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女》 第1章 第一章 入秋还没多久,翠微阁中的枫树便红了叶子,如火如荼,仿佛天边的晚霞落入凡尘。 冯永盈本来坐在窗边欣赏如斯美景,却被突然响起的嘈杂声扫了兴致。 来的人是她嫡出的姐姐冯永宁,当然,并不止她一个,她身后还跟着乌泱泱一群下人。 冯永盈当即愣在原地,“长姐这是?” 冯永宁没回她,瞥了她一眼,只恶狠狠吐出一个字:“搜!” “这是做什么?”冯永盈彻底懵了,一双小鹿般无害的眼睛瞪得滚圆。 回她话的是冯永宁的贴身丫鬟云蟾:“二小姐丢了支心爱的簪子,怀疑是府里有人手不干净。” 冯永盈房中的嬷嬷一边堵在门口,一边急道:“不可能,我们房里的人不可能做这种事。” “哟,您说没有便没有?”云蟾冷笑了笑,又叮嘱几个下人,“你们几个手脚麻利些,一处都别落下。” 冯永盈房中的人寡不敌众,只好看着冯永宁领着人翻箱倒柜,在一旁哭闹成一团。 “云蟾姐姐,这床底下还有个小匣子!“有丫鬟在一旁道。 冯永盈一个激灵,跑过去一把推开那个丫鬟,“这不能动!” 冯永宁又好气又好笑:“为什么不能动,不会是赃物吧?” “总之不能动!” 冯永盈平日里畏手畏脚的,如今却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一张俏生生的脸涨红着,泪水还在眼眶里打着转。 冯永宁最见不得她这服我见犹怜的样子,走过去一把推开她,从床底下拖出那只匣子。 “长姐!” 冯永宁不理会冯永盈,自顾打开那小匣子,果真见里头躺着一支金累丝簪子。 “你个小贱人!”冯永宁扬手一巴掌将冯永盈打倒在地上。 “住手!” 众人闻声一看,来人是冯正则,冯家二房的老爷,冯永宁和冯永盈的父亲。 “冯永宁!你做什么!”冯正则见到小女儿脸上鲜红的巴掌印,又气又心疼。 父亲,冯永盈偷窃女儿房中的物件,这是她罪有应得!” 冯永盈头摇得如拨浪鼓:“女儿没有!” “证据确凿,你还狡辩什么?更何况那天所有人都听到你口口声声说喜欢这只簪子,你分明是觊觎已久。” 云蟾也在一旁道:“是啊老爷,那天三小姐当着我们的面说自己很喜欢二小姐的簪子。” 冯正则看了看冯永宁手里的簪子,沉着脸问冯永盈:“永盈,这是怎么回事?” 冯永盈垂丧着脑袋只顾着抹眼泪,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反倒是一旁的奶娘徐嬷嬷开了口:“老爷,这簪子的确不是二小姐那支。这事原也怪我们盈姐儿,她那天看到二小姐新得的簪子便心下喜欢,就托着二门秦伍家的去城南的铺子也按着样子打了一支,没想到好巧不巧二小姐丢了簪子,这才生了误会。” 冯永宁脸色一僵:“胡说!” 冯永盈抽噎道:“父亲和长姐若不信,大可叫了秦伍家的来。” 冯正则使唤一旁的小斯:“冯禄,去叫秦伍家的来。” 不一会冯禄就领着秦伍家的过来。那妇人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说了一遍,原来冯永盈的确所言非虚。 冯永宁如霜打的茄子一下子焉了:“不可能!这不可能!” “难不成秦伍家的还会帮永盈撒谎不成?”冯正则气得拍桌子。 冯永宁指着冯永盈:“那你刚才装模做样不让碰那匣子给谁看!分明是做贼心虚!” “长姐这是什么话。我自知身份不如你,不配和你拥有一样的东西,我是怕你见了我打得那簪子,会惹得你生气。再说了,我再低贱,也是要脸的。”冯永盈似是说道痛处,呜呼一声又哭起来,“都是永盈的错,谁叫我是那庶出呢……” “够了!”冯正则吼了一声,走到冯永宁面前,“你这孽障,越发厉害了,这副飞扬跋扈的样子可是对得起你故去的母亲?” 冯永宁一听,委屈得红了眼:“您还好意思提我母亲?” “你!”冯正则气不打一处来,扬起手掌就要打冯永宁,却见她瞪着自己,不由得手哆嗦了下,终究没落下去,“你去给我跪着,没我吩咐不许起来。” 冯永宁在梧桐斋的院子里跪着。秋夜凉如水,冻得她直打哆嗦。奶娘罗氏看着心疼,连番去向冯正则求情,冯正则只嘱咐了冯永宁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才让起来。