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春半,几许秋凉》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一章 客从何处来 已是深秋时节,北平城逐渐的寒凉了起来,不经意间的一阵秋风袭来,树上的黄叶纷纷扬扬的向四下飞舞,散落在人的身上,飘进人的眼中,刻在人的心上。北平城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就要过去了,但是街面上却依旧繁华喧闹,人们丝毫没有一点点伤春悲秋的意思,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享受着属于她们的秋天。 故都北平最接地气儿最热闹的地方自然是非天桥莫属了,初入北平的朱碧君穿梭在人流之中,就向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看哪都欣喜,看哪都好奇。只见集市上售卖着各色的商品,有果皮上还带着白霜的苹果,有香气怡人的海棠木瓜和酸槟子,有粉面彩身叉旗伞的兔爷,有华润多姿的菊花,真是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比这些更有趣的自然是街头上那些艺人露天表演的玩艺了,不需要多么豪华的场子,只要腾出一片空地画个圈就能开练,有顶大缸的,有抖空竹的,有胸口碎石头的,还有唱大鼓书说相声的,民间的各种绝技在这里应有尽有,好不热闹。 朱碧君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打听,终于寻到了她要找的长乐轩大戏院。因为还没到开演的时间,戏院的正门紧闭着,旁边有一小门倒是开着,想必是供戏院自己的人出入的吧。朱碧君刚从小门进来,就有一提着大铁壶的老伯问她找哪个?朱碧君笑着说道:“老伯,我找在这唱戏的闫子声闫老板。”那老汉一边将铁壶里的水坐在炉子上,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我当你找谁,原来找他啊,他前年就不在这里唱了。” 一听要找的故人不在这里,碧君心下有些着急,她问老伯道:“那他去哪了,大伯您知道吗?”那老伯回身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耐烦的说道:“这里庙小,人家红了以后就去大的戏园子挑班唱去了,他这冷不丁的被人挖走,害的我们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听大伯这话,碧君心下也明白了几分,定是子声和这戏园子闹了不愉快。还没等碧君继续开口,那老伯已经掀起门帘走到屋内去了。碧君有些不甘心,她厚着脸皮轻轻掀开老伯屋子的门帘,陪着笑脸问道:“大伯,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家戏园子唱戏吗?” 那老伯有些不耐烦的说道:“都小三年没见了,我哪里知道,你快到别处打听打听吧。”碧君见老伯下起了逐客令,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为了找到子声,她只得近乎哀求的继续问道:“大伯,您定然是知道他的去处的,求您行行好,告诉我一声,我从张家口千里迢迢寻到这,人生地不熟,倘若找不见他,我就只能露宿街头了。” 见她说的可怜,这老伯也是动了恻隐之心,略微顿了一顿,闷着声说道:“你到城东的景和楼去找吧,那边是新修的场子,他前年约满后就去那边了。”碧君终于从老伯口中打听到了子声的下落,心下欢喜起来,向老伯道谢后走了出来。碧君复又一路打听一路往城东的景和楼摸去。 碧君要找的闫子声和她非亲非故,两个人只是五年前在张家口偶然相识的。彼时,碧君十二岁,正跟着父亲筱丹凤学戏,平日里也在戏台上给父亲搭戏,无非是些丫鬟之类的配角。而子声那年也只有十七岁,当时刚刚过了倒仓期,跟着自家的四春班在北平周边巡演。 碧君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子声的情景。那是个初夏的早晨,太阳斜照在树梢上,几只喜鹊在那里叽叽喳喳的叫个没完。父亲母亲带着哥哥一大早就出去了,听说是去接一位早年和父亲一起学戏的师伯。碧君练完晨功,在廊上拿着一瓢清水,用手指撩起一些来,轻轻洒在一盆秋海棠丰满的绿叶上。片刻功夫,那一片片墨玉般的海棠叶子就粘满了一颗颗晶莹的水珠,在晨光中泛着点点青碧色的光芒。正在此时,院门处有了响动,听那动静是父亲母亲和人说笑的声音,具体是谁,因为隔着照壁看不大分明。很快,父亲母亲就和几个人走进了前院,碧君看见和父亲一起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身材魁梧,但有些发福,许是穿的有些热,额头上满是汗珠。在他们身后,母亲挽着一位清瘦秀气的婶子边走边笑,显得格外的亲热。父亲见碧君站在廊上,忙笑着对身边的几位客人说道:“这是我的闺女,家里都叫她福子。”母亲接着父亲的话,笑着对父亲说道:“福子,这是你师伯和伯母,快叫人呐。”碧君连忙恭敬的叫了一声师伯和伯母,然后恭敬的站在一旁。师伯笑着冲碧君点了点头,然后跟父亲一起走进了堂屋。伯母亲热的拉起碧君的手,一边仔细端详碧君秀气的小脸,一边对碧君母亲笑着说:“弟妹啊,瞧这孩子多体面啊,肉皮有肉皮,模样有模样,只怕将来是个真正有福气的呦。”母亲一边将伯母迎进屋,一边笑着说道:“小地方的孩子,也不指望她将来能有甚出息,只图个平安就好。” 大人们在屋内落座之后,碧君连忙进屋恭敬的给客人沏了茶,然后从屋里轻轻退了出来。刚在廊上站稳,就听见门外又有动静,碧君端着茶盘好奇的张望起来。不一会,照壁后碧君十五岁的哥哥佑君走了进来。佑君是个被母亲娇纵惯了的孩子,他平日里最怕出一点点力气,今日去接人本就不大乐意,谁知一路竟然又要替客人提一只沉重的箱子,心下已经有几分气恼,一进得院来看见廊上站着的碧君,立时无名火就蹿了起来,他没好气的说道:“你跟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到那,也不知道去门外迎迎我。”他一边边说一边将那只箱子放在地上,自顾自的走开了。碧君脸上有些难堪,连忙走下石台阶,去提那只箱子。碧君刚俯下身子想要提起箱子,但是箱子过于沉重,她毕竟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多少有些吃力。正在这时,碧君的眼前忽然伸过一只白皙的大手,碧君抬起头一看,却是一位不认识的少年。这少年约莫有十七八岁,生的俊朗挺拔,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上,两道浓浓的剑眉飞入鬓角,眉下是一双长长的丹凤桃花眼,眼眸清亮温润,那长长的睫毛把少年的眼睛映衬的更加的好看传神。少年冲碧君咧嘴笑了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在这初夏的阳光下闪着点点光芒,让人陶醉,给人温暖。 见碧君手中还握着箱子的拉手,少年一边温柔的对碧君说道:“小妹妹,谢谢你,让我来提吧。”一边伸手去提箱子的拉手。不经意间,两个人的手指碰到了一起,碧君出于少女的羞涩,连忙把手松开,将皮箱交到了少年的手中。这少年肩上背着一个包袱,双手提着两只大大的皮箱,向廊上走去。这时,母亲走出屋子,笑着看了少年一眼,然后对碧君说道:“福子,这是你师伯家的平哥哥,你把帮平哥儿把行李放到你师伯住的东厢房,再把平哥儿安顿在你哥哥的房中。”碧君应了一声之后,快走了几步来到那少年的前面,领着他向东厢房走去。碧君见少年肩扛手提的东西实在有些多,她笑着说:“把肩上的包袱给我吧。”少年笑着说:“没事,我有的是力气。”碧君也不再坚持,领着他到了东厢房将两只皮箱安置好之后,又准备带他去哥哥的房中。少年却不着急去那边,他一边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一边略有些难为情的说:“小妹,有水吗,我有些口渴。”碧君连忙笑着说:“有的,有的,我这就去给你沏茶。”谁知少年却说:“不用沏茶,我喝不惯茶,我最喜欢凉水,你把我领到水缸前就成。”碧君听他说要喝凉水,心里微微一动,原来世上有和我一样的人,竟然也喜欢喝凉水。碧君将这少年领到厨房的大水缸前,用葫芦瓢舀了一瓢凉水,笑着说道:“给你,这可是我早晨刚挑来的,我们这的井水跟放了蜜一样可甜了。”听碧君这么一说,少年眼睛一亮,笑着说:“那我一定要多喝几瓢,好好尝一尝,看你哄我没有。”少年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将一瓢清冽的凉水一饮而尽,他又自己舀了一瓢,又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然后将水瓢递给碧君,笑着说道:“这水真甜,果然跟放了蜂蜜一样,谢谢你呀,小妹。”那少年的笑容更加的热烈起来,像夏日的阳光一般灿烂而美好。这是碧君一生之中见过的最好看最温暖的笑脸,以至于多年之后,无论是她站在人生的巅峰还是跌落人生的谷地,只要每每想起这张笑脸,她总能得到鼓励和安慰。 见那少年一直在对自己笑,碧君有些害羞,她也冲着少年抿嘴笑了起来,阳光下两个纯真的少男少女笑的那般的美好那般的清澈,仿佛世间所有的纠缠与不快都可以被这微笑来融化与抚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二章 多少事,欲说还休(一) 说起父亲筱丹凤与子声的父亲闫飞云,其实也并不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徒弟,之所以互称师兄弟,是因为二人的师傅当年倒是在同一师门下坐科,所以从师爷这论,筱丹凤与闫飞云互称师兄弟倒也没错。 这二人十几年前在各地跑码头演戏时偶然遇见,仔细一攀谈,才知道二人是一个师爷爷门下的徒孙,二人的关系自然走的比旁人要近些。在异乡唱戏的一年时光里,二人在台上演的是才子佳人,在台下是兄弟情深,相处的十分融洽和亲密。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兄弟二人在一年约满后又跟着各自的戏班踏上了四处跑码头的路途,纵然不舍,但为了生计,也只得挥泪而别。少年之间的友情最是珍贵,此后多年,每每想起与飞云在他乡搭戏的日子,丹凤总是会心一笑,那份默契,那份纯真,那份快乐,是往后的岁月中再没有遇到的。 前几日,与丹凤一直搭戏的老生摔伤了腿,恰巧有一个外地的戏班子来这边跑码头,戏园子老板试了班主的戏,十分满意,于是暂定了三个月的约,叫丹凤与他一起搭戏。丹凤在戏园子与这班主一见面,四目相视之下,二人先是一愣,接着都笑了起来,原来这班主就是当年的飞云师兄。丹凤最是念旧重情义之人,他见飞云一家与其余十来个人挤在戏园子后院的三间矮房里,十分不便,于是便盛情邀请飞云师兄一家住到自己家里,这样大家叙旧和排戏都方便些。飞云推辞不过,只好带着妻儿住进了师弟家中,但事先言明所有生活费用自理,丹凤也知道师兄素日的脾气,只好笑着应允了下来。 在丹凤家中的日子里,每日白天师兄弟二人领着三个孩子练功排戏,晚上一起去戏园子登台唱戏,散戏后又一同去吃夜宵,然后步行回家,生活过的充实而快乐。丹凤与飞云二人虽然都人至中年,但是嗓子和扮相都还没有走样,加之又师出同门,二人搭起戏来自然比旁人默契,让人听的是酣畅淋漓,看的是赏心悦目,场场座满,叫好连连。父辈的友谊也感染着孩子们,佑君、碧君和子声三人也由起初的陌生和羞涩,很快就打的火热,佑君和碧君最喜欢缠着子声讲外边的事情,子声每每讲到精彩处,佑君总会笑的不能自抑,而碧君则是满脸崇拜的望着子声哥哥。 佑君和碧君都随着父亲学旦角,但是佑君怕吃苦,虽然唱的尚可,但是身上的功夫却实在差的太多,平日里也没受父亲的教训,可是奈何母亲满心娇宠,因此佑君的长进并不大。反倒是碧君,从小懂事勤奋,练功刻苦,又加之自身悟性过人,在父亲的栽培之下,唱和做俱佳,虽然因为年纪毕竟尚幼,还不能独挑大梁,但日后定能接过父亲的衣钵。其实当初,父亲和母亲也并没有打算让碧君学戏,谁知父亲在屋内给佑君教戏,教了三天,佑君连一段都不能完整的唱下来,而屋外跟着母亲学做针线的碧君却随口就能完整的唱出来,这让父亲筱丹凤非常的吃惊,又试验了几次,每次都是碧君学的有模有样,而佑君差强人意,筱丹凤认为不能浪费了孩子的好天赋,于是他决定让碧君与儿子佑君一起跟随自己学艺。母亲对父亲的决定很不赞同,她怕女儿将来抢了儿子的风头,又怕家里的活计落到她一人身上,因此阻挠了好几次。最终,还是父亲答应早晨学戏练功,练功之后帮母亲洗衣做饭。母亲虽然还是有些不情不愿,但好歹还是答应了下来。自此,碧君总算不用躲在廊上偷着学戏了,她能和哥哥一样光明正大的跟着父亲学戏练功了。 子声在师叔家里住了一段日子,他也发现在这家里,碧君仿佛和众人总是隔着一些距离,大家吃饭之时,她不能上桌只能在厨房一边吃一边看着灶火。在大家练功排戏结束歇息闲聊之时,年幼的碧君却还要麻利的挽起袖子去洗衣服、烧水、淘米、做饭。甚至,身体单薄的碧君还要挑起两只木桶去外边挑水,因为力气小,每次只能挑多半桶,往往要来回好几次才能把厨房里的水缸装满。而做为哥哥的佑君,已经是十五岁的半大少年了,却依旧像个任性的孩子,脾气阴晴不定不说,对妹妹非但不疼爱不怜惜,还整日里对碧君吆来喝去。子声留心了一阵子,他发现在这家里师叔是真心疼爱女儿的,对碧君的教导尽心尽力,但是因为毕竟是男人,对家里的事情关心的还是不够,又加之师叔家的婶母是个厉害角色,师叔有些惧怕她,也就更加不能为碧君辩护一二了。而这婶母也真是奇了,明明都是自己的骨肉,却话里话外满是对碧君的不屑和轻视,外人夸赞自己的儿子她笑的比谁都甜,嘴里不停的吹嘘自己的儿子多么的可人疼,多么的有本事,而每到别人夸奖碧君的聪慧孝顺,她只是冷笑两声,嘴里直说:“她也该孝顺孝顺我了,要不然我这么多年的粮食岂不是喂了狗了。”她的话总是让旁的人无法再接下去,只能赶快转移话题,弄得母女二人有多大仇恨似的。那年月重男轻女在寻常不过了,但是子声觉得婶母好像有些轻的过了,对待自己的女儿倒象是下人一般,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慈爱与体贴。子声深为碧君感到不平,他暗暗决定一定要多关心和帮助这个乖巧的小师妹一些。 碧君自然不会忘记,那日当自己挑着两只水桶,吃力的走在青石铺成的巷子里时,扁担压的自己的身子直往下沉,肩膀也被咯的生疼,但是她只能咬牙忍着,如若不按时装满水桶,那母亲的冷言冷语就会像鞭子一样抽打过来,抽的人心里生疼。正吃力的走着,碧君觉得自己的肩头忽然一阵轻松,扁担和水桶也被人用手接了过去。碧君忙转头一看,原来是子声师兄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他用手从自己的肩头接过了扁担和水桶挑了起来,不等碧君说话,已经挑着水默默的走在了前边。碧君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还愣在那里直直的望着子声的背影,这时子声转过头,笑着招呼碧君道:“小福子,你还愣在那做什么,等着捡金元宝吗?”子声的笑容让碧君感觉到夏天真的来了,又明媚又温暖。碧君羞涩的一笑,低着头跟着子声向家中走去。快到家门的时候,碧君悄声对子声道:“师兄,快把水担给我,倘若让我娘看见了,又是一顿骂。” “为什么,反正只要把水缸装满就好,难道还非要你挑才成吗?”子声不解的问道。 “这,哎呀,师兄你就别问那么多了,反正只有我多干活,我娘心里才会痛快,你就给我吧。”碧君一边朝家门口看,一边近乎央求的说道。 子声也不便再多问些什么,只得把水担又交给碧君,然后轻声说道:“我在这等你,以后我替你挑水,每次到这你再挑进去。 碧君有一丝惊慌又有一丝感激的说道:“不,师兄,那太麻烦你了,怎么敢当。” “快去吧,小福子,什么敢当不敢当的,这本来就是男人应该干的活,有我在一日,就帮你挑一日,快去快回,我在这等你。”子声满是疼惜的说道。 碧君挑着水担,满是感激的冲子声笑了一笑,然后挑起水摇摇晃晃的走进了家门。 从那以后,每天子声都会在碧君挑水的时候准时出现在她的身旁,两个人也不言语,彼此会心一笑,子声挑水走在前面,碧君默默的跟随在后边,直到水缸被注满。碧君一个人的时候常常在想:子声如若是自己的哥哥那该多好,可惜自己命不好,没有那个福分。每每想到次,碧君又会伤感起来,她知道自己就好似一根芦苇,不过是在秋风里飘摇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三章 多少事,欲说还休(二) 一日午后,家里人都在各自屋内午睡,院内的那棵桑树上几只知了不厌其烦的叫着,给这午后的小院增添了一丝暑气和烦乱。碧君收拾好厨房之后,将家人的一堆换下来的衣服装进一只大竹篮中,又将篮子挎在胳膊上,然后悄悄走出了院门,来到了离家几百米远的一条小河边去洗衣服。这条小河河水清澈,河边长满了没人脚踝的绿草,草间开满了一朵朵淡蓝色的无名小花,远远看去,那草地绿的鲜灵,那小花开的生动,就像绿手巾上包着一颗颗蓝色的宝石,在阳光下闪耀着清亮又神秘的光芒。在小河的不远处,是一片柳树林,林子倒不大,但是却能避暑气,微风一吹,柳条轻轻飞舞,舞的人心里也立时轻柔松快了许多。 这里是碧君最喜欢的地方,静谧而美好。特别是在这慵懒的午后,这里就更加的无人打扰,每到此时此处,碧君才会觉得自己的身心是最轻松最自由的,她才真正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福子。 清粼粼的河水向前快乐的流淌,碧君手中的棒槌一下一下力道均匀的击打在揉成一团的衣服上,碧君的眼前幻想着一幅自己心中渴望已久的景象。眼前的她不再是这个普通的小姑娘,而是身着凤冠霞帔立于舞台中央的戏中女王,她美丽,她骄傲,她立于万人中央,受人追捧,受人赞扬。想着想着,碧君一时兴起,放下手中的棒槌和衣服,站起身来,动情的唱起《红鬃烈马》中王宝钏的唱词:讲什么节孝两双全,女儿言来听根源。大姐许配苏元帅,二姐许配魏佐参。唯有女儿我的命运苦,彩球单打平贵男。先前道他是个花男汉,到如今端端正正、正正端端、驾坐在金銮唱的正好,忽听身后有人高声叫好,这一声“好”吓地碧君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她慌忙转头一看,哦,却原来是子声师兄。碧君有些难为情,她低下头用手拽了拽衣襟,轻轻地叫了声:“师兄,你怎么在这。”子声走到碧君不远处,一边蹲下用手中的柳条随意的拨水,一边笑着说道:“知了吵的人心烦,想着到河边清静清静,却不想听了小福子这么好听的一段戏,真是没有白出来溜达。”碧君听子声如此一说,脸上更加难为情起来,她羞涩地说道:“师兄,我唱的不好,你可千万别笑话我。”“谁说你唱的不好,我看你唱的就很好,你这年纪不光嗓子好,又能够把音韵唱的这么工整,实在是很难得了,照我说你现在就可以挑梁唱主角了。”子声真诚的说道。 “师兄,你真觉得我唱的还成吗?”碧君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天真的问道。 “我怎么会骗你,呵呵,傻丫头。”子声边说边用手在碧君鼻尖刮了一下,脸上满是对眼前这个小妹妹疼爱的微笑。 碧君也笑的比方才更灿烂了,她一边笑一边望着远处的天空喃喃的说道:“师兄,你说天的那边是哪里?” 子声也望着远处温柔地回答道:“天的那边就是北平啊。” “北平,是过去皇上住的地方吗?”碧君好奇的问到。“对呀,是皇上住过的地方,那有紫禁城,有金水桥,有颐和园,有圆明园,还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地界。”子声在回答碧君的同时,自己的眼前浮现出了许许多多有关北平的画面。 “师兄,那北平有唱戏的戏台吗?”碧君一边继续洗衣服一边问道。 子声笑了一笑,顺势躺在草地上,一只胳膊放在脑后,一只手拿着一根细长的柳条随意的摆弄着,他的眼睛望着湛蓝的天空说道:“有啊,北平的戏园子可多了,旁的不说,就天桥那一带光戏园子就有二十来家,一家挨着一家,不光有唱京戏的,还有唱蹦蹦的,唱梆子的,唱坠子的,唱秦腔的,一天光听戏都听不过来。” “师兄你知道的可真多,我要是能去北平的戏园子里唱一回戏,死了也值了。”碧君无比憧憬的说道。 子声被碧君冒着傻气地话逗的又笑了起来,他用手中的柳条轻轻拨了拨碧君的发辫,打趣她道:“小福子,你的话我可记下了,赶明儿你要是真在北平城唱了戏,我看你有几条命去死,我到时候可追到你身后边索命去,哈哈。” 碧君也被自己冒着傻气的话语逗笑了,她边笑边回头问子声:“师兄,你和师伯为什么不在北平唱戏呢?” 子声眉宇间闪过一丝惆怅,他若有所思的说道:“能在北平扎稳脚跟不容易啊,在那不光要会唱戏,还要有三头六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更要躲地过明枪,防地住暗箭,反正我爹是不打算再回那唱戏了。” 子声的话让碧君有一些害怕,方才对北平美好的向往被一扫而光,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前浮现出一片血光,她害怕的说道:“师兄,你说的让人害怕,我不要去北平唱戏了,我只会唱戏,旁的什么都不会,我只有一条命,倘若真的丢在那,那多不上算啊。”子声听了碧君的话复又笑了起来,他安抚碧君道:“小福子,别胡想了,我是吓唬你的,你是天仙下凡,有福星罩着你呢,别怕。” 两人正说笑着,忽然子声猛的站起身,一边脱鞋一边快速的跳进河水中,用手捞起一件飘进河心的衣衫,他站在水中大声说道:“傻丫头,褂子都被吹跑了,要是丢了看你回去怎么跟婶娘交代。”子声一边说一边将衣衫丢向碧君。碧君慌忙站起来一把接住,一个趔趄险些落入水中。子声看着她呆呆的样子,笑的更欢了。碧君放好衣服,假装生气似的用手向子声的身上撩起水来,子声也站在那边用水还击,两个十多岁的少男少女就这样在清清的河水边,在泛着蓝光的野花丛里嬉戏玩耍起来,身后柳树林微微摆动,小鸟儿欢快的鸣唱,一切都是那么清新那么明快,这也是碧君心头永远铭记的一幅图画。 从那以后,许多个午后时光,碧君和子声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子声给碧君讲天南海北的见闻,讲戏文里的故事,再往后一些,子声还给碧君搭戏,和她一起排红鬃烈马,和她一起唱四郎探母。碧君虽说跟着父亲学了很多出戏,但是从没和生角搭过戏,在这小河边,在子声师兄的帮衬下,碧君终于知道了与人如何搭戏,不知不觉间又长进了许多。一天,在排完一段戏后,子声鼓励碧君道:“福子,这一出《红鬃烈马》你已经能在台上唱了,肯定能唱出彩儿来。” “师兄,你说真的?”碧君还是有些不自信。 “你若唱不出彩儿来,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球踢。”子声开玩笑道。 “师兄,我也记下了,我若唱不出彩儿来,我就等着你自己把脑袋拿来,哼。”碧君也打趣着说道。 “好,一言为定,哦,对了,福子,你答应我一件事成吗?”子声望着碧君认真的问道。 “师兄,你说什么事情。”碧君也望着子声的眼睛,略有些意外的说道。 “以后,你别老叫我师兄师兄的,这个称呼我不大喜欢,干巴巴的。”子声抿了抿嘴,又笑了起来。 “那我叫你什么呢,从师祖那论起来我是要叫你一声师兄的,况且我哥哥也叫你师兄呀?”碧君的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充满了不解和疑惑。 “我是说旁人可以叫我师兄,你叫我平哥哥吧,这样才显得你和我像亲兄妹一样,福子你说如何?”子声温柔的说道。 碧君故作深沉的看了看远处,也不答话,然后背着手默默地向路边走去。 子声见她走的有些远了,忙快步追她,边追边大声问道:“问你话呢,你到是答应不答应。” 碧君转过头,一张透着婴儿肥的小脸上挂满了笑容,一张娇嫩的小嘴巴微微撅起,俏皮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子声,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她一边笑一边大声说道:“知道了,平哥哥。”说完,碧君一溜烟的跑回了家,留下子声一个人站在原地一个劲儿的直笑。方才碧君娇俏的身影和一声俏皮甜美的“平哥哥”让十七岁的子声心头一震,他重新打量起这个还有几分清涩和懵懂的小福子,她的美丽,她的聪慧,她的淳朴,已经深深烙印在子声的心间 时间一天天推移,筱丹凤和闫剑云二人在张家口的名声越来越响亮,戏园子的生意也愈发的红火起来,大家都说这才是棋逢对手,龙凤呈祥。子声自倒仓期过后,也在父亲的精心栽培下已经能够上演《长坂坡》之类的武戏,因他扮相俊美,工架稳重,虽然还略有些清涩,但是也渐渐受到了戏迷的追捧。筱丹凤也有心提携自己的两个孩子,可是由于佑君一直不喜欢唱戏,虽然作为父亲丹凤是尽力栽培,可是儿子就是心不在焉,唯独只喜欢缠着自己的舅舅学拉胡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时日一长丹凤也只好任由他的性子去了。因此,筱丹凤将十二岁的碧君推向了前台,在开锣戏后唱《三娘教子》和《破洪州》等早轴戏。碧君虽说年纪尚幼,身量还有些弱小,但是青衣戏、武旦戏都深得其父真传,人们都说碧君在过几年定能大火。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喜气,特别是子声和碧君都满心憧憬着成腕儿成角儿的日子。 虽说在戏台上唱上了主角,也受到了座儿们的认可,可是碧君一回到家中,依旧是母亲眼中那个不受待见的赔钱货。家里其他人下了戏回到家中都有母亲准备的夜宵吃,而唯独碧君没有,她每日下了台回到家中还要静悄悄的走进厨房,去收拾洗涮一番才能去做自己的事情。子声看在眼里,气在心上,他不明白婶娘为何对待自己的亲骨肉如此的冷淡,而师叔又为何如此的纵容。 一天演出回来,碧君因为给众人上茶点的时候不小心将汤水撒在了桌子上,被母亲站在廊上咒骂了半天,碧君强忍委屈匆匆跑到厨房,闷着头去收拾堆在锅灶上的盆盆罐罐。丹凤本来和剑云正在谈笑,忽然听见妻子骂个不停,他皱了皱眉,起身走到廊上,温和地劝解妻子:“孩子也累了一晚上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别置气了,早些歇着吧。”他不劝倒好,这一劝反倒激起了妻子心中更多的怒火,她冲丈夫没好气地说道:“你倒会做和事佬,一个赔钱货你当个宝贝似的惯着,我是打不得骂不得,就差天天含在嘴里护着了,咱们拢共一个佑儿,你管过吗,你心疼过吗,你也太偏心了?” 屋内的剑云父子见丹凤两口子在廊上拌起嘴来,自知这家务事不便插话,只好悄悄走出正屋,回自己房内安置了。丹凤见让师兄看了笑话,心中既尴尬也有些生气,长长的叹了口气,也懒地再与妻子纠缠,自顾自地往卧室走去。丹凤的妻子杜氏素日是掐尖要强惯了的,她从不知什么叫见好就收,她见丈夫竟然把自己一人丢在廊上,心下更恼了,她上前一把扯住丈夫的袖子,大声说道:“你莫走,我来问你,佑儿是要扮相有扮相,要个头有个头,你为啥不让他去唱早轴戏,非要放着自家的儿子不捧,非要让福子登台唱,你存的什么心,难道福子比佑儿还要亲吗?” 妻子的话惹恼了丹凤,他一转身猛的甩开了妻子的手,他用愤怒的眼神压低声音说道:“你满嘴胡说些什么,福子和佑儿都是你我的孩子,你忘了你都答应过我的话了吗?佑儿那两刷子能唱一折戏吗?他喜欢跟你哥哥学拉琴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非要东拉西扯的伤人的心!” “伤人的心?你还知道伤人的心?我伤你哪了,来我看看,我只告诉你一句,日后给你养老送终的是你我的佑儿,那福子就是个赔钱货扫帚精,你趁早别想着享她的半点福,这么些年我也是受够了!” 丹凤知道再这么分辩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对于杜氏这样胡搅蛮缠的女人,他也实在没有耐心和精力与她纠缠,气哼哼的回到了书房,独自安歇去了。杜氏也不去睬他,嘴里骂骂咧咧的走进正屋吹了灯烛,关好门窗,一边往自己卧室走一边冲着还燃着油灯的厨房恶狠狠地骂道:“福子,你死到里面了,磨磨蹭蹭,这灯油不要钱吗?才唱了几天戏,就真的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了吗?”杜氏骂完又狠狠的往地上啐了一口,然后歇着去了。 父母的争吵,母亲的羞辱,长久以来的压抑与委屈,让年幼的碧君再也支撑不住了,她吹灭了油灯,哭着跑出了院门。在暗中一直观察动静的子声见碧君哭着跑出了门,连忙快步跟了出去。碧君一路跑到平日常去的小河边,扑到一块大青石上放声哭了起来。子声站在不远处,靠着一棵柳树,静静地注视着碧君,心中除了同情与心疼,更多的是疑惑与不解。师叔与婶娘的话,让他觉得在年幼的碧君身上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往。 夜有些深了,河风吹来,微微有些凉意,草丛里的蛐蛐儿叫的此起彼伏,除此之外周遭再也没有什么动静。 碧君哭累了,人也乏了,但是心头的大石头压迫的她喘不过气来,她原以为自己乖巧听话,多干活,少说话,至少能在这家里平安的长大,如今看来,任凭自己再怎么样努力,在母亲眼中都是一文不值,自己永远都是一个吃着闲饭浑身霉气的赔钱货。 就在碧君不住的抽泣时,面前伸过一只手,手里递过来一方手帕。碧君心头猛的一惊,她抬头一看,月光下一张温柔的面容印入眼中,原来是平哥哥。碧君也不去接那手帕,只是别过脸去继续默默的哭泣。子声蹲下来,扳过她的身子,用手帕轻柔地为碧君擦起泪来。碧君含羞起来,忙接过子声手中的手帕自己擦拭起来,一边擦一边轻声说道:“平哥哥,谢谢你,我没事。” “还说没事,你方才那哭法,眼睛定然肿成桃子了,看你明儿怎么上台。” “明日我也不上台了,让我哥哥唱吧,那样我娘才会高兴,我爹爹才能少为了我受些闲气。” “福子,婶娘为什么如此对待你,你身上究竟发生过些什么事情,能告诉我吗?虽然我帮不了你多少,但至少我是这世界愿意对你好的人,我希望你过的好。” 子声的话温柔又亲切,犹如清风拨动人心弦。碧君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又重新安静的坐在了草地上,望着天上的一轮圆月,像是对子声又像对自己轻轻地说道:“我是谁,我究竟是谁呢?” 子声默默的坐在碧君身旁,也望着那轮皎洁的月亮,轻声说道:“福子,告诉我吧,千难万苦不能总压在心尖上,说出来吧,哪怕这世上没有一个愿意听,至少我愿意。”碧君转头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子声,月光下子声的眼睛是那样真诚,像闪着星光一般,给人温暖与光明。碧君轻轻点了点头,向子声诉说起自己那一段不堪回首的童年岁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四章 多少事,欲说还休(三) 正如子声预料的那样,碧君并不是筱丹凤夫妻亲生的孩子。碧君五岁那年老家河南连续大旱,田里颗粒无收,大小树木大多枯死,门前的河流还有水井也都相继干涸,一时间饥荒大作,草根、树皮也全都被灾民吃光,饿死的人越来越多,饿殍遍地,乡亲们不得不扶老携幼背井离乡前往外地乞讨求生。 碧君本名叫朱春福,爷爷说她是阳春三月柳树发芽的时候生的,生她的那天有喜鹊在家门前喳喳叫,爷爷说这孩子将来定是个福星,就叫福子吧。可是自从灾荒开始,奶奶和福子的父亲、两个姐姐先后在逃荒的路上饿死病死,家里只剩下爷爷、娘和福子。福子的娘人长的标致,虽说饿的皮包骨头,但是那双大眼睛却依旧透着美丽。年幼的福子已经记不大清她娘是怎么和那个矮个子男人搭上话的了,只记得在那个没有太阳的秋日里,母亲坐着一辆套着牲口的平板车跟着那人走了。福子不顾爷爷的阻拦,一直跟着车跑,母亲也不言声只是掩面哭泣,最后消失在福子的视线里。后来,福子才知道是母亲把自己卖了,卖了半袋小米,往后的路就只剩下爷爷和福子两个人走了。 年迈的爷爷带着福子一路流浪,一路打探福子娘的下落,最后来到了繁华一时的古城张家口。娘的下落一直没有打听到,爷爷的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他生怕自己哪天真的就倒卧街头,丢下这可怜的孩子无人照管了。每天夜幕降临之后,爷爷就会带着年幼的福子在人头攒动的戏园子门口,让福子站在戏园子门口唱老家的河南坠子,爷爷就趁有人围观的时候,拿一只破碗要几个小钱。别看福子年纪小,记性却非常的好,爷爷随口教的几句河南坠子经她奶声奶气的一唱,倒还真能吸引一些瞧稀奇的看客来。大家一见这孩子虽然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是一对圆圆的黑眼睛却格外的有神采,在众人面前一点也不怯场,于是大多都会出于同情和怜爱,或多或少的给丢下几文钱给这祖孙俩。前一阵子,一晚上多少能讨到一些钱,可是这一带有一个地痞总是在人群散去后,前来向福子爷爷索要什么摊位费,说是这一片都是他的地盘,谁要想在这发财,就得孝敬他,要不然他就有本事让他滚出张家口。爷爷死活不给,这人便纠结了几个乞丐上来就要打人,福子爷爷眼见这阵势,也只好低下头,将好不容易要来的钱大多交给他们。 起初,虽说有这地痞盘剥,可是毕竟一天也能藏匿几文钱,买一碗粥吃。可是,时间一久,大家的新鲜劲儿一过,也就很少有人再驻足留意这可怜的小姑娘了。初冬的一天,天气寒冷,福子和爷爷已经两天没有讨到一文钱了,年幼的福子又冻又饿,望着戏园子门口的一个包子摊直流口水。爷爷何尝不想给孙女去买一个包子垫垫肚子,可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何况是这无家可归的祖孙俩呢。爷爷见孙女饿的紧,只得拉着孙女挪到那包子摊,硬着头皮伸出那只破碗,笑着向摊主说道:“他大叔,行行好,孩子实在饿的顶不住了,求您行行好,就给孩子一个包子吧。”那摊主倒也是个和善人,他看了看睁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正无比渴望的看着自己的小福子,心生怜悯,叹了一口气,从笼屉里拿出一个包子放在了福子爷爷递过来的破碗里。福子爷爷连忙向摊主作揖道谢,然后像捧着金元宝一样带着福子来到街角,让孙女赶紧趁热吃起来。饿了一天的福子真想一口把这俩包子吃下去,可是懂事的她拿起包子递到爷爷嘴边,天真的说道:“爷爷,你先吃一口吧。” 爷爷慈爱的看着孙女,心中满是酸涩,他摸了摸孙女的头,笑着说:“爷爷不吃,小福子快吃吧,爷爷闻闻味儿就饱了。”福子和爷爷正互相谦让之时,那瘟神一样的地痞又出现在了街角,他一把从福子手中抢过包子,两口便把包子吞了下去。福子见包子被抢,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爷爷气愤的上前评理,那地痞丝毫没有愧疚和畏惧,他压根就没把这一老一小放在眼里,一把撕住爷爷踢打起来,边踢边骂:“□□妈妈的老杂毛,两日没给老子交钱了,还他娘的吃上包子了,□□妈妈的。”爷爷是上了岁数的人,加上又饥寒交迫,怎经得住这地痞的踢打,没几下,爷爷就已经昏死了过去。小福子见爷爷被打,边哭边在这痞子的胳膊上狠狠的咬了一口。这地痞被福子激怒,一把捏住孩子的脖子,恶狠狠的说:“小狼羔子,我今天就捏死你。”那是福子最恐怖的记忆之一,多年之后她都不敢去回忆那个让自己窒息的离死亡最近的瞬间。 就在福子被捏的快要死过去的时候,一双手用力将福子从那地痞手中救了下来,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那地痞正要发作,只见那人身后还站着几个帮手,心下一害怕,气焰立马灭了下来,连忙拔腿跑了。众人要去追,救人的人轻声说:“算了,让他走吧,追上了咱们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吓唬一下得了。”那人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的拍了拍福子的小脸,温柔的说道:“孩子,你醒醒,没事了。”被捏的气若游丝的福子慢慢的把气倒了过来,她清楚的记得,那双手是那样的柔软,那个怀抱是那么的温暖,那声音是那么的动听,当年幼的她睁开眼睛,一张和善慈爱的面容印入了她的眼帘。 救福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家口的京剧名角儿,万声大戏院的台柱子筱丹凤。筱丹凤和师兄弟一起把福子和她爷爷扶进戏园子的后台,倒了热水给祖孙俩暖了暖身子,又买来了一笼热腾腾的包子,让祖孙二人吃。小福子毕竟是孩子,她大口大口的吃起了包子,一边吃一边噎的直咳嗽,那可爱的小摸样,逗的大家直笑。筱丹凤一边勒头上妆扮一边温和的询问这祖孙二人的身世。当听福子爷爷说他们姓朱时,筱丹凤眼前一亮,竟然和自己同出一姓,都姓朱。原来,这筱丹凤只是当年师傅在他出科唱戏的时候起的艺名,而他原来的名字朱若诚却渐渐没人记得了。当丹凤听完这祖孙二人的悲惨遭遇,又看着眼前正睁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无辜孩子,筱丹凤直说造孽,秉性忠厚善良的他决定要帮一帮这可怜的同姓之人。他叫来戏园子的老板,问他是不是正在找人接替值夜的人。戏园子老板说是,但是由于前面的人辞工辞的太急,一时还没寻到合适的。筱丹凤便对老板说不如让福子爷爷来戏园子里值夜。老板起初嫌福子爷爷年岁大,不想用他,但是经不住筱丹凤劝说,加上福子爷爷说只要管三顿饭,不要工钱。戏园子老板一听这话,眼前一亮,立马爽快的答应了下来。福子和爷爷总算有了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福子是个招人喜欢的小姑娘,模样可爱不说,又乖巧伶俐,戏园子的人都很喜欢她,特别是筱丹凤,对这个身世可怜的孩子格外的疼爱,经常给福子带来苹果、梨子要么烧饼。小福子也特别喜欢这位伯伯,经常趴在化妆台前,充满好奇的看着伯伯上妆,站在台口,从帘子的缝隙看着伯伯唱戏,年幼的小福子搞不明白,伯伯怎么那么好看,唱的怎么那么动听。耳濡目染之后,小福子也竟然能咿呀咿呀的学唱上几句,仔细一听,那韵律唱的还真是有那么点意思。 日子就这样平平安安的过了一年,到了第二年冬天的时候,福子爷爷实在支撑不住病倒了,起初只是咳嗽,渐渐的咳出了血,再后来便连日发起高烧,人也一时清醒一时迷糊。戏园子老板怕福子爷爷死在园子里不吉利,便派人将福子爷爷和福子扫地出门,赶到了大街上。恰巧那几日,筱丹凤家中有事,向戏园子告了几天假,所以小福子也一时找不到能帮助自己的人。戏班子里的人可怜这爷孙俩,明知道戏园子老板这么做不仁义,但是又不能和戏园子老板硬顶,只得把小福子和他爷爷安顿在了一个废弃的窝棚里。祖孙二人靠着戏班子里的几个好心人的接济在窝棚里蜷缩了两日,一天傍晚,老天下起了鹅毛大雪,窝棚的顶子也快要被大雪压垮了,福子爷爷高烧不退,气息也越来越微弱,爷爷从昏迷中醒来,看着守在自己身边惊恐不安的孙女,不禁老泪纵横,他知道自己是不能挺过这一关了,可是这孩子怎么办,托付给什么人?爷爷颤颤巍巍的抬起手摸了摸福子的小脸,用虚弱的声音心酸的说道:“福子,爷爷只怕是要丢下你了,往后的日子就要靠你一个人过了,我的孩子,你要记住,再苦再难都要咬着牙活着,天黑透了,总会亮堂起来,你挺过去了,好日子就来了。”爷爷的话,福子听不大明白,但是她从爷爷的神情和语气中听出了什么,哇的一声扑在爷爷身上大哭了起来。就在祖孙二人抱头痛哭的时候,窝棚外有人掀起挡风的一片破席子钻了进来,一阵冷风过后,借着那人提着的马灯,福子认出来是筱丹凤伯伯。福子站起来扑到伯伯的怀里委屈的叫了声:“伯伯,我害怕。”筱丹凤疼爱的摸了摸福子的头,轻声说了句:“孩子,不怕,有伯伯在。”然后塞给福子两个糖饼,让她赶快趁热吃。福子毕竟是孩子,一见好吃的,立马有欢喜起来。懂事的福子拿着糖饼跑到爷爷身前,将饼子递到爷爷嘴边,天真的说道:“爷爷,你快吃点吧,吃了伯伯拿来的糖饼,你的病就好了。”爷爷已经没有力气答应福子了,只是勉强的挤出了一点苦涩的笑容。丹凤俯下身子,关切的询问福子爷爷的病情,又用手试了一下额头,皱了皱眉头。原来那晚,散了戏的丹凤在得知福子和爷爷的遭遇后,立马冒着大雪来到了祖孙二人的安身的窝棚处,见爷爷的病情实在严重,就和同来的几人一起将福子爷爷和小福子接到了自己的家中,并请郎中给福子爷爷诊治起来。福子爷爷在丹凤家住了两日,病情仍不见好,在第三天的下午撒手西去,留下了年仅六岁的小福子在风雪中痛哭。丹凤神情凝重的抱起福子,用手轻轻地擦了擦福子挂在腮边的眼泪,慈爱又坚定的说道:“小福子,别怕,有伯伯在,从今以后伯伯就是你的爹,这就是你的家。”年幼的福子紧紧的搂住伯伯的脖子,生怕一转身,伯伯也不见了。丹凤差人买来了一口薄棺,用自己的一身棉袍装殓了福子的爷爷,并将他安葬在了南郊。在福子爷爷的坟前,丹凤让福子给爷爷烧了纸,磕了头,自己也拉着福子的小手郑重的对着墓碑说道:“大叔,你老人家放心,前儿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福子打今儿起就是我的亲闺女,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决不会让孩子饿肚子。” 当丹凤拉着福子的小手从坟地返回到家里的时候,丹凤怀着三个月身孕的妻子杜氏带着一脸的怒气已从娘家返回到了家中,一同回来的还有他们八岁的儿子佑君。原来,前几日丹凤的妻子杜氏因为怀了身孕,害喜害的厉害,因为怕像之前的三个孩子一样都没足月就小产了,所以这次她决定回娘家安胎,让自己的母亲照顾自己。当听街上的人说这几日丹凤竟然把一老一小叫花子接到家中,那老的竟然死在了自己家里,这下杜氏在娘家再也住不下去了,她带着八岁的儿子叫了车气势汹汹的赶了回来,她要看丈夫怎么跟自己交代。 这杜氏是父母四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因此自幼被父母视若掌上明珠,加上娘家的日子尚算得上小康,所以被纵的更加任性和霸道。筱丹凤娶的这位娘子实在不能算贤惠,虽然她心里也爱自己的丈夫,但是自小养成的那脾气实在难改,因此自打成婚之后,筱丹凤没少受妻子的气,他也自知自己招惹不起,只能一心扑在唱戏上,尽量不去与她发生纠缠。时日一长,那杜氏认为自己的丈夫好挟制,是个软柿子,于是更加跋扈起来。 筱丹凤耐心的向妻子解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让妻子可怜可怜这个孤女,他告诉妻子,如果这个孩子现在被咱们推出门去,要么就被拍花子的拍去卖了,要么就在这三九天被冻死饿死,那可就成大罪过了。任凭丈夫苦口婆心的劝说,杜氏就是不答应。丹凤也被妻子惹恼了,婚后第一次冲妻子发了脾气,他收拾了几件自己的衣服领着小福子离开了家门,住进了戏园子。杜氏过去没见过丈夫如此决绝过,她有些心虚,跑回娘家去搬救兵,娘家人一合计也觉得杜氏不明智,为一个小丫头伤了夫妻和气,即使心里不喜欢那孩子,为了夫妻和睦,也就当养一只小狗就是了。经过娘家人的劝说,杜氏的态度也逐渐软了下来,她自知一旦真若毛了丹凤,和自己离了婚,那自己在从哪找这相貌出众又能挣钱养家的丈夫去。于是,杜氏在自己父母的陪同下去戏园子给丹凤认了错,答应认小福子当自己的闺女,和丈夫一同将这孩子拉扯成人。丹凤见妻子答应了收养小福子,心里的气也算平了,于是夫妻二人又和好如初,一同带着小福子回了家。历经波折,小福子终于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疼爱自己的父亲。虽说这个家的母亲对自己不冷不热,有时候还言语苛责,但是好歹不用再过那种朝不保夕的苦日子。 小福子苦难的经历,让子声更加的同情和疼惜眼前这个淳朴又不失灵气的小丫头。他在月光下,紧紧拉住福子的手,动情的说道:“福子,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在一日就护你一日!” 福子没有言声,她抬起一双泪眼,望着子声温暖的脸庞点了点头。那一夜,天空是那么的静谧,月亮是那般的皎洁,两个人静静地坐在河边,坐了很久很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五章 哪堪秋风助凄凉 不知不觉之间,碧君已走了小半日,总算是从天桥走到了城东的景和楼。这景和楼是新修的戏园子,因幕后的大股东有军方的背景,所以出手阔绰,这园子也修的比旁的戏院更家挺阔新潮。不光外面的门脸和牌楼雕龙画凤,园子里面的设计更是颇为考究,既有1八0度圆弧形的大舞台,还有三层带包厢的观众席,真真是中西合璧,构思精巧。碧君站在正门前,望着眼前高大气派的景和楼大戏院,心中暗暗感叹:果然是红角儿们唱戏的地方,想来满北京城也找不出几家如此气派奢华的戏园子来。碧君还注意到,在正门的西侧,挂着一块约莫两米高,四周雕刻着精美戏剧人物的粉色戏牌,上面用毛笔写着京城活赵云闫子声梨园俏婵娟骆月明。当碧君看到闫子声这三个大字的时候,她的心中一阵激动,脸上也抑制不住的笑了起来,她知道自己终于离她的平哥哥越来越近了。 碧君到这里时,离帽戏开锣已经不远,戏园子门口人头攒动,售票处前也排满了急着购票的戏迷。碧君本想去后台寻子声,可是刚走到戏园子旁的角门处就被两个人拦住了,那两个守门的人也不听碧君解释,极其不耐烦的把碧君轰到了一边,一边轰一边用一口京片子说道:“姐儿们,甭说您了,换成总司令也要守咱戏园子的规矩不是,听角儿唱戏啊就买票到前边儿在那喝着茶听啊,您不能没头苍蝇似的乱闯不是?” 碧君知道这两人定是把自己当成跑后台蹭戏的主了,本欲再上前分辨几句,但一看周围已经有好几个过路的人不屑的瞟了自己几眼,碧君不由得脸上一热,心里哼了一声,一边用手拢了拢被风吹的有些散乱的头发,一边排到售票口买票的人群后,准备排到跟前再问个究竟。 