南泥沽,去时师父不在,师娘在屋里睡觉。天津人一般不睡烧火的土炕,用箱子、床板搭成土炕形的木炕。能并排睡五六人才称“炕”,白天摆上桌子,吃饭、做活都在炕面,所以要采光好,都是贴窗而建。 窗高两尺,上格一尺五,蒙半透光的高丽纸,下格五寸,镶玻璃——是割来的旧玻璃,到底师父从哪儿割来的,倒闭店铺的旧窗?洋人丢弃的酒柜?酒柜有玻璃门。 她的脸,在这块玻璃里装得满满。 耿良辰落荒而逃。八十只螃蟹,扔给路边玩土的小孩。 回到关家住所,才敢想她的睡容。她处于婴儿的深度睡眠,暗暗发育。她嘴角隐含笑容,不是小女孩的得意,是天后宫里天后娘娘的恬静之笑,对海洋众生的宏大赐福…… 他躺在床上,如遭肢解,夜晚来临,也不知觉。 街灯亮起一段时间后,茶汤女把他的七十本书拎上来。虽然一块银元厚薄的小册子居多,但还得感叹,她真有劲啊。 这不是她第一次帮他收摊,如多年夫妻,他总是占她便宜。她把左手一摞书摔在门口:“快起来!自己收拾!” 他一动不动:“还是你代劳吧。” 她右手拎着一摞书到床前,喝一声,预计他会躲开,冲他脑袋砸下去。 他没躲。书有些重量,抬手捂住嘴,似乎牙又松了。她慌手慌脚地给他揉脸,几乎钻在他怀里。原本很黑的瞳孔又深了一分,如名砚古墨研出的墨汁。 他以掌根顶起她肩头:“没事。给你看样好玩的。” 走到门口,将门再打开些,掀开墙边一块破毛毯,取出叠木架,搭于门顶,自左右垂下。 门的厚度面正对他脸,横出四根棍子,居于垂线三点。最高一点并排两根,直指他胸口。下面一点一根,直冲小腹。再下一点,一根倾斜的棍子,下指小腿。 四根棍子代表敌人四种攻击,对之可练习反击手法。 四棍固定安在木桩上的叫“打桩”,随挂随拆地挂在门上的叫“拆桩”。打桩还需绑上半湿毛巾,以磨练打击力度;拆桩是松松垮垮挂着,对之无法用力,练的是反击角度变化。 久玩拆桩:身形转折伶俐如蛇。 它是咏春拳秘传,因挂在半开的门上,耿良辰只在走廊无人的深夜练习,轻碰轻挨,静默无声。此刻打给她看,故意加速,手骨碰棍,一串敲核桃的脆响。 惊动了关家二女,她自楼梯走下,喝道:“傻兄弟,闹什么呢?” “滚吧你!”掀下拆桩,关上门,正对茶汤女黑透的眼仁。 刚才是取悦她。他对女人所知不多,只是半抱不抱地碰过关家二女,忽想结结实实地抱住她。 他的手快,第一下按上她右腰眼,第二下捉住她两片肩胛中间的脊骨——这是擒拿手法,是要打她么?她小鹿般原地一蹦,两手jiāo叉,卡住他喉咙。 她的瞳孔因愤怒,黑过了ròu质极限,呈现玉石质地。 他的手滑落。她夺门而出,关家二女还在门外。 喉咙生疼,他认真思索:这是咏春拳的jiāo剪手,她怎么会?看了拆桩,学会的?师父说过“天道不独秘”,难道是女人天生会的…… 关家二女似乎对他开骂了。他关上了门。 坐在书摊前,耿良辰判定自己昨天做了件缺德事,看向茶汤摊。她瞪着他,不知是一直看着他,还是预感到他目光将至,先他一秒瞪过来。 她的瞳孔,不是昨天的玉石硬度,似宣纸上湿润的两粒墨点。 他知道,两粒墨点击碎了那块割来的旧玻璃,渗透了他。 【七】 陈识行至北海楼。转墙即是耿良辰书摊。 郑山傲不再能提供保护,武行的惩戒必来。他出身脚行,藏身于脚行运货车,是逃离之法。 北海楼共三层,一层是有名的环行围栏,出租商铺,几步便是一个门口。三位拳师模样的人自一个门口走出,拦住了他:“陈师父,中州武馆请您楼上喝茶。” 习武人活的是“强弱生死”四字,平时为养精气神,得懒且懒,所以武行办事历来拖沓。惩戒耿良辰,起码是两天以后的事,不想来得这么快。 三楼茶馆没有单间,堂而皇之地坐着一伙武人,茶客们悠然自得,没人在意。中州武馆邹馆长欠身作礼,请陈识落座。 陈识:“我们师徒离开天津,永不再回。能否放过他?” 邹馆长:“他离开,你留下。你徒弟踢了八家武馆,我们就连师父带徒弟地赶走——显得我们霸道,外人会说天津这地方不文明!所以你留下,我们支持你开间武馆。至少开一年,大家都有面子。” 陈识:“一年后?” 邹馆长:“你走,不拦。” 茶馆在三楼,凭窗可见书摊,耿良辰正走向旁边的茶汤摊。 邹馆长一笑:“我们是武行,不是政客,不是黑帮。他活着离开,有伤无残。” 陈识垂首饮茶,掩饰喘出了一口长气。 耿良辰不是冲她去,冲娃娃脸车夫。他来了一次便总来,毡帽下的狼眼盯着她。他还不敢跟她搭话,但已足够讨厌。 耿良辰一脚踹飞他手中茶碗。 娃娃脸扫了自己的车一眼,车夫都会在车底藏打架家伙。各行有各行的家伙,混混用斧子把,脚夫用独轮车撑杆,车夫用一截废车把子。街头打架不见铁器,都是木棒,免出人命。 耿良辰:“以后,你别再来。” 娃娃脸:“凭什么?” 耿良辰:“看你不顺眼。”这是欺负人的话,也是心里话,自打第一次见,车夫便给他一种不祥之感,“不服气,打听打听,我是踢了八家武馆的耿良辰。” 说得自己都有些瞧不起自己,至于提这个么? 娃娃脸服软,拉车走了。 原想把一碗茶汤钱赔给他。但他走得急,手掏到兜里还没碰到钱,人已在三十米外。耿良辰想喊没喊出口,劝自己:街上每天都有欺负人的事,我欺负一回,又怎么了? 看向茶汤女,她气愤而立,眉尖一道花蕊似的怒纹。 耿良辰:“我不是坏你生意,那小子……你要不要回家睡个午觉?我帮你看摊。” 她:“要!” 她走了。耿良辰忽然很想练拳,哪怕只打几下。 一队脚行兄弟推货车而过。他忍住了。 五人喝茶汤,六人看书。耿良辰感叹中午生意好,转眼又见那个娃娃脸车夫。他拉车自街西而来,车上坐着一位军官,径直到来,点了一碗茶汤。 军官剑眉鹰鼻,气势压人:“书摊也是你的?还珠楼主有新出的小册子么?有,就拿来瞧瞧。” 新册才八千字,据说还珠楼主现在广西旅游,文字用电报打给书局,电报费可买一套床、柜、桌、椅共三十五件的嘉庆年间红木家具。 耿良辰去了书摊。新册在一个坐马扎的散客手中,耿良辰弯下腰:“有位军爷想看,估计就喝茶汤时翻两页,您匀他一会儿?”散客眼窄如刀,眼神不善,耿良辰补上一句:“要不这样,您今天白看了,看几本是几本,不收租金。” 散客递书,耿良辰接过。散客手指离书,一下扣住耿良辰腕子。另五个看书散客围上,人叠人将耿良辰扑倒。 被压在地,耿良辰才反应过来,猛力一挣,人堆颠开道缝。茶汤摊的六个吃客跑上来,硬底皮鞋一顿乱踹。耿良辰口鼻出血,终于动弹不得,感慨:中了算计!幸亏茶汤女走了,我这狼狈相,怎好让她看见? 街上看热闹的人里有脚行兄弟、有佩服他的混混。一辆福特轿车停住,司机下来打开后门,那伙人架起耿良辰向车走去。街面鸦雀无声。 车顶及胸。耿良辰硬是不弯腰,这伙人连骂带打,弄了半分钟也没将他塞进后座。混混们bào发出叫好声,脚行兄弟也有人喊:“小耿,要不要帮忙?” 耿良辰爽快大笑:“不用!”想起茶汤女昨夜从自己怀里挣脱的样子,身子一颠,猛地抽出了左臂。 有一只手,就好了。近距离频繁变化角度的穿透技巧,是咏春拳所长。切颈袭眼,瞬间倒下三人。 军官和娃娃脸不急不缓地并排走来。又倒下两人,余下的人仍死死挤住。 娃娃脸揪开耿良辰身前的一人,军官抢步迈上,两枚匕首chā入耿良辰腹部,像在自家门前,把钥匙chā进锁里。 耿良辰的腰弯下,肩膀被人一推,跌到车座上。 【八】 三楼茶馆,安闲依旧。 洋人报纸说中国饭馆、茶馆吵闹不堪,无国民素质——这是异化写法,不符事实。各国的底层饭馆都喧嚣如集市,因为本就是集市xìng质。中国高档场合以无声为雅,饭馆、茶馆清静如夜。 凭窗下望,见不到匕首细节。 福特轿车开走,脚行和混混随着围观群众散去。书摊和茶汤摊无人管,也无人去动,天津毕竟是文明之地。 邹馆长:“武术只在武馆里有用,在街上没用,人堆人地一压,多高功夫也使不出。”腔调空洞,游离出一丝沮丧。 陈识:“他是天津人,天津人都恋家。” 邹馆长:“别怨我,惩戒他的不是武行人,是军人。” 那位军官是林希文,抢了本该武行人做的事,在街头亲自动手,是一种表态——表明天津武行的靠山以后是山东督军。 邹馆长:“以前,是直隶督军。我们这一代习武人,都是客厅里摆的瓷器,一碰即碎,不能实用,只是主人家地位的象征。” 天津是海运大港,以走私qiāng支、yào品闻名,山东督军chā手天津,是看上这块利益。捐助武馆,不过九牛一毛,既有政绩又得口碑,何乐不为? 邹馆长:“民国初建时,军人声誉好,民众早已不相信士绅、官僚,希望军人能改变世道。二十年来,我看着军队一步步败坏,看着习武人沦为玩物而不自知。” “军人的底牌是抢钱、抢地盘,不办实政,只搞运动。以运动迷惑百姓,所谓振奋民心。张作霖搞拜祭孔子运动、吴佩孚搞恢复古礼运动,得了乡绅支持,也遭了学生骂。所有运动里,提倡武术最保险,无牵无挂,四处卖好。” 习武人在清朝是走镖护院的穷苦底层,武馆是民国才有的新事物。“我师父一代人,绝想不到我这一代人会如此富裕。我们有钱了,回不了头啦。”邹馆长举杯饮茶。 陈识也饮。入口,才知茶凉了很久,但两人都咽了下去。 福特轿车出津向西。林希文摘掉军官帽,亲自开车。后座,娃娃脸和另一个乔装的军人夹着耿良辰而坐。 chā入腹部的匕首,柄长六寸,刃仅四寸,刺不破肝胆。这样的匕首,本不为杀人,为将人制住。匕首不能拔,否则肠子会流出,伤口捂上了手绢,血已凝结。 耿良辰老实坐着,沿途唯一说过的话是“开稳点”。林希文回答:“路面不好。”天津西方,是廊坊。廊坊有火车站,可北上南下。 未至廊坊,车停下,离津二十里。耿良辰被架下车,三百米外有座青砖教堂,隐约可见墙体上的双狮子浮雕,不知是哪国标志。 林希文:“教堂里有医科,去求医吧。走快了,匕首会划烂肠子。你打伤我五个人,逼你慢走一段路,算我对你的惩戒。” 耿良辰:“小意思。” 林希文:“治好伤,到廊坊坐火车,南下北上,永不要回天津——这是武行对你的惩戒。” 耿良辰:“我哪儿都不去。” 林希文:“我在山东杀人二百,土匪、刁民。” 耿良辰:“我在天津活了二十六年,一受吓唬,就不要朋友、不要家了,我还算个人么?到别的地方,我能有脸活么?” 林希文手指天津方向:“天津人讨厌,是光嘴硬。你要让我瞧得起你,就往天津跑五十步。” 娃娃脸绽出揶揄的笑,暗赞林希文有政治天赋。耿良辰望向天津,一片铅灰尘雾,似一无所有。 他是一户穷人家的长子,生于天津,十五岁被父亲赶出门,要他自寻活路。这个家,再没回过。后来听说,父母带着几个弟妹去了更容易生存的乡下。他是他家留在天津唯一的人。 林希文感到无聊,开门坐到车里。两个手下忙松开耿良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跑上车。 沙屏腾起,轿车掉头驶向天津。娃娃脸开车,另一手下坐副座,林希文独在后座。车内残留着血腥味,让林希文很不舒服,他从不吸烟,命副座手下点根烟,破破气味。 生命如此无聊,令每个人都变得下贱。林希文也二十六岁,还未见过一个高贵的人。督军不是,师父也不是,他俩是强者和聪明人。 头枕靠背,只想睡去。娃娃脸却叫起来:“头儿,看那是什么!” 后视镜中,一个渺小人影正奋力追来。 林希文扭头,从后车窗望去,耿良辰摔倒在土尘中。 娃娃脸:“头儿,要不要停车?” 林希文:“这么跑,活不成了。”耿良辰未爬起来,渐去渐远,近乎车窗上的一个污点。身子转回,林希文嘀咕声“蠢货”,却感到有些难过——或许,他是个高贵的人。 在副座手下眼中,林希文睡着了。 街灯亮起,茶汤女还未收摊。 她中午没睡觉,给耿良辰做了饭,回北海楼时听他被捉走,心存万一的可能,想他解决纠纷后即会回来。 有过几次倒地昏厥,但二十里路毕竟不长。耿良辰走回了天津,腰包一条破毡布,掩着匕首。每日有七百多吨蔬菜进津,毡布是沿途运菜车上抽下来的,盖菜筐的。 走回天津的动力,是想一直走到茶汤女跟前,要一碗茶汤,喝完说:“拆桩是咏春拳秘密,帮个忙,去我家把它劈了吧。”语音未落,倒地身亡。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生于天津,死于天津”的最好结局,但真见到她,却觉得这个想法多么不适合自己。 他在距北海楼七十米远的街口,扒着墙边望着她。他知道自己脸色灰黑、五官走形,这样子不配死在她面前——男人何必死在女人面前? 不吓唬她了。 耿良辰狠看她一眼,转身离去。她是这辈子记下的人,下辈子碰上,要认出她。 走得越远越好,直走到卖zhà糕的耳朵眼胡同。能走这么远,很容易产生“难道活下来了”的幻觉。耿良辰捂嘴,松的牙似乎长牢了。 街面上,八九个脚行兄弟推着五米长的木架车,车上绑着三层货箱,是正兴德茶庄拒收的“疲货”,要连夜退给茶厂。 正兴德鉴定茶叶分“奇、鲜、厚、疲”四个等级,疲货是不堪入口的下品。“我是疲货了。”耿良辰自嘲一笑,赶上去,在车侧挤出个位置。 有个脚行兄弟认识他:“小耿,你不是我们的人了。”耿良辰:“我今晚离开天津,就让我推一会儿吧。” 推出百米,他自车侧滑倒,如张纸飘落在地。 【九】 北方习俗,未结婚的青年男子死亡,是大凶之事,不能出殡。 耿良辰是在夜里埋的。坟场在西水凹,附近的高粱地产螃蟹。多数脚行一辈子无妻无子,死后都埋那。脚行终将耿良辰认作了自己人。 邹馆长通知,林副官申请下了陈识开武馆的经费,劝他搬离贫民区,找个像样点的住宅。陈识说:“住惯了,不想动。” 邹馆长劝他:“北上扬名的壮志,得来一个装装样子的结果,换作我,也对什么都没兴致了。但活着,不就是装装样子么?你有女人,全当陪女人玩了。” 或许是对耿良辰之死的补偿,林希文给陈识定下的武馆开在繁华的东门里大街,临街大厅有二百四十平方米。原是一家老字号yào店,后身是两重院落,二十二间房。yào店要存货制yào,院子开阔,正好聚众习武。 邹馆长担起开馆筹备事宜,对琐碎杂事亦亲历亲为,忙了二十多天,气色日佳,似有极大乐趣。 他亲笔写出开馆日流程表,字迹娟秀工整,除了传统礼仪,还有放电影一项。是影后胡蝶主演的武打片《火烧红莲寺》系列新拍出的一集,参加开馆仪式的有十一位馆长,对此均表欢迎。 开馆前日,陈识去了英租界“思庆永”钱庄,取消了租用的一个密码抽屉。去小白楼当铺赎出一只皮箱,里面有两身蓝呢西服、两双黄牛皮鞋——隐在贫民区,不便有高档衣物,当铺对服装有晾晒防虫义务,利息不高,在赎得起本金的情况下,是最好的存物处。 最后去西水凹买了八十只螃蟹。葬耿良辰时,听脚行聊天,才知螃蟹吃高粱。 他还住南泥沽,他吃了三十只,她吃了五十只。清理好饭桌后,准备跟她说话,才想起很少跟她说话。一年来,她如他的一条胳膊般跟他在一起。 将皮箱摆上桌,西服、皮鞋下面,有一叠银票、一盒珍珠。珍珠未穿孔,五十多颗,是他二十多岁做货船护卫,在南洋所得。又放上一张南下青岛的火车票,在青岛可转去广州。 他:“这是我全部积蓄,jiāo给你了。明天在火车站等我,我到时不来,你上车走。到了青岛不必去广州,再去哪里,随便你。” 她收珍珠时,眼眶微红,小有感动。原本期待她给他一个很好的晚上,但螃蟹饱得难受,躺到床上,一会儿便各自侧卧,昏昏睡去。 第二天,陈识出门前,想想还是要对她说番话。 “大清给洋人欺负得太惨,国人趋向自轻自贱。到建立民国,政府里有高人,知道重建民众自信的重要,但高人没有高招,提倡武术,是坏棋。 “在一个科技昌明的时代,民族自信应苦于科技。我们造不出一流qiāngpào,也造不出火车轮船,所以拿武术来替代。练一辈子功夫,一颗子弹就报销了,武术带给一个民族的,不是自信,而是自欺。 “开武馆,等于行骗——这是我今天开馆要说的话,武行人该醒醒啦!” 她小有感动,眼眶微红,昨夜收珍珠的样子。唉,她还不习惯听他说话,以致反应如此单一。 陈识走出门去。 跟她说的话,不会在开馆仪式上说,因为馆长们全知道。 装装样子,大家满意。一套程序走下来,陈识竟有“功成名就”的惬意,似乎一年前的北上之志已全部实现。 仪式下午一点开始,最后一项是晚宴,安排在晚九点,去宫北大街饭庄。晚宴需晚装,预留出大家回家换衣、往赴车程的时间,馆内仪式要在六点前结束。倒数第二项是放电影,在四点半开始,就在大厅。 祖师神龛前挂起银幕,横向摆了四排椅子。林希文身居军职为最尊者,首排居中,各馆长论资排辈一一落座。武馆改装不多,作为原yào店大厅,封上门板、窗板后,即一片漆黑。 正片之前,有加片。竟是林希文打郑山傲,时长一分四十秒,打只有二十来秒,前后都是字幕,以林希文口吻,片头jiāo代比武的时间、地点、见证人,片尾分析自己比武的胜因,是王羲之行书字体,洒脱多变。 偷袭的痕迹已被剪掉,只见郑山傲肋下挨了一掌后,急速反击,指尖碰到林希文眉弓,不知是后劲不续,还是在镜头看不到的角度林希文有一招应对,他竟然停住。林希文趁机一记重拳打上郑山傲下巴,一招得手,立刻跟上五六拳,下下中脸。 郑山傲挨第一拳时神志已失,只是仗着多年功力而不倒,口鼻出血后,突然亮出一个漂亮之极的身姿,后撤三米。可惜只是灵光一现,林希文追上,左右开弓如洋人的拳击。挨到第十拳,郑山傲终于不支,半扇死猪ròu般拍在地上。 郑山傲的败因,是袭上林希文眉弓的手停了。陈识知道,那是八卦掌dú招“金丝抹眉”,他狠不下心瞎徒弟的眼睛。 大厅灯光亮起,放映员换《火烧红莲寺》片盒。各馆长或低头玩手或仰看大梁,闪避他人视线,但一念共通——皆明林希文放片的用意。 以前是军阀捐钱,武人自治,军界人物不入武行。林希文将破坏这默契,有打败郑山傲的战绩,当然有武行地位,他将以双重身份,接管天津武行。各武馆将变质为他的私家帮佣,武行名存实亡。 二十年来,眼看着军队掏空了政府、国会、商会、铁路、银行——大势所趋,小小不言的武行怎能侥幸独存?馆长们心下黯然,老实坐着,等待胡蝶新片。 陈识今日是馆长,作为一地之主,陪坐在林希文右侧。他突然站起前行,掀开银幕,从祖师神龛上取出一柄刀。 日月乾坤刀。陈识:“有武馆,便有踢馆的,我来踢馆吧。谁接呢?今日我是馆长,只好自己接自己了。哈哈。” 场面不祥。总有自以为是人物的人,一馆长起身打圆场:“哈哈,您这是逗哪门子的乐子啊——”旁座人制止了他。 陈识:“我徒弟打了八家武馆,我想打第九家。邹馆长,你接么?”邹馆长陪坐在林希文左侧,笑笑,不接话。 陈识:“哪位接?”馆长们皆沉默。 陈识走到林希文面前:“你是打败郑山傲的人,你接?” 林希文苦笑,自己用功不勤,真没有起身比武的豪情。但此人气势不足,一人挑战全武行的壮举,并不令自己佩服,反倒显得古怪。 林希文:“别不识抬举,你想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了吗?” 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人,有着锋利的眉形和高隆的额头,似乎在人种上优于一切人,占据着历史的高点。陈识片刻迷惘,新生代的恶行往往是历史演进的手段,谁也猜不透历史的终极,所以谁也没有评判权。善恶是无法评判的…… 理想失落后,施暴是一种补偿。壮举都有一个自惭形秽的来源,许久以来,在我心中,耿良辰只是扬名大业的一个牺牲品,和眼前这些人一样,期盼他早日毁灭。 与一年前谋划北上扬名一样,谋划了一个月的开馆日复仇,事到临头,便显得可笑。封门大战,以寡击众,力尽而亡——只属于临睡前的热血沸腾,难道真要砍死砍伤眼前这些人么? 邹馆长离座,走到陈识面前,试着将手伸向刀柄:“陈老弟,放下刀。丧徒之痛,我们都体谅,只当你跟大伙开了个玩笑。” 陈识后腰冒出一层汗,有着大战过后的乏力感。邹馆长安慰:“林副官也不会在意。”余光中,林希文点了下头。 邹馆长取下他手中的刀,将他送回座位。 日月乾坤刀两端都有刀头,邹馆长不知该如何摆放,靠墙,放桌子上,似乎都不对。陈识:“得拆开。给我吧。”伸出手,邹馆长犹豫一下,把刀递给他。 陈识低头拆刀,旁座人片刻紧张,随即放松下来。林希文好奇观看,脖颈几次凑到刀锋前。 日月乾坤刀是天下最善防守的刀,而自己没有守住做人的底线——一颗眼泪落在刀面上,如一颗平日保养刀用的桐油。 拇指一推,将这颗眼泪桐油般推展出去,永远渗在刀面里。 旁座人都见他落了泪,便不再看了。 刀拆成了两把短刀、两个月牙钩、一根齐胸棍。邹馆长问林希文:“放片子吧?”林希文:“嗯。” 大厅黑下。银幕出现“火烧红莲寺”的魏碑字体,字形取法于一千五百年前的古碑,而当代的书写者掺杂己意,半写半画,卖弄过多。 黑暗中突然一阵椅倒桌翻的乱响。 灯亮起,只见以邹馆长为首的五六位馆长将陈识压在地上。 众人将陈识架起,仍死死挤住,夹臂别腿。邹馆长脱身出来,向林希文解释:“他精神不正常,怕安静一会儿又生乱子,他就坐您身边,大伙不放心啊。” 林希文笑笑,对他人向自己卖好,久已生厌。看着眼前这伙人,不由得有些想耿良辰,唉,他如活着,武行能有趣些。 林希文走到陈识跟前,很想对他说“你徒弟不是我杀的,是他自己脾气大”,但见陈识眼中尽是血丝,真如疯癫之人,便没说。不好处置啊,该投进监狱,还是送回他老婆身边…… 正想着,陈识左臂脱出,抡了一下,迅速被旁人抄住,按回人堆里。 瞬间,林希文觉得自己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他捂着脖子,走出十五步,倒下时充满遗憾:如果血喷得慢一点,便可知许多答案。 他颈部动脉被切开。 刚才,陈识左手握着日月乾坤刀拆下的一把短刀。 记不清手中刀是被压在地上时随手抓的,还是被架起后,有人塞进手里的。现在,他已失去那把刀。卸刀的手法高明,刚有感觉,手已空了,究竟是哪派武学? 人堆有一丝松动。咏春拳抖脊椎发力的技法叫“膀手”,左右膀手齐出,一人受撞而倒。如倒了堵墙,陈识挣出人堆,奔向大门。 【十】 东门里大街,对着那所新开的武馆,陈识的女人已望了很久。没按嘱咐去火车站,因为一个信念:如果自己在他两百米内,他就不会死。 有件事从未跟他说过,她有过一个孩子。十五岁在教会学校,跟教地理课的美国教师发生了关系。到底是喜欢还是被迫?当时心智未熟,已追究不清。 那名教师是第二代美国人,有匈牙利和白俄血统。小孩生下就让人贩子抱走,只见到排出的胎粪,墨绿色,如一片卷起的柳树叶。 据说初生的婴儿都很丑,她在十七岁的一天,忽然想起了这个小丑,一想便断不下念头,想得渐近疯狂。舅舅送她入寺庙,领受《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章》,老和尚告诉她:你永远不会失去你的孩子,只要你忆念你的孩子,孩子便会出现。在漫长的轮回转世中,一位母亲的坚周忆念,超过菩萨神力,即便是佛陀,也不能阻挡母子生生相见。 《圆通章》开示,女xìng思子的忆念力转而念佛,必获大成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 她没有转而念佛,只是忆念自己的孩子。现在,她转而忆念他。 这个人突然来临,突然改变了她的生活。女人总要跟着一个人生活,她顺从了老天的安排。他给她的衣服,还没有起士林餐厅给她的好;他沉默寡言,只在晚上一味地睡她。到底是喜欢还是被迫?她懒得追究。 她只是跟他活在一起,他出门后,她有许多自己的事忙。 一天他从街上带回只小狗,从此她用来实验自己的忆念力。据说小狗最多可有四岁小孩的智商,还可感受到游逛的神鬼。 两百米的范围内,她起心动念,小狗掉头便回——她不太自信,或许只是小狗观察到她的神情或她不自觉的什么动作。 但在东门里大街,她必须自信。只要她在,他就得活着。 她坐在一间面包房门内。面包房一般会设两个座位,供客人临时用餐。客人都很自觉,三五分钟吃完即走。她已坐了四小时,脚下是皮箱和小狗,虽然买了三次面包,仍不能减轻服务员对她的厌恶。 或许今天他出门前的话改变了一切。她知道,那是些空话,但她确定了自己对他,不是被迫而是喜欢。 武馆封了门板、窗板,全然是一间关门的yào铺。突然,十来块门板崩开,甩出一把筷子般跌到街面。陈识蹿出,一帮人追逐着他,向天后官方向而去。 她自面包房跑出。 赶了两条街,已看不到陈识和追他的人,脚腕累得如刚zhà好的油条,一掰即断。起心动念,小狗“嗷嗷”叫着,丢下她,飞速前奔,消失于人流中。 曾用两夜时间,熟悉东门里大街地形。陈识冲火车站相反的方向逃逸,穿街走巷,兜了一个自北向东的大圈,终于甩掉追逐者,按标准上车时间,赶至车站。 一个月的谋划,大多用上了。只是没有计划里“了断恩仇”的亢奋。 站台上,没有她。 想起郑山傲的话“男人的钱,不就是让女人骗的么?”陈识笑了,转头见家养的小狗一道烟跑来。抄起抱人怀中,它火炉般热。 她换了车票,乘更早一班火车而去,丢下了它——乘务员催促上车。他把狗塞入衣襟下摆,混上了车。 坐下后,狗叫起来,他没考虑,便掏出它。邻座是个洋人,大声训斥,说车厢内不能带宠物。 陈识闪出杀人的眼光。洋人收声,起身离座,去找乘务员了。 抚着小狗,火车开动。永远离开了天津。 国士 【一】 “我还有一天。” 郝远卿步入刨冰店时,内心如是说。 1928年的南京10月,国考正隆。国考全称全国国术考试,“国术”一词是主办方发明,排除琴棋书画中医曲艺,自此只有武术可称国术。 他三十二岁,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一年前在中央军事学校长沙分校任教官,因“思想落后”遭学生抵触而离职。 国考分为三组,组内抽签对打,双败淘汰制,不按体重分级,没有统一护具。三十二岁,站在擂台上,有着严重耻辱感,他的对手多是小他十岁的人。 好在结果好,国考赋予前三名以“国士、侠士、武士”称号。国士,一国最优人才,《史记》中是辅佐刘邦打下汉朝天下的战神韩信,所谓“国士无双”。 国士。 还有一天。 可以洗刷三十二年的所有不快…… 明天他将与另两组的优胜者,确定三士归属。自从遇到她,便开始转运了,国士必为他所有。 国考执行部安排有选手招待所,但选手多是师兄师弟裹挟而来,得本地富绅政要资助,一入南京,便移迁高级宾馆。他是一人而来,空dàngdàng招待所里,仅几个乡野拳手,实在俚陋,说不上话。 沿街闲逛,望见了她。 她是个小脸长身的女人,垂地黑裙不现腿型,但身材比例已很醉人。她做刨冰,店里兼卖烟酒,她丈夫是个英俊小伙,大眼白肤,言语和气。 每次比武前,他都会买刨冰,处得熟了,她丈夫会跟他聊天,频频发出善解人意的笑音,弟弟向哥哥撒娇的神情。 她始终是规矩fù人模样,盛完刨冰,就缩回椅子里看画报。不知她只是看图,还是识得几个字…… 走近她,她会礼貌站起,现出长长的身子。 除了刨冰,他今天多买了三盒烟,她丈夫说:“大哥你怎么抽上烟了?”他:“给别人买的,还个人情。” 南京街头,香烟是论根卖的,三盒已是礼物。她丈夫“噢噢”应答,发出和善笑音。 他向她走去:“有纸给包一下么?” 她仰脸,眼累了的倦容,站起身。 这长长的身子,是他的好运。 次日黄昏,郝远卿穿一套蓝灰军装步入刨冰店。长沙军校教官服,大檐帽内置铜丝绷出的型,富于雄xìng威严。 南方军的帽子比北方军漂亮,他背离保定军校体系,投奔长沙。原以为会戴一辈子…… 她丈夫发出啧啧赞叹:“大哥,原来你是个当官的!”他以将领风度点头,看向她。她站着,一双累了的眼,没有惊奇。 要了碗刨冰,坐下,一勺勺吃完。 她一直站着。 从仿苏黑牛皮军用挎包掏出一物,递给她。 塔尖形奖牌,肥实,白银铸造。 “送你了。”他走出刨冰店,再没有回来。 奖牌镂刻“武士”二字。 【二】 郝远卿南京国考后,国术大热,各地兴建国术馆。河南新县,为南北货流集散地,1929年12月建国术馆。 落于别地之后一年有余,新县乡绅要请名家。请到了石风涤。他是太极拳宗师级人物,北京授拳二十年,jiāo谊三教九流,是军界元老、工商巨子的座上宾,有“三绝”美誉:扇面画、京胡、太极拳。 南京国考,他作为名誉裁判总长,鉴于分组竞争出现伤亡,提议为避免白热化,背离宣扬国术的宗旨,取消决赛。得到国考组委会全票赞同,定三个分组胜出者齐名,皆为“武士”。 国考,无国士。 国术馆是中等专科学校编制,各地国术馆沿袭南京中央国术馆模式,招收十四岁至十七岁青年,设有数学和音乐等普通中学课程,专业上,除了中式拳械,还开设域外武技——拳击和刺刀。 国考获武士称号的郝远卿,任课刺刀。他因报纸报道成名,不算名家,无门派背景、无官绅jiāo谊,独独一人。 国士馆校舍非新建,当地美国教会捐出的房产。1925年,南军北伐,宣布废除与列强的一切不平等条约,北伐结束,武汉、上海等地的租界并没有归还,但在华洋商多捐房让利,向南军建立的新政府示好。 房产本为办教会学校,主楼顶部建有钟楼。武人敏感,视分配教室的大小为地位象征。多数房间面积相近,独有一间大房,原是小礼拜堂。 石风涤给了美术教师艾可丹,开封人,二十二岁。理由是,各拳种是选修课,美术是必修课,全体学生都上,人数决定面积。 武人们松了口气,暗赞英明。 艾可丹是石风涤的代笔,“三绝”之一的扇面画,多出自她手。扇面画为官绅阶层重要社jiāo礼品,从明朝晚期兴起延续至今,已四百年。以赠画求画建立新人际,人际圈中祝寿、离任、新居都需画作支撑场面,有画名,应酬多,请代笔是默认之事。明朝代笔规则,染色可代,墨笔体现画者个xìng,不能代。逐世放宽,至今已是皆可代笔,唯印章为真。 传闻石风涤jiāo谊一位贵人,为显诚意,亲手绘之,画完自觉未达代笔水准,让艾可丹重画送出。 一般而言,代笔人深藏秘养,不露于公众视线。艾可丹来校就职,武人推测,是她效劳多年,石风涤给她的补偿。“石佬厚道”——是公论评判。 她是职业画师,毕业于北平美术专门学校。石风涤是业余爱好,明朝至今的传统,以业余身份为高雅,各行名家都是业余者,甚至四百年来的名医多是看书自学的人,临床实例寥寥,以医理著述博名。 专业人士,难成名家。 她与白种女人有四成相近,头发远望乌黑,细看是深到极处的红褐色,瞳孔也是远望为黑,近瞧是土绿色。喜欢她的学生多,美术课座无虚席。 她略有近视,不爱戴眼镜,怕看不清而怠慢他人,总是作笑打招呼的样子,他人看来则是媚态不停。 一日上课,让学生临摹龚贤山水册页,郝远卿持刺刀训练的木qiāng到来,向她鞠躬:“我无意刁难你,只是国术馆以武为宗,最大教室用来画画,于理不合。今日起,这里是刺刀教室。” 突如其来,她鼻腔一酸,小女生受委屈的哭相。 郝远卿:“我不欺负女人,千万别哭。” 她恢复冷静:“出去。” 石风涤外出应酬,其他拳师赶到时,见郝远卿和艾可丹情人般对视。艾可丹眼光亮得吓人,郝远卿面色晦暗,见拳师们赶到,两眼转出光来,似得解脱。 郝远卿:“习武人不费话,说服我,用拳用刀。” 夹在腋下的木qiāng翅膀般展出。 国术馆聘任拳师二十二名,在美术教室动手的有五位,头两位是个人单上,后三位是拿刀一块儿上的,刀是教学用的木质柳叶型单刀。当着学生,用刀用拳皆被打倒,输相狼狈,日后无颜任教。 郝远卿唯一的武术经历是十岁学过最普通的少林小洪拳,家乡小学体育课教授,大半动作忘记。国考小组胜出,缘于对手多没经过反应训练——而这是刺刀技重点。让名门大派的绝招狠手失效,只是反应稍快。 石风涤去一乡绅家参加诗词雅集,席间演示“三绝”之一的京胡。琴弓停住,唱戏者向石风涤鞠躬,称刚才一段,是平生从未唱至的境界。功力深的琴师可cāo控唱者口气,让庸手超水平发挥。 