冯永宁却赌气死撑着,最后晕倒在青石板上。 -------------------------- 另一边,朱姨娘正拿着两个煮熟的鸡蛋给冯永盈的脸颊消肿。冯永宁下手不轻,那鸡蛋一碰到冯永盈的脸就疼得她倒吸一口气。 “今天委屈你了。”毕竟是亲生女儿,说朱姨娘不心疼那是假的,但仍是掩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 “女儿不委屈。” “好在佳姐儿机灵,及时去喊了老爷来。” 冯永佳坐在一旁的秀墩上剥着新鲜的涌泉蜜橘,欣然道:“亏得是冯永宁蠢到了家,这么容易就上了套。看样子啊,她又有几天苦日子要过了。” “苦日子?”朱姨娘冷笑了声,“人家可是正经的嫡出,再怎么苦也比咱们来的风光。” 冯永佳私下里也不叫姨娘,回道:“娘别急,总有一天冯永宁会被咱踩在脚底下的。” “希望吧,”朱姨娘把滚过的鸡蛋丢给贴身丫鬟婵娟,抱起了脚边的西施犬,“对了,帔儿那边可想好由头了。” 冯永佳把剥好的橘子递给朱姨娘:“娘放心,冯永宁那傻大姐好糊弄得很,随便找个由头便搪塞过去了。 --------------- 真吵啊! 永宁蹙了蹙眉,然后就感到脑子一阵晕眩,意识从四肢一点点开始苏醒,又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喊“二小姐醒了!”,之后是几道不同的声音重复着这句话。她奋力睁开双眼想叫这群人闭嘴,却看见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病房的天花板,而是大片的沉香色。她一转头,看见花花绿绿的一群女人,有老有少。她挣扎着起身,有个年轻的小姑娘上前来扶她,开口就是一句:“小姐慢着点!”永宁一听,脑中嗡的一声,又昏了过去。 永宁盯着头顶沉香色的承尘,心如死灰。她明白了,自己穿到了看过的一本小说里头。这本书讲的是某朝中后期,杭州知府家的小姐永盈和表兄程敏行相恋,却被长姐永宁阻挠。程敏行和永盈情比金坚,克服了重重磨难。结局是程敏行不但金榜题名,官至户部尚书兼内阁首辅,还抱得美人归。 永宁现在很忧愁,她并没有穿成女主永盈,相反,她成了苦命的女配冯永宁。永宁那时候还好奇为何这女配名字和自己一摸一样。书中这个女配的结局甚是凄惨,她一开始求爱于程敏行不成,居然不惜诬陷程敏行毁其清白。程敏行不得已娶了她,却厌恶其至极。最后冯永宁在程敏行长时间的冷落之下,抑郁成疾,不久撒手人寰,程敏行也得偿所愿迎其妹入门。 “小姐,”玉蟾端了汤药上来,“奴婢伺候您喝药。” 永宁见面前这个小丫鬟低眉顺眼的样子,有些手足无措。她上辈子还没怎么被人侍奉过,只好清了清嗓子:“咳咳,我自己来吧。” “啊?”玉蟾不知所谓的抬起脑袋。 永宁一把端过药碗,望着黝黑的汤药,皱着眉头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 玉蟾看着这一切,一双眼瞪得和铜铃似的。要知道冯永宁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什么时候喝药这么爽快过,每次不都是骂骂咧咧的。 “小……小姐,吃个金丝枣去去苦味吧。” 永宁一见有吃的乐开了花,把整碟的枣子全吃了下去。 玉蟾连忙劝道:“小姐,您少吃些,小心噎着。奴婢让厨子做几道清淡的小菜上来。” “快!去去去去!”永宁赶紧催促玉蟾。 菜端上来,永宁狼吞虎咽,叫几个丫鬟婆子看得面面相觑。 大户人家生活就是精致,碗小如醋碟。永宁连吃了几碗饭才觉得有饱意。 她将一双筷子搁回到筷架上,奶娘罗氏见她吃完了,上前沮丧着脸道:“小姐,老爷说了,小姐罚跪免了,可得禁足两个月。” “知道了。“永宁打了个哈欠,又回榻上躺着了。 ------------- 到了晚上,永宁躺在床上却听得一阵又一阵的犬吠,吵得她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好叫了守夜的丫鬟进来问怎么回事。 