好不容易捱到了售票窗口,里面坐着一个驼背的中年男人,那人温和地问碧君买几张?碧君略微笑了一笑,说自己不是买票的,是来找闫子声闫老板的,自己是他亲戚。那男子听了碧君的话,倒也没有不耐烦,只是又打量了几眼碧君,然后告诉碧君,今天不巧的很,闫老板告了几天的假,后儿才登台,不如到家里去找。 碧君听了他的话,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一丝失望浮现在眼中。她抿了抿嘴,又问那人子声的家在那里。那卖票的人有些为难的摇了摇头,说自己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说,这会砸吃饭碗的。碧君还要央求,可排在后边的人已经不耐烦起来,大声嚷嚷着让碧君少墨迹,不看戏就走开,少再这胡闹。碧君被催促的有些难堪,她低头朝后面轻轻地斜了一眼,然后满是失望的走到了一旁。此刻,碧君心里有些难过有些委屈,这些天从张家口到北平,她一路颠簸,一路提心吊胆,本来想寻到子声,就能寻到一线光明,可是这一天下来,连子声的人影都还没见到。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里边的开场戏已经开演,碧君站在北平的秋风之中,不知该何去何从。就在这时,她看见有两辆人力洋车跑了过来,前边车上下来一个眉目和善的中年妇人,手里拿着一个方方的布包袱。后边的洋车上下来一清瘦高挑的年轻男子,身穿一件竹青色的长衫,外边披着一件黑色的绣着几只蝴蝶的绸缎斗篷,因戴着一顶黑色的礼帽遮住了眉眼,所以看不清楚面容。碧君看见守门的两个男子对那人很是恭敬,隐约听见叫他什么老板。碧君心中一动,想着难道这人是子声,是了,看那身量和年龄定是子声无疑。碧君心中又重新燃起希望,她快步走到那门口,冲着已经走进门去的那人大声喊道:“平哥哥,平哥哥,我是小福子。”那人本来已经登上台阶掀起门帘就要进去了,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平哥哥,心里不禁有一丝好奇,于是又放下掀开的帘子,转身向门口望去。这人用手轻轻将帽檐抬了抬,借着昏黄的灯光,看见门口站着一个梳着一根粗粗的麻花辫,身穿一件墨绿色竖条纹花样褂子,肩上挎着一个布包袱的年轻姑娘。这姑娘虽说从头到脚打扮的很是土气,但是细细打量,还是很有些姿色的,特别是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透着灵秀。这男子打量了一下碧君后,声音清越的说道:“你找的这个平哥哥官名叫什么?” 此刻碧君也看清了这男子的面容,原来是自己认错了,礼帽下遮住的是一张面如傅粉,目如幽潭的清俊面容,但不是自己心中那个目若朗星,一笑就能融化冰雪的翩翩少年。碧君尴尬的冲这男子笑了一笑,说:“让您见笑了,我认错人了。”然后就要转身离开。 那男子见碧君神情失落,心中不忍,温柔地又说道:“小姐慢走,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平哥哥官名叫什么,兴许我认识呢?” 碧君听他这么一说,忙又回身笑着说道:“他官名叫闫子声,就在这里唱戏,可是方才前边的人告诉我他这几日不在。” 这男子听碧君说出子声的名字,眼前闪过一丝不为外人察觉的欢喜,他顿了一顿,问碧君道:“那你是他什么人?”“我是他,是他,是他亲戚,我从张家口来。” “子声这几日扭了腰,是不在戏园子里,你可以去家里寻他。” “可是我不知道他家在哪边,也没人愿意告诉我。”碧君略有些委屈的说道。 这人略微笑了一笑,说道:“这也难怪,整日家寻子声的记者、女学生、各路的戏迷票友乌泱乌泱的,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都告诉去。这样吧,天儿也不早了,我让人送你过去吧。”这男子一边说一边将在门外不远处正歇脚的自家的包车唤了过来:“顺子兄弟,劳驾你将这位小姐送到甜水胡同闫老板家去,一定要送到后再返回来。” 那车夫爽快的应了一声,就跑过去拉车,碧君感激地冲这男子鞠了一躬,然后说道:“请问老板贵姓高名,小女子感激不尽。” 那男子只是笑了一笑,守门的人略有些巴结地说道:“这位您都不认识,您可真逗,这可是北平城里大名鼎鼎的骆月明骆老板。”这人看了守门的一眼让他休要胡说,一边示意碧君上车。 望着碧君坐着车渐渐地远去,子声的好搭档铁兄弟骆月明这才掀起门帘走了进去。一边往角儿的化妆间走,一边猜测这女子是子声的什么亲戚。他旁边的那中年妇人嗔怪他道:“我说月儿,你好莫焉儿的送那丫头去子声的家合适吗,万一是个骗子怎么办?” “妈,我心里有数,这姑娘叫子声平哥哥,我就猜他们定有些粘连,子声的乳名满这梨园行知道的没几个人,不会有事的。”月明用手搂住母亲的肩膀,笑着用头抵了抵母亲的胳膊,月明妈慈爱的帮他摘了礼帽,又用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发,笑着说道:“都成角儿了,还跟个孩子一样,往后娶了媳妇看你还这么孩子气不。”听了母亲这话,月明收住了笑容,静静坐在梳妆镜前,若有所思的端详起镜中的自己。 碧君这边很快就到了甜水胡同子声的家门口。顺子把碧君放到门口后,就乐呵呵的又拉起车子回去了。碧君向顺子道过谢,心情有些忐忑又有些兴奋的看了看子声的家门。这是一座两进的四合院,青砖乌瓦,挺阔方正,清新雅致,院墙内的竹子郁郁葱葱,正在秋风中簌簌做响。门口的砖墙上挂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木牌,上面刻着闫宅两个黑漆漆的大字。碧君用手拍了拍身上的土,又拽了拽有些皱的衣襟,然后走上石阶,轻轻叩响了门环。也许是叩的声音不够大,等了一会儿,里面并无人开门,碧君只得又用力叩动了这一对铜铸的有兽头式样的门环。这一次,果然听见里面院内有了动静,一个六十岁开外的老汉从门上的小窗户内把头露了出来,一边吃着手里端着的一碗炸酱面,一边问碧君道:“姑娘,你找谁呀?” “大爷,我找闫子声。” “又是找我们子声的,我说丫头,你们放着书不好好念,老追着赶着纠缠我们子声做什么,快回吧,这一天天的。”这老爷子一边不耐烦的嘟囔者一边准备关上小窗。 碧君知道这老大爷定是把自己当成戏迷了,连忙用手挡住木窗,对大爷说道:“大爷,您先别忙,我不是戏迷也不是旁的什么人,我是从张家口远路上来的,我姓朱,麻烦您老给我通传一声。”这大爷一边嘻溜一声吃了口面,又一边打量了一眼碧君,见碧君不像是扯谎,便对碧君说道:“那你等着,但是里边见还是不见我可做不了主,倒时候你可别再纠缠。” 碧君忙使劲点了点头,满脸欣喜的冲里面笑了笑。 那老汉关上木窗,放下饭碗便朝里面去传话,还没走到院内,就看见子声母亲邹老太太已经从内院里走了出来。邹老太太还是像先前那般的瘦弱,但是眼神却也依旧刚毅。她方才正在房中吃晚饭,听见有人叩门,便亲自走出来看看。她问看门的老李头:“老李,外边是谁啊?” “太太,外边是一个从张家口来的姑娘,姓朱,说是来找咱们子声的。” 邹氏一听张家口姓朱的,方才还平静的面容立刻阴沉了下来,她回头朝里边看了一看,然后把李老头叫到竹子边轻声叮嘱道:“老李,快让外边那人走,告诉她就说是子声亲口说的不认识什么姓朱的,张家口也没什么认识的人,她若是再来就告诉警察让她蹲大狱。”老李见太太脸色难看,也不敢多问,忙应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开。这时邹氏又将他喊住,眼神凌厉又意味深长的说道:“老李,今儿的事就烂在肚子里,不要给子声吐露半个字,倘若告诉子声一星半点,那咱们这几年的主仆情分就只能到这里,你记住了吗?” 这老李也来闫家快五年了,从没见太太如此这般过,他心里一惊,忙一个劲的点头。邹氏这才又一挥手,示意他去回话。 碧君满怀期待的等在门外,她的眼前满是子声那温暖的笑容和爽朗的声音,嘴里不由自主的轻声叫了一声:“平哥哥。” 木门上的那扇小窗又开开了,李老汉没好气的冲门外满怀期待的碧君说道:“我说姑娘,你看着也是好人家出来的,怎么也学些诓人的玩意儿。我们子声少爷说了,不认得什么姓朱的,他在张家口也没什么熟人,你快走吧你,倘若再来纠缠,那就叫巡捕房的将你捉去,到时候吃苦头的可是你自己。” 老李的话犹如一盆凉水浇在碧君的头上,浇灭了她满腔的期待与憧憬不说,更浇得她彻骨的寒凉。碧君又是急又是羞又是恼,她急切的说道:“大爷,这真是他说的吗?你不会听错吧,我可是张家口来的,当年他可是住在我家的呀,我们可是世交啊。大爷,求您放我进去我当面问问他。”“我说拉倒吧你,你一乡下丫头,他现在是满北平城都追的红角儿,他能见你吗,你也不想想,莫说是他亲口说不认得你,就是认得你,你这模样,跟他是一个锅里的馒头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甭上赶着往进凑了,女孩儿家要知羞。”老李也不等碧君再说什么,一边挖苦她一边坚决的把木窗关上了。老李一关上窗,端起门边条椅上自己的一碗炸酱面,生气的说道:“好端端的一碗面,坨成这奶奶样了,真是可惜了的。”老李一边端起面皱着眉头吃起来,一边准备回自己的门房,这时猛一抬头,他看见太太竟还冷冰冰的站在一丛竹子下边。老李连忙冲太太点了点头,悄声说道:“太太,您放心,那人已经走了,我按您说的一个字都没走样。”邹氏恩了一声,然后转身走向了内院。 门外的碧君本欲再叩门问个清楚,可是手抬到半空却怎么也叩不下去。是啊,她和他非亲非故,也只是三个月的交情。也许他真的已经不记得自己这个乡下的丫头了,就算记得又能怎么样,自己算他什么人啊。碧君慢慢放下了抬起的手,脚步沉重的走下了石阶,然后回身又有些不舍的望了望那两扇木门,心里猛的一痛,痛的险些就要跌倒。碧君忙扶住身旁的砖墙,略微喘了一喘。等那痛楚渐渐消散下去,碧君这才又慢慢站直身子,她感觉自己扶着砖墙的手触到了什么,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写着闫宅字样的木牌,碧君用手仔细的摸了摸那闫字,一滴眼泪从眼眶中落了下来。碧君用力抬起头,强忍着让眼泪不要再流下来。碧君看见茫茫的夜空之中,一轮圆月已经高高的升了上来,那月光一如往日那样皎洁温润,可是那个在月光下口口声声说护着自己待自己如亲妹妹一般的少年却已经不复从前了。 碧君用手轻轻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然后背起包袱踏着月色走出了甜水胡同,也走出了自己曾憧憬了无数次的美梦,一阵突然袭来的秋风让她不由自主的打了几个寒战,北平的风北平的秋北平的夜果真要寒凉的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六章 燎沉香(一) 打发走了远道而来的碧君,邹氏方才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她转身走进内院,看见子声的房内还亮着灯,便走了进去准备和儿子聊聊天。 母亲走进房来的时候,子声正坐在灯下入神的看着一本册子。他身旁的圆桌上燃着一炉沉香,整个屋内弥散着一股淡淡的甜腻的香味,但是这甜腻中又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之感,让人既觉安逸陶醉又不会完全沉溺不能自拔,这大抵就是微燎沉香的妙处吧。 见母亲走进门来,子声忙站起身去迎母亲,一边把母亲扶到椅子上坐下,一边笑着说:“妈,您怎么来了。” “你这孩子,妈见你晚饭用的不多,过来看看你可是身上不自在?”邹氏慈爱的拍了拍儿子的手,笑着问道。 “没有不自在,就是往日这个点正好在台上,所以吃不下太多,没什么大碍的。” “那就好,我的儿你这次把腰拧了,歇息了这几日,可把妈吓坏了,往后可千万不能太热心,你是角儿就要有角儿 的架子,可不能再帮下面的人去抬箱子搬东西了,惹人笑话不说还凭空的受这几日的疼痛,万一有个什么好歹,你让妈妈我后半世靠哪个去?”邹氏边叮嘱儿子边随意的翻了翻儿子看的册子。 “妈,您老人家放心吧,我都记住了,您瞧,我这不好好的吗?” “这是什么册子,看你方才读的那么入迷。” “这是前儿我在爸爸留给我的那些戏文册子里翻到的,这出戏叫《清秋月》,过去没听爸爸给我讲过,想来不是什么要紧的戏,谁成想我看了这几日,越看越觉得这戏好,只是不知爸爸当年怎么没见他演过?”子声一边指着册子的封面上那墨色有些斑驳的“清秋月”三个字一边给母亲介绍道。 一听到“清秋月”这三个字,邹氏的心上一紧,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她就克制了自己的情绪,略微笑了一笑,故作平静的说了一句:“什么秋啊月的,听着就不是什么正经戏,你爸爸不演它定然是这戏不好,你呀还是好好养病,别看这劳什子了,把你爸爸原先教你的那些戏演好演精就够你吃一世了。” 子声见母亲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册子,也就没有在向母亲介绍下去,附和着笑了一笑。 邹氏将那册子丢在了桌子上,起身走到衣架前拿起一件随意搭在那里的长袍给儿子披在身上,有些嗔怪又有些疼爱的叮嘱儿子:“秋凉了,自己要知道加衣服,这要是被冷风钻进身子,可是会落下病根的。” 子声把长袍又往身上裹了一裹,笑着说:“儿子知道了,妈。” 见儿子很是听话,邹氏心里又开朗起来,又叮嘱了几句便回房准备歇息。子声在送母亲到门外的时候,随意的问了母亲一句:“妈,方才我隐约听着有人叩门,是谁啊。” 邹氏脸色一僵,马上又变回温和神色,强做镇定的说道:“猛的刮大风,吹的门环响,这大晚上的谁会跑来,你听错了。” 子声本就是无意而问,所以也并没继续深究,恭敬的送母亲出门后,继续在灯下看起那本《清秋月》来。 邹氏从儿子的房内出来,一个人站在秋风中目光冷淡的望着天上那轮圆月,神情凝重。今晚的月亮皎洁明亮,几片青墨色的浮云绕在月的周边,好似嫦娥披着薄纱,在这深秋的夜里随风舞动。在这温润美好的月色下,邹氏的心情却坏透了。邹氏厌恶这月色,更厌恶那月中的嫦娥,她有时真想用一块黑布把那假情假义的月亮蒙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风还在吹着,吹乱了邹氏鬓边的发丝,吹乱了邹氏本已平静的心绪。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了一幅她自己想像了多年的场景:一轮圆月之下,身着戏装的后羿与嫦娥深情的对望着,后羿是那样气宇轩昂,嫦娥是那样明媚多姿,嫦娥那长长的水袖搭在后羿的肩上,后羿用手去抓,却只抓住了一件衣衫,嫦娥已在一阵青烟中升上了九天,只留后羿在人世间悲叹。随之而来的是台下的叫好声和热烈的掌声,然后后羿和嫦娥牵着手从侧幕重新走了出来,向所有的人深深的鞠躬致谢,然后二人又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满是深情和依恋。 邹氏不敢在回想下去,她用力摇了摇头,不由自主的说了句:“为什么,为什么又要勾连,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邹氏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这句话是问后羿还是嫦娥,抑或是在问她自己。 邹氏愤愤的瞪了空中的圆月一眼,快步走回了自己屋内,邹氏没有亮灯,一个人孤独的合衣躺下,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尘封多年的往事还是不由自主的浮现在了眼前。 今天,碧君从张家口远道而来,按理邹氏应该顾念往日两家人的交情,可是她实在不愿意再听到张家口三个字,更不愿意再与朱家人有任何的瓜葛。因为在她的心中,五年前在张家口朱家的那三个月是她一生中最煎熬最憋闷的一段日子,也是在那里她的心彻底的死了,对那个人也再不抱任何的希望了。 这话还得从二十多年前说起,当年邹氏还只是个年方二八,乳名叫大环的年轻姑娘,而飞云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初出茅庐的楞头小子。那年飞云跟随既是姑丈又是师傅的全喜班班主张春全到济南唱戏,没过半年,扮相俊秀,工架英挺,动作潇洒,嗓音高亢的飞云很快就唱红了济南城。而大环的父亲当时正巧就在飞云唱戏的戏园子附近开了家面馆,每天飞云散了戏就会到大环家的面馆里吃宵夜。时日一长,戏班子的人都和邹家人熟识了起来,平日路过时也总会和大环父亲闲聊几句。大环虽然没有和飞云说过话,但是在自家面馆帮忙的大环对飞云的印象却尤其的深刻。飞云挺拔的身姿,利落潇洒的举止,谦虚有礼的笑容都深深的吸引着正是怀春年华的大环。 女子的爱慕一旦从心底里升腾,那就好比开了闸的洪水,四处的蔓延,纵然有千重山也不能阻拦。大环每日都盼望着飞云的到来,每日都掐算着飞云散戏的时间,等约莫到那一会儿的时候,精心打扮后的大环就会准时的站在柜台前心神不宁的等待着飞云的到来。只要那熟悉的身影从门口一出现,大环不由自主的就想笑起来。每到此时,大环总会假装随意的从柜台里走出来,冲飞云略略笑上一笑,然后就走进后厨帮忙,每次给飞云端面的时候,她总会给飞云多舀一勺肉哨子。等飞云他们吃过面和父亲道别出门后,大环总会倚着厨房的门框,偷偷的目送飞云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深处。倘若是有几日,飞云没有来,大环就像丢了魂魄一样,做起事情来也无精打采,丢三落四,头上也不戴发卡了,头绳也不换颜色了,就连镜子也懒的照了。女儿的变化自然逃不出爹娘的眼睛,邹家的老两口知道自家这个大丫头八成是心里有了人了。冷眼瞧了一阵子,他们发现大环定是看上了戏班子里的飞云,邹家老两口把大环叫到跟前仔细盘问,虽然大环光是低头一个劲的笑,但是从那神色上来看定是飞云无疑了。邹家老两口本来心里不大愿意和戏子结亲,而且又是外乡人,可是他们见飞云为人实诚,又谦逊有礼,包银也不少挣,总比种田下苦之人过的宽裕些,心底也就欢喜了起来。 这邹老爹素日好交朋友,性子也是耿直仗义,虽说是个厨子,可是过去在大清朝时,家里也是书香门第,诗礼传家的,只是后来时运不济,才在自家院前开了家面馆糊口罢了。飞云他们在济南府唱戏的这一年,邹老爹和飞云的师傅张班主非常投脾气,两人一见如故,常常在家里谈古论今很是投机。一次,邹老爹寻了个机会打问了下飞云的家世,得知飞云幼年失亲,他和两个姐姐全靠姑母抚育成人,后拜姑丈为师,坐科学戏,至今尚未娶亲。本来这儿女亲事应该由男方开口,可偏这邹老爹素日也是耿直性子,心里最藏不得事情。于是,他便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向飞云姑丈说出了想结儿女亲家的意思。飞云姑丈也是见过大环的,这姑娘虽然不是天姿国色,但也是品貌端正,举止大方。飞云姑丈当天在邹家并未答应下来,说是婚姻大事得问问飞云自己的意思,倘若两个孩子愿意,那他定亲自上门拿着聘礼来提亲。 至于飞云姑丈回去是怎么和飞云说的,大环就不大清楚了,总之过了三日,飞云姑丈果真亲自请了媒人拿着聘礼登门来正式求亲了,邹家二老自然心下很是欢喜,一口就应承了下来。 那年的中秋节,月圆花好之时,飞云和大环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拜了花堂,结成了夫妻。大环还清楚的记得成婚那晚,在租来的婚房里,她和飞云并肩坐在床边,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开口,就那么静悄悄的坐着,静的都可以听见彼此咚咚的心跳声。也不知过了多远,飞云才笨手笨脚的掀开了大环的红盖头,大环看见洞房的烛光之中飞云在对她温柔又略带羞涩的笑了一笑。 大环那天打扮的喜庆极了,像那时侯所有的新娘一样从头到脚一身红,头上插满了红绒花,一张雪白的粉脸之上又晕了两团喜庆的红腮粉,微微有些厚实的嘴唇上点了一点浓烈的红胭脂。大环对自己的装扮很满意,是啊,哪个新娘子不觉得自己是最美丽的呢?可偏偏这个闫飞云是个挑剔的主儿,他端来一盆温水,又拧了一个帕子,对大环说:“脸上敷了这厚厚的一层,定是不自在的,洗掉吧,还是素净些的好。”当时的大环倒没觉得什么,还满心欢喜的想:飞云果然是个知冷知热的,知道体贴媳妇儿。 大环听话的洗了脸,又在飞云的帮助之下取掉了满头的红花,大环的手无意中碰到了飞云的手指,两个人都立马躲开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大环多少有些准备,她当时又羞涩又紧张又有点期待,她静静的坐在床边等待着飞云下一步的动作。 可是,在大环洗完一脸的红粉,卸掉一头的红花之后,飞云并没有再继续下去,他一个人静静的走到窗前,用力推开窗户,凝神望着天上的那轮圆月不再言语。 夜深了,大环坐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这和她想像的洞房之夜有些不一样,总觉得有些别扭,但是别扭在哪里她也不清楚,许是因为彼此都还不熟悉的缘故吧。 窗外起风了,屋内的一对大红喜烛越燃越旺,火苗也被窗外的秋风吹的上下飞舞。大环起身走过去,拿起一把缠着红绒绳的剪刀剪了剪烛芯,然后拿起一件衣服轻轻的披在飞云的身上,轻柔地说了声:“起风了,小心着凉,还是早些歇着吧。” 飞云被妻子的话打断了思路,他回过神来,略微尴尬的笑了一笑,轻声对大环说:“你看今晚的月亮多美。” 大环羞涩的说道:“是啊,中秋的满月自然是最美的。” “你知道月亮里住着一个人吗?”飞云像是问大环又像是自言自语。 大环被飞云这没头没脑的话问的有些想笑,她娇羞地说:“自然是住着嫦娥了,这三岁的娃娃都知道。” 飞云莫名的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一丝伤感的说:“也不知道嫦娥这会儿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也真是可怜。” 飞云孩子气的话让大环笑出了声,她真的没想到平日里英挺阳刚的飞云,竟然私下里还有如此稚气的一面,娘说再能干老成的男人都有孩子气的时候,看来所言不假。大环笑着关上了窗户,对飞云说:“别瞎想了,嫦娥这会子没准早都睡下了,她寂寞啥,不是有玉兔给她做伴呢嘛。” 飞云见大环关了窗户,也没再说什么,他有些不舍的望了窗户一眼,转身跟着大环走到了床边。大环麻利的将床上撒的到处都是的大枣、花生、桂圆、莲子还有铜钱扫到了一个簸箕当中,然后拉开两床大红色的缎被,用手轻轻拍了拍。在拉开其中一床被子的时候,大环看见里面塞着一块雪白雪白的方巾子,上面绣着一对彩色鸳鸯。大环将那又绵软又光滑的方巾拿在手中一想,脸上立马又红又烧起来,她害羞的将白色的方巾随手放在外侧的枕头上,自己拖鞋上床合衣躺在里面闭上了眼睛。 飞云看见那块丢在自己枕上的方巾有些好奇,他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他喃喃地说道:“这巾子怎么会在被子里,是干什么使的?” 脸颊发烧的大环对这个呆头呆脑的飞云真是有些哭笑不得,难道这也要做媳妇儿的给你解释不成?大环娇嗔的看了丈夫一眼,对他意味深长的说道:“你说是做什么的,这还要问吗?” 看着妻子那娇羞的神色,再看看手中的巾子,飞云忽然明白了什么,也臊的红了脸,他尴尬的一笑,将那巾子塞到了枕头下。 大环少女的双峰一起一伏,呼吸也有些急促,她满面春色的望着丈夫,飞云被看的有些难为情,浑身也有些发烫,像有无数个火苗在往出窜一样。他将喜桌上的蜡烛用力吹灭,然后拖鞋上床,躺在了大环的身边。 借着从窗户上透进来的月光,大环看见丈夫的喉结一动一动的,整个人也紧张的有些僵。大环伸手去摸飞云的喉结,那象征着男子气概的喉结向上一紧不在下来,大环又用手去摸飞云的嘴唇,将那纤细的手指伸进了飞云的口中。飞云用手将大环的手轻轻的握住,用柔软的唇吻了一吻。丈夫的吻 让大环已经难以抑制自己的一片春情与爱慕,她彻底抛开女儿家的羞涩,将手从丈夫手中挣开,从嘴唇又摸到喉咙又摸到前胸,然后一颗一颗解开丈夫的衣扣。正在此时,飞云像一头从睡梦中醒来的猛兽一样,一翻身将大环压在了身下,喘着粗气又有些笨拙的将大环的红嫁衣和里边的单衣单裤全部脱下,只剩下一件红肚兜还在帮大环遮掩着最后的春光。飞云一边迫不及待的脱去自己的衣裤,一边急切的去解大环的肚兜,由于太紧张,解了两次都没解开那两根红色的带子,飞云直接用力将那带子生生揪断,一把将那肚兜从大环身上扯下,这下小夫妻二人彻底是在月光下赤诚相见了。飞云狂风暴雨一般的亲吻起大环散着少女体香的胴体来,大环被丈夫的狂热有点惊吓着,反倒没了方才的大胆,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般被飞云压在身下娇羞的感受着来自丈夫体内那沉睡已久的激情。当飞云正要兴致勃勃的动作起来的时候,大环突然想起什么,她有些惊慌有些娇羞的说:“等等,那白巾子铺上。”飞云这才停了下来,大环伸手从枕头下取出那见证少女贞节的方巾子用颤巍巍的手铺在自己的身下。 在几番狂风骤雨之后,飞云身子一紧,随之而来的是压抑又欢喜的呻吟。大环心里欢喜极了,虽然被飞云压的有些喘不过气,身上也有些撕裂的痛楚,但是人的心却是甜的。大环心想这个男人从今天起就是我的了,我定然会用我的命去对他好,为他生儿育女,为他勤俭持家,为他守好一盏归家的灯。 当一切渐渐又恢复平静之后,大环轻轻的钻进飞云的被窝,趴在他的身旁,尽情的嗅着飞云身上散发出来香胰子、汗珠子夹杂的味道,那是年轻男子特有的味道,大环着了魔似的爱上了丈夫身上的味道。 夜深了,风静了,大环舍不得睡,她在暗夜中痴痴的看着丈夫那轮廓分明的面庞,她喜欢他宽宽的额头,喜欢他浓浓的眉毛,喜欢他长长的眼睛,喜欢他高挺的鼻子,喜欢他润润的嘴唇,喜欢他方方的下巴,飞云的一切她都喜欢。 飞云许是太累了,他平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般。大环有些心疼丈夫,方才定是太用力了些,她又是爱又是疼的用手去摸丈夫的脸,她发现丈夫脸上似乎有一行泪珠滑落,再去摸时,飞云用力将她的手抓住,鼻音略微有些重的说了句:“听话,别闹,我乏了。” 大环不知道方才那是泪珠还是汗珠,但是看丈夫已经翻身睡去,大环忙将手收了回来,悄悄回到了自己的被窝,渐渐的进入了酣梦之中。 当第二天的阳光照到窗台的时候,大环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身旁的丈夫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床出门了。她挽了挽散乱的长发,接连打了几个哈欠,身上还是略微有些酸痛,这都是昨夜太 大环羞涩的一笑,脸颊又有些发烧,她连忙起身穿好衣衫,准备洗漱梳妆,当用手去翻被子的时候,猛然发现那块昨夜被她铺在身下的方巾,那雪白的巾子上赫然印上了几点大小不一的鲜红的血印。大环连忙将那巾子叠好收进了衣柜之中,然后又转身去收拾床铺。当手触到丈夫枕头的时候,她发现那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方枕上尽然有一大片泪痕,这就是了,昨夜夜半,睡意蒙胧之中,她仿佛听见有压抑的啜泣声,原以为自己是在梦境,今日看来是飞云真的哭了好久。 大环拿起那被泪水和鼻涕糊成一片的枕头陷入了沉思,她不明白为什么在自己身上时飞云是那般的享受,可是转瞬又似一孩子般的哭了起来。大环真的想问个明白,但是却不知道从何开口,这个疑惑一直纠缠了大环许久,许久,直到多年后才有了答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七章 燎沉香(二) 在婚后的日子里,飞云对大环不能说不好,对她格外的礼让包容不说,还将他的包银悉数全部交给大环支配,在衣食住行上更是不挑剔不讲究,任由大环做主,邹家老两口看见飞云如此谦和明礼,欢喜的合不拢嘴,在大环跟前直说她的造化好,找了个称心的好女婿。 对于自己婚后的生活,大环是知足的,飞云为人正派刚直,虽然言语不多,但是对待自己真的是如和风细雨,没有一点点疾言厉色,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大环总觉得自己和飞云之间好像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纱帐,自己始终只能看个丈夫的轮廓,而无法看清他的心思。许是自己太敏感了些,寻常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就足够了,男人在外头奔生计,自己实在是不该太过计较太过揣摩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大环常常这样开解自己。 飞云是个自律的人,每日天不亮便起床练晨功喊嗓子,用过早饭便和班子里的琴师、演员们排排当天的戏码,串串戏文,然后用过午饭之后便歇一个时辰的午觉,等睡醒之后吃几口茶点便和众人去戏园子里准备扮戏,散戏之后要么约上几人去吃个宵夜,要么就去茶楼喝上几口清茶,说笑一番。白天,大环基本上和飞云说不上几句知心话,只有到了晚上熄灯之后,飞云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总要在大环身上忙活一番才肯罢休。每到这时,大环的心里才是最甜蜜的,不单单是享受了床第鱼水之欢,更主要的是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这个在自己身上气喘吁吁的男人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他是需要她的,是爱她的。 婚后没出一个月,大环便怀了身孕,飞云一贯平静谦和的脸上也挂上了难以抑制的喜气,他难得的将大环搂在自己怀中,兴奋的猜测这孩子的性别,就连名字也早早的起好了。那段时日是大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身旁有个谦谦君子做丈夫,肚中又孕育着他们两人的骨肉,家里家外一片祥和喜庆,那段日子真真是连睡觉都会笑醒。 第二年的四月,大环给飞云生了个粉嘟嘟的胖丫头,小生命的诞生给家里更是增添了无穷的乐趣。然而在大环心中,还是有些许的遗憾,那就是她觉得自己应该再生个儿子,好为飞云传宗接代,这是她做为妻子的责任和使命。虽然飞云没有说什么,但是大环却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飞云,心里总是存着一份愧疚。 一晃,飞云已经在济南唱了将近三年,飞云姑母和几个姐姐多次来信催促他们回家团聚,加之姑丈也上了年岁,想回北平养老,而离家有六七年的飞云此时也格外思念亲人,于是在与这边戏园子的约满之后,姑丈和飞云一合计,便决定带着戏班子返回北平再作打算。说真心话,大环是真不情愿离开父母,远上北平的,可是她也明白既然当初选择嫁给飞云,此生也就只能随着丈夫走了。 那年初秋,大环告别父母亲人,抱着刚满一岁的孩子随着飞云和戏班子返回了飞云的老家北平。飞云的家虽然在故都北平,但是却十分的寒碜,在一个大杂院里只有父母在世时遗留下的两间破旧的平房。姑丈一家虽然几番邀请让小夫妻与他们同住,但是飞云觉得姑母和姑丈拉扯自己长大已经感激不尽,再加上那边也是家口大,兄弟妯娌多,自己更不能再带着老婆孩子去拖累二老了。于是,飞云一家三口就又回到了空置了好多年的旧宅之中,虽然大杂院里人多嘴杂,但是门一关,小夫妻也乐的自在逍遥。 飞云在济南虽说也是红角儿,可是在北平这座名角儿扎堆,人人听戏,人人懂戏的大都市里,他这资历尚浅的年轻人在梨园行里真的不算什么。因此上,飞云只能在天桥给有名的旦角唱配戏,虽说每月的进项养家足以,但是对于一心出人头地的飞云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一日清晨,飞云从护城河边练功回来,正在家中逗女儿玩耍,听得门外有人兴冲冲的喊他的名字。飞云把孩子交给大环,开门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师兄唱花脸的郭长魁,他赶忙把长魁师兄让进窄小的屋中。大环和长魁师兄在济南就很熟悉,因此也没有回避,她热情的招呼师兄喝茶,又让怀里的丫头叫大伯伯。长魁师兄与小夫妻俩寒暄说笑了一阵,然后给飞云说了一件让他又惊又喜的事。 原来,前阵子长魁师兄的岳父在天津过世,他接到信儿后带着妻儿连夜动身赶回天津奔丧。在料理完岳父的后事,准备回北平的前一天,闲来无事在街上闲逛的长魁师兄,看见在马路边上有一座颇为热闹的戏园子,虽然比不上北平的戏园子那么的挺阔,但是也算是有些规模。因为同是梨园行,长魁师兄就格外的留意了一下,这一留意不打紧,竟然意外的碰到了一个故人,这人姓朱名若诚,艺名筱丹凤,七年前与他们一起在汉口月昇戏院唱了两年的戏,彼此都熟悉极了。 原来那天,长魁大师兄偶然看见戏园子外边的戏牌上写着一堆名字,其中有一个名字便是筱丹凤,他不敢肯定这个筱丹凤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于是他便买了票,进了戏场去一看究竟。看了半晚上,终于等到了筱丹凤的《思凡》,台上的俊俏小尼姑手拿拂尘一亮相,就来了个碰头彩。只听这月下的小尼姑在台上幽怨婉转的念道:“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台下的戏迷又是一阵叫好,看得出这小尼姑算是在这地界儿上立住了。 长魁师兄在这小尼姑一出场便心下激动起来,果然是他,是那个在汉口有“活嫦娥”之称的筱丹凤。筱丹凤在台上娇嗔多情,身姿曼妙,长魁师兄在台下看得也是有滋有味,欣喜异常。等到筱丹凤的戏一完,长魁便兴冲冲的跑到后台门口,托戏班里的人传话,说自己是筱丹凤的故人郭长魁,很快,戏班里传话的人就回来热情的把长魁请了进去。进去的时候,台前边正在唱《桑园寄子》,台后面演员们改妆的改妆,候场的候场,比台前还要热闹。在后台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长魁看见了穿着一身白色水衣正在对镜卸妆的筱丹凤。长魁激动的叫了一声“丹凤师弟”,筱丹凤也高兴的站了起来,欣喜的叫了声“长魁师兄”。 长魁用力握了握丹凤的手,又拍了拍他的胳膊,笑着说:“你小子行啊,一出《思凡》唱的比先前更有味道了。” 师兄的夸奖,让丹凤有些不好意思,他谦虚的说自己还差的远,师兄谬赞了。 简单寒暄之后,长魁让丹凤赶紧卸妆,然后兄弟俩在一起找个地方好好叙旧。丹凤麻利的卸了妆,带着长魁从后台出来,两个人边走边说,一路来到了丹凤租住的房子里。进屋坐定后,师兄弟二人激动的聊起自汉口分别后这些年各自的经历。其间,丹凤随口问起飞云现下如何? 长魁告诉他:“飞云这小子好福气,从济南唱了三年戏,不光讨了个贤惠媳妇,还生了个粉团一样的俊丫头。” 丹凤听后笑了一笑,然后又问了问班子里其他人的境况。兄弟二人兴致勃勃的又聊了一阵子,长魁见丹凤有些乏了,便告辞出来,临出门丹凤问他何时回北平。长魁说明日一早就走,丹凤说那他去车站送送师兄,长魁说心意领了就不麻烦了,可是丹凤一再坚持,长魁也就笑着答应,告诉了他明日动身的时间。 第二日清晨,长魁一家刚进站就看见了早已等在那里的丹凤,丹凤给长魁的孩子买了一些水果和点心带在路上,又和师兄夫妻叙了叙旧。临上车时,丹凤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给长魁,让他回京后捎给飞云,说是多年不见,捎去一封信问候问候。长魁接过信仔细的装在身上,然后和丹凤笑着道了别。 长魁师兄一回到北平,休整了一日便顺道给飞云来送信。飞云接过信随手放到了桌上,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长魁师兄聊着天津的见闻。聊着聊着又聊到了丹凤的身上,飞云笑着问长魁:“大师兄,丹凤那小子现在可成家了没有,也老大不小了。” “咳,丹凤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眼界奇高,一般的女子还真不入他的眼,他又演过嫦娥,自然是要寻一个像嫦娥那样绝色的才肯罢休,哈哈。”长魁有些打趣的说道。 飞云也笑了一笑,并没有接过他的话茬。倒是坐在一边抱着孩子的大环对这个要讨嫦娥当老婆的男子来了兴趣,顺嘴问了句:“我说大师兄,你方才说的这个丹凤究竟是怎么样厉害的人物,竟然要讨嫦娥那样的仙女做老婆?” “这你得问后羿啊,他最清楚丹凤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哈哈哈。”长魁一语说完,爽朗的笑了起来。 飞云的表情略微有些不自在,但是仍旧笑着看了长魁一眼,对妻子说道:“这丹凤师弟是我师叔的徒弟,七年前我们在戏班里一起唱过戏,是个出众的人物,自然要找个般配的女子才不算亏了他。” “何止是出众,当年飞云和丹凤两个那可是戏台上的好搭子,戏台下的好兄弟,汉口的林博衍老先生就因为喜欢他俩个的戏,还专门给飞云和丹凤写了一出《清秋月》,飞云的俊后羿,丹凤的美嫦娥,那真是珠联璧合,光彩照人,不光座儿们爱看,就连我们自己都跑到前边看,一连几个月都满座,有些人为了一张票还有打破头的,那场面到如今想起来都让人心热啊。” 长魁师兄的话让大环充满了好奇,她竟不知道丈夫还演过这么一出轰动汉口的戏。坐在长魁身边的飞云倒是没有多少欢喜的神色,他只是淡淡的一笑,平静的说:“师兄过讲了,早年间的事了,我都有些不大记得了。” 长魁见飞云好似不大愿意再提汉口的事,也就知趣儿的岔开了话题,又闲聊了一会儿,寻了个借口告辞出去。 送走了长魁师兄,飞云对大环说自己有些头痛,想在炕上歪一会,大环关切的摸了一下丈夫的额头,好在没有发烧,她问丈夫可是今早起的过早招了风寒,要不要去找个郎中来。 飞云一边斜躺在炕上一边淡淡的应了句:“不妨事,就是昨天没睡好。”大环看丈夫的神色是有些困倦,于是抱起孩子悄悄的走出了房门,到厨房去张罗起晌午的饭菜来。 等到大环做好饭菜,她轻轻的推开房门,往炕上一看,飞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再往四周一看,屋内空无一人。大环将怀里的孩子放在童车上,走到炕前准备动手去收拾炕上弄的有些散乱的被褥。大环归置好被褥,见丈夫的枕头也有些褶皱,于是用手去拍,谁知手刚放到枕上就触到了一团湿湿的水渍。大环拿起枕头仔细一看,应该是泪水打湿的痕迹。大环心里一沉,脑海里又浮现出当日新婚之夜时飞云悄悄落泪的情景。眼看就要吃晌午了,大环不想找茬置气,她将枕头随手丢到了被子上,准备起身去摆炕桌,就在起身的那一瞬间,她又看见方才枕头的下面还整齐的放着长魁师兄从天津捎来的书信。信封已经拆开,显然是看过了的,难道丈夫是因为这信里的内容而哭?大环在娘家时也是粗识得几个字的,她满心疑虑的将那信纸取出,准备一看究竟。谁知道当那信纸在她眼前展开时,她竟然愣住了。信纸上空无一字,连一个墨点都没有,大环起初以为是不是里面还有,她又仔细把信封里面摸了又摸,就连被褥上下又一通查找,依旧什么也没有,这就奇了,一张什么都没有写的空信纸,怎么就能让堂堂七尺男儿轻易的落泪呢?这其中究竟有怎么样的隐情,真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就在此时,大环听见屋外飞云的脚步声,她连忙将信纸装进信封,又将那枕头重新放在信封之上,然后快速的走到孩子的童车前,假装在哄孩子。 飞云推门进来,大环故作平静的冲他一笑,她看见飞云手里端着脸盆,盆里放着手巾,显然他是出去洗脸去了,定是不想让自己看见他满面的泪痕。飞云也冲妻子略有些不自然的一笑,然后将脸盆放好,这才走过来从童车里抱起女儿,在她的小脸上使劲亲了一亲,神色也渐渐的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这顿饭,小两口吃的各怀心事,只有怀中的女儿咿咿呀呀的比划着,小脸上挂着童真无比的微笑。 大环终究还是没有去问飞云,她知道纵然是问了,飞云也不会对她解释什么,反而弄的彼此尴尬。大环是个聪明冷静的女人,她知道人人心中都会有一些不愿意拿出来与别人说的故事,即使是最亲近的枕边人也是如此,何必刨根问底呢,娘说过,男人只要想着这个家,为着这个家,不缺你饭吃,不少你衣穿,这就足够了,千万不要和男人争论短长,临了吃亏的还是咱女人。娘的话,大环一直记在心头,也深以为然,因此她把这疑虑又自我开解掉了,虽然时不时的还会蹦出来,但是她还是张不开那口去问问丈夫,大环自己也不知道这辈子这个疑虑什么时候才会打消,抑或什么时候才会有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八章 燎沉香(三) 日子在平平淡淡中向前推移,无所谓好与不好,飞云和大环又相继生下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在这些年里,飞云的姑丈将戏班子交给了飞云,自己彻底在家养老,飞云成了这二十几号人的领头雁。 当时的北平,名角儿扎堆,争奇斗艳,飞云虽然也渐渐有了些名气,但是因为他素日不喜欢结交应酬,身边缺少了一帮能为他谋划的文人雅士,加上当时梨园行内攀附权贵,同行倾轧成风,所以他的声名也就很少见诸于报端,终究没有形成太大的气候。 几年后,飞云积攒了一些积蓄,在姑丈一家的帮助下,在城内购置了一个雅静的独立小院,把家从大杂院的旧居里搬了出来。在安顿好妻儿之后,飞云带上戏班子离开北平前往各地跑码头了,虽然大家都替他可惜,但是飞云却如鱼入江湖一般快活欢喜。飞云一年之间只能回来一到两次,每次也只是匆匆小住几日便走,更多的时候都是大环独自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守在家中,虽然飞云一直都按时汇来生活费,但是大环的心中对丈夫还是充满了牵挂和思念。大环一个人带孩子自然是辛苦,好在飞云的几个姐姐和姑母一家都住在附近,平日里也对大环母子颇为关照,总算让大环的日子过的不算太孤单寂寞。 在外边漂泊了十年,随着年纪的增长,飞云许是有些疲累了,他如倦鸟归林一般的悄然又回到了北平,回到了大环的身边。经过这十年的世事打磨,磨光了飞云脸上的锐气,他的脸上满是霜染丹枫的味道。飞云回到北平后,又在天桥的一个场子里登台,依旧只演戏不攀附任何的人,固守着自己的原则,熟悉他的人都说怪可惜了的,明明可以往上再走一步的,可飞云却不以为然,因为在他心里他只是一个唱戏的,旁的那些事情他真的不擅长也不想去擅长。 飞云的儿子子声在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小学快毕业了,这孩子天资聪颖,学习成绩很好,大环本来是满心期望着自己的儿子能够好好念书,将来去银行去报馆去大学寻一份体体面面的差事,这要好过唱戏一千倍一万倍。可谁知这子声在父亲回来后,子声跟着父亲去了几次戏园子,就被戏台上那五光十色的世界,那铿锵有力的锣鼓点,那或高亢或婉转的唱腔深深的吸引。他对自己的父亲也从陌生到熟悉再到崇拜,心中对唱戏也由起初的好奇发展成了喜欢再到后来狂热的着谜起来。子声每日从学堂一回来就缠着父亲教他练功,教他唱戏,甚至偷偷戴起家中的髯口学着父亲的样子唱上几句,每每这时都会引得飞云哈哈大笑起来。渐渐地飞云也有心栽培自己的儿子,于是在自己每日清晨练功之时也将他带在身边教他一些发声、练嗓、运气的基本功夫,在有空暇的时候也会教他几句戏文,起初也没想着孩子能有多大的进益,让他了解一下梨园行了解一下自己的父亲也是好的。 可是偏这孩子是个有心的孩子,父亲每日教他的这些东西,他不但全部牢牢记在心里,还一有时间就刻苦的练习,没出一个月竟然能够完整的唱上一出《空城记》,虽然声音稚嫩,气口也还尚浅,但是这孩子惊人的记忆和过人的天赋让飞云不得不对自己的儿子子声刮目相看起来。 在子声十二岁小学毕业之后,大环希望儿子继续读中学,将来读大学,可是个子已经超过母亲的子声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他想跟着自己的父亲正式学戏,不想再去上学。大环为了这事,没少和儿子掰扯,可谁知这孩子就像哑巴吃秤砣铁了心一般,愣是软硬不吃,刀枪不入,一门心思要学戏。飞云见儿子心意坚决,再加之子声确实也是这块材料,于是便答应了下来,决定让儿子中断学业,子承父业,跟随自己学艺。起初,大环有些埋怨丈夫,但是经不住儿子的苦苦哀求和丈夫的耐心劝说,也就只好妥协,但是也让子声答应自己,倘若日后学戏学的辛苦不想学了那就必须乖乖的去学堂继续学业。子声一见母亲松了口,高兴的对母亲说:“妈,您放心,我一定跟爸爸好好学习,绝不反悔!”就这样,曾经不想教学生带徒弟的飞云最终收了自己的儿子,将自己前半生的所学所获悉数教给了他,也将自己未能实现的理想全部寄托在了儿子的身上,希望自己的儿子有朝一日能够唱红整个北平,成为真正的名角儿大腕。 一晃又是五年,飞云已过了不惑之年,两个女儿也相继出了门子,寻得了不错的归宿,而唯一的儿子子声也已经十六岁了,他虽然开蒙的晚,但是凭借着父亲的精心教导,自己的刻苦勤奋与过人的天赋,他很快就从同辈的孩子中脱颖而出,待倒仓期过后已经能在天桥的戏园子里单独唱《挑滑车》这样的武生戏了。 那年刚过完正月十五,大地还未返青的时候,飞云接到唐山一戏院的邀约,请他带班子过去唱戏,因包银给的比北平这边高,又是一位世交极力邀请,飞云也不好拂人情面,因此飞云决定带着儿子去那边唱上一年,也顺便让初出茅庐的儿子在外乡的台子上历练历练。 因为家中已无牵扯,加上实在放心不下儿子,所以大环这次也跟着父子俩一同前往唐山,好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另外,大环多年来心中一直很疑惑,为什么丈夫一回到北平,就总是郁郁寡欢的模样,而每次动身去外地就好比鸟出牢笼,那欢喜劲儿真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家里就这般不自在吗,还是旁的什么原因。