唱者是此地茶商,富甲一方。 国术馆出事的通报,让石风涤很失面子,在雅集上被叫走,显得俗务缠身。即便逢当罢官、损财的噩讯,仍不动声色完成雅集,方算风度。 石风涤:“慌什么,让他闹,看他闹多久。” “打倒五人,没有拳师愿意再出手。就等您了。” 石风涤低眉,额上皱褶如虎皮斑纹。 唉,本地乡绅档次不够,还爱看热闹。 回国术馆,跟来了雅集全部人。唱曲茶商表示:“看武行争端,如观涛观霞,属风流韵事。” 学生已撤离美术教室,艾可丹的大画案上摆了茶,未动过手的十余名拳师围坐,此起彼落地跟郝远卿聊天。 都是套近乎的话,家乡风俗、国考逸闻一类。 郝远卿“嗯嗯啊啊”地应付,如痴如呆。通过聊天,他们成了中间人,中间人就是好人,好人不受攻不负责,今日之事,成了他和石风涤两人的事…… 没想到石风涤带那么多人来,小礼拜堂建构的美术教室,似要举办一场婚礼。不管多少人,只有两个人。 石风涤和郝远卿对望,均有疲劳感。 石风涤:“对校制有意见,可以找我谈。何必如此?耍蛮力,下作了。” 郝远卿:“打倒我,事情就平了。” 石风涤平笑了:“你我身居教职,不能私斗。耍江湖习气,大家都不体面。” 言正理直,郝远卿一时无语。 石风涤:“你打倒五人,严重触犯校规,要受开除处罚。” 郝远卿:“开除后,我按武行规矩,向你挑战。” 石风涤平和面容变得严厉:“事情一件件办,你是正式聘来的,也要正式去,到教务室领解聘书、财务室领遣散费,手续齐全,才有尊严。” 如中魔咒,郝远卿肋夹木qiāng,夹尾狗般走出教室。 石风涤自知,此举慑住乡绅与拳师,威望将升。一瞥,站在角落的艾可丹,没有预期的仰慕神色…… 回校长办公室,静等郝远卿到来。 遣散费开得高,是一户日杂店五年利润。 对他稍有愧疚。一年前的国考,皆知他将拿下国士称号,但一个无门无派的人,凭军营兵技在武术盛会上夺魁,各派名家均觉得不是滋味。 阻止他容易,办雅了难。悔不该出风头,说出那番场面话——中华武学是宽恕之学,国考取消决赛,为向大众宣示,具备止戈罢战、好生厚物的精神。方为真国士…… 门开了,郝远卿走进,挂着笑。 他是来道谢的,比武的事没了…… 郝远卿:“给这么多钱,真是高看我。”如盐溶于水,笑容消释,“花光了,我跟国术馆便彻底了断,到时再向你挑战。” 【三】 民国地捐按地基面积征收,不算楼层,酒店越高越合算。新县顶级酒店名“耶麦托霍推罗”,高达八层,本县前所未有,为英式建筑,聘葡萄牙经理。 供水独立,井深674尺,英商中华凿井有限公司承凿。水暖、厨房、灭火设施由亚洲合计机器公司承制。日租金按房屋规格3元~12元不等,郝远卿住12元房间,jiāo预付款时,才知旺季淡季均打4折,4.8元一日。 此地没有旺季……石风涤给的是银票,700两。1两银子折合1.3个银元,如何花得完? 街上最大饭馆为天津鸿宾楼分店,楼高三层,清真菜肴。这一代鸿宾楼主人雄心壮志,但本店经理有言,选地有误,物流昌盛地毕竟不同于经贸繁荣地,新县人不爱吃。 此地居民多不会炒菜,习惯煮食,伴以玉米饼,少见ròu类。本店主厨调去了沈阳分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那是正确选择。 菜价低廉……郝远卿坐人鸿宾楼,点了八鱼翅、一品宫燕、烧大乌参、红烧鱼唇、两色广肚、红烧干贝、清蒸原桶鲍鱼,想到清真菜肴以牛羊ròu为本,又点了清炖牛ròu、油bào肚仁、芫bào散丹、炖牛舌尾、烤羊腿。 结账时,伙计告知,已有人代结。 整个餐厅,除郝远卿,西南角还有一桌,是位谢顶的矮胖老人,穿着朴素,食用简单,一碗羊ròu泡馍、一碗bào肚、一壶花茶。 郝远卿走近:“你我认识?” 老人有着水族的双眼,如鲶鱼青蛙,令人极不舒服,一笑:“不认识,jiāo个朋友。” 低头吃饭,无意攀谈。 想jiāo朋友的人很多,此日之后,郝远卿来鸿宾楼吃饭,均有人结账。 他退回耶麦托霍推罗,不再出门。酒店内设电影院、餐厅、展览厅、舞场,空寂无人,稍稍兴盛的是改为茶馆的咖啡厅,聘请了评书艺人开书场,六十人座位,每场不足半数。 跟鸿宾楼主人一样,酒店主人也择地失误。 住客消费,可打四折,郝远卿看电影、看展览、吃西餐,无论干什么,均有人结账。 一周后,大小解皆恶臭难闻,汉人体质不适于西餐,再去了鸿宾楼。鲶鱼眼老人仍在,一碗羊ròu泡馍、一碗bào肚、一壶花茶。 郝远卿点了桂花羊ròu、葱bào羊ròu、zhà牛排、锅烧鸡,配清真小吃凉糕、撒糕、切糕、甑儿糕、芙蓉糕、蜂糕各两块。 吃几口,扔了筷子,走到老人桌前:“今天你结账,明日我请客。” 老人翻开眼,眼白一层非哭非泪的黏液。 郝远卿:“明日宴后,我离开新县。白吃了你们这么久,算作答谢,总得让我花点钱吧?” 老人眼中黏液锃亮,咧嘴一笑。 郝远卿订的菜单,在十分钟内到了石风涤案头,艾可丹在赶制一副扇面,他在斟酌题款措辞。送给南京中央国术馆的名誉教务主任,一位在陕南拥兵五万的军总。 订的是全羊席,羊的每一部位,至少做出三道菜。如羊耳朵,耳尖做“迎风扇”,耳中段做“双凤翠”,耳根做“龙门角”。从头至尾的菜名不用“羊”字,文雅多趣。 全羊席是清朝皇室招待回族贵宾的菜品,清灭后流入民间。本地鸿宾楼主厨已走,无力做此宴。鲶鱼眼老人汇报,郝远卿说做成什么样都成,看重的是这席菜的礼仪xìng质。 “懂事。”石风涤叹口气,让艾可丹停手,在她画的红绿花叶上,补了两道枯藤。 遒劲苍雄,笔墨功力在艾可丹之上。 谋划正确,年轻人的锐气不能持久,很容易消耗。不是石风涤的主意,是从北京赶来的一伙老哥们的谋划。让他的钱花不出去,日子一久,他便会重新思考手里的银两,冷静下来的人不会不在乎银两…… 此事,如此解决了?松口气,也隐隐有些失望,石风涤拿出一个信封:“明日赴宴,这个给他,我的亲笔,去广东开平县围术馆任教的推荐信。” 开平是经贸繁荣地,堪比省会广州。 鲶鱼眼老人:“他会去?” 石风涤:“是个礼仪,让他走得有面子。人有面子,便无怨气。”转眼看向艾可丹,她伏在画案上,在细钩叶脉,由于近视,脸颊逼近纸面,臀部高翘。 成名之后,做了半辈子风流才俊,看一个女人的日常仪态,便知她在床上能有多好。这是个好女人,跟在身边四五年了,未曾越过雇主与代笔的关系,彼此保持着职业尊重。 尊重一个女人,是如此有趣……或许,是自己老了。 转开眼光。 【四】 石风涤到达新县的朋友很多,皆为名家。全羊席是六张桌拼成一条长桌,这是西化影响,汉地传统视为不雅,只有粗陋无礼的乡下才有拼桌之事。 桌面铺深蓝色桌布,也是西化影响,北方旧俗表达宴会隆重,是铺地毯,不会铺桌布。请客主人须显谦卑,郝远卿坐于南方下首。 北方上首的主客位置,坐的是鲶鱼眼老人,他穿了新衣,通身的黑色大衫套深红色外袄,花白发丝油亮。 在座老者皆衣着华贵,相貌堂正。按北京话讲,名家须“养样”,养得有模有样,让人望而生敬,场面周旋占尽优势。望着这帮年久成精的人,郝远卿感慨:人老了,竟可长得这么好看! 席间,名家们络绎不绝地跟他搭话,风土人情、时局政治,礼貌得体,言辞风趣。一度恍惚,觉得活在这帮人中间是如此惬意。 鲶鱼眼老人开口,慈祥体贴:“国士称号,就别在意了,找石大哥麻烦,不过是出口恶气。你搭上我们这帮老哥们,比国士称号强得多。那是个虚名,我们办的是实事。” 郝远卿:“是呀,人得有朋友。” 鲶鱼眼老人大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是聪明孩子,不会不开悟。以后,在座的都是你老哥哥,我们多年累下来的关系门路,都是你的。” 郝远卿起身鞠躬致谢:“小弟也有敬意。”喊一声,伙计捧个托盘上来,盘中一沓红色信封,分发诸人。 礼仪信封统一为白色,婚宴红柬也是封在白信封中。士绅清高,视钱为秽物凶物,红信封是用来装钱的,红色可祛秽镇凶。想必是一份份银票,作为礼金。 按名家身份,一位不少于三十两,才够体面。七百两,他剩不到半数。 诸人均有些感动,心疼这年轻人懂事,生出真jiāo谊之念。诸人将红信封对折,收入袖中。不会启开数钱,那样不雅。 郝远卿则招呼众人拆信。 难道超过了三十两?唉,还是年轻人,只知显气派,不知暗受的恩情,他人的感谢会更久些。 一人手快,拆信惊叫。 无钱,一张白纸黑字的挑战帖,落款签了“郝远卿”三字,空着起首姓名。常规挑战帖跟婚宴一样,红柬白封,逆用红白的帖子,是无礼表现,比拼生死。 郝远卿语音铿锵,如军校cāo场训话:“我还要住下去,再吃饭,谁代付,挑战谁。想代付的人,自己把名字填上。手续齐全,才有尊严。” 十三位名家,一人出手,是鲶鱼眼老者。郝远卿从屏风后取出一把木qiāng、一柄单刀、一柄剑。刀剑铁制。 木qiāng夹子肋下,道:“刀剑挑一样。” 鲶鱼眼老者:“这种不上品的刀剑,不屑一握。小孩子耍的木qiāng,你拿着合适,我有手。” 他的手蛇皮般厚实,指节茧子黑如铁渣。是常年chā铁砂、抓树皮的手。 郝远卿:“您上了岁数,请自重。” 老者冷笑:“你的木qiāng,一抓就碎。一会儿小心,我有兵器,你没有。”随手捏碎一只茶杯。鸡蛋一磕即碎,但捏碎,是壮汉也做不到的事。酒杯近似鸡蛋的圆形卸力结构,而瓷质强于蛋壳钙质。 郝远卿:“我可以先告诉你结果,你的手还没来得及使劲,qiāng就打到你了。” 老者:“笑话。”跃步上前,郝远卿猝不及防,木qiāng胡乱向前一杵。 如鹰捕兔,五指精准抓住qiāng头。 qiāng托打上老者后颈。 老者倒下,指尖仍紧扣qiāng头。 几秒后,指节松软,垂落于地。 qiāng头油光,毫无损坏。 在惊叫言辞中,郝远卿才知鲶鱼眼老人是王冠真,世称鹰爪王。 名家的名声,都是半生费尽心机攒下的,没有人再动手。 县城卫生队设有诊所、兽医站,监管食品,进县蔬菜要撒免疫yào水,须菜农购买,行同勒索。 卫生队担架是德国进口,王冠真被抬走前,有片刻苏醒,白知名声已毁,为显最后风度,要来印泥,在挑战帖上按下一个朱红手印,表明是正式比武,不拖累郝远卿受治安追究。 名家们伴郝远卿走下鸿宾楼,街口分手时,有人问郝远卿去哪。 “回酒店,你们呢?” “同术馆多问一句,你这么做,只为出口恶气?” “小看我了,我图别的。” “什么?” “事发即知。” 【五】 1928年,国考无周士,出了三名武士,郝远卿、唐几谓、梁少唏。 唐几谓就职于南京中央国术馆,梁少唏就职于长春同术馆。两人均收到郝远卿来信,说他已向石风涤挑战,但发现石风涤功深难测,顿失信心。 考虑到三人齐名武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避免败于石风涤后,拖累唐梁二人名誉,决定登报放弃武七称号。 南京与长春相隔遥远,不及通信商议,但唐梁二人判断一致,即便郝远卿放弃武士称号,世人也会将三人等量齐观,必须阻止比武,两人一南一北,启程向新县。 奢侈数日,想正经吃顿饭,郝远卿步上鸿宾楼,点一碗羊ròu泡馍、一碗bào肚、一壶花茶。食罢,胸口暖暖痒痒,暗赞鹰爪王是真懂享受的人。结账,伙计说已有人代付。 调转坐姿,西南角不知何时开了一桌,背身坐着一位女子,点一锅涮羊ròu,配一盘本地特色油花煮白薯——郝远卿吃不习惯,白薯南北部是烤制蒸制,她应是初来乍到,尝个新奇。 相距七八步时,她转身站起,时髦女xìng的喇叭袖连衣裙,大方地露着半截小腿,小腿着毛绒质感的黑绵袜,连衣裙有一根细细的修饰xìng系带,与裙同色,几乎隐没。 辨出系带,颇感心惊,位置在常规的腰线之下,臀线高度。 放低的系带,让她身子长长,仿佛1928年南京的刨冰少fù。 她小脸,鼻眼粗看ròuròu的,细看精敛……五官也像郝远卿默吸口长气,道:“你我认识?” 她含笑摇头:“梁少唏,你认识。” 她是粱少唏未婚妻,现在天津法政学堂渎书,立志做民国第一代女法官。天津距新县比长春近,她先一步赶到,为夫解难,阻止比武。 她叫莫天心,衣着时髦,日用节俭,背被褥而来。国人忌讳与他人共用被褥,中式旅社的房间供床为光板,脸盆枕头也须私带,中式旅社比两式便宜,打折后,一日六角,不按房问按床位,一房两床或五床不等。 她住四床间。 郝远卿:“把另三张床包下来了?” 她噘嘴:“那干吗?没必要。” 郝远卿:“跟钱无关,不知道中式旅社有接水?” 传闻巾式旅馆的伙计会联合扒手,窃客人钱物,名为接水。 她慌了。 郝远卿带她迁入耶麦托霍推罗,三十年来,西式等于高贵,酒店外观有着高贵的强势,一二层外墙是黑色花岗岩抛光贴面,可照人影,德商自青岛崂山开掘;三层以上是咖啡色釉面砖贴面,色调厚重纯粹,英商控股的上海泰山砖厂出品。 她喜欢大门上端巨大的铁架雨篷,觉得像轮船机舱里的造型,充满功能xìng美感。背着三十斤行李卷,郝远卿步入大门,似英雄壮举。 房间一张平拱樘的铜架宽床,鹅绒被褥,白洁如雪,室内桌椅箱柜齐全,桃木柚木所制,无色喷漆。窗户宽大敞亮,顶端拱圈造型,弧线悠长,她仰望半晌,赞道:“工业文明。” 她仰头的时候,下巴至锁骨连成一线,似乎脖颈拉长,如雨中颤抖的荷叶杆或风中飘旗,美得超越人形。 郝远卿暗叹,你才是工业文明。 唐几谓先一步赶到,背着被褥,寻到耶麦托霍推罗,正值郝远卿陪莫天心看电影《爵士歌王》,美国华纳兄弟公司出品。一曲过后,歌手竟然有话:“别急,肯定录上了,我保证,你不会什么也听不到。” 这句误录的台词,让全世界大惊小怪,赚足了钱,之前电影无声,发展到有音乐歌曲,仍无人想到可开口说话。 票价一个银元,莫天心已看了三遍。等那句话说出,才愿走出影院。 郝远卿要在酒店西餐厅给唐几谓接风,唐几谓笑道:“英人德人口味糙,俄人只知油腻解馋,法国佬在饮食上是开窍的,但跟湖南人怎么比?” 清末湘菜成为一大菜系,因出省发展的湖南人多为美食家。请去鸿宾楼,吃了几口,唐几谓嚷起来:“这地方没主厨啊?帮厨的手艺!” 帮厨只负责宰杀割洗,不许上台做菜。 问明白这是本地顶级饭馆,无它处可去,让伙计叫出厨师:“没本事炒菜,就花工夫煮吧,教你个笨法子,肥鸡一只,牛脊ròu一方,与鱼翅合放罐中,将灭将熄的小火煨十二个时辰。鱼翅得是长须排翅,不烂熟不停火。今日无奈了,明晚要吃好。” 指导厨子,人生乐事。 三餐快慰,唐几谓没提过一句比武。不厌其精的贪食者,多是有大心机的人,他在等梁少唏到来。 他不住酒店,住进城内商业储蓄银行的招待所,没有“接水”之忧,中式待遇,光板木床。 两日后,梁少唏背被褥到达。长春经贸繁荣,标志之一是南肴北上。他带来平湖糟蛋、南浔大头菜、金华火腿、广东香肠、福建ròu松,作为送莫天心的礼物。 他和她都是河北滦县人,滦县产石英砂,上品陶瓷原料,两家都是开瓷器作坊的富户,自小相识。 他在银行招待所安顿下来,唐几谓秘语:“瞅着嫂夫人和郝远卿情景不对。”他笑了:“你是说俩人都住酒店?呵呵,女人就该好吃好住。” 滦县有九条大河,滦县人心怀坦dàng。 【六】 莫天心是有些改变,男人对女人的敏感是天赋。梁少唏决定在招待所请客,以作判定。 招待所建筑样式中西式合璧,餐厅中餐,西式领班制。服务员穿白色大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副领班大褂外套蓝色坎肩,领班套紫色坎肩。三位武士光临,领班亲自接待。 滦县最出名的是ròu饼……梁少唏把菜单递给唐几谓,唐几谓瞄一眼,无非是京味和豫味。京味是改良的山东菜,豫味吸收不少山东菜。 食yù一般,道:“瓦块鱼、纸包鸡、糯米鸭子、铁锅蛋……”将菜单递给郝远卿。郝远卿是保定人,保定最出名的是驴ròu火烧…… 他没接菜单,仰头直说:“有没有一口吞?” 领班一愣,他讲得津津有味:“先做一份鸡蛋炒米饭,狠下油狠下盐,蛋比米多。在菠菜叶子上抹层黄豆酱,卷着蛋炒饭,一咬一过瘾。” 领班被说得有些馋了。 这是赶大车的马夫边走边吃的东西,梁少唏看向莫天心。 她静静而坐,身朝郝远卿,不定的视线,眼中是正午湖面的晴光……曾经见过,订婚后,在双方长辈陪同下,两人曾去滦县城外二里的金泉亭游玩,梁少唏一路说笑话和大话,她便是这样的眼光。 国人习惯,吃菜闲聊,汤后说事。 最后一道菜是本地特色,油花煮白薯。第一次吃煮的白薯,稀烂如四分熟的鸡蛋黄。梁少唏连吃两块,似是烫了舌头,眨眼淌下泪来。 拭泪,叫汤。 一大盆鱼头鱼尾熬的汤,应是做瓦块鱼剩下的。唐几谓面显鄙夷,在湖南,没熬过十个时辰不能叫汤,只是一盆热水。 他直腰正视郝远卿:“我跟梁兄,放下一切,大老远赶过来,是份诚意吧?”郝远卿坐直,咽尽口中食,道:“有诚意。” 梁少唏以丈夫对妻子的口吻,吩咐莫天心:“老爷们谈正事,你先回酒店。”她起身,款款出餐厅,极为懂事。 刚感宽慰的心,中刀般刺痛。 她回头瞥了一眼,看的是郝远卿。 梁少唏端正身姿,与唐几谓保持一致:“跟石风涤,就别比了。”郝远卿一脸郑重,“写信说过了,我放弃武士称号。” 梁少唏:“放弃了,世人也会把我们三人看作一样,你输了,丢的是我俩的人。”眼角余光中,她已出门,想追一眼,耳听郝远卿话起。 郝远卿:“你怎知我一定输?” 眼珠转意刹那泯灭,略感羞愧,认定他输,也是否定了自己。 郝远卿:“另外,咱们仨怎么就一样了?一年前,我不知道,现在我也不知道。” 唐几谓:“你什么意思?” 郝远卿:“想知道。” 在招待所门房存了一剑一刀一把木qiāng,叫服务员搬来。领班急了:“在这动手么?” 郝远卿:“打不坏东西,只会打坏人。”瞪去一眼,领班再无话,面若死人。 刀剑开刃。 不想杀人的人,用凶器有顾虑,武功至少折去三成——这是郝远卿的算计。 唐几谓持刀,梁少唏持剑,两人相互谦虚几句,走出来的是梁少唏。在算计中,有心机的人,凡事不会打头阵。 梁少唏很不顺手地拿着剑,用剑须经特殊握法训练,一般武人只是练刀,握刀符合常人习惯,上功快,易精深。跟唐几谓一起,他不会拿到刀。 劈来一剑,用的是刀法。 郝远卿木qiāng冲刺,眼无凶光,近乎同情。 梁少唏格挡,姿态矫捷,不愧是国考小组的胜出者。刀法格挡用刀背,刀背厚重,可挂住木qiāng。 剑体轻薄…… qiāng头被削去一片豆角大木屑,冲势不减,压过剑,击在梁少唏上臂。 一声铁器落地的脆响。 郝远卿耳中是臂骨断裂声,人耳听不到,那是对自己击打效果的判断。 qiāng托击上梁少唏左腿胫骨,不是弧线抡打,是直线戳击,如一根钉子整根钉入。又是一记断骨幻听。 梁少唏倒地晕厥。 郝远卿肋夹木qiāng,凝同的惊愕神情,出手重了……昨夜,与莫天心在酒店舞厅跳舞,四曲一个银元,直至凌晨……舞是她在天津学的,无私地教给他,她的眼神似乎永别…… 餐厅门响,抬头,不见唐几谓。 不紧不慢地追着,唐几谓拎刀而逃,身虚步软。小腿上有肝经,肝主搏杀,平素锻炼有法,不会一受惊即溃尽气势。 早有耳闻,唐几谓父亲是跟石风涤一样的名家,国考分组,他那一组强手多是他父亲的徒弟,有意要凑他胜出。 路上有过一次jiāo手,qiāng头被削去一块,郝远卿从地上拾起,小小的三角形,放于手心,可供把玩。 唉,他不是有大心机的人,只是伶俐。 国术馆坐落于县城主路,赶羊般,将他赶到。他气息不稳,喊不出惊动众人的音量,好在知道去校长室。 无人。 郝远卿离开门口,任他夺路去美术教室。那里,石风涤一身墨香,大画案上并陈七八副扇面,艾可丹伏案——盖章,比汉人女子涨出一罔的臀型。 木qiāng冲刺,唐几谓挡得大失水准,横着刀面。以为最大面积最安全,是俗人意识。 qiāng头击于刀面,刀面撞在胸膛。唐几谓皮球般跌出,在地上弹了一下便不动了。 住校的拳师和名家赶到,郝远卿大声宣言:“大家见证,武士中的胜出者,就是国士了。” 碧绿笔洗里盛着清水,涮去笔端墨色,石风涤道:“记得你曾向我挑战,还有这事么?” 计划中,挑战石风涤是虚招,不想真与这类人脉深广的人物为敌,也料他不敢应战。一切作为,只为国士称号…… 话赶话,不得不应,郝远卿:“当然有。” 石风涤:“可以,容我先辞去校长一职。” 【七】 jiāo接教务繁琐,校长辞职须五日。 五日里,长春《大东报》、南京《新民报》均发布一则启事:国考三武士为弥补决赛缺失的遗憾,私下友好切磋,郝远卿胜出,获“国士”称号。 后附公证者名单,是石风涤为首的一伙北方名家。 这两家报纸以严谨著称,都有石风涤认识的记者,没来电核实,即刊登……他是有背景的人。 很快查出,他在保定军校的一名同学现是东北军新贵,南京常驻代表。稍感失望,还以为他是一个人,一个人硬气——京城来的名家均劝石风涤免去比武,甚至献计,以家宅失火为名,离开新县:“一所房保住一世名,值得。” 石风涤在京城有六处房产,笑道:“下策。”有人还想说,石风涤瞪了眼。 比武前夜,艾可丹在赶制扇面。答应辞职后,送本地乡绅一人一副。他们档次不够,爱看热闹,明日都会来。 要在比武前送给他们……万一落败,再送就无趣了。 石风涤闭目坐于画案前,似斟酌提款词汇,忽然自言自语:“他有背景?我可是玩了一辈子背景的人。”半晌又言,“前景草木和后景山水分不开,没了远近,整张画就不精神。我不精神很久了。” 艾可丹直起身,怔怔望他。 石风涤张开眼:“拳怕少壮。最后一次动手,在三十年前,你说我和他谁会赢?” 艾可丹:“你。” 斩钉截铁。 石风涤哑然失笑。画案边沿,有一把象牙裁纸刀。宣纸质地,利刃不便,钝刃为佳。 走到艾可丹身前:“跟了我四五年,见过我习武么?”她摇摇头,惊觉左肩luǒ露,衣料裂开。一只男人的大手在肌肤上擦过。 象牙刀划了五寸长,手指也划了这么长。 手感怪异,果然与汉人女子不同。 石风涤转身而去,教室为礼拜堂格局,行了二十步,仍未出门。身后一声“混蛋!”女xìng愤怒特有的亮音。 石风涤:“——老混蛋。扇面不用画了,明日我谁也不送。” 象牙刀入袖,跃步出门。身姿京剧武生般好看。 正规比武,比武场要由第三方提供,一位乡绅家后花园。种满海棠树,赏花之用的路径,镶嵌着石子拼就的精美图案。 路面不宽。 时值冬季,花叶无存,空枝纤细,不碍视觉。中式比武,少有大幅度躲闪追击,三两步、一两下即结束。便在石子路上比武,旁观者站于树间。 郝远卿穿长沙军校教官服,高沿军靴。实在厌恶名家们绸缎衣裤、平底布鞋的打扮,看似宽松,实则有碍运动。 已想清楚,与石风涤比武,是更上层楼。国士还只是报纸一则消息,打下个名家,便拿稳了这个称号。胜算七成,国考经验,功力越深的人越不做反应训练。 功力——速度和力量,带有欺骗xìng。 距比武时间十分钟,石风涤才到,歪了口眼,由卫生队担架抬来。艾可丹跟着,不知哭了多久,眼皮红肿,瞳孔土绿色鲜明。 他清晨洗漱时摔倒,确诊为偏瘫xìng中风,右手右腿已不能动,只有些冷暖感觉。他呀呀几句,表示口齿困难,由艾可丹代言。 艾可丹:“比武一定要进行,不能比兵器,还可以比劲。” 横握木qiāng,郝远卿站到担架前。 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搭在木qiāng上,在郝远卿两手之间。 裁判三人,首席裁判音调惨厉:“时候到了。” 话音刚落,郝远卿跌了出去。 硬胶皮鞋底与石子的摩擦声尖利,稳住腿,白了面色。 石风涤摆手,示意可再比。 郝远卿慢慢走近,递上木qiāng。 手搭上,掌根抵得死死,仍不能止住指尖轻颤。 两人同时发力,郝远卿双脚钉在地上,身形稳如泰山。木qiāng脱手而出,一道弧线越过头顶,落于身后一丈处。 木质上乘,音色悦耳。 被偏瘫病人击败,国士名号不值什么了。 郝远卿未拾木qiāng,踉跄而去。在场观者拥到担架前祝贺,忽然止声,郝远卿义走了回来。 他神色正常,如一个登门访客。 “今日起,我将研究太极拳,想定个三年的比武之约。我无基础,三年是预计的最短时间。中风的人活不长,你等不过三年,我击败你门下弟子,便是胜了你。可以么?” 石风涤呜呜哼声。 郝远卿:“诸位见证,他答应了。”穿树急行,拾走木qiāng。 用敌人之技战胜敌人,才赢得彻底,方能挽回国士名号。 太极拳,何其难…… 【八】 新县是卢汉铁路的一站,城外火车站大过县城,海港码头般仓库林立,图书馆、医院、国民公同均建在乍站。 无正经饭馆,几家切面小铺,面条之外,有大饼、花卷,郝远卿待在一家,要了碗面,熬候车时间。 催站铃声响时,几位乡绅走入,言:“国术馆不可一日无主,留下吧。”郝远卿诧异:“我输了。” “你在新县二十天,一个人对抗全武行。名家们都是过客,你属于这儿。” 稍感酸楚,低头捞面。碗已空,在军校养成的习惯,总是吃饭吃尽。 “北大校长待遇,月薪六百银元。” 火车汽笛鸣响,如一只失群的绝望太雁。 艾可丹护送石风涤离开新县,回北京。 六处房产,四处归子女,此生一妻一妾,各得一处。石风涤住朝内大街租的画室,八间房,有庭院,本是前清某王府西跨院的一部分,临街处破墙建门,成了独院。房产现为司法部所有,因与其常务次长相熟,廉价租下。 搬入后,画生贵气。 从同仁医院雇了两名专职护士,艾可丹不离不弃。到京,石风涤的眼嘴便正了,一日给他喂粥,忽然悲从中来,停不住泪。 女人的哭泣,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男人必须经历。石风涤开口,竞吐字清晰:“别哭了,世人只知我有三绝,其实我最绝的是医术我没巾风,是给自己开了道yào方。” 唯如此,才能废了郝远卿的快速反应,贴手比劲。 她凝视着他,眼中水汪,道声“坏蛋”。 他:“——老坏蛋。” 他与唐几谓父亲四十年jiāo情,更重要的是,面对郝远卿凌厉杀气,他技痒了。一时冲动,想放手一搏,但他的太极拳背负门派名誉,不能闪失。 她:“既然是万无一失,比武前夜,还像明日就死般,非要摸一把?” 他尴尬一笑,真有愧色:“解yào之方,我早写好,藏在剑柄里。”宝剑是师门历代相传之物,须行旅相随,挂于卧室墙面。 她笑了,非汉人女子能有的媚态。 两个月过去,石风涤右臂右腿仍不能动,甚至丧失了冷热酸麻。见艾可丹眼肿。知她私下落过泪,道:“yào方是古传,古人不欺后人,但古今饮食有变,体质不同,古为今用,自有偏差、这是老天在算计我,此生废了,下辈子找你。” 她绽出缓缓笑颜:“不跟你定约。” 石风涤故作苦相:“唉,你我差着岁数,你不用等到下辈子,我一死,立刻赶回来找你,给你当儿子。” 她失声叫道:“不要!” 【九】 伤筋动骨一百天,3月份,骨折痊愈的梁少唏找上门来,恳请学艺,洗刷对郝远卿的败绩有一件事,他没说——他的未婚妻莫天心留在了新县。 石风涤收下他,命京城弟子传他架势,天气好时,坐在椅子里与他推手,用能活动的左手,太极拳劲法独特,超出两方体育范畴,太极拳普传于世已二十余年,招式流行,而劲法一代不过传二三人。 师父与徒弟推手,是无言之教,在传劲法。 4月初,南京《新民报》登了郝远卿一篇文章,署名身份是新县国术馆校长,未提国士称号。他以西方力学分析太檄拳架势,文笔深入浅出。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受欢迎。 太极拳是市井显学,屠夫菜贩都能聊两句“借力打力、引进落空”的太极拳名句。出版太极拳书籍是盈利保证,大学、公园多有教太极拳的短训班。 郝远卿收集资料容易。 京城名家持报纸聚集画室,商讨对策。“一个不是太极门的人大讲太极拳,石佬,这是冒犯您的权威。” 石风涤:“不是冒犯,是刺探。门外人悟到这个程度,确有天才,他是遇到了研究瓶颈,所以登报抛文,期待我反击。” “那该怎么办?” 石风涤:“不理,批他,就教会了他。” 4月中旬,郝远卿又抛出一文,不再讲劲法,就太极拳架势分析实战用法,如“叶底藏花”是扭敌肘关节,“高探马”是膝袭小腹再掌击耳门…… 梁少唏持报纸问询,石风涤专注看完,不置可否。 5月,中原大战。南北军阀挑战南京中央政府,河南是主战场。新县成了空城,再无郝远卿消息。 他本是军人,或许投身于一派军阀,已战死杀场。 梁少唏辞行,南下寻找莫天心。石风涤不悦:“那女人背叛了你,何必?”早闻两人事故,一直佯作不知。 梁少唏:“她跟我从小长大,别的算了,她的生死,我要管。” 石风涤发火:“等我死了,你再走!” 梁少唏的话感动艾可丹,劝他留两三日,等石风涤消了气,她想法让他走。 发火,反觉心安,确定自己得了他真传——八问房里,梁少唏住东南厢房,老实过了两日。 第三日,热烈晴天。石风涤让护士回避,与艾可丹单谈。 “专学专用。是两洋思维,好懂好使——但也仅止于此,上不了高端。我们画画,随手出来的笔墨最妙,太极拳的用法,也是随手出来的,不是郝远卿那样。” “为何说给我?该告诉梁少唏。” “想他自己悟到……不悟就保不住命时,你给他提个醒。”艾可丹郑重答应,石风涤叹口气:“其实郝远卿更对我脾气,可惜坏了人情,得罪的都是我朋友和侄辈,没法收下调教。教梁少唏,只为日后郝远卿找来,证明我是对的。” 半晌又叹口气,“我一生授徒二十七人,记名弟子多得记不住,但都是爱我的场面,追随的是我,不是拳。梁少唏跟郝远卿有夺妻之恨,只有他能真下功夫。” 倦意骤起,倒身昏睡。 醒来下午四点,阳光未衰,室内地面明晃耀眼。艾可丹一直候在床前,石风涤欣慰而笑,万分慈祥,真的像一位老人了。 “听说学西洋画用luǒ体模特,你上的美校里有没有?” “北京保守,上海的美校敢那样……不过,我们也偷偷画过几堂。” “中风,不单是手脚不能动,偏瘫的一侧也会看不见,不骗你,西医名词叫视野缺损。可以试试,你作模特,站到我右边,保证看不见。” “啊!……你是中dú,不是巾风。” “后果一样。”语气沉着,不知是名家风范,还是老江湖的历练,充满魅力。 她直直站立,张开护住rǔ房的双臂。 她:“看得到么?” 他:“好看。” 她:“看多久?” 他眼珠凝定。 她羞涩闭眼。不知过去多久,感到冷了,开眼,地面阳光衍变成稀薄橘红,他已死去。 八间房,配有护士两名、厨师两名、佣人一名。听院中骚乱,梁少唏出屋。奔入石风涤卧室时,见众人围在床前,艾可丹一丝不挂沿墙行走,步伐不急不缓,眼光不疯癫,想事神情。 警察来过,石家妻儿来过。按照传统,四十九天后才可人葬,遗体应送去正室夫人住宅停放,那是六处房产最大的一套。 送去了同仁医院殓尸间。 她luǒ身失态的时间很短,梁少唏进门后,她就寻衣穿上。晚饭时,她换上中式的黑绸衣裤,已婚fù人般束了发髻,十分端庄。 饭后,厨师和佣人回家,梁少唏关的院门,径直回房,散开收拾好的行李。原定今日走,但作为人室弟子,师父丧事要陪全程,事过之后,不知莫天心是否存活…… 敲门声起,是艾可丹。 她散着头发,无衣遮挡的体味,梁少唏不敢下视。 她扑进门,贴上他,如紧闭的扇贝。 他手在她的背上使劲,她知道他会要她。晚饭,他两耳绯红,始终不抬头看她,当即判定,他心里放不下她赤luǒ的影像。 他进入她身体的时刻,她想起石风涤开过的玩笑,一死即投生,回来给她当儿子…… “来吧!”她内心喊道,口中发出如泣的呻吟。 清晨光起,发现梁少唏的肌ròu线条,如画册上的希腊雕塑。他小猫小狗般睡着,传承拳法的指望,石风涤就剩这一人,绝不能入战区…… 她忽然生出无限爱意,罩在他身上。 【十】 中原大战历时五月,南京政府确立中央权威。新县由物流旺地,成为战略要冲,筹建面积为1.3平方公里的飞机场,供高官专机莅临。 