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故事》 正文 第一章 第一回 楔子 当咖啡店的店员再一次提醒着我打烊的时间,我最后望了一眼白色瓷杯里早已冷掉的黑色液体,拿起桌上的手机,走出咖啡店时,天空突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下雪,在这个南方城市,是极其罕见的。 我拉上黑色夹克的拉链,竖起领子,双手习惯性地放进夹克的口袋里。左边口袋里,躺着一个方形的首饰盒,酒红色的绒面,柔软的质地通过指尖在胸口蔓延。 首饰盒里有一枚细小的白金戒指,我当着年轻售货员的面,将它套在自己的小指上试大小。我要将这枚戒指套在一个女人的无名指上,让她当我雷惊天的新娘。 2005年的冬天,南方下了第一场雪,这是老天在成人之美,我一边思忖着,一边加快了脚步。 如果,我没有那么迫切的话,就不会绕近道;只是,人生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迎面疾步走来的高大男人,将帽檐压到了眉眼之下,从我身边走过的刹那,一把闪着锐利金属特有的寒光的尖刀,从他的腋下,迅疾穿透我的夹克,带着雪花的清凉,“唆”的一声,不偏不移插进了我的腹腔,手法娴熟,温热的液体立即顺着露在夹克外的刀柄喷涌。 我的身体带着惯性,猛然向前倾,新鲜血液的咸腥气味直穿鼻腔。我想开口喊,但一股液体从胸腔向上翻涌,顺着喉管逆流,舌头顿时失去了知觉,不听使唤。一阵寒风灌进胸口,我全身不由得颤栗,像深秋枝头上一片发黄的树叶,瑟瑟发抖,摇摇欲坠。 男人的脸始终埋在低垂的帽檐下,只见一团白雾从他棱角分明的双唇呼出,下巴的线条冷硬。他握着刀柄的手上,戴着黑色的皮手套,他的右肩死死顶住我的左肩,左手扣住我的后背,不容我有反抗的余地。 他猛然一使劲,“唆”的一声,拔出了留在我身体里的尖刀,一股鲜血像井喷的岩浆,顺着刀尖喷射而出;我本能的用手捂住伤口,鲜血从我的指缝中溢出。男人收回了尖刀,潇洒从容地从我的身边越过,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消失在夜色中,头也不回。 一阵钻心的疼痛,让我勾下背,双手用力顶住胸口。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体里竟然有那么多的血,染红了脚下的一大片雪白的初雪,蔓延到了一米开外,渐渐凝固。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戳破的气球,身体随着鲜血的流失,而渐渐萎缩,双腿像是被灌入了铅,迈不开步,一个趔趄,我应声倒地,后背沉重地贴着冰冷的水泥路面。 我微闭着眼睛,仰面平躺着,细碎的雪花飘飘摇摇,轻柔地降落在我的皮肤上,瞬间融化成清凉的水滴;它们落在我的睫毛上,像顽皮的孩子在眼睑上来回跳跃着。我空乏的胸腔陡然泛起了一丝莫名的复杂情绪,有恐惧,有眷恋,有不甘,还有欣然。我想那应该是我的灵魂在慢慢抽离我的肉体。 我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胸腔里像是装了一个鼓风机,随着每一次的呼吸,发出杂乱无序的“呼呼”声。我感觉不到疼痛,脑子里是一片电视失去信号后的黑白雪花;我开始产生幻觉了,我看到了阿嬷,阿爸,还有无数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在眼前交织着。 我想回家,回到那个叫雷公村的小村庄 第一章 据说,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都要经过光滑的产道,而且都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阿嬷说我就没有哭,屁股连着后背一大块黑色蒙古斑,四斤六两,比小猫大那么一点,小胳膊只比成年男人的大拇指粗一些。阿嬷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哭了,她说我是被阎王一脚踢出来的。 我常常想,或许正因为我是被阎王踢出来的,所以,阿妈才会不喜欢我。她在我五个月大,刚刚学会坐的时候走了。有人说她去上了大学,有人说她又嫁人了,现在在南方。传言一直没有得到证实,慢慢也就消逝了。 阿妈走了,阿嬷成了阿妈,阿嬷是一个瘦小的女人,五岁时,家乡闹灾荒,阿嬷跟着逃亡的大人讨饭讨到阿公家,就留了下来;再没踏出雷公村半步。阿嬷抱着我让隔壁的四叔公给我取个大名。留着小胡子的四叔公用老花眼镜后面的那双细长的眼睛,看了一眼在阿嬷的怀里,哭得惊天动地的小人儿,斩钉截铁地就给我取了一个名字——雷惊天;大家却习惯叫我四斤。 每次哭闹,阿嬷就把她的奶头塞进我的嘴里;我就这样吸干了阿嬷的奶。村里的那些婆姨们经常盯着阿嬷像是两个干巴巴的口袋,垂挂在胸前,紧贴着腹部的奶。感慨道:好看的女人都是坏心肠的!他们嘴里的女人是阿妈。 我一点都不觉得阿妈是坏心肠的女人。我问过阿嬷为什么阿妈要离开雷公村,阿嬷将一把稻草塞进灶塘说:“你阿妈是金凤凰,要去找属于她的千年梧桐。”阿嬷说这句话的时候,灶塘里的火烧得正旺,跳动的火苗从灶塘口窜出,舔舐着灶台,留下墨黑的灰,像阿妈留给我的记忆。 我觉得雷公村最坏的那个人是雷天贵。他是一村之长,他手里紧握着知青回城的名额;有人说他把阿妈睡了;有人说是阿妈以死相逼才最终离开雷公村。但传言还是没有得到验证,唯一可信的是,阿妈是一个好看又好强的女人,只是生错了时代,嫁错了人。阿妈嫁的那个人就是阿爸。阿爸叫雷天明,一个家徒四壁的光棍,却娶了天仙般的媳妇,这让整个雷公村沸腾了。听说那天看热闹的人一直到后半夜都不肯散去,床底下还藏着两个听床的。那一夜,阿爸和阿妈和衣坐到天亮。 大家背地里信誓旦旦地说,一定是我家祖坟冒青烟,阿爸才会娶上老婆。阿嬷后来带我去过祖坟,那不过是几座长满半人高的狗尾巴草的土堆,立着几块青石碑,下面沉睡着阿公,还有阿公的阿爸,阿妈,阿公,阿嬷。 阿嬷烧纸钱的时候,我看到他们说的青烟,随着山风扶摇而上,卷起还未烧完的纸屑,在山谷中飞舞,笼罩着山脚下的雷公村。 雷公村四面环山,翻过东边的山,就是大海,雷公村就像是坐落在海边的一座孤岛,出村的是一条崎岖的小路。雷公村的人,既没有靠山吃山,也没有靠水吃水,而是世世代代从事着最原始的农耕。阿嬷说,阿公清早拉着老黄牛,套着犁,在水田里犁田,错过了一顿午饭,就那么栽葱一样地栽倒在田里,再也没有醒过来。 阿嬷卖了老黄牛,才把阿公葬了。自己套着牛担,让阿爸扶着犁,一个回头下来,肩头已经红肿。阿嬷只好借生产队的牛,用一次,负责放养半个月,阿嬷小心翼翼地不敢让牛掉一两肉。 害怕正在长身体的阿爸也饿死,阿嬷把干的都留给阿爸,自己一年四季都是稀饭下酸菜,点酱油,日积月累,后来沾点油荤,肠胃就敏感地翻搅起来,拉上好几天,把脸都拉成了青灰色;还没到五十,头发就花白,牙齿也松动了。 我换乳牙的时候,阿嬷的两颗门牙也因为牙龈萎缩,而过早的脱落了。阿嬷跟着萎缩的是背脊,大人们说是我吸干了阿嬷最后的气血,真是造孽。我曾使劲阿嬷的奶头,流出的不是白色的乳汁,是由浓转淡的红色血水。我的门牙还没长齐整,阿嬷就在自己当年的婚床上,长眠不醒。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胸前的骨头,如一排竹篱笆,险些刺破几近透明的皮肤。布袋一样的奶,耷拉在身体的两侧,再也晃动不起来了。阿嬷走的时候,两滴泪水顺着慢慢闭上的眼角滑落,那是阿嬷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眷恋——两个她最爱的男人,阿爸和我。 等阿嬷睡在阿公的旁边,我才惊觉自己现在是没妈的孩子。我趴在阿嬷新鲜的坟头上,哭得险些岔了气;阿爸从灶台上扣下两个冬至时,阿嬷粘在墙壁上的汤圆,烧成灰后和水给我灌下,我才缓过气来。 第二章 阿嬷走后第三天,阿爸一把火将阿嬷的东西都烧了,化成了青烟,留下的只有那张婚床。 那就是一张简单的架子床,原来是大红色,现在变成了绛红色,床的四边有上了清漆的木刻的龙凤呈祥图和牡丹富贵图。床头上还搭着那把阿嬷用来赶蚊虫的棕榈树叶,透着了无生气的枯黄。 半夜,我很多次在阿嬷的那张婚床上醒来,脸上一片潮湿;身边是阿爸厚重的呼吸声。无数次我想开口求阿爸带我去把阿妈找回来,但阿爸的沉默寡言像个黑洞,悄无声息地吞噬掉我心中所有的期盼。 阿嬷的离开让阿爸像是得了失心疯,他一门心思想要赚钱。他卖各种的苦力,打各种短工,农忙时帮人打稻谷,插秧,垒沟渠,农闲时在镇上的砖窑厂拉砖。只要能赚钱的,他都干。村里的婆姨们说阿爸这是在给自己攒老婆本;这个家需要一个女人。没有活干的闲暇,阿爸就像换个人似的,不由分说地把我扛在肩膀上,在雷公村的每条小巷里,绕一圈。一直到村口的那口老井,才把我放下。那天,阿爸又扛着我在村里绕了一圈,到了老井边,阿爸拿过井台边上的木桶,打上一大桶的井水,看着我喝下几大口之后,自己才抱着水桶一阵牛饮。 老井边洗衣服的婆姨们停下手里的活,四阿公的小儿媳妇阿金婶揩了揩手,伸手摸了一下我脖子后面的那块椭圆形的胎记,呲咧着一口的龅牙,露出紫红色的牙龈,对阿爸说:“天明,这四斤怎么看都像是天贵播下的种,现在他自己家的水田里就只长稗草了。”婆姨们笑得像是筛糠的筛子,左右摇颤,笑声洋洋洒洒地飘进我的耳朵。 阿爸放下水桶,喉咙像是被井水堵住,发不出声音,只是鼓胀着腮帮,拉着我走出了两步之后,又折回到水井边,才不容置疑地说:“长在我田里的,就是我的种,”说完,又把我扛在肩头。 我清晰的记得,那天,我骑在阿爸的肩上,大气不敢出。阿爸粗硬的黑发中,那参差不齐的白发,像极了稻田里的稗草一样刺眼,却生生不息,那一年,阿爸三十八岁,血性未褪。 那年我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村小学是几间废弃的仓库,临时拼凑起来。课桌是一块一尺左右宽的长木板,支着4根桌腿,几个人挤着坐,凳子是每个人从家里搬来的矮凳。 和我挨着坐的是雷天鹏。雷天鹏每天不仅幸福的尿床,还拖着两条肥硕的鼻涕虫,说话结巴;身上一年四季都散发着一股怪味。上课第一天,雷天鹏就把课本弄丢了。半个学期结束之后,他便辍学了。 雷天鹏的阿妈是他阿爸的表妹,亲上加亲换来的是雷天鹏天生的智力低下,很多年之后,才学会歪歪扭扭地写自己的名字。 我清晰记得,开学第一天,那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对着雷天鹏的名字,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说:“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名字。”时,那一脸的惋惜。 雷天鹏再次进学校,是跟着他上一年级的弟弟雷天华的屁股后面。雷天华背着之前雷天鹏用过的书包在前面跑;雷天鹏提着自己那条走一步,就垮到下的裤子,拖着那两条寄居在他鼻孔里的鼻涕虫,在后面紧追着。 和雷天鹏不同,雷天华的智力却是正常的。但他从不叫雷天鹏做哥哥,而是学其他人叫他——傻子。雷天鹏总是“呵呵”痴笑着,蹲在教室的窗台下,等着雷天华放学,他的任务就是保护自己的弟弟;提着裤子屁颠屁颠地一起上学,放学。过了半个学期之后,雷天华哭着闹着,不再让雷天鹏跟着。雷天鹏就成了一群没到上学年龄的孩子的玩伴。他们经常将墨黑的锅底灰涂满他的脸,只留下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我第一次见雷天鹏哭,是有一次他被一群年龄比他大的男孩,抢走了裤子。光着屁股的雷天鹏就像是失去了一件心爱的宝贝,不知所措地伤心痛哭了起来。那两条鼻涕虫也似感知到他的悲痛,配合他的抽泣而在鼻孔里频繁地来回梭动。 我无意之中替他捡回了裤子;套上裤子的雷天鹏,用手背抹了一把鼻涕,冲我开心的痴笑,露出两颗大门牙。从那天起,雷天鹏像影子一样尾随着我。 村里的婆姨们最喜欢拿雷天鹏寻开心。婆姨们也把我当成作乐的对象,但我从来不笑。他们又不是我阿嬷,不是我阿妈,不是我阿爸,又不管我吃,不管我穿,我干嘛要让她们开心。只有雷天鹏那样的傻子,才会以为拿自己寻开心,是出于喜欢。 雷天鹏辍学时,村长雷天贵的第四个女儿刚刚出生。大女儿雷晓娟比我晚出生两个月;挨着我和我当了同桌。雷晓娟麻黄色的头发,常年梳成两只羊角辫,露出中间一条褐色的头皮,像一条蜈蚣虫爬在头顶上,将头发从中间分成了两半。我在课桌上用小刀刻出一条清晰的三八线;一旦越界,就摘一把苍耳放在她的头发和衣服上。 在那之前,雷晓娟的第三个妹妹出生后,她的羊角辫被她阿妈剪成了参差不齐的齐耳短发,遮住了她光亮的额头,一副假小子的模样;让我顿然失去了再用苍耳报复她的。在我幼稚的审美观里,已经将她归到难看的那一类中。 不久后,雷晓娟的阿妈被镇计划生育办的人抓去做了结扎,保住了她阿爸村长的乌纱帽,却断了香火。被政策毫不留情地掐断了香火的雷天贵,有很长一段时间,总是背着手,趿着一双解放鞋,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在村子里来回溜达着。 他向毛主席保证一定要将计划生育政策落实到家家户户。因为他没有儿子,就见不得别人家有儿子,就好像那些当了王八的人,恨不得人人都是王八。 雷天贵也不喜欢我,因为我是雷天明的儿子,长得像我阿妈。这是村里一到桃花开的季节,就会脱光衣服发疯的曹玉兰说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第二回 第三章 曹玉兰是和阿妈一起来的知青;也和阿妈一样嫁给了村里的一个光棍。在和阿妈一起回城的那天,她被婆家的人捆绑了手脚,反锁在家里。那天之后,她就发了疯,据说,当时正是桃花盛开的三月。 和其他疯子不同的是,曹玉兰只有到每年的三月才会发疯,三月一过她的疯病不治而愈。第一次发疯后的曹玉兰,在村小学当语文老师。第二年的春天,她再次发疯之后,就没有人愿意让她教自己的孩子读书认字了。 春寒料峭,不穿衣服的曹玉兰全身冻得发紫,却没有冻死,婆姨们背地里说她不是中邪就是通灵。发疯之后的曹玉兰,力大无比,几个大男人都抓不住。半夜里,就会鬼哭狼嚎一般的大声恸哭。更加邪乎的是,和其他疯子一样,曹玉兰发疯的时候,满嘴的疯话。曹玉兰说的却都是关于各家的家长里短,那些被各家藏着掖着的家丑糗事;虽被当成了疯言疯语,却有鼻子有眼的;有些被当成了趣事笑谈,但也有的却是众人心照不宣,人前不可细说的讳忌。 就是从曹玉兰的口中,村里人知道阿金婶是白虎;婆媳们吓唬我们说,白虎是吃人不吐骨头,特别是吃男人。曹玉兰说阿金婶就是因为是白虎,才没有人敢要,最后,四叔公因为念过几年洋人教会办的私塾,将阿金婶娶回家当了小儿媳妇。阿金婶没有吃了自己的男人,还生下了两个儿子。但每次见到阿金婶我还是会不由得会联想起婆姨们口中所描述的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白老虎,绕道走。 阿金婶对曹玉兰的话,不置可否,却也从此像是结了怨。曹玉兰每年发疯的时候,阿金婶见她脱得一丝不挂,总是冷眼旁观,混在人群中看热闹,呲咧着一口龅牙,露出紫红色的牙龈。 阿嬷在的时候,每次见到发疯的曹玉兰,总是会长叹一口气说:“真是同人不同命,造孽啊。”阿爸见到发疯的曹玉兰和其他挤在婆姨堆里看热闹的男人不同,他会低着头绕开,从不多看一眼。 发疯的曹玉兰除了说疯话之外,还喜欢抓住村里的男孩,每年三月,家里有男孩的人家,都极少出门,或是见到曹玉兰就躲起来。 我就是从发疯的曹玉兰口中知道我的阿妈。那是阿嬷走后的第一个三月。 那天,曹玉兰在一堆玩玻璃珠的男孩中,一把抓住了我;吓得其他人一哄而散;发疯的曹玉兰确实很可怕,她身材肥大,原本清秀的五官,被挤压在一张圆鼓鼓的脸上,正面看,像极了一个刚刚出锅的肉包子。 那张包子脸,现在布满了污垢,眼神空洞,脸上的表情似哭又似笑。头发像把干枯的稻草蓬松在头顶上,因为肥胖,脑袋就像是直接按在肩膀上一样。一对硕大的垂挂在胸前,腰上的肉像是梯田堆积在臀部上。大腿像是待宰的肥猪的猪腿肥硕壮实。我喘着气,盯着曹玉兰的手,那手指像一根根大葱,肥大结实,死死扣住我的手臂,硬生生的疼。我以为自己会哭,但却没有,一阵恐惧过后,我睁着眼睛,盯着曹玉兰的脸,不哭不闹。 曹玉兰勾着身子,一对就在我的面前垂直晃动着。她凑近我的脸说:“太像美凤了。”这是我第一次从别人的口中听到我阿妈的名字,我睁大了眼睛,期待着从曹玉兰的口中得知更多关于阿妈的事情。 曹玉兰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五官扭曲在一起,我闻到了她口中散发出的一股酸味,接着,她就吐了,身体抽搐着,像一头肥大的母猪,嗷嗷地叫着。我的好奇与期待就这样被吓得魂飞魄散,转身跑了。 那天之后,曹玉兰的疯病又好了,曹玉兰不发疯的时候,和所有的婆姨们一样,农忙下地干活,农闲话家常;对自己发疯时说的话,像是得了失忆症一句不再提起。她自然也就忘记了和我提起阿妈。曹玉兰是三个女孩的阿妈,生老三时,在月子里得了褥疮,村医务所的李大夫说暂时不能再生了。曹玉兰的婆婆双手插腰,在村医务所前,将李大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说他是想要他们家绝后,是挨千刀的背时鬼。 半年后,曹玉兰在婆婆的逼迫下,悄悄地怀了第四胎。五个月的时候,雷天贵带头抓了他男人,留下一句话:要不交罚款,要不引产结扎。交不出罚款的曹玉兰挺着肚子躺在雷天贵家门口撒泼,诅咒雷天贵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曹玉兰的婆婆拿着一根麻绳,说要吊死在雷天贵家的横梁上。众人围着看热闹,没人敢和中央政策叫板。这么折腾了几个来回,曹玉兰最终还是去镇上做了引产,结了扎;雷天贵这才放了她男人。 不发疯的曹玉兰和所有的婆姨一样,拿我寻开心,她当众一把扯下我的裤子,和婆姨们一起取笑我里的东西是还没长毛的小雀雀。这让我觉得,不发疯的曹玉兰和婆姨们一样不正常。不正常的原因是,我觉得自己里的东西很正常,至少比雷天鹏的正常,雷天鹏的小雀雀不听话,总是尿床。为了证明我的小雀雀是正常的,我还让雷天鹏脱下裤子让我验证,最后我发现,自己的和雷天鹏的没有两样,不同的是,雷天鹏的雀雀上有一层黑色的尘垢;但也没有毛。 这让我更加好奇长了毛的雀雀是什么样。我不敢问阿爸,就鼓动雷天鹏回家问他阿爸。第二天,雷天鹏提着裤子跑来告诉我说,他阿爸的雀雀就长毛,昨天晚上他阿爸和他阿妈光着身子在床上打架的时候他看到的,而且阿妈也长毛了。 雷天鹏的话,让我想起了那天曹玉兰抓住我时,我无意之间瞥见了她肥壮的大腿之间,确实长着一簇黑黝黝的毛。 第四章 雷天鹏的话,我将信将疑,但那天之后,我还是学阿爸在自己的裤头上绑上了一根结实的腰带。不过,好几次都打成了死结,险些尿了裤子,只好剪掉裤腰带,躲着曹玉兰。 但令人不解的是,曹玉兰却在阿嬷死后,经常趁阿爸不在家的时候,帮我们洗衣做饭;都说门前是非多,这光棍门前也少不了是非。大家背地说曹玉兰是田螺姑娘,让我阿爸干脆以身相许。再有就说让我将来给曹玉兰家当上门女婿。 对于各种谣言,阿爸背过身,失了聪,不做任何辩解。直到有一次,曹玉兰给我织了一件墨绿色的毛衣,阿爸二话不说从我身上一把扯下毛衣,铁青着脸出了门。我不知道那天阿爸和曹玉兰说了什么,总之,那天之后,曹玉兰再也没来我家,也不拿我寻开心,就是发疯了,也不再抓着我,说我阿妈了。 但我清晰地记得曹玉兰给我送毛衣的那天,一脸悲悯的神情对我说:四斤啊,别想你阿妈了,让你阿爸给你找个新阿妈。曹玉兰的这句话,我没有对阿爸说起,我一边将它当成是曹玉兰说的一句疯话,一边却猜想阿妈会不会也像曹玉兰一样是个肥胖的疯女人,这个猜想让我隐隐觉得有些害怕。 