因此上,大环这次执意要一同出行,她到要亲眼见识见识,这外边的月亮是不是真的比家里的圆。 在唐山唱了一年,飞云很受戏园子老板的青睐,一来是他活好人也实诚,再来是唐山的观众也认飞云,上座率一直不错,因此戏园子这边有意与飞云续约,可就在大家准备签字续约的时候,飞云突然反悔,决定带着戏班前往张家口,这让众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大环原本也挺喜欢唐山这地界儿,虽比及北平那般的繁华,但是却也热闹接地气,更主要的是这边的人要比北平的淳朴许多,对飞云也格外的认可,每日散戏后总有一帮子戏迷票友围在飞云身边,这让飞云也很感动很温暖。但是纵使这样,飞云还是去意坚决,大环曾问过丈夫,飞云只是说张家口那边一家戏园挑大轴的生角儿生了病不能登台,专程托了人来重金请他来救场,不为别的单为钱他也要去,况且唐山这边的约已经满了也不算对不住他们。大环对丈夫的解释有些意外,丈夫过去并不是如此看重银钱的人,这次为何如此反常? 带着满心的疑惑,大环跟随着丈夫赶了几天的路,终于来到了繁华一时的小城张家口。飞云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夜幕降临,戏院的老板热情的将飞云一家暂时安顿在了戏园子背后的几间平房里,说等到一切稳妥之后便张罗着给飞云一家租房子。飞云是个好说话的人,也并没有挑剔居住环境的简陋,他此刻的心思全在戏园子里面。飞云匆匆洗了一把脸,顾不得休息,便像着了魔一样的一头钻进了前院的戏场里,去看这边的名角儿们唱戏了。 那晚,飞云一直到戏散了场才回到了住的地方,此时子声早已睡下,只有大环担心丈夫,一直在灯下等他回来。见飞云推门进来,大环既心疼又有点怪怨的说道:“你也真是不分早晚,一路过来也不见你乏,还没安顿稳当呢就一头钻到那前边去看戏,都唱了这二十多年的戏了,什么名角儿的戏没见过,这张家口的角儿就唱的那么好,我看你真是有些越来越癫狂了。” 飞云对妻子的数落并不在意,他端起妻子沏好的茶使劲喝了几口,满面红光的对妻子说:“你知道什么,这戏不在于角儿大不大,在于唱的有没有味儿,能不能唱出一个情字来,我看这边的戏唱的不比北平的差。” 大环这一路过来,还真没见丈夫如此刻这般兴奋过,看来这边的戏果真是好,要不然丈夫怎么能如此褒奖呢。大环心想,赶明儿我也去看他一看,见识下这边的戏究竟好在哪里。 夫妻二人又唠了几句没紧要的,便熄灯睡下。等到第二日吃过早饭,戏园子老板带着这边的头牌旦角儿来专程拜访飞云。当飞云和这位头牌四目相视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了,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汉口与飞云唱红了《清秋月》的筱丹凤。飞云和丹凤自汉口一别至今日已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今日重逢自是喜不自胜,感慨万千。大环初次见到丹凤,因为曾听闻他与丈夫是最默契的搭档,于是她便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当年有活嫦娥美誉的筱丹凤,只见他虽然已人至中年但是依旧风流倜傥,举手投足之间竟然也看不出一点点旦角儿的脂粉气来,从内而外更多的是中年男人的沉稳与儒雅。大环在北平也见识过一些浑身媚气,涂脂抹粉,女态十足的男旦,每每遇见,大环心里总是有些不是太舒服,甚至有一丝不屑与厌烦,今日见到这位筱丹凤,就如同旦角行里的一股清流一般,言行得体,俊朗谦和,难怪飞云与他脾气相投,情同手足。 丹凤见飞云一家住的实在简陋,于是盛情邀请飞云一家随自己前往家中居住。过去在外登台的时候,飞云也曾遇见过一些故旧,也有极力邀请他去家中居住的友人,但是飞云都毫无例外的婉拒,他是个怕给人添麻烦也怕与人过分亲密的人,今日如此爽快的答应了下来,甚至是想都未想的应了下来,实在是让大环大出所料。大环心想:看来丈夫还真是看重这个丹凤师弟,好久都没见过他如此爽朗的笑过了。 飞云和丹凤虽然分别了二十余年,已经从当年唇红齿白的翩翩美少年变成了面染风霜的中年,但是二人的情谊并未改变,没有丝毫的生分不说,甚至在经历了诸多人世炎凉之后这段少年时代的友情让他们更为珍惜。在此后的三个多月里,飞云和丹凤白天练功排戏,晚上登台唱戏,闲暇之时还一起吟诗做画,谈古论今,每日如影随形,日子过的十分的惬意快活。 随着时日的增多,大环心中有了一丝隐隐的担忧,这担忧并不是毫无来由的。飞云在婚后的这二十多年里,一直对大环是分外的客气和礼让,客气中透着一丝疏离,缺少了夫妻间应有的亲密。而自从在张家口与筱丹凤重逢后,飞云就好像彻底变了一个人一般,每日总是笑逐颜开,满面春风,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大环就没见丈夫如此快活过,大环知道这皆是因为丹凤的缘故。大环是深爱着自己丈夫的,只要他高兴了,自己也无比的欢喜,她也喜欢看着他们两个唱戏,唱的犹如行云流水一般悦耳动听,沁人心肺。可是,渐渐地,大环觉得事情好像在哪里有些不对劲,因为他从丈夫看丹凤的眼神里看出了不一样的东西来,那眼神不光是欣赏,更有着一丝爱慕与甜蜜。起初,大环也笑自己太敏感,两个大男人怎么会呢,可是直到后来有一次她和丹凤的媳妇一起看到了一个场景,让大环的心情跌到了痛苦的冰点,她从那时起从心底都要恨死这个筱丹凤了。 那日吃过晌午,飞云和丹凤没有午睡,去书房画画,这也是他们最近常做的事情,丹凤的媳妇儿杜氏在睡了一阵子后约上大环去街上逛逛。盛夏的午后,阳光格外的灿烂,廊上的几盆海棠开的正浓艳,在阳光的照射下越发的像从腔子里喷出的鲜血一样炙热殷红。 大环和杜氏经过书房的时候,她们随意的往书房里看了一眼,谁料到这一看让两人着实的吃了一惊! 书房内,丹凤正在提笔做画,飞云站在他的身边,目光却完全不在画上,而是痴痴的望着丹凤。丹凤画完最后一笔,转头去看飞云,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没有再移开,是那样深情,那样脉脉,仿佛世界静止了一般。 杜氏是个暴碳性格的女人,她看到这一幕后立时就要发作,大环毕竟是心里有些算计的,她连忙一把扯住杜氏,将她连拽带推的从前院拉到了后院,然后两个惊又恼的女人坐在杜氏的房中,一时也没了主意,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刚才看到的一幕,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面对各自的丈夫,心里就像吃了苍蝇一般的恶心,又好像塞进一块千斤坠一样堵的胸口生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九章 燎沉香(四) 那日在书房门前无意看见飞云与丹凤暧昧的一幕后,大环恼恨归恼恨,但是心底终究还是存着一丝理智,她知道自己这会子纵然去把那筱丹凤撕成几半也于事无补,看他俩人的那份情谊缠绵劲儿,这其间的纠缠想来也不是一日半日了,倘若就此撕破脸去,那往后的日子定然是不能再似往常那般平静了,她自己倒不打紧,权当死了丈夫的孀妇,可是她那宝贝的儿子子声的前程还要不要,要是世人都知道他有这样一个与男人有情爱纠葛的父亲,那子声又如何在这世间抬头,也罢,大环决定暂且忍下这心头的恼火与委屈,待从长计议。 丹凤的媳妇儿杜氏却没有大环这般心思缜密,她被大环强拉硬扯的拽到了卧房后,几次要挣扎着起来去那边闹上一场,大环几次将她按住,又苦口婆心的劝解了半日,好歹算是被劝了下来。 杜氏也不是太糊涂的人,在渐渐冷静下来后,她细细的想了想大环劝自己的话,全都在理,这时候自己若去闹上一场,除了逞上一时的口舌之快,对这个家特别是对自己那宝贝的跟眼珠子似的儿子佑君一点好处也没有。想到此,杜氏用帕子擦干了自己脸颊上挂着的泪珠,没好气的对大环说道:“我们家这位素日里是最顾念家的,看今天这阵势,都是被你家那位爷给拐带坏了。” 杜氏的话惹的大环心里十分不高兴,但是她知道这时候与她争论短长毫无意义,大环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哼,苦笑着说道:“他婶子,这时候不是追究谁拐带谁的时候,咱们姐俩儿应该仔细合计合计该怎么把他们两个看住,趁他们还没做出那没出息没体面的丑事来,咱们把他们两个人分开,自此再不要往来,一了百了,这样于他们于你我于咱们两家的孩子都好,你说是也不是?” 杜氏一边气哄哄的用手绞着手里的帕子一边冷笑道:“说的轻巧,怎么看住,他们两个整日家好的跟一个人一样,台上台下都在一处,就差搬在一起睡了,咱怎么看得住。” 还没等大环说话,这杜氏突然跟被针扎了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她恨恨的说道:“你说他们两个会不会已经睡过了,这两个没羞没臊的,我平日家也听几个要好的姐妹说过,这男人和男人要是看对了眼,会来什么撅草根比长短,谁长谁先日的,这混帐王八羔子,旱路不走走水路,我这辈子算是瞎了眼,竟毁在这挨千刀的手里。” 大环听她越说越离谱,连忙又将她拉到床边坐下,叹了一口气说道:“妹子,先别想其他,依我看他们两个也都是自重的人,不至于真的就做出那些吃了屎的事情来,现下最紧要的是咱们得让他们分开。” “分开?怎么分,他们两个现在在张家口可是座儿们最认的角儿,况且又有这层恶心的事,谁能将他俩分开,除非拿刀一刀一个结果了。”杜氏心如乱麻,一时也没什么主意,只能在嘴上连珠炮似的发泄着。 “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妹子你能不能奈得住性子,忍的下这一时之气,做得来做不来?”大环定定的看着杜氏的眼睛,神情刚毅的说道。 一听大环有了主意,这杜氏立马来了精神,她忙问道:“嫂子,你说什么主意,只要能将这两个狗不食的东西分开,就是一泡热屎我也能把它生吞下去。” 杜氏这没头脑的蠢话让大环忍不住一笑,她略微顿了一顿说道:“这比吞热屎要简单,他们平日里不是在台子上最会唱戏吗,那咱们姐儿俩也给他唱一出西皮二黄,看谁着谁的道,只要把他们两个拆开来,往后的日子咱姐儿两个才能安生。” 杜氏已经心急起来,她连忙握住大环的手,急切的问道:“哎呀我的好嫂子,你快别卖关子了,快跟我说说究竟是什么法子,我定然会照你说的去做。” 大环将嘴贴在杜氏的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番,然后用手轻轻推了杜氏一把,略有些不放心的问道:“可听明白了,能做到吗?” 杜氏的眼睛盯着身前的一张方凳想了一想,然后咬了一下下嘴唇,冷冷的说道:“听明白了,只要能保住我这家,我就暂且先把这苍蝇吃了,以后再跟他算帐!” 两个人又细细的商议了半日,直听到前边有脚步传来,大环才起身告辞了出来,临出门又回头冲杜氏点了点头,杜氏也对大环略微点了一点。刚走到房拐角,就碰见了眉眼含笑的丹凤从前边走来,他看见大环忙笑着叫了一声:“嫂子。” 大环心里已经恨毒了这个与自己丈夫不清不楚的男人,恨不得冲过去狠狠甩他几个耳刮子,但是理智告诉她不可以,她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也没搭话,轻轻的从丹凤身边走过,在擦肩的那一瞬,大环用余光厌恶的瞥了丹凤一眼,然后带着满腔的怨恨与委屈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大环进来的时候,飞云正坐在椅子上兴致勃勃的看着一幅画,见妻子进来,飞云笑着对她说道:“你来的正好,快来看看这画好是不好。” 飞云平日里很少在大环面前眉开眼笑,大环虽说方才进门前还在诅咒这个杀千刀的负心汉,可是一看到丈夫那热情又明快的笑容,心想:也许他是一时打错了主意,心里终究还是有我的。想到这,大环心头一热,她也笑着走了过去,从丈夫手中接过那幅画,仔细的端详了起来。只见这幅画上一轮淡黄色的圆月挂在当空,一层轻轻的墨云绕在两旁,月下一位身穿淡紫色罗裙的美人正向月而升,她的神情幽怨,眼中似有泪光闪烁,在美人的身下是闪着粼粼波光的江面。这画的意境清冷而凄婉,看得出画此画的人定是经过些世事的,要不然也决不会笔墨下尽显风霜之感。大环猜想这定是飞云从哪位画家那里讨得了一幅,要不然也不会像得了宝贝一样满脸的兴奋与满足。 大环见丈夫兴致好,对自己也是笑意绵绵的,她决定按下那事不去想,尽力的对丈夫再温柔一些,也许能将他的心拉回自己身上。于是,大环笑着说道:“这画画的可真好,瞧这月下的美人叫人看了不由得又是喜欢又是心疼,真真是一幅好画。” “真看不出,平日里只见你精于持家,没想到品起画来也是有些见地的。”飞云赞赏的说道。 丈夫看似夸奖的话,让大环心里升起一丝不悦,她从心里暗自骂道:我在你眼里也不过就是个洗衣做饭带孩子的老妈子,你何时又真的想知道我喜欢什么,又何时把你的那双多情的眼睛落在我的身上。” 虽然心中不悦,但是大环还是顾念着丈夫,不想扫他的兴。她尽量做出欢喜的神态,随口问丈夫道:“也不知道这是哪位的大作,画的这么传神,等赶明儿回到北平咱把它装裱起来挂在家里可好?” 大环的话让飞云更加欢喜起来,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脸凑到妻子的身边,用手指着画侧面的那一行墨迹说道:“你可全认得这几个字,你看看究竟是哪位的佳作。” 大环略有些好奇的把目光移到了画右侧的那行题款上,只见上面用行揩写着“清秋月”三个大字,字下是一行诗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下面的落款和印章中均有若诚两字,许是作者的名字吧。 因不解若诚是哪位,大环笑着把脸转向丈夫准备问他,可是转过脸的那一刹那,大环发现飞云正用一种极温柔的目光看着自己,那眼眸里有许多年未曾见过的光亮在闪动。大环被丈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她有些柔媚的说道:“这画上的字我全认得,画里的人定是嫦娥无疑了,只是这若诚是谁?” 听了大环的话,飞云爽朗的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略有些得意的说道:“我猜你定不会知道,这若诚其实就是丹凤的本名啊,丹凤真是极有灵性的一个人,当年只随着汉口的林老先生学了一阵子的画,谁知道这么些年竟然没有扔下,现如今画的越发好了,你看这嫦娥就好象随时要飘出来一般。”飞云没有注意到大环神情的变化,自顾自的说着,一边说一边将温柔无比的目光移到了画上,说完还用手去轻轻抚了抚画中嫦娥的脸。 又是他,又是这个筱丹凤,大环方才已经慢慢转暖的心情一时间又跌入了冰点,她脸色一沉,望着正一脸陶醉的丈夫,略带挖苦的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丹凤师弟呀,也难为他四十岁的人了又要唱戏又要做画又要……又要招呼你,真是难为他了。”大环本来是想说又要勾搭你,但是话到嘴边又强咽了下去,大环终究是心有城府的女子,她不想像市井泼妇一般去和丈夫撕破面皮,她要忍这一时之气,以图今后。 正沉浸在欢喜之中的飞云压根没有注意到妻子的语气有些异样,他略有些得意的说道:“这一行字可是我题的,你可认出来我的字迹,哦,想来你也不懂这些的。” “是啊,我懂什么,我不过就是一个睁眼瞎子罢了,你们的这什么秋呀月的,我确实不懂,但是我却知道一点,嫦娥再好,也是个狐媚子,见了灵丹就舍了夫妻之情,丢下后羿一个人做了一辈子鳏夫。” 飞云这时才听出大环的不悦来,他以为大环是恼他小瞧了自己,忙随口说了句:“瞧你这人,不和你说话吧你总说我不搭理你,和你说话吧,你又多心错会了我的意思,得了,我还是躲你远些吧。” 飞云也沉下脸,将那画小心翼翼的收拾好,放到书架上,然后走出了房门。 丈夫走后,房内只剩下大环一人,窗外的太阳依旧炙热,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也都在它的烘烤之下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只有那窗台上的四季海棠迎着太阳昂首怒放,在大环眼中闪着一片血红。 大环此刻真想把这画撕扯成碎片,原来方才那片刻的温柔与欢喜都不是因我而起,那温柔是属于筱丹凤的,那欢喜也是属于筱丹凤的,与我邹大环何曾有过半分毫,我真真是个笑话,拴不住丈夫的心也就罢了,竟然输给了一个只在戏台上唱嫦娥的男人。 大环快步走到书架前,一把将那被飞云仔细卷起的字画拿了下来,她将那画使劲揉了一揉,咬着牙就要去撕扯个痛快的时候,突然她的手停了下来,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不能扯,扯了画也就彻底扯断了夫妻的情分,那真就覆水难收了。大环无力的将那被揉成一团的画重新摊开了抚平,然后又归置到了书架上。大环无力的瘫坐在桌前,呆呆的望着那盆海棠花出神。望着望着,那血红的花串上似有人影闪动,仔细一瞧,是身着紫色罗裙一脸春色的筱丹凤,盛妆之下的丹凤秋波闪闪,明媚多情。大环觉得那一片殷红的海棠就是用自己心里喷出的血染就的,这筱丹凤就是生生的把刀扎在自己心上,然后踩着自己的血去勾搭了自己的丈夫闫飞云。 大环再也压不住心里的怒火了,在这个炙热无比的下午,在这个比广寒宫还要凄冷的房间,大环觉得自己心底的血就要流尽,她要死了,她真的要死了。大环仿佛拼尽最后的一丝气力,一把将那盆海棠花高高的举过头顶,只听哗啦一声摔碎在地上,大环见那血样红的花串还在那泥土里闪着光华,她又用脚死命的踩踏了一番,直到那花被摧残的如同烂泥一般才停了下来。 从那日起,大环始终冷冷的,而且整个人也有些坐立难安,只要飞云出去一小会儿,她就觉得定是又被那丹凤勾搭了去,甚至半夜醒来她也总要猛的转头看看睡在自己身边的飞云是否还在,生怕自己一个不留意,丈夫就和那筱丹凤睡到了一起。 这边,丹凤的媳妇儿杜氏也没闲着,她虽然听了大环的劝告不揭穿他,但是她可不是息事宁人的主,自打那日之后便天天找茬与丹凤吵架,见了飞云也是冷言冷语,再无从前的客气与热情。按照大环那日与她的约定,大环和杜氏假意因为女人家的鸡毛蒜皮的事情生了嫌隙,两个人故意当着飞云与丹凤的面大吵了几次,甚至还摔了东西,扯了头发。这让飞云和丹凤很是尴尬和烦躁,每日除了要唱戏还要调停内人之间的纷争,回到自己房中还要受白眼和冷落,使得这两人疲惫不堪,也就没了从前吟诗做画的雅兴。 起先,大环和杜氏还是故意闹的不可开交,做戏给丈夫们看,可是到了后来,两个人都恨毒了对方的丈夫,这股怒火无处发泄也就转移到了彼此身上,这两个人也就从做戏变成了真的吵嘴,甚至真的动了手,闹的势如水火,不可开交。 一日,杜氏和大环在做针线之时,又说起了那糟心的事情,他们彼此互相埋怨讽刺对方的丈夫,三言两语不和之时杜氏一把将大环撕倒,左右开弓就是几个耳光,打的大环眼冒金星,嘴角渗血。大环哭着跑回房中,收拾起行李来。飞云当时正好外出不在,丹凤从书房闻讯赶来,连忙替妻子向大环赔不是,他内疚的说道:“嫂子,是我家教不严,把那贱人娇纵的太过了,你放心我这就去把她扯来给你跪下赔不是。” “不用你假好心,我们今天就搬出去,你们两口子的窝囊气我也受够了,我受够了!”大环放下手中的衣物,回头冲丹凤怒吼道。 见大环如此失态,丹凤心下一惊,他还要劝解,大环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丹凤说道:“你给我出去,给我出去,我不想看见你,你们夫妻两个一个从脸上打我,一个从心上杀我,我不会再这么窝囊下去,你给我滚出去。” “嫂子,你是气糊涂了吗,我从来没有半点怠慢你,我。。。。。。” “滚,你给我滚,你就是这天底下最坏最坏的伪君子!”大环一边声嘶力竭的骂着一边将一个枕头砸到了丹凤的身上。 这一幕恰好被回来的飞云看见,他关切的问丹凤是否要紧,然后冲过去抓起大环的手怒斥道:“你疯了吗,丹凤兄弟如此礼遇你我,却换来你这样的回报吗,我看你这半月来真是失心疯了,明日你就给我滚回北平,我也受够你了。” “好,我也早知道你受够我了,不用等明日,今儿我就带着平儿回北平,你就呆在这,和你的好兄弟过一辈子吧,我也受够了,我也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女人,我不能这么被你们折磨。”大环说到最后不禁悲从心来,大声哭了起来。 丹凤虽不解大环对自己的愤怒从何而来,但是见飞云夫妻也置起气来,于是连忙劝解起来:“嫂子,你别听我师兄胡说,你先坐下消消气,都是我家那位惹出来的祸,对不起你,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与她一般见识,我这就去扯了她来赔不是。” “你少在这装观音菩萨,看你的面子,你还有面子吗?你以为你当年唱了嫦娥就真是嫦娥了,你在我眼里就是一个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的祸害!” 大环的话彻底激怒了丈夫,他婚后第一次动手扇了大环一耳光,不为别的,只为她侮辱了自己心上的嫦娥。大环的心被丈夫的这一巴掌彻底击碎了,她披头散发哭着跑出了院门。 丹凤虽然让大环讽刺的脸色难看,但看见大环奔出去的样子像是不想活了,他见飞云还愣愣的站原地,忙急急的对他说道:“还不去追,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飞云被丹凤这一提醒,才缓过神来,连忙追了出去。丹凤也慌忙跟了出去,迎面看见自己的妻子正站在廊下。丹凤冲下去一把撕住妻子的衣领抬起另一只手就要打她,这杜氏可不是任人打骂的主儿,她一把将丹凤的手捏住,然后冷笑的对丹凤说:“筱丹凤,你长本事了,我伺候了你这么多年,你竟然想打我,你忘记了你当年落魄的时候是谁帮衬了你,又是谁庇护了你,是我,是我们杜家,那个时候你那好哥哥在哪里,人家只怕在戏台上和旁的什么人一起卿卿我我呢,有你什么事啊你,嫂子说的对,你真当你是嫦娥啊,别做梦了,再若不清醒些,别怪我说出更好听的来!” 丹凤听出妻子话里有话,他不禁心头一抽,用力揪着妻子的手忽的松开,他满是疑惑的看了看妻子的眼睛,然后无力的说道:“你好,你很好,很好。”一边说一边捂着胸口失魂落魄的向书房走去,留给妻子一个陌生又虚弱的背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十章 天桥有新燕 大环那日有意大闹了一场后,让两家人的关系彻底僵了起来,这正中了她的下怀。当天下午,大环就趁机带着儿子从筱丹凤家搬了出来,而杜氏这边自然也是心领神会,她在家中又当着丈夫和飞云的面哭闹了一番后,赌气带着儿子回了娘家,偌大的一个院子里一时间就只剩下丹凤、飞云和碧君三个人。面对着家中的乱局,人至中年的丹凤和飞云心力交瘁,他们在书房彻夜未眠,长谈了一宿,没有人知道那一晚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总之,第二天天还未透亮的时候,飞云提着行李箱子迎着清晨的薄雾离开了丹凤家,搬去戏园子后面的平房寻妻儿去了。 在那之后的半个多月里,丹凤和飞云白天也不再聚在一处练功默戏了,只有到了晚上才在戏台上继续着他们才子佳人的吟唱,夜场一散,大幕一落,二人又各自走开,不复当初的亲密。众人并不知内情,只当他们是因为内人之间的纷争而伤了和气,都纷纷替他们惋惜。 三个月一晃而过,戏园子里原来与丹凤搭戏的生角儿腿伤痊愈又回来了,本来戏园子老板有意挽留飞云继续和丹凤挑梁唱戏。可是飞云推说此次来张家口本就是来救场,现如今丹凤的搭档回来了,自己焉有再留下的道理,况且离开北平日久,要想回去关照关照家里,因此飞云委婉的谢绝了老板的好意。 飞云带着戏班子走了,走的时候丹凤一家并未前来送行。那天,飞云上车后,一直站在车门处向远处眺望了很久,直到火车启动他才失望地垂下头,缓缓地走向自己的座位,眼睛里似有一丝水光划过。 那年的盛夏已然过去,丹凤和飞云在张家口珠联璧合的精彩演出也犹如昙花一现,终究随着那个斑斓多姿的盛夏一起悄然的结束,个中滋味也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 夜深了,窗外风急雨骤,豆大的雨点砸的窗棂劈啪做响,也将大环从过往的岁月中拉了回来。大环深深的叹了一叹,然后起身放下帐子,宽衣睡下。谁知刚睡下没多久,大环忽然记起了什么,猛的起身披上外衣,打开房门冒雨跑了出去。 大环跑到院里,将披着的衣服护在了两盆海棠花上,然后一手一盆端着跑进了屋子。进门后,大环顾不得擦一擦头上和身上的雨水,连忙掀开护在花上面的衣服,只见两盆海棠花开的依旧,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咧嘴笑了一笑。这海棠是那挨千刀的先前最喜欢的花,现在大环每每看见这花,眼前总会浮现出丈夫当日殷勤侍弄海棠花的情景,也只有那一刻她才觉得这花还有这人都完完好好的陪在自己身边。因此上,大环近几年来对这两盆海棠格外的上心,不为别的,就当是活着的念想吧。 那一晚,碧君在子声家吃了闭门羹之后,她在骤起的大风之中踏着月色寻了一家临街的旅馆住了下来,刚刚进门,外面就下起了大雨,倘若在迟一步,碧君就要泡在雨水之中了。那一晚,窗外的风声雨声让碧君本就不佳的心情更加的低落,她呆呆的坐在旅馆的床上,大脑一片空白。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子声会如此的不念两家当日的情谊,对自己这个曾经的小妹妹如此的决绝,唉,看来北平真的是一个冷漠没有人情的地界儿。 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异乡的这间小旅馆里,碧君失落又彷徨,她不知道在这风雨飘摇的世上她该何去何从? 窗外的大雨不知道何时停了下来,等碧君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已经发白,一缕缕阳光穿过清晨的浮云照在了故都北平的青砖碧瓦之上,给这厚重沧桑的古城平添了一丝温暖的生气。碧君穿好衣服走到窗前,用力推开两扇小窗,尽情的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人的心情也因此透亮明快了许多。 收拾妥当之后,碧君从旅馆里退房走了出来。她决定再去天桥,挨个儿戏园子试上一试,碧君心想:天无绝人之路,总会寻到一个能登台挣饭钱的地方吧。 碧君又顺着昨日走过的路,回到了热闹异常的天桥。一连问了好几家戏园子,要么不是唱京戏的班子,要么就是不缺旦角,碧君心里有些懊恼。昨晚就没吃晚饭,今天早晨出门时,又没有顾得上吃早饭,这会子已快临近中午,碧君一圈走下来已经饿的有些发慌,于是她在街边随便找了一个卖吃食的摊子,坐下来要了两个煎包一碗水豆腐大口吃了起来。摊主是一对上了些岁数的夫妇,见碧君吃的急切,想来是饿了。慈祥的摊主大婶从锅里又舀了一大勺水豆腐添在了碧君的碗里,笑着说:“慢点吃孩子,小心呛着。” 碧君连忙摆手谦让,她笑着对大婶说道:“婶子,够了,够了,吃不下这许多。” “姑娘,甭客气了,一勺子水豆腐能有多大事儿啊,吃的好以后就常来。”大婶子说完又忙着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大婶子多添的这一勺水豆腐,那一个慈爱关切的微笑,让两日来饱受冷脸的碧君心头猛的一热,她强忍住就要落下的泪水,埋头又大口吃起饭来。 吃了些东西,碧君感觉有了气力,于是她又继续在天桥寻找要旦角的京戏班子。又接连找了半日,还是没有收获,碧君心里不禁着急起来,难道偌大的北平城,真就没有我能唱戏的地方吗? 就在碧君满脸失落的又从一家唱蹦蹦的戏园子出来时,班子里的一个道具师傅见碧君一副落寞孤单的模样,动了恻隐之心,他跟着碧君出来偷偷地叫住了碧君,告诉她顺着这里再往南走几百米,有家茂春大戏院,那里边场子大,生意好,想来要的人多,可以去碰碰运气。 碧君感激地向那人道了谢,然后顺着他指的方向寻了过去。很快碧君就来到了茂春大戏院,这家戏院果然在天桥来说规模算是很大的了,碧君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到戏园子的侧门,轻轻的叩了叩门上的铜环。此时,里面的午场戏演的已到高潮,观众的喝彩声从门外也能依稀听的清楚。那守门的人本来正眯着眼端着一碗茶边喝边摇头晃脑的哼着戏文,冷不丁儿被碧君这一叩门吓了一个激灵。守门的人走过去打开门上的小窗,没好气的问碧君道:“你谁呀,看戏要走正门不知道啊。” “大叔,我不是来看戏的,我是来试戏的。麻烦您给里边管事儿的通禀一声,谢谢您了。”碧君陪着笑谦恭的说道。 “试戏?跟里边儿约好了吗你?”那人漫不经心的问道。 “没有,我是头次到北平来,就想到咱戏院试试戏,看能不能留在这儿唱。”碧君自己也觉得说的有些心虚。 “又是一个跑单帮的,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戏院里边生旦净末丑行行都有,个个拉出来都是一顶一的棒,你一乡下丫头我看还是甭进去丢人现眼了。” 碧君被守门的人一顿挖苦,心中又羞又恼,但是为了生存,她只得咽下这口气。碧君抠了抠自己的手心,又笑着央求道:“大叔,求求您了,劳驾您跟里边通传一声,倘若我能留下来,我定然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你可拉倒吧,这里边的哪个角儿不是我当初给通传的,一成角儿,娘的,哪个还理我这茬儿,少来糊弄我。”那守门的一边说一边就要关窗户。 碧君急了,连忙从怀里摸出几文钱递给这人,一边看他的神色一边笑着说:“大叔,这点小钱您拿着买点果子吃,我也实在没有多少,劳驾您了。” 果然,看见钱这男人的眼睛里立时就有了亮光,他的态度马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带着一丝不屑的笑道:“你这乡下丫头也还倒懂些规矩,等着,我给里边说一声。” 那人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他打开门对碧君说:“我说丫头,你这运气还怪好,我们经理和这班子里的管事的正好都在,快去后边的二楼碰碰运气吧。” 碧君一听里边要试她的戏,心下又欢喜起来,她连忙跟着这看门的人走进了戏园子的后台。一进后台,熟悉的场景扑面而来:到处摆放的道具箱子,随处挂着的各色行头,对镜上妆的花旦,在高箱上压腿的武生,坐在箱子上抽烟聊天的龙套,躬着身子熨烫行头的师傅,还有站在台口帘子后边端着茶壶紧张等待角儿退场的小学徒。看到自己熟悉的一切,碧君刚才还忐忑不已的心渐渐平复,她在众人上下打量的目光中跟着守门的人走上了二楼,来到了戏院经理的办公室。 碧君进去的时候,里边坐着三个中年男人,正在饶有兴致的谈论着什么。碧君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只得低头站在门口。那守门的人对坐在桌子后边的那个长着一张马脸,肿眼泡,右侧眉毛上有一指甲盖大小黑痣的男人笑着说道:“甘经理,这就是方才说要来咱这试戏的那丫头。” 茂春大戏院的老板甘兆勋停下交谈,冲守门的人点了一下头,挥手示意他出去。那守门的走后,甘经理略有些傲慢的说道:“把头抬起来,老低个头是怎么个意思?” 碧君听他如此说,只得将头抬了起来,她看见那甘经理正眯着他的肿泡眼上下打量着自己。碧君被看的有些不自在,忙把头微微转向了一边,结果她又看见坐在右边椅子上的两个男子也正看着自己,这下碧君心里更加尴尬起来。 那甘经理打量了一会后,笑着对那两个男子说道:“模样和条子都还成,就是不知道唱的怎么样,荫山兄,您和德宣老弟不妨试一试她的戏,我可是外行,有劳二位了。” 此时,坐在靠左手第一位的荣兴社班主王荫山并没有接甘经理的话,他态度温和的问碧君道:“姑娘,你叫什么,打哪来啊?” 碧君见这人长的白净,目光也柔和,心里踏实了一点,微微一笑说道:“回先生的话,我叫朱碧君,我从张家口来。” “哦,是张家口人,你今年多大,学了几年戏了,都唱过什么戏啊。” “我今年十七,学了八年戏,都唱过全本的《红鬃烈马》、《玉堂春》、《汾河湾》、《四郎探母》、《琵琶缘》、《桑园寄子》、《虹霓关》、《思凡》、《坐楼杀惜》还有些小戏。”碧君不卑不亢的说道。 “小小年纪竟然会唱这么多吃功夫的戏,难得,难得。”王班主赞赏的说道。 “王班主,还是先试试这孩子的戏,听听她唱的是不是跟说的这么好。”坐在一旁的《北平时报》的主编林德宣笑着对荫山说道。 “也是,这样吧姑娘,你先给我们清唱一段《女起解》吧,别怕,放自然些。”王班主鼓励碧君道。 碧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提起丹田之气悲怨的道了一声:“苦啊!” 苏三的一声“苦”道出了多少辛酸多少凄凉多少无奈,一时间,屋子内的三人都被碧君方才悲怨的道白所打动,屏住气仔细的听下去。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呐。” 碧君声情并茂的演唱,让王班主和林主编非常的惊喜和意外,一段唱罢,二人纷纷给碧君鼓起掌来。那甘经理本是外行,又是个只钻钱眼的人,他见旁边的两位鼓掌,连忙也鼓起掌来。 接下来的时间,碧君又应王班主的要求唱了《贵妃醉酒》、《大登殿》里的选段,几段戏试下来,三人对碧君的表现都很满意。随后,王班主又让碧君做了一些旦角的身段和姿势,看了看眼神和手势。随着碧君的表演,王班主的表情越发的高兴,眼中满是欣赏与喜爱。 这边正试着戏,突然,门外气势汹汹的走进一年轻男子来。这人进门后也不瞧旁的人,直奔甘经理的面前,将一件做工考究的粉色戏服一把丢到了甘经理的桌上,怒气冲冲的说道:“甘经理,今儿是谁又进了我的化妆间,你瞧我这件戏服被祸害成什么样了!”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这茂春大戏院的头牌青衣白晴方,他可是这几年天桥一带最红的青衣,各家戏园子都争相挖他过去,因此上这甘经理格外的纵容优待这棵摇钱树。 见晴方如此动怒,众人忙起身凑到桌子上细细看起那件粉色的戏服来。甘经理自打这白晴方进门来立马就没了方才对碧君的傲慢劲儿,又是起身陪笑,又是好言安慰,他将晴方一边扶到一旁坐下,一边拿起那衣服看了又看,没发现什么问题。他又一边将衣服递给王班主一边不解的说道:“晴方,你看你,说风就是雨,这衣服不是好端端的吗?你是嫌它样子旧了还是花色不好了,你说话,我立马给你做新的。” 王班主他们也看了看这件衣服,没发现什么问题,都茫然不解的看着晴方。 晴方见大家都没发现问题,生气的将那件戏服一把拿过来,指着上面彩色丝线绣出的一朵朵牡丹花,生气的说道:“这每一朵牡丹上边儿花心里都有三颗珍珠,就靠着这些珠子在灯底下闪闪发光呢,可现在呢,这满身三十多颗珠子都到哪里去了?这也就罢了,还把我腋下的丝线给拆了,倘若我甩水袖的时候力气大些,那这两条袖子只怕就全甩出去了,这分明是要让我在台子上出丑啊!有本事戏台上见高低呀,尽使些这下三滥的功夫,算什么本事!” 众人这才又仔细看了一看,果然如晴方所说花蕊中间的珠子全部都不见了,袖子下的丝线也果然都被拆的松动了。 甘经理笑着把晴方又按到椅子上坐下,近乎巴解的说道:“晴方,我的晴方兄弟,我的白老板,您就别生气了,我这就让人上下查一遍,一定把这个内贼给你揪出来,任凭你处置,这戏服本来也做了有半年了,我给你再做两件新的,保准儿让你漂漂亮亮的上台,你就先不要生气啦,好不好?” “是啊,晴方,先消消气,让甘经理暗中好好查查,倘若是我班子里的人干的,我也定不包庇,你是知道我的,我生平最恨这些歪门邪道。”王班主一脸正气的说道。 晴方见他一向敬重的王班主如此说,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让王班主有些不自在,于是忙对王班主解释道:“王师傅,我不是冲您,我就是生气这事情,您老千万别多心,也怨我总是沉不住气,方才可能说话说的太急了,您老不要见怪才是。” 王班主笑了一笑,说道:“晴方,瞧你说的,我怎么会多心呢,我和你一样,素日最瞧不上这些下作的手段,有能耐就应该放在台子上,你这性子我倒喜欢。” 晴方的怒气经过刚才那一闹,其实已经消散了一多半,他和王班主相视一笑,然后站起身对甘经理意味深长的说道:“罢了,这次我也就不追究了,也怪我自己不当心,留了一把钥匙放在外头,明儿我一定要给化妆间重新换把新锁子,看他能长了翅膀飞进来不成。” 甘经理知道晴方话中有话,这满戏园子里除了晴方自己拿一把钥匙,还有一把可不是在我这嘛,得嘞,还是多陪个小心供好这尊佛吧,还指望着他挣钱呢。 想到此,甘经理又是满脸堆笑的对晴方说道:“得嘞,不生气就好,明儿不用您白老板动手,我亲自给你换个最大号的铜锁去,在门口再给你养两条大狼狗看着,我看谁能闯进去。” 甘经理的话逗的众人一阵笑,晴方边笑边往门外走时,随意的瞟了两眼碧君,然后高傲的从碧君身边擦过。甘经理看见一旁的碧君,忙笑着对晴方说:“这是来试戏的一个乡下丫头,你要不然再呆会儿,让她唱一段那个思春的小尼姑,你给把把关。” 晴方眼皮儿也没抬一下,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冷冷的走了出去,未丢下一个多余的字来。 碧君心想:这人好厉害的手段,连经理都这么惧怕他, 定是个不好相与的,瞧这一身的傲气,眼睛都长到天上了。这次不算照面的照面,让碧君在往后的日子里对这位白老板心中一直心存芥蒂,不大瞧的上他。 那天的戏试完之后,王班主和林主编都对碧君赞不绝口,甘经理一见两位行家都说好,看来这个一身乡土气息的毛丫头还真是有些本事,于是将她留了下来搭着王荫山的班子在戏院里唱戏。 碧君终于在天桥找到了第一个能容留她唱戏的地方,她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她在心中暗暗说道:“朱碧君啊朱碧君,你一定要争气,有朝一日唱红了北平城,让那些看不起你的人都好好看看,谁是金镶玉,谁是黄土块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十一章 人地两生疏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阴历的十一月,戏园子门口的那棵老槐树早已没了往日的繁茂,所有的黄叶全部都落入了尘土踏为了黑泥,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接受着寒风的洗礼。偶有几只乌鸦落在槐树梢上,不厌其烦的发出“哇——哇——”的叫声,让人觉得晦气觉得不安。 茂春大戏院的甘经理是最迷信的一个人,他听见这青天白日的有乌鸦在树上叫唤,心里烦躁异常,他推开楼上的窗户,冲守门的“金鱼眼”老吴喊道:“我说金鱼眼,你聋了吗,没听见你祖宗在树上叫唤呢吗,还不给我轰走!” 金鱼眼老吴平日里谁的话都不好使,但只要是甘经理的吩咐,甚至是甘经理打个喷嚏他都能抖三抖。方才听见甘经理在楼上发了火,老吴连忙睁开他那圆鼓鼓的金鱼眼,一边冲楼上的甘经理哈了一哈腰,然后随手捡起几个石头使劲砸到树枝上,本来叫的正起劲的乌鸦,受了这一通惊吓,“呼啦”一声都飞走了,临走还朝树下拉了一溜灰白相间的鸟屎,不偏不倚的正巧就落在了老吴高高仰起的脑门上。老吴这下可气坏了,他使劲抹了一把脑门,然后正欲高声叫骂两声的时候,突然余光看见二楼的窗户上,甘经理还在那里探着头观望着。老吴也顾不得恼了,立马换了一副面孔,笑出了一脸深深的老褶子后,大声对窗口的甘经理说道:“经理,我的那几个活祖宗全都飞了,您消消火,别生气。” 甘经理懒的搭理他,“咣”的一声又关上了窗户。老吴谄媚的笑没得到应有的回应,老吴用手轻轻打了自己的脸颊一下,嘴里嘟囔了一句:“贱,你真贱。”。老吴自己讨了个没趣,好在他的脸皮是有名的比八达岭长城还厚,似这样的不给脸又不是一回两回了,他心里压根也不会去在意它。老吴转身的时候,看见戏班子里唱花旦的唐蓉珍正站在后台的门口一边磕瓜子一边笑的花枝乱颤。老吴搓了搓手上已经 有些干了的鸟粪,没好气的说道:“笑什么笑,没见过老天送宝啊,这是吉兆,懂什么啊你,小丫头片子。” 老吴不说还好,他这一说,那蓉珍笑的更欢了,她将手里的半把瓜子皮尽数丢到台阶上,然后半是玩笑半是嘲讽的对老吴说道:“我说老金鱼,您今年可是要走大运了,您瞅瞅,乌鸦祖宗都给您送宝贝了,这北平城里您可是头一份儿啊。”蓉珍说完又大笑起来,边笑边冲里边喊道:“碧君,你快出来啊,快看看老金鱼的脑门落白霜了,再不出来可看不见了,哈哈哈哈”蓉珍越说越觉得可笑,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老吴知道这个唐蓉珍最是个牙尖嘴利的,自己与她斗嘴每次都落个下风,因此也再懒得搭理她,准备接水洗脸。刚走到蓉珍身边,老吴看见清早扫的干干净净的台阶,又被蓉珍丢满了瓜子皮,老吴这下总算找到了教训蓉珍的由头,他铁青着一张脸骂道:“我说小蓉子,你那张唾沫星子乱飞的嘴能不能稍微消停些,天天就你磕瓜子,没事就丢一院子,感情我是伺候你一人儿的,没成角儿呢,屁事儿到不少。” “我说老金鱼,你自己脑门落了鸟屎别拿我出气。再说你哪只眼睛见我丢了,哼,赶明姑奶奶成角儿了,你就是想伺候我,那还得看姑奶奶我给不给你机会呢,哼。”蓉珍叉起腰一副要大战一场的架势。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在后台口对骂开来,碧君从里边听的真切,连忙掀开棉布帘子出来打圆场:“我说蓉姐你少说两句,快进去扮戏吧,误了戏那可是大事了。”碧君一边说一边将蓉珍推了进去。 这台阶下老吴的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碧君知道她这个和事老还得当到底,她拿起墙边的一把笤帚一边麻利的清扫那些蓉珍丢下的瓜子皮,一边笑着对老吴说:“吴大叔,您老别生气了,我替蓉姐给您赔个不是,大家都在一个园子里混饭吃,说归说,笑归笑,千万别伤了和气。” 老吴有了碧君给的这个台阶,自然要见好就收了,他瞪了一眼后台的棉门帘,然后对碧君说:“得嘞,还是碧丫头你明事礼,我没事儿了,你也快进去扮戏吧。” 碧君清理完台阶上的瓜子皮后走进了后台,蓉珍此刻已经穿上了白色的水衣子准备坐下来上妆。她见碧君进来,笑着对碧君说:“碧君妹妹,你别搭理那金鱼眼,那老东西最势力,不是什么好鸟。你方才是没见他那滑稽样子,可笑死我了。”蓉珍说完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大家都忙着做开戏前的准备,于是她附在碧君耳边又描述了一下方才看到的情景,姐妹俩一时间笑做了一团。 碧君进到茂春大戏院唱戏也有两个来月的时间了,方才的这个唐蓉珍是这戏院里荣兴社班主王荫山的徒弟。蓉珍比碧君大两岁,今年十九了,她长的很有特点,圆脸盘子圆眼睛,嘴巴不大但是也厚厚圆圆的,一双小手也是肉乎乎的。蓉珍的皮肤特别的白嫩,她的白不似中国人的那种含蓄的白,而是近似于欧洲人的那种白,白的耀眼白的有些过于夺目。蓉珍虽说身量不似碧君这样娉婷袅娜,但是却胜在丰满,特别是胸前的春色非常的诱人,任凭你再宽大的戏服只要穿在她的身上,那胸前的波涛依旧能够汹涌澎湃,惹的台子底下的老少爷们总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碧君进戏院第一天就和蓉珍认识了,当时王班主向大家介绍了碧君后,蓉珍第一个跑过来拉着碧君的手和她打招呼,然后热情的挽着碧君的胳膊,逐一的介绍起戏班子里的诸位,一边介绍一边和大家互相打趣儿。有了蓉珍的陪伴,让初来乍到的碧君心里暖和了许多,少了许多的忐忑与尴尬,她从心底里感激和喜欢蓉珍这个姐妹。 蓉珍是个天真烂漫的性格,她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整天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因她性格好,生的又圆又白,所以大家伙都喜欢叫她唐元宵,她每每听人如此打趣儿她,笑的就更开心了,整个后台都充满了她银铃一般的笑声。碧君喜欢听蓉珍说话,喜欢看蓉珍笑的样子,特别是蓉珍嘴边那两个浅浅的梨窝,映衬的蓉珍越发的甜美。 碧君是试戏后第二天才进的戏院,在正式进戏院的那天,碧君在蓉珍的介绍下很快就熟悉了环境,然后甘经理又带着她去楼上签唱戏的契约。等一切手续办理妥当,甘经理见她是背了包袱来的,就知道她定然是在北平没有落脚的地方。甘经理一问,果然碧君暂时还没找到住处,这几日都是在旅馆里过的。一听这话,甘经理立马来了精神,他眯了眯肿泡眼,然后虚情假意的说:“也是,你一小丫头片子要是混住在外头,也不安全,咳,得嘞,谁让我是个最心软不过的人呢,你就住在戏园子后台那间放杂物的屋子吧,小是小了点,我让人给你拾掇拾掇,摆张床是没问题的,吃饭的话你可以跟看门的老吴搭伙,但是房租我得从你的包银里扣啊,你看怎么样。” 碧君一听可以住到戏园子里,碧君心里也没有多想,觉得很高兴,这样既安全又省得来回跑,她笑着冲甘经理点了点头。甘经理见碧君答应了,有些激动的抬了一下长着大黑痣的眉毛,然后笑着说:“好,我这就叫老吴给你去收拾。” “等等,我说甘经理你那小杂物间能住人吗?况且后台供奉着祖师爷,你叫一个阴人晚上住那像话吗?若冲撞了祖师爷那咱们就趁早分道扬镳,各走各路,我可还指着祖师爷的庇佑吃饭呢。”昨日那个嚣张跋扈的白晴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碧君和甘经理的身后,他定是听到了方才甘经理的话,才有意如此说的。 “咳,晴方,你看这丫头从张家口一个人来这跑码头,也没什么故旧可投奔,我可怜她,才让她住后台的,应该不妨事的。”