国术馆毁于战火,经qiāngpào洗礼,民众对武术失去热情,没有乡绅提议重建。莫天心没回天津完成学业,没回滦县老家,她和郝远卿如同所有战区失踪者一样,掸落的灰尘般,找不回来,无生无死。 1933年3月,中央政府废止银两使用,货币统一为银元。10月,南京举办第二届国考,报名规模达21个省市、467人。梁少唏收到国考执行部来信,作为第一届周考武十,邀他开幕日荣誉出席。他回滦县继承家业已有二年,作坊升级为工厂,釉色放弃矿物颜料,化学配制,改木炭烧窑为用煤…… 他育有一子,夫人艾可丹。 他说他想去,她没说话,点头答应,第二天问:“你是不是想,或许能遇上你的发小?” 郝远卿自造的国士名誉毁于石风涤之手,如还活着,第二届国考会把他引来。他来,莫天心也会出现。 到了南京,便知他俩不会来,同考赛制改变,分为“刀剑门(短兵器)”、“qiāng棍门(长兵器)”、“拳脚门(自由搏击)”三项,一人只可报名一门,颁发胜出者“冠军”、“亚军”证书,废了国士名号。 得遇唐几谓,他现是中央国术馆教务室主任,此届国考的执行部次长。他执意请客,席问数度赞艾可丹美貌,不由自主的神情。 名家子弟往往如此,随年龄增长,享用父辈的权益日多,越来越不爱动脑。 他忘了她是谁。 她也不提新县,笑眸闪闪,一副很受用的样子,甚至自己解释貌美来源:她生于开封城挑筋胡同,祖辈居于西亚约旦河沿岸,迁来汉地已逾千年,1915年,民国内务部作人口普查,登记为未识别民族。 唐几谓兴奋起来:“我说怎么这么漂亮,原来根上是白人!” 梁少唏:“白人就等于漂亮?长作此想,我们也成了未识别民族。” 唐几谓:“言重,言重。” 国考嘉宾住议事园酒店,中式宾馆,但不再光板,床上有了被褥。夜晚,梦见郝远卿拎木qiāng而来,邀自己同去拳脚门报名,赛场公证,谁的太极拳更对。 梦中是他赢了…… 醒来一身冷汗。 儿子太小,没携来南下,观赛闲暇,陪艾可丹逛街,突然驻足,停在一处刨冰店前门口坐一位抱小孩的fù人,旁边婴儿车上挂着逗孩子的玩艺,彩带、铃铛一类,其巾一块红绸串系的银饰。 塔尖造型,1928年的武士奖牌。 fù人站起,身子长长。 刀背藏身 1934年5月,美国颁白银法案,年底国际银价上涨26.7%。银本位货币制的中国,白银外流,乡村经济率先崩溃。 【一】 孔老爷子附耳在一口缸上,弹指听音。 缸是农家之宝,可以存水、腌菜。养金鱼、当澡盆、作粪坑,烧制品质从釉色分辨,黑绿黄三色中,绿色为佳。 此缸躺在地上,水草般浓绿。釉面上一道五寸浅痕,是崩裂初相。老爷子:“不着急,还能用一月。让它活够自己的岁数吧。” 无应答声,这是个农家院。老爷子直身,见此家主人一脸麻木。乡人的麻木,是害怕。 老爷子是锔缸人——缸裂了,上铁片契合为锔。孙子孔鼎义背着锔缸工具,十五步外站有一男一女,女人双眼明媚,男人拎着两柄刀。 城里国术馆常用刀,沿袭清朝军队腰刀刀型,差在工艺,木鞘不包蛇鳞,涂一层油漆替代。 男人:“寻得您好苦,请赐教。”分一柄刀给女人,女人盈盈送到老爷子面前。 刀柄裹土布条,碧蓝色,如两岁小孩的鞋面。讲究的刀柄都是缠丝线,利于吸汗,手握敏感,丝色是稳重的暗红或深灰色。 像夹起一口不喜欢的菜,老爷子抽刀。 清朝腰刀制式,刀脊狭长平直,刀头上翘成弧,似大雁翎毛。应刻四道血槽,弧形刀背区开刃,名为反刃。此刀无血槽,不开刃,更无反刃。 手指在刃上滑了个来回,如滑木片,老爷子:“怎么拿来把练功的刀?”男人:“分出高下就好,我不想伤人。” 男人三十出头,两颊削瘦,咬肌发达。如此面相的人,精力旺盛,意志坚强。 老爷子:“说出这话,表明你的力还没上刀尖——练到了,再找我吧。”手擒刀背,刀柄递向女人,让她归刀入鞘。 男人:“刀出了,不能回!”抽刀,跃步袭来。 老爷子捉柄,刀尖在女人咽喉、腿根两处飞速抹过。此时夏季,衣着单薄。男人驻足,目如死人。 女人领口至左肩风帆般飘起一方布,锁骨莹白。两裤管各划开一道七寸长缝,一刀所成,腿ròu圆浑。 无刃之刀,有开刃之效。 老爷子展臂,刀入女人手握的鞘中,招呼孙子孔鼎义,行出院门。 女人无伤,无女人本能的惊叫,衣破处也不手遮,身姿婷婷,斜望爷孙俩背影。男人仍是死人眼,哽哽吐语: “力上刀尖——” 孔鼎义十四岁,陪爷爷行出百步,忽然开口,如训小孩:“破女人衣服,你要不要脸?” 老爷子竟被训住:“爷爷老了,劲道未衰,反应慢了。不吓住他,真动手会输的——”被一声喝断,“输就输吧,不能干这事!”孔鼎义脖颈粗涨,血管暴起。 老爷子赔笑:“下不为例。” 孔鼎义怒吼:“能么?” 老爷子变了脸:“我一辈子没食过言,信不信在你!”甩下他,径自前行。孔鼎义追上,仍气鼓鼓的,瞥了几眼,得不到回看,便低头走路了。 百多步,老爷子骤然驻足,孔鼎义身形一顿,近乎同时止步。老爷子眼中生情,如思念老友:“四十天了,东黄庄那口缸该裂了。” 东黄村少了半村人。世界银价升值后,上海银行倒闭十二家,北方钱庄尽数歇业,农贷完全停止,破产农户不堪追债,往往背井离乡。 预约的那家已人去屋空,门倒窗裂,一副遭劫光景。老爷子直行向西院墙,那有一口釉色黄汪的缸。 芦苇杆编的杠盖下,残着半缸水。 孔鼎义的手扶上缸沿:“没裂。” 老爷子站起,闷脸离去。孔鼎义跟随,爷孙俩将出院门,响起轻微一声“咔”,如河面解冻的初音。 老爷子是志得意满的笑,回身向缸,双手作揖如对友人:“恭喜,荣升了!”官员升迁,名为荣升。 水缸面上有湿迹,又一记“咔”音,现起道水雾,就缝而出。 孔鼎义:“这缸没人用啦。” 老爷子:“咱们来了,要对得起它。” 缸水倒净,用粗草绳绑住,合聚裂片。缸横地上,老爷子在裂缝两侧钻眼,钻长一尺二寸,钻尖镶金刚石,钻尾圆滑,用一个铁酒盅扣住,以固定。 钻身系一张弓子,似弹棉花的绷弓也似拉二胡的琴弓。拉动弓子,钻便旋起来。老爷子右手扣酒盅,左手拉弓子,犹如戏台上的琴师,举止气派,神色陶醉。 孔鼎义一旁看着,脸上别扭全无,恭敬专注。从小看锔缸,仍看不够,爷爷一拉弓子,便将他迷住。 爷孙俩没察觉,院墙坍塌处现出一个三十岁出头男子,卸下藤条背篮,置于土坯碎块上,蹑蹑退去。 补缸为何叫锔缸?因为用锔子,锔子是一支两端为钉的铁片,就着钻出的眼儿钉上,鸟爪般抓紧裂缝。 裂纹隆长弯折,上几支锔子,全凭经验。上的越少,手艺越高,能选中要害。高四尺的一口大缸,仅用锔子三支。以腻子抹平裂痕后,老爷子额上汗泽闪闪,似圣贤光晕。 一记小孩哀啼。 掀开背篮,里面一个四岁女童。老爷子色变,瞬间明白发生何事:“这家人没走,是要把孩子丢给咱们呀。追!” 孔鼎义未明事态,身子已如猎犬自塌口蹿出。 二十丈后,感手指生痛,方知抄着背篮。 弃女的男人丧头丧脚地走着,忽警觉回望,见孔鼎义穿林而来,立时大步奔逃。 跑至林外下坡,男人肩背触手可及。坡下眼力尽处,是一片白素素水面,滦河支系。 孔鼎义脚下踏空,枯枝败叶脆响。男人止步,惶恐转身,见孔鼎义躺地,女童跌出背篮。她绑着手脚,哭声亮如军号。 见孩子没摔坏,男人调头再跑。 河边站一位fù人,不足二十五岁模样,脸庞圆润,一层浮光。水里停着木舟,舟头堆四五个包袱,应是全部家当。 男人跑来,喊女人登舟,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人坐上去,静默端庄,如轿中新娘。孔鼎义抱女童赶至,女童捆着手脚,未及解。 男人掏出把刀子。刀长七寸,是柄杀猪刀,面狭锋长,可捅透猪胸骨直入心房。 孔鼎义呆立,怀中女童无动无啼,不知是死去还是睡去。翻开她,如夜的黑瞳,一脸涕泪。 男人登舟,撑出五丈远,跪于舟尾,向孔鼎义磕了个头。 【二】 这家人在村里还有亲戚,一个娘舅,一个叔伯哥哥。孔老爷子都找了,他们不受。 “总不能推给我吧?” “怎么是我推给你的呢?是她爹妈把孩子jiāo到你手里的!” 谈崩了,老爷子把盛孩子的背篮搁于娘舅家门口,拽孔鼎义离开。将出村,孔鼎义摆脱手握,返身奔跑。老爷子没喝止,等他挎背篮回来,叹了口气。 孔鼎义:“小孩的爹,给我磕过头了。” 东黄庄田广土肥,农贷一垮,越富裕的村子越招灾。爷孙在西河涝,是个穷村子,穷村子好存活。比刀的男女寻来,在村西租房住下。 男人每日练刀,一年后登门。男人:“五年前的喜峰口,大砍刀可是扬了名。”1933年,日军南侵,在喜峰口长城受阻,二十九军以中式砍刀对付日本刺刀,ròu搏战几度占优。 二十九军常聘民间武人,孔老爷子是成名四十年的刀术名家,归隐前也曾军中传艺。喜峰口战役后,民间传说二十九军刀法有个气派名字,叫“破锋八刀”,是孔老爷子毕生绝技。 男人:“二十九军你教过,我教过,许多人都教过。怎么砍日本的刀法,成了你的?” 老爷子:“老百姓寡知少闻,谁名头大,就拿谁说事——这都想不明白?” 男人一笑:“明白了,再会。” 老爷子诧异:“不比刀了?败了我,破锋八刀就是你的。” 男人:“这个月,日军占了京津,管它是谁的,我得去报效国家。” 临出门,老爷子追一句“力上刀尖,做到了?”男人答:“没有。活命回来,再向你讨教。” 他的女人留下了,女人小他十岁,出自习武人家。武人家的女儿,最好嫁给武人。战乱,女人最好躲在乡下。缠绵三日,离村时,有一念浮想,等他归来,她己生下个小孩。 1945年,日本投降。比刀的男人没有回来,女人没有孩子。她买下户小院、五亩核桃树,一直住在村里,人称元姑。 【三】 1948年,城乡普遍以米易物,拒用法币。法币是1935年发行,以外币兑率为本位,取代银本位的银元,挽救过1934年国际银价上涨造成的金融危机。 战时为弥补军费亏空,法币过量发行,日本投降后,百元法币值两粒大米,战前百元可买两头耕牛。国民政府发行金圆券取代法币,1元等于300万法币。 收养的女孩长大了。 叫青青。 孔家炕上,爷爷居中,东墙根睡着她。西墙根是孔鼎义的位置,晨光初起,爷爷不在,他调身,见她被下露着一段腰,刚煮熟的大米粥般热烈白润。 他二十七岁,未婚娶。他喊:“青青,爷爷出门了!”她惊醒,撩被而起,套裤下床。 小腿肚上似有个人脸的酒窝。 刀法如神的爷爷如一个寻常老人,痴呆了。他在村口山头,山头一棵枯树,挂满从远方飘来的碎衣破纸,似果叶满枝。 他脸贴石面,听缸一般。青青顶风走来,趴下,和爷爷脸对脸:“听什么?”爷爷开眼,瞳孔衰了,色泽比当年淡下一层。 “三千里外,万物荣升。” 远方,压抑灰雾。传闻东北又兴战事。 荣升,是锔缸人对缸裂的称呼。 青青一笑起身,牙齿白瓷般好看:“回去。”牙齿显现一身骨质,骨气如刀,迫人追随。爷爷爬起。 至家,补了会儿觉。天光大亮,三人如三块烤白薯,散着不同气味。农家闲时多,醒来便是你看我我看你,不耐烦这样,孔鼎义用了早饭便出门。 山地利用不高,百亩为地主,五十亩为中农。爷爷当了半辈子名武师,有积蓄,当年选此村归隐,置下三十亩核桃树三十亩柿子树,以物易物,口粮不缺。走乡锔缸,是出门找乐子,武人闲不住。 青青过十六岁,爷爷脑子便坏了,不觉已是两年。年轻时刀口争名,损神过烈,英雄收场,往往晚年成呆。 核桃近冬方熟,此时悬在枝上,簇簇如青桃。核桃树具君子仪态,主干挺拔,树皮白洁。孔鼎义坐树望着坡下。 下方是元姑核桃林,一个黑壮汉子穿林而行,醉态踉跄,他叫二堡,腰挎一柄日军指挥刀。 三年前日本投降,各地日军遣返回国前,普遍贱卖物品。此村偏远,未来过日军,战争结束,日军物品却流过来,牛皮挎包、纯绵军靴、锡水壶…… 军刀长三尺二,柄镶蓝翡翠。小贩说蓝的军衔高,次一等是绿,黄的更次,红色最低。换了百斤小米,村人皆说贵了。五十亩地雇一个长工,一年酬金加伙食不过七百斤小米。 办下这张狂事的只有二堡,他是个本村破落户,给缺劳力的人家打短工,偶尔乘醉骚扰元姑。 记忆里,元姑会武,不该任其骚扰…… 元姑正在林中,见到二堡,慌了两腿,三五步给追上扑倒。二堡扰元姑,是村人谈资,往日也就是在路上拦拦,挨几句骂便跑,更像是卖丑耍闹,元姑也笑。 今日二堡动手剥元姑衣服,身下的她没有骂音。 孔鼎仪奔下坡,是丈夫目睹妻子不忠的愤恨,直冲到二堡身后,起脚踹出三步外。元姑扯开的衣里,是青青晨时的腰身,刚煮开的泱泱白米。 一身冷汗,扭颈见二堡抽出军刀。一张宿醉未醒的脸,醉酒的人身重手快,醉酒让肩膀放松,手快过常时。 军刀开刃,孔鼎义抄起旁边一支铁铲。给树根松土用的,柄短,未足两尺。 长刀秘诀是打转,与敌兵器碰上,不作回撤,以碰触点为轴,转劈敌面。短兵器破长刀之法,也是打转,比长刀先转——军刀达三尺二,一转便至咽喉。铲子不够长,要迈步补救,总是稍慢—— 挥铲迎击,军刀一碰后常人般回缩。孔鼎义顿时放心,不容它再劈,铁铲旋转,拍在二堡额头。元姑惊叫,鸟鸣般清脆,女人的气血与男人如此不同。 “晕个把时辰。自己会醒。” “噢,你手下留着分量。”元姑背蹭树皮慢慢站直,悠悠整衣。地上的二堡,如一块海中的老礁石,孤苦无依。 她是个漂亮女人,孔鼎义转身上坡。将入自家林子,回身见她跟在十步外,对上眼光,她便不走了,道:“说说话。”背身坐于坡上。 她的背影,庙里神像般端庄。孔鼎义莫名气弱,走去蹲在她身侧。元姑:“你家林子多几亩,愿不愿意?” 孔鼎义:“能么?” 元姑:“我的卖给你。” 孔鼎义:“你要去找你男人了?” 元姑:“他要活着,早回来了——待在这没意思。” 孔鼎义:“要走也别卖,女人得有个家底,我帮你养林子,卖得了钱给你留着。” 元姑:“你是个忠厚人。出去,手里得有现钱呀,你不买,我就卖别家了。”孔鼎义叹口气。 元姑身子挪开半尺:“你要真心疼我,也可以不卖,咱们两家的林子合一起。我长你四岁,说大也不大,你爷爷我能照顾好。” 孔鼎义无声,元姑抬头,见他表情,随即一笑,唇齿鲜艳:“我的忠厚人,你是真没懂呀。”孔鼎义反应过来,下巴轻颤,一个遥远的记忆,1934年刀破衣裤后她坦然而立的身姿。 男人喜欢女人,瞒不住。她松快了,扬手将一粒石子扔下坡,石子无声而落,觉得自己像那粒石子,平淡地有了着落。 十多年没撒过娇,一阵腰酸缓缓袭来,她掏上他脖颈,脸缩在臂弯里:“你闲了这么多年,是等着娶养大的女孩吧?” 惊觉被一下抱起,本要挥拳抵挡——她压住动势,任他抱着,只觉越走越快。孔鼎义少年时便有正经人的英俊,没几年长大,果然堂正,武人家女子喜欢男人有仁义相—— 心思正乱,猛地摔下,睁眼,被扔在了二堡身上。孔鼎义的堂正脸被怒火扭曲,吼了句:“骚货!” 返身上坡,山猫般急速。 正午刀光灿,元姑入迷地摆弄军刀,二堡醒后,见她双眼盲人般失神。她:“我男人上战场,不知弄死了几个日本兵,他不是机灵人,弄不死几个一以后再烦我,一定弄死你。” 【四】 午时日烈,村头砂石滩来了辆大篷骡车。没有篷布,蓬架上挂满日军用品,后面一辆挂车,篷布严实。法币废止,金圆券不敢用,乡镇仍是以物易物,挂车里是换来的实物。 做这生意的青年,弥勒佛般矮矮胖胖,引来整村老小,其中有青青和爷爷。他人称“老安”,老是尊称,对穿乡卖货者,村人多称老。 此趟有新货——军用披风,风衣雨衣两用,价廉,改做桌布窗帘也合算。 孔鼎义下山吃午饭,见爷爷套土绿色披风坐在门口,如一个放哨的日本兵。青青没做饭,等了半晌,她回来了,抱着一叠披风。她给爷爷换了一件后,觉得便宜,又去换了。 披风有土绿和咖啡色两种,她给孔鼎义换了件咖啡色的,咖啡色质地更好代价更高,仅换此一件。老安换货是赊账,一件二十斤核桃,讲好入冬核桃熟了再取。 女人天xìng喜欢做生意,快感比男人大,她沉浸在一次完美jiāo易中,容光焕发。不想扫她兴,午饭后,孔鼎义套着咖啡色披风上山了。 待在核桃林里,是习惯,他没别的地方可去。待得久了,能听出核桃生长的声音,小猪吃nǎi般叭叭作响。也觉得满园核桃在吸收自己精气,曾恐怖想到,会老的。 后来,也不这么想了,掩埋了此念。他没别处可去。 晚饭回家,挂了土绿色窗帘,铺了土绿色桌布,炕东墙贴墙悬了一片大布,数件披风合成,以为做墙纸,防墙灰脱落。房子确实老了。 不料,入睡前青青将大布拉开,罩住了自己睡觉范围。越过爷爷,孔鼎义望去,炕上如立着一尊出嫁的花轿。 手工不细,大布上存着单件的领口、扣子。 “她到岁数了——”孔鼎义莫名难过,似被万物隔绝。 老安在村口多留了一夜,支起座军用帐篷。隔了夜,村人想出披风另有的种种用途,第二天又来换货,青青带爷爷也来了,她没再要,看热闹消遣。 近中午,村人回家做饭,青青扶爷爷最后离去。老安:“再待会儿,给你看样好东西。”从挂车里搬出一只手摇留音机,摇出《人海漂航》,男女对唱,上海调调的拉美风情。 少女对男xìng特有的警觉,令青青yīn下脸,扶爷爷走了。 孔鼎义回家用过午饭,又上山去了。青青端碗盛了几块煮白薯,到村口老安处,冷眉冷眼递上“什么玩意儿,再给听听?” 帐篷里有张折叠行军床,马扎式结构。老安介绍,探戈歌调是拉丁美洲舞厅的伴奏乐,不登大雅之堂,一个音乐学生被说成“你能当个探戈乐手”,等于说没有音乐天赋,听了会哭的。 但中国人拯救了探戈,《人海漂航》的演唱者白虹、严华,是上海的歌王歌后,将大红大绿的探戈提纯为水墨画。听此曲,须放松,半梦半醒,滋味方真。 青青躺在行军床上,老安摇起留声机。床面绷得紧,布料厚实,如躺在人身上,ròu乎乎的—— 老安如痴如醉,端着留声机,向行军床靠近。青青骤然惊醒,张臂拍打,却给留声机阻隔,老安骑在她腿上,一手压着留声机,一手撩开她腰间衣襟,向上掏去。 青青觉得胸口被握住,整个人攥成一团。女人屈从本能的表情,最为动人,老安撤去留声机,伏下来,却脖颈一冷,如遭刀锋。 抵在血管上的,是掰断的胶木唱片,裂口如锯。 老安:“小心。会出人命的。”青青将另一条胳膊从老安身下抽出,抡圆了一记耳光。 青青跑回家里,在yīn绿绿的布帷里,捂着被老安握过的左胸,单盘腿坐着,两耳血红,心口渐酸。 下午四点多钟,老安抱一箱军袜军鞋寻到孔家,向青青致歉:“送你的,遮遮羞。”青青凉了眉眼,道:“拿回去吧。你要真有诚意,把留声机抱来吧。” 老安抱纸箱回去了。 再来时,孔鼎义已归家。除了留声机,还有三张胶木唱片,青青问那张掰断的呢,老安:“坏了,听不成。”青青:“在我这,坏不了东西。” 老安又去取了。热汗淋漓地回来,展示了留声机用法,青青学会后,孔鼎义出于礼貌要留老安吃饭,青青:“不用。” 临睡前,孔鼎义问换留声机得多少斤核桃,绿幔里应一句“没多少”。之后无声,他也没话了。 次日,孔鼎义早早上山,望了眼村口,砂石滩上的骡车帐篷还在。中午归家,见爷爷拿出多年不用的锔缸工具,在锔掰裂的胶木唱片。 青青在旁看着,入迷的眼光,孔鼎义蹲到她身侧。拉弓旋钻的频率,似能影响人身血速,他自小一看便迷。 锔子与锔缸的不同,给金碗用的,不足一寸,细如初生婴儿的指甲。金碗,不是整个金质,是碗口镶了金边,大富之家方有。锔缸人到一村做活,雇主不管食宿,吃了住了要给雇主家小孩买糖,以示谢意。锔金碗,则雇主管食宿,还需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酒好菜。 直径二十五厘米的唱片,用了两颗金碗锔子,当年四尺高的大缸亦不过三锔。孔鼎义些许哀伤,爷爷脑子坏了而手艺未衰。 青青无此概念,尽是喜悦,要孔鼎义和爷爷躺到炕上,摇起留声机。自虹严华的对唱,流畅无阻,拉美妖气经过上海式简约,格外轻佻。 孔鼎义莫名的喘不上气,难受异常。很久。辨清,是杀人放火的念头。他忍了一会儿,终于跳下炕,不及看青青表情,奔去了林子。 套着咖啡色披风,蹲在核桃树下,觉得自己像座坟。谁想老安敢找来,背个军用挎包,张口叫“大哥”。 他以势在必得的自信,表明心意,看上了青青。他是山东人,家里有老婆,娶青青,按上海话讲为“两头大”,都是夫人,不分妻妾。不要女方嫁妆,他的聘礼为二百斤上等面粉、二十个翡翠刀把。 刀把已带来,解开挎包,抖落在地上。 各色均有,翡翠价跟军衔对等,蓝色最高,绿黄居中,红色最低。蓝的占了半数,诚意十足。翡翠可做首饰,刀身不值钱,所以截去。翡翠刀把在乡镇,相当于清朝的银元宝。 孔鼎义:“厚礼啊。”拾起个刀把,“你过手的刀多,没见过刀法吧?刀法真传——以身就刀。” 就,北平土语,逆反之意。以身就刀,身体跟刀反着来。剑和qiāng是进攻xìng武器,身体和兵器对成一条线,便于冲刺发力。而刀是防御xìng兵器,敌人兵器袭来,身体要从刀后闪开。 孔鼎义握刀把,如刀刃仍在,砍向老安,身体与刀如扇贝开合,敏捷漂亮。七八刀下去,老安看得血热,不禁叫好。孔鼎义止住,将刀把塞入他手:“你没懂我意思。” 老安:“——要砍我?” 孔鼎义蹲下,两膀兜起,将头罩入披风。 披风褶皱,如龟甲纹路。再抬头,地上没了刀把。去林子高处,见村口砂石滩上帐篷已撤,过一会儿,车也去了。 白砂石在夕阳光照下,紫色yīn影,似黄金万两。 【五】 老安驾着骡车,两辆美国别克轿车转过山道,风驰而过,两枚黑色鱼雷般shè向西河涝。 孔鼎义中午回家,见青青拆了披风改的窗帘桌布,说村里来了位怪人,县长陪着。此人一见村人的日军披风,就盗汗气喘,停在村口石滩上,要高价收购,卸了全村的披风,才进村。 “能有多高?” “不论好坏,一件122块金圆券。” 122块是天津大学教授月工资,等于36600万旧币,数目太大,弥盖了乡镇对新币的不信任,村人都卖了。 逢当jiāo易,她便神采奕奕。孔鼎义褪下咖啡色披风,去了屋里,炕上清爽,不见了青青遮身的床幔。 忽然,有兴趣看看那怪人。 穿浅灰色中山装的是县长,怪人披美军骑兵的黑色披风,宽大飘逸,相形之下,日军步兵的紧凑型披风更像农家雨衣。 他携钱而来,两大皮箱。付钱时,亲切叫出两位老汉的名字,惊了村人。他叫沈飞雪,依稀记得,是元姑男人的名字。 男人在村里练刀一年,少jiāo往,但都见过他,相貌大不同——十几年过去了,也该有变。得了好处,便觉亲近,村人认了他。 披风买尽,堆在一块烧了。黑烟冲天,旗杆笔直。众人簇拥着他,入村寻元姑。 元姑少出门,是病了。半村人促到院门口,她散着头发,在给yào炉煽火,眼睑如将腐苹果般灰黄。 听到男人回来了,她怔怔站起,理了下头发,即被沈飞雪抱进屋。县长招呼村人离去,边走边说,还有好事。 闭上门,沈飞雪便放开元姑,退后鞠躬:“嫂子。”他是个冒名者,元姑男人未立战功,武汉会战时,死在他身边,两人是普通士兵。 溃败中,部队间相互收编,他报自己是沈飞雪,曾传授二十九军“破锋八刀”。1933年,喜峰口长城与日军的ròu搏战,是中方不多的胜利,全面开战后,尤显珍贵。 这份资历,得一位营长赏识,升他作警卫队长。机会一来再来,辗转多部后,他成为管四个团的军需调度司长,显露运作天赋。战后,部队进城,将日军霸占的民族企业,多定为汉jiān资产没收。 他倒卖没收货物,帮上司赚了大钱。今年八月,为抑制通货膨胀,政府推出新币,他作为财经人才,监管两座城的金圆券发行。金圆券的本质,是置换市民手里的金条银元和英镑美元等外币,政府拥有真实财富,才好扭转金融危机。 市民爱国,他又会宣传,稍加强制措施,成绩卓然。对到手的民间浮财,按官方惯例,有奖励分成,应当应分。他深感此生足矣,果断退役。 他的一切,始于“沈飞雪”一名,想给元姑建座别墅。 对死去的男人,元姑没哭没问,道:“我住这十五年,烦了,你要想报恩,把我带到城里去吧,给买个洋房单间,有电灯热水就好。” 冒名者赔笑:“嫂子,城里不敢待了。给你建别墅,是我要住过来。” 内战已起。抗日中期,美军介入,政府战略是引导美军与日军决战。取消了自身的决战身份,趁乱谋利的心理普遍滋生——时至今日,尚看不到一点恢复斗志的迹象。 万一政府被推翻,按争天下的历史传统,败方人员归隐乡间,便不会遭清算。“破锋八刀”是光荣名号,最坏情况下的护身符,他要继续当沈飞雪,与元姑做夫妻。 答应他后,元姑哭了:“我男人笨,能跟上个聪明人,是我的福气。身子朽了十几年,你要想动,就动动吧。” 他上炕后,向她敞开的躯体磕了个头:“你们夫妻是我这辈子的贵人,大哥给了我财,你保了我命。往后几十年,敬你如敬神。” 他属于军队腐化的部分,是个玩女人的好手。平息后,她觉得这辈子也不求什么了,老天补偿她了。她睡去,他陪着,没起身。 片刻醒来,她想起一事:“你也是个笨蛋,我男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呀。河北地界的老百姓,都说破锋八刀是孔老爷子传的。” 县长跟村人讲的“还有好处”,是沈飞雪要在村里买地,三倍高价,即买即付,邻着元姑林子的人家有福了,最可能被选中。 元姑陪沈飞雪寻到孔家,买地三十亩,五倍高价。一进门,青青便被沈飞雪的气派镇住,端茶倒水,迷迷怔怔。孔鼎义道:“双倍就好,你盖别墅时,顺手给我盖座两进两出的套院,雕梁画柱。” 沈飞雪:“宅子占地是算在我这三十亩里,还是你家余地?”孔鼎义语调冷峻:“你那三十亩。” “可以。但有一样,你家老爷子给我按个手印。” 字据是要孔老爷子承认,他没去过二十九军,破锋八刀是沈飞雪专利。三倍地价本是给孔家的好处。 爷爷被请来,双手互chā在袖口里。孔鼎义去抽胳膊,死死不动。县长叫随行人员帮忙,四个壮汉上前,僵持半晌,爷爷双肩扭转,四人学步小孩般,晃出三两步,绵绵倒地。 没有发力,是以角度破去四人重心。脑子废了身子没废,武艺仍在—— 孔鼎义失神:“爷爷不愿意,算了。”元姑:“是老人没听懂。这样吧,他不按,你按。”孙子可以证明祖父的事,应当应份。 县长和两位村佬作为公证人,签字画押。事毕后,沈飞雪盯上青青:“姑娘,你是这家人,也按个手印吧?” 元姑喝止他:“慌什么,足够了。” 【六】 毁林建房,调来旧部的一支工程兵。在长官家门口,不敢扰民,白砂滩上搭起二十座帐篷,自备军需日用,除了打井水,轻易不入村。 元姑被接去城里住过几日,回来带了几箱新衣,村人问为何不长住享福,她答:“他忙。” 核桃林卖后,白天里孔鼎义守在柿子林。一日她过来了,距三步远蹲下,说在村里十几年,她把自己待成了一个村人。在城里,处处别扭。 沈飞雪人不错,落回村里,再相处吧,后面有几十年。再后面就是死了,人死便改了习惯,下辈子生到城里去—— 说话时,她一直在顺垂发,手遮着面。 说完了,就走了。他没搭上话。 元姑着新装在村里走,青青碰上会追看,回来会讲。炕上没了床幔,一天早晨又见了她小腿上的酒窝。隔几日,孔鼎义掏钱,向工程兵雇了辆骡车,带她进城。 骡车是运砖用的,车斗大过炕面。转一个大弯时,青青失稳,跌向斗尾,孔鼎义扑上,将她压住。颠过弯道,孔鼎义起身,青青脸上一层汗,油腻的亮。 临近城的一个村,村口支着老安的军用帐篷,青青不下车,便一个人过去。换货的村人刚走,老安在补午饭,见他吓了一跳。 孔鼎义:“问个事,怎么你就提亲了,我家青青有什么好?”老安憋了会儿,道:“她岁数比我小,但觉得像我nǎinǎi——比nǎinǎi还大,她的命有一千年,她那双眼睛太安静了,静得我一望就怵。” 孔鼎义没搭话,老安闷了半晌,问他是否改了主意。孔鼎义:“你人实诚,会赚钱,但走乡串巷,不着家,真没法把青青给你。” 老安:“唉,大哥,你上次要这么跟我说,不就成了。何必动刀呢?” 出了帐篷,孔鼎义有种赢得友谊的欣慰感,上骡车时,特意看了下青青眼睛——觉得老安有口才。 回程中,驾车的兵停车解手。附近无林木,惨秃秃的,兵一寻便出去好远,转到座土坡后面。 车斗里装了大大小小的纸盒,等久了,青青掏出一双富家太太穿的红毛绒拖鞋,放在膝盖上,抚猫般抚着。 此行最得意的,是买到个收音机。十余年前,上海厂家生产的收音机是奢侈品。二战后,美国收音机零件倾销,上海的组装销售商挤垮上海厂家。虽价格减半,仍属高档,在中产家庭中并不普遍,三十户能有一户。 买时,感到售货员的敬意。孔鼎义掏出收音机,扭一下开关,又迅速合上。一声无信号的盲音,已令他满足。 抬眼,见一颗泪滴在红毛绒上。 “青青,怎么了?” 许久,她言:“我就是觉得,我们能带走城里的东西,但这个城,我们带不走。” 孔鼎义惶惶站起。望不见什么,城市方向,雾汽蒸腾,如一摊巨大的灰色脏水。 青青流过泪,心情便好了。回到村,招呼村人来家里听收音机,神气活现。收音机里,是漫长盲音。 村里有打井水的兵,请来问了,方知此地无电台信号。那兵对收音机高度评价,“顶级玩意儿,短频的,能收军事电台。可惜战区太远,但你要有耐心,连开好几天,准能听到一句半句。” 村人们很扫兴,青青叫孔鼎义亮别的东西。还有十来个纸箱子,用麻绳绑着。他缓过神,道声:“给看。” 城里系的麻绳不会解,抠了两下,差点掀了指甲。他寻到炕西自己卧处,从席下拎出把刀。爷爷一生正式比武,皆用此刀。清朝腰刀款式,尺寸严格,弧如雁翎,四道血槽,具反刃。 划开纸箱,杀人一般。 连破八九箱。来听收音机的人里有元姑,冲上去,自后面搂住他,贴耳低叫:“鼎义,你疯啦?” 元姑把村人赶走后,跟青青说了很久的话。 孔鼎义静下,取出爷爷锔缸坐的马扎,在房门口坐到晚上,元姑离去时他也打招呼,青青递来晚饭他也吃了,只是觉得脑子糊涂了,想不了事。 睡觉时,钻进被子一闭眼,便到了次日清晨。见炕中央空着,习惯地喊:“青青,爷爷自个出门啦!” 她没掀被下床,钻出条胳膊,展在炕上,刚煮熟的米粥般白热:“哥,你是想要我么?想要,就要了吧。” 孔鼎义觉得大脑二十八年来前所有未有的清澈:“你是我养大的,我是你爹。” 他自己去找爷爷了。小孩离家,总躲在一个地方,家畜跃圈,也只会藏在一个地方。爷爷的地方,是村口山头,挂满碎衣破纸的枯树下。 赶到时,山风刮来一片烂衬衫,老鹰般落在树尖。爷爷跪地不走,孔鼎义去拉,反被震出,跌到五步外。抬头,见爷爷臃肿脸庞似生出棱角,眼中昏庸不再,是自小熟悉的高手目光。 爷爷:“怎么是你来了?青青现在是个姑娘,还是你女人了?”孔鼎义惊得立起,爷爷叹了口气:“还是个姑娘?” 孔鼎义不知自己脸上是何表情,淋了石灰的腐蚀之痛。爷爷:“你从小脾气大,跟你爹一样天生仁义,觉得娶了青青,当初收养她就不是仁义事了——” 装傻,清晨躲出去,是盼着男女躺在一张炕上,糊里糊涂成了。但每回青青来山头领他,一望便知,什么也没有发生。 爷爷:“半个天还黑着,回去吧,这就要了她。要了,心就不苦了。” 孔鼎义片刻痴呆,忽然冲上将爷爷推倒,抓起把土拽在他身上,濒死野兽般嚎叫:“你不配当我爷爷。混蛋!” 冲到柿子林待到太阳旺,寻到工地,求大兵联系沈飞雪回村,有急事。工程部队是挖战壕的效率,别墅已具模样,模仿法国十八世纪贵族城堡,看似日军碉堡——八年抗战,当兵的对此更熟悉。 他们没电报,说下午送料大车回师部,可打个电话。他未归家,一直等在工地,饭时大兵要给他一份,他拒绝了。 候到第二天中午,沈飞雪到来,见面就道歉:“兄弟,别急。这么点兵,得建了我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建你的。” 孔鼎义:“没急。两进两出的套院不要了,把我家门窗换了,给抹个水泥地面就行。” 沈飞雪笑了:“这么便宜我?不懂了。” 孔鼎义:“托你给我家姑娘找个城里人家,有钱、有文化、有官衔——年轻俊朗,一表人才。” 沈飞雪带他去元姑家吃饭,路上他追问几次,都没明确答应。元姑家换了门窗,抹了水泥地面,贴了美国式墙纸,灰绿和暗玫瑰色相间的条纹。 元姑去做饭时,沈飞雪讲:“兄弟,你家姑娘怎么来的,听你嫂子说过。