那丫鬟有些支支吾吾地回道:“小姐,那是朱姨娘养的狗。翠微阁离这儿近,难免会吵到小姐。“ 朱姨娘,永宁一个激灵,就是书中那个骄纵恶毒的妾室?书中的朱姨娘平日里装出一副慈母的样子,实际上暗地里对冯永宁下了许多绊子。据永宁推测,原身嫁入程家被害流产,以致不孕也是这位朱姨娘的手笔。 只是她现在先要对付的是朱姨娘的狗。 “这怎么行,还让不让我睡觉了?你去找朱姨娘说说。” 守夜的丫鬟却踟蹰着不肯去。永宁火了:“怎么,朱姨娘有那么可怕?” “不是的小姐,只是朱姨娘最宝贵那只狗,恐怕……” “一只狗而已!” “小姐您忘了吗?您以前被那狗咬过。老爷因为姨娘在他面前哭了几声,结果根本就没追究……” 永宁叹了口气。这算什么父亲,难不成亲生女儿还没一条狗金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第二章 第二天一早,房中的丫鬟伺候了永宁洗漱更衣。永宁一边吃着早膳一边问奶娘罗氏道:“我那支簪子是真丢了?” “确实没丢,是房中的丫头弄错了。”罗氏本来不打算提这件事,怕永宁生气。 这话说得含糊,永宁让罗氏把那丫头带过来。 丫头名叫帔儿,十四五岁的样子,据说是刚进永宁房中,干事还不利索,才会犯这般错。 永宁坐在秀榻上看着帔儿,这丫头的身子因为紧张有些发抖,面相倒看起来有几分机灵。 “帔儿,说说看,我的簪子怎么会没了又有了?” 帔儿跪在下头道:“回二小姐,恰巧那天簪子放在外头,许是府上的野猫子翻进窗来叼走了,在耳房的房梁上找着了。“ “是嘛。“ 帔儿的脑袋又俯得低了些,见永宁半晌没说话,心里犯嘀咕,明明朱姨娘说了这二小姐是最没脑子的,怎么看起来不太好糊弄的样子。 终于永宁开了口:“你先下去吧。“ 永宁边琢磨着,书中的冯家虽算不上钟鸣鼎食,但好歹也根基百年,家族中人员关系盘根错节。眼下她虽然跟着自己这个外放为官的爹在杭州,却亦能察觉到府上人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还不知道往后回了京城祖宅会是什么样。冯永宁生母早亡,父亲偏疼妾室,怨不得这个行事莽撞的傻丫头会落个如此下场。 此时却听见外房有人喊了一声“大少爷“,随即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清俊少年,身穿一身玉色绢布襕衫,头戴软巾,正是永宁的庶出长兄冯铭。 “二妹可曾好些了?“冯铭上来隔着落下的湘帘问永宁。 几日前他听闻永宁染疾的消息,可惜身在府学不能归家。今日是朔望日,他方才有机会回家来探望。 “谢谢大哥,我好多了。“ 冯铭一听,内心有些诧异,自己这嫡出的妹妹向来是看不上自己庶出的身份的,如今怎得生了场病却变了个样。 永宁望着这个庶出的哥哥,想起书中写他满腹才华,却不知道为什么一辈子也不过考中了个秀才,最后冯家被抄后死在流放宁古塔的途中。 “大哥最近学业可好?” 冯铭有些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二妹,你是知道的,我这人不聪明,那些四书五经总是学不通透。” “大哥也别妄自菲薄,我看你天资不低,必是大器晚成。“永宁本想把郭靖当例子,转念一想冯铭肯定没听说过这位仁兄。 话说到一半,朱姨娘领着冯永盈和冯永佳过来。永宁看这朱姨娘正似书中描写的一般,三十来岁,却依旧身姿曼妙,面容娇美。她原先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只不过家道中落被卖到了冯家。朱姨娘一开始还只是冯老太太身边一个三等丫鬟。据说有次冯正则有次喝醉了酒,稀里糊涂和她春风一度,她这才成了二房的通房丫鬟。因着她又会几句诗词有几番才华,便越来越得冯正则的宠爱,居然被抬做了姨娘。 而冯永盈冯永佳也是随了朱姨娘的好样貌,一个清丽出尘一个柔美俏丽。尤其是冯永盈,生着一双含□□语的眼,着实我见犹怜。 永宁突然想起镜子中原身这张脸,圆滚滚的像个包子,五官完全没长开,离冯永盈这种美人相差十万八千里。怪不得程敏行中意于冯永盈而对原身弃之如敝履。