甘经理把那本就不大的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缝,对晴方说道。 “甘经理,你可真是菩萨心肠啊,可惜呀,这后台有后台的规矩,阴人唱戏可以,住在那恐怕于规矩不合,你想想吧,别怪我没提醒你。”晴方一边将碧君从甘经理身边拨开,一边冷若冰霜的说道。 碧君心想:这个白晴方八成是和自己八字相克,自己看见他就浑身不舒服,特别是他说出来的那话,刺棱棱的扎人的心。 甘经理笑着问晴方上来有什么事,白晴方面无表情的对他说道:“锁头说你找我,我上来问问找我有什么贵干?” 甘经理一拍自己脑门,笑着说:“瞧我这记性,来,来,晴方,咱们坐下我给你慢慢说。”甘经理一边说一边将晴方拉着坐到了椅子上。他正准备说话时,看见碧君还杵在那里,他忙脸色一沉,对碧君说:“你先下去吧,待会儿在说你的事。” 碧君连忙从甘经理办公室走了出来,她心里想着也不知这甘经理还会不会让自己住在后台的杂物间了,这个白晴方真是个坏人好事的活祖宗。 这边办公室里,甘经理见碧君出去,笑着对晴方说:“我说晴方,我找你来是给你说个大好事,我有一个表兄在满洲国康德皇帝御前当差,他这几日奉命来北平办事,说是翻过年的农历的正月十五康德皇帝想在新京办一场灯会,而且还要请北平的各路名角去新京唱戏,这可是康德皇帝他老人家在新京登基后第一次办灯会,各路名家估计都在,连关东军的头面人物听说也都在,那世面想想都大,而且人家可是给的金条,出手就是大方,你看怎么样,高兴吧。” 原以为晴方会满心欢喜的答应,可谁知白晴方忽的站起身,态度坚决的说道:“我当什么好事情,却原来是让我去给溥仪那混帐东西唱戏,别说他给的是金条就是一座金山我也不稀罕,我怕我接了这活将来没脸再当中国人。” 晴方说完就要拂袖而去,甘经理连忙将他拉住,笑着劝道:“哎呀,我的白老板,我的白大爷,你跟金条有仇怎么着,其他角儿可都上赶着去呢。” 晴方冷笑了一声,说:“你少哄我,其他角儿都上赶着去?那去年他登基的时候来请北平城的名角名家去他那唱堂会,怎么楞是没一个答应的,这就叫骨气。我说甘经理,你也别光向钱看,咱做人呐还是要有些气节的,哪些钱能挣哪些钱不能挣,自己心里要有个数,免得落个灰头土脸,平白让人耻笑。” 甘经理还想拉住晴方再坐下谈谈,可晴方半句话也不想再与他罗嗦,推开他的手,冷漠的走了出去。甘经理望着他挺拔又刚毅的背影恨的牙痒痒,但是心里却一点办法也无有,谁叫他还指着晴方这棵摇钱树挣钱呢。 晴方下到楼梯口,看见碧君正一个人站在拐角那里东张西望。晴方轻声咳嗽了一声,碧君忙回头一看,原来是晴方。碧君与晴方对视了一眼,然后有些慌乱的闪到了一旁,头也低了下来。晴方从碧君面前擦过时,微微偏过头对她说:“一个女孩子家住在空空荡荡的戏园子里,倘若晚上遇见了厉鬼,再或是旁的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就是喊破天都没人能搭救你,好自为之吧。”晴方说完,又看了碧君一眼,然后朝自己的化妆间走去。 晴方的话听着怪瘆人,碧君心里想了想好像也在理,因此当甘经理再叫她去说房子的事情时,碧君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说自己准备到外边另租一处。甘经理听她如此说也就没有再强求,只是对碧君的态度不似早晨刚来时那么的殷勤了。 这蓉珍最是个热情不过的人,她听碧君说想在外租间房子住,笑着说与其租到别处,还不如搬来和她做伴。于是,蓉珍求了师傅让碧君搬到师傅家和自己一起住。王师傅也是个惜贫怜弱的,他见碧君一个女孩子,人又乖巧老实,也怕她一个黄花闺女住在外有什么闪失,便同意碧君搬来和蓉珍同住。碧君对王师傅和蓉珍十分感激,她也按月付给王师傅房租和饭钱,王师傅推辞不要,但是碧君最是体谅他人,硬是将钱塞到了王师傅手里,荫山见这孩子做人如此懂事大气,对这孩子的生活起居就更加照顾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十二章 北平老规矩 从前没来北平的时候,人人都说北平人势力,等真的在这里唱戏以后,碧君觉得北平虽说有势力眼,但是好人毕竟还是多,就像现在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一个个都很好,除了那个冷冰冰从来不拿正眼瞧人的头牌青衣白晴方。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碧君却从未告诉过任何一个人,就连与自己最要好的蓉珍也未曾说过,她知道在这戏园子里闲话是传的最快的,万一招惹了那位爷,就他那天大闹甘经理办公室的架势,十个她朱碧君都招惹不起。因此,在茂春大戏院唱戏的日子里,碧君是尽量不和那白晴方打照面,能躲就躲,万一碰到了一起,也只是怯生生的问声好,然后就闪到一旁不敢去瞧他,当然晴方也从未正眼看过碧君这些初出茅庐的小人物。 碧君每天下午和晚上都安排有戏,唱的都不是什么大戏,无非是《三娘教子》之类的青衣折子戏,虽说也有叫好的,但是比起白晴方在台上的风光来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茂春大戏院是甘兆勋甘经理的产业,里面的演员除了挂头牌青衣的白晴方是甘经理重金请来的以外,其余的人都是荣兴社王荫山王师傅的人。王荫山今年虽说已经过了五旬,但是却依然宝刀不老,最拿手的是《失空斩》、《借东风》里的诸葛亮,他是天桥的戏园子里座儿们最认的老生之一。因此,在茂春大戏院,王师傅挂头牌老生。王师傅和白晴方处的倒也不错,两个名角儿互相配戏,不过多计较排序之类的事,到了戏台子上,这一老一少的组合很受底下看戏的人欢迎,但凡有这二位合作的戏,那天的票定然会比平日卖的更红火一些。因此,甘经理对这两位都是格外的优待和礼遇,前台的剧目之类的皆由他们两人商议而定。 碧君以前在张家口的时候也是唱过连台本大戏的,那时侯大家伙也都说她唱的工工整整,规规矩矩,颇有她父亲筱丹凤的味道。可是自从在这北平城里登台以来,她却觉得台底下的座儿们对自己并没有像张家口的那样热情,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唱的还不够卖力,于是,她每次在台上都卯足了劲儿唱,就想唱个满堂彩,可是她越想唱红就越觉得落差越大,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碧君。 好几次,晚上散了戏,碧君和蓉珍躺在炕上闲聊,碧君让蓉珍给自己的戏提提意见,蓉珍咯咯直笑,说碧君真是心劲儿大,满脑子都是戏,她可不成,只要出了那戏园子就再不想听锣鼓点,就想乐乐呵呵的想点别的。碧君问的多了,蓉珍到真是会站在帘子后面听一听碧君的唱,可是听了几次,蓉珍都直夸赞碧君唱的好,气口、韵律、腔调都好,没什么不好,以后指定能红,她让碧君别着急,慢慢来。 蓉珍越夸奖她,碧君越觉得惭愧,她知道一个人要想红那可不是光自己说就能红的,那必须是座儿们认你,座儿们捧你才成,可是自己到北平后却没有一场戏是向白晴方那样收到座儿们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甚至连蓉珍都比不上,这一点让碧君很灰心。 碧君在家时,父亲不光教自己唱青衣的戏,什么花旦、刀马旦的戏父亲都教,甚至丹凤还学过小生的几出戏,拿父亲的话说这叫技多不压身,多学一点将来指定能用的上。而且在小城张家口的戏园子里,行当区分的也不怎么严格,一个演员不管你应该是什么行当,只要你能拿的下来,那你就撒欢儿在台上唱,没人说你什么。可是,在北平,碧君发觉这里各行当之间的界限森严,你是青衣行就绝不能唱花旦的戏,花旦更不能去碰刀马旦的戏,否则就会被戏班子里的其他人冷言冷语的挖苦死,甚至你会被人排挤的没法子唱下去,随时都有可能卷铺盖走人。 这一点,碧君也是有过教训的。那时候,碧君连着唱了快一个月的《三娘教子》这样的青衣戏,又给二路老生搭的也尽是些青衣配角,她想着观众怕是也看烦了,想换几出新鲜点的试试。她知道,每隔一个月王师傅会调整一次戏单,她想去试着给王师傅说一说,但是又有点不好张口。于是,她将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的说给蓉珍,蓉珍原以为是什么大事,她一听碧君是想换几出原先在家时演过的花旦戏来试试,笑着摇了摇碧君的肩膀,鼓励她道:“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原来就是换戏码换行当呀,这有什么呀,只要你是扎实学过又在张家口演过的,那你怕什么,大大方方的给我师傅说去,师傅是最通情达理之人,定然会应允的,快去说吧,好妹妹。” 碧君听蓉珍如此说,心里也有了底,于是第二天一早她看见王师傅在排戏单,她也没有多想,就笑着对王师傅说了句:“王师傅,我唱《三娘教子》、《桑园会》这些戏也有些日子了,我想再唱唱《拾玉镯》、《辛安驿》、《盗刀》这几出花旦和武旦戏,好长时间不演我怕戏生了。” 在碧君看来这原本是一句不打紧的话,并没有旁的意思在里边,可是那天,在她说了这话之后,本来还和颜悦色的王师傅突然大发雷霆,他一把将手中的毛笔撂到桌子上,那笔尖的墨汁差点就溅到了碧君的脸上。碧君从未见王师傅发过如此大的火,她吓得站在桌前瑟瑟发抖,不敢再言语。 “朱碧君,我看你轻狂的把自己几斤几量都掂量不清楚了,自打祖师爷创了这梨园行,那就是丁是丁卯是卯,什么行当吃什么行当的粮,你以为你是谁,你想唱哪出就哪出,你也配,你给我出去,滚出去。”王荫山边骂边用巴掌拍了一下桌子。 碧君被骂的面皮发烧,头脑发涨,心也剧烈的跳个不停,她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碧君用帕子捂住脸,哭着从王师傅的书房跑了出来,一进自己的房间,碧君一头扑到炕上大哭了起来。 蓉珍本来在廊上一手拿着镜子一手拿着小刀修着自己的眉毛,她见碧君哭着跑进了房门,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跑了进来。蓉珍见碧君哭的伤心,满是同情的说:“快别哭了,出什么事了给姐姐说说,你这么哭,哭哑了嗓子赶明可怎么唱花旦呀。” 蓉珍不提花旦还好,一提花旦两字,碧君哭的更委屈了。蓉珍一边轻轻拍着碧君的后背,一边好言安慰着她,等她的哭声渐渐止了,这才起身用热水绞了一个毛巾,将碧君拉起来,给她擦了一把哭的有些红肿的脸,然后才又问起缘由来。 听完碧君断断续续的讲述,蓉珍也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也有些生气的说:“我师傅这人向来脾气好,这些日子不知道是怎么了,满眼就觉得那个和他搭戏的白晴方好,其余的人他都瞧不上眼了,前儿还把我和我几个师兄骂了个狗血喷头,说我们不长进。可是你碧君又不是他的徒弟,他老人家也真是,冲你发什么火呀。得了,好碧君,不让唱就不让唱,咱就好好的老老实实的唱咱的青衣戏,可再别提跨行当的事了,要不然以我师傅的脾气定然会让甘经理把你开了的,到时候你得多没面子呀,还不如借这个由头离开这戏园子,另谋个好出路,咱也不用受我师傅这窝心气。” 蓉珍见碧君的眼中又吧嗒吧嗒的淌着眼泪,又叹了一口气劝解她道:“唉,想开些吧碧君,谁让咱都没托生个好人家,又非端唱戏这碗饭,谁让咱又都不是什么红角儿,只能这样平白的让人骂让人欺负,更何况你又是个外乡人,不欺负你欺负哪个,不是人人都跟姐姐我一样的。” 蓉珍说完又替碧君擦了擦脸,可谁知碧君听了方才她说的这话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哇的一声又趴在被子上哭的更厉害了。 那一天,碧君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强撑着把当天的几出戏唱完,然后晚饭也没吃,一回来就散了架子一样裹着被子睡下了。蓉珍见她这样,也不敢惊动她,悄悄的关了灯也早早的歇下了。 第二天,在院里打水时碧君碰到了王师傅,两个人都有些尴尬,碧君提了水要走,王师傅看了看她,然后将她叫住,对她说道:“碧君,昨儿我说话有些重,但是都是为你好,干一行就要守一行的规矩,这是北平,不是张家口,不能由着性子来,我也没想着赶你走,你怎么能一赌气就说走呢,好好唱你的戏,多学多看,总有你出头的一天的。” 王师傅温和的态度,让碧君心里暖和了许多,她低着头对王师傅说:“王师傅,昨儿是我不懂事,我知道错了。” 荫山和碧君正说着话,蓉珍从外边走了进来,她见这情景,连忙笑着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接过碧君手里的脸盆,对师傅说道:“哎呀,师傅,碧君都一晚上没吃东西了,您老人家就别教训她了,快让她跟我回去吧,她年纪小,难免不懂规矩,我慢慢教她。” 王师傅点了点头,目送着蓉珍和碧君从自己身边离开,然后轻声说了句:“你教她,你自己都还一身臭毛病呢。” 碧君那天冷静下来后想了想早晨王师傅的话,心里纳闷,自己昨日在王师傅跟前没说要离开戏班之类的话,为何王师傅今天的话里又有话,真是奇了怪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蓉珍见她依旧心事重重的样子,把她一把搂住,用她圆忽忽的小手摸了摸碧君的脸颊说:“妹妹,方才我师傅又教训你了不是,你甭搭理他,他若再教训你,你就自己早做打算的好。” 碧君叹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看蓉珍,不无羡慕的说:“蓉姐,还是你好,虽说不在父母跟前,但是你是王师傅坐科的徒弟,你纵然犯了天大的错,师傅也会护着你。不像我,随口一句话,就惹的王师傅发那么大的火,今儿早晨还说我要走这样莫名其妙的话来挖苦我,我何时说过我要走,好像我多大脾气一样。” “咳,别胡思乱想了,上了年纪的人都是这样性情古怪的,不管怎么说,妹妹,不管你走还是留我都会向着你说话的。”蓉珍的眼睛明亮清澈,嘴角浅浅的一对梨窝衬得她更加的甜美可爱,碧君感激的点了点头。 自从那天她向王师傅随口说了改戏单的事情后,王师傅倒再没提过此事,可是戏班里除了蓉珍以外的其他人都对碧君不似先前那般热情了,虽然依旧说话打招呼,但是碧君明显感到大家定然是听说了什么,每个人脸上都多少带有些鄙夷和奚落的神色。 那天夜场,碧君在开场戏后给二路老生配演青衣,在后台候场时,白晴方带着一脸孩子气的跟包小锁头从外边走了进来。碧君见他进来,像往常一样慌忙闪到一旁,轻声叫了一句:“白老板好。” 那晴方高扬着头,手里捧着一个做工考究的小手炉,他依旧冷冰冰的从碧君身前走过,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他向前走了几步后站住,背对着晴方说道:“还没学会走就着急着想跑,你就不怕跌倒再爬不起来吗?就你唱的那两刷子,且得好好学学呢,甭一天心浮气燥的想那些有的没的,唱好你的戏最要紧,这里是北平城,这的座儿最挑剔也最懂戏,既然想着要在这儿的台子上立住,受不了半点委屈怎么能行,那还不如趁早卷铺盖回你家,那没人给你脸子瞧。” 晴方慢慢悠悠说完这话,也不管碧君是听见还是没听见,又腰板笔直的向前走去,他身后的跟包小锁头悄悄往碧君手里塞了一颗水果糖,又做了个鬼脸后跟着白晴方走进了角儿的化妆间。 那一晚,在散戏回家的路上,蓉珍还是没大没小的和其他戏班里的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显得异常活跃。而碧君将小锁头给的那颗糖放在嘴中,一股甜甜的果香充盈在口中,也让碧君的心情甜美了起来。碧君细细的琢磨着白晴方今晚在后台冷冰冰的话,起初觉得他定然是在那里讽刺自己,让自己趁早回家,可是躺在炕上后翻来覆去那么慢慢一琢磨,碧君逐渐醒过味儿来。白晴方是在点醒自己,要自己摆正身份,不要心浮气燥。他说我唱的那两把刷子不好,难道他仔细听我唱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情呢,他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段话,这其中的缘故碧君实在想不明白。不过有一点,那就是在碧君的心里这个傲慢高冷的白晴方好像也不是原来想的那么不近人情。 从那天起,碧君开始对这个白晴方充满了好奇,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为什么座儿们都那么喜欢他,为什么在台子上他热的像一团火,可一到了台下又像一块寒冰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真真是个神秘又充满故事的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十三章 落雪红梅 昨夜纷纷扬扬的一场大雪,让故都北平更加的壮丽与明快。那红墙碧瓦的紫禁城里是雪,那残垣断壁的圆明园里是雪,那天坛先农坛的柏树林里是雪,那前门大街五彩的牌坊里是雪,这真是一个白雪堆砌出来的世界,既有皇城的威严与光辉,又有银装玉琢的轻灵与娇媚,难怪许多文人雅士都说赏雪还是要到北平来。 因昨晚上有堂会,大家今天起的都比往常晚了些,等收拾齐整出来的时候,碧君看见院里院外竟然到处都是雪,房檐上还垂挂着一根根晶莹剔透的冰溜子,不光如此,这白茫茫的大雪把院子里的这几棵光秃秃的老树比对的越发黑沉,就连远处的天空也被映衬的更加的苍白。碧君欣喜极了,她一边赏雪一边叫蓉珍:“蓉姐,快出来看呐,外边下雪了,白茫茫的可真好看。” 正在屋内对着镜子梳头的蓉珍听碧君叫自己,连忙掀开棉门帘跑了出来,她一站到廊上,马上大叫了起来:“我的妈爷子,昨晚上什么时候落的雪咱怎么一点儿都没听见啊,今年这雪虽说比去年迟了些,可是比去年却下的大了许多,这下总算找平了,老天爷看来也是最会找补的,定不能让咱们吃亏。”蓉珍边说边咯咯的笑起来。 碧君一边笑一边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个蓉珍,总是有那么多的说辞,这会子连老天爷也打趣儿上了。 蓉珍嫌外边冷,看了几眼后就进去继续对着镜子精心打扮了。碧君喜欢这雪后清新的空气,就站在廊上继续赏着雪。正看着,碧君听见院门一响,似是有人进来了,碧君有些好奇的朝院门的方向望了一望。 没过一会,从前院走进来一个头上裹着鲜红色羊毛围巾,身穿暗粉色印花棉袍的女子来。进来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王师傅的独生女王晚秋,乳名唤做小秋。碧君忙叫了一声:“小秋姐,你这么早就出去了呀。” 晚秋是个秉性淳朴和善的姑娘,她冲碧君点了点头,招手让她过来。碧君跑下台阶踩着雪来到晚秋的身边,晚秋笑着说:“碧君,给你看一样好东西。”说完,她把自打进院就放在后边的右手举了起来,手中是几枝落雪的红梅。 “哎呀,好美的红梅啊,小秋姐,你从哪得来的,我来了这么些日子竟然没看见这四周谁家还有这宝贝呢。”碧君惊叹道。 小秋见碧君喜欢这红梅喜欢的眼睛都放光了,笑了一笑,然后一边分给碧君两枝一边说:“瞧你这大惊小怪的,这是我今早起来特意到前边巷子里周嫂子家讨来的,她家那宅子里有两株大清国时就栽下的红梅,那枝干又长又粗,都快赶上房檐高了,每年落第一场雪的时候花就开了,开的满树都是,那叫一个漂亮,每年周嫂子都会送我几枝插瓶,这两枝你也拿去插你屋里,也借这寒梅的彩头,祝你梅花香自苦寒来,明年啊一唱就红。” 晚秋的话总是那么悦耳,像她的人一样温柔文雅。碧君接过红梅一边道谢一边感激的说:“谢谢你,小秋姐,借你吉言,来年咱们都大吉大利。” 姐妹俩都笑了起来,她们青春甜美的笑容和手中的红梅一样在这白雪的世界里显得格外的夺目与美好。 晚秋是王荫山的独生女,今年也已经有二十岁了,按说年纪也确实不算小,该寻个婆家了,可是这荫山哪里舍得她出门子。说来荫山也可怜,一辈子就这一个孩子,还是快三十五的时候才得的,因生她的时候正是深秋,自己年岁又大了,因此上叫她晚秋。自幼荫山夫妻俩把这独女宠的跟宝贝一样,生怕她有丁点闪失。晚秋从小体弱,性子又文静腼腆,因此荫山也未让她学戏,只是随意的念了个高小,然后就跟着她妈在家做针线学女红。前几年,荫山的老妻突然谢世,这荫山身边就正剩下晚秋这一个亲人了,因此上他对女儿的婚事拖了又拖,总觉得闺女还小,不妨让她在家再快活几年,一旦进了人家的门,那可就算把锅灶背在了身上,哪里来的半点自在呢,可怜荫山这疼爱闺女的一片心呐。 碧君吃过早饭,见外边放晴,太阳又暖暖的照进了小院里,她便拿起一把扫帚扫起院子里的积雪来。蓉珍一边把腿放在窗台上压腿练功,一边对碧君说道:“碧君妹妹,你放着别管,我叫师兄他们从前院进来帮咱扫,就一句话的事,这哪里是咱女孩干的呀。” 蓉珍的几个师兄自打进了这戏班子就都围着蓉珍打转,特别是近几年来,哥几个都长成了大小伙子,眼见的蓉珍生的越发娇俏可人,自然更愿意在她身上下功夫了,整日家一个赛一个的对蓉珍好,又是送东西又是讲笑话,捧的蓉珍笑得更加的得意。 碧君听出蓉珍这话不无得意炫耀的意思,她微微一笑,停下手里的扫帚打趣蓉珍道:“这几个师兄也真够忙的,又要练功排戏,又要登台唱戏,还要操心他蓉妹妹今儿穿的暖不暖,小手冻不冻,饭用的香不香,好不容易回到院儿里吧,还要竖起耳朵听听妹妹可欢喜,如今你还要让他们扫雪,我说姐姐还是让几位师兄好好的歇歇吧,我瞧着他们最近可都瘦了呢。”碧君说完笑的弯下了腰。 蓉珍一听碧君在打趣自己,倏的一下羞红了脸,就好像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落了一层红粉一样娇羞可爱。她笑着跳下台阶,朝碧君身边跑来,一边跑一边笑骂:“你个小蹄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看你还胡说不胡说了。” 碧君见蓉珍朝自己跑来,于是抓起一把积雪揉成一个雪球就朝蓉珍丢了过去,正好落在她的肩膀上。蓉珍哪里肯干,她也随手揉了一个雪球朝碧君这边丢了过来,姐妹俩在这冰雪的世界里孩子般的打起了雪仗,整个院子里都能听得到她们的笑声。 碧君和蓉珍闹了一阵子,便一起将后院内的积雪扫干净,然后这才回到屋子里一边取暖一边聊天。碧君见方才插在瓶子里的红梅不光花开的清丽,就连枝桠也造型独特,最难得的是尖上的几点花苞还没完全绽开,只是有那么点殷红的意思。碧君心想这晚秋果然是有眼光有品味的,倘若是蓉珍去采,定然恨不能把全部开花的枝条都采了来,绝不会要这寒枝瘦梅。心下想着,碧君偷偷抿嘴笑了一笑。她忽然想到,很久没有剪窗花了,这会子何不借着这雪景和这红梅剪上一幅贴在窗上添个喜气呢? 于是,碧君寻出红纸和剪刀,坐在炕上,对着那两枝瓶中的红梅剪起来。正在照镜子的蓉珍扭头一看碧君剪起了窗花,忙跑了过来坐在碧君身边,笑着说:“碧丫头,你还有这本事啊,真是小瞧你了呢,你这剪的是什么呀?” 碧君笑着看了她一眼,说:“我瞧着小秋姐送的这两枝红梅清瘦雅致,心想不如剪下来贴在窗上添个喜气。” “哦,是梅花啊,我瞧着她采的这几枝一点都不好,才开了几朵,剩下的都是花苞,这梅枝也不好,太瘦太不直了,要我采呀” 还没等蓉珍说完,碧君抢着说道:“要你采呀,你定会把那中间的枝头开满花的又粗又大又直的那一根掰折了扛回来,是还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这么想的。”蓉珍闪着亮亮的圆眼睛神气的答道。 碧君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果然与自己方才想的一样,她打趣儿蓉珍道:“你呀,真真是戏里边的程咬金,偏偏生了个娇滴滴的好皮囊,哈哈哈” 碧君和蓉珍说笑了几句,然后又静静的剪起手中的窗花。随着红丝纷纷落地,一幅颇费心思的落雪红梅初具形状。蓉珍又凑过来看了一看后,不解的说:“我记得原来师娘在的时候也剪过梅花,那上边总少不了两只喜鹊,叫什么喜鹊登枝,你的喜鹊哪去了,可是你忘了?” 碧君看了一眼瓶中的两枝红梅,淡淡的笑了一笑说道:“我娘也最是会剪窗花的,我也跟着她学过喜鹊登枝,只是后来家里来了一个人,说喜鹊登枝固然好看,但是剪的太多了反而俗气了,不如这落雪的红梅,犹抱琵琶半遮面,暗香疏影的雅致些。 碧君的话蓉珍听不大懂,她本就是随口一问,又瞧了一阵子,觉得没甚意思,便又坐到镜子前去照自己的影子了。 倒是碧君,因为自己方才无意中说的话又勾起了一件心事。那年盛夏,子声住在自己家中,她见子声房内的窗户上白花花一片少了些颜色。于是就取来了红纸坐在廊上的小板凳上剪起了窗花,剪的也正是她惯常最拿手的喜鹊登枝。快剪好的时候,子声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他一见碧君在剪窗花,就连连夸赞碧君小小年纪心灵手巧,夸的碧君很是受用。可是当碧君将那窗花剪好后故意笑着问子声:“平哥哥,这幅喜鹊登枝贴到你的窗户上你看好是不好?” 原以为子声定会满心欢喜的接过来连连向自己道谢,可是谁知子声并没有显得很高兴很惊喜的样子,他只是略微打量了一下碧君手中的窗花,然后勉强笑了一笑,说:“我看还是算了,你贴到佑君的房中吧。” 见子声如此说,碧君心里有些不高兴,她渐渐收起方才的笑容,问道:“是我剪的不好,你不喜欢吗?” “哦,不,不,不是,你剪的很好,只是这喜鹊登枝不管是北平还是张家口甚至是唐山、天津卫,再往大了说全中国,会剪的人太多,家家都贴这个,我觉得有点俗气了。”子声向碧君解释道。 碧君还是有些不解,她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歪着头问道:“那梅花上不剪喜鹊再剪什么呢,喜鹊登枝多好的彩头啊。” 子声冲碧君笑了笑,对她说道:“傻丫头,可以剪的很多呀,不能大人教什么你就剪什么,自己要多看多想啊,我最喜欢大雪之后的那一树红梅,你可以剪一剪落雪红梅啊,既有雪的几分白净又有梅的几分清丽,比那喜鹊雅致多了。” 听子声说的新奇,碧君忙接着问他:“平哥哥,这里边有什么讲头吗?” “宋人王十朋的《红梅》写的好,‘桃李莫相妒,夭姿元不同。犹余雪霜态,未肯十分红’,我觉得它的意境要比喜鹊登枝好上不知多少,只是这诗知道的人太少罢了。” 碧君自然是没听过这首诗的,她一脸崇拜的看着子声,说道:“平哥哥你懂的真多,我什么时候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子声刮了一下碧君的鼻子,边朝院外走边笑着说:“要想学本事什么时候都不晚,只要你有心,自然有一天会赶上我的,傻妹妹。”子声说完,又回头冲碧君笑了一笑。这个穿着白色绸衫,一脸灿烂笑容,眉目如画的少年满载着清澈与澄静,在那个盛夏的午后,显得格外的美好与珍贵。 碧君不知不觉间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这时,外边的门帘被掀开,晚秋走了进来,她一边搓了搓手,一边笑着问碧君:“碧君,你剪什么呢,给我瞧瞧。” 晚秋的话打断了碧君的沉思,她笑着起身,把晚秋让到炕沿边坐下,说道:“小秋姐,我瞧着你给的梅花实在是喜欢,就想着拿剪刀把这落雪的红梅剪下来,剪的不好,让你见笑了。” 晚秋接过碧君手中已经剪成的那幅落雪的红梅仔细看了一会,然后惊喜的说道:“哎呀,了不得呀碧君,你这幅窗花剪的真是心思独特,别有韵味道,成日家我只见过喜鹊登枝,你这样寒枝瘦梅又落残雪的我还真没见过呢,难为你这么手巧。” 蓉珍知道晚秋素日不喜自己,于是晚秋进门时她只是略微笑了一笑,这会听她们聊的热乎,也忍不住插了一句:“我看还是喜鹊登枝好,多喜兴多有彩头啊。” “你懂什么,我看你呀真是糖元宵吃多了,甜的都发昏了,光知道彩头彩头的。”晚秋不无挖苦的说道。 蓉珍忙吐了一下舌头,头转到一边不再做声。 碧君也知道晚秋素日对蓉珍十分冷淡,于是她连忙岔开话头,笑着说:“小秋姐,我们把她贴起来吧。” “这么好的窗花贴到自己屋里多可惜呀,正巧早晨周嫂子送我出来时跟我要些鞋面儿和鞋样子,这会子天晴了我正要去,不如你同我一起去,一来把这又大又别致的窗花连同这些东西送她,二来我们正好再赏赏两株梅花,等过两日雪消了,也就没多大意思了。” 碧君被晚秋说的有些心动,她连连点了点头,然后对蓉珍说道:“蓉姐,你可去周嫂子家看梅花吗,我们同小秋姐一道去吧。” 蓉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你们去吧,我这会子正好一个人静静的默默戏文。” 晚秋也不看蓉珍,只拉了碧君的手带她朝周嫂子家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十四章 好一捧香甜的梅花雪 晚秋带着碧君穿过了两条巷子就来到了周嫂子门前,她进门时看见门外的那辆马车还在,心里不由得一喜,但是脸上却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晚秋心想:也不知道这会子进去能不能和他再打个照面,或是看他笑上一笑,或是听他随口说上几句也是好的。”晚秋心下想着,脸颊上微微有点发烧,好在身旁的碧君没有发觉什么。 晚秋在这个雪后的上午,一连跑了两趟周嫂子家,其实她只为了见一个人,一个挺拔俊朗,儒雅谦和的年轻男人。这个人是周嫂子娘家的兄弟,也是梨园行里唱武生的,听周嫂子那口气,她兄弟也是有些名气的,但是晚秋素来是个不关心世事的,就是说了给她听,她也不知道梨园行里的名堂。周嫂子的娘家和夫家都是吃戏饭的,尤其是夫家在梨园行是有名的世家,祖上曾在紫禁城给老佛爷唱过戏,享过内廷的供奉,只是到了这一代子孙再没出什么红角儿,逐渐的没落了。 这周嫂子自打嫁过来,就与晚秋母女交好,后来她见晚秋年纪轻轻就没了母亲,心下十分同情她,因此对晚秋就更关照了些。因两人性格相像,脾气相投,所以晚秋也喜欢去周嫂子家,和她一起做做针线,跟她学学做家务做吃食,听她讲讲家长里短的打发打发这略显乏味的时光。有时候,周嫂子和晚秋都很羡慕蓉珍她们这些可以登台唱戏的女子,觉得比起她们来,自己的生活太单调太无聊,可是她们也知道自己都不是那块材料,以她们两个的性格平日里在生人跟前说句话都打颤,更别提登台唱戏了,那还不得吓个半死。所以,羡慕归羡慕,那也不过是晚秋和周嫂子在平日谈笑时的一句玩话罢了。 去年的第一场雪虽然没有今年这般大,但是也飘飘洒洒落了一些。那天一大早,周嫂子就兴冲冲跑来邀晚秋去她家赏梅花,晚秋本来嫌天冷不打算去的,可周嫂子再三说她家那两株老梅只有在雪中去赏才更加的有意思,等雪消了只剩下红花,好看是好看,但却少了一丝韵味。 周嫂子的一番话说动了晚秋,她跟着周嫂子过到那边一看,果然那落雪的红梅比平日更加清冷俏丽。就在那天,在那个雪后的清晨,在两株老梅的幽香之中,晚秋碰到了那个让她看了一眼就再也放不下的人。 去年那天,晚秋随着周嫂子过去的时候,那人正仰着头站在树下赏着寒梅,那是晚秋见过的最好看的侧脸,棱角分明不说,那双大大的丹凤眼里透着阳光与明净,特别是那长长的睫毛,好似一圈黑色的丝绒一样嵌在眼眶的周边,让那双眼睛更多了一丝深情与幽静。 晚秋见有客人,略有些羞涩,她本想转身回去,可周嫂子笑着说:“这是我娘家兄弟,比你大上四岁,又不是外人,他也是方才从家里专程过来赏这老树的梅花的。”周嫂子又向她兄弟介绍了晚秋,那人冲晚秋彬彬有礼的点了一点头,笑的谦和笑的温柔。 自打去年,在梅树下匆匆的一见,晚秋心里就再也放不下那人来,她渴望着能够再与那人相见,她知道自己八成是喜欢上这个男人了,可是这少女的心事又能对谁言说呢。 今天一大早起来,她欣喜的发现久久不落雪的北平城终于又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晚秋心下想着那周嫂子的兄弟今天兴许也会跑来看那两株落雪的梅花,于是,她特意换上了今年新做的准备过年穿的暗粉色印花棉袍,又将那条自己喜欢的红色羊毛围巾围在身上,在镜子前仔仔细细打扮了半天才带着满腔的期待与些微的紧张去到了周家。 晚秋早晨过去的时候,周嫂子家大门口的雪已经扫的干干净净,大门也大大的敞开着,周嫂子就是这样一个贤惠的妇人,家中一应大小事务都被她操持的井井有条。晚秋进门后,周嫂子正坐在廊上洗着一盆羊肉,见晚秋进来,笑着说:“你今日来的巧,我正说等羊肉炖在锅里了去叫你呢,你瞧我家你姐夫前儿买的羊肉多细嫩啊。” 晚秋笑了一笑,说:“我是专门早早过来赏梅花的,昨晚上雪大,嫂子你瞧,都快把梅枝压折了。” “这两株梅树少说也有七八十年了,经了多少风雪了,哪里就这么容易压折了,呵呵,你快闻闻,这雪里的梅花可香是不香。”周嫂子一边洗羊肉一边笑着说道。 “哎呀,嫂子,哪里还闻的见梅花的香味呀,满院子都是你盆里羊肉的膻味,快端进去吧,多煞风景呀。” “你这丫头,现在嫌羊肉膻,待会等我炖好了羊肉,你可别小馋猫似的嚷着要吃啊。” 晚秋和周嫂子正说笑着,大门口停下了一辆马车,从车上下来一人来,边从门洞里往院里来,边笑着说:“好大的雪啊,大姐,我来了,你可曾准备羊肉了没有。” 周嫂子一边站起身招呼自己的兄弟,一边笑着对晚秋说:“你瞧,馋猫来了。” 晚秋快快的扫了周嫂子娘家兄弟一眼,低头偷笑了起来。 周嫂子的兄弟见梅树下站着一姑娘,似有些面熟,但忘记在哪里见过。周嫂子对兄弟说:“这是我们巷子后边王三爷家的宝贝闺女,名叫晚秋,你去年在我这见过的。”然后周嫂子又对晚秋说:“这是我娘家兄弟子声,去年在我这你们见过一面,可曾记得。” 子声经姐姐这么一提点,似乎有些印象,而晚秋心里想着:我怎么能忘,今儿就是为了他才来的。 两个年轻人在梅树下相视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周嫂子殷勤的让晚秋去屋里坐,怕外面太冷冻坏了她,一边又招呼兄弟也去屋里和晚秋一起用些茶点。 晚秋说她不冷,再看会这梅花。子声也调皮的对姐姐说:“我今儿要留着肚子饱饱吃一顿你家的羊肉,你可休想用茶点就打发了我。” 兄弟的话让姐姐笑的更加开心,她端起那盆羊肉边往厨房走边对晚秋和子声说:“那你们俩就在这赏梅花吧,我去厨房再翻洗一下这肉,免得你们都嫌它膻,扰了你们赏花的雅兴。 晚秋见周嫂子要走,忙上前说我去帮你吧,周嫂子一边用胳膊肘将她拦了一拦,说:“快去赏你的花,小心把你的这新衣裳给弄脏了。” 晚秋只好又转身继续赏花。此时,那子声已经满脸欣喜的仰头赏起梅花来,边看边围着梅树轻轻走上几步,他是要从不同的角度来赏这雪中的红梅,真真是个爱梅的人。晚秋看似在赏花,实则是在看人,她透过那白雪红梅的空隙,目光落在对面子声的脸上。她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察着子声,这个身躯高大的男人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宽阔的额头饱满而光亮,两道又黑又直的眉毛高挑入鬓间,一双大大的丹凤眼上闪着又长又密的睫毛,黑白分明的眼眸既有男子的刚正又有一丝孩子的纯真在里面。高高挺起的鼻梁下是一张大小适中、红润温暖的嘴,由于嘴角始终向上微微扬起,让人望之可亲。在晚秋眼里子声的脖颈也非常的好看,细长光滑少有颈纹,像天鹅的长颈,任你再高的衣领也难完全遮挡住,不仅如此,连那圆滚滚似一棵荔枝大小的喉结也生的比他人更有男子气概来,随着气息在脖项间上下游移。子声的肩很宽也很平,身板也很结实,看得出是常年练功的人,他将身上这件剪裁合适的藏青色棉袍撑的四平八稳,十分妥贴。子声看花看的专注,晚秋看人也看的仔细,只见子声抬手轻轻拽过一枝梅花放在鼻下轻嗅,脸上浮起一丝沉醉。晚秋的眼里哪还看得见这白雪红梅,她只看见一张如诗如画的脸和一双又大又长的手,那手不光白皙修长还富有力量。晚秋痴痴的望着,脸上难掩娇羞与欢喜,不经意间,子声与晚秋的目光在梅花的空隙相遇,两人微微一笑,又连忙将各自的目光挪向旁处。在这个雪后的清晨,在这个雪掩梅花,幽香阵阵的四合院里,两个年轻人尽情的享受着自己眼中的诗画,虽然他们心中所思所想不同,一个赏的是景,一个望的是人,但是那个清晨他们均是快活欢喜的。 子声闻过花香,又轻轻用手抓了一些花上的白雪放在口中吃了下去,边吃边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又抓了一把吃了进去,满脸的享受。晚秋不禁好奇的问:“这梅花上的雪与别处的雪可有什么不同?” 听到晚秋发问,子声才记起身边还有旁人,他稍显不好意思的说:“姑娘见笑了,这梅花上的雪不曾染尘,又沾了梅花的暗香,吃到嘴里自然是清凉又香甜的,不信你也试试。” 晚秋听他如此说,略微笑了笑,准备伸手从手边的矮枝上取一些来尝,谁知子声又说:“不能从低处取,要取便要取这高处梅蕊上面的雪,这样才是最好的梅花雪。”子声走到晚秋身边,抬手从高处的梅花上取下一些雪递了过来。晚秋一边用手接住,一边抬头温柔的看了子声一眼,那一瞬,子声也笑着正看着她。晚秋吃了一口那沾着些许梅蕊的白雪,一股从未感受过的清凉与痛快夹杂着一丝丝甜蜜从口中滑落,直滑进她的心中,那一刻她的心跳的紧,也甜的紧。 子声笑着问晚秋:“怎么样,是不是有口留余香的感觉。” 晚秋使劲点了点头,她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烧。 子声不无得意的说:“这梅花雪最好的用处其实是用坛子收了它,再仔细的封在土里,等第二年的明前茶上市的时候,把雪水取出来煮茶喝,那才叫好。” 晚秋看他眼眸里满载着清澈与透亮,让人不由得就被他的话所感染所打动。 周嫂子去堂屋取东西的时候,看见子声正和晚秋聊着天,脸上笑的更欢了。她在屋内取了一包煮肉的香料,又顺手带了一把铁剪子出来。她笑着对子声说道:“我早晨正想着要剪几枝梅花来插瓶,一时忙的忘记了,正巧你这高个子的立在这,来,快给我剪几枝,然后再挑那最好看最别致的给晚秋妹妹也剪几枝。” 子声笑着应了一声,走过去接过姐姐手中的剪刀,仔细的在梅树上寻找起来。晚秋也站在子声身旁,把自己喜欢的几枝梅花指给子声看,子声将脸凑到晚秋身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看,果然造型雅致,他便用手剪了下来。不一会,就剪了有七八枝,晚秋捧着这一把梅花,心里越发欢喜,方才子声凑到自己身旁,离自己那样的近,她都可以清楚的看见他脸上的毛孔和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她真想就这么一直站在子声的身边,永远永远。 周嫂子一边在厨房忙活,一边透过厨房门望着梅树下的这一对碧人,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晚秋和子声在院子里正赏着花,周嫂子的丈夫唱老生的周正元从正房的内间里走了出来,今天下雪,他偷了个懒,才洗漱结束出来透气。正元见子声和晚秋在廊下赏花,热情的向两人打了招呼,子声与姐夫素来最要好,一见姐夫出来,子声高兴的走上廊去和姐夫寒暄起来。正元也有些日子没见子声了,他热情的用手拦在子声的身后,邀他到书房去叙谈。 一时间梅树下就只剩下了晚秋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心中充满了失落。周嫂子眼看着丈夫把子声拉进了书房,心里暗骂丈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周嫂子方才还笑的起劲的脸这会子因丈夫的不使眼色而没了一丝笑意,她忙撩起盆里的清水洗了洗沾着葱花和调料的手,又随意的在围裙上擦了两擦,然后走到晚秋身边,又笑的无比灿烂的说:“妹妹,快别站外边了,进屋跟嫂子说说话,等会就留在嫂子家吃羊肉。” 晚秋心下虽然十分想留下来,哪怕就是远远瞧着子声也是好的,但是女儿家的理智告诉自己一定要稳住,不能让旁人看出什么来,那自己往后可怎么在人前行走。于是,晚秋婉言谢绝了周嫂子的好意,执意要走。 临出门,周嫂子眼睛一闪,忙对晚秋说:“妹子,你在家用过早饭,还得麻烦你再来一趟,我想给我这兄弟做双鞋,可是我这的鞋面儿和样子都不全了,劳驾你待会捎过来,趁他在我量着铰了,让他过了目,再做给他,你是不知道我这兄弟最是挑剔,他要是不中意,没的白白费了功夫。” 晚秋答应了一声,便匆匆走回了家中。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周嫂子意味深长的笑了一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十五章 奈何不是旧日梅花 晚秋回到家,眼前全是子声的样子,因为有了周嫂子出门时的托付,晚秋正好有了再去周家的由头,因此上她还哪坐的住,恨不能立马就再折返回去。好不容易捱着用过了早饭,她便从箱子里翻出了许多好看的鞋面儿和鞋样子,兴冲冲的就要再去找周嫂子。当走到院子里时,晚秋听见碧君和蓉珍在说笑,她不禁想到:不如把碧君叫上陪我一同去周家,一来是做伴,二来这样就不会显得我太刻意,别人也就不会轻易察觉到些什么。 主意拿定,晚秋这才去碧君房里把她拖了出来,姐妹俩有说有笑的一路走到了周家。 一进院子,就听见周家西跨院内有人在用京戏的韵白吟诗,仔细一听竟是碧君在心中吟诵过无数遍的‘桃李莫相妒,夭姿元不同。犹余雪霜态,未肯十分红’。碧君听着这声音倒是似曾相识的感觉,正欲再仔细分辨,晚秋已经拽着她信步走到了廊上。周嫂子看见晚秋进来,高兴的脸都笑成了一朵花,她忙将晚秋和碧君迎进了屋子。 一进屋,晚秋向周嫂子介绍道:“嫂子,这是前不久刚到戏院跟我爹搭班唱戏的碧君,方才看见我拿回去的红梅喜欢的什么似的,我本打算明日再给你拿鞋样子,但架不住我这妹妹喜欢你家这落雪的红梅,只得又来了一遭,你可别嫌我跑的勤啊。” 周嫂子听了晚秋的话,忙拉过碧君的手仔细端详了一番,笑着对晚秋说:“瞧瞧,这姑娘天生的好模样,看着就让人喜欢,快坐下,我这就去给你们沏茶。” 主宾之间又是谦让了一番之后,周嫂子端来了茶水和糕点果子,让晚秋和碧君小坐一会,等她将厨房的炖羊肉拾掇出来在来同她们说话。 晚秋笑着让周嫂子快去忙吧,她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了桌子上,拉着碧君的手从屋子里出来,走到院子里去赏梅花,说是赏梅花,晚秋的眼睛却根本就不在梅花上,她在四处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满脑子都是子声的笑脸。 碧君抬头欣赏着这老树的红梅,果然是琉璃世界中的一抹最美丽的殷红,白的晶莹,红的脆生,既不显单调,又不显浓艳,一切都恰到好处。 碧君赏着花,想起那年子声在时,她怎么也剪不出这落雪红梅来,直到那年冬天一场大雪后,她专程跑到城外的净玉庵,赏了半日的红梅,终于悟出了门道,回到家中剪了几稿后,终于剪出了有一股子暗香疏影味道的《落雪红梅》,只是可惜那目若繁星闪烁的温润少年已经离去多时,他自然也不会知道碧君为了他的一句话费了多少的心思。 碧君不知怎的,自打走进这个古朴的宅院,面对着这枝桠繁茂的老梅树,她莫名的涌起一丝伤感,那年那月那人再也回不去了,就像那个夏天,永远的过去了。 正胡思乱想着,周嫂子八岁的儿子泉哥儿小心翼翼的拿着一幅画从西跨院里走了出来。他看见晚秋,便高兴的跑过来,炫耀似的说:“秋姑姑,你快看啊,我舅舅方才画的这梅花,多好看呐,你会画吗?” 晚秋接过这画,拿过来与碧君一起来看,只见这画上线条简洁明了,并无过多的修饰,只是一老干寒枝上开着寥寥几朵梅花,周遭一片白雪茫茫的景象。从这用笔极简却意境清幽的画作中不难看出,这作画的人心底是多么的质朴纯真。 晚秋看了这画,想起来什么似的,笑着对碧君说道:“碧君,我怎么瞅着,这画跟你剪的那窗花好像是一个调调,你瞧这梅枝,这几朵落雪的冷梅,就像商量好一起作的一样。” 碧君心里虽然也有些意外,但是嘴上却谦虚的说道:“我那是剪着玩的,雕虫小技怎么能跟人家这么美的画比呢。” 碧君一边说着一边又去看那右侧的题款,只见上边写着方才进院时那人高声吟诵的那首《红梅》,当看到落款时,碧君险些站立不稳,整个人都不太好了。只见那落款上写着“子声”二字,碧君怕自己眼花看错了,再仔细去辨认,无论是落款所书还是印章之处都有“子声”二字,碧君的心猛的一紧,头里也嗡的一声,感觉一股子热血涌了上来,碧君 深深的呼了一口气,假作镇定的说道:“不知道这么好的画是什么人所作。” 晚秋笑了笑,略带羞涩的指着那画上的落款,有些神秘的对碧君说道:“作画的人叫闫子声,是周嫂子娘家的兄弟,他也是梨园行唱文武老生的,听说在北平城里也是算得上的名角儿。” 听完晚秋的话,碧君心想:果真是这个绝情的闫子声,这北平城可真小,到底还是遇见了,不成,与其待会碰到一起被他冷眼轻视,还不如趁早走人的好,这样于大家都方便些,原本他和我也是不相干的两个人,我也没原由去怪怨人家。 碧君想到这,忙转身对晚秋说:“小秋姐,我这会子突然觉得身上不舒服,只怕是今早招了风,我想先回去了。” 碧君说的很快很轻,她不等晚秋说话,便独自加快了脚步朝大门外走去。晚秋见碧君脸色突然有些难看,也不知怎么回事,她大声说道:“碧君,你打不打紧,你等我,我给周嫂子说一声,我们一起走。” 碧君头也不回的继续朝前走,走到西跨院门口时,子声和周正元正巧从月亮门里走了出来。子声看见一个年轻姑娘急急地朝门口走去,从他们面前擦过的时候,子声只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侧脸,子声留意了几眼,觉得这侧脸好生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子声也没太在意这出去的姑娘,转身和姐夫周正元继续一边交谈一边往正屋走。这时候,他看见姐姐正在挽留早晨见过的那位晚秋姑娘,而晚秋手里正拿着自己方才在书房做的画。 看见他们过来,晚秋略有些害羞,她笑着向子声和正元问了好,然后说自己同来的姐妹好像身体不舒服,她得去看一看。周嫂子夫妇盛情挽留,但是晚秋心里挂着碧君,坚持要回去。周嫂子见留不住,就笑着说:“本来还想着让你尝尝我做的羊肉,可巧你那姐妹身子不爽,那你快回去看顾看顾,等过一会儿做得了,我给你用沙锅子端些去,让你和你爸爸都尝尝我的手艺。 晚秋自然是再三推辞和感谢,然后转身朝院门口走去,没走两步,她发现自己手中还拿着人家子声的画。