打我手里,你也赚了钱,何必把她给了城里?” 孔鼎义:“——她喜欢。” 沈飞雪:“那也好办,你带着钱带着她,到城里去做人。” 孔鼎义:“做不来。” 沈飞雪:“怎么做不来?你老哥哥我,还不是一农民,做到了今天。” 孔鼎义:“你用了多少年?女人好时候短,没有二十年。” 沈飞雪默然,片刻找回话:“鬼都知道你喜欢她。” 孔鼎义:“喜欢跟喜欢不一样。这辈子第一眼见她,她四岁。善举,要善始善终。” 沈飞雪拍拍他肩膀“兄弟,这事我不帮,造孽,你过几年会恨我。” 孔鼎义:“习武的有一绝,认人脸准,江湖暗算多,记不住人,死得快。十四年前,元姑男人找我爷爷比刀,不是你这张脸。” 沈飞雪的手从他肩膀撤下,摆于桌面: “城里朋友对我别墅好奇。屋子能住人,还得两三月,但他们等不及了。我再让小兵们赶一周的工,就招呼他们来,办个露天Party。你家姑娘有看上的,我去说。” 在他手背拍了拍,孔鼎义:“我记错了,是你。” 元姑端菜上来时,见沈孔二人老友般亲密。 【七】 一周,孔鼎义和爷爷没说话。老人不敢恢复正常,仍每日痴呆。对青青,也一样,只在一周后,告诉她:“咱家得了元姑家不少好处,她家招待客人,人手不够,你去帮个忙。” 帮忙的还有其他村姑,端茶送酒。来人不少,搭了六张乒乓球案,四张台球案,一座四十米长的凉棚,可座谈饮酒,备有棋具。 院中保留几株核桃树,青青发现树杈上坐着个抽烟的人,背头油光,鼻眼少女般精致。青青:“你怎么不跟大家一块玩呀?”那人眉宇不屑:“他们?” 青青搭不上话,持酒盘走开。他却跳下树,追上:“姑娘,你的袜子和鞋不配呀。” 鞋袜是上次跟孔鼎义进城买的。暗红色半高跟皮鞋,米黄色薄绵袜。青青慌了:“真的,怎么办?”他:“——那就不穿袜子了。” 青青无概念,村人常光脚穿鞋,听了便搂腿脱鞋。 他:“帮你。”接过酒盘,青青单足而立,摘下一鞋,顺手脱袜,身子一晃,扶在他肩上—— 凉棚里的孔鼎义和沈飞雪互看一眼,共生震撼:她喜欢这样的人。 青青忠于职守,未与抽烟者耽误久,又去送酒水了,一圈下来,有一人取酒,搭了会儿话。后来,她被一个凉棚里的人拦下,教她下跳棋。 棋子为花心玻璃球,分成六色,可六人共玩,沈飞雪在上海买的。她和他贴肩而坐,时而bào发尖叫,不知是连走了四步还是五步。 别墅还住不了人,为赶回城里,天光初暗,便开晚宴。土耳其式烤羊ròu,前几日,孔鼎义砍树烧成的木炭。 元姑紫红色旗袍,钻石项链,沉浸在女主人身份的喜悦中。凉棚备有红酒和烈酒,她受不了红酒酸味,伴了羊脆皮,只喝烈酒。她渐渐失控,取了拨木炭的铁条,要演示破锋八刀。 沈飞雪:“别让你嫂子出丑。”孔鼎义赶去:“放下,不是玩意儿,我陪你回家取刀吧。”十四年前,元姑和男人来村里落户,带着两把不开刃的练功刀。 她斜了眉眼,说不清是醉意还是伤感:“你记得清楚。”探出小臂,让他扶走了。 不敢挨她身,手托她肘部,两人下山。入村后,四野黑下,元姑整身子依过来。孔鼎义肩顶住,上身笔直地走出二十多步。元姑闭了眼晾“鼎义,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能走。” 又出去二十余步,她:“我男人回来了,我也知道后面几十年什么样了。挺好的,不变了。”推开他,顺着路边的树,一棵棵行下去。 旗袍将她腰身裹得丰盈,自后面望去,高髻长颈,婀娜仪态。看她过了五六棵树,孔鼎义竟有一丝不舍。 元姑溜达着,也觉得自己走得好看,不是女人跟女人比来的、不是男xìng眼光审定的。她沉浸在这种好看里,觉得此生前苦后甜,到今日甚至是幸福的—— 忽然,腋下里掏进一只手,抄麻袋般被人横起来,抄进林子。想到:“我是有男人、有后面日子的人了。”登时挣扎,被抽了两记耳光,一下没了气力。 心念:“鼎义,你毁了我。”一阵难过。 回到别墅,客人基本走光,烤羊ròu的篝火旁残留着二三人,凉棚里亮着马灯,沈飞雪在躺椅里,身上盖了军用毛毯,已醉去。 孔鼎义环视四周,摇他:“我家姑娘呢?” 青青也不在家。自家赶回,再摇,这回他醒了。孔鼎义要他发动村口工程兵,提马灯手电搜山。遭到否定:“兄弟,你家姑娘要真跟个男人待在哪块林子,搜出来,她难看,大家都难看。” 孔鼎义眼角近乎迸裂,沈飞雪:“不是大不了的事,也就是疯一晚上。到了白天,她回来,你什么也别说。她要是有福气,碰上的男人好,眨眼就嫁过去了,要没福气,你就当她还是个姑娘。” 两人喝了酒,孔鼎义盖上条军毯,在凉棚里睡了。 到了白天,青青没出现。昨夜归城的客人是分批走的,沈飞雪醉得早,只送了第一拨人。 “是后面的几拨人带走了青青?” “好办,我回城一问,全清楚了。” 次日,沈飞雪回来,无青青下落。孔鼎义急了:“都是你选来的人,怎么会查不到?”沈飞雪:“我选的是重点。Party是朋友搭朋友,我约了几人,他们再约人。当晚客人里,我一半不认识。” 孔鼎义要自己进城找,沈飞雪劝他: “你进城认识谁呀?干着急。我有思路了,没人看见,说明带走青青的人是一个人开车来的,才有这可能。范围一下小了——” 计划里,和元姑处一晚,第二天早晨走。但元姑冷淡,说孔家的事急,沈飞雪觉无趣,当即走了。 等消息的日子,孔鼎义都在听收音机,烧炭般的电磁盲音。不休不眠地听了三日,花白了大半头发。 第四天,元姑寻来,见爷爷在做饭,不禁奇隆,爷爷仍是痴态,问不出话。每日都是爷爷做饭,孔鼎义不离收音机,拿上便吃。 元姑入屋,听到一句“投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播音。女声,气势汹汹的正义感,不知哪块战区飘来的流音。一句过后,又是盲音。 孔鼎义调着波段,手近乎痉挛。盲音漫无边际,元姑凑近坐下“我后面的日子没了——怨不上你,是我没福气。这村不待了,告个别。” 孔鼎义置若罔闻,元姑痴痴望他,忽然眼里生神,上前捏捏他腕骨,变了脸色,自后面抱他,鼻子贴上他脖颈。 一会儿,分开,自语:“原来你是这个味呀。”眼神哀伤。 Party上的红酒,二堡偷了几瓶,不知道偷开瓶器,夜里想喝酒,取出日军指挥刀,横在桌面,斜着酒瓶,以刀尖挑木塞。 元姑推门而入,一把捏住他腕骨,再一把揪住他领口,拉近闻了一闻。推开,宛然一笑,假嗔的娇态:“要了,好歹把我背回家呀。我醒的时候,受了半夜凉,你算什么男人?”二堡知趣而笑,一副做了元姑一二十年男人的自信:“哎呀!那天我太慌了,给你赔礼了。” 元姑抄起指挥刀:“刀把上的翡翠赔给我。走,去林子。” 二堡:“还去林子?” 元姑:“我是有男人的人,去我家,我受不了,在你这,我嫌恶心。” 核桃林里备了八盏灯笼,元姑划洋火一一点了,道:“是男人,得对办过的事负责。我对说过的话负责,我说过,再烦我,一定弄死你。” 地上摆了两把练功刀,一块磨刀石,一把削刃的钢齿。“把刃磨出来,我用。你用军刀。比武。” 二堡明白过来,认赌服输神情,倒有男子气概“你一刀劈死我算了,别比了。” “我没杀过人,下不去手。比武,才好弄死你。” 二堡削出刃型后,磨了一会儿,两臂酸痛:“太麻烦了,军刀的刃是现成的,别磨了,你用军刀,我用这两把。” “我是个女人,又多年不习武了。你天生力大、手快,不累到一定程度,比武是不公平的。” 二堡磨好刀,后背尽湿,天色将亮。两人换刀后,二堡一脸认命的坦然:“十几年前,村里人说破锋八刀是孔老爷子的,现今村里又说是你男人的,到底是谁的?” 元姑:“我男人的。破锋八刀,是劈、剁、抡、撩、扫——”小腹剧痛,军刀刺入肝区。 二堡弃刀而逃。双刀如剪,哗地撩起,斩上他小腿。 蹦出两步,雁翎刀头自他身后擦肩探出,横向一旋,带得整个身体悬空转了半圈,木头般砸在地上。斩开一道深槽,血涌如泉。 不在咽喉,在脸上。 他连爬带滚地逃了,望着状如蛤蟆的背影,元姑不禁笑了。刀尖还在腹内,刀把斜在地上,如个建房支架,支撑着她。 天光初亮,爷爷跪在村口山头枯树下,望西天残月,不知想何心事。元姑披着沈飞雪留在家里的风衣,背上斜扎两把练功刀,行上坡来。 元姑:“孔老爷子,我不问你真呆假呆,只想看看力上刀尖?”爷爷呆滞的眼神转出老江湖的精明:“你要走?” 元姑:“十几年了,该去找我男人了。不是城里那个,战场上那个。” 爷爷叹口气:“刀给我。” 握刀凭空一抖,刀尖轻吟如哨音。 元姑一脸欣慰:“力上刀尖,原来这样。” 士兵们未起床,白砂滩上排列的土绿色帐篷肃穆端庄,在蒙蒙晨色中,有古战场的幻觉。元姑走过,风衣下摆滴着血。 转过山坳,歪在一块巨石上,石下是徐缓水流,滦河支系。顺石面滚落水中,展平身体,似躺入棺材。 阳光明媚,水温清凉,有一丝幸福感,她断了呼吸。 【八】 入冬,老安来取核桃了,雇了帮工,驾八辆骡车来。跟村人产生了纠纷,村人将披风高价卖给了沈飞雪,准备以差价付给老安钱,还是赚了,不料金圆券八月份发行,入冬后已贬得一文不值。 村人没了披风,还要jiāo出核桃,当然不干,老安带的帮工多,挨家挨户闯门,见院里堆着核桃便硬搬。寻到孔家,见院子肮脏,窗户破漏,孔鼎义一身露絮的破棉衣,坐在屋檐下,握着个酒瓶,眼神和他爷爷一样痴呆。 老安大惊:“兄弟,你怎么搞成这样了?青青呢?” 孔鼎义呵呵笑道:“没了小半年了。” 问嫁人了还是病死了,他只是一路傻笑。老安冷了脸:“你家可是欠了我六百斤核桃。” 孔鼎义:“还核桃呢,地都卖了。” 老安明白,不管多少钱,现今都贬值没了,吩咐帮工:“家里有什么搬什么。” 片刻帮工出来:“里面就一个生病的老头,实在没什么可拿的。” 老安:“不会呀,起码有个留声机。搜。” 屋顶和柴堆,都捅过了,没有。老安踢了孔鼎义坐的马扎一脚:“你是不是都换酒喝了?”见院墙外走过几个抢得了东西的帮工,喊进来,给孔鼎义留下两麻袋核桃。 老安:“留着做yào费,给老人治病。青青回来,跟她说说我。” 出院门时,孔鼎义笑嘻嘻地向他招手,从怀里掏出张黑物:“不留念想了,拿去。” 老安接过,磨损得如砂纸的胶木唱片,镶了两颗金碗锔子。看印刷字迹,是白虹、严华演唱的《人海飘航》,青青掰断的那张。 孔鼎义背麻袋到县城,诊所街对面有家酒铺,他站诊所门口驻足片刻,转而去了酒铺,进门摔下一个麻袋:“这袋换酒。” 坐在酒铺里,脚踩剩下的麻袋,望着对面诊所,满脸是泪地喝酒。酒尽时,将脚下麻袋踢开三尺:“老板娘,这袋也换了吧。” 爷爷须发尽白,躺在脏成黑格的席子上,状如死人。孔鼎义跪在炕下磕头,泣不成声。 爷爷忽然开眼,锐如刀光:“哭什么,去找个玻璃烟缸,要厚。”孔鼎义惊得直腰。爷爷:“快!我等不了多会儿了。” 沈飞雪别墅己完工,坐在客厅壁炉前抽雪茄,一花脸一青衣在演梅派名剧《宇宙锋》单折,齐衣齐妆。锣鼓齐全,七位乐师。 清末至民国的归隐,有一个前朝未有的标准——家里养戏班,方为有身份的归隐。 孔鼎义突然冲入,举一南瓜大石块,石块扔在沙发上,即走了。沈飞雪本能捂了头,打开胳膊,百思不得其解,抬手弹雪茄烟灰,发现没了烟缸。 六角楞纹的烟缸,上海浦道奇玻璃厂出品,意大利工艺,壁厚3.21厘米,底厚1.8厘米。回家,见爷爷手撑炕面,不知坐起多久。 接过烟缸,爷爷虎啸龙吟的一声低喝,奋力摔在地上:“这种玻璃,磨出的钻石最真。年轻时,我用这手艺应过急。” 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璃碎渣,钻石晶莹。 老人坐姿不散,垂头逝去。 沈飞雪出了事。一家亏了核桃的村民,认为他得为金圆券贬值负责,找上别墅。别墅有五名保镖,三条步qiāng,很快赶走。 事后,全村聚会商议,推断别墅里藏着不贬值的金条外币。按沈飞雪xìng格,派村中长辈去正式谈判,不求全赔,多少能给点补偿。 正讨论什么比例合情合理,突然站起一人,破口大骂:“别忘了,当初人家给的是天价,不记得占便宜的时候,光记得吃亏,咱们是个什么村,咱们是帮什么人?” 说完就走了,是脸上落了刀疤的二堡。其实亏的核桃没多少,人人生惭,达成“能占的便宜,也是能吃的亏”的共识,散了。 晚上别墅来了窃贼,先偷了杆步qiāng,摸到沈飞雪卧室,逼他说藏款处。在部队里能冒“破风八刀”的名号,沈飞雪本会武,抢上去制住强盗,但腿上挨了一qiāng。 他勒着贼人脖子,挨抢后顿丧气力,贼人强壮,心知控制不住,最后使了把劲,便昏过去。 片刻疼醒,保镖们已赶到,见贼人还在怀里,竞给勒死了。掀开蒙脸布,是村人二堡。 别墅聚会过后,村里没了青青、元姑两位女人,二堡家有村人丢的几件东西,其中有元姑一只耳环、青青的红绒毛拖鞋。乡佬推断,两个女人被jiān杀,尸体扔了河。 村人寻到孔家告知情况,见孔鼎义躺在床上饿得失形。村人要给他喂粥,他拒绝:“身子里的酒瘾赶不走,只能饿出去。” 红绒毛拖鞋放于炕头,他没动没看。 沈飞雪残了条腿,从城里医院回来,整日在家看戏。一日孔鼎义来了,洗了头发、洗了脸,瘦得满腮皱折。拿着块黑布,盛一粒蚕豆大亮点。 十三个切面的钻石。惊了戏子乐师,沈飞雪保持冷静“兄弟,这也太大了——”孔鼎义:“假的,但手艺费工夫。给你,换身走乡卖货的行头钱。” 沈飞雪:“书房谈。” 传统书房配两间密室,一间念佛静坐、一间存yào物补品。静坐间挂满元姑和沈飞雪合影,不同服饰,接她进城一次所照,像十年影集。墙上有庙宇大殿造型的壁橱,打开,是元姑祭台,牌位刻“亡妻阚智慧”字样。 名字里大大咧咧地用“智慧”二字,像她办的事—— 孔鼎义湿了眼:“青青的红绒拖鞋,不是人没了的当晚丢的,一直在家里放着,给二堡偷走是以后的事。她俩不见得死了,只是咱俩不知道在哪儿。” 沈飞雪“我也盼她活着,但也要这灵牌。兄弟,快改朝换代了,这东西保我平安。” 河北部分地区已有土改,打土豪分田地,听说qiāng毙了不少恶人。他得保证自己是个好人,灵牌证明了他是沈飞雪,他还要个证明——破锋八刀。 冒名多年,自己编过八刀,可惜家传武艺,刀法并非所长。找到元姑后,元姑露了露她男人的刀法,才知行家的刀法是另一个概念。 元姑只教了五刀,留下三刀,说他证明了能跟她踏踏实实过日子后,再教他。 “你给补三刀,我给你什么都行。” 行家刀法大同小异,元姑的五刀是劈、剁、抡、撩、扫,老爷子传的八刀里也有,孔鼎义加上抽、拉、刺,此三刀才是破锋八刀的独门秘艺。 “破锋的锋字,指的是日军刺刀。刺刀扎来,刀背自下兜上敌qiāng向后带,叫抽,用刀面压上敌qiāng向后带,叫拉。” 沈飞雪:“刺呢?” 孔鼎义:“一抽即刺,一拉即刺。最狠的刀法是刺,劈抡太漫,对付小日本,是他刺你也刺。” 沈飞雪叹服:“破锋八刀不愧是一代国技,保过喜峰口长城,保我,足够了。” 串乡卖货,用单轴双轮的驴车。车篷是个玻璃柜,三层琳琅满目的首饰。车辕chā一面大旗,上书“意大利珠宝”。 生意做了两年,明说是假钻石,价廉物美,乡人喜欢。一日牵驴归来,见家门口坐一位抱小孩的fù女,城里人衣着。 货郎都衣着鲜艳,孔鼎义黄衣绿裤,西装款式,扎红色领结。她是青青,道一句“你可真好看!”一笑便不可收拾,直至肚疼,揉小腹蹲在地上,村里大妈大嫂一般。 院墙依旧,换了青汪汪的新瓦。她在屋门前止步,似怕回到当年,“我去过广州,也去过东北。现今找到了要嫁的人,孩子是个累赘。你能不能像当初养我一样,养了她?” 别墅那晚是谁带走的她,孔鼎义无心问了,答应了她这句话。 她明日即走。晚上,小孩子躺炕中央,他在西墙她在东墙。听孩子呼吸放缓,知道睡着,青青摸到孔鼎义被窝前:“凑近了说说话?” 容她钻进,从未熟悉的气味。她:“当年我爹把我扔给你,扔了,你就要呀?”“他给我磕过头了。”抵住她袭来的双肩。 她的额圆,悬月般静止。 “你是孔家人,跟你说说家里事。爷爷在二十九军没教刀,只叫士兵cāo刀时,随着口令,先跺脚再出刀。养成跺脚习惯,战场上刺刀近身,不自觉地会跳开半步。” 她:“破锋八刀不是咱家的?” “世上本无破锋八刀,老白姓传说的。去过二十九军的武师多,都传过刀法,何止八刀?” 聊出许多刀法的事,后半夜,感她身子一松,知她睡着。 天明,送她走。送过两个村子,到大道口的大车店,给她雇了辆敞篷骡车。她坐在车尾,车动后,忽然扬脸:“爷爷把听水缸将裂的秘诀,传给了我。想不想听?” 孔鼎义追上。青青递手,他抓住她腕子。 她:“爷爷说一口缸就是一条命,裂了,等于花开。” “花开什么声?” 她小臂一转,将腕上他的手脱落。 她的手在他脸前握成拳,随即张开,犹如花开。 指节间似有微声。 1952年2月,新政府qiāng毙了贪污官员刘青山、张子善,孔鼎义建了栋宽敞作坊。七月的一日,左眼夹单片放大镜,磨一块鸽子蛋大的碎玻璃,突然警觉抬头,见窗口站着一人。 那人头发花白,洗得褪色的蓝黑制服,口袋chā两支钢笔。他进来,拿起工作台上一把杀猪刀大小的木尺,胸前比划:“记起我了?我女儿呢?” 他是青青的父亲,当年弃女时,曾向孔鼎义亮过刀。 孔鼎义哑了半晌,道:“领你看。”抢出门去。 他跟着孔鼎义上山,他现在是个下派干部,来村里搞土改,正是沈飞雪怕的人,一路客客气气,问了几次女儿近况,孔鼎义都是哑的。 至别墅,两人趴上围墙。 阳光妩媚,沈飞雪坐在轮椅上练着破锋八刀,有模有样,倾心倾力。远处几位戏子在排演,一个女孩坐旁边,是青青的女儿,已四岁。 她胖乎乎的,入迷观看。 孔鼎义指向她。 青青的父亲:“这么多年,她还没有长大?” 孔鼎义点点头。两个男人望着那女孩,都湿了眼。 倭寇的踪迹 【一】 万历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下了半日毛毛细雨,南京老城的春色仍遥遥无期,在更寒冷的北方,一队锦衣卫骑着快马,忍受着鼻耳的冻痛,将名将戚继光的死讯带进了京城。 明朝建立了完备严密的文官体系,为防止唐朝地方军藩乱的重演,武官一直倍受压抑。建军扫dàng东部沿海倭寇、建藩威慑蒙古部族,令戚继对近乎四十万军队有了控制权,成为本朝唯一有造反能力的武官,他被贬为庶民后便匆匆老死。那日神宗皇帝穿着镶有暗红色绣纹的黑色龙袍,在书房文华殿得知了他的死讯,未作任何批示。 十五日后地方官员的正式报本呈上礼部,礼部例行公事般地写下了十五行悼文,下发戚继光家族,对其一生功绩没有提及。这十五行平淡的词句,在福建浙江广为流传,令戚继光旧部唏嘘不已。 南京的冬季只有蜘蛛与蚂蚁,惊蛰春雷过后,土下爬出了蠕动的ròu虫。南京城门外,一个拿着根长棍赶路的青年,因一只迎面飞来的马蜂而停下步伐。马蜂红黑相间的肚腹,犹如神宗皇帝平日的龙袍。 青年左眼角有一小小的三角形疤痕,应该是少年时与人斗剑的留迹。这一点创伤改变了他眼皮的形状,不管目光如何犀利,左眼仍显得呆滞。飞近的马蜂,蜷起了尾部殷红的钩刺。他呆滞地看着,手中棍子突然一道亮光闪出。 马蜂绿黑相间的腹肚切成了两半。 青年手中的是一把长长狭细的寒铁,离官府正规的柳叶刀型相去甚远,更像是十五年前祸乱边海的倭寇所用的倭刀。这种刀比明朝兵营配刀要长出一倍有余,与倭寇惊人的弹跳力相配合,曾在戚继光调任浙江前的1555年创造了一个奇迹。 一股七十人的倭寇从杭州登陆,窜入安徽芜湖,沿途抢掠fù女四十名,加上黄金珠宝共装了十六辆大车,他们的队伍变得累赘,但仍然贪婪地杀向南京。当时南京驻军有十二万人,经过两日激战,南京驻军死亡四千人,伤者数字未作详细统计。 而检查倭寇尸体后,发现仍有四人逃脱,遍体鳞伤地推走了一车珠宝。当然也有另一种说法,说这七十倭寇其实被尽数杀光,那一车珠宝是驻军统领贪污的。 虽然青年将长刀chā回木棍的速度只在眨眼之间,仍然惊扰了附近的茶馆店铺。随着青年目光呆滞地踏入城门,南京城中便有了“倭寇进城”的谣言。 消息上报到驻军处“海道防”衙门,调查任务委派给十夫长刘凯。多年以前扫dàng倭寇时期,南京驻军曾派一批士兵去浙江戚继光兵营接受训练,其中便有刘凯。他现在统领十人,外加炊事员一名,他当年接受的训练是“鸳鸯阵”,就是五人一组,三人拿藤牌掩护,两人拿长矛进攻,以对付倭寇诡异的刀法,颇有奇效。 当年学到这技术后,刘凯就被调回了南京,一直没有施展的机会。想到自己的十个人正好组成两个鸳鸯阵,胜算颇大。 为防止兵变,明朝的军队隶属于地方,由各省总督巡抚控制,而军备也由文官负责,军队两百年来一直受到苛刻待遇,不但没了造反能力,甚至不能正常发展。军备差得令人张目结舌,士兵的铠甲上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劣质铁片,大部分是硬纸浆所塑。刘凯穿了十二年的纸浆铠甲,此生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得到件真铠甲,接受任务时,海道防官员笑嘻嘻地嘱咐他:“你要能捉到那倭寇,我就批你一套全铁的,保证跟京城的近卫军一样,又薄又亮。” 梦想着穿着一身真铠甲,敲一敲能发出令人心醉的音质,十夫长刘凯开始了行动,带着两个鸳鸯阵走上了街道,登时引起轰动。 从春秋战国时代起,北方的破落权贵便将南京作为避难归属,整族地迁来。为了长途跋涉的安全,每一个家族蓄养有武士团,这些武士在南京繁衍,一代代地为一代代的主子服务,武士团与房产地产一样,是祖辈人留下的遗产。千年积累,南京城武林高手的数量为全国之首。 当倭寇进城的消息传来,南京各大家族的武士团聚会商议,他们已经历了太久的平静岁月,为了将手刃倭寇的荣誉归本家族。各首领经过激烈讨论,决定遴选出最优秀者,和那名倭寇一决雌雄。他们在乌衣巷设下擂台,激战三日后,各武士团均损伤过半。 各大家族都有在深山修炼的高手,为了家族荣誉,纷纷赶回,有的在半路相遇,一言不合便抽剑相刺。南京城门从此常有伤病员由担架抬进,偶尔还有棺材到来。 南京城中已乱作一团,而那名被怀疑是倭寇的青年却踪迹全无。 【二】 秦淮河两岸有着各色寻春场所,河中亦常年漂泊着双层彩船。由于明朝前一个时代——元朝毫无节制的开放政策,大量的欧印白人涌入汉地,肆无忌惮地经商传教。明朝初年已对这些外来人种进行了限制,他们的后裔一代逊似一代,甚至沦落烟花柳巷。 “地中海”号彩船艳名远扬,因为居住在船上的是五名异族女xìng,波希尼亚人种,浅浅的棕红肤色,有着黑蓝的瞳孔闪亮的眼白,她们的肌ròu质感滑腻,骨架充分舒展。(注:波西米亚族即吉普塞族) 她们都有着中文名字,一个叫贝慕华的色目女人已经招待了一个客人整整三天。客人持一根长棍到来,有一只眼皮下垂的右眼。他拿出一锭银子,要了十壶酒摆在床上,然后他蜷缩在床角,一壶一壶地喝下去。 他喝得很慢,仿佛心事重重。贝慕华数次企图爬上床,均被他动作巧妙地一掌推下,然后一锭银子落地。他呆了三日,喝下了三十壶酒,贝慕华每晚都睡在甲板上的藤椅里,握着一天多似一天的赏钱,心理尚能平衡。 第四日,地中海号彩船上的女人得知了武士团打擂台的消息,听到英俊的新生代高手都出动了,便吵闹着要去看。贝慕华精心化妆后穿上了一件本民族多褶花裙,胸衣开口处chā了一大簇白兰花。五个姐妹下船时,那位古怪的客人走出阁间,手中的长棍伸到船梯上空,划下后拦在贝慕华身前。 五姐妹发出哄笑,贝慕华翻了翻眼睛,抬头说:“你怎么又想通了?”叹了口气,转身迈回甲板,伸臂搭住客人双肩,对姐妹们嚷了句:“你们先去,我随后到,最多迟半个时辰。” 客人严肃地收回棍,双肩撑着贝慕华全身的重量,脖颈直挺地走回了阁间。 贝慕华拔出了胸口的白兰花,将多褶裙脱落,客人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滞的右眼竟有些羞涩。当她赤luǒ的胸膛逼近,客人像个第一次接触女人的小伙子般产生了轻度晕眩。贝慕华知道,这是自己异族气息的作用。之后,客人便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半个时辰后,他仍未醒来,贝慕华穿戴整齐,准备下船去看打擂台。当她拉开阁间的门,见到船下静悄悄地站着四十个英姿勃发的青年汉人。他们均是衣襟短小的紧身武士装,第一排手握长qiāng,第二排手握柳叶刀,第三排是张开的弓箭。 这个阵形的外围是藏在附近民居店铺中的百姓,四个色目女人亦躲藏在其中。这四个女人观看打擂台时,听闻了打擂台的缘由,敏捷地想到了自家彩船中的持长棍客人。波希米亚民族xìng格热情奔放,她们马上大喊大叫,致使擂台赛中断,所有新生代高手奔向了“地中海”号彩船。 各大家族的武士团均高度职业化,他们三秒钟内便尽弃前嫌,组成联合阵营,并高度自律地静立,选择了“静观其变”的战术原则。 严肃认真的表情,令新生代高手更具男xìng魅力,彩船上的贝慕华看得如痴如醉。当她企图比较出最英俊的武士时,背后伸来只手,将她一个趔趄拽进了门内。 客人不知何时醒了,他犀利的左眼和呆滞的右眼都一动不动盯着贝慕华,两手慢慢抚摸着棍身,一把窄窄的长刀闪了出来。 波希米亚民族天xìng好奇,这一匪疑所思的变化,登时令贝慕华大为倾倒,当客人说:“我教你个打人一打一个准的法子,学不学?”她立刻使劲地点了点头。 为迎合她的亢奋状态,客人又将棍中出刀的技巧演示了一遍。贝慕华接过长棍,发现棍子是一柄隐蔽的刀鞘,客人说:“你将棍子伸出门外,然后闭上眼睛,等着敌人的兵器来碰棍头,只要听到棍头一响,你千万别睁眼,毫不犹豫地就将棍尾抡上去!” 贝慕华信服地闭上了眼睛。 船下的新生代高手已经又站立了一个时辰,前后身衣襟均已湿透,仍然没有疲乏的迹象。忽然,他们所有人眼睛一亮,船上阁间的门缓缓拉开,一截棍头伸了出来,晃了晃,便再也不动。 几大家族武士团领袖坐等在阵势后面的一家店铺中,他们均为白发苍苍的老人。前方“棍头伸出”的报告传来,他们经过了激烈的讨论,最后决定派一个敢死小队去探探虚实。 这个小队由三人组成,他们是擂台赛小组第三轮淘汰的胜出者。三人均手持柳叶刀,蹑手蹑脚地走上彩船,极慢极慢地接近打开的阁间门,看着突兀伸出的棍头,走在最前面的人深沉地呼吸半晌,终于耐不住xìng子,探刀拨了一下。 刀面拍在棍身发出轻轻的脆响,紧接着一股粗暴的风声,第一人脖梗子一歪,瘫倒在地,两腿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第二人和第三人面面相觑,回头望船下的阵营中有一个人正挥舞着两面三角小旗,明朝船业发达,武士团的指令也搬用了海军旗语,那是“继续进攻”的信号。 第二人咬紧牙关,奋力向棍头砍去,发出震撼的强音。同时,他感到一个巨大的耳光抽来,摔飞入河,溅起一股白色浪柱。 第三人回身看了看船下阵营,旗手比划出“必有重赏”的信号。第三人额头的汗水已很粘稠,他努力睁了睁眼睛,大喝一声“开”,抡刀向棍头劈下。 船下四十人颇为不忍地看到敢死队的最后一名成员如一根木棍般硬梆梆倒下。店铺中的几位老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感叹:“我们遇到了高手。” 阁间内的贝慕华睁开了眼睛,回头发出得意的嬉笑。客人表示鼓励地点点头,伸手拉开了后窗,一拎刀,纵身跳下。贝慕华一声惊叫,赶到窗边,喊道:“你走了,我怎么办?”客人漂浮着,说了声:“战斗下去。”然后整个人潜下水面。 贝慕华握着空心长棍,想到打伤三人,投降后不知会受到怎样处罚,也许是旷日持久的蹂躏,历史上的波希米亚人在欧洲大陆的战役以惨烈著称,祖先的勇敢精神在她身上焕发了。她搬过把椅子正对门摆放,坐下,端正了空心棍,长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阁间门内棍头缩回去后,船下曾引起一阵骚乱,当棍头再一次探出,船下立刻安静。店铺内的老人们又经过了一番激烈的讨论,第二支敢死队走上彩船—— 右眼呆滞的刀客在河中潜游三十丈需换气一次,他的头颅第七十三次露出水面时,看到了河岸上的威武行走的十夫长刘凯。 刘凯身后紧跟着两个鸳鸯阵,各是三面并列的盾牌,在盾牌间的两个夹缝中伸着两杆长矛。这一古怪造型吸引了一群小孩跟着乱叫乱跑,街头民居门口站出了许多少fù姑娘抿嘴浅笑。 而河水中的刀客,望着鸳鸯阵,却流出了两行泪水。他摇摇头,再一次潜入水中。 【三】 南京最有势力的武士团属于谢氏家族,此家族在东晋有一个著名人物——丞相谢安,创造了中国战争古史中以少胜多的名战役——淝水之战。 崔冬悦的先祖是谢安的贴身护卫,他十三岁时南京第一高手叫张同庆,张同庆的祖先是王羲之的家院护卫,曾经目睹过伟大字帖《兰亭序》书写的全过程。十三岁时,崔冬悦便击败了他。 六十岁后,崔冬悦已老眼昏花,掉了一颗门牙。为避免被新生代挑战,毁了一生的不败名誉,他选择了离开南京,归隐在三十里外的一座野山。他的体能衰弱到武士的底线,而他的意识依然敏锐,目睹了南京城中新生代武士的身手,愤愤不平地想到,只要自己再年轻五年,就可将他们统统击败。 然而,这只是个推理,所以他只能遗憾万千地呆在野山之中。野山中还有许多隐居者,虽然人与人从不jiāo往,但每个人均知道自己是和一大群人共同存在。渺无人烟的野山,卧虎藏龙。 他们每日玩命地练着武功,棍棒刀剑划破空气声以及拳脚发力时的吆喝声,令野山太阳升起后便人声嘈杂。崔冬悦近日听闻到野山一日比一日安静,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登上了山顶,见到无数矫健身影从树丛洞穴中窜出,他们带着武器,纷纷下山而去。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崔冬悦推测着,多次产生下山看个究竟的想法。终于,野山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当山上布满修炼武功的隐居者时,崔冬悦维持着前辈高手的庄重克制,当他们消失后,野山的寂静令他忽然想找个女人。 他今日已经七十五岁,十五年前登上野山时,曾在山口一个猎户家讨过水喝。当时猎户不在家,是猎户的女儿招待的他。那只是个八岁的小女孩,野山的清冷空气将她的脸蛋冻出两块绯红,她喝泉水吃野兔长大,精亮的双眸显示出体质的优秀。 她的眼睛是眼角微微上挑的形状,崔冬悦当时便敏锐地联想到她长大后的风情。当她孩童的躯体变得婀娜修长,一个野山中长大的姑娘,在青春期不会懂得掩饰她亲近男xìng的愿望,她微微上挑的眼角该流露出怎样的骚动春波? 她应该二十三岁了吧?她肯定长大了。 崔冬悦连续作了四个攻守动作,觉得力量速度尚维持在一个武士的底线上。他的成名兵器是双qiāng,有一条胳膊长,qiāng头根部装饰着白色的长穗,舞动起来可以迷惑对手的视线,如果胜利到来,白穗上便会被鲜血染红。 使用这对短qiāng的技巧与战场上的长qiāng用法相比,更强调步法的变幻,他常常舞蹈般与对手周旋,创造一个意外的出手角度,他递出的qiāng头往往扎入对手体内,对手才想到躲避——可惜,往日的技能只能留存在脑海中,这般精彩的场面,他衰退的体能已再不能施展出来。 但他仍然有着一名武士的底线,穿上昔日的紧身服装,看到七十五岁的身体尚未臃肿变形,近乎于二十岁小伙子的形状。崔冬悦捋了捋垂胸的花白胡须,产生了一丝自豪感。 