永宁心想好歹她上辈子算是个美女,但凡是穿越都是越穿越美的,怎么就她越穿越丑? 朱姨娘一进来,见到冯铭也在,冷冰冰地扫了他一眼。冯铭被这目光一刺,忙得低下了头,随即知趣地退了出去。又看见站在一旁的帔儿,朱姨娘心下一跳,仍装作无事的样子。 “二小姐可是好了些?这梧桐斋怎么连碳也不燃一盆,云蟾!金蛉!你们是怎么伺候的?”被朱姨娘一训斥,满屋子的丫鬟都吓的一哆嗦,仿佛朱姨娘才是她们的正经主子 “是我不让她们燃的。”永宁道。 “那便是好。奴婢瞧着二小姐近来身子不好,不如奴婢安排几个伶俐的丫头过来伺候?” 永宁做出一副温顺的模样:“那便是有劳姨娘了。” “今儿一是听说二小姐醒了过来探望,二是想让永盈给您认个不是。永盈!” 永盈忙顺着她娘道:“长姐,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由着性子打了那支簪子,还请你原谅我。” 永宁心下觉得好笑,反正跪的不是你,道个歉又不会缺斤少两,不答应你还显得我肚量小。 “三妹快别这么说,这怎么是你的错呢?” 永宁挤出个笑容,朱姨娘和永佳永盈姐妹却一下子吃不准了。这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冯二小姐生了个病,转性了? “帔儿,你告诉朱姨娘是怎么回事。“ 帔儿上前把先前说的话有原封不动地告诉了朱姨娘一众人。 “姨娘,我想着府上不能让这些畜生乱窜,不如投点毒药再叫几个下人捉起来。你看怎么样?” “那便是好。” “那我就让帔儿将功赎罪去办此事了。” 朱姨娘陪笑道:“就按二小姐说得办。” ---------------- 过了几天,朱姨娘正在梧桐斋亭子里喝茶,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婵娟道:“得宝呢,从昨儿夜里就没见着。“ 婵娟道:“奴婢去找找,得宝最近皮的很,指不定去哪儿耍了。“ 婵娟喊了几个丫鬟在院子里寻狗,一个小丫鬟绕到假山后突然失声叫起来。 “吼什么?”婵娟不耐烦地走过去,却也被吓得瘫在地上。 ------------ 朱姨娘知道自己的狗因为吃了毒野猫子的药后没了,到冯正则哪里哭了好几场。冯正则见她梨花带雨的样子也是不忍,便问她:“谁提出来的要去毒那野猫子?” 朱姨娘明白那日在永宁房中也是自己是首肯了这件事,道:“这本来是好事,只恐怕是二小姐房中的人没办好差事,这才……” 冯正则于是差了冯禄去永宁那里问话,永宁把帔儿交了出去。 云蟾等到冯禄走了之后,含笑道:“这朱姨娘不心痛死才怪呢。” 永宁自在地喝了口茶:“只是给她点小颜色瞧瞧,让她知道我冯永宁不是可以随便欺负的。” --------------------- 那边,朱姨娘看到跟着过来的帔儿傻了眼,这才想起来永宁当时是指派了这个丫头去办事。 “春貌,你看看是怎么处罚这个丫头?” 朱姨娘看着跪在地上的帔儿不停地给自己使眼色,真是如哑巴吃黄连。要知道帔儿也是拿了好处才为自己办事,眼下是罚还是不罚? “老爷,我看这丫鬟年纪倒小,办事不周也是有的,不如就放她一马?” “你倒是好脾气,”冯正则满脸宠爱之意,转念一想是该管教一下冯永宁房中的人,随即对帔儿板了脸,“姨娘那是一向心善,我却饶你不得,拖下去打二十板子吧。” 二十板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帔儿哪见过这阵仗,吓得磕头不止:“求老爷饶命。姨娘,你说过我帮你办事你不会亏待我的!” “住口!你说什么浑话!”朱姨娘忙踢开脚边的帔儿,使唤一旁的几个丫鬟,”还楞着做什么,快拖下去!” 丫鬟忙捂住了帔儿的嘴将她拖走了。 朱姨娘朝冯正则挤出个温顺的笑容:“老爷,奴婢给您磨墨。” 冯正则不是没留意到帔儿刚才的话。他一向耳根子软,又被当前美色冲昏了头,再也顾不上去分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第三章 永宁出了禁足期便是冬至,府上张罗着过节很是热闹,冯家祖宅在京城,按规矩是要祭祖的,现在在杭州也免了。 