晚秋脸上更加的害羞起来,她笑着说:“方才泉哥儿拿着画让我看,我这会子差点连子声大哥的画都拿回去了,真是糊涂了。”说完,晚秋一边递给周嫂子,一边转过头装作随意的又看了站在廊上的子声一眼。晚秋的心思怎么能逃过周嫂子的眼睛,她笑了笑,将那画仔细卷起来,又交到晚秋手中,对她说:“妹子,我当多大的事儿呢,不就一幅画吗?你若喜欢就拿去看着玩,若不喜欢就随手丢了,嫂子做主就送你了。我说子声,把你这画送给晚秋妹妹好是不好,姐姐可替你做主了。” 廊上的子声本来正在和外甥泉哥儿玩笑,注意力压根儿就没在这边,忽然听见姐姐唤他,他忙笑了一笑,对晚秋说:“晚秋妹妹要是喜欢,那就拿去好了,不要见笑才好。” 子声说完这话,自己心里有忽然觉得好像不应该叫晚秋妹妹,方才定是昏了头,随着姐姐也称呼人家姑娘晚秋妹妹来,好像自己和人家多亲密一样,想到此,子声脸上也忽然一红,低头不再说话。 子声无心的一句话,在晚秋的心里泛起了大大的波澜,方才子声在廊上的那一声“晚秋妹妹”让晚秋的心里别提有多受用了,她带着满心的欢喜和香甜,宝贝似的拿着那幅子声送她的画从周家走了出来,一边不由自主的笑着一边快步去追碧君。 子声见姐姐去送客人,自己便和姐夫一起走进了堂屋,一进门就见泉哥儿拿着一幅大大的窗花在玩,子声笑着说:“这调皮的小东西,又把你妈的什么宝贝翻找出来,仔细弄坏了你妈打你。” “舅舅,这才不是我妈的宝贝呢,这是方才晚秋姑姑拿来放到桌子上,你看,多好看的窗花呀。”泉哥一边说一边将那窗花展开来递给舅舅看。 子声从泉哥儿手中接过这窗花随意的一瞧,目光就像被定住了一般,再也挪不开了。方才他远远瞧着,好像是一幅 红梅窗花,心想定然又是喜鹊登枝之类的图样。却不曾想,随手拿来一看,竟然是一幅清幽雅致又见功夫的落雪红梅。这幅窗花真的太合子声的心意,他将这窗花拿在手中又仔细的端详了好一阵子,越看越觉得喜欢。 周嫂子送走了晚秋,回到屋中看见兄弟正拿着那幅窗花出神,她笑着说:“得啦,快让眼睛歇会儿吧,这一早晨又是赏梅花,又是画梅花,这会子又是看窗花,我看你真是中了邪了。” “大姐,你不知道,这幅窗花真是巧,剪得巧的人太多,但是心思如此巧的真的是太难得了。” “那可不是,你也不看看这是谁剪的。” “大姐,这是谁剪的?” “自然是晚秋妹妹了,方才我见她拿着这鞋面儿和剪纸走进来的。” “哦,这晚秋姑娘真是心灵手巧啊。”子声略有些意外的说道。 “那是自然,这晚秋不光手巧,模样也周正,更难能可贵的是她脾气最是和气,又懂礼数又有孝心,我去年就想把他说给你,可是偏巧你去年去上海一唱就是大半年,生生的把这桩现成的姻缘拖到现在。也是你俩有缘,今儿又碰见了,你倘若能看得上晚秋,那我就亲自与你去说和,料她晚秋也没有个不肯的,若是能在年后把婚事给办了,那咱妈还有我和你二姐可就都放心了。“周嫂子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将自己的打算向兄弟合盘拖出。 子声一听姐姐又要给自己保媒,立马扫了兴致,他随手将那剪纸放到桌上,脸色有些不悦的说:“大姐,我的事情你就别瞎操心了,我自己心里有谱。” “每次都说有谱,翻过年你都二十四了,我的祖宗,你还当你小呢,人家晚秋哪点配不上你了,你还挑拣人家,你也不打听打听去,到她家提亲的人都快排到正阳门了,你呀。”周嫂子心下有些着急的说道。 姐姐的话子声一点都不爱听,他拉下脸,走到门后的架子上取下自己的围巾和帽子,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周嫂子夫妇一见子声要走,连忙追上去挽留,正元一边拉住子声的袖子一边埋怨妻子道:“子声好不容易来一趟,你非提这些事情做什么。”说完妻子,正元又劝小舅子道:“兄弟,你别往心里去,你大姐就这样,爱操心,爱絮叨,但是也是为了你好,快放下东西,好歹吃了饭再走。” 子声勉强跟姐夫笑了一笑,说道:“姐夫,我得赶回去,后半晌还有戏,再呆下去被姐姐吵糊涂了,估计连戏文都记不住了。” “好好好,算我错了,我不说了成不成,那你好歹把羊肉吃了再走呀,我做了一桌子你爱吃的呢。”周嫂子自幼最疼爱这个弟弟,因此她处处都哄着他,让着他,更是护着他。 子声看了姐姐一眼,依旧满脸不高兴的说:“算了,不吃了,下次再说。” 周嫂子终究还是没有挽留住自己这个宝贝兄弟,和丈夫一起无奈的看着他驾着马车回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十六章 任尔东南西北风 那日碧君从周嫂子家急急的跑了回来,一进门就脸朝里躺了下来。任凭晚秋怎么问她,碧君只是推说招了寒气,胃有些痛。 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碧君也只草草吃了几口便准备离开。碧君起身离席的时候,蓉珍只是随意的瞅了一眼,然后又继续和同桌的人说说笑笑起来。 碧君掀开帘子出来,外边已经彻底放晴,金灿灿的太阳挂在苍白的天空中照耀着白茫茫的大地,那屋檐下的冰溜子已经开始融化,院子里的老树也在金色的阳光照射下不似清早那般黑沉。阳光照得有些晃眼,碧君抬手遮挡了一下这无处不在的太阳,她正欲走下台阶的时候,身后传来蓉珍甜腻的笑声,不知未何,此刻这笑声在碧君耳中觉得稍显做作。 碧君快步回到了自己房中,心事重重的侧身坐在了木椅上,一只胳膊有气无力的搭在椅背上,眼睛有些失神的望着瓶中的那枝瘦梅,整个人都显得无精打采的。碧君本来已经渐渐平复的心情,因为今早突然的邂逅而又被扰的一团乱麻,她脑子里全是那个深秋的夜晚被子声拒之门外的情景,她无数次的对自己说过:你与他不过萍水相逢,你于他而言兴许连熟人都不算,他与你也不过就只有三个来月的交情而已,所以你本就不应该去投奔他,一开始就是你自己错了。 心里虽然这么劝解着自己,可是当今天在那梅树下看见了子声的画,听见了子声的声音,她依然心跳的厉害,依然又想见他又怕见他,这才带着几分慌乱几分愤恨又夹杂着一丝丝不舍逃离了周家。碧君感叹这北平城说大真大,说小也真小,兜兜转转一大圈,让子声又在她的眼皮前晃荡,好在没有正面相遇,否则真不知道自己面对他时该是喜还是恨抑或是委屈还是旁的什么,总之,碧君心里烦乱极了。 正想着,只见晚秋端着盘子推门走了进来。碧君连忙起身,叫了一声小秋姐。晚秋一边将手中的盘子放在桌上,一边拉过碧君的手关切的问道:“这会子可好些了,我在堂屋瞅着你进去没多久就从西边廊上下来,我料定你没吃几口,你今天有两折戏呢,吃不饱可是顶不住的,我让李婶子给你重新下了一碗挂面,又配了这几碟下饭的咸菜,又爽口有开胃,快吃了吧,你若还不吃,那我就喂你吃了。”晚秋说完,将筷子递到了碧君的手中,眼睛里满是关爱的目光。 碧君自幼寄人篱下,心性却最是要强,从不轻易在人前流眼泪,可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晚秋的一碗荷包挂面,一声关切的问候让她浑身一暖,眼中不由自主的滴下泪来。晚秋见一向刚强的碧君流下了眼泪,连忙取出手帕为她擦了擦,轻轻拍了拍碧君的手背,柔声说:“快吃吧,吃饱了就有精神了,有我陪着你呢。 那一碗面是碧君在北平吃的最好吃的面,那个安静的午后,身旁有晚秋真心的爱护与陪伴,碧君心里逐渐的和暖,就好似那雪后初晴的天空一般豁然明朗起来。 吃过饭,碧君送晚秋出来,正巧蓉珍也和其他人吃过饭从西廊上下来,蓉珍一眼就瞅见晚秋手里的盘子和餐具,忙大声关切的问碧君道:“碧君妹妹,我瞧着你午饭没吃几口就回房了,原以为你是胃口不好,还用手巾给你包了一个馒头,谁成想你是偷偷躲到房中和小秋姐吃好吃的呢,看来到底是妹妹你招人疼些,哎呀,我可要嫉妒死了呢。” 蓉珍边说边侧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其他人,然后又咯咯咯咯的大笑起来,她的笑声让刚刚放晴的小院骤然多了一分喧闹。 碧君站在门口,望着对面的众人有些尴尬的笑了一笑,轻声向晚秋又道了一句谢,然后转身回到了房中。晚秋素日不喜欢蓉珍这人前爱出风头的性子,她面无表情的从蓉珍身边走过,留给了她一个冷冰冰的背影。蓉珍有点窘,一丝不快从她脸上闪过,她朝几位师兄弟耸耸肩又朝着晚秋的背影噘了噘嘴,很快她的眼睛又明亮起来,那甜美清脆的笑声再次回荡在小院之中。 吃过午饭,王荫山带着自己戏班里的徒弟和其他人出门去了戏院,做饭的老李两口子收拾完厨房,锁上门回到了前院他们住的房子,这后院就只剩下晚秋一个人。晚秋喜欢这清静的时光,太阳暖暖的照在窗台上,靛青色的瓷瓶里插着今早子声剪下的梅花,桌子上平平的放着子声的那幅落雪红梅图,整个屋子显得淡雅幽香。晚秋轻轻的拿起那画,动情的看着,看着看着她仿佛看见那朵朵梅花中间有子声的笑脸在浮现,晚秋脸颊一热,情不自禁的用手去摸那梅花,子声的笑脸却又转瞬不见了。晚秋暗笑自己定是犯了痴病,画里怎么会有子声呢,她小心翼翼的将子声的画卷好,然后放入了柜中,心想等明日雪消了一定要去街上将这画装裱起来,那才不算委屈了这疏影暗香的梅花。 就在晚秋春情无限的爱慕着子声的时候,碧君却在舞台上出了事故,让她险些就没办法从台上下来。一切来的太突然,太意外,以至于碧君到好久之后都心有余悸。 那天,碧君要为王荫山和白晴方的《四郎探母》配演其中的萧太后。碧君早早的就上好了妆,勒好了头,又在蓉珍的帮助下戴好了满人的蓝钿子,里面穿上了龙袍,外边又罩上了一件石青色的团龙纹褂子,褂子外面又戴了一串长长的朝珠,脚上又蹬上了一双方口元宝底旗鞋,等这些都穿戴妥当,一个杀伐决断、威严高贵的辽国萧太后立刻活了起来。蓉珍连连夸赞碧君扮相好,悄悄凑到她耳边说道:“碧君,你这旗装扮相比那个白晴方好到哪里去了,我要是师傅啊,就让你演公主,保证比姓白的好看,你信是不信?” 碧君见蓉珍又信口开河起来,她连忙用胳膊倒了倒她,冲她轻轻的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可再乱说,蓉珍心领神会的吐了一下舌头,然后又快乐的和碧君说起其他来。 前边的垫场戏一演完,随着那京胡悠扬婉转的声音响起,《四郎探母》开演了。台口的帘子后,铁镜公主白晴方已经准备就绪,闭着眼睛数着锣鼓点。那一刻的白晴方可谓光彩夺目,明艳动人,只见他梳着高高的板式旗头,正中装饰着一朵正红色的牡丹花,两侧又各点缀有若干明晃晃的首饰和绒花,旗头的两边还垂着黄色的流苏,富贵之中又不失娇媚。他身着一件圆领右衽,领口袖口镶着多层兰冰纹花边,衣身绣着牡丹和蝴蝶图案的白色旗装。这件做工考究,裁剪合适的旗装在一双高高的花盆底的衬托之下,更显得亭亭玉立,摇曳多姿。随着台口帘子被高高的掀起,晴方睁开眼,此时脸上已是满面春光,娇艳欲滴。他踩着花盆底抱着小娇儿走出了后台,他那曼妙的身姿,典雅的气质,深深的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刚刚一亮相,就是一个满堂彩。碧君站在台口的台阶下听着前边晴方说一句一个好,唱一段一个彩儿,心中无比的崇拜,她也在心中为晴方暗暗叫好。坐在一堆戏装前正和其他人兴高采烈聊天的蓉珍,回头不经意的瞧见碧君站在台口一脸陶醉的听着前边台子上晴方的唱,一边听一边用手打着拍子,蓉珍被碧君那痴痴的模样逗的忍不住咯咯的笑出了声,边笑边对身边的人说:“我看这碧君八成是被白老板把魂儿勾去了,你看看她那欢喜的劲儿,好像是自己在台子上一样,这碧丫头可真是戏痴,倘若再唱不红那她可真是要急疯了呢。” “一乡下丫头,心气儿倒是强,就看她有当角儿的造化没有。”戏班中一个唱老旦的不无奚落的说道。 “瞧你说的,我看碧君就很不错,不光是我,就连咱们晚秋大小姐那么清高的一个人,还上赶着和她说话呢。”蓉珍闪着一双清澈水灵的的圆眼睛笑着说道。 “可不是吗,我们今儿晌午可都瞧见了,碧君这小蹄子做妖不吃饭,那晚秋竟然亲自放下身架儿给她端了饭去,你没瞧见那碧君送晚秋出来的时候,碰见咱们竟好像受了诰封一样扬着头一甩门帘就进去了,连个招呼都不打,真是猖狂。”戏班里一个唱彩旦的阴阳怪气的说道。 众人压低声音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碧君的是非,而站在台口的碧君却丝毫也没有察觉到这些,她的眼里心里全都在今晚的戏上。 众人正说的起劲儿,只听外头的座儿们又都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蓉珍连忙向众人摆了摆手说:“都快打住,前边快退场了,咱们散了吧,要是让师傅瞅见又该数落我们了,我可不想听唐僧念紧箍咒,没个停下的时候。”蓉珍说完又咯咯咯的笑个不停,旁边的人也附和似的笑了一笑。蓉珍边笑边又瞅了一眼台口的碧君,然后微笑着走向梳妆镜前,一双嫩嫩的小圆手将一方碧绿色的帕子死死的攥在手心,像是要攥出绿汁液来一般。 前边台子上荫山和晴方的《坐宫》一折唱的那是行云流水,丝丝入扣,在观众的叫好声中大幕缓缓的拉住,晴方和荫山先后走入了后台。前边垫场的音乐已经响起,随着场布的人将道具摆放妥当,绿色的大幕又被徐徐的拉开,一众旗装打扮的宫女和太监分列舞台的两侧,端庄华贵的萧太后手持朝珠迈着武生架势的台步,一步一顿的走出了后台。碧君本就身材高挑,踩上这元宝鞋穿上这太后的蟒袍更显得霸气与威严。果然,碧君一亮相座儿们就给她鼓起了掌,整个场子没有因为前边两位角儿的退场而冷了下来,相反大家都纷纷夸赞碧君的台风沉稳老练,有大家风范。 这本是一个好的开始,可谁知道当萧太后开口唱“我主爷金沙滩早把命丧,文和武辅哀家执掌军防”这一段西皮慢板的时候,拉京胡的马青堂马老爷子却不知道为何这会儿却拉的很拖沓,碧君声音和气息越大越足,那老爷子就拉的越坠越沉,有好几处都唱的冒了调。那一刻,碧君感觉自己脖子上好象被栓了一根绳子,你越挣扎人家拉的越紧,一段唱罢碧君已经是又惊又累,大汗淋漓。这一段唱本应是有叫好声的,但是由于碧君唱的声音又紧又拖沓,台底下的座儿们都大倒胃口,场子也冷却了下来。台子上的碧君虽然心中万般不解,但是戏还是要继续演下去,碧君稳了稳神,端端正正的坐在了银安宝殿,等待着铁镜公主的出场。白晴方就是白晴方,他的再次亮相又是满堂喝彩,开口一段唱又把冷却了下来的场子弄的沸腾了起来,而那伴奏的马老爷子也恢复了正常,琴声与晴方的演唱相得益彰,配合默契。在后面的戏中,只要是晴方唱,胡琴就是妥帖的,只要碧君一开口,那琴声就像倒了瓤的西瓜干涩虚软,碧君纵有再好的嗓子也架不住如此的拆台,碧君越来越急躁,越来越紧张,表情也有些控制不住了,手也开始发抖,身子不由自主的打颤,眼看就要晕场,多亏台上晴方察觉到了碧君的异样,她临场又即兴加了一些新的俏丽的肢体动作将目光和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这边,又用眼神鼓励碧君坚持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在台子上看到晴方冲自己笑着微微点了点头,碧君的心猛的定了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笑着与晴方配合着将后面的戏演了下去。当萧太后将那金纰箭递给铁镜公主的一瞬间,晴方用手握了握碧君的手指,碧君知道晴方这是怕自己撑不住再给自己鼓励。后边的戏里,无论是荫山还是晴方甚至是其他群演,都唱的非常精彩,惟独到碧君这里不是冒调就是声音压着出不来,马老爷子一整晚都在折腾碧君。好在碧君有了晴方在台子上的帮衬和鼓励,总算是硬着头皮把戏撑着演了下来,除了唱的让人失望之外,也算是没有捅出更大的娄子。 随着结束音乐的响起,绿色的大幕缓缓的拉上,碧君踩着一双高高的元宝鞋神情黯淡的走进了后台。一从台阶上下来,碧君看见满后台的人都在看着自己,有些眼神是奚落的,有些是嘲讽的,有些是幸灾乐祸的,面对着戏班的众人,碧君羞惭万分,她不禁鼻子一酸,眼泪眼看就要夺眶而出。这时,她身后传来了晴方冷冰冰的声音:“憋回去,你那眼泪现在一文钱都不值,现在哭除了让旁人笑话,于你一点好处也没有。”晴方说完,从碧君身边骄傲地擦过,边走边用不屑的眼神环顾了一下在场的众人,然后冷笑了一下之后的走进了自己的化妆间。晴方总是有这样的气场,他的一个动作,一个表情,甚至一个眼神,就能让乱七八糟的后台霎时间安静下来,这就是角儿的威力。 晴方进去后,碧君用力将眼睛睁了睁,仰头将眼泪逼了回去,那一刻她觉得她的眼泪全部滴进了心里,滴的人浑身彻骨的寒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十七章 清者自清 碧君听了晴方的话,强忍着委屈脱掉身上厚厚的戏服,穿着白色的水衣子坐在了化妆镜前,后台原本想看她笑话的人见碧君并没有大哭大闹,因此大家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各自散开了。这时,蓉珍面色沉重的走了过来,她一边帮碧君解下头上的甸子,一边同情的说:“碧君,这姓马的也太不是东西了,明摆着欺负人。” 碧君没有做声,依旧用一块软软的麻布用力擦着脸上的油彩。蓉珍见碧君不说话,她看了镜中的碧君一眼,然后一边帮碧君拆卸头上的片子,一边继续说道:“也就你能忍,要是换做我早跟那姓马的闹开了,我非把他的人脸抓成猪脸不可,不让我好过大家都不要好过,你别怕,等会儿我陪你去找那姓马的算账,看他以后还敢不敢!” 正在卸妆的碧君看着镜中蓉珍怒气冲冲的小圆脸笑了一笑,说:“蓉姐,你还是笑的时候最好看,你瞧你这会凶的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我说你这人,真是没气性,都让人在台上折腾成那样了,还笑的出来,你这次不在这班里立威,下次这猫啊狗的都敢欺负你了,走,咱这就去找那老东西闹去。”蓉珍将拆下的片子丢在桌上,拉起碧君正在擦脸的手就要走。 碧君无奈的摇了摇头,从蓉珍手里挣开,继续擦起脸来。蓉珍见碧君没什么反应,她那大大的眼睛闪了两下,瞬间又甜甜的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好吧,你要做缩头乌龟那就由你了,以后呀我就叫你小乌龟好了。”蓉珍边笑边把脸凑到碧君耳边,用手拦着碧君的肩膀,甜甜的说道:“小乌龟,不管到什么时候,姐姐我都是向着你的。” 碧君也笑着碰了一下蓉珍的额头,打趣道:“元宵姐姐,快去洗洗脸上吧,你的黑芝麻馅怎么从里面跑出来了。” “啊,哪里,我瞧瞧。”蓉珍在镜子里仔细一端详,果然右边眼角下有一点点墨色没有洗干净,蓉珍连忙笑着跑开了。 望着蓉珍的背影,碧君的笑容渐渐的收了起来。碧君虽然只有十七岁,但是毕竟是打小在戏班子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父亲当日也曾告诫过自己,不能因撑一时口舌之快,而乱了整个班子的大局,再难过的事也要晾它一会在做打算,要不然人在气糊涂的时候做的决断定然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父亲的这些话,碧君打小就牢牢的记在心里,因此她强忍着委屈和愤怒,深深的吸了吸气,硬是劝解着自己坐了下来。 方才蓉珍的这番话,明是为了她好,可是仔细一想这话也不能说没有拨火的意思。倘若碧君真听了蓉珍的话,跑过去和马青堂大闹一场,那今后自己就别想在这台子上安生了。碧君在那一刻,突然隐隐觉得这个整天嘻嘻哈哈的唐元宵好像也没有先前想的那么简单。不过转念一想,自打来这里唱戏,蓉珍也是处处护着自己,也许是自己多心了。 碧君卸了妆,又恢复了往日的神色,她见蓉珍还在镜子前磨蹭,便告诉蓉珍自己在院子里等她。站在院里,碧君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清冷而幽怨,她不由得长叹了一声。这时,后台又有人走了出来,碧君一看原来是白晴方。 晴方面无表情的带着跟包锁头走下台阶,向院门走去。碧君想了一想,怯生生的说了一声:“白老板,今晚谢谢您。” 白晴方就像没有听见一样,昂着头走了出去,留下碧君一个人尴尬的站在月光下。不知道为什么,碧君并没有恼怒,她只是觉得这个白晴方真真是个让人爱又爱不起来,恨又恨不下去的人,让人捉摸不透。不过有一点碧君可以肯定,白晴方一定不是个恶人。 那晚,碧君和蓉珍他们离开戏院后,王荫山的化妆间里一直还亮着灯。荫山脸色难看的坐在椅子上,他的对面马青堂也满脸怒容的坐着。两个人已经就今晚台子上的事争吵了一阵子,这会子都赌气不再说话。按理王荫山是这戏班的班主,马青堂不应该也不敢和荫山争吵,可是这青堂就敢。因为他不光认为今晚他调教碧君是对的,而且他和荫山还有一层关系:他是荫山亡妻的亲哥哥。当年,王荫山还尚未唱红之时就与青堂结识,后来两个人一个操琴一个唱戏,这一配合就是三十来年,青堂又亲自做媒将妹妹许给了荫山这个苏州来的外乡人。三十多年的风雨岁月,荫山和青堂既是好当搭档好郎舅,又是好知己好兄弟,因此上两人说话向来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纵然有争吵,但也决不隔夜。 两人就这么气呼呼的坐了一阵子,还是荫山又先开口:“青堂兄,不是我今天要与你为难,你想想,那丫头孤身一人闯北平,实数不易,人家平日里对你也是尊敬有加,你今天这事儿可是坏了咱梨园行的规矩啊,传出去丢的不光是你的人,人家还会说咱们荣兴社欺负一小丫头片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也不是说为了我自己要调教她,我就是看不上她那轻狂样,给她个教训,让她往后夹着尾巴做人。”青堂翘起二郎腿说道。 “碧君这孩子虽说年轻,但平日里最是个谦和有礼的人,她就是冒犯了你,你这把年纪的人了,就不能把孩子叫到跟前好好说说,非要到台子上整治人家吗?你这是毁人啊,倘若这孩子就此心里落了毛病,你的罪孽就大了。”荫山强压怒火,好生说道。 “还谦和有礼?她一黄毛丫头脚跟儿都没站稳呢,就跑到你跟前一会要唱青衣一会要唱花旦,一会要唱刀马旦,我看赶明儿她还要抢你的老生来唱上一唱,张狂的都没个样子了。”青堂边说边弹了弹手中的烟灰,又狠狠的吸了几口。 荫山心里直纳闷,这件事情只有碧君和自己知道,后来两个人也都再没提过,这青堂是怎么知道的。他问道:“这事你是听谁说的?” “甭管我听谁说的,这满戏园子的人都知道,你当时气的不是都把墨盒丢到那丫头脸上了吗? “胡说八道!那丫头是跟我提过这事,那是孩子不懂咱北平的规矩,我起初也是生气,但我从未丢什么墨盒给人家孩子,再说我转脸就后悔了,将心比心,咱的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咱能好受吗?你都是抱孙子的人了,还是这样不老成。” “好,咱先不说这一码,再来说说她挟制晚秋,让我那外甥女儿给她端茶递水伺候她吃喝拉撒,亏你还是个当爸爸的,我那妹子在世的时候,晚秋跟个宝儿一样,现如今倒混成一个使唤丫鬟了。”青堂越说越来气,索性站起身,一把将烟头丢在地上,指责起荫山来。 荫山对于大舅哥的这番指责有点哭笑不得,他强忍下怒气,心平气和的说道:“定是院儿里有人到你跟前嚼舌根,这话你也信?我那女儿自幼娇惯,和戏班子里的这些人向来不爱来往,谁知道自打碧君住进来之后,两个人倒是投缘,天天团在一块儿,好的跟一个人一样,正好互相有个做伴儿的。至于端茶递水伺候人,这简直是混说,也就今儿晌午,晚秋瞧着碧君不舒服没吃饭就回了屋子,怕她误了晚上的戏,这才好心端了一碗面给她,这本是人家小姐妹情分好,怎么到旁的人嘴里就成了使唤丫鬟了呢,你倘若不信,可以到家去问问晚秋,看她受什么人挟制没有,你呀,真是听风就是雨,自己好好想想,今儿的事情你做的对还是不对。” 荫山的话大出青堂所料,他没想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如此简单,也许真的是自己过于轻信旁人的话了。刚才还怒气冲冲的马青堂将信将疑的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 当天晚上,荫山让晚秋把碧君叫到了书房。碧君带着几分忐忑的心情跟着碧君进去后,她看见荫山正在挥毫写着什么。见她进来,荫山写完最后一笔,温和地说道:“碧君,你坐。”碧君笑了一笑并没有坐,依旧低头站在那里。 晚秋走过来将碧君硬是摁着坐在了椅子上,然后给碧君沏了一杯茶。碧君感激的接过茶,和晚秋相视一笑。 荫山也坐了下来,接过女儿端来的茶喝了一口,然后放下茶碗对碧君说道:“孩子,今儿是老马那个倔老头的不对,我已经在后台说他了,在这我给你赔个不是,是我管教无方,让你受委屈了。 听荫山如此说,碧君连忙放下茶碗站起身,谦恭的说道:“王师傅,您折煞我了,今儿晚上的事情也怪我自己不争气,一时慌了神才唱的不好,怨不得旁人,马师傅他人很好,我很敬重他老人家,您也别怪怨他了,我真的没什么。” 碧君谦恭的态度和豁达的心胸让王荫山对碧君更加的刮目相看起来,他示意碧君坐下,然后慈祥的说道:碧君, 你是个好孩子,能顾全大局,沉得住气,这份心胸和气度比我班子里的这几个徒弟都要强上许多,再好好打磨些日子,定能成大气候。” “王师傅过奖了,我一定好好的唱戏,不辜负您的期望,往后我要是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您就向管教蓉珍他们几个一样的训教我,我一定听您的。”碧君真诚的说道。 “好孩子,自打你来戏园子我就拿你和蓉珍他们几个是一样看待的,更何况你和晚秋又如此脾气相投,我自然会看顾着你,你也不要见外才好。” “是呀,碧君妹妹,我爸爸没少在人前夸奖你,说你又肯吃苦,又上进,待人接物又谦和有礼,还让我多跟着你学学呢。”晚秋走过去摸了摸碧君的脸颊,笑着说道。 三个人又聊了一阵子,碧君方才和晚秋一起从书房里出来,晚秋又在回屋的路上好生安慰了碧君一番。 第二日一大清早,晚秋为了碧君不再受委屈,专门又跑去舅舅家将前因后果以及碧君素日的为人向舅舅说了个清楚。听了外甥女儿亲口说了这些,青堂这才彻底明白,原来真的是自己误听了人言。晚秋见舅舅已经打消了对碧君的成见,便对舅舅说道:“舅舅,碧丫头一个人跑到这北平城里来唱戏真的不容易,您素日是最爽直仗义的,往后可要好好帮衬帮衬她,全当帮我了成不成?” 青堂听晚秋如此说,心下想着果真如荫山所言,这晚秋与碧君是真的投缘,他爽朗的一笑,对晚秋说道:“孩子,放心吧,舅舅现在彻底明白了,以后定然不会再为难碧丫头了,往后只要她上台,我就卯着劲的给她好好拉,这下你总高兴了吧。” 晚秋听舅舅做了保证,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 晚秋从舅舅家出来,又马不停蹄的跑回家,把方才舅舅的保证给碧君学了一遍,她高兴的说道:“妹妹,以后在台上好好唱,我那舅舅可是北平最好的京胡师傅,多少人想请他去他都没去,他说这辈子只给我爹的班子拉,你要想成角儿,少不了我舅舅的帮衬。” 碧君望着为了自己的事情来回跑了一早晨的晚秋,心里异常的温暖和感动。她搓了搓晚秋被冻的冰凉冰凉的小手,感激的说:“小秋姐,谢谢你,遇见你和王师傅,真的是我的造化,你们父女对我的好我会永远记在心里的。晚秋笑了一笑,然后搂住碧君的肩膀说道:“你我之间说谢谢就见外了。”碧君看着晚秋清澈的眼睛点了点头,在她心里晚秋如同亲姐姐一样让她信服让她依赖。 下午开演前,碧君拿着一包东西找到了正在调琴弦的马青堂。青堂看见碧君过来,神情有些尴尬,他假装没看见碧君,转过身子继续手里的动作。碧君微微笑了一笑,走到青堂的身边,对青堂说道:“马师傅,您在呐。” “哦,是碧君啊。”青堂抬起头看了碧君一眼后应道。 “马师傅,这是我给您买的一包茶叶和点心,您老人家收着。”碧君说完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青堂。 “咳,碧君你这是干什么,太客气了。”青山不好意思的站起身推辞不要。 “马师傅,我来北平日子浅,也孝敬不了您老人家什么好东西,这点心意您一定收下。”碧君执意将东西塞到了青堂手中。 青堂收了东西,有些内疚的说道:“碧君,昨晚上是我不好,你。。。。。。” 还没等青堂说完,碧君笑着打断他道:“马师傅,昨天晚上什么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您老人家也别记在心里了,我去扮戏了,有什么事儿您叫我。”碧君说完笑着走开了。 望着碧君的背影,青堂点了点头,心想:这碧君是个聪明的孩子,是自己对不起人家,往后一定要好好帮衬这孩子。 青堂正想着,蓉珍从外边走了进来,甜甜的叫了一声:“马师傅,站在这愣什么神儿呢。” 青堂转头一看是蓉珍,没好气的说道:“去去去,以后少到我跟前来。” 蓉珍被青堂如此一说,脸上有点挂不住,她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问道:“哎呀,我的马师傅,您老人家怎么生我的气了呀,我没招您呐。” 青堂懒得搭理她,继续坐下来拾掇手中的那把京胡。蓉珍噘起小嘴,嘟囔道:“马师傅,您老人家这两天真是脾气大呀,冲我发什么邪火呀,昨儿晚上要不是我拦着碧君,就她那性子,非跑来和您理论不可,我好生劝解了半日,她才消停了,早知道如此,就让她来找您算账,砸了您的琴,抓了您的脸,左右人家又不是咱班子里的人,您也奈何不了人家。” 青堂越听越气,一把将琴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忽的站起身走到一边去泡茶。 蓉珍想了一想,又咯咯咯咯的笑个不停,边笑边四下看了一看,见没什么人,她又甜甜的说道:“马师傅,您瞧您,不就是一个朱碧君吗,至于把您气成这样,说来说去,还是人家碧君厉害,不像我这傻没心的一天就是受欺负的份儿。” 青堂啪的一声将茶壶摔在地上,粗着嗓子骂道:“好你个唐元宵,皮甜心苦的东西,我还真小瞧你了,你岁数不大,嚼起舌头来一个顶俩,要不是听了你在我这瞎掰的话,我至于难为人家小姑娘吗,我劝你好好的唱你的戏是正途,少生些这滥七八糟的事,再不安分我就告诉你师傅让你趁早卷铺盖滚蛋。” 蓉珍被青堂骂得先是一愣,然后眼睛一转,立马又笑了起来,她边笑边将烂茶壶捡起来丢到簸箕里,然后看着一脸怒气的青堂咯咯咯咯的笑了。这次她不再说话,而是从腋下取出手帕擦了擦手,然后扭动着丰满的身躯走向了后台。在掀起台口帘子的那一瞬,蓉珍回头看了看坐在舞台侧幕后的马青堂,轻轻的啐了一口,然后心里骂道:卷铺盖走人?不用他王荫山赶我,我明年的八月师徒之约就满了,到时候自然有我的一番道理,咱们走着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十八章 路遇不平事 时间一晃,就到了年根儿底下。腊月里的天桥越发的热闹起来,这一路走来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置办年货的人群,马路牙子上也都摆满了卖元宵、烫面炸糕、炒肝、灌肠、酥合子、糖葫芦等小吃的摊点,人们或站或坐,边吃边聊,脸上都一副喜气洋洋的神色。道路两旁的南货铺、点心铺、百货店、鲜肉店里到处都拥满了人,人们争先恐后的往柜台上交钱,就好像过了今日明天不再供货一般紧张。 这天,碧君日场正好没戏,她便和晚秋结伴到天桥的年市上逛了一下午。两个人边走边看,又不顾人声嘈杂,愣挤在人堆里看了变戏法的、耍杂技的,吃了些个小吃,然后又买了些女孩家喜欢的绒花、布料等东西,又一人买了一根冰糖葫芦拿在手中,这才准备回去。 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出来,碧君给晚秋叫了辆洋车将她送回家去后,这才拿着糖葫芦兴冲冲的朝茂春戏院走去。 碧君一看太阳已经快要西沉,她怕耽误了扮戏,连忙从路边的一条胡同里抄近路加紧脚步往戏院走。 正走着,忽然从前边跑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那孩子慌不择路的一头撞了过来,险些就将碧君撞倒在地。碧君正要问个究竟,只见三个粗壮的汉子也从那边追了过来,这孩子眼见跑不急,连忙躲在碧君的身后,用绝望的声音哀求道:“姐姐,救救我,姐姐救救我。” 那几个人早已看见躲在碧君身后的那个小姑娘,其中一个肥头大耳,镶着四颗大金牙的男人喝斥道:“小王八羔子,给我滚出来,看你往哪跑。” 碧君见那几人面目狰狞可怖,心里也有些害怕,但是她还是用身体护着身后的那孩子,强做镇定的说道:“你们要干什么?” 那为首的男子狞笑了一下,不怀好意的打量了打量碧君,然后坏笑着对旁边的两个同伙说道:“这妞不错,不知道了没有,哈哈。”然后这男人又冲碧君色眯眯的说:“小姐,你要是不着急回家,那就跟哥哥玩玩去,哥几个保准把你伺候的舒舒服服,有了这次还想要下一次。”这男人说完又和同伴对视了一下,然后三个人全都淫笑起来。 碧君虽说听不大明白这男人话里的意思,但是从他们那淫笑声里,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她脸色一沉,拉起背后的小姑娘的小手就要离开。 那几人见碧君带着人要走,立刻将碧君挡了下来,其中一人一把揪住那小姑娘的辫子,就要扯到他的身边。小姑娘疼的哭了起来,边哭边死死的拉住碧君的手不放,嘴里哭喊道:“姐姐救我,我不认得他们。” 碧君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一把将那孩子扯了过来,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大声说道:“你们要做什么,青天白日的你们就要抢人不成?” “你少他妈多管闲事,这小妞是我们花钱买来的,她要跑,我们能不追吗?”那个打头的胖男人呲着四颗明晃晃的金牙蛮横的说道。 碧君听了这男人的话,用探询的目光看了看怀中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被吓的在碧君怀里瑟瑟发抖,她连连摇头,哭着说:“姐姐,我不是他们买的,我和我爸妈走散了,是他们把我抓起来硬要往那胡同里带的,姐姐,救救我。” 小姑娘的话,让碧君十分的生气,她鼓起勇气大声说道:“听见了吧,孩子说她不认识你们,你们竟然敢在大白天就拍花子,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呦呵,平地里冒出你这根大白葱,就敢再这跟我充大个儿?”大金牙侮辱碧君道。 “大哥,她非要装大个儿,那就让咱们一起快活快活。”旁边的一个一脸麻子的男人坏笑着对大金牙说道。 碧君又羞又恼,她红着脸一边往后退,一边羞愤的说道:“下流东西,你快滚,你再过来我就喊人了。” 那男人见碧君一副杏花含羞的模样,心中忽然一阵春心荡漾,他竟然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当众解开裤子,将下面那脏东西掏了出来露在外边。 碧君连忙将那孩子藏在身后,自己也把头撇在一边,不去睬他们。 那大金牙一把抓起碧君的手就往自己的裆里放,碧君羞愤难当,一掌就重重的扇在那大金牙的脸颊上,发出了一声清脆无比的响声。那大金牙被碧君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给打的有点懵,但他很快就醒过神来,他一把扯住碧君就往自己怀里拉,边拉边把自己那张散发着蒜臭味的嘴凑到碧君跟前,想要强行亲嘴。大金牙身边的另两个也冲过去,从碧君身后将那小姑娘抢了过来。碧君自幼学习练功,力气还是有一些的,身手又够敏捷,她使劲啐了那大金牙一脸吐沫,又用脚使劲踢了那大金牙裸在外边的脏东西一脚,疼的那大金牙忙松了手,捂着自己的裤裆弯下了腰。那两个人见大哥吃了亏,那个麻子脸的跑过来揪住碧君的头发就扇了一耳光,边打边骂:“臭婊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给你点颜色你还真当我们哥几个是吃干饭的。” 碧君被打的头上一阵眩晕,嘴角也渗出了血,手上捏着的糖葫芦也被打落在地上,踩成了一片红泥。那大金牙这会也站起身,骂骂咧咧的准备过来整治碧君。那个小姑娘怕碧君吃亏,她用嘴使劲咬了一口那个抓着他的男人,然后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一头撞在那大金牙的肚子上,把那大金牙撞了个措手不急,一屁股跌在了地上。碧君这边也奋力和那麻子脸撕打起来,她用手把那麻子脸的一张丑脸抓的满是沟壑,渗着一条条血丝,难看极了。这三人哪里肯罢休,他们一脚一个将碧君和那孩子踹倒在地,然后就拳打脚踢起来。碧君将那小丫头护在自己身下,用凄厉的声音大喊:“救命呀,有人杀人啦。” 因为不在大路上,人本来就不多,路过的人也只是匆匆扫上一眼,立马就走开了,所以碧君的求助就显得那么的苍白。就在这三人打的正欢的时候,突然从巷子那边跑进一个戴着礼帽的人来,只见他边跑边麻利的将棉袍的纽扣解开,一把脱下丢在地上,然后奋力飞起一脚正踢在那大金牙的鼻子上,顿时就血流如注。大金牙身旁的两人见半路杀过来一个程咬金,连忙松开碧君和那小丫头,从腰里掏出匕首,一起朝这戴礼帽的男子杀了过来。这人也是好身手,他敏捷的躲过左右两边戳来的匕首,一脚一个,将两人手中的匕首纷纷踢落,然后三下五除二的将这两人打倒在地,又用脚朝两人的身上使劲踹了几下,顿时两人就疼得抱着肚子哭爹喊娘起来。那大金牙一见这阵势忙捂着鼻子朝胡同另一头跑开了,这两个一见领头的跑了,也连滚带爬的跟着一溜烟的逃走了,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碧君和那小姑娘被吓的不清,半天没有缓过神来。这男子捡起丢在地上的棉袍,拍了拍土,重新穿在身上,然后走过去,将手递到碧君的面前。 碧君这才清醒了一些,她强忍着疼痛扶着那人的手站了起来,然后又将那惊恐万分的小姑娘扶了起来。碧君拉着那孩子感激地对这男子说道:“先生,谢谢您的救命之恩,不知先生府上在哪里,改日小女子定当登门道谢。” 那男子也不言声,自顾自的转身朝胡同口走去。碧君忙拉着那小姑娘一路跟了出来,一时间眼前又是熙熙攘攘的景象。碧君追上那侠义的男子,挡在他面前,气喘吁吁的笑着说道:“先生,今天谢谢您了,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这男子轻轻哼了一声,然后冲前边喊了一声:“锁头,我那盒子里有几样糕点呢,拿过来。” 一听这声音,再一听他在叫锁头,碧君心下一惊,难道是他? 就在碧君满面惊讶和疑惑的时候,小锁头已经捧着三个点心盒子走了过来。她见碧君嘴角渗着血丝,忙不解的问道:“碧君姐姐,你怎么了?跟人打架了?” 这时碧君面前的这人摘下了戴在头上的黑色呢子礼帽,一张冷峻孤傲的脸庞露了出来,果然是白晴方。 碧君被惊的张了张嘴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白晴方并未理会她,而是蹲下来用手擦了擦那孩子的眼泪,温柔的说道:“小妹妹,别怕,你叫什么名字呀,怎么跟那几个流氓打起来了?” 那小姑娘见晴方面善又温和,渐渐的从方才恐惧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她含着委屈的眼泪对晴方说道:“我叫朵儿,我爸妈给我去买切糕了,我自己跑着去看耍猴的,看着看着就找不到我爸妈了,然后我就哭了,那几个坏人就捂了我的嘴把我带到那个胡同里,这个姐姐救了我,他们就打我和姐姐。”小姑娘显然是吓坏了,说着说着就又哭了。晴方弄清了来龙去脉,从锁头抱的盒子里拿了两块点心,给孩子一手塞了一个,然后笑着说道:“朵儿不哭,你看你的名字多好听啊,你是不是有个姐姐叫花儿呀。” 那小姑娘惊讶的说道:“哥哥,你怎么知道?” “哥哥当然知道了,花儿朵儿,刚好凑成一对姐妹花呀。”晴方的眼睛里满是疼爱的说道。 碧君望着眼前这个笑容灿烂,目光明亮,温柔又可爱的男子,真的不敢想像这竟然和那个高傲又孤僻的白晴方是同一个人,碧君望着晴方哄孩子的背影微微笑了一笑。 就在这时,碧君和晴方听见不远处传来几声焦急又带着哭腔的呼喊声:“朵儿,朵儿,金朵儿,你在哪啊!” 朵儿一听是父母的声音,她高兴的大声喊道:“爸,妈,我在这儿呢。” 朵儿的父母听见女儿的声音,立刻在人群里四下寻找,晴方站起身朝那边使劲挥了挥手中的礼帽。朵儿的父母终于看见了孩子,朝着这边奔了过来。一家人抱在一起,高兴的哭了起来。朵的父母笑够了也哭够了,听女儿又讲了一遍来龙去脉,朵的父亲拉着妻女跪在地上感激的说道:“感谢恩公夫妇对小女的救护,请受我一家人三拜。”说完就咚咚咚的磕起头来。晴方连忙将这一家三口拉起来,然后转身从锁头手中拿起那两盒点心递到朵儿的手中。孩子的父母又是一番谦让不受,但是最终还是收下了晴方送给孩子的礼物。在与朵儿一家三口道别的时候,晴方笑着说道:“朵儿以后一定要乖乖的听话,再不敢乱跑了,记住了吗?” 朵儿笑着点了点头,晴方又伸出小拇指说:“来,跟大哥哥拉拉勾,要不然怕你说话不算数呢。” 朵儿噘着小嘴说:“拉就拉,我说话算话。”朵开心的和大哥哥拉了勾许了愿,然后和大家道别随着爸妈回家了。 望着一家人团圆的身影,碧君心里很温暖,忽然她又有点羡慕朵儿,不论走散了多久,爸妈总会寻到她,可是自己孤零零的漂泊在外,可有人会四处寻她吗?想到此,碧君不禁默默流起泪来。 晴方笑着送走了朵儿一家,转身的一瞬间看到碧君满脸羡慕的在流着眼泪,他看了看那远去的一家三口,又看了看碧君,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掏出手帕,轻轻的为碧君擦起脸上眼泪来。碧君又害羞又紧张,她忙将脸转向一旁,晴方笑了一下,将手帕递给碧君,柔声说:“快擦擦吧,脸快跟花猫一样了,让戏园子的人看见又该编排你了。” 晴方说完,便带着锁头朝前走去。碧君一边用手帕擦干眼泪,一边快步跟在晴方的身后。快到戏院的时候,碧君在晴方身后感激的说道:“白老板,今天谢谢您。” 晴方回过头,目光温柔的看了一眼碧君,嘴角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是又终究没有说,然后身姿挺拔的带着锁头走进了戏院。碧君站在门外,目送着晴方走了进去,她的心里暖暖的。 那天晚上散戏回到家里,碧君才发现自己忘记把手帕还给晴方,她看见那淡蓝色的手帕上绣着一朵洁白的玉兰花,凑到跟前去闻,那手帕还有淡淡的一股子清香。熄灯后,碧君躺下将手帕放在脸上,嗅着那清香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恍然如同梦中一般。原来白晴方竟然有那样的好身手,戏文里的赵云大概就是他这般的侠义英勇吧。原来他也会笑,而且笑的还那么的灿烂那么的好看那么的温柔。 第二天,碧君早早的等在戏园子门口,看见晴方坐着洋车过来,碧君冲晴方挥了挥手。晴方带着锁头从洋车上下来,有些意外也有些好奇,他的脸上虽然依旧冷冷的,但是声音却明显比过去温和了许多,他问道:“你在这里等我?” 碧君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从怀中取出了晴方的那块绣着玉兰花的帕子,上面的泪痕已经被碧君洗的干干净净。晴方笑了一笑,用手接过了帕子装在身上,然后有些打趣碧君道:“往后甭走小胡同,小心再碰见劫道的,不是次次都有人行侠仗义的。” 碧君感激的说道:“白老板昨日的大恩我牢牢记住了,以后定当报答。只是不知道昨儿您怎么知道我在胡同里的?” “你嚎的跟杀猪一样难听,别说胡同口了,街边马路牙子上的人都听见了,不过没人像我白大哥一样敢搭理这闲事儿罢了。”调皮的锁头插话道。 碧君被锁头说的有些难为情,心想自己当时急着呼救,那声音确实不是太悦耳,好在白老板挺身前来相救,要不然想想还真有些后怕。 晴方见碧君被锁头说的有些窘,笑着拍了他的脖子一下,说道:“快抱着行头往进走,小小年纪尽多嘴多舌。”说完,又板起脸带着锁头走了进去。 碧君看着晴方又恢复了以往冷冰冰的模样,心里不禁说道:明明是个少年人,为什么总要皱着眉头板着脸跟个老学究一样呢,这人真是奇怪。 不过想想昨日晴方那潇洒敏捷的好身手,碧君又满心的佩服和仰慕,碧君在心里默默的说了句:白老板,真的谢谢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十九章 封箱戏 随着除夕的日益临近,北平城的年味儿也越来越浓。无论是为官做宰的还是经商做买卖的,无论是深宅大院还是草堂寒门,都喜气洋洋的迎接着新一年的到来。按照梨园行旧例,从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起,北平城所有的戏园子里也都要陆陆续续上演一年一度的封箱大戏。腊月二十六到除夕之间北平的戏院是不能有锣鼓之声的,这也是喧闹了一整年的梨园行最清静最悠闲的几天,任你再大的园子在红的角儿也不能再接活坏了规矩。 腊月二十三这天,茂春大戏院轰轰烈烈的上演了本年最后一场大戏《八蜡庙》,这出群戏聚集了茂春戏院和荣兴社里所有的演员,而且按照梨园行里的规矩,这戏里的行当是跨着演的,那天演惯了大青衣的白晴方反串饰演武生黄天霸,荣兴社班主王荫山不唱老生勾了脸唱起了大花脸,而原来唱花脸和二路小生的都贴上了片子,戴上了头面,涂脂抹粉一番演起了俏丽的花旦和刀马旦。大家伙都跨了行,碧君和蓉珍自然也不能落下,她俩也勾了脸戴上了髯口唱起了副花脸。 等候上场的时候,碧君仍旧一个人站在台口听着前边儿的演唱,每到出彩的地方,碧君也会情不自禁的和座儿一起为台上的演员暗暗的叫好。这时,一身戎装打扮,英武不凡的晴方走了过来,他依旧高昂着头,但是与碧君相视的瞬间,碧君发现他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睛不再冷冰冰,而是泛着柔和的光芒。碧君轻轻的叫了声:“白老板好,您今天可真威风。” 晴方听了碧君的话,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他顿了一下后,柔声说道:“扮什么就要像什么,总不能穿上这黄天霸的行头,还一股子玉堂春的味道,那就真成串儿戏了。” 碧君低头轻微的一笑,晴方又提醒她道:“快挺直了腰板,爷们一点,你演的这个狗奴才就要像那天被我打跑的那个大金牙一样。” 碧君一听这话,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晴方也微微笑了一笑。 