曹玉兰不来我家,我经常有上顿没下顿的饿着,阿爸好几天才洗一次衣服,阿爸清早出门前将一堆衣服泡在水里,等收了工回来,再把衣服从水里捞起来,过一遍清水,就晒在竹竿上。半夜的时候,阿爸经常一个人坐在床上抽着水烟,叹着气。阿爸头顶的白发越发茂盛了,他的肩膀也已经扛不动我了。 我十岁那年的春天,曹玉兰又发了一次疯,这次发疯她失踪了好几天,后来带着一身伤回来了,不知是被人打伤,还是自己摔伤的。有人好奇,却没有人同情,就连她男人都说,这疯子弄一身伤有啥可稀奇的。背地里大家却悄悄说,曹玉兰的男人是巴不得曹玉兰死在外面。 曹玉兰身上的伤好了,她的疯病也好了。 曹玉兰的疯病好了,阿爸却做出一个疯狂的举动,他带着他三年来的积蓄,婆姨们口中的老婆本,出了一趟远门。有人说阿爸是给我找新阿妈去了,有人说,阿爸是给我找阿妈去了。只有曹玉兰沉默着,她像一只母猴在墙根底下晒太阳,用结实肥壮的手指,给老三抓头发上的虱子。我问过阿爸,阿爸只说了一句话,他说这是去给我们爷俩找出路。说完,阿爸就背着装行李的蛇皮口袋,出了门,又出了村。 阿爸把我寄放在隔壁的四叔公家。四叔公比起给我取名字那会又衰老了许多,但身板依旧硬朗,他还在继续做他的独门手艺活——银丝面。 四叔公的银丝面远近闻名,但四叔公给自己立了规矩,为了保证质量,每天不多不少只做二十斤的面。 四叔公对待自己的面,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严苛。头天下午,四叔公就和好面,和好的面,再用手搓成小拇指粗细的长条,每一根的长度在4米左右。搓好的长条抹上清油,整齐地圈成圆圈码放在一个一米高的大瓷缸里,盖上木盖发酵。 晚饭过后,四叔公就把瓷缸里的面,像是婆姨们用板凳腿绕毛线一样,均匀的一圈一圈间隔有序的绕在两根一米左右的细竹竿上。再垂挂在一个中空的长方形土窖上,最后盖上塑料薄膜,发酵到第二天早上。第二天一大早,四叔公就在院子里立着的那几根两米左右高的木架下,铺上一层牛皮纸。发了一晚上的面,闪着油亮的光泽,细腻而柔软。四叔公年纪大了,一次只能拿动两根发好的面;木架上布满了打好的眼,四叔公将绕着面的竹竿一边穿过眼,固定在木架上,另一边用虎口夹住,轻轻往下,渐渐向外拉面,原本小拇指粗细的面,在四叔公的手里,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一拉一松间,渐渐变细,变白,最后成了几米长的细丝。 拉好的面,就在阳光下自然晒干。太阳落山之后,四叔公才用刀将绕在竹竿上的面轻轻刮下,装在一个大簸箕上。晒了一天的银丝面,又干又脆,要放一天才变得柔软。面变软了之后,四叔公才把一根根细长的银丝面捋整齐,像是大姑娘脑后的大辫子,用一块红纸固定住,再绑上一根细红绳,最后折叠起来,便于摆放。 四叔公的银丝面,是雷公村附近的村庄大姑娘出嫁时必不可少的一件嫁妆,也是老人的寿面,每年春节的大年初一,每个人都要吃上一碗。四叔公的银丝面不浑水,不起坨,水开了,下面煮一分钟就熟了,煮好的银丝面晶莹透亮,入口即化。那些断了的银丝面,成了那段时间我在四叔公家经常吃的美味。面捞起放在瓷碗里,放上一点猪油和虾皮当作料,我总能吃上一大碗。 天气不好的阴雨天,四叔公就会戴着那只断了腿的老花镜,靠在椅背上看书。四叔公是同一辈中,最有文化的,他念过洋私塾,还参加过学生运动,他写着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每年春节就免费给雷公村每家每户写春联。 据说,四叔公一出生,就和阿公一起住在这座四合院里。和老北京的四合院不同的是,雷公村里的所有四合院都有一口天井,站在天井的中间抬头,就能见到一块四四方方的天。 天井的地面上铺着大小不一的各色鹅卵石,中间有一块青石板,青石板上有一口石臼,那是过年时用来打糍粑和捣红豆用的。梅雨季节,石臼里积满了雨水,几天之后,积水里便游动着小虫,四叔公说那叫蜉蝣。 四叔公的老伴陈阿婆,是个驼背,和阿嬷一样的年纪,四叔公说阿婆的背不知不觉就驼了,是累出来的毛病。陈阿婆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女儿都远嫁,三个儿子都已经成了家,各自分开过。陈阿婆每天弯着背洗衣做饭,喂猪喂鸡,四叔公就负责做面。 阿爸这一走就是半年,阿爸回来的时候,四叔公突然生了一场重病,再也做不了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第三回 第五章 阿爸回来时,还是背着原来的那个蛇皮口袋,风尘仆仆地进了村,又进了门。半年不见,阿爸晒黑了不少,人也瘦了一圈,身上散发着一股长途劳顿的辛酸。 阿爸一进家门,就将我拦腰抱起,原地转了好几圈。半年不见,我比阿爸离家的时候又高出了半个脑袋,衣服和裤子都短了一截。 阿爸提着一袋云片糕罐麦乳精c两罐糖水罐头给隔壁的四叔公送去。四叔公已经躺在床上好几天了。村医务所的李大夫来把过脉,也开了药。四叔公喝下陈阿婆熬好的中药,却不见好转,还是全身无力,两眼发黑。四叔公说自己这病看来是好不了了,陈阿婆躲在一旁悄悄抹眼泪,背也好像越来越驼了,整个身体快弯成了直角。 四叔公生病了,另外一个觉得伤心的人是我。四叔公不做面了,也不给我讲故事了,他那一箱子的小人书也被上了锁。门口院子的木架也被收了起来,摆放在屋檐下,发面的大瓷缸倒扣在天井里,凹陷的缸底积满了水。雷公村发生的很多事,四叔公都是见证人,还掌管着雷家的家谱。我曾问起过我阿妈。 记得那天下着雨,四叔公不做面,他坐在厅堂正中的一把竹椅上,细长的眼睛越过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向上盯着顺着屋檐滴落的一串串水珠,下巴下的一小撮山羊胡,微微翘起。 四叔公像是沉浸在回忆里,许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对我说:“阿天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阿妈是你阿爸送走的,这不能怪你阿爸,你阿爸可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也不能怪你阿妈,你阿妈来雷公村是出于道义,是身不由己,离开雷公村是为了她自己,也是身不由己。” 四叔公说完这段话之后,铺开了文房四宝,他边研墨,边对我说:“古语说,顺应天命者悲,逆天命者亡,不过,苦难很长,人生很短,叔公这辈子就总结出一句,‘顺应天命者衰,自强不息者昌!’”四叔公把后两句写在宣纸上,力透纸背,洋洋洒洒。那天过后不久,四叔公就病倒了。他先是难以进食,接着可以喝点稀粥,只是不能下床。村医务所的李大夫说是中风了,要喝中药。阿金婶说是中邪了,要请道士。吃完李大夫开的药,阿金婶请的道士来做过法,四叔公的病还是不见好转。我想起了阿嬷死之前就是这样,躺在床上,只出不进,渐渐萎缩。 婆姨们说四叔公这种病,弄几个胎盘来吃,就会好的。陈阿婆不知从哪里真的弄来了两个胎盘。我见过陈阿婆勾着背在井边洗胎盘,那胎盘像一个猪肚子,只是味道很腥,令人作呕。 四叔公吃下两个胎盘之后,真的可以下床了。但却没了精气神,就像是即将烧尽的油灯,只能发出羸弱的光亮。 而阿爸回来之后,就去找雷天贵,说是要在村口要一块宅基地,用来修新房。这是雷公村的一件大事,还没有人私自要公家的地来修房子的。更让所有人议论纷纷的是,大家都说我阿爸这一趟出去是挖到了金元宝——发财了。对于大家的议论,阿爸还是选择保持沉默,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架势,坦荡荡的继续出入村长雷天贵的家。我不知道阿爸是否挖到了金元宝,阿爸回来之后的唯一变化,就是不抽水烟了,改抽卷烟了。 不久之后,阿爸用自家的一块五分的上好水田,换了雷天贵在村口的一块四分的地,就这样名正言顺的用来当宅基地。阿爸是怎么说服顽固不化的雷天贵,只有他和雷天贵知道。旁人猜测阿爸一定给了雷天贵好处,或者是答应雷天贵让我当上门女婿。 自从雷晓娟的阿妈结扎之后,雷天贵就撂下话来,说将来雷晓娟一定要留在家里,招一个上门女婿。大家的猜测,让我不得不对雷晓娟敬而远之。 不知是雷天贵要将她当男孩养,还是雷晓娟想把自己当成男孩。雷晓娟除了名字像是女孩之外,俨然就是一副假小子的模样。依旧是一头麻黄色的齐耳短发,和我一样背着一个军绿色的挎包,不和其他女生为伍,时常独来独往,经常和男孩打架,上树掏鸟蛋,捉知了,下河摸鱼捉虾,更神奇的是,雷晓娟制作弹弓的技术比所有男孩都强,而且百发百中。雷晓娟还和我同桌,三年级之后,课桌变成了两人一张的小课桌,课桌上的三八线依旧,越线的经常是我,我视而不见,雷晓娟熟视无睹,不屑和我理论。对于让我当上门女婿的传闻,班里其他人经常拿来起哄;就连雷天鹏一见我就痴笑着问我:四c四c四斤,你真的要和雷c雷c雷晓娟结婚吗?我学阿爸背过身去,雷晓娟也是不动声色,但每个人到最后都免不了要吃她的弹弓。 各种猜测还在继续着,阿爸就开始着手在那块宅基地上修房子。令所有人意外的是,阿爸修得房子和雷公村里所有的房子都不一样。雷公村里的人世代居住的都是适合闽南潮湿气候的土墙加青石结构的平房,用一块块长方形的青石块垒起一米多高的地基,再在青石墙上垒土墙,土墙是一寸一寸囤实的,刷上白石灰,房顶铺瓦片,成了民居。 红砖,钢筋,水泥,还有之前没有见过的水泥搅拌机,通上电,就轰隆隆的开始搅拌,阿爸的新房就这么开始热火朝天的动工了。 隔壁四叔公的三个儿子也开始找道士看墓地,他们说,四叔公快不行了,多少个胎盘也救不回,四叔公的阳寿已尽,阎王很快就来催命了。 第六章 四叔公最终还是走了,四叔公走之前,我跑去看过他。和阿嬷一样,四叔公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下巴下的那一撮小胡子了无生气地耷拉着,脸颊凹陷,脸色青黄,双眼紧闭,只有那微弱的呼吸,将四叔公拉扯着,一息尚存,说明还活着。 陈阿婆交给我一把钥匙,说是四叔公昨天晚上清醒的时候,这么交代的。那是装着小人书的箱子的钥匙,但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四叔公的小人书早就被几个孙儿拿去和卖牛皮糖的货郎换糖吃。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陈阿婆,抱着空空的木箱子回家了。 半夜,四叔公就咽气了;留下一本雷家的家谱,在家谱的最后一页,我的名字赫然其中,四叔公曾说过,谁的名字写进了家谱,就是雷家的人。 三天之后,四叔公上山了,我跟着阿爸一起去送四叔公。四叔公的墓就在阿嬷的旁边,阿嬷的坟上长满了狗尾巴草,不久之后,四叔公的坟上也会长出狗尾巴草的。 山脚下的雷公村和四年前一样,出村的还是那条羊肠土路,唯一鲜明的,就是阿爸修了一半的新房,依稀可见房子的结构,红砖砌起的墙体,在一堆青瓦白墙中,愈发醒目。 关于阿爸如何发财的各种谣传,渐渐有了一个公认的版本,据说是从雷晓娟阿妈的口中传出来的,这枕边风的消息总是令人笃信。他们说阿爸这次出门是南下了,同行的是阿爸在砖窑厂一起搬砖的工友。 阿爸出门的那一年,是南方口岸城市开放的第十个年头,阿爸那次去刚好赶上了一股“抢购潮”,阿爸用自己三年的积蓄全部买了手表,用麻袋提着回到了内陆,又高出原价两倍的价钱全部卖空,挖到了第一桶金。就这样,半年的时间,阿爸就成了雷公村的第一个万元户。 后来他们说,阿爸这是投机倒把,是钻政策的空子,发的昧心财。阿爸的新房还没修好,雷公村就有不少男人学阿爸南下,他们说那个地方遍地是黄金,就看你捡不捡了;那一年,雷公村家家都做着发财的美梦。 阿爸的新房半年之后终于修好了,竣工的新房像是一个大写的“晒”字,坐南朝北,一边是厨房加储藏室,厨房外打了一口水井。一边是三间卧室和一间客厅。每一个房间都有两扇大大的玻璃窗,通彻明亮。房子的外墙刷的不是白石灰,而是镇上人家最流行的一种喷绘。屋顶不是铺青瓦,而是铺的水泥,可以防台风。搬进新房的除了一些日常用品外,还有阿嬷的那张婚床,以及四叔公留给我的那口木箱子。搬新房那天很多人来帮忙,阿爸给每个人都发了糖和烟;他们说,这个家现在就缺一个女人了。阿爸这次没有选择背过身,而是不住地点头,附和着。 给阿爸做媒的人开始踏破了门槛,阿爸一一回绝了,背地里婆姨们议论纷纷,说阿爸现在是财大气粗,眼光高。也有人说是我耍门槛疯,百般阻挠。只有曹玉兰说,我阿爸那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而娘要嫁人,爹要再娶,都由不得我。 记得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最后一个夏天,台风刚过,接踵而来。阿爸出门两天之后,有人看见他带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一前一后进了村,回了家。我扭头就跑,跑到一段因台风而坍塌的矮墙上,席地而坐。 我用手支撑着身体,整个人向后微倾着,抬头望向头顶的天空,目及之处是接近透明的蓝,白云犹如被烈日融化一般,消融地无影无踪;炽烈毒辣的阳光劈头盖脸地打在的肌肤上,火辣辣的疼。一滴汗珠从额头顺着眼角迅速滚落在矮墙那的土坯上,顷刻间蒸发。我百无聊赖,甚至有些郁闷,我用力晃动着小腿,脚上那双蓝色塑料夹脚凉拖,富有节奏地撞击在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那声音就如同我的心情,像是有个小人儿在里面敲打着一面鼓,细密而急促,似雷雨前令人窒息的烦闷。 夏日正午的雷公村像是蒸笼上的馒头,冒着热气;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馒头上的一小块面团,发酵膨胀,每个毛孔都冒着热气。知了在背后的桂圆树上扯着嗓门吵闹着,树下一头老黄牛睡卧着,不停甩动着尾巴,嘴巴不住地蠕动着,有白色的唾沫顺着嘴角溢出,穿着铁环的鼻子下,有一堆新鲜的牛粪,几只肥硕的苍蝇像是被关在没有出口的透明容器里,没头没脑地在那堆牛粪上转来转去。 我跳下矮墙,用手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趿着拖鞋晃到桂圆树下。知了的叫声愈发显得焦躁,老黄牛微闭着大而浑浊的眼睛,嘴巴还在不停蠕动着;苍蝇在牛粪上迅速地变换了一下位置,又继续没头没脑地转来转去。我爬上桂圆树,在树杈间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躺了下来,世界即刻阴凉了下来。 远远地,就见雷晓娟疾步从矮墙那头的土路拐了进来,脚上那双蓝色的夹脚拖鞋,在踏步前行间,扬起了阵阵飞尘。雷天鹏光着脚紧跟在雷晓娟的身后,一前一后来到了桂圆树下。 雷晓娟扬起挂满了细密汗珠的鼻尖,吞咽了一下口水,喊道:“四斤,你阿爸让你回家!”嗓音有些干涩 ,语气却笃定。 “对,对,四,四斤,你阿爸喊c喊c喊你回家,还c还给你带回来了一个新c新阿妈。”雷天鹏一边结结巴巴地重复着,一边吸了一下拖在嘴唇上的两条鼻涕虫,双手使劲提了一下裤腰;一直提到了胸口,才松手。 我从树杈上一跃而下,一脸的烦闷,径直越过矮墙,往村口的方向疾走。在雷晓娟家的石榴树前,我停了下来。 雷天鹏紧随其后,他一只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裤头,一只手在自己的脑门上使劲揩了一下,脑门上即刻印下了一个墨黑的掌印;黑色的汗珠即刻顺着眼角滚落。他站在一块青石上,抻长了脖子说:“四c四斤,你家好c好多人,我看到晓c晓娟的阿爸了。” 雷晓娟靠在石榴树上,一言不发。我家那铺着水泥的长方形院子挤满了人,那些我所熟悉的脸孔在烈日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如头顶灼热的阳光,让人厌烦,却摆脱不掉。 我没有挤进人群,而是绕过人群,径直到了水井边。拿起黑色塑料吊桶,使劲抛进井口,“啪”的一声,吊桶在井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左右摇晃了一下手里那根连着吊桶的粗麻绳,吊桶即刻灌满了水,向下沉。我双手上下交替着使劲拉动着手里的粗麻绳,打上了满满一桶的井水。 我直接端起吊桶牛饮,接着将吊桶高举过头顶,“哗啦”一声,从头到脚淋了一个透湿,扔下吊桶,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珠,瞬间神清气爽。 一转身便和身后站着的人撞了一个满怀,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阿爸。 阿爸黧黑的宽脸庞上挂着讨好的笑容,眼睛里透露着喜悦之色:“阿天啊,跟阿爸出来,介绍两个人给你认识。”接着,二话不说拉着全身湿漉漉的我,扒拉开人群,进了堂屋。 客厅里挤满了人,仿佛整个雷公村里的人,今天都不约而同地聚集而来。在这个小村子里生活十年就如同是过了一日。阿爸给我带回来了新阿妈,怎不令人感到惊奇,雷公村的男女老少,谁都想在第一时间亲眼目睹,唯恐错过了一个茶余饭后可津津乐道的良机。他们有些手里还端着粗口大碗,里面是白米稀饭,虾皮,萝卜干。有些还肩着锄头和扁担,有的抱着熟睡的婴儿像一道闽南菜——插蛏子,将原本显得过于宽敞的客厅,挤得水泄不通。 见阿爸进屋,众人便将目光对焦在我身上。我早已习惯了各种调侃,不知何时,我的耳朵在各种善意的调侃中,进化成了具有可以自动关闭和过滤各种信息的功能。在比外边的烈日还要火热的调侃声中,我见到了今天的新闻人物,自己的后妈——黄翠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第四回 第七章 我曾在脑海中勾勒出无数后妈的形象。那些凭空临摹出来的影像,在见到黄翠云的那一刻,瞬间被击打的粉碎。 黄翠云和我见过的所有成人都不一样。她很白,那种白我只在死猪褪毛之后见过。她的头发是卷曲的,一丛一丛的堆积在她肥短的脖颈上。她和曹玉兰一样长着一张包子脸,五官过于集中的脸上,堆满了陌生的笑容,仿佛那荡漾着灿烂笑容的嘴角,会随时变成血盆大口,吐出毒蛇一样的细长红信子。 黄翠云当着众人的面,落落大方地从阿爸的手中接过我潮湿的手,一脸的灿烂,阿爸乐开了花:“阿天,快叫阿妈!” 我盯着挂在自己额前发梢上摇摇欲坠的水滴,一把甩开黄翠云的手说:“我有阿妈!”黄翠云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一条粗壮的弧线之后,僵硬在半空,脸上的表情随即晴转多云。空气瞬间变得凝重,围观的人却依旧热火朝天;男人们一边抽着阿爸散的红双喜过滤嘴香烟,一边津津有味地将目光聚焦在黄翠云滚圆的屁股和胸脯上。 是的,黄翠云和他们自己床上的女人不一样。他们猜想着她肥胖的外表下一定隐藏着只有阿爸才能见到的千娇百媚,他们说黄翠云的声音一定很,不然阿爸怎么会失了魂,发了神经。 女人们则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喋喋不休,她们将目光聚焦在黄翠云左手无名指上那颗金灿灿的戒指上,那是阿爸送给她的订婚戒指,足足有5钱。 婆姨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个仅仅比自己白的女人,竟然轻而易举当上了村里唯一一座红砖房的女主人,婆姨们说,黄翠云和我阿妈,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有着她们都没有的居民户口。 陈阿婆说,娶婆姨是用来过日子,好看不能当饭吃。 我躲开人群,转身就往自己朝西的房间走去。 在通往楼顶的楼梯拐角处,我第一次见到赵飞燕。 