作为曾经的谢氏豪门的最高武士,他受过无数赏赐,至今存有一些贵族的日用品,其中有一盒来自印度的黑胶,据说用黑玛瑙提炼,可以令人转瞬间恢复青春。崔冬悦压抑住激动心情,手指稳定地拧开了印度铁盒,挖出一块黑胶,以温水融化,然后小心地将其涂染在自己的头发胡须之上—— 崔冬悦一头黑发地走下山去,黑亮的胡须迎风飘扬。到达山口十五年前的猎户家,终于遇到了十五年前未遇上的猎人。猎人衰老得很快,变得枯瘦焦黄,令崔东悦无法联想起他十五年年轻时代究竟是什么样子。 猎人在屋后开垦出一片玉米地,他正在剥着两颗冬季储存的玉米粒,准备作为午饭。见到威风凛凛的崔东悦,猎人长叹道:“自从你们都跑来隐居,山里的野兽就越来越少,它们都迁徙到别处去了。我现在生活困难。” 崔冬悦也感到一阵难过,扔下一两银子,过了半晌说:“你女儿呢?”猎人说:“她十五岁就嫁人了,我劝她还是嫁给农民,这样生活多少有所保障。”崔冬悦询问她的住址,猎人现出狐疑的目光,说:“你找她干吗?” 崔冬悦答道:“我也想给她一两银子。”他解释十五年前,这个小姑娘曾给他一碗水喝,十五年后他理应有所回报。猎人感动地说:“你真是好人。不用麻烦了,你把银子给我,我转jiāo给她就行了。” 崔冬悦沉吟半晌,说:“我还是亲手jiāo给她吧。” 经过了一个时辰的急速行进,崔冬悦到了南京城外的一片田地,田里有个农夫正在犁地,准备种下今年的第一茬作物。也许他便是她的丈夫——如此想法,并没有令崔冬悦步伐停歇,他保持速度,一遛小跑地进村了。 问了几户人家,崔冬悦走到村西尽头,在一间矮小的土屋前见到了一个正在喂nǎi的女人。那便是她了?孩子的头颅遮挡了她的rǔ房,但看到了她完整的脖颈。一路上,崔冬悦想象过她已被生活折磨得不成样子,没料到她还有着少fù的风韵。 农活与生育并没有使她的体型丑化,这归功于她少年时代欢蹦乱跳的山中生活。 她一直注视着他走来。崔冬悦走到她跟前,说:“讨碗水喝。”她仰头一笑,果然是眼角上挑的眼型。 女孩时代的她对崔冬悦的双qiāng形象留有深刻印象,她说:“您一点没变,又讨水讨到我这了。您还记得我吗?” 寻找她,多因为对一个女孩的成长变化感到好奇,在肮脏破衣的包裹下,仍可以明确地判断出,她十六岁时便获得了婀娜修长的身形,她的眼睛如我所料般充满风情,一闪念,崔冬悦忽然有了将她拖进屋中的yù望。 她嫁人已有八年,除了怀中的婴儿,还有过两个流产的胎儿。崔冬悦注意到她的眼角延伸得很长,那是尚不至于破坏她整张脸美感的皱纹。她说:“原以为嫁给农民,生活就有了保障。谁料到赋税太重,我的生活一贫如洗。” 她说丈夫前一段时间被地主叫去,参加了与邻村争水渠的武斗,断了一条腿。现在已到了播种季节,她势必要承担起全部的农活,她的身体势必迅速粗悍,获得畜生一样的体能。 崔冬悦掏出了两张银票,以农村的生活水准而言,这个数目足够她活到四十岁,如果再节省点,这就是她一生的钱。她惊得站起,婴儿头颅后滑出了rǔ房。她将银票一把抢在手中,果断地说:“好,我跟你睡觉。” 女人的悲惨处境,已打消了崔冬悦的yù望,他只想帮帮这个在自己六十岁时便认识的女孩,然后高尚地走开。然而丈夫腿断后,她多次动过去南京城中卖身的念头,并在秦淮河两岸作过咨询,清楚地记得这两张银票的数额是一个中档jì nǚ的价格。 刚要开口解释,作出无偿捐赠的表态,崔冬悦已被她拉进了屋里。她对床上的男人一阵低语,男人从床上爬起,接过孩子,单腿蹦出了屋外。 她关上了门,关闭了她男人在院中一跳一跳的身影。崔冬悦忽然觉得极度疲劳,喃喃道:“我已经七十五岁了。”她走过来,说:“没事没事。”便揭开了半壁衣衫,让他见了她成熟的ròu体—— 经历了她之后,崔冬悦感到周身迟钝的神经一丝一丝地微微痛起来,关节处紧涩的韧带已全部放松,好像是他十三岁手刃南京第一高手张同庆时的身体状态。坐起身后,感到双目灵活了许多,一切均变得格外清晰。 从五十岁开始,为了延缓衰老,他便断绝了房事,已经二十五年未亲近过女人。这女人令他对自己的ròu体充满自信,一闪念,产生重新作回南京第一高手的想法。而她懒洋洋躺着,一副“还账一身轻”的解脱表情。 崔冬悦穿着整齐,打开屋门,向外面的男人招招手,男人抱着孩子友好地点点头,单腿蹦来。崔冬悦与他擦身而过,走了几步,掏出一两银子扔过去,说:“自个留着用吧。”男人迅猛地扑向银子,怀中的孩子跌落在地,发出吓人的哭叫,而男人倒在地上抓着银子,仰头是一张献媚的笑脸,连连叫着:“谢谢老爷。” 没等到她出屋,崔冬悦已经跑远。 南京第一高手崔冬悦回到了南京,鼓舞了民众战胜倭寇的信心。那时“地中海号”彩船上的攻守已维持了三天,有十二名敢死队被打得脑震dàng趴在船帮,三十四名敢死队队员跌入河水。而人们至今还未看到倭寇的长相。 崔冬悦走入各大家族武士团首脑聚会的店铺,见到他们雪白的发须,登时后悔染发的行为,他漆黑油亮的头发胡须,在众人眼中是否显得很不自重,有损第一高手的形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 章 他忐忑不安地坐下,听着他们向自己讲述三天来的战斗经过。听着听着,他眯起了眼睛,然后详细询问了武士们被击倒前的动作,当听到他们所有人都碰了棍头,他的眼睛登时圆睁,shè出一道精光,说出:“如影如响。” “如影如响?”众人登时发出低呼。 如影如响——这一词汇在三十年前曾引起南京官方的强烈好奇,戚继光抗击倭寇时,与他相配合的是俞大猷的兄弟部队,俞大猷的战士使用倭寇的民族武器倭刀,但败下阵来的却往往是倭寇,获得了“以彼之道还治彼之身”的美誉,极大地满足了汉人的报复心理。俞大猷倭刀的名气甚至还在戚继光的鸳鸯阵之上。 据说俞大猷从倭寇两手握刀的动作,悟出倭寇的刀法是从棍法中变化而出的,他的兵营不训练士兵使刀,只是训练长棍技法,临出战才发下倭刀,竟能屡战屡胜。俞大猷说长棍无刃,而一切有刃的兵器却要从无刃的练出来。可惜,倭寇的国家没了棍法,源水断绝,所以刀法难以发展。 而俞大猷学来了汉人一种高明的棍法,口诀叫“如影如响”,作为俞家军的最高机密。南京驻军派士兵去学习,均被拦阻在兵营之外,所以只好去了戚继光的部队学鸳鸯阵。 崔冬悦冷笑一声:“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我是使qiāng的,qiāng法里也有如影如响。”一人小声问道:“如影如响究竟是怎么回事?”崔冬悦垂下了脑袋。 场面尴尬了半晌,一人说:“如果彩船中的不是倭寇,那我们的笑活就闹大了。”经过激烈谈论,众人一致通过,不管彩船中的是否倭寇,一律以倭寇对待,将其擒获后迅速处死。 崔冬悦问了句:“懂得如影如响,如果是俞大猷将军的子孙,或是俞家军英烈的后代呢?”场面再次尴尬,最终一人说:“事已至此,也不能怪我们手狠了。”众人均点头称是。 作为最后的敢死队员,崔冬悦走上了彩船,望着隔间门伸出的棍头,他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一碰,棍尾便会闪电般打来。听声而动——这便是如影如响中的如响。 崔冬悦以猫戏老鼠的心态望着这根棍头,他心里有一千种入门的方法。比如,可以根据棍头的倾斜角度,精确地算出屋中人头部的位置,将手中的qiāng投掷进去,他有一击必中的把握。 再如,他左手qiāng脱手飞击棍头,当棍尾打出来,落空后必有一丝停顿,他持着右手qiāng趁机钻入——但猎户的女儿令崔冬悦产生了久违的激情,他悲剧般地想试试自己的反应能力是否有年轻时代的敏捷。 所以,他走近,用qiāng拨了一下棍头。 在崔冬悦的意识中,他已避开了棍尾,然而他的身体只移动了半寸。 当他脖颈一歪,硬木棍般直挺挺倒地后,躺在甲板上抽搐两腿的他,想到衣兜中还有四十多张银票、七块银锭,难受地流下眼泪,后悔一个时辰前没有都送给猎户的女儿。 【四】 南京第一高手崔冬悦被击毙的消息,震惊了南京老城。倭寇的传说逾演越烈,被渲染得神魔一般,已有小股居民拉家带口迁往外地。驻军监察史责问为何只见武士团的民间行动,不见军方行动? 海道防官员准备严惩十夫长刘凯,但刘凯已不知去向,同时失踪的还有他的两个鸳鸯阵。经过对临街居民大面积的盘问,得到以下汇报: 三天前,刘凯得知倭寇在“地中海”号彩船现身的消息,斗志昂扬地沿着秦淮河道赶去。再拐过一个弯道就可看见武士团进攻彩船的场面时,一个湿漉漉的人爬上岸,挡在路前。 他拖着一把窄窄长刀,正是倭寇的刀型。 刘凯严厉斥责:“你不是在彩船那边吗?”水中爬上来的刀客答道:“那是我在骗人。”刘凯大怒:“连我都敢骗!” 向身后的两个鸳鸯阵大手一挥,喝了声:“给我上。” 两个鸳鸯阵,六面盾牌四杆长矛,一面墙般地向刀客逼去。刀客刀法凌厉,却仍给逼到河沿。刘凯兴奋地大叫:“把他逼下河!”又想到那样刀客就逃了,于是又一声大叫:“把他逼到墙角!” 鸳鸯阵调整了进攻角度,一袋烟功夫,刀客被逼到了街道墙角,说了声:“戚大将军果然是一代天骄。”然后扔下刀,作出束手就擒的姿态。 少年时学到的鸳鸯阵,在中年时才用上,一用就取得奇效,刘凯的激动心情可想而知。高兴之余,完全丧失戒备之心,当刘凯拿出段草绳,上前捆刀客时,被一拳打在肚子上,疼得弯下了腰。 刘凯疼得吐出胃液,脖子上架了寒冷的刀。在刀客的要求下,六面盾牌四杆长矛扔在了地上,刀客带着十名士兵走道河沿,说:“跳下去。”十名士兵跳下去后,刀客带着刘凯也站到了河沿,刀客一笑:“现在该咱俩跳了。” 刘凯赔笑道:“你让我跳我肯定会跳,但有个技术问题,你的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要是跳得猛了点,脖子不正好上了刀刃。” 刀客:“那你不会控制控制?” 刘凯:“我怕控制不好。” 刀客:“再废话,我现在就划了你脖子!” 刘凯两眼一闭,跳下。他在水面上冒出头后,只见到水面上露着十个士兵的脑袋,又过了一会,仍不见刀客浮出水面,刘凯兴奋地大叫:“倭寇淹死啦,倭寇淹死啦!”一个士兵面无表情地对他说:“在你后面。” 刀客的刀贴在刘凯的后脖颈子上,指挥着十名士兵逆流游去。他们越游越越远,看热闹的人群在岸上跟了五十米,听到后方又开始了对彩船新一轮进攻,便都去跑去了,所以他们究竟游到何方,就再也打听不出来了。 ——听了以上汇报,海道防官员陷入沉思,他们为何选择了游水,要去往何方?他一一回忆南京重要官员的住址,幸好没有一所位于秦淮河边。也许他们游出了南京?这是最合情理的推断。如释重负的海道防停止了思考,准备回家到第四房太太的房中放松一下紧张的心情,那是一个清秀的杭州姑娘,生长在,刚娶过门三十多天。 想着第四房太太,海道防猛然圆睁了双眼。驻军监察史来自山西,他的大房留在老家,二房三房随他到了南京,而他在昨天娶了四房,一个高雅的南京姑娘,她死去的爷爷是个文化名人。为表示对四房的重视,监察史特意为她造了座别宅,就座落在城西的水道旁边—— 十夫长刘凯游泳技术欠佳,已经呛过五次水,右腿抽筋两次。刀客向他询问监察史的别宅,刘凯拒绝回答,刀客威胁,要把他变成一具浮尸。 刘凯终于说了,一行人游到了城西。那是一座院墙紧挨河道的建筑,为了宅院中有活水的池塘,围墙留有一个小洞让河水流入。他们从这个小洞依次钻入,刘凯和刀客是最后进去的,为了防止先进入的十名士兵在墙内突袭反击,刀客又将刀架在了刘凯的脖子上。 但他高估了士兵,他们老老实实地等在里面。这里是宅院的后花园,刀客命令他们出水,然后掏出了绳子,将他们两人一对地背手捆了起来,折断十根树枝,一一封住了他们的口,然后将这五对人推倒在草地上。 刘凯见没捆自己,不由得感到害怕,如果他要带自己去刺杀监察史大人,麻烦可就大了,于是主动地趴在地上,轻声说:“捆我吧。”刀客嘿嘿笑了两声,一脚将他踢飞,追上去一刀刺下。 刘凯晕了过去,又被一脚踢醒,原来刀只是刺穿了他肩膀上宽大的纸浆铠甲。刀客皱着眉,问:“这么多年过去,部队上还是纸浆铠甲?”刘凯抱怨道:“就是,谁不想要身真的!我都快五十的人了,还跟个小孩似的穿着纸衣服到处跑。不是怪你,刚才咱们游了那么长时间泳,明天非变形不可,要知道连这纸作的铠甲还得两年发一套。下半年我都没的穿了!” 刀客的眼光流露出同情的神色,刘凯趁机说:“求您了,我知道你要行刺监察史,别带我去。”刀客点点头,刘凯伸出两手:“捆我吧。”刀客:“捆,太费事了,我准备一脚把你踢昏。” 刀客一脚踢来,刘凯头部刚挨到脚尖,便就势一转,头部着地,晕了过去,自信样子足以令人信服。刘凯口吐白沫,耳听得刺客嘀咕:“真晕了?我不信。”然后听到脚步声到了自己脑袋旁。 刀客奋起一脚,刘凯真的晕了过去。十名士兵看睁睁看着他手拖长刀踏上走廊,悄然潜入了内院—— 海道防召集了一个千人中队,要他们带上最精良的武器赶往监察史别宅。他在衙门前骑上战马,而部队却迟迟不出发,他大怒斥责,得到的答复是:“最精良的武器还没有到达。” 等了一顿饭功夫,衙门的街道尽头,响起百姓的喧哗,两门重型火pào艰难地推了过来。pào兵满头大汗地禀告:“大人,因为军备库在城西,衙门在城东,我们已是以最快速度赶来。” 海道防几乎跌下马,没脾气地叹了句:“我们就是要去城西。你在城西等着我们多好。”pào兵也表示无奈:“但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在衙门口集合。” 这队人马终于出发,一路喊叫着“捉拿倭寇,闲人回避。”结果道路越走越挤,在上万百姓的簇拥下,缓慢地向城西移去。 与此同时,“地中海”号对岸的店铺中的武士团首脑,正在耐心地和四个波希米亚女人jiāo谈。这四个女人哭诉彩船被武士团搞成了战场,她们有家不能回,已经露宿了三天。 一名武士团首脑表示疑问:“干你们这种职业的,还可能露宿?”立刻招来了女人们的大声谩骂,她们表示固然她们有一千种机会避免露宿,但因为还有个姐妹呆在彩船中生死未卜,她们根本提不起心情,你们汉人太没人情味了。 首脑们被骂得狗血喷头,准备施展武功,将她们都点了哑穴。而这时接到报告,说倭寇在监察史别宅,海道防正带领一千官兵赶去,他们还推了两门重型火pào——依此判断,倭寇就应该在城西别宅中,否则官方不会如此兴师动众。 出于对官方的信任,一些年轻武士已有了赶往城西的打算。那么,彩船中的又是什么人呢?武士团已在彩船下进攻了三天,被打死打伤几十人,如果里面的不是倭寇,是一个汉族的武林高手,就会失去了对抗外族的悲壮色彩,旁观者只会想到南京武士武功的差劲。 但好像倭寇又确实在城西——经过了激烈讨论,武士团首脑提出,难道就不能有两个倭寇?于是大家都同意坚守。 一个首脑提出,干脆放火把彩船烧掉,既赢得了胜利,彩船中的人又成为了永远的迷。这个想法赢得掌声,掌声过后,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叫道“谁敢烧我们的船,我们就跟他拼了!” 众首脑尴尬地发现,四个波希米亚女人还呆在屋里。 当海道防为jiāo通堵塞心情焦灼、武士团首脑为四个波希米亚大伤脑筋时,刀客进入了监察史的书房。 监察史曾在山西治理黄河,是克服流沙沉淀的专家,贪污腐败的官场生活仍没有削弱他的科学家气质。见到一个湿漉漉的人提刀进门,监察史没有一丝慌张,庄重地说:“明白。我早恶贯满盈,也不问你是谁派来的了。但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刚有了一个让黄河改道的灵感,请让我写下来。” 刀客好奇地看着他,晃了晃手中的倭刀,监察史惊叫:“你就是那个倭寇?想不到还真有倭寇——以你们的xìng格,见了好东西就拿——算了,科学是不分国界的,我的发明能造福你国人民,我也觉得值了。” 刀客一笑,说:“你写吧。听说你新婚不久?” 监察史会心地一笑:“原来你喜欢这个,好,我写工程方案时你尽可以去找我夫人,她可漂亮呢,爷爷是文化名人,估计你这辈子就接触过高素质的女人。” 刀客苦笑了一下,监察史亲切地说:“瞧瞧,都是我不好,一下就说到了你的痛处。我明白,你在本国最多是个佃户。”刀客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我还从来没穿过官服。” 监察史大笑:“这容易呀。”立刻就整身衣服脱了下来,双手捧给刀客。刀客穿上官服,指了指地上脱下的衣服,说:“你要不嫌湿的话,就穿我的吧。”监察史立刻说:“不嫌不嫌。你不知道,我治理黄河时,整天都在水里泡着。” 他换上了刀客衣服,快步走回书案,奋笔疾书了一会,抬头见刀客正观察着自己,连忙一拍脑门:“瞧我这脑子,一想到科学,就什么都忘了。我夫人的房,你出门后向左拐,见个月亮门你就进去,里面第三间就是她的卧室。好找。” 当刺客出门后,回头见穿着自己衣服的监察史遛出了书房,玩命地向走廊深处跑去。 刀客摇了摇头,穿过走廊,走进月亮门,一把推开了第三间房门。 房中,窗户处的斑斓光线下,站起了一个女人。刀客尚未看清她的面容,就又关上了房门。因为他感到了背后有一股压力。 他的长刀点在地上,向后方划动,作出随时准备撩起的动势,很慢很慢地转过身来。他的身后三丈远,月亮门下果然站有一人。 来人声音低沉:“监察史私人护卫邯钢。” 刀客:“想不到南京还有你这样的高手。” 邯钢:“算不上,我出招了。” 他从身后晃出了一柄板斧,一步步向刀客走来,黄昏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拖得长长,刀客呆呆地望着地上的影子,仿佛已被邯钢的气势威慑。 邯钢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 章 住了这个战机,大喝一声,斧头劈下。刀客仍盯着地上的影子,一刀撩起。 邯钢后退了两步,说:“这个庭院中只有我一个护卫,剩下的都是丫环佣人,请你不要滥杀无辜。”然后倒地,衣衫左胸部位有鲜血渗出。 刀客点点头,再一次打开房门,背对女人坐下。女人看着他身上的监察史官服,平静地说:“我丈夫已经死了吧?”刀客摇摇头,说:“他是个狡猾的人,逃了。” 刀客目光仍盯着屋外邯钢的尸体,问:“护卫邯钢是个什么样的人?”女人声音响起:“一个赌徒,欠了别人三千两,输掉了老婆卖了家产。前天他还和我睡过一觉,时间在中午,阳光充足。” 女人的坦白自然,令刀客诧异,回身看去,自言自语道:“果然是高素质的女人。”两人相对沉默,半晌后刀客说:“我本不想杀他,但他要杀我。” 女人:“明白。你是为我而来吗?” 刀客:“不是。另一个原因。” 女人的表情稍感失望,刀客说:“你想不想学杀人?我教你一个一杀一个准的法子,学不学?”女人点点头,两眼充满兴奋的神采。 刀客将邯钢的板斧拾进屋,递给她:“再有一个时辰,就入夜了。你不要在房里点灯,在房门口挂上个灯笼,来了人不要看,只看到地上的影子,只要影子的两腿一晃,你就一斧头劈下去。” 女人思索了一会,惊喜道:“真是个好法子。” 刀客出屋离去,女人追出门问道:“真有好多人来让我杀吗?” 刀客回身:“真有,相信我。” 女人满意地回屋了,望着女人后身的曲线,刀客说:“真让我意外,我能否也问一句,你为什么对杀人感兴趣?” 女人回过身,展示出前身的曲线,说:“我出生在文化名族,从小被教育要当个淑女。太压抑了。” 看着她幽怨的眼神,刀客忽然产生想和她再说几句话的念头,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样不对。”但还是一步走入了屋门。 【五】 监察史大人在玩命地奔跑,经过花园时,见到草地上奇怪地捆着一群士兵。“他们是怎么回事?”——对这个问题,监察史只动了一个念头,就经过他们,跑出了宅院。 十夫长刘凯在此时醒了,忍痛抬起头,看看士兵们。士兵报告:“老总,倭寇已逃走了。” 听到倭寇逃走的消息,刘凯如释重负地再次躺下,命令士兵:“我已深受重伤,需要再睡一会,谁要吵醒我,定斩不饶。”士兵们齐声应了声“得令”,刘凯舒服地躺下后,听到一个人说:“老总,此倭寇xìng格莫测,谁知道他跑出去是干什么,说不定呆会就会回来,您还是先把我们放了吧!” 刘凯也觉得有理,挣扎着起身,费了半天劲终于解开了一个士兵,十根手指累得生疼,对那士兵说:“我下令。剩下的人,你去解吧。” 十名士兵松绑后,搀扶着刘凯向外走。即将走过大门时,一个士兵说:“监察史大人可能遇害了,咱们要不要看看。”刘凯一惊:“一定遇害了,糟了。咱们要从大门出去,以后就再也脱不了关系。”思索了一会,大手一挥:“咱们还得从水沟出去,这样就没人知道咱们来过。” 一伙人重新回到花园池塘,正准备一个个跳下水沟,一个士兵说:“老总,咱们来回走了这一趟,肯定有丫环佣人看见咱们。”另一个士兵说:“就是,我这一路虽没见着人,但总觉得在门帘、柱子、草丛后有一双双眼睛窥视着咱们。” 刘凯一下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叫道:“为何逼我杀人!算了,监察史大人一定遇难了,你们去把那些丫环佣人都杀光,官方一定以为也是倭寇干的。”十名士兵齐声喝道“得令”,摆开阵势向内院逼近。 他们走了几步又回来了,禀告:“老总,我们的兵器都被倭寇缴械了,两手空空,拿什么杀人?”刘凯一个耳光抽过去,大骂:“你们都是我大明的正规部队,受训多年,你们的两手应该很有力量。没有兵器,就掐死他们吧。” 十名士兵灰溜溜地进了内院,心里都在嘀咕:“太残忍了。” 内院中有丫环五名,男佣两名,聚集在伙房准备晚饭。十名士兵冲进,闻到了一股饭菜香气,一时均感到饥渴难耐。他们冲上前去,叫嚷道:“都别动,都别动。”抓起馒头包子胡乱嚼了几口,饥饿感稍稍缓解,就一拥而上,掐死了两名男佣。然后围住了五名丫环。 五名丫环都正值妙龄,是随着夫人嫁过来的,从小受过文化熏陶。她们的气质是士兵们所没见的,一个士兵和气地问道:“你们都是小姐吧?”丫环们说:“不,我们就是丫环。” 丫环都达到了这一水准,夫人的素质更令人向往。十名士兵彼此递递眼神,丫环们登时知道了他们的邪恶想法。但丫环们的文化气质,令士兵们稍有自卑,一名士兵将手颤微微伸来,被丫环打飞,就再也没勇气第二次伸出。 明朝的文化已达到很高水准,而且从明太祖开始以文官压制武官的制度,三百年影响所至,形成了士兵们均对读书人普遍的敬畏心理。士兵们羞愧地围着丫环,迟迟没有行动。 丫环们相互递递眼神,一个丫环说道:“我们知道你们想什么,可以。但我们五个人,你们十个人,这种搭配,也显咱们大家都太没素质了。” 士兵们一听,立刻行动起来,取来筷子准备抓阄。丫环们又彼此递递眼神,一个丫环说:“这种作法也太不男人了。你们就不能男人点,相互杀死几个吗?”一听这话,十名士兵立刻掐在了一起。 一袋烟功夫后,一个士兵满脸是血地从尸体堆中爬起,看看已死去的九个战友,难过地说:“为什么!大家怎么就忘了随时算算人数!”他的目光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深沉,抬头看着五个丫环,说:“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了,一个对你们五个,不会显得素质不高吧?” 五个丫环:“这种组合,你简直就是个老爷。”说完从身后拿出门拴,这是根五尺长四寸宽的硬木,重七斤,一下拍在了士兵的脑袋上—— 此时,月亮门中,监察史第四夫人,拿着邯钢的板斧,试着抡了几下,“哐啷”一声扔在地上,很不高兴地说:“太重了。而且造型也不好看。” 刀客尴尬得说不出话。她闷闷不乐,眼光慢慢瞟到了刀客手中的倭刀,立刻叫道:“我要这个!” 刀客咳了一声,缓缓道:“夫人,我还要作事,没法留下给你。”她收起了小女孩神情,再次变得端庄,从地上拾起斧头,善解人意地说:“我就用它了。”看着她弱不禁风的样子,刀客忽然产生想抱一抱她的念头,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样不对。”但他还是走过去,将她手中的斧柄拨开,将她搂入怀中。 窗口洒入的夕阳光线暗淡下来,天渐渐黑暗。他和她已经了一段融合的时光,刀客酒醉般地躺着,她乖巧地侧卧在一旁。刀客左手搂着她,右手扔握着那柄狭长的刀,忽然说:“你知道戚继光大将军的合作者是谁吗?” 她喃喃道:“知道,就是俞大猷将军。你怎么问这个?” 刀客:“别问。你知道他些什么?” 她摇摇头。 刀客:“那我告诉你,你要永远记住。俞将军有过许多高明的想法,甚至超过了戚将军。比如,他调查出倭寇的祖国正陷入诸侯混战,没有建立起中央集权,不可能组织财力人力作科研,所以他们的航海技术十分低下,远远逊于我大明。倭寇不可能有成规模的战船。” 她两眼一亮:“你的意思是说,对付倭寇,不要等他们上岸,只要从海上狙击,就能永决后患?” 她的聪慧,令刀客感到惬意,抚了抚她的头发,说:“这是俞将军的意思。朝廷沿海舰队都是小股小股地归各地方政府管辖,要实行这个计划,势必要将分散的权力归一个人统一指挥。朝廷从太祖皇帝起,便害怕武官权力过大,所以根本不可能采纳俞将军的建议。” 她叹了口气,刀客说:“如果不能出海,就只能在陆地上歼敌。但朝廷历来不让部队正常发展,我国军队其实只是民兵的素质,组织散漫军备极差。倭寇却训练有素战术巧妙,虽然朝廷总说是我们以正规军来对付流匪,其实是人家的正规军来对付我们的民兵。” 她:“是呀,我小时候听说,倭寇个个武功高强,往往能以少胜多,将我们的部队一击而溃。我觉得很不正常,原来是这个道理。” 刀客激动地坐起:“既然武功胜不了敌人,俞将军又献上了一个建议,就是请朝廷批下银子,大量制作火qiāng,以先进的武器取胜。可惜,出于同样的顾忌,朝廷还是没有采纳。所以才有后来戚将军发明鸳鸯阵、俞将军发明棍法刀的事情,我们原本不必赢得这么吃力,战场又不是武林的擂台,非要用武艺去比拼。” 她:“但两位将军以最少的钱最小的战争规模,便解决了倭寇之患,我觉得比起用海战火qiāng,这种简便实用的作法更值得推崇。” 刀客:“当年朝廷和百姓也都是你这种想法,这是女人的想法。我们限制了舰队火qiāng,别国要是不限制,日后我国只有被动挨打。可惜,平息了倭寇之患,这二十几年的太平,令朝廷和国人都安乐惯了,谁也不会再动忧患的心思。” 女人也坐起身,狐疑地观察着刀客:“我听说城中混进个倭寇。现在可以说了吧,你到我家究竟是何原因?” 刀客跳下床去,迅速穿上了监察史官服,说:“将门口的灯笼挂起来吧。我保证,一会就有人来给你杀了。”然后持刀走出门去。女人叫了声:“以后还能见到你吗?”问外传来刀客的不带感情的声音:“你杀几个人,我就再见你几次。” 她自小生长在深深庭院,出嫁之前从没上过大街,度过了严肃紧张的童年、少年,她要学习琴棋书画、研读四书五经,还要训练出七步成颂的诗歌创造能力,却从不知道骆驼、刺猬的长相,因为她爷爷是文化名人。 嫁人后的她追求刺激,梦想在作监察史夫人的同时,还能有一种秘密生活。女人在床上坐了一会,穿上衣服,拿起门后竹竿,挑下门上灯笼,点着后,挂了上去。 她看看了月亮门下邯钢的尸体,发现自己竟没有动一丝的感情。她遗憾地摇摇头,知道在自己心里,这个死去的男人已被人取代。她进屋,拾起了地上的板斧,隐身在墙壁的暗影里。 【六】 五个丫环迟迟没有赶来夫人房探视的原因,是因为那个士兵并没有被门拴一下打死。他只是流了更多的血,女人毕竟是女人,她们再也不忍心打第二下了。 士兵头上的血滴哒落地,他看着尚且举在半空的门拴,一动不敢动。过了半晌,一个丫环叫道:“你傻呀,止血呀。”士兵连忙双手捂在了头上。 鲜血仍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流出,众丫环相互递递眼神,叽叽喳喳地说:“算了,还是我们给你弄吧。” 士兵拥香抱玉地被搀进了丫环卧室,躺在锦缎床面上,闻着脂粉香气,额头被一双双纤手轮流擦拭,备感幸福。这个小兵,来自贫瘠的山村,早早征兵入伍,在部队倍受虐待,稍有不慎,就会招来一顿暴打。他从未享受过这种待遇,猛地就哭了起来。 这个悲伤的小兵,令五个丫环产生自责,后悔刚才出手太重,于是决心好好待他。这五个丫环虽然从小受文化熏陶,气质很好,但她们还是只会干丫环干的事,于是沏茶倒水、捶背捶腿忙了个不亦乐乎。小兵见她们对自己越来越好,更是想起了以前生活的所有辛酸,哭声再也止不住了,哭得几乎气绝。 看着这个血流不止、哭声不断的小兵,五个丫环相互递递眼神,彼此都明白只有用最后一招了,那是她们伺候人的底线。她们从小受到奴才训练,有一项伺候男主人的项目,叫“鸳鸯浴”。教她们的老妈子说,这一招和戚继光大将军的鸳鸯阵,都是天下厉害的阵势,只要施展出来,没可能不讨男主子的欢心。 五个丫环一直伺候小姐,没缘施展此招,空怀绝技多年,干脆拿这个小兵试试。五姐妹心同此想,将一个巨大木桶抬进了房,倒入了温水,先将小兵扔进去,五姐妹再依次进桶。 在水中的小兵,看看桶内一圈的光滑女人,止住了哭声。 五姐妹相互递递眼神,道:“有效。”然后按当年老妈子教的方法一一作去,小兵立刻醉酒一般,过一会五姐妹也觉得头晕目眩。他们晕晕乎乎地一直泡着,完全没有了时间概念。 十夫长刘凯就一直在花园草地上苦等,直到天黑,十个士兵也没有回来。当他几乎绝望时,看到监察史的官袍进了花园,心中一惊:“他没死?”连忙跪倒,说:“十夫长刘凯,拜见大人!” 头顶上的声音说:“你为何在此?” 刘凯信誓旦旦地说:“有倭寇进城,小人顾及大人安危,自作主张,来帮大人守着水沟,以免倭寇钻入。请大人恕罪。” 头顶上的声音:“你能钻进来,说明倭寇也能钻进来,的确不得不防,好,我不怪你。” 刘凯:“大人智慧深似海,但小人还是晚来了一步,刚才我看见倭寇从内院跑出去了。我已经派我的下属去内院搜查了,如果丫环佣人有伤亡,那一定是倭寇所为。” 头顶上的声音:“那你为何还守在水沟旁?” 刘凯:“我想倭寇闯入监察大人家中,不会只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 章 伤害几个丫环佣人那么简单,一定另有yīn谋。凭我多年的军旅经验,深知倭寇的诡异xìng格,他们特别喜好厕所、水沟这种下贱地方。所以我呆在水沟旁,以防他们有下一步行动。” 头顶上的声音:“你是不是考虑得过头了!倭寇既然已逃出了我家,你就应该追出去捉拿。再有片刻耽搁,我就将你处死。” 刘凯低喝了声“得令”,低头向宅门跑去。 头顶上的声音:“你到哪去?倭寇已逃走多时,你再从宅门出去,肯定追不上了。从水沟走是条近道。” 想到纸铠甲又要沾水,刘凯一阵心疼,咬牙跳进了水沟。游出了监察史宅院,浮在秦淮河河面,刘凯又是一阵轻松,对刚才自己的机智应答倍感满意。将士兵杀丫环佣人赖在倭寇头上,而自己在院中出现,监察史大人也没起疑心,真是太成功了。 忽然,刘凯看到一个身影正走过远方桥头,虽然相隔遥远,天空黑暗,但从桥头的灯火中,刘凯仍清晰地从衣服辨认出,正是那被怀疑是倭寇的青年。“你化成灰,我也能认出你!”刘凯奋力游去—— 入夜后的南京,有着格外美丽的灯火。