这天永宁刚起来,听见云蟾说外头下雪了,打开窗子一看,果真满园银装素裹。南方的雪和北方的不一样,就一层浅浅地落在假山和树枝上,更显景色雅致。 永宁呼出口白气搓了搓手,突然想起以前学的一篇《湖心亭看雪》,起了兴致,喊上云蟾金蛉坐了驮轿出门,到西湖边雇了一艘小舟往湖心亭驶去。 船行到一半雪越下越大,西湖四周的群山瞬间如白了头,断桥果真似分成了两段。永宁上辈子去西湖都遇上人山人海,何曾见过这等西子风景,如水墨画一般坐在船头好像看不尽似的。 到了湖心亭,永宁和两个丫鬟点了炉子烹茶喝,望着眼前的美景,不由道:“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金蛉在一旁听了笑道:“小姐好雅致。” 谁知那时岛上不止永宁一行三人,她这一句倒让另外两个人听了去。 “咦,子澈兄,原来真还有和你一样的怪人,大雪天跑这儿来赏景。” 程敏行听了浅浅一笑,心想那人所诵词句意境不俗,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妙人。 “听起来像个女子,不如子澈兄过去结识一番。”程敏行的好友董文斌在一旁打趣道。 “罢了,这样有情致的人,我还是不上去叨唠了。”程敏行说完便转身回到船上。 永宁和两个丫鬟回府的路上,突然想起冬至是大节,书院里头学生是要送讲郎节仪的,冯铭一个不受宠的庶子,哪里送的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怕是又要被人看轻了去,便使唤了云蟾回去之后送点去冯铭房中。 云蟾好奇道:“小姐怎么突然对大少爷那么关心了?” 永宁回道:“毕竟他是我唯一的长兄。” 然而真正的理由是,二房就两个儿子,若不扶持冯铭,难不成任由朱姨娘母凭子贵爬上正妻的位置? ---------------------- 天气严寒,房中燃着的一盆炭如杯水车薪,冯铭一边温习学业一边冷得瑟瑟发抖,不停地搓着手来取暖。 小斯冯有看在眼里,又心疼又无奈。少爷在府中不受宠,份例拿的本来就少,偏生这个冬天还格外冷,接下来的日子可怎么熬啊。正发愁间,冯有听见抠门声,开门一看是冯永宁房中的金蛉带着几个丫鬟,手中大包小包带了不少物什。 “金蛉姑娘,您这是?” “我家小姐来给大少爷送节礼。” 等到金蛉把东西放下,冯有一看,居然里头还有一筐红罗炭。 冯铭听到动静,出来一看,也是愣在原地,知道是永宁送的之后,拿起了一件红丝石砚。要知道,这青州产的石砚名满天下,覆之以匣,数日墨迹不干。他哪里有过这样好的东西,不由得眼眶湿润。 ---------- 这日正好冯铎下学,回到翠微阁见朱姨娘正在小憩,房外只有婵娟一人伺候,便上前掐油: “婵娟姐姐真是越发标志了。” 婵娟羞红了脸,扭捏道:“那二少爷说,是奴婢好看,还是那春分好看?” 春分是刚入朱姨娘房内的丫鬟,长得很是清秀可人。婵娟平日里看冯铎见到春分魂都被勾走了,内心如打翻了醋罐子十分不快。 “那还用说,自然是婵娟姐姐胜她百倍!” 婵娟一听,喜得发出一声娇笑。冯铎一把将她搂入怀中,两人正卿卿我我时,突然听见房内朱姨娘唤婵娟,惊得婵娟一把推开冯铎跑进去伺候。 “铎哥儿回来了。”朱姨娘出来喜着张脸出来见儿子,“最近学问如何,可有长进?” 冯铎抿了抿嘴,不满道:“娘也真是,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只顾着问儿子的学业。” 谁知道朱姨娘听完脸色大变,猛地拍了拍桌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头干得那些好事。成日好的不学学坏的,跟着那群纨绔子弟留恋花街柳巷。我告诉你,你娘我好歹算得上有点见识学问,你要是不给我好好读书,就别当我儿子!” 冯铎一时被骂懵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道:“娘这是什么话,我那不是为了结识朋友嘛,总不能人人都像那冯铭书呆子般,成天蒙头苦学的……” “你还有脸提冯铭?”