赵飞燕一身白裙背着光站着。在距离地面的第二层台阶上,与我四目相对,盛气凌人。 赵飞燕长着一张只在挂历上才能见到的脸。精致的五官恰如其分地镶嵌在白皙的圆脸上,又大又亮的眼睛像两颗黑珍珠,一头齐腰的长发更是浓密乌黑。我失了神,愣在原地。 阿爸走过来试图拉住赵飞燕的手;赵飞燕灵巧地缩回自己的手,背在了身后。阿爸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我回过神来,瞥了一眼赵飞燕紧紧抿着的双唇,一股强大气场扑面而来,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门。我的房间单调的一眼就能把房间里的一切尽收眼底。阿嬷的婚床上挂着蜡黄色的蚊帐,床上铺着一张凉草席。床边是一个旧衣橱,衣橱的一扇门敞开着,里面凌乱的堆放着几件旧衣服。 向西的窗台下一张刷着红漆的长书桌上,醒目的放着一台阿爸年前新添置的电器——熊猫台式收录音机,还有几本已经卷边的课本;书桌前的竹椅靠背上,挂着一个军绿色挎包。 我脱下湿衣服,顺手揩了揩头发,再揉成一团丢在门后的一把矮凳上。转身从敞开的衣柜里,随手抽出一件土黄色的背心,又接着抽出一条卡其色的短裤,用力抖了两下,便套在身上。 我回到长桌前,顺手摁下收录音机的播放键,并把音量拨到最高,一个低沉的女声便在房间里流淌着,那是潘美辰的《拒绝融化的冰》。 我一头倒在枕头上,一只受惊的长脚蚊从眼皮底下缓慢飞过,“啪”的一声,两只手掌上留下一滩鲜红的血,我互搓了一下手掌,将被蚊子吸走的血彻底抹干。然后背过右手,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书,那是由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出版的《红与黑:一八三零年纪事》。那是搬家时,阿爸从床板底下翻出来的,阿爸说那是阿妈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我一口气将它读完,接着重复着读了五遍,开始读第六遍的时候,我觉得于连是英雄。 我随手翻开,刚好是于连深夜搬楼梯去赴玛蒂尔德的约。书中这位高贵而任性的玛蒂尔德,让我的脑海中倏忽闪过赵飞燕背着光,阴沉的,不可一世的脸。 雷天鹏趴在窗台上,将鼻涕虫吸回鼻孔里,咧着嘴,痴笑着,大声嚷道:“四,四斤,你快,快,快起来看,你阿,阿爸买了一台大,大,大彩电。”一阵烦躁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我将书倒扣在脸上,没有理会雷天鹏的叫嚷。 我闻着书页发出的年代久远的陈腐味道,在思考这么一个问题:雷公村里的男女老少,像是商量好似的,认定阿爸是单身太久了,是时候找个女人了;但找女人干什么,还不是用来洗衣做饭;难道真的是为了生? 这个问题我最终还是没有想明白,但那天我却明白了一点,不管我愿不愿意,从今以后,我的生活不可避免的要被肢解。注定了要被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女人所影响着,而发生质的变化。就像雷公村很多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一种命运的被延续,无可奈何,随遇而安。 第八章 太阳西斜,围观的人才渐渐散去,继续着他们自己的生活,每家的烟囱相继升起了白色的炊烟,在绯红的背景下交缠着。 我脸上倒扣着书,睡着了。一抹火红的晚霞越过窗台,爬在我的手臂和胸前,手臂上的绒毛明晃晃的闪着光。 阿爸敲响了房门,依旧是一脸讨好的笑容:“阿天,出来吃晚饭了!”我翻了一下身,背上早已粘湿一片。吃的即刻赶走了瞌睡虫,我趿着拖鞋,不慌不忙地走出房间,来到了与厨房一墙之隔的饭厅。 油腻腻的方桌上破天荒的铺着一张白底蓝花的塑料桌布,上面摆满了菜。 赵飞燕依旧一身白裙背对着门坐着。黄翠云围着围裙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红烧带鱼;阿爸在灶台边盛饭。我在门口杵着,进退两难;眼前的这番景象十分陌生,却如日光下的万物,那么清晰明白地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现实。我前进一步,便是妥协;可自己还有退路吗? 阿爸放下手里的米饭,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摁在赵飞燕坐的那把长凳上。我本能地想反抗,抬头便又撞见了阿爸讨好的笑容,当着黄翠云和赵飞燕的面,不忍心亲手打碎阿爸刚刚精心建造起来的新世界。 在阿爸一脸心满意足的笑容下,我顺从地端起了碗;才发现碗筷都是全新的,不知这是预示着新生活的开始,还是因为之前的太过陈旧。 黄翠云一边解开围裙,一边对阿爸说:“天明,饭前要先洗手!”阿爸应声车过身来:“阿天,先洗手再吃饭。” “我的手是干净的。”我为自己辩解道。 黄翠云强调说:“细菌是眼睛看不到的,不洗手吃饭会生病。” “我没病,农村人没那么多的讲究。”我说完,瞥了一眼在一旁一直沉默的赵飞燕。从她那画一样的脸上,即刻读懂了一丝鄙夷。我“啪”的一声放下碗,起身离开饭桌。阿爸从背后叫住我,义正言辞地说道:“你阿妈说的没错,你马上给我去洗手,再回来吃饭。”我头也不回走出饭厅,越过走廊,疾速爬上了天台。 我在天台上养了两只灰白色的家鸽。自己动手用木条钉了一只宽敞的笼子,铺上干净的稻草,就是鸽子的窝了。见到主人,两只鸽子“咕咕”叫着,我打开了笼子,顺手在笼子旁边的一只敞口的瓷缸里,抓出一小把玉米,洒在自己的脚下,鸽子跳出笼子,开始在脚边转着进食。 我不理会暴晒了一天的地面散发的滚滚热气,席地而坐。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咕”响个不停,我摸了一下自己扁平的肚皮,告诉自己,如果阿爸上来喊自己吃饭的话,看在那一桌子菜的份上,去洗手吃饭。但一直到天色暗了下来,都没有等到有人给我一个可以放下自尊的台阶。 鸽子自觉地回到自己的窝里,享受饱餐之后的美足。世界开始变得安静;雷公村总是睡得特别早,太阳刚刚隐入地平线不久,一切便开始渐渐归于沉寂,只剩星星点点,若隐若现的灯光,点缀着夜的黑。我趴在天台的围栏上,半个身子探出了围栏;只见客厅的灯亮了起来,厨房的灯灭了,白天和黑夜就这样悄无声息完成了交替。我的世界也因为两个陌生的女人,而逆转。 只见阿爸从厨房提着一大桶水进了客厅,身后跟着黄翠云。大概十分钟之后,阿爸又提着桶出来了,身后还跟着黄翠云。看来没有人在乎我的拂袖离去,关心我的去向。 我莫名的颓唐,我想不明白,为何在吃饭前洗手和挨饿之间,阿爸会选择了前者,而之前却从未制止,今天却突然间严苛起来。 从围栏上退了回来,我背过身靠在围栏上。不自觉地伸手抚摸着自己脖子上那块胎记,上面有一层细细的绒毛,那是证明我是阿妈儿子的唯一证明。我凝望着天边最亮的那颗星星,遐想着——如果此刻阿妈在身边的话,我不洗手,也不会不让我吃饭吧。就连雷天鹏那样痴傻,别说他不洗手,就是不洗脸,不洗澡,他阿妈也从来没有让他饿过肚子。一股莫名的哀伤涌上了心头,周遭的空气变得潮湿凝重,像是灌了水银。听从南方回来的人说,在那里见过酷似阿妈的女人。那个地方,阿爸去过,据说一条街都比一个雷公村大。 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等我高过了阿爸,就去南方找阿妈。可是,成长是个十分缓慢的过程,我想快点长大,像雨后的春笋一般的疯长,不知为何就连小我半岁的雷天鹏,都比我高了,就连雷晓娟一个女生都超过我了,这让我感到无比气馁。 周围的一切彻底安静,我蹑手蹑脚地下了天台,摸黑进了厨房,意外地发现饭桌上有一碗饭菜,来不及细想那是为谁留的,还是谁给我留的,抓起筷子,就是一阵狼吞虎咽。胸口的哀伤随之化作一声响亮的饱嗝,而烟消云散。随即,便有些洋洋自得,我觉得自己虽然挨饿了,不过现在还是不用洗手,就能吃饱饭;我还是战胜了那个臃肿的黄翠云,不可一世的赵飞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第五回 第九章 第二天,我一觉睡到日晒三竿,才被院子外一反常态的喧闹惊醒。昨晚的那一碗饭在睡梦中悄然消化殆尽,只剩下嘴角闯出的一丝酸涩。 我并非旗开得胜,那不过是黄翠云和赵飞燕母女俩带给我的一次最微小的挑战,一大早的喧闹是又一次号角的吹响。只不过这次对抗的主要对象不是我,而是阿爸。 有着城市居民户口的赵飞燕,不是大家闺秀,也算不上小家碧玉,却怀揣着一颗小姐心。她上不惯茅坑,受不了只能提水坐在木盆里洗澡,撂下狠话要立马离开雷公村。 黄翠云给阿爸吹了一晚的枕边风之后,一大早阿爸就找人又拉来了水泥,红砖,还特地从镇上请来了泥匠,大兴土木,快马加鞭,准备将储藏室改成卫生间。 在来雷公村之前,黄翠云母女在镇上住的地方用的也不过是公共厕所,同样是苍蝇横飞,臭虫横行,到了雷公村,她们便像是一块石英表在沿海和内地的区别,变了身价,被当成了稀罕物。一个上午的时间,储藏室的楼顶上便多了一个高大的水塔,接上水管,连上水泵,通上电,井水便哗啦啦上了楼顶。 两天之后,整个储藏室换了新景,里面的杂物被清空,水泥地板铺上了灰白色的马赛克,朝东的墙角安上了一个褐红色的烤瓷蹲式便盆,白色烤瓷的洗脸池上,挂着一面框着绿色塑料镜框,足有半人高的大镜子,镜子的边上是一个简易的淋浴设施,一个闸阀,一根水管,还有一个喷头。 为了粪水的妥善处理,阿爸又叫人在后院挖了一个3米深的正方形大坑,盖上水泥板后,就成了化粪池,再把粪水直接排向马路边的水沟里。 站在焕然一新的储藏室前,雷天鹏提着他永远不合身的裤子,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脸羡慕地说:“四斤,我能在你c你c你家的新c新茅坑里撒泡尿吗?”就这样,雷天鹏冲着崭新的便盆里撒了一大泡尿,成了第一个用过我家卫生间的人。这间卫生间从那天起便成为了雷公村人聚集参观的景点,女人们一边在老井边刷着马桶,一边感慨同人不同命;同样是女人,而自己只能每天坐马桶,人家用的却是直接冲水的。婆姨们还说,黄翠云是镇上的一个,赵飞燕的阿爸在她五岁时,炸鱼触电死了。婆姨们还说我阿爸这是想一箭双雕。 对于各种议论,曹玉兰甩着一身的肥肉说:各人各命,鸭母妆金身,也是扁嘴。婆姨们顿时闭了嘴,鸦雀无声。 男人们在女人的抱怨声中,觉得阿爸找了一个能折腾的女人,黄翠云不是一般人能够降服的,他们说这女人还是收拾服帖一些好;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而我觉得在新的卫生间里,拉出的屎还是臭烘烘的。甚至觉得没有苍蝇臭虫作伴,反而便秘了。我还是喜欢上茅房,只是没过两天,自家后院的茅房就被阿爸填上了土,种上了一棵番石榴树。我只好绕过后院的矮墙,借阿金婶家的茅房解手。有次阿金婶刚好从茅房解手出来,避而不及,迎面撞上。 已过中年的阿金婶又干又瘦,像是被嚼过的甘蔗皮,没了水分和糖分,只有着雷公村里的女人整齐划一的黑亮皮肤,平庸的五官上,唯一亮点还是她的龅牙。她一边整理自己的裤子,一边打趣道:“四斤啊,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有新茅房不用,你又来阿金婶家添新肥啊。” 我低着头,侧身直接进了茅房,顺手带过了木板门,上了木栓,脱裤子解手。门外传来了阿金嫂那同样干涩但中气十足的笑声,接着世界就安静得就剩下茅房里围着我屁股乱转的苍蝇的“嗡嗡”声,还有闪烁在我脑海里的曹玉兰说阿金婶是白虎的那句疯话。 那天之后,我不再去阿金婶家添新肥了,当年她说我是雷天贵播的种,我记忆犹新。黄翠云来了之后,这个家有了烟火味,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甜丝丝的脂粉味。白天,黄翠云忙前忙后,将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天一黑,黄翠云就和阿爸关起门来,不迈出房门一步,婆姨们说,阿爸这是久旱遇甘霖。 赵飞燕和我一样,冷眼以对所发生的一切,我的世界多了两个女人,她住进了两个男人的世界,而雷公村是我所熟悉的,却是赵飞燕全然陌生的环境;沉默是她唯一的情绪。 而正如男人们所预想的那样,黄翠云确实是一个喜欢折腾的女人。从她来到雷公村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一刻消停过。 修葺好了卫生间之后,黄翠云又把家里的缝纫机拉来,买来了花布,做成窗帘,给每个房间都挂上,特别是赵飞燕的房间,花样翻新,煞费苦心,才弄成了她自以为满意的样子。 至于那台全新的19寸大彩电,架起了天线也收不到清晰的人影,不知道黄翠云又给阿爸吹了什么枕边风,阿爸很快又抱回了一台录像机。那天晚上,雷公村几乎所有的人,早早便吃过晚饭,带上自家的板凳,集结到我家的院子里,他们好奇着那么小的一个黑色盒子里,是怎么放出人影的。 雷天鹏兴奋地晚饭都不肯回家吃,一直守在电视机前,盘腿席地而坐;雷晓娟远远地隐没在人群的后面。我爬上楼顶,趴在围栏上,不愿凑那热闹。 电影播到一半,雷晓娟挤出人群,闪进了我家的卫生间。第二天,早起的黄翠云发现,赵飞燕的一个红色塑料发夹堵住了便盆。阿爸用手掏出发夹,说再买一个新的。饭桌上,黄翠云意味深长地扫了我一眼,说这发夹长了腿。我心安理得的大口大口扒拉完碗里的饭,转身跑上天台喂鸽子。 黄翠云来雷公村之后,关于之前雷天贵让我当上门女婿的传言平息了;随之而起是另一个版本的传言。他们说我阿爸一定是看在赵飞燕的份上,才会由着黄翠云这么折腾,赵飞燕一定是他给自己找的儿媳妇。要不然,阿爸怎么会放着那么多送上门的黄花闺女不娶,而娶一个呢? 第十章 传闻沸沸扬扬,阿爸一笑置之,黄翠云充耳不闻。录像机买来几天之后,黄翠云将客厅整理出来,放上了几条长凳,门口拉上了黑色布帘,就改成了一个录像放映厅,每人每次收费5毛,可以看两部电影。 黄翠云的做法让阿爸羞于抬头见人,说自己被人戳了脊梁骨。婆姨们说阿爸这是见钱眼开,只认钱不认人。阿爸与黄翠云理论无果之后,收拾了行李,出了一趟远门,将这个家甩手丢给了黄翠云。 当家作主的黄翠云,马不停蹄地行使起她女主人的权利。她在阳台下找人砌了一个大约3个平方左右的小隔间,用木板钉了几个格架。在格架上摆上从镇上采购来的各种日用品,三下五除二就成了一间五脏俱全的小卖部,随即就对外开张营业了。 雷公村第一家录像厅和私营小卖部,确实是个稀罕物,但生意却出奇的冷清。雷公村的人从我家的院子经过时,会不约而同地往里张望,继而交头接耳。对此,黄翠云却不露一丝懊恼与气馁,乐此不疲继续折腾。她在后院又开出了一块菜园子,种上了各种时令的蔬菜。又自己动手挖了一个大水坑,将用过的废水引到水坑里,在水坑边搭了一个简单的窝棚,又从雷晓娟家买了5只鸭仔,10只鸡仔,后院立马热闹起来,鸡犬相闻。几天下来,黄翠云便黑了一圈。 几天之后,录像厅在夜幕降临后,竟然渐渐热闹起来,当领头羊的不是别人,而是雷天贵。 雷天贵当着众人的面,将五毛钱的价值用他当了十几年的芝麻绿豆官的口才,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众人像是入蛰的长虫还了阳——蠢蠢欲动;临走,黄翠云悄悄塞给了他一包红双喜。 那天之后,录像厅的便意外火了起来。村长的鼓动给众人搭了一个放下自尊心的台阶。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实在没有其他的消遣与放松的方式,那个19吋的电视屏幕更是他们接触外面世界的一个窗口;男人们禁不住那窗口里花花世界的,而纷纷省下烟钱,以换取身心的愉悦。婆姨们则聚集在小卖部外面的院坝里,扯起了家长,她们对黄翠云的羡慕与嫉妒,开始在她所创造出的金钱效益的发酵下,转换成为了一种崇拜。 她们发现黄翠云的白原来是同样可以被晒黑的,老天还是公平的,唯一的不公,就是自己没有她那灵活的头脑,只懂得一门心思的向天讨生活。更重要的是,她们做不了自己的主,男人可以在一帘之隔的地方津津有味地,随心所欲地放松自己的身心,而她们却只能等男人鼾声四起后,才能获得一份独属的放松;在那之前,男人是高高在上的天,她们只能仰视。 曹玉兰偶尔会拧不过三个丫头的死拉硬拽,混在一群婆姨中嘻哈说笑,扯荤段子。婆姨们拿她取乐,说她这是画饼充饥。曹玉兰只是笑着,不反驳,谁都知道她男人已经南下半年多了。 黄翠云弄的小卖部的生意也跟着红火起来。供销社里那些陈旧的百货日渐陈旧,黄翠云的小卖部里的日用百货是天天更新。每天一大早,黄翠云煮好了早饭之后,就到镇上去进货。赵飞燕则坐在柜台的后面,说是替黄翠云看店,实则就是看着那装钱的铁匣子,百无聊赖又一本正经。 每当这时,雷天鹏便会拖着他的鼻涕虫,提着他的裤子,光着脚,痴笑着坐在柜台外面的台阶上。他等着录像厅迎来第一个客人,那样,那就会混水摸鱼躲在门帘的后面,看上一段。阿爸不在,我就成了被孤立的对象,我把收录机的音量调到最大,将一种孤独的,演变得声势浩大。但这种声势浩大就像是磁带,放过了之后倒带,再从头来过,时间久了,便卡带了。最后,我只能把演变成不动声色的行为艺术。 黄翠云每天早上会从一锅稀饭中,捞出一碗米饭给赵飞燕,在碗底偷偷埋着一大坨的猪油。我喝着稀粥,就着咸鱼,盯着赵飞燕后脑勺那油亮的头发,一言不发,想起流传的那个传言,心里反倒滋生出一丝快慰。 赵飞燕真的很好看,连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美,黄翠云是母凭子贵,我阿爸是算盘打得精,这是婆姨们当着我和雷晓娟的面说的。雷晓娟握着弹弓,紧咬着嘴唇,因为用力,手指骨节发白。那天半夜,很多人家的玻璃吃了弹弓,开了天窗,咒骂声四起。有人说是我干的,也有人说是雷晓娟干的,最后不了了之。黄翠云每天还会给赵飞燕一个水煮蛋,说是给她补脑子。我不动声色地守着家里的那只下蛋的老母鸡,等它每天下午“咯咯咯”地叫着,大摇大摆地走出鸡窝后,便伸手摸出热乎乎的鸡蛋,在墙砖上敲开一个小洞,嘴巴就着小洞,把赵飞燕的水煮蛋先生吞了。 为了将后妈的作用发挥到极致,我每天都尽量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再回家。看着黄翠云皱着眉头,喋喋不休,心不甘情不愿地给我洗衣服,我的心里就像是喝了冰镇的酸梅汤,酣畅淋漓。黄翠云比谁都明白,雷公村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这个后妈。 而鼻涕虫雷天鹏是赵飞燕的死穴,她对雷天鹏的厌烦,我视而不见。最后,就连黄翠云也默许了雷天鹏在客厅的角落里,雷打不动地痴笑着;不过,她的这种默许是有条件的,雷天鹏力气大,是她可以免费使用的搬运工。 被黄翠云当成免费劳力使用的雷天鹏,发现了自己的价值,他的痴笑越发显得肆无忌惮,为了不让裤子影响干活,他破天荒地在腰上绑上了一根布条;有一次,打上死结的布条结不开,雷天鹏尿了裤子,目睹那一幕的赵飞燕,对雷天鹏退避三舍,如同遭遇瘟神。阿爸回来是在一个月之后,黄翠云已经将这个家弄得风生水起了;之前的不快,在小别之后,如风吹稻浪,摇摇曳曳之后,继续低垂着饱满的稻穗。 阿爸回来之后,我在这个家里的待遇就跟着提高了,每天早上也有一碗干米饭,米饭的上面赫然堆放着一大坨猪油,一个水煮蛋在碗边发出诱人的光泽。黄翠云会主动地要求我换下脏衣服;定点像招魂一样扯着嗓门喊我吃饭,桌上也有了我喜欢吃的紫菜蒸蛋。 这一切阿爸看在眼里,喜上眉梢,他把这次出门倒卖玉米赚到的钱,留下一点零花,其他的都交给了黄翠云保管。他也过上了几天被黄翠云如皇帝一样伺候的舒坦日子。 我养着鸽子,吃着猪油拌饭,但一个水煮蛋下肚,就像是猪八戒吃人参果,还没尝出滋味,忍不住又生吞了赵飞燕第二天的水煮蛋。