在三百年前,南京人便已开始过上了夜生活,而现今的明朝大部分都市,夜晚来临,便一片黑暗。 倭寇的消息,并没有妨碍秦淮河两岸的色情生意,反而有促销效果,令寻花问柳增添了一丝惊险氛围,许多老客户都喜欢这新情调。 倭寇藏匿的彩船一团黑暗,两岸逐渐亮起花花绿绿的灯火,武士团首脑们的心情恶劣,他们很清楚,店铺中还有四个波希米亚女人,她们一定会要求武士团解决住宿问题。 在彩船和店铺之间有五百武士,他们有成名好汉,也有特意赶回的隐居高手,三日来只吃着烧饼白水,没有睡过一觉。他们的体能消耗巨大,精神近乎崩溃。 而店铺中的武士团首脑,尚且维持着在权贵家的待遇,一到餐时便有一行佣人提着高级食盒送到。当店铺中摆满了一桌酒菜,四个波希尼亚女人开口:“我们要求解决吃饭问题。” 众首领面面相觑,一个好心的说:“反正平时咱们喝酒也得找小姐作陪,要不就让她们一块吃吧?”四个波希尼亚女人坐上饭桌,她们来自遥远异国,艰辛地维持着一艘彩船的开销,从来是自己作饭,如有客人要留宿吃饭,也都准备的是波希尼亚食品。波希尼亚是流浪民族,食品粗糙,好在是异国情调,将将可把客人蒙混过去。 她们已到南京两年,今天第一次吃到汉族高档菜肴,发出由衷赞叹声。又一个好心的首脑见她们高兴成那样子,趁兴将酒瓶递来:“姑娘们,这是好酒。”一个姑娘接过来,抿了一口,叫声了:“美妙!”就对着瓶嘴整瓶喝下。 这次晚宴一共送来了五瓶酒,全让她们喝了。波希米亚人单纯直率,一高兴便要用舞蹈表达对生活的热爱,五个醉眼朦胧的姑娘热情地说:“你们太好了,我们给你们跳个舞吧!”武士团首脑们相互看看,均点点头。 桌椅被撤开,五个姑娘拿出手鼓吉他,散开长发,撩着裙子浑身上下一扭,便跳了起来。立刻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五百武士面对彩船正严阵以待,突然听到身后响起欢快的乐曲,还有女人甜腻的歌声。五百武士齐刷刷地转过头来,见店铺窗户中正有歌舞表演,一个武士不禁走上两步,登时所有人都聚集在窗前。 四个波希米亚姑娘趁着酒xìng跳得越来越起劲,高兴得众首脑捋着胡子相互说:“好,真好。”看到窗口挤满了人头,波希米亚人的热情焕发了,她们说:“这里太窄,咱们到外面跳去吧!”手拉手跳出了门外。 武士们让出一片空场,四个女人跳得兴起时,会喊一声:“喜欢我们吗?”五百武士会齐声喊道:“喜欢!” 望着外面的热闹场面,店铺内的首脑们均深受感动,说:“三天来,他们太辛苦太紧张了。要没这几个外国姑娘,还真放松不了。”首脑们看了一会,忽然一人大叫:“哎呀!倭寇该不会趁乱跑了吧!” 此时门外,四个女人叫道:“一起跳吧。”五百武士都跳动起来。南京武士一贯高深莫测,见到他们摇头扭腰,登时吸引了两岸民众,场面更加拥挤不堪。 武士团首脑们迈出门,大喝一声:“停!倭寇都跑了!”场面霎时一静,首脑下令:“快,再组织个敢死队,看看倭寇还在不在。”敢死队由三人组成,摸黑爬上了彩船。 过一会黑暗中传来了三次落水声。首脑们舒了口长气,彼此以眼神安慰了一下,说:“还在。” 倭寇还在彩船上的消息,鼓舞了民众,四个波希米亚女人大喊了一声:“还在!”五百武士齐声应喝:“还在!”两岸民众也兴奋地大叫:“还在!”四个波希米亚女人大叫:“那还等什么,小伙子们,跳起来!” 手鼓、吉他声热烈地响起,五百武士跳动起来,两岸民众响起欢呼声。望着外面失控的场面,店铺内的首脑们都发出苦笑:“咱老哥几个所能作的,就是隔一会派两人上一趟彩船,试试倭寇还在不在。” 【七】 天空黑暗后,海道防看着亮起的灯火,遥望队伍前方道路的堵塞情况,陷入了绝望情绪。当队伍喊出捉拿倭寇的消息,南京百姓就围上来,将三千兵马围了个水泄不通。 士兵们对拥在身前百姓解释:“请让开,我们是去捉倭寇,不是已经捉到了倭寇。你们怎么就那么爱看热闹呢?”挤在士兵身上的百姓们说:“这话你还是跟后面的人说去吧,我们也早想走了,但就是动不了呀!” 在人群的外围,有一个消瘦的身影在努力地往里挤,他是跟刀客换了服装的监察史大人。他先开始叫着:“我是监察史,让开让开。”但招惹来嘲笑,旁边的百姓都说:“这人为了看热闹,什么都敢说。”后来,他什么都不说了,只是使劲往里挤,心想只要挤到最里面,见到了官兵,就彻底安全了。 在人群的最外围,还有一个努力往里挤的身影,他便是十夫长刘凯。他在一家ròu铺前爬上岸,见到屠夫剃ròu的尖刀,仗着身上的官方铠甲,一把夺了过来,望着前方一直盯着的衣服背影,凶猛地挤进了人群。 两人都在尽最大力量向前挤。监察史已经可以在群众人头的夹缝中见到海道防愁苦的脸,他兴奋地呼唤了声:“我是——”声音便已嘶哑,十夫长刘凯的尖刀刺进了他的后腰。 刘凯连刺几刀,大喊一声:“我杀死倭寇啦!倭寇被我杀死了!”人群骤闪开,尸体倒地,刘凯挥舞着手中尖刀,向群众比划:“看看,都来看看,是我干的!”他穷凶极恶的表情和乱晃的刀,令人群潮水般疏散。 面对突然缓解的jiāo通,海道防喜上眉梢,一挥马鞭:“进军!” 三千兵马行进了五十丈,见到了威风凛凛地站立在尸体旁的刘凯。尸体被翻过身时,海道防几乎从马上跌落。 经过当街审问,海道防推断倭寇仍留监察史别宅。然后刘凯被押往死牢,三千兵马继续向西城进发。海道防下令:“咱们最大的官都死了。非常时期,没法爱民如子,再有看热闹的百姓阻挡道路,一律格杀勿论。” 果然,看热闹的百姓从街角树下又一次次涌现,走在最前面的士兵方阵齐刷刷抽出腰刀。一时间血光四溅,街面上再无一人,视野可以望到三里之外,海道防压抑了一个下午的心情登时舒畅。 三千兵马飞快地到了监察史别宅,两门火pào架好。带两门火pào,原不想真用,只想起到威慑作用,但监察史已死,没有必要再顾忌会损坏他的宅院。想到自己当官多年,从没机会发shè火pào,海道防豪情大增,马鞭一挥:“瞄准,开pào!” 过了一会,仍没动静,低头见pào兵站在马前正赔笑地看着自己。pào兵小声地说:“大人,我没带pào弹。” 海道防大怒:“为什么问题总出在你身上!”一马鞭抽下去,“没有pào弹,你还敢推着pào来?”pào兵忍痛赔笑:“您的命令是让我带火pào,没写着要带pào弹,所以我就只推着pào来了。” 海道防:“这还用写吗?大pào和pào弹是一个整体,一码事。” pào兵:“但在咱们国家武器管理制度上,是两码事。您真不能怪我。” 海道防没脾气了,垂头丧气地说:“好,我不怪你。我现在批准你使用pào弹,快回去取去。” pào兵:“大人,为避免下一次误会,我这回把话说在前头。按照朝廷规定,动用zhàyàoxìng质的pào弹,得经过省级批准,要经过许多道手续——” 海道防一下打断了他:“给句痛快话,我这种级别的官,能用什么pào弹?” pào兵:“石头弹。大人,您千万别生气,虽说是石头pào弹,但也要往pào筒塞些火yào,否则发shè不出去。” 海道防:“能用上点火yào呀,那我这心里还舒服点。” pào兵:“您别瞧不起这石头弹。虽没有bàozhà力,但一块石头,也能将人砸个半死。” 海道防:“别废话了!你先给我取来,轰两pào再说。” 军备库就在城西,pào兵很快回来。“”两声,两块石头飞上了宅院上空,先后落下。所有人都感到,这石头弹是比zhà弹差得太远,落下后连个声都没有。海道防又一鞭子抽在pào兵身上:“混蛋,你就不能给我找两块大点的石头!” pào兵赔笑:“大人息怒,您要知道,pào筒的直径是固定的,就那么大。”海道防又没了脾气,叹气道:“那你就给我多放几pào。” 幸存的小兵和五位丫环正泡澡泡得几乎虚脱,一块圆石从天而降,击碎屋顶,砸断了旁边的木床。监察史的第四位夫人全神贯注地握着板斧,猛听得身后一声响,窗户旁的茶几已变得稀烂。 三十几块石头弹发shè出去,海道防的心情稍稍变好。此时pào兵提醒他:“大人,这可是咱南京全部的石头弹了。您呆会必须给我写个情况说明,否则咱南京二十年来储备的石头弹一次用光,我实在没法在军备库报账。” 海道防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手中的马鞭,问pào兵:“用一点武器都那么仔细,咱军中还有什么不严格的事吗?”pào兵努力思索了一下:“可能只有杀士兵这一件事了,对此,各级领导都不怎么审查。” 海道防大喜,吩咐左右:“把这个pào兵给我拖到一边,斩!”pào兵的头被一刀砍下后,监察史马鞭向宅院门一指:“冲呀!”三千兵马闯了进去。 士兵们冲进去后,很快捉住了在水桶中吓得一动不敢动的一男五女。他们被绑送海道防马前时,所有人都眼睛一亮。查明了一男是十夫长刘凯下属的小兵,海道防下令将他押入死牢,与刘凯关在一起。 至于五个yín乱的丫环,海道防顾虑到虽然监察史已死去,但仍要避免他家丑外扬,下令送往监察史的正宅,jiāo给一二三夫人处置。 在宅院的最深处,士兵们发现了一座坍塌的月亮门,进去后,见尚有一间房损坏程度不大,门口的灯笼依然亮着。这里应该是第四夫人的卧室,静无声息,可能第四夫人已在石头弹中死亡。 一名士兵迈步而今,立刻跌了出来,从小腹到胸口被剖开了深深一道口子,流了一会血,就气绝身亡。连续几名士兵都遭此下场,消息很快传给了门口的海道防,说发现了倭寇,倭寇在殊死抵抗。 海道防在重重保护下,进入了月亮门,下令士兵进攻,目睹了五名士兵腹破肠流而死,然后询问:“我这种级别的官员,到底能不能用zhà弹?”除了被斩首的pào兵,推pào来的还有几名,他们连忙说:“谁说您不能用zhà弹?您要想用,我们就立刻给您取去。” 监察史的第四夫人躲在门旁,手持板斧,看着灯笼照耀下的门口地面,初次杀人有一种特殊的兴奋。她yù罢不能地期待着再有人闯入,等了很久,忽然全身一震,倒在地上时听到了一声暴响,觉得身体变得滚烫。她临死前的最后一念是:“他说我杀几个人,他就见我几次。他该怎么实现自己的诺言?” 倒塌的墙面下一具血ròu模糊的尸体被挖出后,士兵们响起了一阵欢呼,种种迹象表明,这便是倭寇。海道防沉浸在成就感中,对左右得意地说:“南京的武士团,是不是还守在彩船前?这帮笨蛋,早中了倭寇的金蝉脱壳之计。” 过了一会,海道防自言自语道:“可彩船中的又是什么人呢?” 【八】 看着彩船外热烈的歌舞场面,手持长棍的波西米亚姑娘贝慕华流下了眼泪。她坐在椅子上已经三天三夜水米未进,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波希米亚人自古有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美德,而她有着严重的受骗感。 很明显,她已被刀客抛弃,越来越后悔三天前为了好玩抡起了长棍,而今已然骑虎难下。此时她又听到了棍头一响,立刻棍尾抡了上去,一个人影跌入河中。群众bào发出“还在”的欢呼。 这是贝慕华打倒的第七十个人,当她打倒第四十个人时就已经觉得体力不支。此时听到身后有人说了句:“真是好姑娘。”转过身,见一个人从河水爬进了后窗,他有着一只呆滞的右眼。 刀客走上前来,贝慕华扔掉长棍,想扑入他怀里,但坐麻木的双腿一瘫,摔倒在地。刀客跪在地上,将她抱住,她哇哇大哭起来。他令她经历了危险,波西米亚民俗认为,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冒了险,那么这个男人就是她的爱情归宿。 当刀客说:“你不想问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 章 我为什么作弄你吗?”贝慕华回答:“不想。我已知道答案,你是我的爱情。” 刀客一愣,说:“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在二十年前,有两名抗击倭寇的名将,戚继光和俞大猷,他们在严格的控制监查下,以很少的钱很简陋的武器击败了倭寇。世道太平了,但却种下了更大的隐患,朝廷觉得他们那种制约将领才干的体制是合理的,因为战争毕竟打胜了。从长远的意义上讲,戚俞二位将军真不该打胜。” 此时门口两个人影闪现,刀客拾起长棍,远远点了两下,人影落水后,两岸又是一阵“还在”的欢呼。 刀客摇摇头,对贝慕华继续说下去:“十五天前,戚大将军逝世,朝廷竟然没有一份像样的悼词。在南普陀山中养老的俞将军气不过,特意派我扮作倭寇,来搅乱南京。我是俞将军的侍卫,将军的推断十分准确,明朝的官兵制度确的有问题,偌大的南京竟真的被我一个人搅乱了。” 看着船外的歌舞,刀客长叹一声,说:“俞将军命令我扰乱南京后要安全撤退,只要南京的混乱能引起朝廷的反思,就行了。但朝廷和民众都麻木得太久,捣乱一下,还远远不够,我准备战死在这里,只有血才能让人清醒。” 贝慕华幸福地依偎在刀客怀里,对他的话什么都没听清楚。刀客说:“我现在就要出去了,你不要跟随。”刀客起身,持刀向外走去。走出阁间,见贝慕华仍然跟随,他严厉地说:“我要战死在这里。” 贝慕华:“战死?好吧,我陪你。” 刀客:“不,我不能死了,还找个女人陪葬。” 贝慕华:“你不了解我们波西米亚民族,我们的宗旨就是找到爱情,只要找到了,生死都无所谓了。” 刀客搂住贝慕华走下了彩船。 他们一直走到跳舞人群中,竟然没引起注意。看着欢蹦乱跳的五百武士,刀客备感无奈,抱了抱贝慕华,说:“算了。就算死了,对这帮人也起不了什么效果。他们太烂了。”贝慕华欣慰地抱紧了刀客。 正当他俩要离开,一个声音在他们身旁响起:“咦,这人怎么穿着监察史大人的衣服?”刀客一抬手,说话的人咽喉冒血,倒地而亡。但舞蹈场面登时停止,五百武士拔出了腰刀。 经过半个时辰的血战,刀客被刺中心脏。倒地后,他看到远处躺在血泊中的贝慕华,想到俞大将军的如影如响。教了波希米亚女人如响,教了四夫人如影。波西米亚姑娘取得了惊人战绩,四夫人应该也已杀人无数。 他死前的最后一念是:“四夫人可能还在战斗,哎呀,她杀了那么多人,我该见她多少次呢?” 【九】 这次倭寇进南京的事件的确惊动朝野,神宗皇帝要求南京写上一份详细的报告。十日后,他接到了一份可歌可泣的报告,诉说南京军民合力歼灭倭寇的英雄事迹。 阵亡的战士、武士团首脑受到高度嘉奖;南京第一高手崔冬悦,他不顾高龄奋勇杀敌的行为感动了神宗皇帝,颁诏将其作为典型在全国宣扬;而对于海道防,虽杀敌有功,但擅自使用zhà弹,破坏了制度,被革职查办;十夫长刘凯杀敌心切,误杀了监察史,死罪免过,发配边疆作作军营小卒,在遥远边疆,刘凯终于得到了一身真的铠甲。 十夫长刘凯手下的yín乱小兵被勒令退伍,他万念俱灰地走出衙门时,受到了五个花枝招展的丫环的迎接。死去的监察史的一二三夫人都已改嫁,五个丫环已不再当丫环,她们用多年积蓄,在秦淮河置办下一处酒楼,于是小兵成了大老板。 至于“地中海”号彩船上还剩下的四个波西米亚女子姐妹情深,因贝慕华的死亡,不愿再留在南京。经此事件,她们对倭寇产生强烈兴趣,驾驶彩船出海,一路向东而去,决定在倭寇的本土上作一番事业。 五百年光yīn一晃过去,人文学者考察日本舞蹈,发现有一些动作具波西米亚风格,可能就是那四个彩船女人的功绩。 民国刺客柳白猿 【一】 司马迁《史记》记载,荆柯刺秦王是一个仓促的行动。荆柯迟迟不从燕国启程,是要等待一位真正的刺客,但这位刺客没有到,在燕太子丹的催促下,荆柯只得亲自cāo刃,作了自己并不擅长的事情。 荆柯刺秦王的事件,令“风萧萧兮逆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唱词流传千古。中国文化重文轻武,认为武者不祥,对文的一面宣扬,对武的一面隐去,这是作史的传统。所以《史记》对荆柯所等的真正刺客,没有jiāo待。 根据一本宋人笔记《秋霜碎语》载录,荆柯所等的人,以“白猿”两字为代号,是战国著名的职业刺客。 白猿为何没有赴约相助荆柯,已不可考,但荆柯刺秦王的事件之后,白猿退入山中,写出一本名《灵动子》的书,分上下两篇,上篇阐述“弑君”理论,给予刺杀君王的行为以合理xìng,认为对社会具有调控作用,是天道的一环,下篇讲解训练刺客的方法。此书很快被查抄焚毁。 明朝史官查清,从战国时代开始,在辽东深山始终存在着一个刺客组织,关系着三十几位帝王两百多位大臣的死亡,但那是社会yīn暗的一面,所以不予记载。在《东厂密件572号》中记载,此辽东刺客组织,所有人均名“白猿”,“赵白猿”刺杀刑部员外郎杨继盛,“周白猿”刺杀锦衣中书林润,“林白猿”刺杀海防督臣张经—— 明朝时代的女真族居于长白山东南,在永乐年间西迁到赫图阿拉山,正是东厂密件中白猿一系刺客的藏身之所,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传说便有白猿一系刺客的参与。 与白猿一系的接触,令努尔哈赤深知他们的危险,女真族建立清朝后,五万大军包围了赫图阿拉山的新宾地带,进行了多次搜山活动,直至烧山,三十五日内新宾山区火势连绵,夜晚亮如白昼。 有江湖术士说此举是造风水,女zhēn rén烧旺了祖庭,可有三百年江山。这次军事行动,斩杀了从山中逃下的五十七人,清理火场后,发现了一百二十三具焦尸,白猿一系应该被屠杀干净。 但清朝入关后,最初的几位执政者——皇太极、多耳滚、顺治均暴死,康熙少年时多次被行刺,有了七十余年的平静后,雍正暴死,据说都是白猿一系余孽所为。 乾隆即位后建立了严密的护卫系统,虽然行刺也时有发生,但都不太高明,令女真皇室胆寒的刺客不再出现,据此分析,那烧山余孽已经老得死去,杀雍正是他的最后一击。清朝皇室自此享受了一百七十多年的太平。 公元1912年,女真皇室宣布“逊位”,清朝灭亡,中华大地开始了军阀混战的时代,此时又了名号“白猿”的刺客出现。 【二】 1916年6月23日袁世凯逝世。按照古代规矩,只有天子才能主持祭天活动,袁世凯称帝八十三天中,有十一天在天坛进行祭天仪式,对一个六旬老人是极大消耗,群臣均认为他是累死。 袁世凯称帝时采用的是明朝服装,但明朝灭亡三百年,所以挽留了一批清朝宫人作仪仗队。袁世凯的暴死,令这些前清宫人回忆起了清朝初期皇帝的连续死亡,有人怀疑是刺客所为。 国务总理段祺瑞,对袁世凯的尸体进行了检查,周身没有伤口,指甲颜色正常,无中dú迹象。但有一位侍卫,发现袁世凯的左耳孔中有一点白色,挑起来见是棉花,扯出棉花,带出了一截小箭。 原来刺客在箭尾悬上一点棉花,直接shè进袁世凯耳中,血被棉花堵住,所以外表看不出来。这个刺杀方式构思巧妙,如果不是贴身shè出,就是袁世凯出行时,那时群众都在二十米外,其弓shè技巧高明得有点匪疑所思。 袁世凯不是在出游时暴毕,他逝世的地点是在自家的花园。段祺瑞判断,如果刺客是内部人,为了不暴露,一定不会在此时间离开袁府。段祺瑞是军人出身,很早前便从军队挑选体能卓越者,送去学武,学成后作自己的贴身侍卫,他派一个侍卫到袁府中逛了一圈。 侍卫归来后说:“有个厨师举止不同。” 这位厨师是袁世凯称帝后,被招来的,因为会作清廷大宴,但他不是宫人出身,是一位前清老宫人所教——听此汇报,段祺瑞仰头长叹:“袁公也太大意了!” 国民近卫军包围了袁府,厨子被乱qiāng打死,死后检查尸体,发现他的中指第二指节有一个渠形茧子,正是拉弓的痕迹。 检查厨子的房间,发现了一本名为《灵动子》的书,在下篇刺客训练法中,段祺瑞看到“弓shè法”是最为简单的一种,可以速成,想到不知有多少本书流传在民间,生起极大的恐惧之心。 段祺瑞思索了一个晚上,在侍卫中选择了最忠心的卫士,将书jiāo给了他,说:“好好研读,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此侍卫得到这本书后,用了三个晚上将整本书背下,当着段祺瑞的面烧毁。 在天坛北门,段祺瑞盖了座没有门的院子,将他封在里面,说:“你要学成,当然可以出来,学不成也就不用出来了。”原来段祺瑞将书传给侍卫后,又担心他学会了害自己,就用了这个方法将他困死。 围墙中的食物仅能维持十天,十天过后,那座无门的院墙便被段祺瑞淡忘。他忙于填补袁世凯死后留下了空白。 此事过去整整一年,到1917年7月,段祺瑞与对手黎元洪争取最高领导权失败,被逐出北平后,唆使各地督军,通电宣布要进北平“兵谏”。 当时北平护卫军不足三千人,黎元洪接到了一个前清军官的来信,表明自己支持黎元洪,愿率兵坐镇北平,威慑各方。黎元洪开城迎接了他的队伍,然后便被软禁起来。 此人是前清武状元,官至云骑尉,以“树上开花”之计进京后,立刻拜见清朝皇室,君臣相见的场面感动了北平百姓。当满城称赞此人的忠义时,所有人都忘了,作为一个云骑尉,他只有五千兵马。 段祺瑞攻打北平的准备作得非常充分,日本与苏联争夺库页岛时打出了极为惨烈的攻城战,于是专门请教了日军,日军派出青木中将作段祺瑞参谋,青木中将的作战计划达237页,与段祺瑞彻夜畅谈,因合作愉快,还说动日军赞助了段祺瑞100万元军费——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小题大做。 当段祺瑞兴致勃勃地准备宣布开战时,接到密报,说在运骑尉的军中有一个刺客名号“白猿”,如果段祺瑞发兵,便在发兵的同时将段祺瑞刺杀于万军之中。 这个消息,令段祺瑞迟疑了两天。 两日后,青木中将作出分析:“如果真有如此高明的刺客,他为什么不现在刺杀你呢?”段祺瑞大叫:“对呀!” 云骑尉的兵马在四十分钟内被击溃。 段祺瑞进程后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往天坛北门。白猿刺客的话题,令他记忆起了自己的侍卫。 当无门的院墙被推倒后,里面没有人,也没有尸体,那侍卫竟然消失了。段祺瑞嘟囔一句:“难道他练成了?”强打起精神,到紫禁城要求皇上再一次宣布“逊位”。 十五年后,段祺瑞被新生势力排出政坛,在上海当寓公,整日念佛。1933年,同是下野军阀的孙传芳被仇人打死在天津紫竹林清修院佛堂,此消息传来,段祺瑞一日内老了许多,再也念不下佛了,于是登报招聘保镖。 但他又疑心有仇人借应聘保镖来行刺,所以对应聘的人见也不见。 一天段祺瑞午睡醒来,见床前站着一人,有些眼熟。那人见段祺瑞醒来,说道:“总理。”听到“总理”一词,段祺瑞想到应该是自己旧部,仔细看去,原来是被他困进墙中的侍卫。 护卫说:“我将不久于人世,便想将自己的故事说给人听,但我从围墙翻出去后作了刺客,所行都是密事,一个亲近的人也不能有,我从17岁给您当侍卫,就只有讲给您听了。” 以下是段祺瑞325号文案的内容。 【三】 我见您仅给我留了十天食物,当天晚上就逃出围墙,不是用武功,而是所有侍卫皮靴中都有把匕首,我用匕首抠着墙缝,十分钟便翻出墙去。 天坛外是一片湿漉漉的草地,向北就是您的府第,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您对我已心存顾忌。 离开北平,我有了许多游历。 才知道了中国的上层组织为党,下层组织为帮,明朝末年东林党人李三才驾驭帮会管理运河,开始了党帮合作。这是把握社会的关键,您这一代军阀既没有党也没有帮,光靠手中一点队伍,打了败仗就什么都没了,所以不能成气候。 现今的南京政府懂得“党帮一体”的道理,所以比你们长久些。但他们又不懂得党帮虽一体,却有上下之分,往往在党中用帮的手段,一言不合就搞暗杀,上下不明,所以有乱。 在党帮之外的名为“侠”,行侠就是行刺,这是战国时代灵动子的思想,认为刺客是天道运行的一环,盛世以道德约束人,衰世以法律,而乱世以行刺,否则人没了顾忌,社会便将崩溃。 由于你们这一代军阀不管帮也不管党,所以党和帮得到极大发展,天下之大,竟没有党帮之外的余地。现在的暗杀多是帮所为,甚至更多的是党所为,比如张振武、宋教仁、廖仲恺、陈其美,这一干人的被刺均与我无关。 我记住了《灵动子》全书,却未遇一个侠者,于是便决定由我来作。我始终没发现第二本《灵动子》,以次判断,那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 章 杀袁世凯的厨子不在党帮,也许真是白猿一系。 经过了一年练习,我掌握了弓shè技巧。 方法其实简单,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拿盏油灯站在野外,数蚊蝇的脚。练好眼力后,在极度困乏的情况下,站在悬崖边上,作单腿跳。 练好胆量后,造弓五尺、三寸各两把,先练五尺大弓,shè百米之外,再练三寸袖箭,shè近前的发丝,后来能用五尺大弓shè中近前发丝,用三寸袖箭shè达百米之外,就算练成了。 从此我怀揣袖箭,shè杀贪官污吏21人,土豪劣绅47人,每次行动后留下“白猿”名号。刺杀文华堂主席胡毅生失败后,隐藏在安徽桐城。 刺杀胡毅生,我受了三处伤,左臂qiāng伤,右腿骨折,在翻上民居屋顶逃跑时,被铁丝划伤额头,留下五厘米伤疤。 之所以躲在桐城,因为此地有一个“施公草帽厂”。安徽省军务帮办施从滨,见桐州民风强悍,失业者多流为土匪,于是创设了草帽厂,收容流民作工人,渐渐平息了匪患。草帽厂中多是下山的土匪,有刀疤qiāng伤者,不在少数,我混迹其中,毫不显眼。 隐藏了三个月后,原该再次行走江湖,但一个女人令我在草帽厂中耽搁下来。 施公草帽厂的商务由施从滨长女管理,我们称她为“谷兰小姐”。她只有19岁,却有男人的果断,作过土匪的人脾气暴躁,发作起来,她三言两语便能将人折服,她有时也跟我们聊天,笑起来就恢复了小姑娘的甜美。 《灵动子》上说,作为刺客要不近女色,因为女人会令神经迟钝。的确有道理,一听到她的笑声,我就陷入恍惚。 我知道,她在许多工人心中的地位山大王一般,也有人对她心存邪念。 一个晚上,她一直在办公室算账,估计要留宿在工厂。已过午夜,我走出集体宿舍,确定没有惊动任何人后,向她的房间走去。 耳朵贴在门板上,可以听到她均匀的呼吸。我会二十一种撬锁的方法,却发现她粗心得竟没有关窗。 感谢夏日的炎热,令她敞开窗户。当用手碰触到她的脖颈,她张开两臂,作出要求拥抱的姿势,确定她仍在沉睡状态,我抱了她一下,就翻窗而去。 她要求拥抱的姿势,我一生难忘。在男xìng气息的感染下,那是她作为女人的自然反应。 以后的夏日,在她留宿工厂的夜晚,我都会翻窗而入,抱她一下。 一天我发现窗户关上了,方知道秋天已不知不觉地到来。我用一缕丝线探进门缝,扯掉里面的chā销,推开门的瞬间,我见到她坐在床上,努力地瞪着眼睛。 她没有受过训练,她的眼中应该是一团黑暗。她说:“谁?”我说:“是我。”便冲过去,一下抱住了她。 她在我的怀中没有挣扎,但我迅速松开她,贴着地面无声地逃逸了。她对我的印象应该只是条暗影。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抱她了,回到集体宿舍,我倒在床上一下子睡去。 第二天,谷兰小姐召集了所有工人,她一行一行地看过去,到我面前停住,问:“是你吗?”我:“是我。”她:“怎么能让我相信?” 我抱住了她,全厂哗然。 她推开我,说:“信了。” 她认出我,因为昨晚拥抱时,她脸上的皮肤敏感到我额头的疤痕。 我与谷兰小姐的恋情,并没有发生。对于她,我已经太老了,我骨折过的右腿肌ròu萎缩,还有左臂上的qiāng洞,对于一个女孩,过分的触目惊心。 况且我是世上仅存的白猿刺客,为维护天道运行,我不能停歇。在桐城郊外的凤凰亭中,我拥抱了她许久后,就转身离去。 她身体的轮廓被枫叶染红,她问:“脸上有疤的人,你就这么走了?” 我:“对。” 离开桐城,我心绪紊乱,失去了一个刺客的冷静沉着,在此时行动,无疑自杀。 我隐入九华山中,二十五日后,感到她已与我无关。 山中的清静生活,令我越发感到自己使命的重大,开始修炼《灵动子》技能。五个月后,我练成更高一级的弓shè法,此法极为隐秘,能在公众场合行刺而不被发觉。 下山后,不由得再想去见见她。 用了十一天,我走到桐城。之所以没有乘车,是想有改变主意的足够时间。经过凤凰亭时,见山上的枫叶已尽数凋零。 施公草帽厂已换了主人,作起了fù女首饰,原有的工人都已不在。经过询问,我才知道这五个月,她的生活有了巨变。 闽浙巡阅使孙传芳自称“联帅”,对抗南京政府,施从滨参与了讨伐战役,在固镇兵败,被孙传芳砍下头颅,悬挂于火车头上,行驶一小时候后,扔进洞庭湖。 谷兰小姐在洞庭湖三天,没有找到父亲的头颅,入殓的只有尸身。她在婚礼上三次哭昏,葬礼结束后卖掉了工厂、住宅,将母亲弟妹安顿在上海,然后她就不知所踪。 按照她的xìng格,一定会为父报仇的。真后悔没告诉她,我就是一个刺客。 我走遍了江南五省,也没找到谷兰小姐。忽然报纸上登出她结婚的消息,她去了北方,丈夫是山西总司令部情报股股长。因为婚前有相士说,这位小姐眉宇间有煞气,所以婚后旅游他们去的是五台山。 在五台山佛堂,我远远地望见了她的夫婿,一个英姿勃勃的小伙子,看得出来前程远大。她也是一脸幸福。 五台山有一座观音阁,据说十分灵验,她的夫婿带有侍卫六名,赶走了闲杂人等,让她单独许愿。她夫婿的体贴之心,令我好一番感慨。 她走上观音阁后,我撬开窗子跳了进去。 她瞪着眼睛,说:“是你吗?”我:“小姐,是我。” 我们没有拥抱。我问她许的什么愿,她说祝夫婿杀孙传芳的计划早日成功,我点点头,向她告辞。 她临别的话是:“你觉得我漂亮吗?”我:“漂亮。”她:“女人长得漂亮,有用。”说完是yù哭的模样。 我应了句:“有用。”便跳出窗外。 原本我是可以暗中杀掉孙传芳的,但我没有。 我去了传说中白猿一系居住的赫图阿拉山新宾地带,对于三百年前女zhēn rén烧山的事件,当地村民仍然记忆深刻。他们给我讲了许多山中怪事,令我感到真的存在过白猿一系。 我在山中无休止地游逛,所去的都是隐秘之处,渴望能遇到白猿一系。我十五岁便是军人,过得从来是集体生活,自从翻出了天坛外的围墙,我就一个人孤独行走,要是能遇上一群和我一样的人—— 但我毫无所遇。我也不想再出山了,我的衣服已渐渐残破,老死在这里,是最佳的解脱。 在山中几乎感受不到饥饿,满山的花草洋溢着一股极大的活力,只要闻一闻便会有饱饱的感觉。但一天,一只麋鹿从身边跳过,我下意识地将它shè杀。 鹿血是烈酒一般,带给我深深的迷醉。从此养成习惯,每十天便要捕杀一只,除了鹿,还有孢子、鹞子、山羊、狗熊、狸、蛇,甚至还吃过一只老虎,我感到整座山的灵气汇于我一身。 总有一天,我将吃光山中所有动物,到那时我该再干点什么? 山下的村民已经开始讲述我的故事,他们的山上又有了异人神仙。一天,我被一只在树枝中穿梭的鹞子吸引,奔跑出一里,将它shè杀。shè杀的地点是山中的开阔地带,它摔落在地后,一伙身穿黄色披风的人向我走来。 他们是东北安国军大元帅张作霖的近卫队,奉命寻找“重新出现的白猿一系”。我shè箭的方式极为隐秘,在旁人眼中,我仰头一望,鹞子便落下地来,的确神乎其神。 山中生灵已被我shè杀过多,当近卫队要我随他们去见张大帅,我问:“是杀人吗?”