不远处正磕着瓜子的蓉珍瞅见了这一幕,连忙丢掉瓜子皮,用胳膊倒了倒旁边的几个人,努了努嘴,让大家朝台口看。这几人看见一向目中无人的白晴方竟然和这个张家口来的乡下丫头有说有笑的,都大为惊讶,觉得不可思议。蓉珍朝众人招了招手,示意大家凑近些,她一边瘪嘴一笑,一边说:“碧君这是自己唱不红,急着跟红角儿吊膀子攀高枝,寻个大树避避荫凉啊,可惜那白晴方最是个冷酷无情的,顶多把他当破鞋一样穿几天,新鲜劲一过,一把丢开,有她哭的时候呢。”蓉珍又和那几人交头接耳好好的把碧君编排了一阵子,直到碧君在那边喊她准备上场,蓉珍这才又挂着甜甜的笑,快快的走到了台口。 晴方见她过来,收起了刚才还柔和无比的笑容,又如同往常一样冷冰冰的走开了。蓉珍经过的时候,冲晴方闪了闪亮晶晶的圆眼睛,甜甜的说了声:“白老板好,今儿真比吕布还要俊呢,赶明儿我给你唱貂禅好不好?”说完又银铃一般的笑了起来。 晴方也不瞧她,顺势坐到了一旁的一把凳子上,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蓉珍自己讨了个没趣儿,翻了两下眼睛,然后笑着从晴方身边走过,来到台口又热心的替碧君整了整衣服和腰间绑着的跨刀,然后笑着自嘲道:“碧丫头,你就是画上小花脸都还是个美人的样子,不像我不贴片子脸就显得圆,再一勾这鬼样子,哎呀我都要哭了。”说完又趴在碧君肩头咯咯笑了起来。这时外边的锣鼓一响,碧君连忙和蓉珍迈着净行的步子,大模大样的走了出去。 碧君她们从台口往出走的那一瞬间,晴方猛的睁开眼睛,望着碧君的背影微微一笑,又不无厌恶的瞪了蓉珍一眼,然后复又闭上了眼睛。 可就在碧君和蓉珍在台上那端端的一会儿,碧君就又出了故障。原来,当碧君大模大样走出台口后,忽然觉得自己腰间的跨刀好像是松的,随时都会跌落,吓的碧君用手腕死死的将跨刀抵在自己身上,这才没有掉下来。多亏碧君扮演的是个小角色,没有太重的戏,要不然那就会在台子上出了大洋相。 好不容易捱到一折结束退场,一出台口,碧君手腕一酸疼,跨刀也掉了下来。正巧被在此候场的晴方一把接住。晴方将跨刀递给碧君,板着脸说:刀都绑不牢,你可真行。” 碧君也奇怪的说:“明明上台前我是绑的好好的呀,怎么就会松了呢,真是活见鬼。” 这时,一直站在碧君身后的蓉珍轻轻将碧君拉到身旁, 然后咯咯咯的笑着和碧君一起走下了台阶,边走边对碧君说道:“这台子上活见鬼的事情多了去了,你想得过来吗,我的傻妹妹。” 晴方冷笑了一声,然后踩着锣鼓点走了出去,一亮相竟然没有观众喝彩拍巴掌,这让人很是意外。台底下的座儿们 都被晴方英武俊朗的扮相和气度所震惊,没成想唱惯了玉堂春和王宝钏的白晴方演起武生来竟一点脂粉气都无有,英姿潇洒不说,举手投足之间处处透着阳刚之美,这就是角儿,这就是北平的红角儿。在短暂的安静之后,观众们向晴方送上了比以往更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晴方自然也演的更加的卖力。 这一出热热闹闹行当齐全的《八蜡庙》虽然是反串的群戏,但是依然受到了台下座儿们的追捧,那天晚上不仅楼上楼下全部满座,就连过道里都挤满了人,真是精彩绝伦,盛况空前,这也为戏院和班社过去忙碌的一年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待座儿们散去之后,大家卸妆完毕,由甘经理和王班主带领着戏院所有的人把后台的戏箱统统用封条封起来,又将后台和前边场子里的大门全部用封条封好,一时间刚刚还热闹非凡的戏院就变的鸦雀无声,直到过完年开箱之前,整个戏园子就像被秋风扫过一般,一片萧瑟的景象。 腊月二十四,王班主给蓉珍她们几个还有半年就出师的徒弟一人发了一个过年的红包,又放了他们七天的假,让他们各自回家过年去了。蓉珍家在西郊,当年因为孩子多,她爸妈才将十岁的蓉珍送到了荣兴社学戏,为得是省一口嚼谷还能学一门糊口的技艺。当年与戏班子签的契约上写明,孩子学戏六年谢师三年都分文没有,满了九年之后孩子出师才能自己挣包银。因此上,蓉珍虽说在班子里一直乐乐呵呵,其实她手头一直就没什么钱,也就逢年过节师傅给包一个红包再加上这三年王师傅宅心仁厚的给徒弟们发些不多的月钱。这次回去过年,蓉珍又得似往常一样把平日积攒的钱带回去贴补家里,因此上蓉珍是打心里不想回去。碧君见蓉珍收拾东西的时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关切的问道:“蓉姐,你怎么了?” “咳,不怕你笑话,我是真不想回我那穷家,一回去就知道要钱,好像我在这城里衬着金山银山一样。你瞧瞧人家晚秋,同样是爹妈生养的,人家怎么就那么娇贵,穿不完的新衣服,用不完的大洋钱,真是让人又羡慕又。。。。。。”蓉珍把后半句又咽了下去,她见碧君同情的看着自己,忙咯咯咯咯的笑着说道:“得嘞,不闹心了,回家过年去喽。”说完,蓉珍背起布包袱抱了一抱碧君,然后带着甜甜的微笑走出了王家的大门。 蓉珍他们这几个徒弟和戏班里其他人这一回家,王家前后两进院子里猛的安静了下来,显得空落落的。往日西廊上喧闹无比的那间饭厅如今也只剩下碧君一个人在那里吃饭。晚秋将碧君叫到了堂屋和他们父女一桌吃饭。饭桌上,荫山也包了一个红包给碧君,笑着说:“孩子,我们认识也有小半年了,给你包个红包也回去过年吧。” 碧君连忙推辞道:“王师傅,我是挣包银的人,不能要您的红包。” “妹妹,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我爸爸这是拿你当自家孩子一样的看待才给你红包的,你真是个傻丫头,快拿着。”晚秋一边将碧君拉到身边坐下,一边笑着说道。 碧君这才接过红包,连声道谢。 在饭桌上,晚秋问碧君什么时候回家过年,碧君低下头没有言语,过了好一阵子才勉强说了句:“我今年不打算回去,天儿太冷了。” 晚秋还要问碧君,荫山用眼神制止了女儿,这时候做饭的李婶子从外边端进一只沙锅来,里面是一只炖的香喷喷的清汤鸡,一时间整个屋子都弥漫着鸡汤的香气。晚秋连忙取过碗给父亲和碧君一人舀了一碗鸡肉,一边递给碧君一边笑着说:“碧君快尝尝这鸡肉,喝喝这汤,李婶子做的这清汤鸡是最鲜香不过的了,我打小就爱吃呢。” 正要转身离开的李婶听晚秋夸赞她,笑的越发欢喜,她对晚秋说:“秋姐儿,你要是爱吃就多吃些,赶明说了婆家嫁过去,李婶子可不能再给你做饭吃了,到时候可别噘着你那小嘴哭鼻子呦。” 李婶子的话让晚秋羞红了脸,连说李婶子讨人嫌,李婶子也笑着用手指刮了刮晚秋的小脸,荫山和碧君也被她们两个人逗的笑了起来。 吃过饭,荫山回前院自己屋子歇着去了,碧君本来也要回屋去,可晚秋将她硬是挽留了下来。她将碧君拉着走到了内间自己的卧室,然后对碧君说:“碧君妹妹,我给你看样东西,你等着。”晚秋说完,从衣柜里取出一件用洋布包着的包袱。晚秋让碧君打开看看,碧君慢慢的将包袱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件瓷绿色印着淡淡暗花的棉旗袍,左侧的胸前还在纽扣上垂着一只乳白色的玉兰花式样的香囊。碧君凑近闻了闻,里边果然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碧君一边用手摸着这衣服的面料,一边抬头对晚秋说道:“小秋姐,你这件新做的衣服可真好看,既雅致又大方。” “这不是给我的,是送给你的,快穿上试试,合身不合身。”晚秋笑着将衣服拎起来,等待着碧君来试穿。 碧君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晚秋对自己真的是太好了,好到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她。碧君将衣服从晚秋手中接过又放在炕上,感激又有些惭愧的说:“小秋姐,这让我怎么敢当,你对我实在太好,我怕日后我报答不了你。” “碧君,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就别跟我见外了,我自小没个亲姊妹,自打你一住进我家,我就喜欢你这模样和性子,我可不是对人人都这般好的,你是知道我的,唐蓉珍那疯婆子虽说跟着我爸爸学了九年的戏,可我从来正眼不睬她,更别说送她衣服了。姐姐我是真的拿你当妹妹看,所以你就别客气了。” “小秋姐,我挣包银呢,我有衣服,这么好的衣服给我怪可惜了的。” “我还不知道你,那姓甘的给你的那点钱吃过喝过够干什么使的呀,你还要攒钱添置行头,哪里有闲钱做衣服,你瞧你身上这件棉衣都旧成什么样了,好妹妹,姐姐没旁的意思,就是心疼你,喜欢你,快拿着吧。” 碧君望着晚秋真诚又善良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感动的说:“好,小秋姐,我穿。” 晚秋高高兴兴的帮碧君将这件新衣服穿在身上,然后将她推到穿衣镜前,笑着说:“瞧瞧,这衣服多衬你呀,看来我眼力不错,凭着感觉告诉裁缝你的身量和尺寸,竟然真的合身。” 碧君望着镜中的自己,比往日明媚娇艳了许多,她的脸上也泛起了一丝丝喜色。这个冬天,在寒冷刺骨的故都北平因为有了晚秋的陪伴和爱护,使得碧君心头格外的欢喜和温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二十章 白云深处同赏幽 第二十章 忙忙碌碌了一个腊月,李婶子老两口终于为王家办足了年货,又和晚秋、碧君一起把家里家外彻底清扫了一遍,整个宅子里显得更加干净敞亮。除夕这天下午,荫山挥毫书写了一副春联,又亲自带着晚秋和碧君把春联和大大的福字贴在了外边的大门上,一时间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鲜活了起来,年真的来了,整个北平又欢腾起来了。除夕之夜,李婶子老两口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荫山招呼着他们二位也坐在了饭桌上,对二位道了一声辛苦,向他们夫妇一人敬了一杯酒。李婶子夫妇连忙起身道谢,嘴上连连说着实在不敢当。 李婶子老两口是昌平人,一辈子无儿无女,在王家也做了二十几年的工,晚秋打小就是李婶子一手带大的,因此在晚秋心里一直拿李婶子当自己的母亲一样依赖和尊敬。李婶子夫妇身上的新棉衣新棉鞋都是晚秋腊月里买给他们的,李婶子节约惯了舍不得穿,在开饭前晚秋亲自跑到他们屋里非逼着老两口穿在身上不可。李婶子和丈夫知道晚秋是心疼他们,于是高高兴兴的换上了新衣裳。饭桌上,晚秋端起一杯酒走到李婶子夫妇面前,动情的说:“大叔、婶子,谢谢您二老替我们操持这个家,这是我敬二老的,祝您二老身子硬朗,笑口常开,长命百岁。” 李婶子笑着向晚秋道了谢,将酒水一饮而尽,然后又笑着对晚秋说道:“我也要祝咱们秋姐儿赶明找个如意的好婆家,我还等着给你带孩子呢。” 李婶子的话逗的荫山等人全都笑了起来,晚秋臊的脸一红,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佯装生气的说:“婶子可是吃醉了酒,又胡说了。” 晚秋那娇羞的模样,惹的一家人笑的更欢了,那笑声直传到屋外,和城里千家万户的笑声连成了一片。那夜,北平城灯火通明,鞭炮齐鸣,笑声不绝,是一座名副其实的不夜之城。 年对于像晚秋这样的北平人来说是欢乐的喜庆的,她们在这城里有根基有故旧,大家你来我往,互相走访道贺,一派春意融融的景象。可是对于碧君这样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人来说,心里的凄凉是旁人无法体会的。碧君听着窗外不绝于耳的鞭炮声,她心里在想自己究竟是谁究竟哪里才是她的故乡,哪里才会有容留她的一个家。 对于幼年失亲的碧君而言,河南老家留存在她记忆里的只是零星的片断,更何况那些片断全都与饥饿与灾荒有关,碧君强迫自己不去回想,因为每一次打开记忆的闸门,她都会想起那些模糊却又惨烈的画面,想起爷爷临终时圆睁着的双眼,想起母亲换来的那两碗小米,想起许许多多不堪回首的往事。爷爷已经故去十来年,母亲也不知是否还在人间,而疼她护她被她视做亲生父亲的筱丹凤也已经化做了一掊黄土,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再真心真意的爱她护她挂念着她了,每每想到此,碧君的心里就万般的心酸和悲凉。 大年初二,晚秋和父亲早早的就去亲戚家拜年了,说是要住上一晚才能回来。他们一走,整个院子里更加的安静,静的让人觉得有点害怕。碧君叹了一口气,她站起身围上了一条白色的围巾,然后走出了院子。她要到街上透透气,再一个人呆坐下去,她怕自己真的变成孤鬼一般。 听人说,过年这几日白云观的庙会甚是热闹,碧君决定去那里逛一逛,散散心的同时也沾沾北平人的喜气儿。 带着一丝落寞的心情碧君来到了郊外的白云观。谁知到了这里才发现并没有想像中的那样热闹,观外虽说摆满了摊点,但是逛庙会的人却不是很多,整个白云观显得有点萧条。 其实,这都是因为碧君不了解北平的缘故。过年前三天,北平城的人都忙着走亲访友,互相道贺新春,即使不去走亲戚的人也要留守在家里招呼随时都会来拜年串门的街坊邻居。因此上在新年的前三天,庙会上一般是没有多少人的,从大年初四开始北平庙会的高潮才会到来。到时候,白云观内外才会人山人海,烧香还愿的,占卜求签的,全家出游瞧山景望野趣儿的,还有观看白云观外边广场上赛马斗鸡跑骆驼的,总之那时节的白云观才真的是充满了年味和烟火气。 虽说今天来的不巧,没什么热闹可瞧,但是碧君转念一想,这样也好,正好清清静静的散散心。于是,碧君买了几支清香和红蜡走进了白云观内,向三清祖师上了香火,然后在观内漫无目的的闲逛着。 走到一处人迹较少的院落时,碧君看见院子正中有一棵高大的树,树形挺拔苍劲,但是认不出是什么树。碧君充满好奇的走到树下,仰脸望着这棵叫不上名字的大树,心里想着:这树也真是奇了,我过去竟然从未见过,不知道它来年春天长出叶子会不会开花结果呢? 看了一会,碧君转身准备去别处转转,就在这时,院门外走进一人来。碧君站在树下一瞧,竟然是晴方背着手信步走了进来。碧君有些意外,她没想到这大过年的,白晴方不去走亲访友,竟然跟自己这个外乡人一样也在这闲转悠。碧君笑着叫了一声:“白老板,过年好。” 正在抬头看着树梢的晴方听见院里有人叫自己,定睛一看原来是碧君。晴方先是一愣,然后冲碧君微微笑了一笑,神色不似往日那般的冷峻。晴方发现站在这幽静庭院里的碧君,比往日更清秀出众一些。碧君今天的一身瓷绿色的新衣服淡雅别致,特别是左侧衣领下垂着的那一只玉兰花式样的香包衬托的碧君越发的娴静美好。一条洁白的围巾裹在头上,只露出一张娟秀的笑脸在阳光下闪着青春的光芒。碧君的身后是一棵栽植于明代的白玉兰树,枝干遒劲,刚毅挺拔。看着眼前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晴方心里微微一动,不由得有一丝欢喜涌上心头。同样的旗袍,同样的香包,同样的围巾,同样的笑容,同样在这棵几百年的玉兰树下,唯一不同的是一个已经死去而一个正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 碧君被晴方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她忙低下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晴方也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失态,连忙走到碧君身边,说道:“过年好,没有回家去吗?” 碧君抬头冲晴方略显忧伤的说道:“我没有家了,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了。”说完碧君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晴方说出这句话来。 晴方略有些吃惊,他抱歉的说道:“哦,对不起,我不知道。” 碧君笑了一笑,然后问晴方:“白老板今天怎么不陪家里人,也一个跑到这地方来了。” 晴方用手拍了拍玉兰树的树干,慢悠悠的说:“我同你一样,也没有家了。” 说完,晴方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旁同样大吃一惊的碧君,笑着继续说道:“看来这白云观是咱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最好的去处,过年前三天这里比城内清静,我年年都会来,这棵玉兰树有多少个树枝多少个分叉我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 从晴方口中碧君第一次知道,这个平日里在戏园子威风八面的白晴方原来也和自己一样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原来真的像养父筱丹凤活着时告诉自己的那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疤,只不过是有些人从不在人前撕开罢了。 那一刻,碧君觉得晴方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他原来离自己是那般的近,平添了一丝亲近之感。 晴方见碧君一直不说话,便好奇的问她:“想什么呢?” 晴方的话打断了碧君的思绪,她忙笑着说:“没想什么,白老板,我只是第一次知道玉兰树原来长这样。” 今天的晴方不再是冷冰冰的京剧名伶,他似一个大哥哥一般和蔼温和的说:“我原先也只见过画上的玉兰花,后来我的一位,嗯,一位朋友带我到这里赏了一次玉兰花,我才知道这玉兰的真正妙处。” “哦,我长这么大还从没人带我去看过一次真的玉兰花呢,您的那位朋友对您真好。”碧君不无羡慕的说。 “是啊,可惜我的这位朋友现在已经不在了。”晴方伤感的说道。 “那您的朋友去了哪里呢?”碧君不解的问道。 晴方没有回答她,而是一边轻轻的抚摸着树干,一边仰头看着玉兰树的枝桠,默默的看了好一阵子。此刻,晴方的眼前浮现出一张清纯的面容,微微蹙起的眉宇间带着一丝幽怨和哀愁,那双闪动着水波的眸子里充满了无奈与失望。晴方记得那年二月就是在这棵树下,那个戴着玉兰花香包的姑娘带着自己来到这里,指着满树繁茂的白玉兰花,对自己说:“小方子,你快看,这就是玉兰花,你可记住了,往后倘若我不在了,那我肯定是变成一朵玉兰花藏在这花丛里,看你认得还是不认得哪朵是我。” 晴方收起思绪,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轻轻的说道:“这玉兰树到了早春二月才是最美的时候,虽说那时节天寒地冻的,但是这光秃秃的树枝还真就开满了白玉兰,就像汉白玉雕成的一样,等花开败了,才又抽出绿芽,长出新叶,不争不抢,不借东风,是何等的不凡,何等的有骨气。” 晴方望着玉兰树动情的说着,似在对碧君说又似在对自己说,他的目光专注而又明亮。 碧君过去只是在画上看见过玉兰花,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树,头一次听说玉兰是先开花后抽叶。她新奇的说道:“这玉兰花开的美,谁成想长的也奇,和牡丹芍药一点都不一样。” “牡丹芍药最娇贵,经不起半点风霜,哪比得上这玉兰,不靠绿叶阳光呵护,也不需柔风细雨滋养,只要根不死就照旧每年开出这满树的白玉兰来。”晴方一边说着一边冲身旁的碧君温和的笑了一笑。 “白老板,听您这么一说,我今年开春一定要再来看看这满树的玉兰花。” “你今天就好像一朵玉兰花,和我那朋友一样,绿的鲜灵,白的雅致,唯一不同的是我那朋友没有你这么爱笑罢了。” 听见晴方夸赞自己,碧君害羞的一笑,心想:这人平时冷冰冰的,说一句话能把人噎死,谁知私下里说话原来也是这么悦耳动听的。 见碧君有些害羞,晴方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忙尴尬的一笑,说:“我混说的,有些失言,你别见笑。” “怎么会,白老板只要不板着脸训人,你说什么我都爱听。” 晴方听完哈哈大笑了一下,说:“我又不吃人,怕什么,还有,以后出了戏园子不要叫我白老板,听着又生分又别扭,你就叫我白大哥吧。” 碧君看着晴方真诚的眼睛点了点头,两个人又都一齐笑了起来。 晴方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外人都只道他恃才傲物、冷酷无情,其实哪里知道他的内心最柔软最富有爱心,自打碧君入了这戏班子唱戏以来,晴方冷眼观察了一阵子,他发现这张家口来的小丫头洁身自好、谦和礼让不说,还勤奋好学、惜老怜贫,一点都没有沾染戏班子里的那些坏习气,在人前也总是不卑不亢,脸上总带着淡淡的笑意。碧君的笑与那唐蓉珍甜腻放肆的笑是大不相同的,她笑就像她的人一样淡雅纯真,没有一点点锋芒在里边。因此上,晴方在心里渐渐留意起这姑娘来,也总在不经意间给碧君以点化和帮助。特别是那日,他带着锁头去往戏院的路上,救下碧君之后,看着这傻丫头为了救人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时,晴方脸上虽然依旧淡漠,但是心里却着实的心疼和怜惜,而且从那一刻起,又多了对碧君的一丝欣赏。 两个在北平城没有家没有亲人的年轻人,在这个清幽的午后,缓缓的在白云观内逛着,白花花的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一会分散一会重合,就像房檐下的铃铛,被风吹的四处摆动,时而朝东,时而朝西,透着一股子俏皮欢喜的劲头在里边。 虽然北平西郊旷野的风依旧寒冷刺骨,但是在这香烟缭绕的白云观里,在这古朴苍劲的玉兰树下,碧君和晴方在这个新年的午后,心里都觉得暖融融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二十一章 好一出《龙凤呈祥》 热热闹闹的春节很快就过去了,沉寂了一段时间的梨园行又活跃了起来。北平城的各大戏园子竞相开箱唱戏,期待着新的一年生意红红火火。茂春大戏院自然也不能落于人后,在开箱唱戏的第一天就排了王荫山和白晴方的拿手好戏《龙凤呈祥》,粉牌才一挂出去,戏票就被一抢而空,许多大老远跑来看戏的戏迷都失望又不舍的在戏园子外边儿徘徊。 戏院的甘经理站在角门上看着售票处红红火火的场面得意的笑了起来,他心想这王白二人果真是活招牌,紧紧地把这两位大神抓在手里,不愁没有钱赚。正想着,只见蓉珍从后台端着木盆出来泼水,甘经理立马就像饿狗闻见荤腥一般,抖着眉毛上的那颗大黑痣就凑了过去。蓉珍见是甘经理过来,甜甜的笑着说道:“哎呀,甘经理好呀,过了个年您越发的像财神爷了,怎么着儿什么时候摆一桌子招呼我们撮一顿呐。” 蓉珍甜甜的声音让甘经理浑身一阵酥麻,他的那双肿泡三角眼眯的就像一条细篦子划出来的缝一样,一边色眯眯的笑着一边对蓉珍说道:“这还不容易,说摆咱可就真摆,但是不要他们,就咱们俩吃的亲热,喝的香甜,你说好不好。”甘经理说完又凑到蓉珍脖子边闻了一闻,然后一脸受用的耸了耸眉毛。 甘经理赤裸裸的挑逗并没有让蓉珍感到不快,她反儿笑的更甜更腻了。甘经理见蓉珍笑的妩媚,胆子更加大了起来,他假意帮蓉珍泼水,在拿过木盆的时候故意用胳膊肘倒了蓉珍圆滚滚的右胸两下,蓉珍佯装生气的骂道:“要死呀,老色鬼,占便宜占到姑奶奶我头上来了。” 甘经理哈哈一笑,将水泼到花园里,在递给蓉珍木盆的时候又将蓉珍那一双圆忽忽白嫩嫩的小手使劲揉捏了两下,见蓉珍并没有闪躲,他凑近蓉珍轻声说道:“年前给你买的那些料子可喜欢?” 蓉珍圆圆的大眼睛闪了一闪,甜腻的说道:“喜欢是喜欢,可惜一回家就被我妈拿去给我那妹妹和侄女儿做了衣裳了,哎呀,我是没落着你的一点好呀。” 甘经理见四周无人,便朝蓉珍屁股上抓了一把,然后坏笑着说:“你个小白眼狼,我平日给你的东西还少啊。” 蓉珍抿嘴一笑,双目含春的瞪了甘经理一眼,然后笑着说:“谁叫你乐意给呀,有本事你别往我跟前凑呀。”说完又闪了闪那双大眼睛。 甘经理哪经得住蓉珍这般挑逗,一副没了骨头的癞皮狗模样,死皮赖脸的又要往蓉珍身边凑,蓉珍连忙拿木盆挡住了他,轻轻啐了一口道:“要死了,这人来人往的,要是被人撞见了,还以为我们俩怎么回事呢,我这往后还要不要做人呐。” 说完,蓉珍拿起盆子就要掀起棉门帘进去。甘经理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塞到蓉珍的手里,又使劲捏了捏蓉珍的滑溜溜的手腕,轻声说:“小心收好。” 蓉珍回头瞟了他一眼,将那本就圆滚滚的胸脯挺的高高的,笑着走了进去。这甘经理一直呆呆的看着蓉珍进去,才意犹未尽的转过身,将刚才捏过蓉珍的那只手凑到鼻子下闻了闻,猥琐的笑了起来。 门房里的金鱼眼老吴隔着门缝观察着院子里这两人的动静,朝地上使劲呸了一口,拿起茶壶喝了一口,一边喝一边自言自语道:“台上才子佳人,台下男盗女娼,什么玩艺。” 这甘经理不光贪财更好色,这么些年但凡在他这唱戏的女孩子,略微有些姿色的他都想方设法的要弄到手尝尝鲜。梨园行里厮混的女孩子,有些不用怎么费功夫就和甘经理睡到了一起,无非是想多续约多拿包银而已,大家各取所需,互不相欠。当然,也不是人人都上他的钩,比如碧君,年前甘经理没少在碧君身上下功夫,但是碧君最是洁身自好的女子,对于甘经理的殷勤手段从不搭理,每日不卑不亢的只管唱戏,旁的时候就窝在家里默戏,压根儿就不给他机会。而这个甜甜腻腻的唐蓉珍手段却最是老道,她平日在甘经理面前一副欲拒还迎的劲儿,勾引的甘经理五迷三道,可是每次把甘经理的火浪出来,她又如锅里翻滚的元宵一般只让你看只让你瞧就是不让你用手着。甘经理这二年没少在蓉珍身上花心思,平日里也经常给蓉珍一些小恩小惠,送些衣料首饰茶果点心什么的,就为了能吃一口这白嫩嫩甜丝丝的糖元宵。甘经理心想:小心肝儿,总有一天我要把你连皮到馅全部吃到肚子里,到时候好好香甜香甜。 甘经理在院子里想着吃元宵,而门里边的蓉珍寻了个无人的角落悄悄把甘经理塞给自己的一包东西打开,发现里边包着一对银耳坠子和一对雕着牡丹花的银镯子。蓉珍得意的笑了一笑,然后将东西又包起来收好,心里笑骂道:你个老东西,拿这么点东西就想吃姑娘的元宵,你且得给我好好等呢,哼。 正想着,只听前边又是一阵喝彩声,蓉珍嫉妒的朝那台口瞅了一眼,她看见晚上没有戏的碧君竟然又站在台阶下专注的听着前边的戏,边听边默默的跟着在唱,一脸的痴迷与执着。 蓉珍不悦的踢了一脚放在跟前的刀具,一时间立在那里的刀枪剑戟哗啦啦全都倒在了地上,蓉珍也不去捡,挺着一对波涛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那一晚,茂春大戏院的《龙凤呈祥》唱了开门红,台下的座儿们把掌声和喝彩声毫不吝啬的都送给了台上的演员,他们在戏散场后仍然恋恋不舍的喊着白晴方和王荫山的名字。 戏散场后,有人敲后院的门,金鱼眼哭丧着脸将门上的小窗户打开,没好气的问:“谁呀,戏都散了还不消停。” “怎么说话的,我们老夫人要到后台给两位角儿送花篮,不成啊?”来人趾高气扬的说道。 金鱼眼一听这话,觉得茬口不对,连忙朝外仔细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门外站着一位五大三粗的穿着军装的汉子,不远处还站着几位挎着枪的军官,而在他们前边则站着一位穿着考究,端庄贵气的老夫人。不用想,肯定是哪家官眷今晚来看戏,这会子是想到后台与两位角儿聊聊天。金鱼眼连忙将门打开,然后一副哈巴狗的模样,躬着身子说道:“这怎么话说呢,军爷不要恼,我眼瞎,不知道贵人登门了,快里边请。” 那几个军人两边排开,领头的那位走过去对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夫人说道:“老太太,您请进。” 那老夫人和善的点了点头,然后对后面的两个仆人说道:“把花篮先搬进去摆在后台,给里边通传一声,咱们这么冒冒失失进去,反倒显得咱们没有礼数。” 那军官忙洪亮的说了一声:“是!”然后向老夫人敬了一礼,挥手让后面的两人将两个一米多高的大花篮搬进了后台,然后对金鱼眼说道:“快去给你们老板说一声,就说戍卫军洪军长的母亲洪老夫人专门来看望诸位,赶快让你们老板出来迎接。 这金鱼眼哪见过这阵式,慌忙跑到后台告诉了甘经理,这经理一听洪军长的母亲来了,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这天桥的场子竟然能招来这尊大神,喜的是若搭上这层关系往后少不得有许多好处。甘经理那肿泡眼里立马闪起亮光来。他连忙招呼着后台的演员全都走出去站到院子里拍手欢迎,然后自己亲自到大门外去迎这位现在北平城最尊贵的老夫人。 洪老夫人虽说儿子手掌一方军权,位高权重,但是她却丝毫没有一点架子,平日待人也是最和气不过的。她朝甘经理笑了一笑,说:“有年头没到天桥来听戏了,今晚一瞧,不错,唱的全不错,这会子来看望一下诸位,实在叨扰了。” 甘经理满脸堆笑,连那眉毛上的大黑痣仿佛都笑成了花朵的形状,他边笑边点头,一个劲儿的说:“老夫人这么尊贵的身份,能屈尊降贵来我们这地界儿,是我们这些草民的荣幸,平时想孝敬您老人家两折戏还没机会呢,哪里敢当叨扰二字。” 洪老夫人走进戏院的大门,对站在院子里拍手的这些演员们笑着挥了挥手,然后对身边的一个老妈妈说道:“赏。”这老妈妈拿出一袋钱来交给甘经理,对他说道:“把这个给大伙分分,是我们老夫人请大家喝茶的。” 甘经理点头哈腰的接过了那一袋子钱,朝院里的人使了个颜色,大家伙也连忙纷纷向老夫人道谢。 洪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朝后台门口走去。这时后台门口厚厚的棉门帘早已被两个军官高高的挑起,洪老夫人带着随从们满面笑容的走了进去。 荫山和晴方已经等候在后台,他们见洪老夫人进来,连忙向老夫人躬身行了一礼,表示了感谢。洪老夫人身边的一个军官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地上,扶着老夫人坐下。洪老夫人见荫山和晴方还站在地上,连忙亲切的招呼他们也坐下。洪老夫人笑着说道:“二位今晚的《龙凤呈祥》演的实在是好,我也听了大半辈子京戏了,从前先夫在时我曾跟着听过这出《龙凤呈祥》,那唱的真是一个好。自打我们举家南迁之后,虽说也看过几次这出戏,只是总觉着欠了一点火候,少了一些味道,今天您二位这出唱的真是好,让我又想起了当年的味道,我看这北平城也再难找出几个来。” 荫山忙欠了欠身子,谦虚的说道:“老夫人过奖了,我们不过是在天桥唱戏挣嚼谷的,能博老夫人一乐,就是我们的荣幸,其余的实在愧不敢当。” “多年不见,王老板的性子倒是一点没变,还是这么谦虚有礼,只是这样貌终究是上了些年岁了。” 荫山一听老夫人这话,连忙抬起头仔细看了老夫人一眼,这张慈眉善目雍容富贵的面庞确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时日过久,一时真还想不起来再哪里见过。 洪老夫人见荫山没有认出自己,自我解嘲的笑了笑,说:“看来岁月实在是无情,我变化大的王老板都不认得了。只是,王老板还记得当年玛瑙胡同洪府吗?” 荫山听洪老夫人如此一说,脑海里猛的浮现出玛瑙胡同洪家花园里那棵枝叶繁茂开满一串串紫花的紫藤树,还有那树下穿着淡青色衣衫,手拿一柄白色芭蕉团扇的年轻妇人。荫山连忙起身又惊又喜的说道:“您是当年洪府的大少奶奶?” 洪老夫人也有些激动,她的眼中有泪光闪动,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又笑着说:“可不就是我吗,只是有二十来年没见了,我们都老了。” 故人重逢自是让人感伤,更何况荫山和洪老夫人少时相识,暮年重逢,自然更是感慨韶华易逝,芳华不在。两人又聊了一聊这些年各自的境遇,然后洪老夫人见天色不早,便起身准备回去,临走时她对荫山说道:“有空来家做客,我那儿子又将玛瑙胡同的老宅子买了回来,现如今修整完毕,我这次从杭州回来就不走了,赶明儿你来了,我带你再逛逛我那园子。” 荫山笑着答应了一声,然后一直将洪老夫人送到了马路上,目送着她坐着汽车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荫山没有想到,在茂春大戏院的后台,竟然能够与二十多年未见的这位故人再次重逢,一时间心中充满了万千的感慨和唏嘘。那一晚,荫山躺在炕上,久久难眠,他的脑海里总是断断续续的浮现出三十年前洪家那雕梁画栋的宽阔宅院,那曲折清幽花草繁茂的园子,那泛着一树莹莹亮光的紫藤,还有洪家大少奶奶娴静淡雅的面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二十三 章 白氏晴方(一) 那一日,在回去的路上,晴方和碧君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凭直觉,碧君猜晴方心里一定尘封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而这过往定然与那坟墓的主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不说,是因为他还没有从那段过往中走出来,自己不问,是出于对晴方的心疼与尊重。 随着阳春三月的到来,北平一年之中最五彩斑斓的时节到来了。护城河两岸的柳树上都挂满了碧绿的丝绦,河沿儿上的青草也泛着莹莹的绿光,河里的鸭子、鹅群更加的多了起来,嘎嘎噶,咯咯咯的叫个不停。远处的草地上蹲满了来采野菜的大妈婶子,在她们身旁是来回跑动嬉闹玩耍的孩童。树梢上的小鸟又叽叽喳喳活跃起来,碧蓝的天空上一只只形态各异的风筝在竞相的飞舞。 相比城墙内的北平,碧君更喜欢这东护城河一带的北平,恬淡自然,轻松明快,不似城内那样苍凉压抑,缺少生气。 这天练完功,晴方对碧君说:“怎么样,北平的春天不比张家口差吧。” 碧君笑了一笑,说:“自然不差,不管在哪里,春天都是最美的一幅画一道景。” “可惜已至春半,北平的春天马上就要过去了,热滚滚的日子说不定明儿就来了。”晴方有些惋惜的说道。 “怎么会呢,春天才刚刚开始呀。”碧君略有疑惑的说。 “你没听人说,北平的春脖子短,棉衣还没脱呢,汗衫就得预备上了。北平的春天也就只有一个月的光景。”晴方解释着说道。 听晴方如此说,碧君心下也无比惋惜起来,这如诗如画的时节才刚刚开始就已经过去了一多半,真真让人不舍得过去。碧君一边走一边说道:“早知道如此短暂白让人揪心,这春天还不如干脆不要到人间来此一遭,也免得让人伤情。” 晴方被碧君孩子气的话逗的一笑,说:“这可是你的呆话不是,这就好比一个人最好的年华也就那么几年,往后余生再也变不回青春少年,你总不能也说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走当年那一遭吧!” 碧君抿嘴笑了一笑。晴方和碧君一边往回走一边说:“不管是季节也好,还是人这一辈子也罢,哪怕是快活过那么几年、几天、一刹那,那往后的日子再苦再难,只要想起那时的快活,你的心也是欢喜的知足的。” 听着晴方禅学意味十足的话,碧君忍不住笑了起来。晴方问她:“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碧君轻轻咬了一下嘴唇,说道:“我是笑你方才那口气倒不像梨园行响当当的白老板,倒好像是庙里的老和尚。”听碧君说完,晴方也和碧君一道爽朗的大笑了起来。 走进城门,晴方说:“这会儿时间还早,不如去我家坐坐,正巧锁头昨天在学里淘气把褂子扯了条口子,不如你去了替他补一补,也认认门。” 晴方的家倒是离荫山的宅子不算太远,但是这里却没有那边安静雅致,住的人也更杂一些。碧君在路上想,以晴方的包银,他的家定然应该不比荫山的差,可谁知到门前一看,碧君着实大吃了一惊。 白晴方白老板的家竟然在一个大杂院里,院子里连晴方在内一共有三家人,前两家住在一进院门的几间房子里,晴方则住在一个窄小的月亮门后的两间不大的瓦房里。 晴方一进院子,一位略有些驼背的大嫂就腾出正摘黄花的手,笑着站起来对晴方说:“晴方兄弟,今儿晌午我做你最爱吃的炸酱面,你甭让锁头到外头去端了,等会做得了我让孩子给你们送过去。” 晴方也不客气,笑着说:“谢谢嫂子,我这会儿都已经开始流口水了。” 听晴方如此一说,那位大嫂大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喜欢吃就多吃几碗,吃饱了好有力气唱戏。” 这边正说笑呢,对面门里又出来一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大爷,他戴着一副茶色的石头眼镜,头发后边还留着半截细细的花白辫子。大爷见晴方回来,高兴的叫晴方道:“我说晴方,你快瞅瞅我这鸟儿,今天呐叫的比哪天都欢,我一大清早就等着让你回来听听。” 晴方冲碧君笑了一笑,然后走到老爷子跟前,帮他从院里的枣树上取下那用蓝布蒙着的鸟笼,然后轻轻的掀开一条小缝,冲里面咂了咂嘴,笼子里的小鸟果真清脆嘹亮的叫了好几声。老爷子得意的说道:“怎么样,晴方,我这鸟是不是越来越灵性了。” “是,胡爷爷,您的鸟越来越灵性,是我听过的叫的最好听的鸟。”晴方凑到老爷子耳朵边大声夸赞道。 “那感情,也不看这鸟是谁遛出来的。”老爷子捋了捋胡子自信的说道。 这时从老爷子身后又走出来一位中年男人,他一边朝晴方打了声招呼一边对老爷子说:“爸爸,您老快把您那鸟挂起来吧,扰民。”说完就提着黑色的公文包走出了院门。 等儿子走远了,老爷子才嘟囔道:“懂什么啊,整天就知道拨算盘珠子。” 晴方忙又帮老爷子把鸟挂在树上,然后扶着他上了台阶,送他进屋歇着去了。 碧君看着眼前的晴方,觉得有一丝陌生,谁能想到在戏园子里冷峻孤傲的红角儿白晴方,在大杂院里又是如此的接地气儿,她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晴方,或者说哪一面的他更多一些。 跟着晴方进了他的屋子,碧君发现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唯一吸引人的则是一面墙上挂着的各种各样的戏服,每件都很考究很漂亮。碧君走到那些戏服跟前,仔细的把每一件都拿起来看了一看,羡慕的说:“白大哥,你的这些戏服可真好看,往日都是远远的在台子上见你穿过,今天还是头一次离的这么近看呢。” “那你就好好看,有能看上眼的,我就送你一件。”晴方一边给碧君沏了一杯茶递给她,一边笑着说道。 “我要是全都看上了呢,你全送我呀。”碧君开玩笑的说。 “好呀,全送你,没准哪天啊,我还真就全送你了。”晴方也笑着说道。 碧君看完了戏服又在屋内随意的看了一看,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另一面墙上贴着的一幅画上。那画应该是有些年头了,画上的场景碧君好像在哪里见过。啊,想起来了,这不就是白云观里的那棵白玉兰树吗?只是那树不在光秃秃的,上面开满了洁白的玉兰花,而那树下站着的女子又是谁呢?碧君凑近一看,那女子蛾眉微蹙,形容哀伤,身穿一件淡绿色的旗袍,手上拿着一块淡蓝色的帕子。 碧君抬头看了看晴方,发现晴方也正在看着自己。不等碧君发问,晴方柔声说:“这画里的人就是带我去白云观看玉兰花的那位朋友,她已经没了好些年了,我曾答应过她将来要给她栽一大片玉兰树,所以这些年我都会在清明的时候在她坟前栽几棵玉兰树,等花开满荒郊的时候,让她睡在那里不至于太孤单。” 碧君终于明白,那日自己在白云观碰见晴方时,他为何说自己与自己的一位朋友很像,今日对着这画一比,无论是相貌还是衣服就连她自己都险些以为画的是她,唯一不同的是那画中的女子神情悲戚,不似她这样云淡风轻罢了。 晴方将锁头的一件破了的褂子连同针线笸箩都递给碧君,碧君接过去后纫上针线坐在一旁缝补起来。整个屋子变得有些过于安静,晴方喝了一口茶,对坐在身旁的碧君讲起了自己多年前的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白晴方是旗人,出生的时候家里还尚有些产业,在北平城里不算太富贵却也不愁温饱。只是后来大清国没了之后,旗人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他的阿玛又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公子哥,除了养花弄草,听戏唱曲,再一无所长。一家人全都指着额娘变卖祖父过世时分得的一些字画古玩度日。阿玛是个极好面子又极爱享受的人,他嫌去当铺或琉璃厂卖东西丢人,所以每次都是额娘抱着东西拉着晴方的小手去外边与人议价换钱。好不容易弄些钱来,阿玛立马就威风起来,他总是想法设法的跟额娘要钱,要的次数多了,额娘不给,他就动粗,从额娘身上将钱抢去在外面挥霍一空。然后没钱了继续逼着额娘拿着东西再去卖,然后再被他挥霍。 就这样过了二三年,分家时分的东西也全部典当光了,一家人的日子也更加的窘迫起来。起初还有亲友接济,可是时日一长,亲友们也自顾不暇,谁也帮不上谁了。晴方阿玛 没了钱去外面吃不了酒听不了戏抽不成鸦片,他就整日的在家与晴方额娘找茬怄气,额娘稍微数落他几句,他就挥起老拳把额娘揍的几日不能出门。 父亲的暴虐,母亲的眼泪,家庭的破败,让晴方的童年充满了灰暗。在他十岁那一年的秋天,晴方的额娘在绝望之中吞了烟膏子。晴方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他下学后欢蹦乱跳的从胡同口跑回家,一进院子就似往常一样的喊着额娘。可是那天,额娘却没有出来迎他,整个家里静悄悄的,静的让人觉得有一丝害怕。晴方推开堂屋的门,看见额娘静悄悄的脸冲里蜷缩着躺在炕上,身上穿着她一直舍不得典当的一件旗装。晴方以为额娘乏了在睡觉,他便悄悄的从屋子里走出来趴在廊上的小桌子上写作业。过了好一阵子,晴方肚子有些饿,而屋里的额娘却依旧一点动静也没有,晴方觉得今天家里好像哪里有些不对,于是他又走进了堂屋,想去叫醒额娘。 晴方走到炕前,大声唤了几声额娘,可额娘依旧没有反应。晴方心里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用力将额娘的身子搬正,当看见额娘正脸的那一刻,幼小的晴方汗毛都树了起来。晴方永远不会忘记额娘最后的面容,整个脸是青紫色的,眼睛圆瞪,嘴巴大张,眼眶、鼻孔、嘴巴还有耳朵全都有暗红色的血渗出,由于时间已久,血迹都有些干了。极度惊恐之下的晴方忘记了尖叫和呼喊,他大张着嘴巴跑出了家门,跑到邻居家求救。至于之后的事情晴方已经不大记得了,他只记得当时家里乱七八糟,到处是大人们慌乱的脚步。晴方一个人孤零零的缩在墙角,不敢再进屋瞧一眼额娘,他不相信那个面容可怖的女人就是自己心中那个慈爱可亲的额娘。邻居们和闻讯赶来的亲戚把额娘停放妥当之后,却四处寻不见晴方的阿玛,众人分头到城里的一些烟馆戏园子还有窑子里好一通找,终于在当天夜里从一个低等的窑子里把他阿玛揪了回来。阿玛一进门看见家里这阵势,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心和震惊,他当着众人的面骂骂咧咧的一脚将灵前的孝子盆踢翻,咒骂妻子是丧门星害人精,好在窝囊憋屈了半世的额娘已经撒手西去再也听不见这些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二十四 白氏晴方(二) 额娘走了,阿玛依旧游手好闲,不知道收敛,晴方如同一个孤儿一般,常常一个人饥一顿饱一顿的守着一个黑乎乎的空屋子等待着阿玛的归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半年,晴方的阿玛将家里最后的一点东西典当一空,整个家除了那个小院再无任何长物。一天,阿玛难得的给晴方买了两个肉包子,那是晴方自额娘去后吃过的最香的食物。阿玛少有的给晴方洗了头,换了身干净衣裳,然后拉着他的手出了门。晴方心里高兴极了,他觉得阿玛的大手格外的温暖和宽厚,阿玛还是爱自己的。天真的晴方哪里知道,阿玛是将他卖给了一个戏班子,然后拿着卖孩子的钱又去挥霍了。 晴方清楚的记得,那天跟着阿玛走了大半天,来到一个乱糟糟的大院子。他们进去的时候,里边有七八个和晴方年纪相仿的男孩子在那里练功,旁边是一个光头的男人手持着一根鞭子盯着他们。其中一个小男孩一不留神将高高掰在耳朵旁的腿掉了下来,那个男人挥起鞭子没头没脑的就是一通抽打,那孩子竟然吭都不敢吭一声,只是死死的咬着自己的嘴唇。晴方看他的时候,那孩子灰暗的眼睛里写满了悲伤。晴方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朝阿玛的怀里靠了靠,恨不能把头全都藏进阿玛的衣服里。阿玛对儿子的恐惧没有觉察,他厌恶的将晴方靠过来的头推了过去,然后满脸堆笑的和那男人打了个招呼。那男人不屑的点了点头,然后朝阿玛挥了下手,示意阿玛带着晴方进去。 阿玛带着晴方走进了一间门窗紧闭,黑沉又压抑的屋子,里边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瘦长脸,身形干枯,形似老太太的男人。那人容貌倒也不难看,穿着十分的讲究,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子媚气。他漫不经心的和晴方阿玛闲聊了两句,然后他从桌上慢悠悠拿起一付眼镜戴上,将晴方拉到自己身边,用手抬起晴方的下巴仔细的端详了一会儿,又用手把晴方从肩膀到腰再到腿摸了又摸,然后把晴方的小手拿起来看了看,最后满意的笑了。 年幼的晴方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个像老太太一样的怪老头为什么要这样打量自己,但他心中隐隐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他觉得好像有什么倒霉的事要落在自己身上。 很快,那人示意身边的下人将两张写满字的纸摆在了桌子上,阿玛拿起来粗略的看了一看,然后带着谄媚的笑容,分别在两张纸上签了名又按了手印。签好名之后,阿玛将一张叠好放进了自己怀中,然后从那男人手中接过了十块大洋。 阿玛拿了钱,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儿子,脸上似乎有一丝不舍的神色,但很快就又被欢喜所取代。