捡不到自家鸡窝里的鸡蛋,黄翠云只好去雷晓娟家里买了一篮子的鸡蛋,挂在厨房房梁上的一个铁钩上。一起挂着的,还有一块用海盐腌的咸猪肉。 第二天,黄翠云进货回来,发现咸肉不见了,只留下装咸肉的粗口瓷碗。她阴沉着脸,将阿爸叫进了屋。阿爸从屋里出来,又将我叫到了里屋,他将一张五元纸币塞到我的手里,压低了声音说:“这个别让你阿妈看见,以后你想吃什么,就自己去供销社去买。” 我可以为自己辩解,扯个谎,说是阿金婶家的猫偷吃了,但我二话不说,拽着手里还散发着体温的巨款,将收录机的音量调到最大,阿爸想制止,最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我是故意吃了那块咸肉,以为会换来一顿皮肉之苦,出乎意料的却得到了五块钱。我不但没有感到庆幸,反而隐隐地觉得有些莫名的失落。我把钱平整地压在了草席底下,那里还有阿嬷去世的时候,留给我的一张十元的纸币和几张零星的毛票;我强忍着一分没花,那是将来去找阿妈的路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第六回 第九章 第二天,我一觉睡到日晒三竿,才被院子外一反常态的喧闹惊醒。昨晚的那一碗饭在睡梦中悄然消化殆尽,只剩下嘴角闯出的一丝酸涩。 我并非旗开得胜,那不过是黄翠云和赵飞燕母女俩带给我的一次最微小的挑战,一大早的喧闹是又一次号角的吹响。只不过这次对抗的主要对象不是我,而是阿爸。 有着城市居民户口的赵飞燕,不是大家闺秀,也算不上小家碧玉,却怀揣着一颗小姐心。她上不惯茅坑,受不了只能提水坐在木盆里洗澡,撂下狠话要立马离开雷公村。 黄翠云给阿爸吹了一晚的枕边风之后,一大早阿爸就找人又拉来了水泥,红砖,还特地从镇上请来了泥匠,大兴土木,快马加鞭,准备将储藏室改成卫生间。 在来雷公村之前,黄翠云母女在镇上住的地方用的也不过是公共厕所,同样是苍蝇横飞,臭虫横行,到了雷公村,她们便像是一块石英表在沿海和内地的区别,变了身价,被当成了稀罕物。一个上午的时间,储藏室的楼顶上便多了一个高大的水塔,接上水管,连上水泵,通上电,井水便哗啦啦上了楼顶。 两天之后,整个储藏室换了新景,里面的杂物被清空,水泥地板铺上了灰白色的马赛克,朝东的墙角安上了一个褐红色的烤瓷蹲式便盆,白色烤瓷的洗脸池上,挂着一面框着绿色塑料镜框,足有半人高的大镜子,镜子的边上是一个简易的淋浴设施,一个闸阀,一根水管,还有一个喷头。 为了粪水的妥善处理,阿爸又叫人在后院挖了一个3米深的正方形大坑,盖上水泥板后,就成了化粪池,再把粪水直接排向马路边的水沟里。 站在焕然一新的储藏室前,雷天鹏提着他永远不合身的裤子,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脸羡慕地说:“四斤,我能在你c你c你家的新c新茅坑里撒泡尿吗?”就这样,雷天鹏冲着崭新的便盆里撒了一大泡尿,成了第一个用过我家卫生间的人。这间卫生间从那天起便成为了雷公村人聚集参观的景点,女人们一边在老井边刷着马桶,一边感慨同人不同命;同样是女人,而自己只能每天坐马桶,人家用的却是直接冲水的。婆姨们还说,黄翠云是镇上的一个,赵飞燕的阿爸在她五岁时,炸鱼触电死了。婆姨们还说我阿爸这是想一箭双雕。 对于各种议论,曹玉兰甩着一身的肥肉说:各人各命,鸭母妆金身,也是扁嘴。婆姨们顿时闭了嘴,鸦雀无声。 男人们在女人的抱怨声中,觉得阿爸找了一个能折腾的女人,黄翠云不是一般人能够降服的,他们说这女人还是收拾服帖一些好;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而我觉得在新的卫生间里,拉出的屎还是臭烘烘的。甚至觉得没有苍蝇臭虫作伴,反而便秘了。我还是喜欢上茅房,只是没过两天,自家后院的茅房就被阿爸填上了土,种上了一棵番石榴树。我只好绕过后院的矮墙,借阿金婶家的茅房解手。有次阿金婶刚好从茅房解手出来,避而不及,迎面撞上。 已过中年的阿金婶又干又瘦,像是被嚼过的甘蔗皮,没了水分和糖分,只有着雷公村里的女人整齐划一的黑亮皮肤,平庸的五官上,唯一亮点还是她的龅牙。她一边整理自己的裤子,一边打趣道:“四斤啊,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有新茅房不用,你又来阿金婶家添新肥啊。” 我低着头,侧身直接进了茅房,顺手带过了木板门,上了木栓,脱裤子解手。门外传来了阿金嫂那同样干涩但中气十足的笑声,接着世界就安静得就剩下茅房里围着我屁股乱转的苍蝇的“嗡嗡”声,还有闪烁在我脑海里的曹玉兰说阿金婶是白虎的那句疯话。 那天之后,我不再去阿金婶家添新肥了,当年她说我是雷天贵播的种,我记忆犹新。黄翠云来了之后,这个家有了烟火味,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甜丝丝的脂粉味。白天,黄翠云忙前忙后,将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天一黑,黄翠云就和阿爸关起门来,不迈出房门一步,婆姨们说,阿爸这是久旱遇甘霖。 赵飞燕和我一样,冷眼以对所发生的一切,我的世界多了两个女人,她住进了两个男人的世界,而雷公村是我所熟悉的,却是赵飞燕全然陌生的环境;沉默是她唯一的情绪。 而正如男人们所预想的那样,黄翠云确实是一个喜欢折腾的女人。从她来到雷公村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一刻消停过。 修葺好了卫生间之后,黄翠云又把家里的缝纫机拉来,买来了花布,做成窗帘,给每个房间都挂上,特别是赵飞燕的房间,花样翻新,煞费苦心,才弄成了她自以为满意的样子。 至于那台全新的19寸大彩电,架起了天线也收不到清晰的人影,不知道黄翠云又给阿爸吹了什么枕边风,阿爸很快又抱回了一台录像机。那天晚上,雷公村几乎所有的人,早早便吃过晚饭,带上自家的板凳,集结到我家的院子里,他们好奇着那么小的一个黑色盒子里,是怎么放出人影的。 雷天鹏兴奋地晚饭都不肯回家吃,一直守在电视机前,盘腿席地而坐;雷晓娟远远地隐没在人群的后面。我爬上楼顶,趴在围栏上,不愿凑那热闹。 电影播到一半,雷晓娟挤出人群,闪进了我家的卫生间。第二天,早起的黄翠云发现,赵飞燕的一个红色塑料发夹堵住了便盆。阿爸用手掏出发夹,说再买一个新的。饭桌上,黄翠云意味深长地扫了我一眼,说这发夹长了腿。我心安理得的大口大口扒拉完碗里的饭,转身跑上天台喂鸽子。 黄翠云来雷公村之后,关于之前雷天贵让我当上门女婿的传言平息了;随之而起是另一个版本的传言。他们说我阿爸一定是看在赵飞燕的份上,才会由着黄翠云这么折腾,赵飞燕一定是他给自己找的儿媳妇。要不然,阿爸怎么会放着那么多送上门的黄花闺女不娶,而娶一个呢? 第十章 传闻沸沸扬扬,阿爸一笑置之,黄翠云充耳不闻。录像机买来几天之后,黄翠云将客厅整理出来,放上了几条长凳,门口拉上了黑色布帘,就改成了一个录像放映厅,每人每次收费5毛,可以看两部电影。 黄翠云的做法让阿爸羞于抬头见人,说自己被人戳了脊梁骨。婆姨们说阿爸这是见钱眼开,只认钱不认人。阿爸与黄翠云理论无果之后,收拾了行李,出了一趟远门,将这个家甩手丢给了黄翠云。 当家作主的黄翠云,马不停蹄地行使起她女主人的权利。她在阳台下找人砌了一个大约3个平方左右的小隔间,用木板钉了几个格架。在格架上摆上从镇上采购来的各种日用品,三下五除二就成了一间五脏俱全的小卖部,随即就对外开张营业了。 雷公村第一家录像厅和私营小卖部,确实是个稀罕物,但生意却出奇的冷清。雷公村的人从我家的院子经过时,会不约而同地往里张望,继而交头接耳。对此,黄翠云却不露一丝懊恼与气馁,乐此不疲继续折腾。她在后院又开出了一块菜园子,种上了各种时令的蔬菜。又自己动手挖了一个大水坑,将用过的废水引到水坑里,在水坑边搭了一个简单的窝棚,又从雷晓娟家买了5只鸭仔,10只鸡仔,后院立马热闹起来,鸡犬相闻。几天下来,黄翠云便黑了一圈。 几天之后,录像厅在夜幕降临后,竟然渐渐热闹起来,当领头羊的不是别人,而是雷天贵。 雷天贵当着众人的面,将五毛钱的价值用他当了十几年的芝麻绿豆官的口才,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众人像是入蛰的长虫还了阳——蠢蠢欲动;临走,黄翠云悄悄塞给了他一包红双喜。 那天之后,录像厅的便意外火了起来。村长的鼓动给众人搭了一个放下自尊心的台阶。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实在没有其他的消遣与放松的方式,那个19吋的电视屏幕更是他们接触外面世界的一个窗口;男人们禁不住那窗口里花花世界的,而纷纷省下烟钱,以换取身心的愉悦。婆姨们则聚集在小卖部外面的院坝里,扯起了家长,她们对黄翠云的羡慕与嫉妒,开始在她所创造出的金钱效益的发酵下,转换成为了一种崇拜。 她们发现黄翠云的白原来是同样可以被晒黑的,老天还是公平的,唯一的不公,就是自己没有她那灵活的头脑,只懂得一门心思的向天讨生活。更重要的是,她们做不了自己的主,男人可以在一帘之隔的地方津津有味地,随心所欲地放松自己的身心,而她们却只能等男人鼾声四起后,才能获得一份独属的放松;在那之前,男人是高高在上的天,她们只能仰视。 曹玉兰偶尔会拧不过三个丫头的死拉硬拽,混在一群婆姨中嘻哈说笑,扯荤段子。婆姨们拿她取乐,说她这是画饼充饥。曹玉兰只是笑着,不反驳,谁都知道她男人已经南下半年多了。 黄翠云弄的小卖部的生意也跟着红火起来。供销社里那些陈旧的百货日渐陈旧,黄翠云的小卖部里的日用百货是天天更新。每天一大早,黄翠云煮好了早饭之后,就到镇上去进货。赵飞燕则坐在柜台的后面,说是替黄翠云看店,实则就是看着那装钱的铁匣子,百无聊赖又一本正经。 每当这时,雷天鹏便会拖着他的鼻涕虫,提着他的裤子,光着脚,痴笑着坐在柜台外面的台阶上。他等着录像厅迎来第一个客人,那样,那就会混水摸鱼躲在门帘的后面,看上一段。阿爸不在,我就成了被孤立的对象,我把收录机的音量调到最大,将一种孤独的,演变得声势浩大。但这种声势浩大就像是磁带,放过了之后倒带,再从头来过,时间久了,便卡带了。最后,我只能把演变成不动声色的行为艺术。 黄翠云每天早上会从一锅稀饭中,捞出一碗米饭给赵飞燕,在碗底偷偷埋着一大坨的猪油。我喝着稀粥,就着咸鱼,盯着赵飞燕后脑勺那油亮的头发,一言不发,想起流传的那个传言,心里反倒滋生出一丝快慰。 赵飞燕真的很好看,连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美,黄翠云是母凭子贵,我阿爸是算盘打得精,这是婆姨们当着我和雷晓娟的面说的。雷晓娟握着弹弓,紧咬着嘴唇,因为用力,手指骨节发白。那天半夜,很多人家的玻璃吃了弹弓,开了天窗,咒骂声四起。有人说是我干的,也有人说是雷晓娟干的,最后不了了之。黄翠云每天还会给赵飞燕一个水煮蛋,说是给她补脑子。我不动声色地守着家里的那只下蛋的老母鸡,等它每天下午“咯咯咯”地叫着,大摇大摆地走出鸡窝后,便伸手摸出热乎乎的鸡蛋,在墙砖上敲开一个小洞,嘴巴就着小洞,把赵飞燕的水煮蛋先生吞了。 为了将后妈的作用发挥到极致,我每天都尽量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再回家。看着黄翠云皱着眉头,喋喋不休,心不甘情不愿地给我洗衣服,我的心里就像是喝了冰镇的酸梅汤,酣畅淋漓。黄翠云比谁都明白,雷公村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这个后妈。 而鼻涕虫雷天鹏是赵飞燕的死穴,她对雷天鹏的厌烦,我视而不见。最后,就连黄翠云也默许了雷天鹏在客厅的角落里,雷打不动地痴笑着;不过,她的这种默许是有条件的,雷天鹏力气大,是她可以免费使用的搬运工。 被黄翠云当成免费劳力使用的雷天鹏,发现了自己的价值,他的痴笑越发显得肆无忌惮,为了不让裤子影响干活,他破天荒地在腰上绑上了一根布条;有一次,打上死结的布条结不开,雷天鹏尿了裤子,目睹那一幕的赵飞燕,对雷天鹏退避三舍,如同遭遇瘟神。阿爸回来是在一个月之后,黄翠云已经将这个家弄得风生水起了;之前的不快,在小别之后,如风吹稻浪,摇摇曳曳之后,继续低垂着饱满的稻穗。 阿爸回来之后,我在这个家里的待遇就跟着提高了,每天早上也有一碗干米饭,米饭的上面赫然堆放着一大坨猪油,一个水煮蛋在碗边发出诱人的光泽。黄翠云会主动地要求我换下脏衣服;定点像招魂一样扯着嗓门喊我吃饭,桌上也有了我喜欢吃的紫菜蒸蛋。 这一切阿爸看在眼里,喜上眉梢,他把这次出门倒卖玉米赚到的钱,留下一点零花,其他的都交给了黄翠云保管。他也过上了几天被黄翠云如皇帝一样伺候的舒坦日子。 我养着鸽子,吃着猪油拌饭,但一个水煮蛋下肚,就像是猪八戒吃人参果,还没尝出滋味,忍不住又生吞了赵飞燕第二天的水煮蛋。捡不到自家鸡窝里的鸡蛋,黄翠云只好去雷晓娟家里买了一篮子的鸡蛋,挂在厨房房梁上的一个铁钩上。一起挂着的,还有一块用海盐腌的咸猪肉。 第二天,黄翠云进货回来,发现咸肉不见了,只留下装咸肉的粗口瓷碗。她阴沉着脸,将阿爸叫进了屋。阿爸从屋里出来,又将我叫到了里屋,他将一张五元纸币塞到我的手里,压低了声音说:“这个别让你阿妈看见,以后你想吃什么,就自己去供销社去买。” 我可以为自己辩解,扯个谎,说是阿金婶家的猫偷吃了,但我二话不说,拽着手里还散发着体温的巨款,将收录机的音量调到最大,阿爸想制止,最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我是故意吃了那块咸肉,以为会换来一顿皮肉之苦,出乎意料的却得到了五块钱。我不但没有感到庆幸,反而隐隐地觉得有些莫名的失落。我把钱平整地压在了草席底下,那里还有阿嬷去世的时候,留给我的一张十元的纸币和几张零星的毛票;我强忍着一分没花,那是将来去找阿妈的路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第七回 十一章 阿爸回来之后,雷公村的夜晚开始变得不再沉寂。天刚一擦黑,男人们便骚动起来,他们聚集到了阿爸和黄翠云的房间里,关上门,拉上窗帘,像是电影里那些地下党开秘密组织会议一般的神秘;拒绝女人和孩子的加入。 每当阿爸和男人们集结在房间里时,黄翠云除了和婆姨们在院子里拉家常;便是坐在柜台后面,用手指沾着口水,一遍一遍数着铁盒里的一把毛票;卷曲的头发在脑后随意梳成一个发髻,露出短肥的脖子上堆积的那两圈油腻腻的脂肪;周身散发着一股铜臭味,眼里就只有钱;这是赵飞燕说的。 赵飞燕说这句话时,黄翠云也是这样数着手里的毛票,男人们关在房间里,鸦雀无声;婆姨们围坐在院子里,嘻哈说笑。黄翠云拿着毛票的手应声抖动了一下,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挤出一个字来。她继续埋头清点着手里的毛票,脸上的神情熟悉而陌生,那是雷公村所有的阿妈们的脸上时常挂着的表情,写着两个字——隐忍。黄翠云的隐忍,让我错过了一场好戏。但婆姨们说,这孩子都是讨债的小鬼;婆姨们说黄翠云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黄翠云之所以将赵飞燕视如掌上明珠,百般疼爱,是因为赵飞燕是棵活生生的摇钱树,黄翠云期待着有一天能钓到一个金龟婿。婆姨们还说赵飞燕和我阿妈一样,都是长了翅膀的金凤凰,是不属于雷公村的。婆姨们的这句话,在我的心里刮起了一阵寒风。再次望着赵飞燕乌黑油亮的长发时,竟感到莫名的惆怅。 和我一样惆怅的还有雷天鹏。自从男人们从客厅集结到房间里之后,雷天鹏就蹭不到免费的电影看了,显得愈发的百无聊赖。但很快,雷天鹏就向我揭发了男人们在房间里的秘密。 雷天鹏说我阿爸和男人们在房间里,并不是开什么秘密会议,而是在看男人和婆姨脱光了衣服打架。 这让我感到新奇,当男人们再次集结时,我踩在雷天鹏的背上,从窗帘的缝隙中,第一次见到了长毛的小雀雀,知道了女人的不仅可以用来奶孩子,就连男人们也喜欢吸;还知道了,这男人和婆姨脱光了衣服,像两只发情的狗,厮打着,嘴里还不住嗷嗷叫,是可以让人气血贲张的。最后,我知道了,男人们每进一次房间,阿爸就收他们一块钱。男人们的集结因为阿爸的再一次出门而暂时告一个段落;挂着厚重布帘的客厅又成为了雷天鹏的天堂。但我依旧惆怅着,我惆怅的不是阿爸不在,我又成为了被孤立的对象,而是赵飞燕不但没有正眼看过雷公村的所有人,她甚至没有开口对我说过话,在她的眼里,我就如同是空气被她无视,她的眼里连最初的鄙视都不复存在了,只剩冷漠。直到台风又一次在雷公村东边的海面登陆。 那天,黄翠云一早去进货,到了傍晚才叫人捎话回来说回了一趟娘家。就在那天晚上,台风来了,狂风夹杂着暴雨,在屋外呼啸着,玻璃窗被震动地哗哗作响,玻璃随时可能被震碎。因为断电,雷公村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死一般的沉寂。 我点着蜡烛,躺在床上,开始第六遍读阿妈留下的书。赵飞燕出人意料的敲开了我的房门,她手里拿着蜡烛,黑亮的瞳孔里盛满了惊恐,背脊却依旧挺直着,极力将被台风摧毁的摇摇欲坠的不可一世,重新挂在脸上,她直视我的眼睛说:“雷惊天,今天晚上,你能开着门睡吗?” 赵飞燕的声音如同天籁在我的耳边响起,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竟然是如此的动听,所有的惆怅在那一瞬间随着台风消散。我竟和雷天鹏一样结巴了起来:“哦,哦,好,好。”再次躺在床上,阿妈那本书上的所有汉字,像是活了过来,似一个个小精灵在我的眼前跳跃着,嬉闹着,我试图用眼睛将它们一一捕捉,最后发现竟是徒劳。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越过它们,投向了书本后面的赵飞燕。 烛光下的赵飞燕,抱膝坐在床上,黑亮的头发像瀑布从身体的一侧倾斜而下,摇曳的烛光将赵飞燕的影子投射到我的眼里,塑成了一尊完美的雕塑。;我的头挨着枕头,嘴角微微上扬,一阵甜蜜涌上心头;窗外狰狞的台风也变得温柔可亲。 赵飞燕微笑着向我走来,让我想起了一个词——浅笑嫣然;白色连衣裙的裙摆轻柔地拍打着她修长的小腿,那是传说中的衣袂飘飘;赵飞燕手持着红色的蜡烛,我看到自己随着火苗在她黑亮的瞳孔里跳动着。赵飞燕在我的床边坐下,吐气如兰。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接着是一声巨雷响彻云霄,赵飞燕惊叫一声,冲进我的怀里。她像一只受惊的小猫,紧紧地依偎在我的胸口。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双手圈住她的身体;我感觉自己怀抱着不是肉体,而是一朵白云,是那么的轻柔,那齐腰的黑发像是一块锦缎般顺滑,我整个身体就像是骑着白云,在天空中随风遨游般畅快。我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赵飞燕,她的脸像一个红苹果般诱人,让人忍不住想品尝一口那香甜。小巧的鼻子,在我的胸口均匀地吹着气,像是被人挠着痒的舒坦。我的手不经意地划过她的手臂,触摸到一小块光洁柔软的肌肤,身体像是触电一般颤栗了起来,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下流出,一片潮湿。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发现原来是一场梦,但我的下真的是一片潮湿,不是尿床,而是遗j。窗外是台风过后的一片狼藉,我的童年就这样终结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里,取而代之的是里粘稠的乳白色液体。 十二章 台风过境之后的雷公村一如往常,只有我反了常。