朱姨娘气得直掉眼泪,“你娘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还指望着你替我出人头地,你要是念书念不过那个没娘养的,我这张脸往哪里搁?” 冯铭吓得连忙劝慰道:“娘你放心,冯铭那小子天资愚钝得很,儿子怎么可能叫他踩在脚底下?”好说歹说总算把朱姨娘眼泪给止住了。 冯铭回去见到小厮冯真气得一巴掌将他打翻在地:“你这兔崽子,说,是不是又去娘那里告状了?” 冯真连忙一骨碌正了身子跪在地上:“二少爷饶命,小的也是没办法,姨娘说了,要是我不老实交待,她就要把我发买出府,小的不想离开少爷。” 冯铭气不打一处来,拿着鸡毛掸子满院子追冯真,弄得四处鸡飞狗跳。 ---------- 转眼入了年关,这是永宁在这辈子要过的第一个年,可惜年味并不怎么浓,梧桐斋冷冷清清的。倒是朱姨娘房中因为主君眷顾,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冯正则那里送来了春联,他好歹是个四品文官,字太丑了也说不过去。永宁却丢之一旁不用,偏要自己写一副。在书中永宁这个年纪不过跟着女先生认得了几个大字。罗氏挑了一本字帖,永宁装模做样地写了一副。可想而知上头的字扭扭捏捏如鬼画符。 云蟾忍住笑问:”小姐,你写的什么呀?“ 永宁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地念道:”开开心心过大年,热热闹闹迎新节!“ 读完满屋子的丫鬟婆子都笑起来,永宁有些懊恼,虽然直白了一点,但大俗即大雅嘛。于是让人挂在了门口,如辟邪的符条似的。 永宁又听罗氏将京城里过春节的习俗。宫里正月初一正旦节,宫人要蒸煮点心储备猪肉,房门边还要栽植桃符板、放将军炭,贴门神,屋内要悬挂福神、鬼判、钟馗。一切都挺新鲜,元宵还可以看鳌山灯。 大年初一那一天,朱姨娘房中的人过来说冯正则留在那边守岁。永宁本来就对这个渣男爹爹没什么指望,索性与梧桐斋的丫鬟们一起守岁。金蛉手巧,剪了好几个窗花,其余的人都剪的不成样子,但贴在窗上图个喜庆。等到天黑下来又去院子里放炮竹。 望着夜空高远,星河浩渺,微醉的永宁不由得来了性子,仰天叫嚷道:“今年我要发大财!撞大运!“ 丫鬟们也学着永宁,云蟾喊得最大声,只金蛉在一旁默默不语。她性子一向内敛,永宁故意撺掇她道:“金蛉,你没有愿望吗?“ 金蛉愣了一下,随即道:“奴婢希望哥哥能考中举人。“ “你倒有意思,一心只想着哥哥,倒不想着自己。” 金蛉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有些苦涩。 永宁也听丫鬟们说过,金蛉家为了供她哥哥读书才把她卖入冯府,可她哥哥那么多年了还只是个穷秀才。 一群人又开始闹起来,似乎谁也没注意到金蛉的心事,直到到天光泛白才各自散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第四章 程家老太太徐氏年前生了场重病,府上的人都忙着侍奉,连儿子程敏行也几个月前从京师国子监赶了回来探疾,程家上下都没过上个好年。 程敏行十七中举,算是少年英才,程徐氏一直引以为傲,可惜参加了一次会试并未中,便入了北监为监生。 此刻程徐氏躺在病榻上紧握着程敏行的手,对这个儿子,她一向放心,只是唯有一点放不下。 “你虽忙着举业,却不能误了人生大事。前些日子吴家的黄氏夫人携着她家芳姐儿来吃茶,我看这姑娘不错,百伶百俐,秀外慧中,与你甚是相配。” 吴家也是杭州名门望族,出过好几个两榜进士的书香门第。 程敏行一听面色便有些冷下来,回程徐氏道:“功未成,名未就,儿子实在对这些不感兴趣,等到儿子金殿传胪那一日再谈不迟。“ “我知道你还念叨着冯家三小姐,这姑娘是不错,才貌俱全,却可惜是个庶出,你想想与你身份相配吗?” “我……”程敏行想起冯永盈那双温润的眼,不由得心底一柔,却听得程徐氏这样一番话,竟无言以对。 程徐氏叹了口气:“我这副腐朽之躯,恐怕也撑不了多久,在闭眼前能看到你娶妻生子,便是无憾了。” “母亲!”