他对晴方说:“我的儿,打今儿起你就挨这呆着,听你师傅的话,往后阿玛可经管不了你了,咱爷俩各自保重。”晴方听阿玛如此一说,大概明白了一些什么,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他哭着哀求阿玛不要把他一个人丢下,他不要在这里,他害怕。可是,面对儿子的哭求,阿玛竟然丝毫疼惜之情都没有,他将儿子的小手一把甩开,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晴方想要追出门去,但他的胳膊被身后的下人死死的抓在,晴方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的呼喊了一声:“阿玛!” 听见儿子的哭喊,急急往前走的阿玛站了一下,正当晴方以为阿玛会转过身来将他抱在怀里时,阿玛竟然又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的走了。在他的身后,晴方绝望的又喊了一声:“阿玛!” 晴方被阿玛卖了,卖了十块大洋。阿玛那决绝的背影,一直像一个噩梦一样纠缠着晴方,多年来总会出现在晴方的梦境之中。晴方想不明白,为什么有手有脚的阿玛竟然如此的绝情,逼死发妻不说又抛弃了亲生的儿子,难道这世上钱终究比骨肉亲情还重要吗? 从那天开始,未满十一岁的晴方开始了坐科学戏的日子。买他的人是在清末红透半边天的名角儿任菊霜,此人扮相清雅高贵,嗓音高亢明亮,昆曲京戏都十分擅长,深受众人的追捧。据说,当年西太后也曾多次传召他入宫演戏,尤喜他扮演的萧太后,曾亲赐一整套旗装蟒袍和御制钿子头面给他,足见对他的喜爱和欣赏。任菊霜当年在梨园行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在盛年时期不仅唱戏用金条来算包银,而且请他唱戏的人实在太多,没有一点关系和来路,连他家的门都进不去,这就足可见他当年的红火。后来,大清国亡了,任菊霜也上了些岁数,他深知急流勇退的道理,因此便不再登台,把精力全用在了改良京戏,栽培新人上来。后来的很多京戏名角有很多不是从他跟前坐科出来的,就是受过他点拨指教过的。 任菊霜在生活中性格最是古怪,吃穿用度极为挑剔,说话也很是刻薄,一般没点定力的,在他跟前挨不过半日就会又气又臊的被他训斥出来。但是这老爷子有一样却实在令人钦佩,那就是他非常的爱才,也愿意把自己的一身本领传给更多的年轻人。他不论你的出身和来路,只要他看你是块唱戏的料,你自己又肯吃苦学,那他定然会倾囊相授,毫无保留的将自己的玩意儿耐心的教给你。甚至有时候,碰见十分看得上的后辈,他会亲自穿上戏衣,下场示范身段和唱腔,并且一点点的抠,直到满意为止。因此,任菊霜虽说不唱戏了,但是他的名字却从来没有淡出过,他家的客厅从早到晚依旧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任菊霜早年在唱戏的时候就有自己的戏班子“芙蓉社”,后来他自己不唱了,但是“芙蓉社”却没有散,他的几个大些的弟子在他封箱不唱之后,挑起了“芙蓉社”的大梁,这几个徒弟在他的栽培下很快就成了名角儿,而他在家里又买了几个年纪略小些的孩子,跟着他坐科学戏,再大点就在班子里跑个龙套演个小配角之类,一是为了挣钱二是为了能够把他苦心经营多年的“芙蓉社”的牌子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 坐科学戏的日子是十分辛苦的,每日鸡未打鸣之时,任菊霜就会让管事的将正在酣睡之中的孩子们从热被窝里提溜出来练功,无论酷暑还是严冬,无论是否受伤或生病,从来不间断。不光如此,戏班子里专门有两个凶神恶煞的管事,专门负责教训那些不听话的孩子。那两人都是黑心之人,有时无论孩子们是否出错,只要他瞅着不顺眼就会用手中蘸了水的皮鞭使劲抽打孩子们的后背和屁股这些衣服遮挡住的地方,孩子们被打的再严重,可是脸上和手上却一点伤痕都无有,不耽误第二日的演出,这就是打手们的高明之处。孩子们起初挨了打会嚎啕大哭,但是很快他们发现,自己越哭的凶,那两个管事下手就会越重,所以孩子们被打的再重再疼都咬牙忍着不敢发出一声,否则就会招来更加凶狠的打骂。时日一长,这戏班里的孩子们都已经麻木了,就像一个个没有知觉的木偶一样任人宰割和摆布。 挨打受气也就罢了,孩子们最害怕最难熬的是每一年的盛夏和严冬。再酷暑当头的日子里,任菊霜就会让孩子们穿上厚厚的小袄在太阳底下练功,一番唱念做打练下来,孩子们早已是汗流浃背,那小袄里足可以拧出一大滩水来。有些体弱的孩子接连几天下来就会中暑,甚至虚脱,但是管事的可不会疼惜他们,只要稍微能起身动弹,就又会将孩子们赶到太阳下去练功。任菊霜曾对徒弟们说,这样做是为了让他们练就自己吸汗的本事,将来不会因为热而在台子上花了妆湿透了褶子和彩裤。这法子说来也奇,孩子们经过了几年这样的苦练,以后出师之后在台子上果真仁你再热的天再燥的场子,他们的脸上身上都是见不到一滴汗的,一场戏唱下来妆容还是那么娇艳,身上的戏衣褶子都干干的见不到一点汗渍。更让人称奇的是一到后台,脱了那衣服,整个人精神松弛下来之后,从头到脚一瞬间就汗如雨下,人们都说这是任菊霜给孩子们的童子功打的扎实的缘故。 在晴方他们这些孩子的记忆力,每一年的严冬也是备受煎熬。北平的冬天异常的寒冷,一入冬,任菊霜就会命人每天晚上睡觉前在练功的院子里泼满凉水,等第二日练功之时,这院子里早已结满了厚厚一层寒冰,任菊霜便让孩子们只穿一件薄薄的单衣,光着脚绕着结满冰的院子跑圆场,边跑脸上和手上还要做出各种表情和动作。孩子们若稍不留神,脚底下就会打滑,要么摔倒要么一个趔趄,这时候那两个管事的就会像拎小鸡一样把那滑倒的孩子拎过来,挥起鞭子一顿抽打,然后再用脚踹回去继续练功。在这样残酷的训练之下,孩子们对寒冷的适应能力特别的强,在登台演出以后,不论是剧院里还是露天的台子上,无论是寒风刺骨还是鹅毛大雪,这些孩子穿上单薄美丽的戏衣站在那里都能够镇定自若,一场戏下来连衣个寒颤都不会打,而且表情和声音也如往日,不会冷的发僵冻得发紧。 每日练完了晨功,草草用过早饭,教戏的师傅和拉琴的师傅就会准时的等在教室里,师傅唱一句,孩子们学一句,然后整段唱词反复教上几遍后,就要跟着伴奏唱起来。因为过去的戏文都是老师傅们口传心授,没有书面的教材,孩子们只能跟着师傅所教的字音凭记忆来唱,这就难免出错。一旦唱错了一个字,那教唱的师傅就会拿起宽宽的板子朝孩子的嘴巴上使劲抽打两下,这叫“打学”,言外之意就是不打不学,不打不长进。好在晴方是上过几年初小的,他能够在课后凭记忆将唱词记在纸上,然后反复的背诵,直到烂熟于胸。不仅如此,晴方还是个勤学好问的孩子,他在课后总是缠着师傅们问这出戏唱的是什么,这个人物是什么样的性格,这句词要表达什么样的情境,直到问的清清楚楚才肯罢休。长此下来,晴方不仅对师傅教的唱段全都记的滚瓜烂熟,而且还能根据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情绪带着自己的感情去唱这些词句。很快晴方就从这些孩子中脱颖而出,受到师傅们的青睐和赞赏,师傅们对他刮目相看的同时,更加精心栽培起他来,因此晴方的长进自然比旁的孩子要大了许多。 等孩子们在戏文师傅的教导下有了一定的基础之后,任菊霜就会亲自下场,给孩子们示范身段和舞台上的表情与动作的同时,还会将孩子们的唱念做打再精细的抠上一抠。任菊霜一辈子是个戏痴,只要是戏台子上的事,在他这里就是天大的事情,因此他给孩子们示范的时候也从不马虎,一频一笑,一招一式都与正式演出无异。他教学虽然非常的严厉,言语也非常的刻薄,但是对待每一个孩子却也格外的尽心,不论孩子们学的快慢,他都从头到尾的陪在场子上,哪怕一点点的瑕疵都不放过,不厌其烦的一遍遍示范,一次次的重来,直到徒弟们全部学会为止。如果哪天孩子们学的快,演的好,任菊霜那阴森森的脸上就会浮起欢喜的笑容,命厨房给孩子们晚上加餐做顿好的,倘若孩子们今天在场子上学的慢,始终不能让他满意,那他就会把那干瘦的老脸阴沉下来,让孩子们去墙根底下倒立一柱香,不给饭吃。因此,孩子们对这个喜怒无常的班主是又怕又爱又恨又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二十五章 暖暖的二姨太(一) 晴方被卖进“芙蓉社”学戏的时候,任菊霜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了,年岁比晴方的祖父也小不了多少,他家里有三房太太,大太太是他的原配,年岁也已经很大了,二姨太有个四十岁上下,三姨太相对年轻些,但当时也已经过了而立之年。 任菊霜的这三位夫人都很有特点,大太太是任菊霜从沧州老家带进城的,过去在庄上种地养猪是把好手,但是自从丈夫唱红北平发迹之后,她就显得十分的上不了台面。大太太的食量特别的大,除了一日三餐吃的非常多之外,还爱贪嘴吃各种茶果点心,数年下来把自己曾经在庄稼地里练就的矫健身形愣是吃成了圆滚滚的一堆,每日看她膘肥脂厚的端着点心盒子朝你呲着大板牙笑嘻嘻走来,你就不由得担心她身上随时会落下带着肉腥味的黄油来。任菊霜少时家贫,自然能够讨一个身强体健的内人为他操持家务就很满足,但是随着他身价儿的水涨船高,这样的一位掌家娘子实在是拿不出手,加之大太太性格最是愚钝,又没眼力见儿,说话也最是蠢笨不堪,心里又没个成算,每每想到丈夫跟前说上两句讨个欢喜,谁知还没说上一句半句,菊霜就已经厌恶的训斥起她来。每到此时,她便会瘫坐在地上,大哭大闹一场,从头哭诉起往日如何,今时怎样,无外乎都是沉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事,在她的眼中自己就是那可怜的秦香莲,而丈夫则是那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她越是如此,菊霜就越发嫌他,再加上她过门数十年,并未诞下一男半女,任菊霜心里对她更是冷淡了下来。 菊霜的二姨太据说当年是个很红的唱大鼓的,两个人在天桥偶然遇见,一来二去的看对了眼,菊霜便将她娶进了门。这位二姨太比菊霜小个十来岁,虽然也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但是由于保养得当,又会打扮,脸上依然还留存有几分颜色。她最是个能说会道的,又会讨丈夫欢心,只要有她在菊霜跟前,那保准是满屋子的欢声笑语,春意融融。自打她进了任家的门,菊霜冷眼瞧了一阵子,见她不光接人待物十分妥当,就连钱米银粮也算的清清楚楚,是一个精明的女人,因此就让她掌起家来,一应大小事务全凭她裁度,菊霜倒也落得个清静自在。二姨太和大太太的关系最僵,已然到了水火难容的地步,大太太人前人后的说:“只怕老爷子一辈子挣的这份家私都被这唱大鼓的妖精全都搬到了自己娘家的腰包里去。”嫉妒归嫉妒,愤恨归愤恨,总之任菊霜就是宠她,大太太不过是白白的堵心添气罢了。 前面的这两位太太跟了菊霜许多年,但是都没有生养,这让当时已经有了些岁数的菊霜非常的着急,于是他又在大太太的极力张罗下娶了第三位太太。任家的这位三姨太是大太太从沧州老家买来的,体貌端正,但是人有些木讷,平日里在这宅子中不吭不响,没一点动静,在人前也总是站在大太太的背后,低眉顺眼的让人误以为是大太太的使唤丫头。菊霜当年同意她进门倒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因为她当年只有十六岁,一来年轻好生养,二来她的面相和八字都说是多子多福的命数,这正好让半生无子的菊霜心下涌起一丝希望,因此就将她娶进了门。明眼人都知道大太太这么热心的替丈夫纳三房绝对是存着私心的,一来这新人进门正好能分分上了些年纪的二姨太的宠,二来这孩子是她的同乡又是她做主弄进来的,自然会和她一条心,往后就是生了儿子,也不会和自己生分。当然,这个好主意并不是大太太自己想出来的,是她乡下的亲戚们撺掇着她办的,因为这些乡下亲戚也不希望日后万一大太太先走一步,剩下他们没人照拂,现在有了这位三姨太,至少在任家还有一丝勾连。可谁知道大太太和她乡下娘家人的如意算盘打的是好,可是这三姨太进门也有十来年了,肚子却始终未曾有过动静,这样一来大家伙算是白忙活了一场,而菊霜也十分的失望,等新鲜劲一过,也渐渐地冷淡起她来。这出戏里,人人都失望,人人都落空,唯独在一旁冷眼看戏的二姨太心里乐开了花,她心里默默的说道:还是老天爷疼我,还是老天爷疼我啊! 晴方他们这几个孩子在任家平日里除了学戏,还要干家里的杂务,有的时候还要伺候班主和太太们的牌局和应酬。随着时日的增多,在这些孩子里菊霜对晴方和另一个叫骆月明的孩子另眼相待起来。因为这两个孩子不光生得比旁的几个要俊秀很多,而且最难得的是这两个孩子都极有天赋,才几年功夫就已经能看出自己当年的影子,这让菊霜很欣慰,因此时常带着他们两个去参加一些梨园行的应酬,让他们熏一熏各位角儿的灵气儿。 骆月明比晴方大两岁,是菊霜的沧州同乡,当年因为家里孩子实在太多养活不起,他爹妈才趁着菊霜回乡省亲的功夫将孩子带到了他的跟前。菊霜打量了一番这孩子后觉得模样和嗓音都很不错,于是就和月明的父母签了契约,将孩子从沧州带回了北平。因为是同乡的缘故,大太太平日里对这骆月明格外的亲热,有什么好吃的也总偷偷塞给他一些,有的时候自己出门逛街也喜欢让月明在跟前伺候。 二姨太因为大太太的缘故,对这个沧州来的骆月明一点都不喜欢,她平日里晚上有牌局的时候总喜欢让晴方伺候在跟前,因为晴方有眼力见儿,二姨太不用张嘴只需要一个眼神,晴方就能猜到她是要水还是要毛巾或者是扇子。乖巧又聪慧的晴方很受二姨太的喜欢,她每每赢了钱就丢几文给晴方,再笑着塞给他一个苹果或脆梨,然后挥手让晴方回去。 晴方从心里也很喜欢二姨太,不光因为二姨太平时总给自己一点小恩小惠,还因为二姨太这个人本性很是善良。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在晴方刚学戏的第二年夏天,由于他前一日不慎扭了腰,第二日练晨功的时候疼的根本就弯不下去,而管事儿的非说他偷懒,挥起鞭子就抽打他,晴方实在疼的挨不住,不由得大声呻吟了一声,这下可惹恼了那两个管事的,他们非说晴方坏了规矩,于是就把晴方拖到一边,扔到一张长凳上,使劲用藤条抽打起晴方的屁股来。那天,晴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他只觉得头上涌起一阵热血,他大声咒骂这两个管事的不是人,有本事就把他打死。那两人见晴方竟然敢冒犯他们,于是下手就更加的狠毒起来,没一会血就从里面渗了出来,染红了晴方的裤子。站在一旁的孩子们也吓的噤若寒蝉,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就在晴方疼的几乎就要晕死过去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住手,我说何老三,你们两个是想把这孩子打死啊!” 说话的正是二姨太,她那天是正巧路过孩子们学戏的院子,听见里面的动静进来瞅了一眼。她进门后,看见年幼的晴方被那两个管事的下死手抽打,心里立刻充满了愤怒和同情,她连忙大声制止了管事的,又亲自带着几个孩子将晴方连人带凳子抬进去,慢慢的放在炕上趴下,这才走出房门对站在院子里发愣的两个管事的正色说道:“你们两个也下手太狠了,好好的一块皮肉都被你们打的绽开了花,你们也真下得去手!” 那个叫何老三的有点不服气的说道:“二太太,我们这也是为他好,谁让他偷懒不好好练功,打他一次他就长记性了,再说这也是老爷子叫我们严加管教的,我们也不能违逆了老爷子的吩咐不是?” 二姨太冷笑了两声,用凌厉的眼神扫视了这两人一番,冷冷的说道:“你们还少拿老爷子来吓唬我,你是老爷子什么人,我是老爷子什么人,这些孩子是老爷子花钱买来学戏的,老爷子的心血也全在他们身上,指望着他们将来挑班子唱戏挣钱呢,你们若是打死打残了他,你说说老爷子会饶了你们吗?” 那两人见平日里笑嘻嘻的二姨太真翻了脸,心里立马害怕了起来,他们连忙向二姨太赔不是,又再三保证再不下狠手管教了。 二姨太也不去睬他们,一边吩咐人去请先生来给晴方瞧伤,一边严厉的敲打他们道:“你们两个好歹也是有子女的人,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子女的福报也不能这么下死手打人,阴司报应你们或许不信,但我是信的,能积德的时候还是多积点德行,免得日后报应来了的时候又后悔当日不听人言。” 那两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早没有了往日的盛气凌人,一个劲的点头。二姨太临出门的时候又撂下了一句话:“我今儿把话放这,这些孩子不用功了可以管,但是若再让我看见带伤带血什么的,你们两个的差事可就真干不成了!” 二姨太说完,狠狠的甩了一下手中的帕子,气哄哄的走出了院门,只剩下那两个管事的大眼瞪小眼,一脸的惶恐和尴尬。 由于是暑热天受了伤,所以晴方的伤口好的很慢,连着两天都不能下炕。一天下午,其他人都跟着管事的到戏园子里扮戏跑龙套去了,只有晴方一个人趴在炕上,听着外边枣树上几只知了不厌其烦的鸣叫。这时,屋外有人进来,晴方吃力的抬起头,看见二姨太拿了一盒子东西走了进来。见二姨太进来,晴方忍住身上的疼痛就要起来,二姨太连忙走到炕前按住了他,并柔声说道:“快趴着别动,小心伤口疼。” 晴方感激的向二姨太道了一声谢,二姨太微微一笑没有做声。她摸了摸晴方的额头,又掀开盖在晴方身上的一块旧被单,看了看晴方绽开了花的屁股,同情的说道:“好在没有伤到内里,只是皮肉受了些疼痛,这两个杀千刀的下这么重的手,真是作孽!” 晴方当时已经有十二岁了,他有些害羞的想用手将被单再盖在屁股上。二姨太被晴方害羞的小模样给逗笑了,她用手轻轻掐了一下晴方的小脸蛋,笑着说道:“才多大点儿的孩子呀,就知道害臊了,我若是有孩子,没准比你还要大几岁呢,你这小人儿还知道害臊。”二姨娘太说完笑的更欢了,晴方也笑了起来。 二姨太一边笑着一边打开带的盒子,晴方看见里面装着许多好吃的饼干和点心,晴方有很久没吃过这些东西了,他轻轻的咽了下口水。二姨太把盒子推到晴方面前,慈爱的说道:“小方子,这是给你的,吃吧,疼的时候吃上一块心里就好过了。” 晴方有些不好意思的望着二姨太,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二姨太笑了一笑,取出一块递到晴方嘴边,说道:“得,还是我喂你吧,脸皮儿这么薄,往后可怎么在戏园子里混啊。” 晴方张开嘴将那块饼干吃到嘴里,他的心里特别的香甜,身上的伤防佛也好了许多。 二姨太又将手帕里包着的一个褐色的玻璃瓶取出来,摇了一摇,对晴方说:“这是外头医院里边开出来的药水,说是抹在伤口上,结疤快不说还能止疼,我今儿一大早就跑去医院给你开来的,跑了姑奶奶我一身汗,看你臭小子将来可怎么报答我。” 二姨太说完又笑着用手指了一下晴方的额头。晴方满是感激的说道:“二太太,谢谢您老人家,我将来指定好好唱戏,挣了大钱孝敬您。” 二姨太又是一通笑,边笑边说:“好,我就等着你挣大钱孝敬我呢。” 二姨太说完,便用一块棉花蘸着那褐色的药水轻轻的涂抹在了晴方的伤口处,一边抹还一边用嘴轻轻的吹上一吹,二姨太的手很轻,生怕弄疼了晴方,那药水涂抹在伤口上有一股子清凉的感觉从皮肉里渗透了进来,就像炎夏的凉风一般让人浑身舒爽。晴方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他的眼前浮现出了额娘的面容,他想:若是额娘在,她也定然会像二姨太此时一样细心的为自己涂抹伤口。 等全部抹完,二姨太将那块遮羞的旧被单盖在晴方身上,边盖边说:“好了爷们,又给你盖上了,咱这回可不是光着腚了。”说完又羞了羞晴方。 晴方略有些害羞的对二姨太说道:“谢谢您,二太太。” 二姨太一边将那药瓶放在桌子上,一边用手帕扫了扫身上,然后又逗晴方道:“往后没人的时候把那二字去掉,就叫我太太,老是二啊二啊的叫着,我真成了二了。” 二姨太俏皮的话逗的晴方扑哧笑出了声,由于笑的太用力,伤口的皮肉一颤又猛的疼了两下,晴方连忙吸了一口气。二姨太连忙止住笑声,柔声询问晴方是否疼的紧,晴方懂事的摇了摇头。见晴方没事,二姨太慈爱的摸了摸晴方的头,又嘱咐了他药水的用法,这才走出了房门。 二姨太走后,晴方望着面前的饼干和桌上的药瓶愣了半天的神儿。自从额娘走后,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的关心过自己,也没有一个人满是慈爱的逗自己开心,那一刻,在晴方的心中,二姨太就像寒冬里的一盆炭火一般带给人温暖和光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二十七章 那一城绚丽的春光 在那个春日的午后,亭亭玉立,不染纤尘的谭熙莹走进了白晴方的视线,也走进了他的心里。 说来也巧,前几日熙莹在父母的带领下专门来拜望姑母,希望能够得到她的点拨。二姨太平日里虽然很是憎恶自己的兄嫂,但是对于这个清秀温婉的侄女却是满心喜欢和疼爱的。前几年,熙莹随爹妈去关外跑码头,与二姨太有日子没有再见,如今冷不丁的出现在眼前,二姨太心里的欢喜更甚了一层。 二姨太对熙莹的喜爱和看重一是因为她生的与自己有些相象,二则是当年自己待字闺中的时候,熙莹就是在自己怀里抱着长大的,再加之自己多年以来膝下空空,对这个自幼看着长大的侄女自然更加疼爱了。 二姨太听兄嫂说明来意,见他们难得到自己跟前不哭穷不叫苦不要钱,既然是为了孩子的前程,那自己也就不好再说些什么,因此上就满口应承了下来。她留熙莹在自己院里住下,准备将自己当年唱红的那些段子一一传授给侄女,正好也给自己解解闷。 那日,二姨太在自己院里用过早饭,便带着熙莹在家里的各处随意的逛逛,当走到戏班子排戏的院子外边时,听见里面晴方的一段萧太后唱的醇厚大气,酣畅淋漓,二姨太和熙莹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凝神听了起来。二姨太当年唱大鼓的时候,就唱红过一出很有名的《萧后识婿》,里边唱的与晴方他们唱的都是辽国萧太后摆下天门阵,与杨家将斗志斗勇的故事。二姨太教了熙莹几日,熙莹虽然把词和韵律全部记住了,但是由于熙莹的嗓子不似姑母那般宽厚,属于绣花的小嗓,甜润有余,高亢大气不足,因此唱到萧太后这里时火候总拿捏不好,唱的温吞吞的,提不起人的精神。 二姨太给侄女示范了半日,熙莹还是找不准那种感觉,气口和嗓子也总达不到姑母的要求。当正为找不到人物感觉而暗自苦恼的熙莹在墙外听见京胡伴奏下晴方气韵悠长,醇厚大气的演唱之后,在那个瞬间她就像着了迷一样,深深的迷上了这个声音。见侄女听的入迷,二姨太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然后告诉熙莹:“方才你听的是京戏的《盗令》,里面的萧太后从行头到唱腔再到身段都很出彩,不如你随我进去好好听上一听,看上一看,没准你就开窍了。”说完,二姨太就带着熙莹走了进去。 与师傅们寒暄了两句,又向众人介绍了熙莹,二姨太便拉着熙莹坐到了一边,然后让晴方和月明两个又将《盗令》一段带上身段和京胡唱了一遍。场子上晴方与月明唱的更加卖力,场子下熙莹看得越发的着迷,她仔细的观察着晴方的表情、晴方的身段,认真听着他声腔的高低变换,深浅交替,在某一个瞬间,熙莹的眼前豁然开朗,她从晴方的表演中受到了启发,终于找到了萧太后应该有的感觉。 一段唱罢,晴方和月明又走到廊下,二姨太笑着让他们赶快坐下歇着,然后对教戏的师傅和几个管事的说:“这几日,就让我这侄女早晨跟着晴方他们在院里练练身段,跑跑圆场,再熏熏京戏,几位师傅可要多费费心,别嫌我娘家侄女是个唱大鼓的,替我好好教教她。” 几位师傅一听二姨太这话,自然不敢怠慢,连连说一定用心,一定用心。 熙莹没想到姑母要自己和晴方他们一起练功,心里自然有几分害羞和紧张,她偷偷拽了拽姑母的袖子,二姨太笑着看了她一眼,然后慈爱的拍了拍她的手,轻声说:“孩子,你的嗓子太单薄,气口也浅,身段又不活泛,跟着他们好好练练,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半点坏处,快,听话。” 熙莹知道姑母是为自己好,加之方才晴方他们唱的实在精彩,让她又羡慕又钦佩,熙莹便再没有多说什么,从那天起跟在晴方他们后头练起功来。 二姨太那日拜托完师傅,又专门叮嘱晴方多带着点熙莹,晴方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应了一声。 熙莹跟着晴方他们学了有一个月,在几位师傅的指导和点拨之下,从京戏里受益良多。她过去唱大鼓都是全凭大白嗓在唱,有的词和句换气也换的不对,弄的自己每到换气时就有些急,而且她站在台上很少有动作,显得很是死板,而她的眼神也过于冷淡,不是很讨喜。在几位京戏师傅的调教下,她终于明白,不论是唱大鼓还是唱京戏,都应该以情带声,大小嗓真假声混着用,什么样的情境应该有什么样的身段,什么样的人物应该有什么样的声音,高低大小,深浅厚薄处处都是学问。 在任家的这一个月,熙莹上午跟着晴方他们练功喊嗓,下午跟着姑母学大鼓,每日虽然忙碌但是无论从唱还是演都较之以往进益了许多。看着熙莹一天天的进步,二姨太这个做姑母的自然又是欢喜又是欣慰,她在将自己当年独有的几出唱词倾囊相授的同时,又给熙莹缝制了几身花色新颖、做工考究的新旗袍,为的就是让侄女能够延续自己当年的荣光。 一个月后,二姨太求了丈夫,让他将熙莹介绍进了天桥规模最大的一家曲艺场子,又在熙莹首演的那天下午亲自给她把场,唱的正是她自己当年唱红北平城的那出《萧后识婿》。有了姑母的点拨和铺路,加之自己过人的悟性,熙莹在台上犹如换了一个人一般,不仅唱的犹如飞泉鸣玉,余音绕梁,就连眼神和身段也更加的灵动富有生气,不再是过去那个在台上有些刻板的姑娘。 当一出唱罢,台下的座们毫不吝啬的将掌声和喝彩声齐齐的送给了熙莹,熙莹哪里见过这阵式,她连连向台下的众人鞠躬致谢,然后带着几分兴奋几分羞涩结束了自己的演出。一进后台,熙莹就紧紧的抱住姑母,在耳朵边轻轻的说了声:“姑妈,谢谢您。” 二姨太也欣喜的用手轻轻的拍了拍熙莹的后背,然后慈爱的说道:“好孩子,这才只是开了个头,往后就要靠你自己个把这条道走得更宽更长更红火,你明白姑妈的意思吗?” 对于姑妈话里的深意和期许熙莹自然明白,她望着姑妈充满期望的眼神使劲点了点头。 二姨太又在后台嘱咐了熙莹一番之后,便坐着自家的洋车回去了。熙莹送走了姑妈,准备回后台洗脸换衣裳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心里不禁微微一动,心想:我以为你没有来,原来你一直都在。 熙莹看见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姑妈家和自己朝夕相处了整整一个月的白晴方。这一个月里,熙莹就跟在晴方后面踢腿下腰跑场喊嗓,练完功后又坐在廊下看着晴方排戏,随着时日的增多,她对这个模样俊朗、天赋过人却又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少年格外的关注了起来。 因为熙莹是任家当家二姨太的侄女,所以上到教戏的师傅下到班子里坐科学戏的徒弟都热脸巴巴的贴着熙莹,可惟独这个白晴方仗着自己唱的比旁人好演的比别人妙,就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从不和熙莹说话也从不在她跟前奉承她。熙莹素日也是个最冷淡孤傲的性子,她对于旁的人上赶着的讨好与奉承心里虽说也感到十分的别扭和尴尬,但是对于晴方对自己的轻视她心里也有一丝不悦和失落。 这一丝不悦倒好说,哪个花样年华的女子不喜欢少年郎追逐的目光,可是说到失落就有点奇怪了,难道熙莹心里对晴方还有些不为外人所察的心思吗?这份心思只有熙莹自己明白,那天在院外被晴方婉转的唱腔所吸引,又跟着姑母坐在廊下仔仔细细的将那出《盗令》看了一遍,熙莹的目光就始终没有从晴方的身上挪开过。她没有想到,一个眉目俊秀,英姿挺拔的少年郎在胡琴声一响之后,就能立马换成一副母仪天下、威严端庄的太后模样,这就已然很让人佩服了,但是从他开口唱的那一刻,熙莹的心就更不可自已的跟着晴方的一举一动一频一笑走了。那声音时而高亢时而清幽,那笑容时而威严时而温和,真真是想不入戏都难。一出《盗令》唱罢,晴方又恢复了男儿汉的模样,大大方方的走下场来,立在阳光下静静的看着旁人的表演。熙莹平生第一次不由自主的想去打量一个少年,她尽量克制自己,可是那份心动却任凭自己怎样的克制都不能被压抑下去,她脸上虽然依旧淡淡的冷冷的,但是在假装不经意的望了一眼晴方后,她眉间的那一抹淡淡的忧伤就像冰山之巅的白雪一样在炙热的阳光下慢慢的消散融化。 从那日以后,晴方越是无视自己的存在,熙莹就越是懊恼,越是懊恼就越是难以抑制的想要引起晴方的注意,哪怕是让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一瞬也好。熙莹哪里知道,就在她百转千回的同时,少年白晴方也正在为了她而辗转反侧,相思难眠。 在戏班子的这些孩子里,晴方不是一个热情似火左右逢源的人,他最不擅长奉承人,也不屑于拉拢人,因此他在班子里的人缘一直有限,加之他的性子向来如同竹节从不打弯,刚直有余柔软不足,让旁的人亲也不是远也不是,总之他在师兄弟们眼中是一个另类,不似师兄骆月明那样谦谦有礼,温润如玉。 晴方每天晚上躺下之后,满脑子都是熙莹的身影,他恨不能一眨眼的功夫就迎来第二天的太阳,因为那样他就又能看见熙莹亭亭玉立的模样。可是,每天当熙莹站在自己身旁的时候,他又紧张的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他又不屑也做不到像骆月明那样坐在熙莹身边热络的嘘寒问暖、聊天谈话,他惟有一如既往的冷冰冰的坐在一旁,将自己伪装和包裹起来,不让别人窥探到一丝的异样。 两个彼此有意的人就这样在心中暗自纠缠,谁都不肯也不敢向前多走一步,任凭这美丽又短暂的春光悄悄的在身旁一天天的流逝。 春天已经过半,在姑妈家学戏的日子一转眼就到期了。一个月后,二姨太带着熙莹来到院里,向师傅和班子里的众人辞行,她的心中有万般不舍,千般不愿,她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来得及去学,还有好多话没有来得及和那人去讲,但这里虽好却不能久留,毕竟她是要赚钱养家的。告别的时候,熙莹在院里并没有寻到那个冷冰冰的身影,他为何今日不在院中,是病了还是怎么了,他往日这个时辰应该是在院子里排戏的呀。熙莹本来想着临别之时,能再看一眼那个让人又恼又恨又爱又敬的白晴方,可是他却像一团浮云一般不知道飘向哪里去了。 简单的道别之后,在众人的目送之下,熙莹依旧一脸平静的跟着姑妈走出了学戏的小院,她的眉间又浮起一抹淡淡的忧伤,任凭这满园的春色也难以让那忧伤消散。 走到正门口的时候,熙莹意外的看见晴方竟然站在那里,肩上背着一个包袱,熙莹认得那包袱是姑妈今儿早上亲自包好的,里面装的是姑妈做给她的几件上台的衣裳,还有一些糕点果子和药膏香丸之类的东西。 熙莹猛得记起,吃过早饭,姑妈说待会让人背着包袱送自己回家,难道送自己的正是他? 正想着,二姨太笑着对熙莹说:“莹儿,就让小方子送你回去吧,好在家离的又不远,我也就不给你叫车了,免得让这家里旁的人瞅见又说我娘家的人轻狂。” 熙莹听姑妈如此说,心里其实万般的欢喜,但她嘴上却说道:“姑妈,不用麻烦旁人了,我自己背着包袱走几步就回去了。” “那哪成啊,就让小方子送你回去,听话。”二姨太慈爱的整了整熙莹的衣服,将她送出了大门,然后又交代了晴方几句。 熙莹和晴方四目相视了一下,然后都有些慌乱的把目光马上移向别处,一前一后的走下了门口的石台阶。 春日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熙莹和晴方一前一后走在街市上,不紧不慢的保持着一米的距离,说近也近,说远又远,近的可以听见彼此均匀的喘息声,远的看不见对方的面容。熙莹看见身旁的墙壁上映着他们两个的影子,晴方背着包袱的影子就像驼着一个大大的龟壳的乌龟一样,熙莹不由得掩住嘴冲着墙上的影子笑了一下。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朝后看了一眼,她发现晴方也正冲着墙上的影子发笑,显然他也发现了熙莹发笑的原因。熙莹还是头一次看见晴方笑呢,原来他不绷脸的样子更好看,就像这和煦的春风一般清爽。此时,晴方也看向了熙莹,他发现笑起来的熙莹也没了往日的孤冷,眉目间多了一丝娇羞与绚丽,两个年轻人这一次都没有把目光轻易的挪开,而是彼此会心一笑。 两个人的影子渐渐的在拉近,越来越近,直到交织在一起,两颗年轻的心也怦怦跳的更热烈了。那一春,那一日,那一城的春光,因那这一对清涩又青春的男女而显得越发的明媚越发的绚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二十九章 微雨燕双飞 熙莹这个鹿鸣社的后起之秀终于唱红了天桥,一如她姑妈当年一样。可是红火起来的熙莹反而越发的不快乐不自在起来,她那贪婪的爹妈不光将熙莹的包银尽数拿去,还在外接了一场又一场的私活,大到官贾之家的堂会,小到权贵的私人宴请,一概来者不拒,只要舍得花银子,那她爹妈没有一个不应承的。 熙莹原本只想清清白白的唱自己的大鼓,悠哉悠哉的过自己的平静日子,可是这对于她来说只能是奢望了。她每日从鹿鸣社唱完,连浓妆都来不及卸就要赶往另一个场子,一场接一场,没完没了,有时累的她一回到家连衣裳都还没脱呢就已经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 一晃就到了第二年的三月,熙莹觉得自己快被父母压迫的喘不过气来了,脸上也没有了在鹿鸣社初尝走红滋味时的那份欢喜神色,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和眉宇间那抹越来越深的悲戚与忧伤。 面对着郁郁寡欢、不堪重负的闺女,熙莹的爹妈压根儿懒的去搭理,或许就从没仔细留心过吧,在他们眼里钱是最紧要的,他们要趁闺女正在浪尖上的这几年狠狠的挣上一笔,这才不枉费他们生养她一场,仿佛每日站在台上违心卖唱的那个不是他们的亲闺女而是印钱的机器一般。 将近一年的日子里,晴方也只是和熙莹匆匆见过几面而已。有一次,晴方和师兄弟们走在去戏院的路上,大老远就看见了浓妆艳抹的熙莹坐着洋车从对面驶来,大家都惊喜地说:“快看,那洋车上坐的不是二姨太家的侄女吗?” 坐在车上的熙莹一眼就看见了人群里的晴方,她写满疲惫的脸上立刻闪过一丝光亮,她正欲停车与晴方说说话,哪怕就说一句也好,可是坐在后车上的她妈不耐烦的说:“快走啊,那边场子还等着呢。”熙莹最终还是没敢违拗母亲的意思,坐着洋车眼睁睁的从晴方面前擦过,连一个字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晴方望着从自己面前擦过去的熙莹,心中万分的惆怅,他从熙莹的脸上分明看到了疲惫与煎熬,他多么想把自己心上的人一把从那车上拉下来,洗去她脸上的风尘,带着她远远的离开这里,让她再也不用浓妆艳抹去与人周旋。 还有一次,是前一年的腊月二十五,鹿鸣社封箱之后,二姨太让晴方去自己娘家将熙莹接来,说是有几件衣裳要给她。晴方从大门里一出来,高兴的差点蹦了起来,他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就飞到熙莹家去,将多日未见的熙莹接到这边来。 当跑的气喘吁吁的晴方提着二姨太备的节礼站在熙莹家小院里的时候,熙莹正一个人坐在廊上对着院里的一盆枯萎的菊花出神。当晴方兴奋的叫了她一声之后,她才抬起头看了过来。当她看见在冬日难得的暖阳下站着的晴方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使劲挤了挤眼睛,发现真的是晴方,她险些激动的落下泪来。 这时,熙莹爸爸从屋子里走出来,他在妹妹家见过几次晴方,知道他是妹妹跟前比较有脸儿的徒弟,见他来了心里立马豁亮起来,他笑着问明了晴方的来意,然后又看了看晴方手里提着的一大堆礼物,这才笑着说:“我们家这位姑奶奶真是太客气,这大包小包的怎么话说的,快屋里坐吧。” 晴方进屋略微坐了一坐,然后就对熙莹的爸妈说:“舅爷舅奶奶,我们太太说这就请舅家小姐到我们那边去,说是有东西要给她。” 熙莹妈笑着让晴方先等上一等,然后拉着闺女到里间将衣服换好,又仔细叮嘱道:“去了你姑妈那,问问她还有没有什么压箱底的好东西没有,不论是首饰啊还是旁的什么,只要你姑妈给你你就拿上,别给我又整那没用的,推来让去,白白让你叔叔家的那几个小贱货占了去。” 熙莹使劲皱了皱眉毛,没好气的答应了一声,她妈也拉下脸说道:“你甭觉得你妈妈我烦,告你,没我这么扒拉着,你们能长这么大啊,你到是清高,清高能当饭吃啊,她又没个一男半女的,那么多钱与其便宜了旁人,还不如先扒拉到咱家来,至少这一笔写不出两个谭字来。” 熙莹厌恶的将围巾围在身上,一甩帘子走出了里间,然后对晴方说:“咱们走吧。”说完,头也不回的先走了出去。 熙莹她妈本来想追出去狠狠的训斥一通,但是碍于晴方在场又不好发作,只好沉着脸目送着闺女走出了大门。 从家里出来,熙莹一路上都是一副落寞忧伤的模样。晴方柔声安慰了许久,她的脸上才又有了些欢喜的颜色。两个人多日不见,心中都有千言万语要讲,但是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晴方见熙莹自打在天桥唱红以后,脸色反而没有以前好了,人也略显憔悴,他柔声儿问道:“你好吗?” 熙莹看了一眼身旁的晴方,然后轻轻摇了摇头,又使劲点了点头,她不想让晴方为自己担心,却又不由自主的落下泪来。 晴方自然能够想像熙莹是如何被爹妈逼迫着去挣钱的,他心疼的说道:“在忍耐些日子,等我出科师满挣了包银我就带你离开你那家里,再也不让你唱大鼓,好不好?” 熙莹仔细的端详了一下晴方的脸,然后凄然一笑,说:“那还得等多久,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晴方听她说的伤感,忙柔声安慰道:“咬牙忍着,我还有两年的时间就自由了,到那时侯我养活你,就是不知道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晴方问的直白但也深情,熙莹冰凉的心因为爱人的一句我养活你而变的温暖了起来,她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动情的说:“好,我咬牙等着,等着你接我走的那一天。” 两个人又都笑了起来,但是年纪尚轻的他们哪里知道这人间的事并不是他们想像的那般纯粹和简单,有时甚至更残酷和惨烈一些。 熙莹在姑妈家住了两日,然后告辞出来,依旧由晴方送了回去。那条回家的路,往日并不觉得有多短,但是自从和晴方走过几次之后,熙莹觉得这路为何如此的短,还没好好的与心上人倾诉上一番就已经到了家门口,她甚至想这条回家的路要是没有尽头该多好,那样她就可以永远和晴方这么走下去,不用再去害怕离别时分的到来。 那次和晴方告别的时候,晴方心中虽然不舍,但是仍然装出高兴的样子,他说:“别忘了过完年到了三月,你答应我一起去白云观赏玉兰花的。” 熙莹满脸柔情的点了点头,然后两个人都不想说再见两个字,就这么含情脉脉的互相凝望着。这一幅深情的场景恰巧就被外出置办年货的熙莹妈看见了,她见在胡同口人来人往的不好发作,她阴沉着脸使劲咳嗽了一声,然后冲熙莹喊道:“死丫头,在外边娼了几天了还没娼够,家里一堆活儿呢,还不进门呆在这典什么眼?”说完也不看这二人,气哼哼的走进了院门。 熙莹和晴方尴尬又紧张的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正要道别,就听熙莹妈妈从院里厉声骂道:“死娼妇,你要想汉子了就勾搭一个有钱有势的,甭跟我这挤眉弄眼恶心人,我看你皮肉痒痒了你。” 熙莹怕她妈再骂出更加不堪的话来,连忙咬着嘴唇一脸忧伤的走进了院门。晴方在熙莹进门后听见了两声响亮的耳光和熙莹压抑的抽泣声。晴方正要冲进去与熙莹妈理论,可是走到门口又听见院里骂道:“上无片瓦遮风,下无寸土立足,就想拐带姑奶奶的闺女来了,少他娘的跟我痴心妄想,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穷酸模样,一个阴阳人,一个臭唱旦的就想着吃天鹅肉了,你也配。” 熙莹听母亲骂的越发难听,跑进了房门趴在炕上大哭起来。而院门外的晴方被熙莹母亲的话深深的刺痛了,他知道自己现在进去无异于火上浇油,自讨其辱。他带着对熙莹的牵挂和不舍,带着满腔的羞愤与失落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从那以后,熙莹再没一个人到过姑妈家,其间跟着爹妈来过两回,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压根就没跟晴方打照面。她爹妈也应该是把两人的事情告诉了二姨太,二姨太虽说对晴方依旧如常,但是却再没让晴方接过熙莹。 又是一年早春时节,晴方已经在师傅任菊霜的栽培之下在戏班子里唱起了二牌青衣,常给几位北平城响当当的角儿配戏,因他师出名门,根基深厚,又加之他扮相好、唱功硬,因此很快就在北平的梨园行里小有名气,许多老一辈的角儿都在菊霜面前夸赞他这个徒弟,都说晴方前途不可限量,又是个一心只唱戏的干净孩子,实在难得。菊霜是个戏比天大的人,他冷眼观察了这么几年,晴方确实是个实心孩子,在班子里除了唱戏再不掺和任何闲杂事情,也不搅和进那些乱七八糟的是非纷争之中,他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栽培晴方自然更加的精心起来。 随着名号的日益响亮,十八岁的晴方比先前更加的忙碌起来,但是他对熙莹的心一刻也没有放下过,他甚至有好几次在去戏园子的路上偷偷跑到鹿鸣社的门口静静的张望一阵,哪怕时间有限,他也是满心期待着熙莹能够笑意盈盈的从那门里出来,温柔的走向自己。 早春二月,萧瑟清冷了一冬的北平城又渐渐复苏了过来。晴方那天恰好下午没戏,于是他悄悄从师傅眼皮底下溜了出来,一路走的飞快,又来到了鹿鸣社的门前。由于来的早,下午的场子还没有开始,鹿鸣社门前鲜有人走动。晴方在不远处的拐角处寻了个台阶坐下,眼睛始终不离鹿鸣社的大门,他心想:我今日就坐在这死等,就不信见不到熙莹。 果然,晴方坐了一阵子,远远的就听见有洋车跑过来的声音,晴方朝那边一望,欣喜地看见熙莹和母亲一前一后坐着两辆洋车跑了过来。晴方怕被熙莹妈看见,他将脸转向一旁,等她们的洋车过去,方又凝神望着熙莹从车上下来又随着母亲走了进去。晴方知道熙莹的母亲有个习惯,那就是只要闺女收拾妥当开始候场她便会跑去后院与人聊天,直到估摸着闺女快唱完的时候才又返回后台。晴方在鹿鸣社院门外又耐心的等了一会子,不出他所料,熙莹妈伺候完闺女梳妆打扮之后便拿着一把瓜子笑呵呵的走到院后边与几个女人聊天去了。因离开场还有些时间,所以后台的门口并无人把守,晴方怀着激动的心情悄悄走了进去,推开后台的门四处寻觅起熙莹的身影来。 鹿鸣社的后台不似京戏园子里那么的嘈杂,晴方很快就从靠西边的一张梳妆台前找到了熙莹,当晴方的笑脸出现在镜子中时,熙莹有些恍惚,她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当她转过身看见晴方真的就站在自己身后,一时间又惊又喜,方才还笼着一层愁云的脸立刻绽开了笑容。 晴方和熙莹走出了鹿鸣社,来到了后墙一处僻静的角落,熙莹还未开口眼泪就已经簌簌往下掉,晴方连忙掏出熙莹送给自己的帕子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温柔的说道:“不许哭,好不容易见一面,应该笑才是。” 熙莹复又笑了起来,她与晴方一边警惕的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倾诉了一番相思之苦,见离开场已经没多长时间,晴方依依不舍的对熙莹说:“快进去吧,别误了场子。” 熙莹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忧伤与哀愁的神情。晴方一把将熙莹揽入怀中,在她的耳边轻轻的说道:“别难过,我一有时间就会来看你,咱们都咬着牙忍耐着,总会有我们出头的那一日。” 熙莹抬起头,对晴方说:“好,我咬牙等着,你要常想着来看我,你若总不来,我只怕就要死了。” 晴方将熙莹紧紧的搂在怀中,深情地说:“我还等着和你一起去白云观赏玉兰花呢,哪里就舍得让你去死,听话,给我两年的时间,等我一出师我就带你离开这,我们寻一处僻静的地界,房前屋后种满玉兰树,每日除草耕田,织布养鸡,再不做别人掌中的玩物,你说好不好?” 在晴方温暖的怀中,嗅着他少年特有的气息,听着他温柔的话语,憧憬着美好的未来,那一刻熙莹幸福极了,她喃喃的说道:“真希望那天早点到来啊。” 晴方捧起熙莹娟秀的小脸,用极温柔又深情的目光端详起来,熙莹带着甜甜的微笑闭上了眼睛,两颗年轻的心快速的跳动起来,晴方用自己柔软的唇忘情的亲吻起熙莹甜蜜的小嘴,熙莹起初有些紧张,但在晴方温柔的抚慰之下,她也轻轻张口小嘴,任由晴方吸吮起她那花瓣一样美丽娇羞的唇。 两个人的身旁一丛金色的迎春正怒然开放,湛蓝的天空上两只燕子正衔着春泥飞向爱的远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三十章 花落人独立 上次在鹿鸣社后墙根下偷偷相会之时,晴方告诉熙莹,每月的初六、十八这两天他下午都没戏,他定会来看她。两人约好之后心中都对下一次的相会充满了期待,毕竟这短暂的相会对于他们来说是那么来之不易,又那么幸福甜蜜。 那年三月初六,因为北平城打春打的比往年晚了半月,因此花儿朵儿也比过去开的迟些。那天,晴方吃过晌午,悄悄的走出院子,正兴冲冲的朝鹿鸣社方向走着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回头一看竟然是熙莹。 原来熙莹她妈这两日染了风寒,躺在炕上不能动弹,她爸爸在外边又有差事干,所以无暇顾及其他,只能让熙莹一个人去鹿鸣社演出。