赵飞燕又恢复了冷漠,仿佛昨晚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对于赵飞燕的冷漠,我开始感到庆幸,但却像是做了亏心事,对赵飞燕退避三舍。那条我悄悄丢到水沟里,那就像是罪证让我惶恐不安,唯有销毁。但赵飞燕留在卫生间梳子上的一根长发,也会让我心跳加速,面红耳赤,我想自己是生病了。 我跑上天台喂鸽子,才知道昨晚的那场台风确实猛烈,我钉的鸽子窝也被吹倒,鸽子躲在天台的屋檐下。所有的庄稼都七零八落,变了模样,黄翠云在后院搭的鸡圈也被台风掀开了顶,几只鸭子正在积满雨水的水潭里戏水;阿爸在茅房上种的那颗番石榴也被台风折断了树枝,断枝上的树叶还挂着雨水。远处,陆续有人上房修补房顶;婆姨们也开始清扫院落,生火做早饭;桂圆树下成了雷天鹏和一帮同龄孩子的乐园,那里遍地是被台风刮落的成熟桂圆。 这就是台风过后的清晨,一切井然有序。雷公村的男女老少早已习惯与天抗争。我想起四叔公在世的时候曾说,人和天斗,就应以柔克刚,就好比是舌头和牙齿一般,齿亡舌存,才知其刚毅,人就是这样年年岁岁与天斗,才得以生生不息。 四叔公还说这庄稼人终究还是要靠天吃饭,期盼的就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成。四叔公说这句话的时候,正搬出梯子上屋顶,补上被台风吹跑的瓦片。补好之后,四叔公便会坐在房脊上抽上一支卷烟。四叔公抽的烟丝是从供销社买来的变质烟叶,因为便宜。 那些烟丝四叔公像宝贝一样用一个铁盒子装着,每次抽的时候,四叔公先拿出一张事先裁切好的纸片,放在大腿上,从铁盒子里抓出一小撮烟丝,整齐码放在纸片上,再滴上几滴风油精,卷起纸片,最后用舌头抹上口水粘合,卷烟就做好了;点上火之后,空气中便开始弥漫着一股风油精夹杂着劣质烟草所散发出的辛辣刺鼻的味道。四叔公就是这么常年抽着用风油精去除异味的变质烟丝,那是他一辈子戒不掉的嗜好。 四叔公走后,陈阿婆一个人住在四合院里,守着四叔公做面的那些家什;最终被一场台风带走。台风来之前,陈阿婆就已经病了,她得的也是怪病,她先是便秘,吃巴豆都拉不出屎,只能用手指一小坨一小坨的往外抠。后来,陈阿婆的肚子就渐渐大了起来。村医务所的李大夫来看过之后,只留下一句话:“准备后事吧!”三个儿子没有人愿意将陈阿婆接出四合院,只是轮流看护。 我在台风之前和阿爸一起去看过陈阿婆。陈阿婆的房间阴暗潮湿,散发着一股异味,阿爸用竹竿替陈阿婆支开了朝南的窗户来通风,陈阿婆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像婆姨们怀胎十月,即将临盆般圆鼓鼓的。陈阿婆只能侧着身躺在床上,背是向上高高拱起的,肚子也是凸起的,那模样十分滑稽,但一点都不可笑。 陈阿婆原本有一把长发,虽然早已花白,依旧浓密。陈阿婆用桂花香味的发油,一丝不苟的将头发在脑后盘成发髻,插上银簪,干净利索。生病之后,陈阿婆剪掉了长发,头发用一根红绳系着,挂在床头。 陈阿婆蓬松着一头短发,表情痛苦,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生活完全不能自理。那天,陈阿婆喘着粗气,眼里闪着泪光对我说:“阿天,阿婆很快就要去找你四叔公了,也能见到你阿嬷了。”我背过身,哭了。回来的路上,阿爸说:“这好人怎么就没好报呢?”我沉默不语,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陈阿婆那圆鼓鼓的肚子,婆姨们说,陈阿婆哪天肚子被撑破了,也就去了。 陈阿婆走了,肚子没有破,驼了几十年的背却直了,穿着寿衣用门板抬出来的陈阿婆脸色青黄,表情安详,露在寿衣外面的手指干瘦,指关节弯曲变形,指甲好久没有修剪过,长长的指甲里留着黑色的污垢。 围观的人说,台风吹走了屋顶上的瓦片,雨水往屋里灌,一个晚上雨水便过了膝,陈阿婆一半的身子被浸泡在水里,被发现时已经断了气。婆姨们说,陈阿婆终于解脱了。 这座住过几代人的四合院,成了一座阴森的老宅,屋顶缺了一个无人愿意修补的大口子,日以继夜地吞噬着那些久远的记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地八回 十三章 陈阿婆和四叔公合葬在一起,婆姨们说也算是寿终正寝,只是走得有些悲凉。儿孙们哭天抢地,无比悲伤;不过那种悲伤就像是台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几日就消融在家长里短里。 后院的鸡鸭开始褪掉了绒毛;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繁茂的新羽毛;韭菜又长出了一茬;空心菜开出了紫白相间的喇叭花;茄子压弯了枝桠;八月的天气,依旧。暑假即将结束,曹玉兰的男人陈金水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叫阿月的年轻女孩。 阿月只是比曹玉兰年轻,身上的肉比曹玉兰少,长得并不好看,婆姨们说陈金水要的不是好看,而是能给他生儿子。 阿月紧跟着陈金水身后,进了村。和阿爸带回黄翠云那天一样,雷公村几乎所有人都围到曹玉兰家去探个究竟。曹玉兰家在村最西头,陈金水的阿爸留下的几间土屋常年失修,在台风过后,愈发显得败落;几块被吹破的玻璃,还未按上新玻璃,随意挡着塑料布。院里一边的猪圈里养着两头猪,门前一大片稻田,开满了稻花,曹玉兰种的凤仙花郁郁葱葱。 那是曹玉兰第一次没到三月就发疯,而且是要死要活。她包子脸上挂满了眼泪与鼻涕,头发披散着,一边手里抱着老三,一边手里拉着,老大缩在墙角,三个孩子齐声大哭,加上曹玉兰鸭公嗓般的抽泣,4个女人的哭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曹玉兰甩着一身肥肉,破口大骂:“你个挨千刀的,出去半年就给老娘弄个小狐狸精回来。我告诉你个挨千刀,还有你这不要脸的骚狐狸精,想把肚子里的野种生下来,门都没有,要生可以,我今天就先带着这三个赔钱货死给你们看。”曹玉兰说完就试图抱着老三,拉着挤出人群,几个婆姨好不容易才将她拉住,一把抢过吓得瑟瑟发抖的老三和。陈金水蹲在门口大口大口地抽烟,阿月靠在门框上,低着头,双手不住地搅着水蓝色衬衣的衣角。 曹玉兰的婆婆搬出一条长凳,轻声交代阿月坐下后,这才冲出门口,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捶着自己的胸口,大声哭诉道:“哎哟,我也不想活了,我这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二十岁就守寡,那个死鬼两腿一蹬倒清净了,留下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催命鬼,好不容易娶了婆姨,却没能给陈家留下香火,我死了都没脸见那死鬼,哎呦,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哎呦哟。” 听完自己婆婆的哭诉,曹玉兰一屁股顺势坐在地上,双手捶打着地面,扯着嗓子哭诉道:“你们陈家老老少少这是明摆着欺负我这没娘家,没兄弟姐妹的外乡人,今天有那狐狸精就没我曹玉兰。” 陈金水依旧闷着头抽烟,曹玉兰的婆婆依旧老泪纵横,曹玉兰依旧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抖着肥肉仰天嚎哭,三个孩子不知所措地在一旁抱成一团大哭,那场面是雷公村久未见到的喧闹。 婆姨们有为曹玉兰抱不平的,也有为阿月叫屈的,说她一定是被陈金水骗上床的。婆姨们说陈金水弄大人家姑娘的肚子,现在却怂了,算什么男人。男人们在一旁甩着手,抽着烟,他们说陈金水年过四十了,竟然还有此艳福,想来那南方不单单有遍地的黄金,还有遍地的年轻妹子。 黄翠云带着雷天贵匆匆赶来,众人屏息凝神,他们想看看雷天贵这个一村之长是如何了断陈金水的家务事。 雷天贵扒拉开人群,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指着陈金水的脸,劈头盖脸地嚷道:“好你个陈金水,出去才半年,你就长能耐了,还学人家先斩后奏。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是要放屁还是拉屎。我告诉你,你这是目无王法,和法律叫板。别说家里有老婆孩子,就是没有,你先睡大人家姑娘的肚子,就是违法的,我现在就可以叫人把你们两个抓起来,你信不信?” 雷天贵的一席话,像是一颗炸弹,炸得在场的人都蒙了。曹玉兰的婆婆立马爬了起来,拉住雷天贵的手说:“我说大侄子,金水他真的违法了?你真的要叫人来抓?”不等雷天贵回答,曹玉兰的婆婆又跑去拉曹玉兰:“我说玉兰啊,刚才是阿妈老糊涂了,你说现在都违法了,该如何是好哟?”曹玉兰倒平静了下来,坐在地上不哭不闹,不言语了。曹玉兰的婆婆又跑到陈金水跟前:“金水啊,你倒是说句话啊,你这是想让你阿妈短命啊。”说完,又放声大哭起来。 一直沉默的陈金水,终于扔掉手里的烟嘴,站起来,转过身对阿月说:“阿月,你真的要替我生儿子?只要你一句话,他妈的什么狗屁王法。” 阿月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垂泪,衣角都快搅成麻花了。 雷天贵又开口了:“陈金水啊陈金水,我看你是吃了狗胆,无法无天了。你可以不把我这村长放在眼里,但我告诉你,你今天就只有流产这一条路,只要我雷天贵当村长一天,谁都别想违背计划生育法,这王法可不是你家婆姨的,你想日就日。” 陈金水豁出去了:“少在我面前提什么狗屁计划生育,你雷天贵不怕断子绝孙的话,你自己怎么不去结扎,而让你婆姨去。” 陈金水的这句话戳到了雷天贵的痛处,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但很快又恢复正常:“好你个陈金水,你是敬酒不吃罚酒。政府让婆姨去结扎可不是为了让你玩封建传统那一套,家里有个大的,再找个年轻的当小的,这要在早几年就能给你定个走资派的罪,不对,是造反派。大家要都学你,那还不反了天了。还是那句话,在我的眼皮底下,你陈金水就别想造次。” 曹玉兰爬了起来,陈旧的无袖白色汗衫,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胸前,硕大的若隐若现,曹玉兰自言自语说:“生吧,想要儿子就生去吧,这日子我也不想过了。” 黄翠云见势一把拉住曹玉兰:“亏你还是读过书的知识分子,你以为这计划生育真的是发炎(言)——屁话不成。生孩子又不是母鸡下蛋,想生就生,你是名正言顺,那阿月没名没分的,她凭什么给陈金水生儿子,再说谁就断定她肚子里的一定是带把的小子;他陈金水就是和你离婚,再娶小的,这政策也是不允许生的。” 黄翠云最后悄悄对曹玉兰说,她说曹玉兰要是一走了之,不就成全了陈金水和阿月吗。而阿月那么年轻,凭什么给又老又穷的陈金水生儿子。而曹玉兰生了三个虽是丫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生不出儿子又不是婆姨的问题,关键是看爷们。曹玉兰现在结扎了,就是不拉屎了,也要占着茅坑,黄翠云还说,这政策就是妇女们的靠山,给妇女们撑腰的。那天,曹玉兰和黄翠云这两个雷公村里家喻户晓的新闻人物,成了一条战线上的妇女姐妹;也在那天,我知道了,这黄翠云和阿爸是不可能再生了,因为政策不允许,那雷天贵也不允许。 而那天,雷公村的人看完热闹散去后,有男人南下的婆姨们便有了一个心结,她们担心自己的男人也和陈金水一样会带个小狐狸精回来。而那些男人还在雷公村的婆姨,却担心着自己的男人会抛下一家老小,南下淘金找狐狸精;那年的夏天,不仅仅是我的一个多事之夏。 十四章 陈金水带着阿月,半夜悄悄离开了雷公村;让雷天贵扑了一个空。曹玉兰异常平静地将三个丫头推到气急败坏的雷天贵面前,说雷天贵要抓就把这三个丫头带走。雷天贵最终只得空手而归,当着众人的面,又不甘心地撂下一句话:“他陈金水要敢生,我雷天贵就敢抓。”婆姨们背后说,这计划生育真是伟大,愣是让雷天贵急了眼,上了火,更是将男人们想生儿子的心思活活憋死在里。 阿爸在我开学之前回来了,他回来的目的是找村小学的杨校长,给赵飞燕报名,当个插班生。 杨校长老家在离雷公村40里地外的仙游镇,上课时说着带着浓重闽南口音的普通话。写着一手漂亮的板书,雷公村所有的宣传口号都是出自他之手。 杨校长个子很高,肤色偏黑,浓眉小眼,大蒜鼻,戴着眼镜,夏天喜欢穿白色短袖衬衫,冬天在卡其色中山装的里面加一个衬衣的假领子,上衣口袋里常年插着一支黑色钢笔。 杨校长在阿爸上小学时,就已经在雷公村任教了,一呆就是30多年。现在已经年近花甲,不几年就要退休了。四叔公在世时最敬佩的人就是杨校长,他说:“人之患在于为人师,然,为人师者当如杨校长,乃谦谦君子,上善若水任方圆。”后来我知道,书上那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的诗句,就是用来形容像杨校长这样的老师。 杨校长刚来雷公村的时候,除了上课还给生产队当会计;文革的时候,被推上台批斗,说是他当年拿了生产队的一袋米糠,说他这是挖了社会主义的墙角,是变节分子。四叔公说那袋米糠是生产队长当年主动给杨校长的,转过身就将杨校长推上台批斗。四叔公说那年闹饥荒,杨校长拿那袋米糠回家不是喂猪,是和着野菜煮成糊给老婆孩子当口粮的。 文革结束之后,杨校长依旧留在雷公村,只是不再给生产队当会计了,而是当了校长。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教室还是仓库,课桌还是木板拼凑的,三年级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模样,有了新的教室和课桌,这都是杨校长一次次找上级教育部门,千辛万苦才落实下来的资金。修建的过程,杨校长亲力亲为,快完工的时候,被掉落下来的木柱砸伤了腿,伤口好了之后却只能瘸着腿走路。四叔公的小孙子曾在背地里说杨校长是瘸腿婆娘——俏(翘)货,四叔公二话不说,抓起一把抻面的小竹棍就是一阵打,四叔公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岂能目无尊长,胡咧咧乱起外号。” 学校每个年级一个班,每个班里有30个左右的学生,学生分别来自周围的几个自然村。学校里原来有两位老师;年轻的女老师嫁人之后,就离开了雷公村。新的老师迟迟没有分配下来。杨校长曾让曹玉兰当了一年的代课老师。曹玉兰发疯之后,村里的婆姨就堵在教室门口,逼杨校长辞退了曹玉兰。杨校长只好自己拄着拐杖上课。 听说曹玉兰和阿妈来到雷公村之后,一直住在先前用来当教室的那间仓库的一间阁楼上。杨校长负责她们的日常伙食,阿妈留下的那本书,也是杨校长去县里开会的时候带回来的。 杨校长说我阿妈是个才女,会写剧本,还会演话剧,天生一副夜莺般的好嗓子,只是时代弄人。这句话是杨校长将我在课堂上被没收的那本阿妈留下的书,归还给我时说的;一起给我的,还有一本阿妈用蝇头小篆抄写在牛皮纸上的话剧《雷雨》的剧本。杨校长说,阿妈饰演里面的四凤,在雷公庙前的戏台上,演过好几回。 阿爸回来的第二天,黄翠云买了几斤苹果,从柜台上拿了一条烟,用网袋装着让阿爸给杨校长送去。那些东西阿爸原封不动又拎了回来。黄翠云说杨校长是食古不化,阿爸说杨校长说了,只要去赵飞燕原来的学校打一张转学证明,就可以报名上学了。 开学第一天,我就被按上了‘暴发户的儿子’的外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第九回 十五章 新学期,赵飞燕成了插班生,背着崭新的双肩书包,穿着整洁的粉色连衣裙,齐腰的长发用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固定在脑后,俨然一副鹤立鸡群的模样。 阿爸又去找了杨校长,安排赵飞燕和我同桌,这让我欣喜不已;阿爸对杨校长说这是让赵飞燕监督我的学习;和我说这是让我照顾自己的妹妹。 雷晓娟结束了和我多年的同桌生涯,与黄庆云当了同桌。下课时,黄庆云在我的背上贴了一张纸条,写着六个大字——暴发户的儿子。 这个外号不胫而走,一天下来,我的‘政治面貌’就这么被定了性质。我知道黄庆云这是伺机对我打击报复,前两年黄庆云的阿爸承包了村里的一块荒地,种上了一千多棵‘巨峰’葡萄,黄庆云天生又干又瘦,我就给他起了一个‘葡萄干’的外号。黄庆云气不过,找我单挑,最终各自脸上都挂了彩,我稍占上风,他这个‘葡萄干’的外号便一直没有摘掉。 这次黄庆云终于逮到机会,给我按上一个外号,感觉出了一口恶气,洋洋自得;又唯恐我找他单挑,而畏畏缩缩,拉着他家的大黄狗当保镖。我还沉醉在和赵飞燕同桌的甜蜜之中,无暇顾及;只是暗暗在心底给他也换了一个外号——吐鲁番。 不过,雷晓娟却发了神经,像是吃了枪药,一点就着,她找黄庆云的茬,还找赵飞燕的茬,她说黄庆云是地主家的崽子,说赵飞燕是城里来的千金小姐,说黄庆云和赵飞燕才是天生一对。黄庆云说雷晓娟是黄毛丫头,假小子,一辈子都找不到男人。雷晓娟又说黄庆云这么恶毒,会不得好死。黄庆云最终词穷,佯装潇洒地说:“好男不跟泼妇斗。” 对于雷晓娟和黄庆云的口舌之战,赵飞燕视若无睹,她支着下巴,用铅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字——乡巴佬,很快又用橡皮擦掉。赵飞燕对我依旧冷漠,她从不越过课桌上的那条三八线,每天独来独往;见到雷天鹏就像是见到黄庆云家的那条大黄狗一般,避而不及。 真正令赵飞燕头疼的是学校的厕所;学校的厕所和被阿爸填上的茅坑雷同,只是多了几个蹲位,分了男女而已。下课人多时,为了赶时间,便直接在厕所的过道上解手,一节课下来,过道上满是一滩滩的粪水,无从落脚。赵飞燕每天不敢喝水,不吃稀饭,放学第一件事,就是急忙回家上厕所。厕所可以回家上,但每天轮流扫厕所是无法避免的。我和赵飞燕是同桌,理所当然成了一起打扫的伙伴。鬼使神差的是,黄庆云和雷晓娟也加入其中。我和黄庆云自然而然打扫男厕所,赵飞燕和雷晓娟打扫女厕所。 打扫厕所对于其他人而言是件简单的事情,对于赵飞燕来说,却是灾难。赵飞燕找雷晓娟商量,她提水,雷晓娟扫厕所。雷晓娟虽然不甘心,最终还是达成了共识。不过,提水也是一件体力活,必须要从离厕所几十米开外的井边打水上来。赵飞燕提了两桶水,就像是落汤鸡,浑身透湿。 黄庆云看不过,想去帮赵飞燕提水,又碍着雷晓娟,只好作罢。第三桶打上来时,赵飞燕的手被打水的绳子磨得通红,险些起水泡。黄庆云提着水走了,我便接过赵飞燕手里的水桶,替她拎了一桶水。 随之雷晓娟又发了神经,她打破之前的约定,将扫帚丢给赵飞燕,自己打水去了。赵飞燕束手无策,又不得不将不可一世武装到牙齿。她咬紧牙关,闭着眼睛,拎着水,没头没脑就使劲往厕所里冲,没想到溅了一身的粪水。赵飞燕就像是被人踩了尾巴,大叫一身跳开了,扔下水桶,就跑回家了。黄庆云心生疼惜,顶着被雷晓娟咒死的危险,替赵飞燕打扫女厕所。第二天,教室的黑板上有人用粉笔写了这么一句话:“黄庆云喜欢赵飞燕。”很快的,可以写字的地方都出现了这句话,连厕所的墙壁都难以幸免。 那是雷晓娟的字,黄庆云说雷晓娟这是嫉妒,嫉妒赵飞燕比她好看。雷晓娟抓起弹弓把黄庆云的脑袋用粉笔打出了一个大包,雷晓娟被罚了站,我心里百味杂陈,我窃喜雷晓娟替我教训了黄庆云,又憎恨雷晓娟将黄庆云的名字和赵飞燕联系在一起。我叫雷天鹏把那些字擦去,雷天鹏哭丧着脸回来,说雷晓娟说他擦一次,她就打他一次。 这事很快传到了黄翠云的耳朵里,她去找了杨校长,杨校长说这不过是童真的美好。黄翠云当着黄庆云的面发了话,说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婆姨们开玩笑说,等哪天黄庆云阿爸的那些葡萄丰收了,这天鹅肉会自动送进嘴里的。 