他们红着脸点了点头,我说:“走。”我的兴高采烈,令他们吃惊不小。 那时张作霖说出:“去北京搭一个大戏台子。”的著名话语,带领十一万安国军到了北平。 在等候张作霖接见的两天时间,我被安排住宿在北海公园内,乾隆皇帝的游园歇脚处,一场大雪后,湖边柳树结满冰凌地摇曳,看得我心旷神怡,当张作霖到达北海,问我姓什么时,我说:“柳。” 从此世人便称我“柳白猿”。 张作霖的目光从来没有一点热度,yīn冷冷的很有威严,不愧是东北的豪杰。据说他每晚是趴着睡觉,为“虎踞”之相,贵不可言。而我知道,那是他早年当前清骑兵哨长时养成的习惯,所有骑兵都是趴着睡觉,因为整日骑马会有腰痛的毛病,趴着睡觉令脊椎伸展。 原以为他会很快会派我杀人,谁知他只是想养个高人。当时他已有了两大高人,一是日本顾问菊池武夫,此人透露许多日方秘密;二是算命先生黄老君,曾展示入火不焚、百日不食等多项绝技,为每一次军事行动拈掐吉日。 对于我,他态度恭敬,却很少谈话,从这一点上看,我就知道他必成大业。《灵动子》成书的战国时代,与当今的乱世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今人缺乏才干,他是不多的才干之人,懂得古人“养士”的道理,利器要藏起来,关键时才用。 菊池武夫是个规矩的日本人,对于不了解的事物从不过问,几乎没跟对我说过话。而我的到来,令黄老君感到忌恨。 通过带我来京的近卫队,我了解到,黄老君不是人,而是个修炼三百年的狐仙,一次他在洗澡时显了原形,从木桶中伸出条红色的尾巴。 一天,黄老君到了我的房间,在喝茶时向我指点窗外的喜鹊,趁机从指甲中弹出一星粉末到我杯中。 他的手法非常快,以这样的手法凭空变出什么都应该不成问题,他是高明的魔术师。但我曾将一团扑火蚊蝇的脚数得一清二楚,又怎能逃脱我的眼睛。 我将他带到屋外,仰头一望,树枝上的喜鹊便摔落在地,黄老君立刻变色,慌张告辞。回到屋中,我闻到茶水已有臭气,浇在窗台的花上,花瓣就成了乌色。他用的是一种叫“烂肺草”的dúyào。 望着逐渐溃烂的花瓣,我对张作霖有了新的判断,受欺于这种江湖骗术,说明他还不是一世英才。 我其实只想杀人。山中岁月已将我磨钝,作为一个“侠”,在这个乱世,判定是非的思考太消耗心神,我只想无思无想连绵不断地杀人。 居住在北海,这明朝四百年清朝三百年雕琢出来的风景,也不能熏陶得我有一丝宁静。 此时在孙传芳在江苏与北伐军对抗,吃了败仗,化妆坐火车到了北平,对张作霖说:“咱们吃麦子的北方人和吃水稻的南方人,永远合不来。”张作霖说了声:“好!” 两人达成了联合协议。谈妥后,张作霖宴请孙传芳时不单叫上了六姨太,还叫上了我们三大高人。宴会上,黄老君进行了助兴表演,两手在空中一抓,变出两只白鸽,扑楞楞飞走,赢得掌声一片。 我一直盯着孙传芳。可想他前的危机,来见张作霖竟没来得及卸妆,他为自己粘上了五缕长须,他原本就是气宇轩昂的人,更显威风,如此化妆,在乘车时会极为显眼,与他隐藏身份的本意出入甚大。 我随时可以杀他,但我没有。既然谷兰小姐的夫婿已有了计划,就让他去办吧,如果成功,他们夫fù的感情将加深—— 孙传芳离开北京时,我病了。一直高烧不退,为防止黄老君趁机加害,当他随张作霖来探病时,我仰头一望,将他shè杀。 面对身旁黄老君的骤死,张作霖显现出英雄本色,仿佛没有看见,语调平静地说:“能为我杀一个人吗?”我:“等我病好,马上就办。” 在我生病期间,孙传芳的部队被击溃,张作霖的几道防线均被突破。他已经决定退回东北,但关东日军断了他的归路,提出割让间岛地区的条件。 张作霖与日本人举行了多次谈判,一次在谈判前对侍卫说:“上街去给我买一个假翡翠的烟袋杆。”买回来后,张作霖两手握着掰了掰,满意地说:“碎得了。” 他果然在谈判时掰断了烟袋杆,向日本人表达了最强硬的态度。当晚他来到我的住所,大叫一声:“病好了没有?”我说:“杀谁?” 他要我潜回东北,杀掉一个关东军司令以下的任何高官,引起骚乱,他就可以趁机回东北了。至于杀日方军官的后果,他说:“延吉县里的朝鲜人组织了个反日的青年党,就赖在他们头上吧。” 当时已经有日本特务在刺探他回东北的列车班次,我动身前向他告辞,他感慨地说:“要是黄老君还活着,就可以请他掐算个吉日了。”这句话令我有了不祥的预感。 到达关东后,我连续刺杀了两名日军大佐,但没有引起骚乱,似乎他们正忙着一件重大事情,对两名大佐的死亡已顾不上。 当我准备刺杀关东日军的参谋长河本大作时,日军在皇姑屯用三十麻袋黄色zhàyàozhà了张作霖的专车。张作霖的专车是前清慈喜太后所乘的花车,长二十二节,张作霖的位置在中央,生死未卜。 后来有传闻,张作霖曾几次更改启程日期,就是要选个吉日。火车出发后,顾问菊池武夫在中途下车,他曾向张作霖透露许多日军秘密,也难免不会向日军透漏张作霖的秘密—— 他的遇刺给我造成严重打击,在这个世上,要想刺杀一个人,不必学《灵动子》,只要有zhàyào就可以了,我在这世上还有何用? 在张府的岁月,只令我有了个姓氏。当确知张作霖已死后,我离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 章 关东,向山西而去,在沿途旅馆都用“柳”姓登记,至于名字,起过“柳作霖”也起过“柳传芳”。孙传芳,他应该死了吧? 我在山西呆了四年,听到谷兰小姐离婚的消息。 那时她已经生了两个孩子。我找到她是在上海蒲宁路医院,她正在进行“放足”的手术。她的脚是前清时代的三寸金莲,整形手术便是将折断的脚趾慢慢拉直,手术分七次进行,每五天要拆线换yào。 我就喜欢她这的女子,手术后疼得如上刑一般,她冷汗淋漓却一声不吭。我又一次从窗而入,跳入她的病房,她吓了一跳,过一会说:“是你吗?”我:“没错。” 见到是我后,她舍去了人前的倔强,疼得在床上扭动。我问:“这又何苦呢?”她:“为了像男人一样大跑大跳。” 她的夫婿终于没有帮她报仇,所谓杀孙传芳的计划不过是赢得美女的手段,结婚后就再也不提。她恨恨地说:“女人漂亮,没用。” 《聊斋志异》中有个叫商三官的十六岁少女,女扮男装潜入豪门,将杀父仇人劈成两段。这个故事启发了她,求人不如求己。放足不是为了刺杀后逃跑,而是为了追击,她已决定与孙传芳同归于尽。 住院期间,我一直陪着她,她对外解释,我是她家在桐城的老奴。我真的已经很老了,比我的实际年龄要苍老太多,虽然身上肌ròu仍然结实,但我的面容早就枯败,眼角的皱纹鱼鳞一般。 她足好后每天晨跑,学骑马学游泳,后来考虑到为了暗杀可能要翻墙越脊,她还去学了体cāo。 体cāo教练是个男的,每当抱着她的双腿将她举上单杠,总令我情绪暴躁。一天晚上,我潜入教练家,将他拎到体cāo场,对他说:“你作出你所会的最难的动作,我都能照作一遍。” 我曾在悬崖边上单足蹦跳,对全身的肌ròucāo控自如。他作出了“沃尔塔落体”,手握杠杆旋转三周,在空中侧翻两次,落在地上钉子一般。 这个动作他苦练了三年,据说世上只有三个人作得出来。我向上一跃,抓住杠杆,旋转了四周,在空中侧翻了三次,落在地上后,说:“第一次作,其实我能侧翻五次。” 第二天,她来到体cāo场,体cāo教练已辞职不干。 她对我是有疑心的,比如我无数次干净利索的跳窗而入,便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但她从来不问。 我也是可以说出自己的刺客身份,帮她杀掉孙传芳,但我没有。她为报仇作准备时表现出来的英气,令她比平时美丽了三倍。和她一块晨跑,是我平生的最大享受。 她生的都是男孩,一个三岁,一个两岁,是她和情报股长离婚的当天,将孩子偷出带离了山西——从这一点看,她的确是女中豪杰。当她觉得自己可以像男人一样奔跑后,她就将孩子托付给我,让我送去上海她母亲处。 我已打算,她什么时候刺杀孙传芳,我就在哪一天的前一天将孙传芳干掉。所以她托孤的举动毫无必要,但她坚持,我就随她了,在火车站送别时,她和孩子都哭了,我也有些鼻头发酸。 我很快地从上海回来,准备抱她一下后,就赶去天津将孙传芳shè杀。但我回来时,她学上了shè击,shè击教练是个健壮青年,气质正派,为她矫正姿势时,显得专心致志。 而她对他有着亲昵举动,也许没有动作,只是眼神。她对他亲昵的眼神,又怎能逃脱我数过蚊虫脚的眼睛。她有一晚没有归家,我知道自己又算错了,她计划自己在不久后死去,她在寻找此世的最后恋情。 不久于人世的心态,令她的情感非常热烈,整日地和shè击教练关在屋中,传出接连不断的呻吟。 一个清晨,她归来,见我等候在门口,和我对视了一眼,说:“想抱我一下,对吧?”我抱住了她,抱进屋中,她在我怀中满脸困意,昨晚一定整夜没睡。她强撑精神要解裙扣,我制止了她。 她说:“好人,那我该如何报答你呢?”我说:“不用报答。”她就将头一缩,睡着了。 我将她展放在床上,便关门离去。 我去的是天津,孙传芳在天津。 孙传芳的住所十分隐秘,窗口内和门内都有警卫持qiāng隐藏,每次出门都是从园子中开车。我接近不了他,就买了二十公斤黄色zhàyào,准备像日本人zhà死张作霖般zhà死他。 但装配zhàyào,却难住了我,与弓shè相比,这显得难度太高。最后我查到孙传芳信奉了佛教,每月初一都去紫竹林清修院听经。 我皈依了紫竹林的福明法师,等待了二十一天后,终于到了初一,但那天我在路上被辆轿车撞伤。我拖着鲜血淋漓的腿走过了五条马路,到达清修院时,将经已经开始,院中扫地的和尚告诉我,孙传芳今日来了。 我松了口气,听着朗朗的念佛声,一下摊倒在地。这条伤腿意味着,shè杀孙传芳后,我将无法逃逸,我被处决时,她将明白一切—— 我努力挣扎从地上立起,走进佛堂时,听到了一声qiāng响。 还是她杀了孙传芳,那个shè击教练除了送给她一把手qiāng外,就再没帮什么忙。也许她是爱那shè击教练的,什么都没告诉他。 孙传芳死时穿蓝灰色棉袍,青缎面布鞋,被击中三处,一处由后脑shè入眉骨穿出,一处由后背shè入前胸传出,一处由右额头shè入左太阳穴穿出。 她是在孙传芳念佛时,走到他背后开的qiāng。距离如此之近,血浆飞溅,她能冷静地连开三qiāng,尤其第三qiāng是将孙传芳尸体翻转,正面再补的一qiāng,作为女人,连赶到的警察都佩服她的胆气。 开qiāng后,她没有逃跑,而是等待警察的到来,并撒下了大量传单。传单上印刷有她为父报仇的原委,我在每口也拾到一张。她被警察抓走时,见到了门口站立的我,说了句:“是你吗?”我说:“没错。” 谷兰小姐势必被处死,我在这世上已没了眷恋,终归我不是战国的豪侠,以维护天下公理为己任,况且在当今的乱世,判定是非过于艰难。 我有两条路,一是回赫图阿拉山,二十饮dú自杀,我配置了“烂肺草”,已经喝下,烂肺草的yàoxìng发作是两个时辰,我在您这说话许久,现在我已时间不多。 当年shè杀了黄老君,今日便死在他企图害我的dúyào上吧,也算接受因果,了断恩仇,真是痛快。 【四】 段其瑞325号文案的正文结束后,在侧页有两段补录。 第一段为: 〖段其瑞:我所不明白的是,你仰头一看,便能将人shè杀,这究竟是什么武功? 柳白猿:《灵动子》成书于战国时代,那时火yào还没有发明,最高级的武器就是弓箭,所以《灵动子》上都是弓shè法。我所练的是将一张小弓含在口中,用舌头挑开弓弦,shè出的箭令人防不胜防。为向旁人掩饰张口的动作,便故意作出仰头一望。这是《灵动子》最高武功,很难练成。 段其瑞:秦始皇殿上不许佩带武器,这是最佳的行刺方法,难道荆柯刺秦王前所等的人,就是为要练此功夫,而迟迟未到。 柳白猿:您这是戏论。 段其瑞:哈哈。我再问,你们这一系的此刻为何以白猿为号。 柳白猿:根据《灵动子》记载,为感慨人间的仇杀暴虐,向往人进化过程中猿猴阶段的纯真自由,所以名为白猿。 段其瑞:三千年前的古人就知道人是由猴子进化来的?你这也是戏论。 柳白猿大笑一声,跳窗而去。〗 第二段为: 〖谷兰小姐的审理情况为,她为父报仇之举博得了广泛同情,一审判决为有期徒刑十年,二审判决为有期徒刑七年,十一个月后,南京政府颁发特赦令,将她释放。 她后来移居到香港,据说身边有一个瘸腿的老奴。〗 柳白猿别传 【引子】 1937年11月26日下午5点,上海拉都路41号,典当铺老板马茂元迎来了今天的最后一个客人。 马茂元,五十二岁,祖籍安徽。从清末延续到民国,典当业一直为徽商所垄断,马茂元的当铺有一个特殊的经营项目——qiāng支。清朝皇帝逊位后的二十年,中国出现了数不清的临时部队,也出现了数不清的逃兵。 很少有当铺敢典qiāng支,因为逃兵的情绪难以控制。当这个客人走进当铺的一刻,马茂元观察到他走路时鞋跟不离地,这是极度疲惫的表示。 马茂元摸了摸袖口,里面有一把架在折叠铁条上的转轮手qiāng,只要他伸直胳膊,手qiāng就会从袖管中探出,准确地停在手心处。店铺中只有马茂元一人,他相信,自己就是自己生命的最大保障。 客人穿着一件肮脏的长袍,眼神空洞,说:“听别人讲,到你这里卖qiāng,不管生意能不能做成,都会先给个烧饼?” 马茂元一笑,从柜台后扔出一个烧饼。烧饼扔得有点偏,看着他人在饥饿催逼下,焕发出狗一样的敏捷动作去接烧饼——这是马茂元生活中不多的乐趣。 但客人依旧直挺挺地站着,一抬手就接住了烧饼,好像烧饼原本就是飞向他的手,或者他的胳膊比常人要长一尺。 马茂元的眉头皱紧,但随即舒展,因为他见到客人开始咬烧饼了。一个吃饱的人,很少有极端情绪——这是马茂元多年的经验。 客人吃完烧饼后,从长衫中掏出了块裹在麻布中的东西,“嘣”的一声放在柜台上。马茂元打开了柜台上的小台灯,挑开纱布,见里面是一把泛着青光的曲尺手qiāng。 马茂元:“两块大洋。” 客人:“麻烦你仔细看看,在任何地方,它都最少值三十块。” 马茂元:“那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客人垂下头,敲了下柜台,这是成jiāo的表示。拿过了两块大洋,客人嘟囔了一句:“你买走了一段历史。” 客人向外走去,撩开了厚厚的门帘,一束红艳的黄昏光色打在马茂元的脸上上。马茂元知道,当这束光消失的时候,今天的生意就可以结束。 但他听到客人的声音:“我想给它最后上一遍油,求你了。” 马茂元冷笑一声:“我的时间很宝贵,抱歉。” 客人关上了门帘,两眼空洞地向柜台走来。马茂元伸直了胳膊,袖口中的qiāng管露了出来。马茂元撑起了五指,以便让客人看得更清楚些。 马茂元:“你最好不要再走了。” 客人停住,离柜台还有五步。客人一挥手,一块银元落在了柜台上,转了两圈,“铛啷”一声躺倒。 马茂元:“哼,这个时候,退钱已经来不及了。qiāng你拿不走。” 客人摇摇头,把另一块银元也向柜台扔去。只见第二块银元平稳地飞压在第一块银元上,两个银元严丝合缝。 马茂元呆呆地看着两块银元,忽然感到左耳朵里瘙痒无比,急忙挑起小指,用力掏了两下—— 二十分钟后,客人给手qiāng擦完了机油。 他坐在八仙桌旁,马茂元坐在他身旁,正在倒茶。客人把qiāng放在桌上,往马茂元面前一推,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客人低吟一声:“好茶!”便站起了身,向外走去。 身后却响起了一片银元的清脆音声,客人回身,只见马茂元正把三叠银元落在桌上,笑容满面地说:“按你说的,三十块!” 客人没有任何表情,两手一作揖,道了声:“谢了!”走回桌,把银元扫入袖子中,马茂元又倒了一杯茶,说:“你刚才讲,我买走了一段历史,是什么意思?” 客人瞥了马茂元一眼,又摸了摸桌上的手qiāng,空洞的眼神中有了无穷的忧郁。客人:“马老板,你买卖qiāng支多年,看不出它和一般的曲尺手qiāng有何不同么?” 马茂元:“曲尺手qiāng一般是七发子弹,而1916年,孙中山第一副手陈其美被袁世凯暗杀,guó mín dǎng上海讨袁总部组建特别行动队,特意锻造了十一发子弹的曲尺,准备北上行刺。但陈其美被杀后十九天,袁世凯便病逝了,行动没有实施。这把qiāng属于那批十一发曲尺中的一只吧?” 客人闭上了眼睛,摸索到桌面上的手qiāng,放到耳边,拉了一下qiāng拴。qiāng栓发出利索的两响,客人流露出欣慰的表情。 客人:“人已老,qiāng如新。马老板,我说的不是这一段历史,而是我一个朋友的经历。” 马茂元:“什么人?” 客人:“柳白猿。” 【一、清溪清我心】 观看溪水,是柳白猿唯一的爱好。杀人后的感觉,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深的厌恶。只有溪水的声音,能令他安静。 江西省建昌县,一所名叫“山根”的旅馆是他每次杀人后的去处。旅馆狭小肮脏,饮食粗劣,之所以选择这里栖身,全因为附近山上的那一条小溪。 溪水冰凉,倒影中的他,颧骨显露,一脸饿相。他已经三十三岁,他本名叫双喜,失去这个名字已经有十五年了。 他杀的第一个人是家乡地主杨善起,那年他十七岁。他把杨善起绑在一棵树上,便下山回村。他绑杨善起脖子的是一条生牛皮,粘了水的生牛皮会慢慢收缩。杨善起在三个小时后死亡,整村人都可以给他作没有作案时间的证明。 杨善起一辈子做的最后一件恶事,便是当着全村人强jiān了他的姐姐。那是在收割季节,杨善起将姐姐拖向了麦田深处,两个打手把他按在地上,抓起一把土塞在他嘴里。 田里农民停下了收割,呆呆地站着,风中传来隐约的哭嚎。 杨善起带着打手走后,他跑入麦浪中。姐姐两眼呆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 章 赤luǒ地坐在地上,见到他,猛地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发疯地抄起地上的碎布往身上挂。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女人luǒ体,只感受到痛苦与罪恶。 杀了杨善起后,他精神恍惚,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姐姐糊了个纸人,带着他去了三十里外的度化寺。寺里的和尚在纸人上面写了“双喜”两个字,告诉他:“从此双喜就留在庙里修行了,忏悔你所有的罪孽。” 和尚拿了条板凳,带他走到墙边,姐姐告诉他:“你从这跳墙出去,遇到的第一个人说了什么,那就是你的名字了。弟弟,你就用这个名字,重新做人。” 他跳出墙后,往着最荒凉的地方走去,他不想遇到任何人,虽然姐姐等着他回去。 他越走越远,直走到大地黑暗,这时他已入了深山。茂密树枝包裹着他,向上望去,只有破碎的月亮。向后望去,是莽莽野山,没有一丝灯火。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再有名字,永远不再作回人了。 但这时离他三十米外的树林中发出一声怒吼“柳白猿!”,紧接着三声qiāng响。他扒着树枝,喉头滚动,预感到自己可以重新说话,也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他的大脑仍然迟钝,只知道向响qiāng的地方走去。藤蔓植物是柔软的大墙,虽然只隔了三十米,但走过去,却花了半个时辰。他的脸上手部被刮出了无数细小划痕,夜风一吹,奇痛无比。 响qiāng的林中有着微弱的呻吟声,他扒着灌木走进去,突然呻吟声消失了,他又扒过几丛灌木,见到黑暗中一双野兽般闪光的眸子正紧盯着自己。 那人嘴里咬着条枯枝,用这个方法制止自己的呻吟。那人瘫躺在地上,努力挺着上身,腿上有着黑乎乎的两团血迹。 那人声音低沉,犹如缓缓的河水。那人:“你什么人?”他脱口而出:“柳白猿!”话出口,他一下坐在了地上。 那人发出一阵大笑,说道:“我是将死之人,你何必戏耍我呢?”他慌忙解释,很久没说话了,说几句便一口气顶了上来。断断续续讲完自己的经历,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那人说:“你过来,让我仔细看看你。”他爬了过去,仍抽泣不已。那人叹了口气,说:“孩子,柳白猿是我的名字。别哭了,以后,咱爷俩就用这一个名字了。” 那人是个刺客,今夜被仇家追杀,打断了双腿,弃在野林子里喂野兽,遇到了双喜,捡回了xìng命。而双喜也有了新的人生——当刺客。 【二、水色异诸水】 1932年冬季,老一代的柳白猿在辽宁雪华山逝世,他把他葬在了常年不化的冰雪中,然后作为这一代的柳白猿下山了。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愿望——到温暖地带,看看流动的溪水。 刺客是男xìng最古老的职业,在农业和畜牧业还没有明确分工的原始社会就已经存在。只要有男xìng,便会有刺客。 三年的修炼,肌ròu没有强健地挺起,反而干瘪。只有他知道,在自己惨白的皮肤下,肌ròu纤维是多么的紧缩密集,犹如遇水收缩的生牛皮——这在刺客界有一个专有名字,叫做“干冷ròu”。 练出干冷ròu,意味着可以奔跑两个小时不知疲倦,可以在瞬间改变身形,从一个五十厘米的洞口钻出,可以一拳砸裂奔马的脊梁。 更重要的是,有了干冷ròu,方可以掷出随心所yù的飞刀。柳白猿下山后,接受的第一单买卖,是刺杀上海赌业大亨赵力耕。 1932年7月15日下午,昌黎赌场的目击者们有着深刻的记忆:那把飞刀沿着一条圆满的弧线飞过了赵力耕,突然刀把抖了一下,仿佛获得了生命,凭空一跳,chā入了赵力耕的脖子。 在警察局笔录时,有十三个赌场职员和二十七个客人用了同一个词汇——“那是一把妖魔附体的刀”。 到9月13日,他已经刺杀了二十一人,赚得了二十一根金条。刚开始的生涯,令他兴奋,在掷出飞刀的瞬间,总是大脑皮层一阵清爽。 他沉浸在这一乐趣中,直到了12月17日,方有了改变。那一天guó mín dǎng元老杨杏佛联合国母宋庆龄、北大校长蔡元培,发起了“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宗旨为:一、废除非法拘禁、酷刑;二、公布国内压迫民权的事实;三、争取结社、集会、言论及出版自由。 而柳白猿在那一天接到了十根金条的订单,要他在六个月后将杨杏佛刺杀,雇佣他的组织名为“海陆青年团”。 谋杀一个人等于和这个人建立了最深的关系,柳白猿收集到的第一条资料,是提倡白话文的著名学者胡适形容杨杏佛相貌的诗: 〖鼻子人人有,唯君大得凶。 直悬一宝塔,倒挂两烟筒。 亲嘴全无份,闻香大有功。 江南一喷嚏,江北雨蒙蒙。〗 说杨杏佛鼻子过大,和女人接吻时是个严重的障碍,并对女人的香水有过敏反应。他的鼻子决定了他是个正人君子。 柳白猿每次看资料,都穿着整齐,擦净几案,充满恭敬之心。他认为如果真有地狱,阎王勾画生死薄也是这样的端正,因为死亡是隆重的事情,不管此人生前的高尚、卑贱、善良、凶恶。 但看到这条资料,柳白猿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背下了这首诗,度过了份外愉快的一天,甚至在晚上还笑得醒了过来。他担心自己会一直笑下去,但两天后送到的第二条资料,止住了这个毛病。 第二条资料为: 〖杨杏佛,1918年获美国哈佛大学工商硕士学位,1924年10月任孙中山的秘书。孙中山逝世后,他担任葬事筹备处主任,建中山陵的拨款为80万两白银,众多竞标的建筑商对他贿赂,他把所收财礼在招标会上展览,令那些商人自动退出,保障了中山陵工程的正常进行。〗 看完这条资料,柳白猿变得严肃,他当天去了南京。中山陵修在南京东郊钟山第二峰小茅山的南麓,一道39米宽的白色台阶层层上升,延伸435米。 柳白猿走完台阶,竟有些晕眩,按照他的体能,不应有这种情况发生。忽然他脖梗一冷,这是遇到危险的生理信号,他曾凭着这野兽才有的本能,躲过七次险恶的偷袭。 他的手指钩向袖口,里面有一把七寸小刀,向着预感的危险望去。只见一座重檐九脊蓝色琉璃瓦顶,檐下有铜色橼子,在上下檐之间,镶嵌着四个巍峨大字“天地正气”。这道匾额下有三个镂空紫铜门,门上分别刻着“民族”、“民权”、“民生”的篆书。 柳白猿的手指离开了袖口,放松下来,走入孙中山祭堂。 在当晚十一点,他离开南京,作了一个决定:停止其他刺客业务,只等待六个月后的一天。 杨杏佛住在上海法租界环龙路铭德里7号,离亚尔培路331号“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办公处相距两百七十一米。12月21日,在这两百七十米之间的一家水果店换了主人。 柳白猿穿着臃肿的棉袄,戴着一顶驼色的旧毡帽,日日坐在一堆橘子香蕉中,平生第一次感到水果气息的可爱,犹如杀人前大脑皮层的清爽。 和柳白猿一样喜欢水果的还有一个人,他每天早晨都拿一只梨在鼻子前,很陶醉地一路闻下去。柳白猿知道,在广西有一个叫“言情门”的武术流派,以清晨闻梨味作内功功法,闻气味就等于在练呼吸。 此人走路姿势笨拙,时常会被路上石子绊个趔趄,但他的脚步声很轻,只有身体高度和谐,才会发出这种足音。他每日早晚陪杨杏佛在保障同盟和杨家之间行走。 他是一个隐蔽的高手,有这样的人寸步不离,杨杏佛的生命应该可以保障。但杨杏佛似乎并不知情,对此人的态度,只是将他当作佣人。柳白猿一日两次地看着这一主一仆,感到刺杀任务变得有了趣味。 杨杏佛的鼻子并没有胡适说的那么大,柳白猿多少有些失望。唉,一切都要等到六个月以后,刺客生涯虽有一霎那的紧张刺激,但除此之外都是无聊寂寞,因为他要潜伏。 从水果店的向外望去,总有一个穿着淡绿色旗袍的女子,开衩很高,略一走动便闪现出大腿的ròu色。今冬天寒,柳白猿的第一反应为,只有深厚内功方能如此;第二反应为,噢,这是个职业jì nǚ。 她有时从街对面走过来,买两三个美国苹果,用手一擦,就在店里吃了。她吃苹果时,很少和柳白猿说话。一天,她跑进了店里,柳白猿挑了两个苹果,她说:“不吃了。大哥,你能抱我一会么?太冷了!” 女人的身体只有痛苦和罪恶,目睹姐姐被强暴的一幕,令他在生理上排斥女人。柳白猿自十七岁开始排斥女xìng,但作为男xìng,有一个更为遥远的起点,那是恒古以来对女xìng的需要。 她的脖子冻出一片浅红,犹如处女害羞的红晕。 柳白猿抱住了她,两条胳膊的骨髓变得滚烫。她靠进他怀中,将头埋在棉袄里,重重地哈了口气。 也许过了十分钟,也许过了半小时,她轻声说:“大哥,我今天没生意。你要喜欢我,把我抱走吧。不用给钱,让我白吃你三十个苹果就行了。”柳白猿周身的大脑皮层感到无形压力,把他的脑浆压成了固体,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仰头瞥了一眼,咬了下嘴唇,语气斩钉截铁:“要不这样,十五个苹果,不能再少了!” 【三、鸟度机关里】 她的名字叫邓灵灵,祖籍山东省临宾县,第二代上海人。她头发浓黑细密,洒在赤luǒ的脊背上,如宣纸上泼下了一片水墨。 经历了她后,柳白猿周身的神经都已经死掉。而她兴致勃勃,问:“大哥,你是第一次吧?”柳白猿木讷地点了点头。她打了个响指,说:“太好了,给你留个纪念,我的名片。”说完跳到床下,从衣服中取了张小纸,又一下扑到柳白猿身上。 小纸上面是她的名字,还有一个座机电话,名片的衬底是国画大师齐白石画的一团菊花。她指指点点:“彩色印刷,用了我三块大洋。” 柳白猿应合了一句:“很贵。”她:“是呀!顶我一百多顿饭了,但有了高档名片,身价就能提高啦。”她的两眼有了光彩,显然认为自己做了件很有气魄的事情。 看着她的双眼,柳白猿竟有一种大哭一场的冲动,于是扭头去看墙壁。墙纸肮脏,屋顶的墙皮有三道裂纹,柳白猿回忆不起自己是怎么跟随她来到这里,这种专为jì nǚ提供的小旅馆,在上海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咸ròu庄”。 柳白猿:“旅馆要多少钱?”邓灵灵:“二十五个铜板。哈哈,比我还贵。”柳白猿脸色一沉,从床上站起,拿过棉袄。 棉袄的腋下位置缝有一块硬物,那是根金条。她是我此生的第一个女人——但我现在是一个水果小贩—— 柳白猿拿不出这根金条,刺客注重细节,因为任何一个小纰漏,都会引来危险。他放下棉袄,躺回床上,说:“我给你一百个苹果。”邓灵灵在他脸上很响地亲了一下,然后将头卧在他的胸口。 她抚摸着柳白猿的肋骨,轻声说:“大哥,你刚才快乐么?”柳白猿的声音更弱:“嗯——太匆忙了。对不起。” 柳白猿侧过了头,避开了邓灵灵的目光。刚才进入她身体的瞬间,柳白猿突然感到脖子一紧,勒死杨善起的生牛皮勒在了他的喉头。 她仰起上身,伸出两手,把他的脸转过来,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这种生意作久了,下身总处在充血状态,不可能有快感的。所以,你没什么对不起的。” 她眼光温和,懂得维护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如果她生在富裕人家,定会成为贤惠的媳fù。柳白猿抱住她,感受着她的体温,从此改变了对女人的看法。 女人的ròu体不是痛苦与罪恶,那是天堂在俗世上唯一的显现。离开咸ròu庄前,他拿出了棉袄中的金条,她愣了半晌,猛地一下哭了起来。 她哭得很伤心,止住哭声时,语不成句地说:“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以后你就是我男人了。” 柳白猿嘱咐她回去收拾东西,一个小时后,他会去找她。 邓灵灵用力地点了下头,快步而去。 柳白猿想好了一切。在江苏省旦徒县有一所精致宜人的小宅院,那是清初道士陆逵隐居的地方,他离开那里后,平息了甘肃民乱,成为了青帮的第三代祖师,两百年后的青帮在烟赌嫖dú中堕落,祖师的文雅被淡忘,这个原本该成为青帮圣地的宅院也被淡忘。 柳白猿在两个月前买下了它,准备作为自己日后的养老之地。他要让邓灵灵住到那里,给她最好的饮食和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让她充血的xià tǐ复原,可以重新感受快乐—— 望着她的背影,柳白猿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归宿。 一个小时后,柳白猿去接她,那是一所暗灰的木质小楼,住了七八户人家。第二层走廊的最深处,便是她的家。门上贴了一张印刷齐白石大写意的年画,和她的名片上一样,是一团菊花。 柳白猿笑了,快步走到门前,打开了这扇门,两人的人生都会改变。 在敲门的瞬间,忽然一闪念:“她不会拿着金条走了吧?”底层民众,行为不动,因为贫穷令人变质。柳白猿长吸了一口气,念叨了两遍:“不会,她不会的。” 他敲响了房门。 