熙莹昨儿就向老板告了半天假,然后早早的就等在了晴方经过的路口。 今天的熙莹打扮的十分的素净,一张清纯的脸上没有半点脂粉的痕迹,身上也只穿着那件淡雅又普通的青绿色旗袍,耳坠戒指还有镯子等等饰物全都没有,有的只是一身的恬静和清爽。晴方心想:这才是熙莹应有的气韵和模样,台上的她虽然艳丽夺目,却终究没有台下的淡雅清丽惹人怜惜。 晴方好奇,熙莹此刻为何不在后台而在这里,经熙莹一解释他才恍然大悟,两个人都开心的笑了。 在这个难得的午后,两个人都无事一身轻,晴方问熙莹想去哪里,熙莹一本正经的说:“有人好像还没见过真的玉兰花,唉,谁叫我是姐姐呢,只得辛苦走上一遭,带他去白云观看上一看好了。” 熙莹说完,自己先绷不住笑了,晴方也笑着说道:“那就辛苦姐姐带着我这个乡巴佬去看看玉兰花吧。” 两人说笑了几句,便各叫了一辆车前往西郊的白云观。 三月的白云观,香客不似年节时那么的多,四周一片寂静,整个殿宇都被香烟所缭绕,平添了一丝神秘与肃穆。 进观门的时候,晴方和熙莹买了些香烛纸张,付过钱正欲离开时,晴方看见摊点旁的一个小姑娘手里拿着一个木棍扎成的架子,上面挂着许多玉兰花式样的香包。那小姑娘优点胆怯的对二人说道:“哥哥姐姐买个香包吧,这是我妈亲手做的,戴上这玉兰花香包再到观里的玉兰树下许个愿,想什么就有什么,可灵验了呢。” 晴方和熙莹相视一笑,然后晴方买了一个玉兰花香包送给熙莹。熙莹接过香包闻了一闻,一股淡淡的幽香,正合她的心意。于是,她将那香包挂在了左侧的纽扣上,含情脉脉的问晴方:“好看吗?” 晴方温柔的说:“好看,你就像这玉兰一样,又清香又好看。” 两个人微微的笑着,一边走一边聊,顺着石阶走进了白云观。 熙莹带着晴方在正殿上了香,又在三清祖师座前许了愿,然后起身静静的走出了殿堂。晴方见她方才上香时一副虔诚的模样,笑着问她:“你方才许了什么愿,说出来听听?”熙莹娇羞的白了他一眼,说:“你没听人说吗,许的愿是不能说的,要不然就不灵验了,真是个呆子。” 晴方咧嘴笑了一下,然后随着熙莹朝后边走去。到了一处幽静的院落前,熙莹高兴的对晴方说道:“快看,这就是那株几百年的玉兰树。”晴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隐约看见这院里有一株高大挺拔的树木,上面白花花一片,因隔着墙又有翠竹掩映,看的不大分明。晴方和熙莹快步走进院门,一树繁茂圣洁的玉兰花映入眼帘。 晴方这是生平第一次看见玉兰花,果然晶莹剔透,如同白玉雕成一般,更难得的是这千朵万朵白花竟然没有绿叶的相衬,就这么孤傲的开放,冷冷的俯视着周遭或沉睡或偷懒或刚刚抽芽的花草苗木,让人惊叹,让人流连。 晴方赏了一会花,转头看见熙莹正拿着一朵飘落的玉兰出神,他柔声问道:“想什么呢,这么专心。” 熙莹略有些感伤的说:“这花就跟人一样,刚开时,人人都说颜色好,可一旦落败,要么被人践踏烂成春泥,要么随风落入沟渠,没有人愿意去听这花说一说自己的心事,也没有人在意这花是否淌过眼泪,想想无论是花还是人真的好没意思。”熙莹说完又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晴方听他似在说着她自己,有些心疼的揽过她的肩头,然后对着满树的繁花说:“熙莹,你瞧,这一朵朵花多像一张张笑脸,她们哪怕心里再苦再难,只要见有一点阳光,吹一阵春风,就会抖起精神笑着去面对所有的风雨,咱们人也一样,不要去问明日会怎么样,只要这一刻,我们都是欢喜的这就足够了,不是吗?” 熙莹听了晴方的话,脸上复又欢喜起来,她抬起手指着满树的玉兰花对晴方说道:“小方子,你可记住了,往后倘若我不在了,那我肯定是变成一朵玉兰花藏在这花丛里,看你认得还是不认得哪朵是我。” 晴方将她搂的更紧了一些,笑着说:“你放心,倘若你真的变成了玉兰花,那我就当这玉兰树的干,有我托着你,无论多么大的风雨,你再也不用怕。” 在这清幽的庭院里,在那一树淡雅孤冷的玉兰花下,熙莹甜蜜的将头靠在晴方的胳膊上,听着爱人说着动人的情话,那一刻她的心里安稳踏实极了。 那天,两个人在那幽静的白云观呆了好久,从那观里出来的时候,一阵寒风吹过,熙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晴方连忙将熙莹揽入怀中,两人正要继续往前走时,天上忽然一只离群的小鸟孤零零的飞过,不知为什么熙莹心中莫名的涌起一丝酸楚,一行清泪夺眶而出,她慌忙用手去擦。晴方关心的问她哪里不舒服?熙莹强作欢笑的说没什么,只是方才被沙子迷了眼睛。 两人回到城里时,已是黄昏时分,他们在天桥的一个路口依依惜别,晴方赶往戏园子唱夜戏,熙莹硬着头皮回家,两个人的眼中都满是不舍和心疼。 熙莹坐着洋车回头看了一眼晴方,发现他还站在那里定定的看着她,熙莹冲他挥了挥手,然后强迫自己把头转了过来,她怕自己再看下去会跳下车跑向心上的这个人。熙莹在心里默默的对晴方说道:晴方,今生今世我都等着你,等着你来家接我的那一天。 然而,熙莹终究没能等到那一天,她自己也没有预料到自己的爱情连同生命都随着这个有些忧伤的春天一起消逝不见,只留下晴方一个人在这压抑的围城里四处的寻觅,挣扎,呐喊 那年的盛夏,晴方和戏班子的其他人在师傅的带领下去天津唱了三个月的戏。而就在他离开北平的第二个月,熙莹被一个军阀看中,要强纳她当四房。熙莹的爹妈起初不是很愿意,但是后来经不住那人言语的恐吓与重金的诱惑,最终答应了下来。没人知道熙莹是如何在家中奋力抗争的,也没人知道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天怎么样度过的。外人只是事后听说她在收下聘礼的当天晚上与父母大闹了一场,他父母盛怒之下打了她几下,这孩子一时想不开用一把裁纸刀抹了脖子。等邻居们听见熙莹父母的哀号跑进来帮忙的时候,熙莹双目圆瞪,脸上、身上全部喷溅的是血,身旁是一大滩从脖子上喷涌出来的殷红的鲜血,人早已没了气息,可叹玉树倾倒再难扶,任凭再高明的医生也难起死回生。可怜一个如花朵般娇嫩的姑娘,就这么活活被逼死了,死的那么惨烈,那么不甘。 晴方从天津回来之时,熙莹坟头已经长出了青草,她一个人静悄悄的长眠在了城外的那块荒滩上。因为她是未出阁的少丧,因此她爹妈任是再伤心也没敢把她葬在家族的墓地里,只是随便在城郊的这处僻静的荒地上随意点了个穴掩埋了她。 晴方从二姨太那里得知这个噩耗后,如同疯癫了一般冲到熙莹家与他父母撕打了一场,最后眼前一黑,吐了一口鲜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晴方被人抬回任家后,整整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整个人险些就被烧得送了命,大夫说这是急火攻心所致。菊霜差人请来名医为徒弟开了方子,二姨太更是衣不解带的亲自照顾了晴方三天,总算是将高热降了下来。被烧的不省人事的晴方在昏睡中好像一直在烈火之中寻找着熙莹,可是熙莹总是在火焰的那一边,任凭他怎么努力都抓不住她。后来他感觉天下起了雨,终于将火浇灭,他的心上也一阵清凉爽快。晴方猛的睁开眼,大喊了一声:“熙莹!” 晴方彻底的清醒之后才发现周遭哪里有熙莹的身影,只有二姨太坐在他的身边,用湿手巾蘸着水不停地给他擦着额头。见晴方醒转过来,二姨太高兴的说道:“阿弥陀佛,总算是醒了,小方子你可把我们大家伙吓死了。” 头痛欲裂的晴方望着为了照顾自己而熬的双眼通红的二姨太心中充满了委屈,象个小孩子一样痛哭起来,边哭边说:“熙莹,熙莹,熙莹。。。。。。” 二姨太用手巾一边替晴方擦着眼泪一边哽咽地说道:“好孩子,倘若她在,也绝不希望你这么糟蹋你自己。往后的这每一日你不是为你自己而活,是替她在活,你明白吗?。” 那年晴方十八岁,他的爱情始于春天,也终结于春天,他的病在二姨太的照料之下渐渐的痊愈了,可是他的心却永远留在了那年那月留在了熙莹的身边,再也没有回来。 每年玉兰花开的季节,晴方都会去白云观看玉兰花,在那繁茂的花丛中寻找着熙莹的笑脸,在他的心中熙莹并没有远走,而是真的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化做了一朵晶莹的玉兰花,等待着晴方寻见她,摘下她,接她回家。 时间又向前推了两年,将近二十岁的晴方已经成了天桥响当当的后起之秀,他也坐科期满出师了。在师傅任菊霜将那张当年的契约递给他的时候,晴方泪水浸湿了双眼,就是这张契约束缚了自己整整九年的时间,从今日起自己终于又是自由自在的一个大写的人了。任菊霜当时已经年逾六旬,卧病在床也已经有半年光景,整个人瘦弱的如同骷髅一般,他颤巍巍的叮嘱徒弟道:“小方子,往后的道你要自己走了,有一条你要记住,师傅教你的玩意儿不能丢,做人要清白,唱戏要上心,不能来那旁门左道的东西,永远别忘了戏比天大!” 晴方向师傅和二姨太叩了头,然后背着包袱走出了门。二姨太在他身后叫住他,伤感地说道:“小方子,往后常来家里坐坐,别忘了我们。” 晴方回头看了看如同母亲一般疼爱自己的二姨太,心里也诸多的不舍,但是这黑沉沉的宅子他实在不想再呆下去,他要过属于他自己的日子。他朝二姨太点了点头,然后毅然走了出来。他的身后,是站在廊上一直目送着他的二姨太,太阳光下,她的鬓角已经若隐若现的能看见许多白发,二姨太也终究是老了,身边除了油尽灯枯的任菊霜和那串任家的钥匙陪着她,再无其他。 晴方从任家出来后的第二个月,二姨太卷了银票和首饰跑了,不知所踪。这让病入膏肓的菊霜十分的震怒和寒心,但是他已经没有气力去追查她的下落了。二姨太是个何等精明之人,她知道丈夫这次是不能见好了,倘若他一故去,他那几个虎视眈眈的侄子还有大太太那边定然不能与自己善罢甘休,她这把年纪倘若被扫地出门,她只有死路一条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早做打算。 菊霜又熬了不到两个月,终于油尽灯枯,撒手西去,终年六十有三。他一去,他的几个侄子就以继承人的身份将家里财物瓜分一空,甚至连那所大宅子也典卖给了旁人。而凝聚着菊霜一生心血的芙蓉社也树倒猢狲散,各人顾各人了。 出殡的当天,任家的几个侄子又分赃不均的打了起来,桌上的香烛纸火、杯盘供品尽数被丢到外边,纸人纸马撕扯了一地,孝子盆也被踢翻,就连去劝架的大太太也被他们搡倒在地,灵堂里叫骂声、哭喊声和桌椅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仿佛随时就要把这屋顶掀翻一般。晴方厌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心想:还是二姨太洞穿人心,早早的远走高飞现在看来不失为一个上上之策。 晴方弯腰捡起被人像垃圾一样胡乱丢到廊上的灵牌,用手轻轻擦了擦任菊霜三个字上的灰尘,又郑重的把那灵牌摆在了窗台上。晴方心想:师傅任菊霜可曾想到,自己苦心经营了多年的家在他身后连摆他灵牌的地方都没有,真真是金满箱,银满箱,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三十一章 心中一缕香 学满出师后,晴方凭着记忆又回到了自己从前的家。虽说阿玛当年狠心将自己卖给了别人,但是这个小院却时常出现在晴方的梦境之中,在他的梦里,一切还是当初的模样,端庄娴静的额娘梳着旗头,簪着一朵娇艳的牡丹花,正坐在廊上绣花,绕在她身旁跑来跑去的似是幼年的自己,而廊下正在逗弄画眉鸟的正是自己的阿玛。多么温馨宁静的一副图画啊,可惜它只能永久的留存在梦境之中了。 晴方家的小院早已更换了主人,从周边的邻居那里得知,他阿玛在卖了孩子的第三年吃醉了酒倒卧在了那一年北平城最大的一场冬雪里,等第二天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人已经冻的跟石头一样僵硬了。因为没人愿意花钱安葬他,所以他被扫雪的人用板车拉到了郊外的荒滩上,尸首被野狗拆着吃光了。 对于阿玛的结局,晴方没有喜与悲的感觉,他就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平静,心里甚至连一丁点波澜都没有。 晴方自由了,他不再受制于班子里的各种规矩,可以唱自己喜欢的戏,演自己愿意演的角色,拿自己该拿的包银。晴方做为红角儿,包银不菲,他本可以像他的师兄骆月明一样自己组班子唱戏,买宽大的宅子,穿考究的衣衫,享受他本该享受的一切。可是,晴方却与旁人不同,他并没有组自己的戏班子,因为他自幼不喜欢张罗,实在没有兴趣去管那一大摊子的杂事,虽然那样会挣的比现在还多。他也没有花钱去购置一所像模象样的宅子,他在贫民居住的小胡同里买下了这两间简陋的居室,做为自己的安身之所。这让梨园行的众人都十分的不解,做为一名红角儿,他的包银足够让他过奢华的生活,可为什么他偏偏要像个苦行僧一样过如此清苦的日子呢,众人实在难以理解。面对众人的疑惑,晴方并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的钱还有更多的用场。 晴方的日子过的一点都不似一个红角儿,他的钱大都捐给了慈济会,去救助那些因饥荒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人。平日里,只要在街头碰见乞讨的老弱妇孺他都会解囊相助,锁头就是他从一个拐子手里解救下来的孩子,因孩子的父母已经亡故,因此就跟着晴方生活,白天去学堂念书,晚上有戏时就跟着他去剧院帮忙。 晴方虽说散尽家财做了许多旁人认为不值得不应该做的傻事,但是晴方自己的心却是快活的,因为这些事都是他 心中的那个人当年想做却没有机会做的事。 晴方讲完了自己的故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见碧君正满是同情的看着自己,晴方打起精神,笑着说:“是不是觉得我挺可怜的。” 碧君摇了摇头,她充满敬佩的说道:“白大哥,我不可怜你,我敬佩你,我也敬佩她。”碧君说着,眼睛看向了墙上的那幅画。 晴方也随着碧君的目光将头转向那幅自己曾端详了无数次的画,心中泛起阵阵的涟漪。 那天从晴方家里出来,碧君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心想:自己总抱怨老天对自己不公,可是比起晴方和熙莹来,我那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就在碧君为晴方和熙莹感伤的时候,子声也正和母亲在家里的书房生着气。 子声的母亲邹大环前几日听回娘家的大女儿讲了晚秋和子声赏梅花的事,心里很是高兴。那闺女她在大女儿家是见过几次的,论模样论品性论家世都和子声十分般配,况且还有一条也让大环特别的称心,那就是晚秋她虽说出身梨园之家,但是不会唱戏。大环虽说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都是唱戏的,但是她却顶顶瞧不上那些唱戏的女孩子,在她眼里,女人就要安守本分,抛头露面那是老爷们的事情,一个整日在台子上唱戏的女孩子定然是狐狸精,是不会安安分分的守在家里相夫教子的,她才不要这样的女孩子做自己家的儿媳妇,她定然要给子声找一个安分贤惠的姑娘,这个王晚秋就再合适不过了。 可是当大环听大女儿说子声压根就没看中人家闺女后,心里立刻就冒起火来。这个儿子跟他爹一样都不让人省心,眼瞅着二十四岁的人了,给他张罗了那么多的好姑娘,可他偏偏一概不见,一个不想,再由着他的性子去那还了得。于是,她觉得无论如何要将晚秋娶进闫家的门,不能再放任不管了。 大环走进子声书房的时候,子声正在案前专注的画画,他见母亲走进了房门,连忙放下笔走过来将母亲扶到椅子上坐下。大环看见子声方才在纸上画的是一枝梅花,心里想:我正要与你说梅花的事情,你正巧在画它,那正好不用我多费口舌了。 大环笑着对儿子说:“平儿啊,你这梅花画的好是好,我瞅着怎么就少了两只成双的喜鹊啊,显得有些过于冷清了。” 子声笑了一笑,说:妈,那喜鹊闹喳喳的,哪里有落雪的红梅清幽雅致啊,您不懂。” “是,是,我不懂,这不有懂的,你瞅瞅好还是不好。”大环边说边将用手帕包着的那幅《落雪红梅》展开取了出来。 子声从母亲手里接过那幅窗花,仔细看了一番后突然想起,这正是上次在姐姐家赏梅时看过的那幅窗花。 大环见子声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忙慈爱的对儿子说道:“这窗花剪的这么样?” “剪的自然是好了,又别致又精巧。” “那这剪窗花的人呢,好还是不好?” 子声只顾看这窗花,随口对母亲说道:“也很好。” 听儿子如此说,大环心里一喜,她继续问道:“既然很好,那我就让你姐姐姐夫去保媒说给你做媳妇可好?” “什么,妈你说谁,什么媳妇?”子声被母亲说的一头雾水,将窗花放下,不解的问道。 “你这孩子,你大姐都告诉我了,那晚秋姑娘我是见过的,品貌好不说,家世也好,与你脾性也最是相投,你瞧,你不爱那带喜鹊的梅花,人家剪的这窗花里也一只喜鹊都没有,到哪里再寻这么合你心意的好闺女去。” 一听母亲又老声常谈的说起婚姻的事情,子声不禁没了兴致,刚刚还欢喜的神色也变的烦躁起来,他不悦的说:“妈,给您老人家说了多少次了,我的事您甭管,我心里有数。” 大环见儿子又要打马虎眼,她站起身,强压着火说道:“我不管你,哪个管你,你心里要有数,我早抱上大孙子了,你当你你还小啊,不小了,你都二十四了,二十四了你,和你同年的哪个不是儿子闺女一大群呐,偏偏到你这就这么挑三拣四的。” “妈,不是我不找,就是找,也得有个合适的不是?”子声无奈的说道。 “合适?什么是合适?我看只要能安分守己的伺候着你吃喝拉撒,给你生儿养女就是最最合适的,甭给我一天尽整些有的没的,我看你就是在台子上才子佳人演多了,把眼睛也看花了,凭你是谁,就是月宫里的嫦娥她下了凡尘也得冬天拍煤球夏天做凉面,洗完衣裳还得做针线。”大环说完,心里有点意外,自己好么焉的怎么又提起什么嫦娥了,自己平生最憎恶的就是嫦娥这个狐媚子,若不是那张家口的嫦娥把丈夫的魂勾走,她至于一个人操这么些心吗? 子声烦躁的将那幅即将画成的画揉做一团,随意的丢进了纸篓,沉着脸坐在桌前不再说话。大环见儿子如此不听话,气得不禁落下泪来,她边哭边说:“我也知道你和你那死鬼爹是一样的脾气,都多嫌着我,多早晚我死了,你就知道谁是最疼你的人了。” 子声见母亲又哭起来,心里虽说依旧烦闷,但终究还是强做笑颜走到母亲身边,一边用帕子给母亲擦干眼泪,一边对母亲说道:“妈,好端端的又哭上了,我错了还不成。” “你少跟我好一阵歹一阵的,你若真知道错了,那你就给我个痛快话,你和那晚秋的亲事你是应承还是不应承。”大环生气的说道。 母亲的步步紧逼,让子声心里更加的烦躁,他何尝不知顺应父母之命就是最大的孝道,可是他实在不甘心就这么草草的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子成亲,在他的心里一直都装着倔强又好强,天真又可爱的朱碧君,不知道五年过去了,她是否还记得她的平哥哥。 子声不知道父母和碧君家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不愉快,以至于那么亲近的两家人一夜之间就绝了交往,自此不再往来。父亲在时,他曾多次问起过父亲,可是父亲只是闭口不言,但从他的神色上来看,父亲的心里也是十分痛苦的。他也问起过母亲,可是每每一提起张家口的事情,母亲就会立刻把脸阴沉下来,告诫他如果是她的儿子,那就不要再去想也不要再去问那家人的事,也不要再与张家口有任何的瓜葛。 子声从父母的反应来看,两家大人应该是发生了大的冲突,否则不至于做的如此决绝。 子声正想着,大环轻轻推了推儿子的胳膊,沉着脸说道:“问你话呢,你说和晚秋姑娘的婚事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子声知道,再和母亲继续这样掰扯下去终究是不行的,是该跟过去做个了断了,这样对自己对母亲对旁的人都好。他对母亲说:“妈,容我想上三天,三天之后我保证给你回话。” 见儿子这次的口气不似往常那般的敷衍应付,大环叹了一口气,好言说道:“好,三天就三天,三天之后比若不给我个满意的交代,我就回济南你姥娘家去,再不回来。” 送走了母亲,子声略有些颓废的坐到了案前,他心里暗暗的问自己:三天能给母亲给自己给所有人一个满意的交代吗? 子声决定亲自去一趟张家口,见见当年的小福子,不论结果如何,也算是了却自己的这一桩心事吧。子声主意拿定,跟戏园子告了三天假,他对母亲只说自己出去三天,至于究竟去去哪里并未告诉她,大环也没有细问,任由儿子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家门。 火车出了北平,空气都仿佛清新自由了许多,一路上满眼的红花绿树,牧牛白鹅,春天的原野之上到处是生机勃勃的动人景象。 子声心中一直有个疑问,这些年他陆续给碧君偷偷写了好几封信,但是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他真的很想知道小福子朱碧君如今出落成何等标致的模样,想知道她现在身量有多高,想知道她的戏现下又有多少长进,想知道她是否还经常去那僻静的小河边偷偷对着流水诉说心事,想知道她这些年有没有再受委屈,总之,子声想知道有关小福子的一切消息。 有时候,子声也常常问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了那个一脸稚气的小姑娘,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他知道,从离开张家口的那一天气,他的心里就再也没有放下过小福子,随着年岁的增长,小福子的那双又黑又亮清澈纯真的大眼睛时常浮现在自己的眼前,自己也曾无数次的梦见回到了张家口,回到了那个开满海棠花的院落,回到了那个俏皮又倔强的小福子身边。 这份少年时代的情结始终缠绕在子声的心间,哪怕他见过了多少或美艳或温婉或摩登或娟秀的年轻女子,在他的心中始终都比不上那个张家口的小福子,这已经成为了他心中的一份执念,因此他在去了多封信均未收到回音的情况下,只能重访故地,也算给自己一个最终的交代吧。 火车驶进了张家口站,旅人们纷纷拿起行李开始向车门走去。子声不知为何,此时竟然有一点紧张和胆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份紧张和胆怯缘起何处。他用手使劲搓了搓脸,然后提着行李随着人流走下了火车。 当双脚真真切切的站在张家口的土地上时,子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朝天空望了一望,好像比当年离开时要湛蓝晴朗许多,子声的心情也因这蓝天白云而明快了起来。虽然他不知道五年之后的这趟张家口之行等待他的是什么,但是只要他来过了,那也就了无遗憾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三十二章 小城之春最伤情 离开张家口也有五年多了,这里的一切仿佛还是当年的模样,刻着“大好河山”字样的城门历经风雨依然庇佑着一方百姓的安稳,大牌楼上的“边关重镇”四个烫金大字也依然在古朴中透着沧桑。不算宽阔的街道依旧人来人往,两边是售卖各色皮毛山货的摊贩,还有人气旺盛的小吃摊点。子声一路走来,无心观赏这熟悉的街景,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寻觅,他多么希望迎面就能碰见那个可爱纯真的小姑娘。 张家口不比北平,整个城不算太大,子声从城门进来没有多长时间就来到了当年唱戏的地方,他想着这个点碧君应该已经扮好了戏,应该在候场了,也不知道自己冷不丁的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会不会惊讶的跳起来。 子声心里想着,嘴角挂上了浅浅的笑容,他在进戏园子之前随意的看了一眼外边的粉牌,只见上边写着“梆子皇后 李蕊仙”。子声心里猛的一沉,这里什么时候成了唱梆子的场子,那碧君和他父亲去了哪里? 方才的好心情因为这块小小的粉牌立刻被击的无影无中,子声满脸焦急的走进了戏园子。下午的戏还未开场,里面三三两两坐着几个早到的人,子声被检票的一个胖子拦住去路,他仔细辨认了半天发现这园子检票的人也换了新人。子声向这人打听碧君,这人说不认识,又向他说自己认识这里的曹老板,可那人却说这场子的经理姓张不姓曹。子声还欲再问下去,那检票的人已然不耐烦起来,将他很不客气的请了出来。 子声没有想到,五年多的时间,这里竟然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故,戏园子易主不说,连碧君他们也都踪影全无。子声带着几分落寞离开了戏园子,硬着头皮向城南那个小院走去。 子声原本想着到戏园子里把碧君悄悄的寻见,和她好好的谈上一谈,他就想知道她这几年过的究竟好不好,倘若碧君愿意跟她走,那他立刻就会买票带她离开这里,就像当年自己曾答应过她的那样,带她去北平,护佑她一辈子。如今,既然戏园子找不到碧君,那就只好去家里找了,一想起碧君家的那位婶子跋扈刻薄的神情,子声的脸上就略过一丝厌恶,没法子,为了见到碧君,纵然那位婶子的脸色再难看,话再难听,也得硬着头皮去看上一看,听上一听。 子声带着一丝紧张,一丝焦急,匆匆的来到了城南朱家的门口。令他更加失望的是朱家大门已经上了锁,门上的春联也被风雨侵蚀的残破不堪,这说明院子里已经好久没有人居住了。子声失望又挫败极了,他真的没有想到过去曾务必熟悉的地方,竟然仅仅五年多的时间就物是人非,故梦难寻了。 子声将行李随意的丢在地上,自己坐到了朱家院门外的石阶上,茫然的看着不远处的一丛野草出神。 这时,一位路过的大婶奇怪的瞅了子声几眼,然后随口问道:“小兄弟,你是找人还是歇脚?”子声听见有人叫他,这才从沉思中缓过神来,他略微一笑,说:“我是来找朱家的人。” “你打哪来啊?和他们家有亲还是带故?”大婶略有些好奇的问道。 “我从北平来,我爸爸和朱家叔父曾一起唱过戏。”子声对大婶没完没了的发问有些不耐烦,他随口应付道。 大婶听了子声的回答,又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下子声,笑着说道:“我说方才怎么瞅着你这么面熟呢,你是不是闫老板家的子声?” 子声听大婶叫出自己的名字,一时有些惊诧,端详了半天也没有回忆起这位婶子是哪家的。 大婶见子声没有认出来自己,笑着说:“你不认得我了?我就住在隔壁,我家姓吴,那时候常来朱家和你妈她们聊天做活计,你还特别喜欢吃我包的韭菜包子,你可记起来了?” 经大婶一提醒,子声这才忽然想起眼前这位正是当年与母亲十分投缘的吴家二婶子,自己当日在朱家时最喜欢吃这位婶子包的包子,一次能吃十好几个。谁成想,几年不见,吴家二婶子也苍老了许多,但是依旧像过去那般热情实在。子声连忙笑着叫了声:“二婶子,您一向可好。” “我好,你爹妈都好吧,有日子没见你妈了,还怪想她的。”这吴家二婶子笑着与子声寒暄了几句,然后不解的问:“你们不是回北平了吗,你怎么一个人又回来了?” “哦,我是路过张家口,正好来探望一下师叔一家。”子声解释道。 “咳,你师叔都没了三年多了,难道没人给你们报个信儿吗?”吴家二婶子惊讶的问道。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子声的心头,他有些焦急的询问起碧君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剩下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吴家二婶子告诉子声,在他们离开张家口后,碧君父亲筱丹凤就得了病,整个人也有些疯疯癫癫了,每两年就过世了。佑君是个不争气的,唱戏不行,做个小买卖也做不来,只能在戏班子里拉胡琴,勉强混日子。碧君倒是个出挑的孩子,她在父亲没了之后,在戏园子里唱头牌竟然还真就让她唱红了了,虽然不及他父亲当年红火,但好到靠着她的包银,一家人的日子总算又有了着落。可是去年戏园子的老板嫌这边生意没有唐山好,就把戏园子盘给了别人,自己带着戏班子里的人又都去往了唐山开了新的场子。 子声听到这里终于明白方才他在那边一个熟人都没有寻见的原故了。他又问二婶子碧君去了哪里?吴家二婶子提起碧君一脸的惋惜,她说碧君由她母亲做主,嫁给了她哥哥们佑君,真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烂牛粪上。 听到碧君和佑君成了亲,子声猛的一阵心痛,他来时不是没有想过碧君或许已经早早的嫁了人,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碧君竟然嫁给了她的哥哥佑君那个浑小子。 子声强作镇定的说了句:“他们是兄妹,怎么能成亲呢。” “咳,你是知道的,碧君是六岁多被你师叔收养的孤儿,又不是亲兄妹,自然没什么妨碍了”吴家二婶子只顾说朱家的事情,倒没察觉子声脸色的难看。 原来,筱丹凤故去后,碧君挑起了养家的重担,养母杜氏也深知自己的儿子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主,怕碧君一旦嫁出门去,自己和儿子佑君生活难以维系不说,还白白的把一棵摇钱树送与了旁人。起初她打算多留碧君几年,等从她身上捞够了钱再放她嫁人,可是她娘家妈和嫂子听了她的打算,都连连摇头,她嫂子给她出主意说,不如索性将碧君和佑君撮合成一对,既省去许多花费不说,还能将这棵摇钱树牢牢攥在自己手心里,况且碧君那丫头的品貌又那么出挑,与其便宜旁人还不如给佑君,全当是自小养大的童养媳。 杜氏听了娘家的话,回来将自己的意思说与了佑君。其实,佑君这孩子倒也不能说有多坏,只是从小过于娇惯,凡事怕吃苦,但是吃喝嫖赌这些勾当他倒也没沾,在外边也还算是个清白的人。碧君在他家的这十一二年,他一天天的看着碧君出落的越来越水灵,越来越标致,心里也渐渐的有了一份爱慕碧君的意思,只是碍于兄妹的名义,一直把这份心思强压在心底罢了。那日,他妈朝他说了让他们兄妹成亲的打算,这下正合了他的心意,因此他略微扭捏了一下后便满心欢喜的答应了。杜氏是个极疼爱儿子的人,这门亲事倘若儿子不愿意,她也不好强求,如今见儿子点头了,心里就彻底没了顾虑,高高兴兴的张罗去了。杜氏想着,趁戏园子关门,还没动身去唐山的新剧院之前,见缝插针的把两个孩子的婚事办了,然后小夫妻俩再一起跟着班子去唐山,那就万事大吉了。 至于碧君本人是否愿意,外人就不得而知了,吴家二婶子这些邻居们只知道碧君和佑君的婚事办的很热闹,大家都跑去贺喜还吃了喜酒。但是,新婚没过多久,朱家的大门就上了锁,这一家人都不见了。邻居们都纷纷传说,这母子三人定是跟着戏班子到唐山跑码头挣大钱去了。 吴家二婶子后面的话,子声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的眼前一片灰暗,他想不明白那么要强的碧君为什么就愿意嫁给佑君,是为了报恩吗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吴家二婶子说完,才发现子声脸色有些阴沉,她关切的问子声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子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自己没事。吴家二婶子又热情的邀请子声去家里坐坐,子声婉言谢绝了吴家二婶子的好意,然后提起行李,木然的和二婶子告了别,踏着夕阳的余晖走出了这条让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胡同。 天色逐渐的暗淡下来,子声漫无目的的走在张家口的大街上,他望着那一点点从旁人宅子里散发出来的橘黄色的灯光,心中无比的感伤,那年他和碧君每天散了夜戏之后,都会并肩走在这温暖的灯光之中,如今小城依旧,街市依旧,灯光也依旧,只是那人却已嫁做了他人之妇,连身影也无处可寻了。 子声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早些回来,或许那样就不会让碧君嫁与他人。可是,世事无常,他又怎么会知道,仅仅五年时间,还不满十八岁的碧君就被早早的嫁了呢?子声想,这一切也许都是命中的定数吧,看来自己与碧君终究是有缘无份的,况且自己当年与碧君也从未有过白首之约,一切也许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既然事已至此,再去追悔也毫无意义,只能在心里默默的祝福碧君花好月圆,万事顺遂了。 子声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那轮圆月,依旧那般清冷,一如此刻他的心情一般。子声提着行李慢慢的来到了当年和碧君常去的那条小河边,蜿蜒的河水依旧静静的流淌,无忧的小草依旧茵茵的生长,多情的树林依旧柔柔的飘摇,这熟悉的场景曾无数次的出现在子声的梦境之中,这条河,这草地,这柳林,还有那月光下目光坚毅的俏姑娘,都是子声心中最美丽最难忘最珍惜的风景。 子声在河边默默的坐了一夜,当第二天清晨的阳光洒满河面的时候,子声站起身活动了活动筋骨,又掬起清粼粼的河水洗去了昨夜的疲惫与伤感。望着远处苍翠的群山,呼吸着早晨清新的空气,子声的心情转暖了过来,他轻轻摘下一朵青草从中淡蓝色的小花,放到鼻下嗅了一嗅,他的眼前浮现出当日碧君手拿着一捧蓝盈盈的小花笑嘻嘻的模样,子声不禁对着春日的那一轮朝阳大声的喊道:小福子,我来过了,你听见了吗? 子声深情的呼唤,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子声提起箱子踏着清晨的阳关离开了这座让他欢喜又让他烦忧的小城,火车开动的那一刻,他透过车窗恍惚看见当年的小福子站在站台上向自己挥着小手。子声猛的站起身,仔细向外看去,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丛不知谁人栽植的海棠开得正浓。子声慢慢的又坐在座位上,心中默默的说着:海棠花,断肠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几度春半,几许秋凉》正文 第三十四章 绕不开的情思 暮春时节,北平城已经开始燥热了起来,这正如老话儿说的那样:北平城的春脖子短,今儿穿棉袄明儿就穿汗衫。 在这个热浪来袭的时节,大环请了与王家素有来往的丈夫闫飞云的表兄黄焰光为媒人前往王家去提亲。晚秋之父王荫山与黄焰光早年常在一起演出《将相和》《群英会》等戏,彼此相熟不说还互相敬佩对方的为人。因此,当焰光向荫山说明来意之后,荫山心里自然是欢喜,但是因为他对子声这个梨园行近几年红起来的角儿还不大熟悉,所以心里一时还不敢轻易的做决断。再者,荫山最是疼爱这个独女晚秋的,她的婚姻大事自然也要问了她的意下才好定夺。于是,荫山并没有当场就答应下来,而是很直爽的向焰光说明,容他思量几日再给回话。 大环这边听说王家并未当场就答应这门婚事,心里不禁隐隐担忧起来,倒是子声看的很开,他心想:答不答应都无所谓,没了王家自然还有李家张家,总之只要为了母亲娶个人进来,自己也就不欠这个家什么了。 在闫家来提亲后,荫山在梨园行好几位故旧那里打听闫家以及子声的为人,问到的人没有一个不交口称赞的,大家都说闫家家世清白,子声好学上进、才艺过人,又生的身资挺拔,相貌堂堂,是难得的佳婿,听了众人的话,荫山心里也对这门亲事满意起来。于是,他又将众人夸讲子声的话原封不动的说给了女儿晚秋,询问她的意思。晚秋心里自然是一百个愿意,但是她又不好明说自己早已见过子声,只是害羞的对父亲说道:“一切都听爸爸的。” 见女儿也愿意,荫山自然是更加的欢喜,当焰光隔了几日又登门的时候,荫山便一口应允了下来。大环接到信儿,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连忙和女儿张罗起送彩礼议婚的事。 这天,晚秋正在房内一针一线的做着鞋子,碧君端了一碟糖卷果走了进来。晚秋见碧君来了,忙笑着招呼她坐到自己身边,碧君笑着将那碟糖卷果递给晚秋道:“小秋姐,我今儿从外边进来的时候,偏巧胡同口有卖糖卷果的,就买了几个拿回来咱们俩一起吃,你快放下针线趁热吃。” 晚秋素日喜欢吃甜食,她笑着从碧君手里接过碟子,一边给碧君喂了一块,一边又拿起一块放进自己嘴里,姐妹二人都笑的甜丝丝的。 碧君拿起晚秋放在桌上的针线看了起来,发现是一只男子的鞋,不仅鞋面讲究,就连那式样和针脚都十分的用心,她夸赞道:“小秋姐,你的这鞋做的可真讲究,要是我呀哪里舍得穿到脚上,天天捧着看都觉得欢喜。” “小蹄子,又拿我打趣儿了。”晚秋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将鞋拿过来放到了一边,然后对碧君说:“你若喜欢,我赶明儿给你做一双更吃功夫的,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不舍得穿的。” 姐妹俩嘻嘻哈哈的又玩笑起来。正闹着,做饭的李婶子笑着走了进来,对晚秋说道:“秋姐儿,给你道喜了,方才前院来了几个人,旁的我都不认识,只有一个我倒见过,就是咱们前边胡同周嫂子的男人,我去倒茶的时候听他们向王老板说聘礼的事,还说闫家这边过两日要亲自来家里议婚送聘礼呐,可不是大喜了?” 晚秋听了李婶子的话,心里越发的甜起来,她难为情的瞪了李婶子一眼,佯装生气的说:“婶子越老越癫狂了,从哪里听来的这话,跑来打趣我。” 李婶子知道晚秋害臊,笑着走到碧君跟前,对碧君说:“你让碧丫头说,我方才说的是不是大喜事一桩?” 此时的碧君心里犹如打翻了将醋瓶子一般,五味杂陈,她的心里一阵难过,又一阵感伤。 李婶子见碧君面无表情的杵到那里,像有什么心事,忙用手轻轻的在碧君眼前一扫,然后笑着说:“碧丫头想什么呢,莫不是一听我们小秋有了好女婿,你也想起女婿来了?” 李婶子打趣的话让碧君从黯然神伤中缓过劲来,她忙硬着头皮笑着说道:“婶子休要打趣儿我,今儿分明是秋儿姐大喜了,我这也给姐姐道喜了。”碧君有边说一边站起身给晚秋道了喜。 见李婶子和碧君都一起笑着朝自己道喜,晚秋的脸通红一片,像绽开的花瓣一般又娇羞又可爱。三个人又互相打趣说笑了一阵子,便各自散开了。 碧君回到房中,无比惆怅和伤感的躺在炕上,一行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了下来。她本以为自己对闫子声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情意,可是当今日听到他和晚秋就要成就好事的时候,她的心里除了震惊之外,更是无比的伤怀。这个从十二岁那年就深深刻在自己心里的男人,原来并是自己想要忘记就能轻易去忘记的,哪怕两家大人都势如水火,哪怕他一走杳无音信,哪怕他将历尽艰难的自己冷漠的拒之门外,自己就是恨不起他来,在自己心中他依旧还是那个目光清澈,带着阳光般温暖笑容的翩翩少年。 就在碧君躺在炕上暗自神伤的时候,唐蓉珍扭动着丰腴的腰身一掀竹帘走了进来。她一屁股坐在桌子前,倒了一杯茶一口而尽,然后一边擦着嘴角的茶水一边酸酸的对侧身躺在炕上的碧君说道:“前院的事你还不知道吧,我方才听李婶子说晚秋已经定给了活赵云闫子声,还是晚秋命好,那闫子声要样貌有样貌,要人品有人品,最主要的是他这两年越来越红,往后定能像杨小楼老板一样红遍关内关外呢。” 听着唐蓉珍略带嫉妒的话语,碧君实在没有心情和气力再似往常那样应付一二,她躺在那里默默的闭上了眼睛。蓉珍见碧君并没有丝毫反应,忙探头朝碧君脸上看了一眼,以为她睡着了,便瘪了瘪嘴又风情万种的出去了。 听见蓉珍出去了,碧君这才又睁开了眼睛,她忽的起身走到桌子前面,定定的望着桌子上的那淡青色的瓷瓶出神。那瓷瓶里还插着年前晚秋送给自己的那几枝梅花,只是花早已凋落,只剩下干枯的梅枝冷冷的插在那里,没有了一丝的生气。碧君一直舍不得将那枯枝丢掉,因为每每看见那梅枝,她就想起了子声,仿佛这采自子声大姐家的梅枝也沾染着子声的气息一般。碧君看了一会,忍着心痛伸手将那梅枝尽数取了出来,然后用手一根一跟的将那梅枝撅断丢到了门后的簸箕中。 那一晚,碧君硬撑着将戏园子的戏唱了下来,她正在后台卸妆的时候,晴方走到了她的身后,关切的说道:“你今儿怎么看上去没精打采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碧君回头冲他淡淡的笑了一笑,说:“没什么,就是有点头晕,想是昨天夜里受了些风。”晴方这才点了点头,然后带着锁头回自己的化妆间卸妆去了。望着晴方的背影,碧君心里暗暗想道:现如今的世上,只怕像白大哥这样专情的男子不多了。 那一晚,碧君躺在炕上辗转反侧,久久难眠,她思来想去觉得王家是再不能住下去了,免得以后撞见彼此尴尬,但是离了这里自己又能去哪里呢,碧君一时间如同离群的孤雁一般寻不到方向。 第二日,碧君托晴方给她寻租一间房子,这让晴方很是诧异,他问碧君是不是在王家受人欺负了,碧君连忙摇摇头,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是想一个人住清静些。晴方见碧君虽说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但是眼睛里去隐隐有一丝闪躲,似是刻意要隐瞒些什么,晴方知道碧君是个要强的人,既然她不便说,那自己也不好去问。于是,晴方对碧君说既然想搬出来,那也别四处寻租了,自己那两间房现下还空着一间,里面装着些不用的杂物,倘若碧君愿意去住,他回去后就和锁头一起收拾出来,这要比住在外边那些不知多少底细的人院儿里可靠的多。 碧君听晴方如此说,心里感激之余也有一丝顾虑,她怕自己与晴方孤男寡女同住一个屋檐下,被旁人知道了定要生出许多是非,她素日最是个洁身自好之人,不想在这事上又被旁的人议论短长。 晴方从碧君犹豫不决的神色上看出了她的这份顾虑,他笑着说道:“怎么,你怕住在我那会被人说闲话吗,人在这世上走,哪怕你再谨小慎微,旁人要想编排你总会找着由头去编排,只要我们行的端走的正就不怕众人的嘴,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就是这个理儿。” 见碧君轻轻咬着嘴唇默然不语,晴方真诚的说道:“别犹豫了,就这么定了,好吗?” 碧君望着晴方亲切又真诚的眼神,心里充满了感动与温暖,她冲晴方微微的一笑,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隔了两天,等晴方将那边的屋子收拾妥当,碧君在散了夜场戏回到王家后,向荫山河晚秋父女说了自己的打算,这让王家父女十分的意外和诧异。晚秋将碧君拉进自己的卧室,询问了半日,碧君也只是说自己的一个远房亲戚家搬到外地去了,要她过去看屋子。对于碧君的解释,晚秋一脸的怀疑,她先前可从未听碧君说起过自己在北平还有这门亲戚,但是见碧君你一脸坚决的样子又不似在说笑,她不无伤感的说道:“碧丫头,你我虽说认识的日子浅,但是我却一直拿你我的妹妹看,你这冷不丁的说要走,我可真是舍不得,你这一走这院儿里现在又没人陪我说体己话了。” 望着善良的晚秋,碧君心里也自然不舍,但是为了避免日后尴尬,碧君只得把心一横任凭晚秋苦苦挽留,还是坚持要搬出去。晚秋见碧君去意已决,也不好再强留,只得从柜子里取出一块衣服料子和一条围巾送予碧君做个念想。碧君心想:晚秋真是诚心待我,倘若不是有子声这档子事,自己断不会离开这里。 从晚秋屋里回来,碧君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躺在炕上正拿着一面小圆镜照着自己的蓉珍有些好奇的问她:“碧君,这大晚上的你收拾东西做什么?” 碧君笑着对她说:“蓉姐,我明天就搬出去住了。” 蓉珍听碧君说要走,眼睛里闪过一丝喜悦,她问碧君道:“是不是你终于想明白了,要离开北平回张家口吗?” 碧君一愣,然后轻声说:“不回去,我有个亲戚从北平搬到外地去了,要我过去给她看屋子。” “哦,那你是不是自此以后就不再茂春戏院唱戏了?” “戏还是要唱,反正离得也不算太远。” “哦,是这样啊,那你以后多珍重。”蓉珍敷衍的笑了笑,碧君的回答让蓉珍有些失望,她原以为这个她眼中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会知难而退离开北平,谁成想她只是搬走而已。蓉珍一时间对这个话题就失去了兴趣,复又拿起小圆镜没完没了的照起来。 蓉珍的反应让碧君略有些意外,她没想到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了有多半年的唐蓉珍竟然在自己即将离去的时候没有半点不舍,甚至从她方才的语气里竟还能听出一丝欢喜。碧君心想 又过了两日,晴方将房子收拾妥当,碧君便提上简单的行李从王家告辞了出来。荫山和晚秋本来要送她过去,但是被碧君婉言谢绝了,晚秋一直将碧君送到了街面上,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碧君抱了抱晚秋,然后也带着几分留恋说道:小秋姐,就送到这里吧,我人虽搬走了,但是你我姐妹的情谊是一辈子都不会变的,我有空了会回来看你和王师傅的。” 晚秋握着碧君的手,说:“好妹妹,往后在外头遇见了什么难事,记得还有姐姐我,不要自己硬扛。” 碧君感动的点了点头,然后好姐妹在街头挥手依依惜别,晚秋一直目送着碧君,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碧君的到来,给晴方和锁头的生活增添了一抹明亮的色彩,房里屋外被碧君收拾的窗明几净、整洁利落不说,厨房里也有了烟火气,晴方和锁头的一日三餐也终于不用随便凑活了。院里的邻居们渐渐的与碧君熟悉起来,大家对这个模样俊俏又淳朴爽利的姑娘很是喜爱,每每在院儿里碰见碧君,都要和她热络的聊上几句,大家伙都觉得这闺女和晴方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心里面都希望这两个年轻人能够走到一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