十六章 婆姨们的玩笑成了现实,黄庆云家的葡萄真的丰收了,黄庆云真如雷晓娟说的,成了地主家的崽子。俗话说财大气粗,一点没错。黄庆云的阿爸给他买了自行车,游戏机,家里还按了程控电话,说是方便业务联系。黄庆云的阿爸在葡萄园里,也不忘夹着黑色的公文包,婆姨们叫他黄老板。 雷天鹏每天会跑到黄庆云的家里旁观,他说让我阿爸也给我买一台游戏机,我不以为然,黄庆云即便有游戏机,赵飞燕还是没有正眼看过他。 但黄庆云像是无视我的存在,每天骑着自行车跑到黄翠云开的小卖部来买东西,黄翠云让赵飞燕回屋写作业,自己招呼生意,黄庆云扶着自行车在柜台外叫黄翠云“阿姨”,黄翠云说,我啥时候和你阿妈拜了金兰了。黄庆云说我阿爸说了礼多人不怪。 我让雷天鹏拔了黄庆云自行车的气门芯。雷天鹏又哭丧着脸回来,说黄庆云再也不许他去旁观了。我滋生了一丝负罪感,承诺改天让雷天鹏看男人和女人脱光了衣服打架的电影,雷天鹏立马破涕而笑,双眼放光。雷晓娟突然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看好戏的悠闲模样,那样子像极了她阿爸雷天贵。我突然发现,雷晓娟开始留长发了,原本齐耳的短发,已经齐了肩膀,不穿拖鞋穿凉鞋,有一次还破天荒穿了一条水蓝色的连衣裙,黄庆云乐得几乎岔气,说雷晓娟不男不女的太吓人了。雷晓娟穿了裙子只能继续装淑女,她瞪着眼睛说黄庆云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不久后,雷晓娟倒像是遭了报应,上厕所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体里流了好多血,她吓得在厕所里不敢出来。他们找来了杨校长,杨校长扶了一下眼镜,笑呵呵地说:“雷晓娟成大姑娘了,以后可不许再淘气捣蛋了。”雷晓娟问自己会死吗?杨校长说每个女孩都要经历这一遭。婆姨们说,黄天贵要开始准备给雷晓娟找个上门女婿了。 接着,赵飞燕也出现了和雷晓娟一样的情况,白色裙子上沾了一块鲜红的血迹,那是我第一次见赵飞燕那般窘迫,她想用手遮挡,但那块血迹就像是故意和她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她走一步,那块血迹就会随着裙摆晃动一下,赵飞燕想提起裙子走,又羞于露出大腿,一群男孩在她身后起哄,叫黄庆云用自行车带赵飞燕回家。黄庆云蠢蠢欲动,又碍着我和雷晓娟,不敢开口。赵飞燕出人意料地跳上黄庆云的自行车后座,黄庆云兴奋的脸都成了猪肝色,他摇着车铃,一路狂奔,赵飞燕的黑发在风中飞舞着,我的心里长了青苔,发了霉。 那天之后,赵飞燕愈发安静了,但身体却在无声地健美起来,她手臂上的绒毛在我的眼皮底下,散发着柔美的光泽,小腿愈发显得修长,身体渐渐显现出迷人的弧线,她出现在我梦里的频率越来越频繁了;我发现自己病了,声音变粗了,体毛变黑了,早上起床,小雀雀在里像个士兵立正站岗放哨。 黄翠云用一块白底碎花的棉布亲手给赵飞燕做了一件胸衣,赵飞燕穿上胸衣之后,不敢挺起背走路。男生起哄,女生窃笑,黄庆云拉着大黄狗,说谁起哄就咬谁。 不知黄庆云又从哪里学来的新鲜玩意儿,他把自己的头发梳成中分,不知道抹了什么,油光水滑的,他还弄了一条牛仔裤,用皮带将衬衣扎进裤子里,脚上是一双白色球鞋,黄庆云说,他阿爸说他这身打扮是港台流行,雷晓娟说黄庆云就像电影里的汉奸。 黄庆云的这一身打扮,真的开始流行起来,就连雷天鹏都学他把自己的头发梳成中分。雷天鹏天生前额发根处就有一个漩,头发总是不听话的向后立起来,为了让它们往两边服帖,雷天鹏睡觉的时候,就用发夹将头发死死固定,半个月之后,终于有了和黄庆云一样的中分。 十七章 当班上三分之二的男生都梳了中分头,我上田麻子的剃头铺理了一个光头,小时候头顶长过两颗脓疮留下的疤痕,像和尚头上的虱子——一清二楚。 我的光头让赵飞燕对我刮目相看,她盯着我的头足足看了有一分钟,接着就笑出声来,那笑声就像是银铃,飘进我的耳朵里,每个毛孔都被瞬间激活,我感觉自己又像是飘在了云端上。 接着,赵飞燕止住了笑,她对我说:“雷惊天,我可以摸一下你的头吗?”说完,不等我回答,就伸出手,轻轻抚摸我光亮的头顶,动作十分的轻柔,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像是等待救赎的迷途羔羊般,露出了虔诚的表情。 紧接着,赵飞燕的手放在我的耳朵上,又轻轻地我的耳垂,跟着我就喊出声来:“哎哟,疼!”是数学老师揪起我的耳朵,我在课堂上睡着了,刚才不过又是一场梦,赵飞燕正一脸鄙夷地盯着我淌在课桌上的一大摊口水。黄庆云家的葡萄丰收之后,婆姨们说,这黄庆云就成了他家的游戏机——小霸王。黄庆云是家里的独苗,计划生育之前,又多了一个妹妹,他阿妈将他视为心肝宝贝,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心怕摔,有求必应。 那天,黄庆云的阿爸又拗不过他阿妈吹的枕边风,给黄庆云也买了一台录像机,而且还是可以自动倒带的,比我家的那个先进多了,加上黄庆云是免费放录像,黄翠云整的录像厅一夜之间门口罗雀,连雷天鹏都没了人影。等黄庆云再次笑嘻嘻地喊黄翠云“阿姨”时,黄翠云说这孩子缺心眼。 之前我恨不得黄翠云的录像厅没人来,现在真的没人了,见黄翠云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却没了可幸灾乐祸的兴奋。赵飞燕却一反常态的兴奋,真像是燕子飞了起来,我想起了她说黄翠云眼里只有钱的那句话,明白了赵飞燕兴奋的由来,没了人来人往,她便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入这个家了。 家里人潮鼎沸的黄庆云,本着‘天下大乱,头式不乱’的原则,在裤子口袋里随身带着一面小镜子,就连上课的时候,都偷偷在书本后面照一照。雷晓娟说他现在成了太监了。 为了验证黄庆云‘太监’的真身,那天下课,我故意跟在黄庆云的后面,一起去了厕所,故意和他并排着小便。黄庆云一只手掏出小雀雀,一只手还不忘掏出小镜子照了照,嘴里还不住地哼着小曲,那模样就如雷晓娟说的,像极了太监,纯粹一副婆姨的骚样。 我盯着黄庆云的小雀雀,发现他的小雀雀光溜溜的像条蚕虫,撒出的尿也是有气无力地淅沥沥,滴答答的。黄庆云见我,收起小镜子,就赶紧拉上裤子的拉链,谁知悲剧发生了——黄庆云的小雀雀被拉链夹住了。 黄庆云提着裤子,在厕所里上窜下跳,他牛仔裤上的铁拉链,不偏不倚就只夹了小雀雀上的一小块肉,拉不上来,也拉不下去,更拔不出来。杨校长来了,男生蜂拥来了,女生好奇地在人群外打转,我脸上露出惊诧的神情,心里早已乐开了花。黄庆云的阿爸和阿妈都赶来了,黄庆云一见他阿妈就“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无暇顾及他的汉奸头了。他阿爸弄来了夹钳,见宝贝儿子的子被夹着开始充血,却手足无措,急得直冒汗。 最后是杨校长用剪刀把裤子的拉链剪开了,黄庆云的小雀雀才终于得救了,小雀雀肿了起来,像煮熟的千年老王八的脑袋。 黄庆云的阿爸带他去看了李大夫,确定不会影响将来娶媳妇,才松了一口气。黄庆云请了几天假在家里休养,雷天鹏说黄庆云走路要用手提着,一摩擦就疼得跳脚。 这件事成了婆姨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传播了很久才消逝,黄庆云‘葡萄干’的外号终于摘掉了,取而代之的是——黄蛋蛋,因为那天,全校的人都见到了他的小雀雀,还有那两颗小雀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第十回 十八章 黄翠云的录像厅没了生意,我想着兑现自己之前对雷天鹏许下的承诺,但碍于有些无所事事的黄翠云,我偷偷翻出了阿爸藏在衣柜里的录像带,让雷天鹏借黄庆云家的录像机播放。 雷天鹏回来之后说,黄庆云看了之后像抽风一样全身抽搐,他说黄庆云的小雀雀突然充血,立了起来,顶着,疼得直叫唤,只得当着雷天鹏的面,脱掉裤子,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我问雷天鹏看了之后什么感觉,雷天鹏抓了抓头,痴笑着说:“全身发热,很难受,像尿床一样,不知怎么就湿了。” 那天之后,雷天鹏和黄庆云都落下一个毛病,喜欢盯着婆姨们的屁股和,色迷迷的像两头发情的公狗。 从不知愁滋味的雷天鹏开始有了苦恼,他每天晚上都会梦见光着身子的女人,接着就尿床了,他阿妈说他终于开窍了。傻子雷天鹏都开了窍,何况小霸王黄庆云。 那天,学校大扫除,我借故去小便,发现黄庆云正鬼鬼祟祟地趴在女厕所的一个通风口上。接着,赵飞燕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股怒气“嗖”的一下就直冲脑门,我二话不说就拉住黄庆云,往他的脸上挥了一拳。黄庆云理亏,捂着脸哼也不敢哼一声就跑了。 第二天,我的两只鸽子不见了,黄翠云说鸽子自己跑出来,跳到她的床上拉屎,她一生气就把它们赶走了。 雷天鹏说黄庆云抓了我的鸽子,等我赶去时,只剩下一地的鸽毛。黄庆云说鸽子是自己飞到他家的,上面又没有写着名字证明是我家的鸽子。这回换我吃了哑巴亏,咬着牙,握着拳,回了家。 鸽去窝空,我心痛难耐,想着黄翠云才是祸首,心中便燃起了一团火,捞起弹弓打碎了黄翠云和阿爸房间的玻璃窗,不等黄翠云反应出来,我又打碎了她小卖部的玻璃窗,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半夜下起了大雨,还刮起了大风,狂风卷着雨水灌进房间,黄翠云折腾了半天,还是没能制止暴雨的肆虐,屋里一片狼藉。 第二天,黄翠云病倒了,受了风寒,发了高烧。 接着,黄庆云找上门来兴师问罪,黄庆云说我昨晚打破了他家的两块玻璃。 黄翠云闻声挣扎着下床,病容憔悴,一身肥肉摇摇欲坠。黄翠云对黄庆云说:“我说黄蛋蛋,打破你家玻璃的石子上写了谁的名字不成,还是你家的玻璃长了眼睛,还是长了嘴,要不怎么就说是我家阿天打破的呢,要我说,还是昨晚雷公打破的呢。” 黄庆云扶着自行车,甩了一下他的汉奸头说:“那你家的玻璃不就是雷惊天打破的吗。”黄翠云吞咽了一下口水,接着说:“那是我自己家的东西,想打破就打破,我乐意。”黄庆云碰了一鼻子的灰,骑上自行车走了。 黄翠云粒米未进,嘱咐我和赵飞燕吃了饭上学去,自己转身进屋开始收拾。 赵飞燕说都是我干的好事,我心生一丝愧疚,跑去找了李大夫,李大夫给黄翠云打了针,开了药;黄翠云吃了药,退了烧。 雷天鹏说黄庆云家的玻璃不是雷公打破的,是雷晓娟打破的。婆姨们说连雷晓娟都开了窍,怀了春,想必那石头也会开花了。 十九章 鸽子事件之后,我和黄庆云结下了梁子,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雷晓娟打破了黄庆云家的玻璃之后,婆姨们说石头没有开花,雷晓娟却成了花痴。有人看见雷晓娟用左手在能写字的地方都歪歪扭扭地写上我的名字。我叫雷天鹏替我去擦掉,第二天,那些墙上又出现了我的名字,雷天鹏再也不愿意去了,雷晓娟斩钉截铁地说雷天鹏擦一次,她就写一次。 再见雷晓娟,我就好比是见到发疯的曹玉兰,雷晓娟看我的眼神就和曹玉兰发疯时候一模一样,直勾勾的,十分吓人,我不是避而不见,就是逃之夭夭。 接着,雷天鹏也添了新的苦恼。黄庆云责怪雷天鹏向我告密,而拒绝雷天鹏再踏进他家一步。这无疑毁掉了雷天鹏目前仅有的生活乐趣。他只得无奈的又充当了我的影子,和我一起守着空荡荡的鸽子窝,百般惆怅。 雷天鹏的惆怅来得快,去得也快。来了一个外地人,拉来了几台七分新的机器,找了雷天贵,租下学校旁边那间废弃的仓库,开了一家米粉加工厂,雷天贵说这也叫引进外资,搞改革,搞开放。 雷天鹏的阿爸托雷天贵说情,让雷天鹏去米粉加工厂打工。第一天下班回来,雷天鹏的心情就拨云见日,一片晴朗,他说米粉加工厂的米粉真好吃,干完一个月,还可以拿工钱。 天气晴好的上午,雷天鹏就在学校的操场上支起长条凳,抬出用来晾晒米粉的簸箕,晾晒米粉的簸箕,和传统的圆形簸箕不同,它是长方形的,在两根2米高的竹子上编上篾条,像极了担架。 和四叔公纯手工制作的银丝面不同,米粉加工厂的米粉是半机械化的,从米打成米浆,再做成和银丝面一般粗细的细米粉,这个过程基本是通过机器来完成的,即快又齐整,雷天鹏说这就叫流水线。雷天鹏负责的工作就是卖力气,将成形的细米粉(形状雷同后来的方便面)一板一板地整齐摆放在簸箕上,让它们自然晒干。早上,簸箕背靠在长条凳上,一头立着地面,朝东面摆放,下午便要调个方向朝着西面摆放,目的是让粉条能够充分晒到阳光。 晾晒米粉的簸箕成了雷公村一道新的风景线,齐刷刷的十分壮观。 正如雷天鹏说的那样,这米粉的味道不错。下课时,总有不少男生躲在簸箕下,从篾条的缝隙中,偷偷抽出飘着米香的新鲜米粉,一把塞进嘴里,再若无其事地跑开。晒完米粉的雷天鹏便添了新的工作,像一个稻草人守着那些簸箕,不为驱赶那些来偷吃米粉的鸟雀,而是那些偷食者。 晒干的米粉,装在编织袋里,一车车卖到雷公村以外的地方。雷公村里的人想吃米粉可以用钱买,也可以用米来换,随意添加各种佐料或炒或煮。那些偷吃不到新鲜米粉的男生,就从家里偷偷带出米来,换了米粉,又从家里带出油盐酱醋,在学校后面的空地上,架起锅,美餐一顿。那些米粉让我想起了四叔公,想着四叔公活着的时候,要是有这些机器来生产银丝面的话,那么,四叔公是不是就不会累得中风;他的三个儿子是不是也不会因为做银丝面又累又不赚钱而让这门手艺失传?想着,想着,忧郁随着我的身高一起成长,杨校长说我变得深沉,有几分我阿妈当年的神韵。 杨校长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一个人坐在操场北面的那棵榕树下。那天我被打了手心,那篇关于阿妈的作文,我一个人交了白卷,语文老师当着全班人的面,用教鞭抽了我五下手心,但奇怪的是,我疼的不是手心,而是胸口。我甚至第一次感到‘阿妈’这两个字,会拉扯着我的胸口硬生生的疼,这种感觉愈发叫人感到忧郁。 杨校长拄着拐杖,在我身边坐下,语重心长地说:“惊天啊,命运这个命题对现在的你来说,还显得过于沉重。但我们每个人从一出生,便要背负着命运的这一份沉重,人就是这样,越是觉得沉重的东西,越是想要去抗争,谁都渴望能挣脱,你阿妈也是如此。”那天,杨校长还说我阿妈并非婆姨们谣传的那样,仅仅是用‘好看’两个字就能概括的。杨校长说我阿妈确实是他见过的女人中,最好看的,但那种好看不单是外表的天生丽质,更叫人欣赏的是从骨子里透射出来的那股子不可复制的神韵,兰心蕙质,端庄秀丽。 杨校长还十分惋惜地说,可惜当年条件有限,阿妈又离开得匆忙,没能留下一张照片。最后杨校长还对我说,血缘这种东西是神奇的,相信我和我阿妈在茫茫人海,终究会相认。 夕阳西下,绯红的余晖,将整个雷公村都镀上了一层金黄色,正卖力抬簸箕的雷天鹏,与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远的杨校长,也被镀上了一圈金边,在我的眼里,闪闪发亮。 命运是什么?那天的我没能思考明白,眼里的忧郁却随着暮色越来越浓重了。 二十章 雷天鹏将第一个月的工钱换成了一袋米粉,他阿妈说他真的是个傻子。雷天鹏笑呵呵地偷偷拿出一些给黄翠云送去,他说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让黄翠云给我煮寿面。 但生日那天,黄翠云给我煮的长寿面是从镇上买来的银丝面,黄翠云说生日就应该吃面。黄翠云还说现在连银丝面都可以机器加工了。 那碗面我一口未动,不是因为那是黄翠云给我煮的,也不是因为那银丝面不是四叔公做的,更不是因为不是用雷天鹏送的米粉做的,只是百感交集,万千思绪如潮般直涌上心头。 我的生日是农历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南方已有了深厚的寒意。阿嬷在世的时候,这一天,会去四叔公家借银丝面,再煮两个鸡蛋,给我做一碗寿面。后来,每到这一天,四叔公就让陈阿婆拿来银丝面和鸡蛋,说是送给我吃的。 阿嬷走了之后,连阿爸都忘记我的生日,四叔公让陈阿婆煮好了寿面给我送来,陈阿婆说生日这天吃了寿面,才能长命百岁。阿嬷走了,四叔公走了,最后连陈阿婆也走了,我连自己的生日都差点忘记,没想到雷天鹏却记得。过了这个生日,我就满14岁了,阿爸14岁那年,阿公走了。 杨校长交给我的那个关于命运的命题又开始在我的脑海中萦绕。命运到底是什么?或许这命运就像是蒲公英,随风飘散,落地生根。我把收录机打开,潘美辰的那首《我是一颗拒绝融化的冰》,已经听过千百回。我想,对于冰而言,融化或许就是它的命运,拒绝融化就是对命运的一种抗争。 但是,冰不管融不融化,本质都是水,水凝结成冰是水的命运,那么,冰融化成水,对水而言,不就是命运的一种轮回,只是多了一个凝结与融化的过程。对命运的这种理解,让我愈发感到无比的迷惘,开始有些羡慕雷天鹏,他就从来不会被这些问题所纠缠。 我曾问过雷天鹏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雷天鹏说最快乐的就是每天回家,阿妈还在;黄庆云家的大黄狗没有追着他的屁股撵;不小心用手指了月亮,耳朵没有被割掉;玩火的时候,夜里没有尿床;掉了的牙齿又长出新的来;肚子饿了有饭吃,还有人愿意陪他玩。 那天,雷天鹏也问了我一个问题,他睁着黑亮的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四斤,我们是朋友吗?黄庆云说要是朋友的话,就应该在身上插两把刀,还要喝血发誓;有好吃的要一起吃,有好玩的要一起玩,还要一起挨打。” 我望着雷天鹏,没有直接回答。我不知如何定义自己和雷天鹏的关系,只是习惯了身边有他的存在。 见我沉默,雷天鹏的脸色即刻阴沉了下来,语气中透露着难以言表的失落:“黄庆云说的没错,他说你不会和我做朋友。” 我的心被无形地触动了一下,似安慰又似许诺地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当朋友。” 雷天鹏立马冲我绽放出一个绚烂的笑容:“那我们是不是也要在身上插两把刀,还要喝血发誓。” “在身上插两把刀,是要死人的。” 天鹏拍着胸脯说:“只要你说插,我就插。”那天,我和雷天鹏没有两肋插刀,也没有歃血为盟;但雷天鹏真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的福就是自己用劳力换取的米粉,希望我在生日的时候能吃上。 我14岁了,还是没有雷天鹏高,雷天鹏的鼻涕虫可能流的时间太久了,也开始渐渐干涸了,只是鼻孔下面还是留着两道清晰可见的痕迹,就像是干涸之后的河床,没了水,但还保留着当年蜿蜒澎湃过的痕迹。 雷天鹏一激动,说话还是会结巴,中分的头发彻底定了型,几天洗一次,时常黏糊糊的贴着头皮;只是没有学黄庆云上镇上的理发店上了颜色。头发上了颜色的黄庆云,婆姨们说他是雀蛋上的毛,再怎么折腾也是弯曲的。 雷天鹏那段时间对《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崇拜不已。雷天鹏说傻瓜郭靖娶黄蓉,他要是也练成一门武功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娶到像黄蓉一样的婆姨。 二十一章 雷天鹏第一次用自己的钱买烟抽,是在春节前,他分了我一支,抽一口,被呛得差点咳断气,想来大人不让干的事情是有原因的。雷天鹏说第一次抽都是这样的。现在他已经是一副老烟鬼的模样,动作十分的娴熟。 快过年了,阿爸也回来了,给赵飞燕买了一辆女式自行车。阿爸说赵飞燕马上就要到镇上上初中了,应该学会骑自行车。 阿爸像当年教我骑一样,在后面扶着车,先是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跑,接着就到村外新修的柏油马路上一遍一遍地跑。