程敏行不由得红了眼。 程徐氏又想到了什么,说道:”月后是徐家先夫人的忌日,我和她好歹姐妹一场,往年都是一次不落,今年这副样子怕是去不成了,你替我去庙里祭拜她一回。“ 程敏行应承下来。 ----------------------- 二月的时候,冯府上下还沉浸在春节余下的气氛中,谁都没想到会遭了贼。 那天晚上永宁在榻上睡得正香,突然听见窗外有人喊“捉贼!”。云蟾跑了进来,说是偏院翻进了贼,家丁一路追着那毛贼到了梧桐斋。 永宁望了眼外头一束束耀眼的火把,想来惊动了不少府上的人。不知道是府中的家丁无能还是那贼本事高明,冯府一众人喊打喊杀半天都没抓住,闹腾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平静下来。 第二天永宁想起这件事,问云蟾道:“昨天夜里是什么人那么不长眼睛,偷东西偷到知府家里头了?” “奴婢也是今儿个早上才知道,哪是什么贼啊,分明是乔装乞丐的倭寇混进了城,想对老爷不利来着。” 永宁听完不由得打了个颤,倭寇啊!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那人抓住了吗?” “抓住了,据说挺凶险,还伤了府上好几个家丁。最后咱们院里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个粗使丫鬟,好家伙,三下两下就把其中几个倭寇放倒了。” 永宁起了兴趣:“没想到咱们府上还有这种奇人,你把她叫来。” 不一会云蟾把人带了过来。永宁看这丫鬟二十余岁,身形偏瘦满脸麻子痘,实在是再平常不过。 “你叫什么名字??” “阿蛮。” 云蟾在一旁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其实是因为这丫头看着虽瘦,却力大无穷,所以府上的人才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 “听说你昨晚帮忙抓了好几个贼?” 阿蛮嗯了声。 “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这次阿蛮连“嗯”都没有了,直接朝永宁露出个讥讽的笑容。 “欸你这死丫头,胆子也太大了!”云蟾看了破口大骂,被永宁制止了。 “那你要什么?” “我无所求。” 永宁愣了愣,随即道:“那你别做粗使丫鬟了,来我房里吧。” ----- 夜里,罗氏是看见院子里的假山后头有火光,再走进一看才听到的哭泣声。 “金蛉,你在做什么?” 金蛉一听,吓得从地上蹦起来,慌乱地把地上的火苗子给踩灭了。 “嬷嬷,我……” 罗氏看了眼金蛉手中未烧尽的纸钱,呵斥道:“再过几日便是小姐的生辰,你却在这里烧纸钱,是要咒小姐吗?” 金蛉百口莫辩:“嬷嬷,我没有……我这是烧给我亡姐的!” 罗氏听了面色稍缓:“府上虽不比宫里,你也不能干出这种犯忌讳的事来,听见了吗。” “知道了……” 看着金蛉垂着个脑袋低声啜泣,罗氏想她身世也是可怜,软下声道:“我只知道你有个哥哥,却不知你还有个姐姐,你要是真想慰籍她在天之灵,就找个时间去庙里上柱香。” 金蛉几不可闻地道了声“是”,罗氏叹了口气便走了。 ------- 永宁那天去庙里祭拜母亲的时候,冯铭也跟着一道去了,他生母身份低微又早逝,幼时在家中无依无靠,多亏了有林氏这个嫡母扶持,在他眼里,林氏与生母无异。 只是当永宁出门看到程敏行骑在马上,夹在一行人当中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 这张英俊的脸叫她再熟悉不过了,分明她的主人就是上辈子让她肖想一个青春期的邻家大哥哥。 看到永宁眼神针一样扎向自己的时候,程敏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唤了她一声“冯二小姐”,就把目光转向别处。 感受到了程敏行的冷漠,永宁这才回过神来爬进了马车里。 真是的,怎么还像个花痴的小姑娘,自己都活了两辈子了!永宁懊恼地锤了锤自己脑壳。 