没有人应答,柳白猿一下愣住。 过了十几秒,他试着推了一下门。门竟然缓缓地打开了。 这是典型的女人住所,墙角有梳妆台,床前有换衣屏风。一个人正坐在桌前,陶醉地闻着一只梨,桌面上摆着一根金条,闪着清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2 章 光。 那人嗓音飘忽,仿佛不是从他身体发出来,而是从空气中直接产生。他说:“桌上的东西看到了?那就进来坐坐吧。” 柳白猿长叹一声,音调悲凉,然后走入房间,关上了门。 【四、人在明镜中】 柳白猿坐在了那人的对面,那人深深地闻了一下梨,突然把梨向柳白猿丢来,柳白猿一侧头,那人已掏出了手qiāng。 但那人的脸色骤变,因为柳白猿的一根手指chā进了qiāng管中。柳白猿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夹着一把七寸尖刀。 柳白猿:“如果开qiāng,我废根手指,你废条命。” 那人两眼一翻,“咔”的一声关上了qiāng的保险。那人:“你是高手,我尊重你。不管你背后是什么组织,希望你能听我说段话。” 柳白猿的手指从qiāng管上撤离,那人把qiāng收进了腰间,柳白猿的飞刀也缩回了袖子。然后两人都调整了一下坐姿,正襟危坐地看着对方。 那人:“当今是蒋委员长的天下,他却称自己是一个人的化身,您知道这个人是谁么?” 柳白猿:“陈其美。他是蒋介石的结拜兄长。” 那人:“陈先生被袁世凯暗杀时,我从日本刚刚回来。如果我早一天到,或许一切都可以避免。我叫匡一民,是陈先生多年的助手。” 柳白猿皱起了眉头,陈其美军事才能出众,打下了上海、南京两大城市,拯救了guó mín dǎng的颓势,孙先生称他为革命的唯一砥柱。他还控制了整个南方的青帮,当上了龙头老大。能走上武力的巅峰,传说是因为他有一个神秘的助手。 匡一民:“我原本很崇拜他,但他协助孙中山改组guó mín dǎng,把宣誓效忠、喝鸡血、按手印这些青帮规矩引入了党内,派我多次刺杀党内的不同政见者。他是个为民主而革命,却不知道民主为何物的人,他只是个英雄豪杰,却不能把民众引向大道。” 柳白猿:“你最初是怎么发现我的?” 匡一民:“孔老六家在这条街上卖水果已经卖了两代,即便把店转给别人,也不会立刻便走。但他一家人在一个晚上从此消失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你就出现了,我钦佩你的办事效率,但有欠自然。” 柳白猿轻叹了一声,摘下了头上的毡帽。 柳白猿:“你怀疑了,就让一个女人来确定?” 匡一民翻了下眼白,继续说下去。 匡一民:“我二十一岁学成了武艺,多年来一直在寻找一个值得去扶佐的人。蒋委员长不是,他顶多是陈其美的翻版,而中国老百姓不需要英雄豪杰,需要一个合理的制度。” 柳白猿:“这样一个人你终于找到了,就是杨杏佛?” 匡一民:“所以我决不会让你杀了他。” 两人对视了很久,柳白猿垂下了头。 柳白猿:“我有个条件。骗我的女人,得死在我手上。” 匡一民一拍桌子,说了声:“成jiāo。”就起身出了屋门。一分钟过去,邓灵灵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盘了一个规矩的发髻,一脸庄重。 邓灵灵:“从这屋里出去的人是我丈夫,我十四岁跟了他,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我的命换杨先生的命,值了。动手吧。” 柳白猿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右手一挥,七寸飞刀扎在墙边的梳妆台镜面上,镜面中正是邓灵灵的映像。 脆薄的镜片没有甭碎,这一刀掷出的力度已不是人所能拿捏,巧妙得近乎神迹。 柳白猿哼了一句:“你我的事,了断了。”然后把金条往毡帽里一扔,毡帽戴在了头上,双手chā着袖口,溜溜达达地走出屋去。 柳白猿双手chā着袖口,在街上行走着,他渐渐不能控制自己的速度,越来越快。 刚才,他扔出了平生最为得意的一刀,这样的境界他再也不能达到,但他丧失了大脑皮层的清爽,扔出这一刀时,感到一万根针扎进了大脑。 街面上泛起打旋的风沙,天地立刻昏暗。不知走到了上海的什么区域,柳白猿见到前面有一家小酒馆,便一阵狂跑,冲了进去。 三个小时后,他的嘴对酒已经丧失了感觉,只觉得体内分泌着一种特殊的液体,咸苦yīn寒,类似眼泪的味道。 忽然他的脖颈一冷,这是危险的信号,他努力睁开眼。酒馆中竟没有了一个人,连酒馆伙计都不知了去向。 他的手指勾向袖口,然而勾空了,方想起自己的刀留在了邓灵灵的镜子上。他一下把酒瓶捏碎,瓷器碎片的边沿如刀的锋芒,他夹起了其中狭长的一片,却发现一颗晶莹的血珠顺着食指滴了下来。 应该是捏酒瓶时划伤的,他的酒劲一下全醒,明白自己已严重失控。这时一个戴礼帽穿长衫的人从厨房口快步走出,拎起一根黑铁拐杖,在柳白猿脖子上敲了一下。 柳白猿倒了下去,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那人低头扯着长衫下摆,骂了一句。长衫上划开了一道裂口,他抖了一下长衫,响起了瓷片落地的清脆一声。 【五、向晚猩猩啼】 柳白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反绑两臂吊在半空,身子下有一个木盆,盆中有着干涸的血迹。 他心里已明白,这是为挑断了他的脚筋而预备的。残废成了不可改变的事实,他反而安静下来,观察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个仓库,有着数不清的木箱,只在远处的排风扇处露出了一点亮光。忽然一声合电闸的脆响,仓库中的灯亮了起来。 一个戴礼帽穿长衫的人拿着椅子走到了近前,他坐下翘起二郎腿,掏根烟在烟盒上敲了两下,显得十分悠闲。 柳白猿:“你是什么人?” “你的雇主,海陆青年团团长——过德诚。” 柳白猿从不和雇主见面,他在四马路邮局有一个邮箱,彼此通过信件往来。信件上的字都是从报纸上剪下后拼成的。 柳白猿一笑:“也许青年团并不存在。” 过德诚陪着笑了两声,说:“何以见得?” 柳白猿:“每当有一个蒋委员长的政治对手被刺杀,报纸上就有一个名字怪异的组织出来承认是他们干的。蒋委员长便可以摆脱关系了,现在最让蒋委员长不安的人应该是杨杏佛了。”柳白猿大笑,过德诚也一阵大笑。 柳白猿:“你们是guó mín dǎng特务。” 过德诚一下止住了笑声。 柳白猿继续说道:“雇用我,不是让我杀杨杏佛,而是让我杀匡一民。匡一民是陈其美当年的助手,蒋委员长称自己是陈其美的化身,发迹时用的是陈其美留下的班底,也许这一点故人之情,令你们不愿自己动手,要用我这种江湖人物来除掉他?” 过德诚点上了烟,缓缓道:“可惜你没杀匡一民,政治内幕不能传入江湖。抱歉。”过德诚拍了拍手,从木箱子后面跑出了三个短发青年。 过德诚:“此人有武功,先挑断他手筋脚筋,再把他扔到黄浦江。”一个青年拿出腰际的尖刀,过德诚冲柳白猿一鞠躬,走出了仓库。 拿刀的青年一个健步跑到柳白猿近前,抓住他的脚,往脚腕深深地刺了一刀,然后刀锋一扭—— 入夜后,柳白猿口中塞了块布,被五花大绑装入了麻袋,扔到了车上。车行了半个小时后,有了一片水声。 柳白猿猛的一激灵,冰冷的江水渗透了麻布。他感到自己飘飘乎乎地向下沉去,一股暗流冲来,将他一下带走了三十多米。 他没有挣扎,算计着特务们应该离去时,才做出一个缓慢的蛙泳动作,脱落了身上的绳索,撑开了麻袋。他在水中睁开眼,见上方有着一团奇幻的光圈,便把一口气吐在水里,向上游去。 露出水面,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看见了一条船尾挂着马灯的棚户船,船头蹲着一个女人,正摇着扇子点火做饭。船的后舱摆满了装蔬菜的藤条筐,这是一家进上海买菜的农民。 他一下跳上船,把女人一把抄起,托住她下巴,向船舱拉去。被托出下巴后无法喊叫,但她奋力挣扎,农家女子身体强健,犹如一条打挺的鲤鱼。感受着她身体的力度,柳白猿忽然一口气顶在胸口。 也许是水中睁眼令不洁净的水刺激了瞳孔,他眼中很痛,一下视线模糊了。他bào发出了一种令自己都感到可怕的力量,一下把农家女整个人抱了起来,冲入了船舱—— 死亡有效地刺激了情yù,他终于明白以前自己险境还生后为什么没有喜悦反而格外沮丧,因为那时他需要一个女人作为新生的奖品。和邓灵灵经历了第一次后,他通向女人的门打开了,意外的凶猛。 女人在抽泣,看着她丰盈的肩头,柳白猿心中浮起一个念头:“我变成了和杨善起一样的人了!”他努力不再想这个问题。 他的一只手还在反扭着农家女的胳膊,令她卧在船板上动弹不得。他说:“我现在松开你,但你不要跑不要叫,能做到么?”农家女垂泪点了点头。 他松开了手,农家女立刻坐起来,两手抱着膝盖,一点点向后挪去。农家女赤luǒ的身上满是血迹,那是他手脚伤口流下的。 他忽然冷静下来,回到了他落水前一直在想的问题上:对他行刑的青年刀法纯熟,刀入ròu后,做出大幅度划动,外人看来他被挑断了手筋脚筋,而只有他知道,每一刀都巧妙地避开了他的筋脉。这青年是什么人呢? 他摸过地上的褂子,撕下四个长布条,给自己包扎伤口。忽然听到一声哽咽,他抬头,见到了农家女长长的泪水。 柳白猿:“要不这样——我娶你。”农家女惊讶地看着他,止住了哭声,很快摇了摇头,态度很坚定。 柳白猿:“我给你金条。”农家女猛烈地摇头。柳白猿沉默半晌,坐起来给农家女磕个一个头,农家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哭的声音很大,响亮绵长,而柳白猿没有制止她。 这时一个老汉和一个三十岁男子,拿着木棍冲进了船舱,柳白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俩,心中对自己说:“如果他俩是她的父亲和丈夫,他俩有权利打死你。” 当第一记木棍打到柳白猿身上,他没有用练就的干冷ròu绷劲抵抗,而是松展开自己,实实在在地接了这一下。登时跌了出去。 二十分钟后,柳白猿被打裂了胸骨,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农家女扑过来,抱住了老汉,说:“够了,放他走吧。”男子又在柳白猿背上狠砸了一下,停住了木棒。 柳白猿的牙床已碎,口齿不清地冲农家女说了句:“谢谢。”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颤微微地走出了船舱。 他缩着肩膀,双眼臃肿,遮蔽了视线。他盲人一般地向前摸索,鼻子和嘴唇时不时冒出血来。 他想着,如果能活下去,要回家乡去看看姐姐。 【六、空悲远游子】 家乡的老屋坍塌了一半,姐姐嫁到了遥远的山区。一个被强暴的女人承担着不属于她的罪恶,受到村民的鄙视,所以没有人知道她出嫁的具体地址,只能指着东南方向。 柳白猿寻找姐姐前,去了趟度化寺,那个写着“双喜”两字的纸人还在。他对着纸人,坐了整整一个晚上。当第一缕阳光shè入窗框,他走出了佛堂,向着东南方的群山而去。 他被打碎的牙床无法复原,令整张脸扭曲变形,面部皮下有几片骨渣扎在神经里,令他的左下眼廉时不时痉挛,左眼不停地流泪。 他去过山区的六十七个村庄,只有两三户的高峰也曾不放过,但五个月过去,姐姐的身影仍没有出现。1933年6月10号,柳白猿坐在一道布满夕阳光斑的石壁上,用一条手绢擦着左眼的泪水,放弃了寻找。 也许姐姐从未存在过,她只是引发他认识自身罪恶的契机,是佛菩萨对自己的一次轻轻的点化。他对着群山呼喊:“姐,保重!”回声消失时,他下山了。 他要以最快速度赶回上海,因为他在孙中山祭堂中有了特殊的感悟,那“民族、民权、民生”的镶金篆字,虽然他不知道具体含义却赢得了他的敬意,六个月前,他已经决定要暗中保护杨杏佛了。 他还保留着那张印有齐白石菊花的名片,按照名片上的地址,他给邓灵灵写了封信,说他即将归来,信中写了他半年的经历。 6月18日,柳白猿回到了亚尔佩路,水果店还在,他打开水果店门板时,看到邓灵灵和杨杏佛一前一后地从同盟办事处走出。匡一民呢? 看到杨杏佛并不大的鼻子,柳白猿觉得自己的人生变得坚实。要以自己的生命来保护他的生命。要杨杏佛的教诲自己,弄懂中山陵上六个篆书的详细含义—— 邓灵灵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套裙,帮杨杏佛拿着文件夹,显得自信干练。 她走过来,见我又坐在水果店里,会有何反应?如此想着,柳白猿拿出了手帕,遮住了自己扭曲的下巴。但这时,从亚尔培路中央研究院国际出版品jiāo换处大门中,跳出了四个身影。 出于职业本能,柳白猿飞快地数下了qiāng声,共十下。他的手帕飘落了,他醒悟到,他的理想和他此生的第一个女人都在这十下中消失了。然后他觉得眼底一白,身体溶解在空气中。 水果店bàozhà时,四个杀手在距离水果店三十米处,他们击毙杨杏佛后就迅速卧倒,显然知道bàozhà的预谋。 bàozhà声停止后,四个杀手只从地上站起来三位,仍趴地上的杀手已经死去,但周身没有一丝伤口。他的名字叫过德诚,后来从他的胸腔里发现了一把七寸的飞刀,令所有法医百思不得其解。 杨杏佛的葬礼在6月20日举行,当日有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3 章 雨。 宋庆龄发表讲话:“这些人和他们雇来的打手们以为靠武力、绑架、施刑和谋杀,他们可以粉碎争取自由的斗争。但是,斗争不仅远远没有被粉碎,我们必须加倍努力直至实现我们的目标。” 鲁迅先生写下了哀悼诗: 〖岂有豪情似旧时, 花开花落两由之。 何期泪洒江南雨, 又为斯民哭健儿。〗 【尾声】 典当行老板马茂元长嘘一声:“唉,匡一民如果在,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的。可怜他没赶上保陈其美,也没赶上保杨杏佛。” 客人喃喃道:“也许就是他出卖了杨杏佛,否则军统又怎么会预先在柳白猿的水果店安下zhà弹?”马茂元摇摇手,说:“不会不会,从你说的故事里,匡一民是个有理想的义士。” 客人一阵冷笑:“谢谢你,给匡一民说了句好话。柳白猿是个古老的江湖人,不了解现代的特工手段,他给邓灵灵的那封信,早被军统截获了。那个挑柳白猿手筋脚筋的青年,是我安chā在军统的内线,可惜他是底层特务,没能及时得到军统刺杀杨先生的计划。用了一年,才把柳白猿的信抄出来给我。” 马茂元叹息一声,客人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声音惨厉:“革命曲折,心灵有时会很苦闷,我悔不该染上了鸦片恶习,偏偏在那几日病倒了。” 马茂元:“你就是——” 客人:“不要说!我不能听这个名字。” 客人迅速起身向外走去,他挑开门帘时,外面已是一片灯红酒绿,天早已黑了。马茂元问一句:“你以后怎么办?”客人一步跨出门去,布帘外传来他的声音:“得过且过,了此残生。” 马茂元看着桌子上的曲尺手qiāng,猛地掏出手绢,快速把qiāng包上。客人在前方顶风而行,马茂元追了上去,把手帕包裹递给了他。客人愣愣地接住。 马茂元回到当铺行,坐在柜台后,想象着杨杏佛的鼻子,不由得一笑。他已经五十三岁,就快有小孙子了,他给小孙子预备下最好的故事,那是爷爷在今天鼓励了一位义士。 后记一 黎明即起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是《朱子家训》的开篇语,也是老辈人一日的开头事。每想此句,不禁唏嘘,我这一代人早不拥有早晨,即便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日之始,是闹钟惊醒,塞口东西,出门奔走。 老辈人的早睡早起,是个什么概念?四点钟自然而醒,方算一个早晨,四点钟醒,身体最舒服,可以试试,比五点钟舒服。 一个民族改变了一日开始的时间,便换了心理,我们与老辈人甚至不是一个人种。晚睡晚起的民族和早睡早起的民族,审美和思维方式肯定不同。 福克纳曾在好莱坞写剧本,目的是“家里能有个游泳池”,好莱坞对他的策略是“不死不活养起来”,他写的剧本不管好莱坞剧作原则,好莱坞也不管,照样买单,让别人改写。 八九十年代,作家群体普遍转化为影视编剧群体,小说叙事接近于好莱坞电影剧作,读者和观众划了等号。我们做不成“不死不活”的福克纳,因为我们的电影业尚不是好莱坞,非生即死。 我没有受过文学训练,所受的叙事教育是电影学院的剧作法,那是九十年代初,之前最好的中国电影常是拿首诗改的,如《一个和八个》如《黄土地》。苏联解体,老师们松了口气,苏式政宣型故事片被摈弃,让我们学“真正的苏联”——《被遗忘的祖先的影子》、《愿望树》,剧作本属诗歌系统。 小说法和剧作法合一,以好莱坞为终极标准,是当今特色。二十年来,特色是个坏词,往往说的是反常现象。我写小说,也有极强的目的xìng,为将来拍成电影,青年立志时,毕竟是做个导演。 特色之下,小说法和剧作法合一,但能否改改终极标准?比如,诗歌。 我们常把好莱坞叙事说成是逻辑xìng强,认为是了不得的优点。但在电影院里的观察,发现讲求逻辑,是气血两虚的需要。人们常在极度困倦下,来到电影院,稍一动脑,便呼呼睡去。 好莱坞剧作法是建立在“观众要么智力不足、要么精力不济”的基础上的,这是好莱坞的秘密。美国电影宗旨是赚孩子和劳动者的钱。 好莱坞的电影观是病理,逻辑清晰、视觉热闹,是对脑力不足、精力不济的yào方。问过几位五六十岁的人,看好莱坞近年电影,如《福尔摩斯》系列、《蝙蝠侠》系列,走出影院,常有虚火上升之感,隐隐不适。 好莱坞,不利于养生。 问:“你们觉得什么电影利于养生?” 答了个《归心似箭》,斯琴高娃青春时风韵之作,她是个村姑,救了个遗落民间的解放军伤兵,求爱遭拒,伤兵要去找队伍,为江山辜负了美人。 虽然我们都知道,胜利之后,村姑们大多被城里女学生淘汰,但电影里那个基层小兵重整河山的情怀,真诚得令人动容。 原来养生的是“江山美人”。上一百年,理念毁灭生活,是比比皆在的悲剧。但在电影世界,获得一个理念是终极快感。当今大众电影的虚火上升,是拿不出什么理念,好歹好莱坞有个“拯救世界”,港片有个“别欺负中国人”。 电影总结生活,我们现在最爱总结的是“活着真好”、“我们都被骗了”、“你毁我,我就毁你”、“放弃智商,回归家庭”—— 六七十年代的好莱坞经典,都是好莱坞的反例,好在心胸辽阔,观后精神一爽,如《猎鹿人》、《美国往事》,这批越战老兵批判了社会,但给了一个生活延续的理由,或对屡屡遭到背叛的道德准则,给予了终极肯定。 大众电影,本是做大众理念。 而老辈人早睡早起的中国,不适合当今的好莱坞文化,那时的人们以新衣为礼,以精神饱满为礼。觉得自己气色不好,羞于出门见人。 人与人相对,亮着精神气,所以人间爽利——这是小津安二郎电影的主要特征,也是八十年代之前中国电影的主要特征,虽然表演观念更新了,新一代演员不会再重复前辈的表演,但我们至今看赵丹、崔嵬、王晓棠、龚雪,并不觉得他们表演过火,反有一种敞亮的好看。 精气神足,便会有另一种电影。 问过医院的按摩大夫,疗程以病人不厌烦了,为结束标准。身体好了,还按,就觉得不舒服。逻辑剧情和视听热闹,相当于舒筋活骨,但筋骨好的人会觉得不耐烦。 九十年代之前,国人筋骨好,瞅美片瞅港片,就是瞅个新鲜,真觉得不耐烦,看过一份赴南极考察船的报告文学,船上备了大量香港武打片录像,人人都烦死了。 我这一辈人现今已骨衰筋疲。另一种电影,成了个念想,知在我辈不可能复现。 看书法历代留迹,透着一股“脑力健”的气魄。脑力健,所以说事的小说是下等,不耐烦于事,要抒情,所以诗歌地位高,也因为脑力健,对现实的观察力和判断力强,所以不耐烦编造,要写史。 中国小说的叙事传统,齐如山讲,许多文人为了让自己的诗流传,才写小说的,所以古典小说中chā的诗词多,写小说为走私。 史,有正史(国事)、族谱(家史)、县志(地区史)、个传合集(僧道史),地位均比小说高,一些文人的地位轮不到写史,写小说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史学修养,高档茶馆里的说书,不是评书演义,而是“讲古”,讲古是说史,得有真学识。 小说是为照顾小市民阶层,谈奇说怪,偏颇玩艺,对时代没有概括xìng,也不是真xìng情,所以跟诗、史相比,地位低。明亡遗民,志志不忘修《明史》,亡国了,便要求个概括xìng…… 这都是需要脑力的。 不言而喻的,便不需要再注释说明了,所以省略为诗、史的美学。一些汉代儒家经典、唐代道家经典的注释和清代小说的眉批,往往是为了捣乱,混淆视听,将真意隐蔽。 古人以减省来营造意境,说满说显了,便无意境。不是猜谜,谜底是单一的,而营造意境是为了让人有更多体会。可惜现今人拒绝体会,只求告知。 于是叙事传统不成立了,叙事者迎来了时代变局,我们不需要罗贯中讲什么“浪花淘尽英雄”,只需他告知好人坏人;也不需要曹雪芹讲什么“还泪祭花”,只需他告知谁跟谁睡了。 现今,对一个导演的批判语,往往是“他没有能力讲一个整故事”,而不是八十年代的“他没文化”。 其实我们追求好莱坞故事模式三十几年了,一个导演身边聚集了那么多编剧能人,故事基本是环环相扣,因果明显得都抢眼了,为何还被说成漏洞百出? 因为没有理念的电影,总是漏洞百出的,观众得不到终极满足感。没有精神实质,电影批评也成了逻辑游戏,进入纯智力游戏阶段,大家就容易迷失。游戏厅里的孩子,明知无聊,也总是玩不完的。 电影成了电子游戏,开始是精神亢奋,最终变成了智力体力的消耗,消耗成了最终目的。消耗带来消费,所以电影市场可以维持下去。 另一种电影,在情节上是敢于偷工减料,在人物上敢于不掏心掏肺,却因为有一个开阔心胸的理念、有一份值得辨析的真情,却让人觉得完整。 情节的完整并非完整,人物行动的心理依据也非依据。完整,对于观众而言,是心绪满足,而不是技术达标。 就国画而言,近乎无人的《溪山行旅图》的地位远比人满为患的《清明上河图》地位高,在于一个是心绪,一个是头绪——生活的各种头绪;而心绪则是生命品质。 叙事艺术,不管小说电影,首先满足的是求生yù望——以何种品相生活下去? 2013.3.15 后记二 人民不答应 大学上的第一堂剧作课,是谢飞老师推着他的二八大车,带全班同学去菜市场观察生活。 老师们骑自行车的时代过去后,对现今的叙事艺术,也越来越不能理解。例如,学艺期受的教育,是“口是心非”方为语言,现今以此原则写就的得意之笔,常遭病垢,要求作出“再直白些”的修改。 提出反抗,会遭到“看不懂”的回击——这个概念,很像六十年代的“人民”一词。“看不懂”和“人民不答应”,这一对话语,可以摧毁一切。在我阅读的范围里,还没有看到一个聪明人能想出应对的话。 在一个“再直白些”的年代,艺术观念发生着巨变,如能变出新东西也好,但百年历史里的巨变,往往只是变没了。 我这一代人的大学教育严重贬值,甚至是负值,已成型的审美趣味成为生存的障碍。音乐美术文学等艺术门类,对于受众,是有要求的,即是有审美素养的人,回想第一次入音乐厅第一次入画厅,必有忐忑。 可悲的,我们的师辈把小说电影设定到绘画音乐的高度。现今,市场的多数cāo纵者们将读者观众设定为无知无识的人。商业霸权体现在以最低标准办事,最低标准下,无理可讲。 小学受到的义务教育,大众都是聪慧、有道德、有思想者,所以推翻统治阶级是合理的。而今的读者观众定位,则将大众定位为愚蠢、粗俗、无要求的一群人,没理由推翻任何东西。 大众的定义变了,叙事的定义也变了。八十年大陆的电影观念,完成了法国纪实美学和苏联诗电影的融合,从学理上讲,两者是融不到一块去的,而是二者激活了国人原有的审美,借二者说事,在剧作法和影像上皆有创举,格调之高,原本有日本战后电影黄金期的迹象,建立起民族电影语汇、出现众多个人成就者。 才子无杰作,是文艺之哀。有才华者的探索之路,往往被生硬打断。经济的摧毁xìng,大于政治。 日本电影黄金期,基于社会要重建民族自信的心理,寻找民族优质,成为最大的商业元素。日本也有此传统,1904年日俄战争前夕,忙忙叨叨地伪造了武士道,一路增强,而之前,武士是低级官僚,大众崇拜的是中国人和自称有刘邦血统的日本贵族。 日本没有武士传统,从他们的武圣——宫本武藏聊聊无几的历史记录,便可看出,那是一个被历史忽略不计的人,小人物。伪造武士道,只为给传统文化找一个向大众传播的载体。总之,他们成功了,确立了民族优质。 而八十年代至今的电影实践,则是以抹杀民族优质为前提的,一直在学港片、美国片里的商业元素,我们如此热衷于元素,出现了《电影元素》、《戏剧元素》等流行书,只顾偷招,总爱找现成便宜,放弃了思索和传统。 加上我们百年来的习惯动作,不是确立民族优质,而是诋毁民族优质,五四以来的名人,都在做民族批判。几位导演有建立民族优质的自觉,但上上下下都没有这个需求,没有大方向的共识和热情,也就无力了,整体迷失。 八十年代有一场非常奇怪的文艺论战,文艺片和商业片之争。两个概念,本没什么好争的,也是借二者来说事,从文字记录上看,师辈们之所以热烈欢迎商业片时代到来,是企图借市场势力,为创作争取更大空间,想在“商业原则”下藏身,以“观众不答应”为自己撑腰。 可惜滚滚而来的商业,如此低端,辜负了纯真善良的师辈们的厚望。 “人民不答应”的话语权,落在了商家手里,资方和制片方往往具备“比你更懂电影”的姿态,是现今影视圈的常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4 章 好莱坞的电影体系,导演多是执行导演,剧本定型权、剪接权和选角权在制片人手里——创作者受压制,是有雄厚理论依据的,他们喜欢这样。 但我们整体上还不是好莱坞,美国也非世界唯一标准。清末以来,对国外理论断章取义,是人们为自己谋权谋利的主要手段,比如晚清重臣张之洞就认为,春秋时代的百家争鸣,不是思想自由,而是诸子是故作偏激,他们博名谋利,在错乱学问。 人人谋私利的时代,是没有学问的。而一个没有学问的时代,不可能有文艺,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商业,只会贪污,算什么商业? 叙事艺术是个什么东西呢?是文化的最低台阶,二战结束后,巴赞感慨,坏了,才几年时间,法国青年没文化了,赶紧办电影沙龙,视为恢复法国文化的一步棋。 他高抬电影,是在法国没文化的大前提下。我们不用把电影抬得那么高,但也得明白最低的台阶也是个台阶。叙事艺术里最大的商业元素,是心灵需求,对思想xìng的追求、对审美形式感的追求——好莱坞的明星理念属于形式感的一部分,大牌明星都以时代新人、新审美代言人的姿态出现,不单是长得漂亮。 导演和剧作的本质,是形式感的艺术,但我们总是以外行的眼光学好莱坞,以明星多寡、老套桥段的成功率,来诋毁形式感更新。电影是世俗艺术,世俗不等于庸俗,世俗是要自我演进和自我沉淀的,把握住这个脉,才能体现制片人和导演的专业xìng。 或许,现今的电影不需要专业? 我们跟世俗总有一层隔阂,总做内心最不需要的东西,然后称之为商业片。那么,资方制片方“再直白些”的要求,就可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现今的电影不是电影。 是明星秀、清凉秀、堂会? 叙事艺术的本质是研讨一个“以何种品相活下去”的问题,重要的是品相,在一个“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地域,叙事艺术是不存在的,只能写写抒情散文。俞平伯认为《红楼梦》是二流小说,引起诸方震怒,不知老先生指的是什么。 十年来,古装大片的答案都是“赖活者称霸世界”,今年的《铜雀台》作出有力总结,连曹cāo都不耐烦地死了,存活的都是小人。十年,我们没能想出一条活路。 活,而无方式要求,即为赖活。 需要解释一下“口是心非,方为台词”,这是从生活经验里提炼出的艺术原则。生活里,人人皆口是心非,即便用意是真实的,用词也经过了伪饰,因为人跟人jiāo往是有分寸感的,毕竟不是自己跟自己说话。 台词,即是打折。通过被扣掉的部分,我们得到了更多的信息,得以测知人物关系、处境、内心强度,情节演进上,也有了多重层次。 读小说看电影毕竟不是看犯人供词,半猜半蒙,才是叙事——而这种传统,在现今是不成立的,现今的电影“美学”要求,内心、用意、用词三者高度统一,台词只反映单一的信息,人物跟人之间都呈现撕破脸之后的吵架词汇——直指人心,方为好台词。 好的标准,是“这下看懂了”。其实剧本审定者,往往没有看剧本的能力,剧本是不完善的文字形式,专供内行人看的,因为内行人有共识,有补充想象的专业能力。毕竟电影的最终形态是视听,不是文字。 而一个剧本,常人能看懂的信息,就是台词了,外行的剧本审定者,便会要求从台词上看出一切,否则就是表达不清,剧本没水平。要一个局部xìng的东西,承担起整体,是没法完成的任务。 但剧本审定者有制片方赋予的权力,剧作家为早点拿到片酬,只好曲以委蛇,写下直指人心的台词。一旦以这种台词作为影片拍摄的前提,导演工作会陷入巨大麻烦,每一个合理的修动,都会变成不尊重制片,最终屈服的总是导演。 明明一个会造成商业后果不良的东西,被说成了商业保障,导演为拯救影片的修改,变成了商业冒险——导演没法负这个责任。 电影是群体合作的艺术,历史证明,jiāo流的成本过高后,便是一场哄闹。 西方文学批评习惯,爱说大作家有宗教背景。但丁是天主教,莎士比亚是中古巫术传统,弥尔顿是基督教,博尔赫斯是天主教异端诺斯底教派,乔伊斯是摩尼教,卡夫卡是新犹太教神秘主义—— 那是在他们作品中被减省的。用佛洛伊德理论写小说和拍电影,是六七十年代的流行风气,是直讲的,如希区柯克的《精神病患者》。博尔赫斯说:“在弗洛伊德那里,世上的一切都简化成少得可怜的几个童年yīn影。” 直讲了,便少得可怜了。但,人民答应了。 2013.5.11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白猎鹰】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访问小说分享者(美丽的动人)的书库,阅读更多TA分享的书籍! 地址:http://www.biqugedu.com/u?id=36052 也可以百度搜索或者访问www.biqugedu.com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