半个月之后,赵飞燕学会骑自行车,阿爸的腿也细了一圈。阿爸说再跑半个月都值,他说好几次赵飞燕从车上险些摔下,求救着喊“阿爸”,让他甜到了心坎里。 春节了,南下淘金的人像倦鸟归巢 ,纷纷赶回家。回来的男人们真的都淘到金了,每个婆姨的手上,都有了金晃晃的首饰。四叔公的小儿子也给阿金婶带回来一枚金灿灿的戒指。阿金婶用那两颗大龅牙使劲咬了一下,咧着嘴笑了,露出紫红色的牙龈,一脸兴奋地说:“是黄金,是黄金。” 唯独曹玉兰的男人像婆姨们预料的那样没有回来。曹玉兰像是失了聪,对各种闲言碎语充耳不闻。 回来的男人说,阿月快要临盆了,陈金水说,要是儿子的话,就会娶阿月。这样的谣言很快就在雷公村传开了,也传进了雷天贵的耳朵里。 雷天贵又找上门,曹玉兰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五条,有本事就去把陈金水抓回来。雷天贵再次空手而归。婆姨们说这计划生育还真是铁面无情,愣是将人弄得妻离子散,有家不敢回;但不管男人回没回来,这年总是要过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第十一回 二十二章 这个年,雷天鹏是过得红红火火,险些把房子都点着了,差点就玩火了。 雷天鹏除了收集烟丝之外,还有收集哑炮的爱好,那些没有点着的鞭炮,雷天鹏都捡回家,像收集烟丝一样,把里面的火药空出来,再收集起来。 大年初二,镇上的戏班子照例在雷公庙的戏台上咿咿呀呀开演,雷公村的老老少少聚集在戏台下看大戏。雷天鹏溜回家,烟还没抽上,却点着了火药,火苗一下子就窜了起来,烧了一床棉被,烧了雷天鹏的头发和眉毛。 因为过年,雷天鹏躲过了一顿打。但黄庆云却像是绿头苍蝇,总是在赵飞燕的身边打转,躲都躲不过。 黄庆云的阿爸给他又买了一台随身听,带着耳机听随身听的黄庆云,每天骑着自行车在我家院子里,扯着嗓子唱着流行歌曲: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婆姨们说黄庆云这是遗传,当年他阿爸就曾像只绿头苍蝇围着我阿妈转,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当年老子赢不了,现在这小子能否代替老子如愿以偿? 这话传到阿爸的耳朵里,关于阿妈,阿爸习惯选择沉默。 忍无可忍的黄翠云,一把取下黄庆云的耳机说:“黄蛋蛋,阿姨今天给你指条道儿,你要练嗓子,就回家关起门来好好练,保不准将来雷公村真的会诞生一位大歌星,别在这招魂似的嚎叫了,你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黄庆云厚着脸皮,笑着说:“阿姨,你说我真的能成歌星吗?我成了歌星的话,你就让我当你女婿,怎么样?” 黄翠云乐了:“等你当了歌星再说,现在你先回家去。” 那天之后,黄庆云真的让他阿爸买了一把吉他,每天跟弹棉花似的,“嘣嘣嘣”的边谈边唱,唱完整个正月。黄翠云说这孩子的脑子真的少根弦。只得守着赵飞燕,远离黄庆云的滋扰。 过了正月,南下淘金的男人又开始打包行囊,准备新一轮的远行。婆姨们拉着孩子,依依不舍送走自己的男人后,转过身将自己当男人,拉着牛,套上犁耙,开始春耕,独守空闺,开始了新一轮的等待。 秧苗刚刚泛青,桃树结满了花苞,曹玉兰在发疯之前,等回了她的男人。 陈金水后面没有跟着年轻的阿月,手里也没有抱回他的儿子,落魄得像个叫花子进了村,回了家。 雷公村又吹起了集结号,男女老少再次聚集在曹玉兰家门口。曹玉兰家去年碎掉的玻璃,还没换上,两头猪春节前出了栏,又喂上了两头猪仔,凤仙花刚刚长出嫩芽,屋前一头黄牛套着犁,在田埂上摇着尾巴,嘴巴不停蠕动,主人卷着沾满泥巴的裤腿,挤在人群里,用犁翻了一半的稻田,黑黝黝的泥巴像波浪卷起,向前伸展,散发着泥土的清新。 陈金水蹲在家门口,头埋在两腿之间,一只手夹着香烟,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 陈金水的阿妈,瘫坐在凳子上。老大牵着和老三的手,远远地躲着。曹玉兰还穿着黄翠云给她做的那条裤子,坐在一把矮凳上,两眼空洞,表情像结了一层薄冰的水面,异常平静。婆姨们低声说,这是曹玉兰发疯前的征兆。 陈金水说,阿月难产,疼了三天两夜。医生说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个,阿月说保孩子,陈金水说保大人。孩子最终生下来,陈金水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但一落地就夭折了。阿月产后大出血,跟着也去了。阿月的阿爸说阿月还没结婚就难产死了,丢人现眼,不让进村。 陈金水只得找了一个山头,亲手挖了一个坑,将阿月和孩子一起合葬。陈金水在坟头上不吃不喝坐了两天,下了山,回了雷公村。 雷天贵再一次上门来了,说陈金水是伤天害理,伤人害己,孩子虽然没了,但陈金水还是要法办。 陈金水的阿妈从凳子上清醒了过来,摇摇晃晃地跑到雷天贵的跟前,哀求说:“大侄子,要抓就抓我吧,反正我也活够了,但这个家不能没有金水啊!” 陈金水跟着缓过神,抬起头来,脸颊凹陷,嘴唇干裂,从干涩的喉咙里,一字一句地挤出一句话:“雷天贵,今天我陈金水要杀要剐随便你,砍头也不过头点地,要你敢动其他人一根毫毛,就别怪我无情。” 雷天贵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示意陈金水自己跟他走。陈金水的阿妈一把拉住陈金水说:“金水啊,你这是要你阿妈的命啊,你要再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也不活了啊。”陈金水嘴唇动了几下,最后还是没有吐出一句宽慰的话。杨校长拄着拐杖来了,人群立马分开一条道来。杨校长一脸无奈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曹玉兰,直接走到雷天贵的面前,叹了一口气说:“天贵啊,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插手,你这也是秉公办理,无可厚非。不过,这法律也不外乎人情,现在人没了,对金水何尝不是一种惩罚,他不仅对不起玉兰,更对不起阿月,金水要是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话,当初一定会听你的话。现在,他也一定是悔不当初,你就不能网开一面,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 雷天贵一脸难色,一边是恩师求情,一边关乎自己的前程仕途,雷天贵左右为难。 杨校长又接着说:“天贵啊,我知道你也为难,身为一村之长,大小也是个官,是应该起表率作用。但为官者,是百姓衣食父母,当体恤民情,为民做主。金水虽有万般不是,也是求子心切,都是为人父母,又是乡里乡亲,怎忍心看着这个家就这么散了呢?而玉兰她作为一个外乡人,千里迢迢来到我们雷公村,我们应该善待人家。” 杨校长和来时一样,拄着拐杖回到学校,雷天贵再一次空手而归,围观的人一窝蜂散去,早早关起家门,婆姨们说阿月和那夭折的孩子死得冤,会变成厉鬼。 阿月和孩子是否变成厉鬼,谁都没见过。那天夜里,曹玉兰又开始鬼哭狼嚎了。雷公村又迎来了三月,曹玉兰疯了,千树万树的桃花开了。 二十三章 曹玉兰发疯的三月总是显得格外漫长,和往年不同,曹玉兰这次的状态除了时哭时笑,更令人惶恐的是,曹玉兰的嘴里像是嘶鸣,又像是呜咽,时而惊恐,时而抽搐地喃喃念道着:杀人了,杀人了。 婆姨们说阿月和那孩子的亡灵可能只有曹玉兰能见到,曹玉兰这是在替陈金水赎罪,婆姨们聚在一起无限惋惜又暗自庆幸地说,谁遇到这样的事情,都得像曹玉兰一样发疯。 黄翠云和赵飞燕是第一次见曹玉兰发疯,赵飞燕见到曹玉兰就像是见到鬼一般地失声惊叫。黄翠云会给曹玉兰送吃的,曹玉兰一阵狼吞虎咽之后,又翻江倒海般狂吐不止。婆姨们说曹玉兰像是被鬼附体,可能就只能吃香烛灰。 发疯之后的曹玉兰,身体奇迹般的不再沉重,轻飘飘地像是骑着风火轮的哪吒,大腿上有溃烂愈合之后留下的赭色的印记。曹玉兰将黄翠云给她做的那条裤子,撕扯得粉碎,将套在头上,着像个幽灵在雷公村的每条巷子里游荡,见到年幼的男孩,就用粗壮的手臂,环抱着自己的身体,哀求着说:不是我,不是我。 曹玉兰的疯言疯语像是一把刀,将雷公村的春天扒拉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染红了桃花,留下了永远难以愈合的伤痛。 陈金水对曹玉兰依旧熟视无睹,日日借酒消愁,喝到醉成一滩泥。陈金水的阿妈和三个孩子唯恐陈金水一醉不醒,做出傻事,每天轮流着在一旁守着陈金水。 陈金水再次找黄翠云赊酒喝,黄翠云用竹扫把将陈金水赶了出去:“我说陈金水,你算不算个男人,玉兰都那样了,你还有心思喝酒,婆姨不管,孩子也不管,你那一大把年纪的阿妈你也不管,你还是不是人。” 陈金水没喝酒却发了酒疯,像个无助的孩子哭了起来:“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老天要这么对我,阿月啊,我对不起你啊,阿月,你来把我也带走吧。”黄翠云说陈金水已经是个活死人,彻底废了。三月一过,曹玉兰又活了过来,黄翠云又给曹玉兰做了一条新裤子,又拿自己的裤子改了两条裤子给曹玉兰送去。黄翠云从曹玉兰家回来后让阿爸给陈金水找个活干。阿爸还没给陈金水找到活干,陈金水又一声不响离开雷公村,很长一段时间不知所踪。 少了男人的雷公村,每天依旧会上演着家长里短的变奏,生活像一口池塘,平静无波的表面之下,却潜藏暗涌。 我和其他30多个孩子将面临着升学考试;杨校长以拳拳之心,淳淳教诲:“升学考试不仅仅是一次检验,也将决定每个人将来的人生道路;今日是昨日的延续,所以,今日的努力决定了明日的收获。” 镇上有两所中学,镇一中是高等中学,有着近百年的悠久历史,四叔公就是在镇一中读的书。另外一所中学是新开办不久的普通中学,用黄翠云的话说,那就是属于二流的,黄翠云说赵飞燕是必须要考上一中;黄庆云说赵飞燕考哪里,他就考哪里,雷晓娟说我考哪里,她就考哪里;我将自己的去向交给了自己的成绩。我的去向还是一片迷茫,杨校长却提前预定了自己未来的人生方向。因为腿疾,杨校长被特许提前退休,新校长是一位40出头的中年男人。新校长来了没几天,杨校长的老伴从老家赶来替他收拾东西。一根扁担,一头装着书,一头装着衣物,杨校长30多年的教育生涯,大半辈子的人生积累,就是用一根扁担挑着,两袖清风,一身正气。 杨校长踩着清晨的露珠离开雷公村,曹玉兰拖着臃肿不堪的身子,气喘吁吁追赶了上来。杨校长鼻梁上的镜片蒙上了一层白雾,曹玉兰拉着杨校长的手,泣不成声。杨校长说:“玉兰啊,金水亏待了你,我杨某人也愧疚于你啊。当年,你和美凤是我要求留你们在雷公村的,谁曾想,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都怪我无能,是个穷教书的,无力扭转命运的齿轮,让不幸终结。” 杨校长就这样离开雷公村,告老还乡。关于命运的命题,他没有给我解答,只说有天若遇见我阿妈,替他带句话:“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这句话,我不懂,杨校长说聪慧如我阿妈,一闻便懂。 这年的暑假,因为没有作业而显得悠游自在,却因为等待成绩的公开而显得焦灼不安。八月,成绩终于出来了,如预料的一样,赵飞燕考上了一中,我,黄庆云和雷晓娟集体落榜,只能上普高。黄庆云缠着他阿妈,说要是不能和赵飞燕一起上一中,这书就不念了。 我虽然早已确定了自己的去向,但想着以后将不再和赵飞燕同桌,依旧感到莫名的失落。只有雷晓娟如了愿,像是中奖一般地异常兴奋。不过,很快,雷晓娟便急得跳脚,他阿爸找回了一个上门小女婿,雷晓娟将来的男人——阿满。 二十四章 阿满出生在小满,比雷晓娟大一岁,却矮了半个脑袋,长期营养不良般干瘦,头发如当年的雷晓娟像一把稻草顶在头上,眼睛出奇的大,黑白分明,躲在他阿爸的身后,像只惊恐的小猫。 阿满的阿爸是个渔民,世代以打渔为生,身上有股洗不掉的鱼腥味。赤着脚,额头上泛着微波迭起的褶皱,黝黑的脸庞上挂着窘赧的笑容,刚过中年,一颗门牙便已经脱落,嘴唇暗红,面对围观的人群,显得局促不安。 阿满的家在雷公村东面的海边,是家里的,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阿满的阿爸一次出海打渔,遭遇突如其来的台风,渔船被巨浪打翻,靠着好水性才捡回了一条命,却彻底断了生活来源,眼看着养不活家里的几张小嘴,才无奈的将性情温顺的阿满送到雷天贵家,当入赘的小女婿。阿满说他可以不吃饭,一起打渔。阿满的阿爸说阿满要是现在回家,弟弟妹妹就会吃不饱,等家里条件好了,就来接阿满。阿满提着自己的一包衣物,目送阿爸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回过头来,是黑压压的陌生脸孔,大眼睛里立马泛起了潮水般的泪水,立在雷天贵家的那棵石榴树下,成了泪人。 雷天贵将阿满领进屋,雷晓娟的阿妈给阿满煮了荷包蛋,在客厅里给阿满铺了一张床。婆姨们说雷天贵这是在替别人养儿子。黄庆云说阿满是童养媳,是男人婆雷晓娟娶回家的男人。 雷晓娟发了话,说将来非雷惊天不嫁,雷天贵说她不要脸。雷晓娟跑出家门,游荡到天黑,她将黄庆云家的两只水桶上的铁箍卸了下来,送给了雷天鹏。 第二天,雷天鹏一路滚着铁圈去米粉厂,路过黄庆云家门口,只听里面传出黄庆云他阿妈的咒骂声:“谁家的兔崽子,出娘胎时没绑手脚(雷公村谁家的孩子出生,都要将手脚用布条绑着,再包在襁褓里,目的是让自家的孩子将来手脚干净,不做偷鸡摸狗的事情)。”阿满说他不想上学,雷天贵就让他和雷天鹏一起在米粉厂卖体力。雷天鹏又有了新的苦恼,他问我阿满真的是雷晓娟的男人,可是雷晓娟喜欢的人是我,和不喜欢的人怎么能够结婚,他阿妈和阿爸就是因为喜欢才结婚的。 雷天鹏的问题我回答不上来,甚至延伸出了许多问题,在我的脑子里盘根错节的纠缠着。如果喜欢一个人就能够结婚的话,那我将来应该娶赵飞燕,还是娶雷晓娟呢,而赵飞燕是应该嫁给黄庆云呢,还是嫁给我呢?而阿妈是不是因为喜欢阿爸才嫁给阿爸的,如果结婚真的是因为喜欢的话,那阿妈为什么又要离开自己喜欢的人呢? 我问雷天鹏,雷晓娟总是欺负他,为什么还管她的事情。雷天鹏说他阿爸说打是亲骂是爱,他说自己从来不问为什么,想那么做就那么做了。我想这就是傻子的好处,不必苦恼生活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新房子奠基那天,黄庆云的阿爸请来了戏班子在雷公庙的戏台上连唱了三天三夜,说是还年前在雷公庙里向菩萨许下的愿。戏班子刚走,又请了镇上的流动文化宣传队要接着放三天的电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第十二回 二十五章 那天,电影散场,我和赵飞燕踩着月光回到家,黄翠云在月光下安静地坐着。赵飞燕飞快闪进了自己的房间,顺手把门带上。 放了三天电影,我和赵飞燕一起看了三场,那是我有生以来度过的最美妙的一段时光,如果说生活是苦与乐交织的话,那么,与赵飞燕在自行车上来回飞奔的时光无疑是甘如饴,会忘了路之远近,目空一切。 第三个晚上,自行车的气门芯被人拔了,我说是黄庆云干的,赵飞燕说是雷晓娟干的。推着轮胎瘪了气的自行车,我和赵飞燕中间隔着自行车,并肩走在月光下。 皎洁的月光下,我和赵飞燕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赵飞燕一路沉默着,齐腰的长发在微风中丝丝缕缕飘荡着,风儿将发香与虫鸣糅合在一起,轻柔地拂过我的脸颊,那种感觉再度将我置于云端之上,脸红耳赤,仿佛置身梦境。我只是想打破这沉默,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飞燕。”赵飞燕闻声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两只手交织着放在裙摆上,黑亮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光,像一尊月光女神,立在我的面前,我心跳瞬间加速,结了巴,急忙扭过头,不敢正视赵飞燕的脸,推着车三步并作两步,回了家。 黄翠云这次没有让赵飞燕直接回房间,而是将她堵在门口,发了雷霆之怒。黄翠云说赵飞燕一个女孩子应该要学会自重,别叫旁人在背后说是非。黄翠云说赵飞燕是她含辛茹苦当宝贝一样养大的,不是用来让人嚼舌根的。 赵飞燕眼里喷出火,冲着黄翠云大声吼,说从小到大,被人说的是非还不够多吗,如果黄翠云还会觉得害臊的话,就应该守一辈子的寡,为什么还要嫁到雷公村。赵飞燕说黄翠云口口声声说将她当宝贝,目的不就是希望将来找个好婆家,她好跟着享福吗,这不过是黄翠云一厢情愿的自私的想法而已。 黄翠云的身体像是被某种物体击中,猛得摇晃了一下,失去了重心,一把扶住了门框,手背上青筋暴起,脸色煞白,半天没能回过神来。最后,黄翠云说,如果赵飞燕想和她一样活着,那就随便她。第二天,黄翠云病倒了,李大夫说是受了刺激,赵飞燕漠不关心,青春期的叛逆在赵飞燕身上迸发,虽是星星之火,却燎了原。婆姨们说赵飞燕不愧是黄翠云生的,一物降一物啊。 至于黄翠云口中的那些是非,黄翠云通过阿爸的嘴向我传达。阿爸说,赵飞燕是我的妹妹,永远都是,只能是。我双眼也喷火来,紧握拳头,咬紧嘴唇,却将反驳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黄翠云对阿爸说赵飞燕必须要走出雷公村,不是自私,是望女成凤,所以我和赵飞燕只能是兄妹。 像是达成默契,赵飞燕和我不期而遇,临风并肩坐在天台上。我将杨校长留给的关于命运的命题抛给赵飞燕。赵飞燕习惯性地抱着膝盖,用手把头支在膝盖上,沉思良久说:“如果说我是我阿妈的女儿,是你的妹妹,都是命运安排的话,那么,我将挣脱这一切,我讨厌自己是我阿妈的女儿,是你的妹妹。” 赵飞燕的话,将我推进了绝望的深渊,不但无情剥夺了我当她哥哥的资格,还把我的初恋掐死在襁褓里,夭折了,我的世界顷刻间陷入一片灰暗。我找雷天鹏要了根烟,这一次竟然得心应手,吞云吐雾十分潇洒,但烦闷却随着尼古丁沉积在胸口,窒息一般的难受。 赵飞燕无视一切,一意孤行办理了寄读,一个星期回来一次。赵飞燕说,要想离开雷公村,不像黄翠云一样生活的话,就只能努力考上大学这条路。 这个家缺少了赵飞燕,显得更加沉寂,连阿爸都觉得烦心,收拾行李一走了之。留下我和黄翠云像太阳和地球,虽然是两个的星球,但我必须要绕着黄翠云转,走不出她的视线。 我慢慢习惯了一个星期有好几天见不到赵飞燕的日子,但赵飞燕的影子就像是直入我脑海中的一枚芯片,我见或不见她,她都在我脑海里,一刻不停地闪现着,叫人头疼。雷天鹏对我说,想见赵飞燕的话,就直接去一中见。 我趁着夜色,骑着自行车溜进一中。曾想象过的景物在我的眼前一一铺开,陌生而熟悉。我甚至嗅到了空气中漂浮着赵飞燕的气息,莫名激动。 赵飞燕的教室在一楼,教室外是一排高大笔直的香樟树。我躲在树影下搜寻着赵飞燕的身影。教室里灯火通明,穿着统一蓝色校服的学生,成群聚集着,赵飞燕坐在教室中间的位置上埋头写着作业。头发梳成马尾,用红色的橡皮筋固定着,露出光洁的脖颈,在一群黄翠云口中的所谓天之骄子中,依旧是鹤立鸡群,一眼便能认出。 黄庆云同样具有被人一眼认出的能耐,他抱着吉他,正“嘣,嘣,嘣”地弹棉花。雷天鹏说黄庆云在手臂上用针刺上赵飞燕的名字,涂上蓝墨水,还对他阿妈说,他死也要娶赵飞燕,不然就出家当和尚。 我竟然有些佩服黄庆云可以将对赵飞燕的喜欢用近乎痴傻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勇气,而我只能躲在人群的背后,就连雷晓娟叫人无所适从的泼辣都让我感到自惭形秽。 