东南沿海倭寇肆虐,出了城就怕遇上这些浪人,永宁带了不少家丁武士,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盐官去了。 路上冯铭骑着马在车厢外头,一点点给永宁将她母亲的往事。林氏本是武将之女,虽算不上是知书达理,但嫁到冯家也算恪守本分,相夫教子。可惜这桩婚姻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冯正则偏爱有才情的女子,对林氏一直不冷不热,甚至在她难产去世没多久之后就迫不及待纳了朱姨娘做妾室。 永宁就想,果真女人贤惠是不中用的,哪里敌得过那些搔首弄姿的狐媚子。 “我还记得父亲在盐官做县令的时候,那时候家里还没现在那么阔绰,母亲就经常亲自给我缝补衣服,到了夏天,还拿着把破扇子给我驱赶蚊子。”冯铭说着说着脸上便露出郁郁之色。 虽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永宁仍旧又惋惜又感慨道:“母亲她是个好人。” 冯铭不答,许久才哀叹一声。 所以她不会像林氏一样做个单纯的好人,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就这样三言两语聊着,一行人在午后终于到了广济寺,叫知客僧领着去祭拜林氏的牌位。 整个过程中永宁都显得怅然若失,一言不发的。程敏行看在眼里,方觉得冯二姑娘沉稳多了,再不是以前那个难缠泼辣的样子。 回去的路上,冯铭落了东西折返回去拿,故而和程敏行一起落在了永宁后头。 冯永宁正闭目养神,突然马车猛地停下,车外响起一片喧闹声。车外的云蟾掀起帘子,一张脸拧在一起,打颤道:“不好了小姐,有劫匪!” 车内冯永宁和罗氏具是一惊,冯永宁往外一看,冯府的家丁护卫已经和劫匪厮杀起来,地上赫然躺着几具血淋淋的尸体。 “姑娘,外头危险,咱们就呆在车里!”罗氏到底上了年纪,生死关头还算镇静,“云蟾金蛉!快叫人去找大少爷!” 永宁听着车外兵刃相交和女眷尖叫声,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膛。 不多时云蟾又掀开帘子道:“小姐,咱们的人快撑不住了!” 冯永宁冷汗直往外冒,颤抖着去拉罗氏的手:“不行!奶娘,我们不能呆在马车里坐以待毙,要想办法逃出去!” 两人下了马车,车外刀光剑影,拉车的马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砍死了。冯府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没几个簇拥在一起死守着马车。 “小心啊小姐!” 冯永宁一惊,余光瞥见一劫匪举着刀向自己劈来,刚想闪躲却被一推,直往刀锋上撞去,瞬间肩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几乎要让她晕厥过去。 “小姐!” 冯永宁忍着痛呲牙咧嘴道:“没……没事,咱们快走!” 罗氏连忙使唤家丁护送着冯永宁几个人杀出去,一行人一路狂奔,又被追来的劫匪冲散了几次,后来只剩下云蟾还跟着冯永宁,冯永宁又被路上的树根绊了一跤,扭伤了腿,怎么也跑不动了。 “怎么办啊小姐?”云蟾看着后头越来越近的劫匪,扶着冯永宁急得掉眼泪。 冯永宁倒镇静下来:“大不了和他们拼了!” 几个劫匪追上来,看见冯永宁和云蟾嘴里兴奋地叫着。 “别过来!滚开!”两人挥舞着手中的木棍。见一个劫匪靠近过来,冯永宁运起浑身的劲踹了他一脚。那劫匪只微微趔趄了一下,又鬼叫着拥上来。 金蛉一路向南跑去,正遇上后头冯钧一行人。 冯钧和程敏行骑在马上,见金蛉的样子,皱着眉头问:“金蛉?怎么就你一个人?” “不好了大少爷!我们路上遇到了劫匪,奴婢和小姐她们走散了!” 冯钧脸色一变:“怎么会这样,二妹她们往哪里去了?” 金蛉喘着粗气道:“一开始奴婢见着她们往……往西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