那一年,大街小巷传唱着《星星点灯》,我就像是那迷路的孩子,找不到自己情感的归宿。 二十六章 我问雷天鹏有没有自己喜欢的人,雷天鹏说谁对他好,他就喜欢谁,所以他最喜欢他阿妈和我。我寻思着雷天鹏的话,摸着自己微微凸起的喉结,竭力将青春期的青涩快速翻阅。 但,烦恼不像曹玉兰的疯言疯语,桃花一谢就结束,倒像是梅雨时节的青苔疯长。而这些烦恼无人可以替我拔除。我对烟上了瘾,天一黑,就爬上天台上抽着从阿爸那里偷来的烟,唯有那一刻,烦恼才会暂时随着烟雾飘散,融进夜色里,化成灰烬;随后又会死灰复燃,像生命力顽强的野草。 我甚至渴望赵飞燕再次将我推进绝望的深渊,万劫不复,以换取和她一起飞奔的瞬间。然而,从东面的大海吹过来的风,带来了一丝的凉爽,却吹不散我心中的郁结。忧郁像那日渐浓重的体毛,寄居在每一个毛孔里,无声无息地蓬勃着。 我再次读阿妈留下的书,不记得读过多少遍了,只是这一遍我读出了爱情,可生死与共的爱情。我想,如果我是于连的话,那么谁是玛蒂尔德,谁又是雷纳尔夫人? 最后,我看到了是一种东西将于连送上了断头台,曾一直以为那是他的野心,原来不单单是一个人的野心,而是——宿命!如果说命运可以扭转,那么,宿命之说该如何击破? 如果杨校长在的话,他或许能给我些许的预示。我想起了杨校长口中兰心慧质的阿妈,这个给了我生命的女人,究竟背负着怎样的命运,才会如此决绝地去挣脱呢? 从赵飞燕的身上,我看到了决绝的可怕。赵飞燕和黄翠云成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赵飞燕说,血缘这种东西,并没有让她值得可骄傲与自豪的,她并没有要求来到这个世界,现在,她也不需要黄翠云以血缘为条件为她负责,她要自己为自己负责。 黄翠云的伤心溢于言表,她扬起的手,在半空中颤抖着,最终还是没有落在赵飞燕粉雕玉琢的脸上,倒像是打在她自己的脸上,表情痛苦的扭曲着,脸上的肌肉抽搐着。 我第一次看到黄翠云的无助,却无力解救,连阿爸都无能为力。阿爸没有资格拿血缘为条件为赵飞燕负责,他能做的就是把黄翠云拥在怀里,现在,他是黄翠云唯一的依靠,他要为自己娶回家的女人负责。 或许,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负责,或者说只能自己对自己负责。 中考前不久,黄翠云被赵飞燕的班主任叫去,一起去的还有黄庆云的阿爸。接着,黄庆云就被他阿爸接回家,关起门,毒打了一顿。最后,黄庆云的阿妈拼命保护,黄庆云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雷公村里谁家有点风吹草动,总能不胫而走。婆姨们说,黄庆云这次被学校退学,是因为赵飞燕。黄庆云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花招,心血来潮买了一套送给赵飞燕,赵飞燕二话不说交给了班主任,就这样,教导处决定以骚扰女同学,作风不正派耍流氓为由,让黄庆云退学回家。雷公村里谁家有点风吹草动,总能不胫而走。婆姨们说,黄庆云这次被学校退学,是因为赵飞燕。黄庆云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花招,心血来潮买了一套送给赵飞燕,赵飞燕二话不说交给了班主任,就这样,教导处决定以骚扰女同学,作风不正派耍流氓为由,让黄庆云退学回家。 黄庆云退了学,挨了打,以绝食抗争,他阿妈苦苦哀求无果,跑来找黄翠云,让赵飞燕发发慈悲劝劝黄庆云,说这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黄翠云替赵飞燕去了一趟黄庆云家,回来之后,黄翠云说,黄庆云是一根筋,死心眼,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赵飞燕,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是痴鸟等湖干一一痴心妄想。 黄庆云被退了学,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他阿妈说只要他在家乖乖呆着,不惹事就烧高香了。他阿妈又给他买了一个寻呼机,为了定位宝贝儿子。黄庆云经常穿着校服混进学校,布下耳目,守着赵飞燕。中考的成绩出来了,赵飞燕如愿上了一中高中部的分数线,我和雷晓娟都在分数线下游离。我对阿爸说想转到一中,阿爸找人托关系,把我弄进了一中。 雷晓娟也想继续读高中,雷天贵说雷晓娟也是龟背上刮毡毛——痴心妄想。雷天贵说女孩子家读到初中毕业就差不多了,就雷晓娟的成绩,念完三年高中也是浪费时间,不如趁早回家和阿满结婚。 虽然是招来的上门女婿,雷天贵倒是真的将阿满当儿子使唤,一手抓计划生育,一手盘算着传继香火。 雷晓娟说,这世界上的男人都死光了,也不嫁阿满。阿满像是委屈的小媳妇,在一旁不敢吱声。 阿满在雷天贵家住了两年,长高了,身体也健壮了,只是依旧像一只温顺的小猫,吃饭不敢吃多,不敢夹菜,更别说像猫上蹿下跳,活动自由,只能眼巴巴地等着他阿爸有天来接他。阿满的阿爸偷偷来过一回,躲在角落里,看了阿满一眼,又悄悄地走了,脚上多了一双拖鞋。 二十七章 雷晓娟最终没能改变她阿爸雷天贵的想法,继续高中学业。雷晓娟的叛逆随之开始爆发,原来就不长的头发,剪成了板寸,还染上了黄颜色。耳朵上各穿了两个耳洞,带上了耳环,又恢复了假小子的模样,且变本加厉。 雷天鹏说雷晓娟也纹了身,把我的名字纹在胸口,立志非我不嫁,要不就和黄庆云一起出家。雷天贵气得七窍生烟,又无可奈何,骂雷晓娟是狗日的孽种。 各种异样的眼光,雷晓娟视若罔闻,她制造各种机会,像个小太妹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甚至会经常坐在我家后院的围墙上,嘴里嚼着泡泡糖,用弹弓将后院的鸡鸭弄的鸡飞蛋打,然后在黄翠云的怒骂声中,吹着泡泡绝尘而去。 我无视雷晓娟的存在,沉浸在可以与赵飞燕成为校友的兴奋中,憧憬着各种的美好。不过,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自由出入一中校园,所有的却都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赵飞燕像是对待陌生人一样对我视若无睹,独来独往。但她就像是一块磁铁,吸引着我的目光,记录着她的一举一动。赵飞燕喜欢一个人在操场上看书,我就学着打篮球,就为了能够多看她几眼。周末回家,我故意骑车跟在她的身后,就为了看她的黑发在我的眼前随风飞舞。她晾在院子里的衣服,像是被施了魔咒,总是牵引着我,不由自主的用鼻尖去收集那味道,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反复回味。用雷天鹏的话说,我是着了魔。 是的,我想自己真的是着了魔了,我开始理解黄庆云,甚至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我所承受的痛苦,黄庆云应该也在承受。不过,我至少还可以经常在不同的场合见到赵飞燕,还和她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有种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越感。想到这些,我便开始同情黄庆云,苦恋了赵飞燕这么多年,赵飞燕却从未正眼瞧过他一眼。 应该说,赵飞燕没有正眼瞧过任何男生,很多男生往她的书包里塞情书,赵飞燕原封不动都丢进了垃圾桶。总有人在背后说赵飞燕装清高,骨子里却透着。赵飞燕充耳不闻,她唯一需要善待的是自己的成绩,时间每一分一秒都被她充分利用,不容自己有一丝的懈怠,她的成绩始终保持在班级前十;只有在看到自己成绩的那一刻,赵飞燕的嘴角才会微微上扬,有一种如负释重的轻松。 赵飞燕笑起来很美,像盛开的蔷薇花,令人陶醉,浑身却长满了刺,男生为之不惜冒险,女生却嗤之以鼻。 老天对赵飞燕从未亏待,就像是有那么一支神来之笔,在悄无声息的将她不断地描摹,雕刻,让她日臻完美。 或许赵飞燕没有多余的空闲顾及自己的美,所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美。再朴素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就像是沾了仙气,如仙女下凡。婆姨们说,这美丽的女人未必都是仙女,更多的是祸水,像封神榜里的苏妲己,像聊斋里的狐仙,会勾了男人的魂,吸光男人的精气。 婆姨们的话,像是应了验。赵飞燕确实勾走了我的魂,我甚至因为赵飞燕差点成了瞎子。 赵飞燕不可一世的美丽,不但遭人觊觎,还是一种挑战。一群高年级的男生打赌,要将赵飞燕约出来。他们将赵飞燕堵在了教室外的走廊上,不依不饶,嘴里满是挑衅的脏话。 赵飞燕当众给了带头的男生一记耳光。男生恼羞成怒,扬起手也扇了赵飞燕一记耳光,赵飞燕的脸上立马印上了一个清晰的掌印,接着脸就红肿了起来。赵飞燕眼里噙着泪水,咬着牙不让眼泪流出来。 等我赶到,想来个英雄救美,已经迟了。赵飞燕和一群男生已经被带到教导处,男生写了检讨,记了小过,赵飞燕成了学校的新闻人物,周围布满了幸灾乐祸的好事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章 第十三回 二十八章 有人说,青春是一种萌动。身处一片黑暗中的我,终于体会到了这种青春的萌动,像万马奔腾,又像涨潮的海水,还似心里住着无数只的小鹿,更如同千万条虫在啃食。是这种汹涌澎湃,又煎熬万分的萌动,推动着我,让我终于有勇气用行动表示了对赵飞燕的喜欢,并不惜付出了血的代价。 医生说我的眼睛可能会瞎,阿爸和黄翠云心急如焚,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后悔,我躺在病床上,在黑暗中,用鼻尖,用耳朵搜寻赵飞燕的身影。最终我等来的是风风火火的雷天鹏和雷晓娟。 雷天鹏说我不够义气,说好要一起挨打的,结果打架也不找他,就算他打不过,至少也可以帮我挨几拳,大不了和我一起住院。 雷晓娟抓住医生,声音竟然微微颤抖,她问医生我会不会瞎,如果我真的瞎了,她就把眼睛给我,求医生一定要把我治好,说我要留着眼睛找我阿妈。我的心猛得一下,莫名地抽紧,不知是因为雷晓娟说要把眼睛给我,还是因为她提到我阿妈,还是想到赵飞燕是否也会紧张到声音发抖,总之,胸口被什么东西堵着,膨胀着。 雷晓娟最后竟然哽咽起来,泣不成声。这是我第一次见雷晓娟哭,我用耳朵默默聆听着雷晓娟的抽泣声,在黑暗中想象着,流泪哭泣的雷晓娟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样?雷天鹏悄悄说雷晓娟哭的样子好难看,撇着嘴,像鲢鱼,一把鼻涕一把泪,眼睛肿得像桃子。 雷晓娟带着哭腔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她说:“雷惊天你别害怕,我可以把我的眼睛给你,实在不行,我就当你的眼睛。如果你为了我打架,我就可以为你死。”雷晓娟的话在黑暗中像是放大了分贝,飘进我的耳朵,竟觉得字字惊心,我多么希望这些话是从赵飞燕的口中说出,那么,我就是瞎了,不,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赵飞燕来了,我用鼻子就能感觉到那熟悉的气息,她是被黄翠云带来的,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像在黑暗中期待黎明般迫切。赵飞燕立在我的床边,沉默良久之后,语气冷硬地说:“雷惊天,我警告过你,别多管闲事,你为什么还要这般无耻地要让我变得不堪,你别以为伤了眼睛,就可以以此作为条件,要求我偿还。” 赵飞燕的声音就连说狠毒的话,都是那么好听的,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我可以想象她的脸上一定还是挂着不可一世的神情,甚至会握着小拳头,以支撑自己的脊背,就像台风登陆的那个夜晚,就像她说不需要黄翠云替她负责的那个下午,像她被男生恶意攻击,挨了耳光的那个傍晚,她就是这般像一只刺猬竖起身上的刺,不容人靠近,以伪装坚强。 我把脸轻轻转到声音传来的方向,眼前一片黑暗,但一定有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我感觉到了脸颊上的一丝灼热,我扯动着嘴角,朝着阳光的方向,我想对赵飞燕说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也可以为你去死。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因为我是你哥哥,所以,不需要你偿还。” 赵飞燕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你不姓赵,我不姓雷,你怎么会是我哥哥,我没有哥哥,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啪”,黑暗中响起一声响亮的耳光,我知道赵飞燕挨了打,她的咆哮戛然而止,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结,死一般的沉寂。我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最后停滞在半空,我找不到赵飞燕;我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真的看不见了,那是多么可怕,谁来保护赵飞燕,是黄庆云吗,不,绝对不能是黄庆云,这种感觉让我无比恐惧。 雷晓娟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语气十分激动地说:“赵飞燕,雷惊天他可是为了你才变成这样的,你不但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还口口声声说他这是多管闲事,这耳光是我替雷惊天打的。” 我感觉到赵飞燕离开我的床边,转身的瞬间,那熟悉的气息从我的鼻尖横扫而过,我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双腿,却没有站起来,伸手抓住的只有漫无边际的黑暗。我听到黄翠云沉重的脚步声,追着跑出去,房间又变得死一般的沉寂。我垂下了手臂,愤怒随之汹涌上心口:“雷晓娟,你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替我打飞燕,你凭什么打她?” 雷晓娟的声音又开始颤抖:“就凭我喜欢你!” “你喜欢我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吗?我不稀罕你喜欢我,你走,马上从我眼前消失。”我咆哮着,嗓子发干,喘着粗气。 雷晓娟跑出去了,雷天鹏跟了出去,我的世界彻底安静了,阳光直射我的眼睛,火辣辣的疼,一股巨大的无助感,在黑暗中席卷而来,将我紧紧包裹,泪水在纱布后面决了堤,顺着眼角蔓延。 那是我第一次为自己而流泪,我真的很疼,不是眼睛,而是心。 二十九章 阿爸替我办了休学,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后,阿爸借米粉厂的三轮车,接我回家休养,世界依旧是一片黑暗。这中间赵飞燕没有来过,雷晓娟也没有来过,雷天鹏来过两回。 雷天鹏说雷晓娟那天回去后,在我家后院的围墙上一直坐到天黑,一句话都不说。 阿爸偷偷去了学校,带回来了赵飞燕的消息,说赵飞燕一如往常,波澜不惊。 我好像伤的不是眼睛,而是嘴巴,舌头僵硬,只能沉默。比起雷晓娟,我更担心的是赵飞燕,一首歌里这么唱着:会哭的人不一定流泪。赵飞燕从未在人前流过一滴泪,但她一定在没人的地方哭过,只是将眼泪统统倒流回肚子里。 雷天鹏为雷晓娟打抱不平,激动到舌头又打了结。雷天鹏说雷晓娟那么做没有错,他说我可以为了赵飞燕去打那些欺负她的人,雷晓娟怎么就不能为了我,而打赵飞燕呢?雷天鹏说他也觉得赵飞燕该打,理由和雷晓娟一样,因为我是为了赵飞燕而受伤的,她竟然那么不领情。二十九章 阿爸替我办了休学,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后,阿爸借米粉厂的三轮车,接我回家休养,世界依旧是一片黑暗。这中间赵飞燕没有来过,雷晓娟也没有来过,雷天鹏来过两回。 雷天鹏说雷晓娟那天回去后,在我家后院的围墙上一直坐到天黑,一句话都不说。 阿爸偷偷去了学校,带回来了赵飞燕的消息,说赵飞燕一如往常,波澜不惊。 我好像伤的不是眼睛,而是嘴巴,舌头僵硬,只能沉默。比起雷晓娟,我更担心的是赵飞燕,一首歌里这么唱着:会哭的人不一定流泪。赵飞燕从未在人前流过一滴泪,但她一定在没人的地方哭过,只是将眼泪统统倒流回肚子里。 雷天鹏为雷晓娟打抱不平,激动到舌头又打了结。雷天鹏说雷晓娟那么做没有错,他说我可以为了赵飞燕去打那些欺负她的人,雷晓娟怎么就不能为了我,而打赵飞燕呢?雷天鹏说他也觉得赵飞燕该打,理由和雷晓娟一样,因为我是为了赵飞燕而受伤的,她竟然那么不领情。这次,我没有咆哮,只是静默着像一尊眼睛包着纱布的雕塑;脑海中不停闪烁着那首歌的另外一句歌词:会痛的心已经分不清是非,爱你是不是有罪? 再见赵飞燕,是回家那天。我听见赵飞燕推着自行车进屋,听见她如燕般轻盈的脚步,从走廊拐了进来,经过我房间的门口,停顿了一下,很快又进了她自己的房间,并带上了门。 我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雪花膏的味道,像折翼的蝴蝶,摇摇坠坠地飘来,那瓶雪花膏就放在赵飞燕房间的方桌上,透明的玻璃瓶,有个好听的名字——夏士莲。 我清晰地记得,雪花膏的旁边有一个红色的盒子,盒子里装着赵飞燕从小收集的各色糖果包装纸。那些糖纸赵飞燕先是一丝不苟的夹在书页里,直到平整后,再装进盒子里。阿爸每次出门,就给赵飞燕带各种各样的糖果,那些糖果,赵飞燕从来不吃,只是剥下糖纸,不知不觉已经装了满满一盒,像宝贝一样收藏着。 我又听见赵飞燕爬上天台,不由自主地想跟着上去,刚一抬腿就绊到了桌腿,身体踉跄了一下,扶着墙站稳。 这个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在原来的位置上,熟悉到曾自信的以为,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准确分辨出具体的方向位置。但此刻,我却寸步难行,像个废人,连一日三餐都需要旁人的帮助,胸口又像是堵着一坨棉花般难受。 黄翠云给我送来了晚饭,我闻到那是一碗冒着热气的鸡汤。黄翠云将碗放在我床头的桌子上,交代说:“阿天,这是玉兰自己养的鸡,送来给你补身体的,要全部喝完,眼睛才好的快。” 我依稀感觉到黄翠云的脚步在我的跟前踌躇着,我端起鸡汤,喝了一口,仿佛是这一口鸡汤把黄翠云卡在喉咙口的话,给硬生生地逼了回去,黄翠云这才走出房间,一声叹息飘进我的耳朵。我端着鸡汤,一股热气在鼻尖上萦绕着。黄翠云口中的玉兰是曹玉兰,曹玉兰的男人前不久有了消息,陈金水寄来了一封信,说是像猪狗一样在大海上漂了半个月,丢了半条命,终于偷渡去了日本。曹玉兰拿着自己男人的信,像中了邪,失魂落魄。陈金水的阿妈却缓了魂,活了过来。 婆姨们说日本鬼子是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透顶了,陈金水这不是去送死吗。男人们说日本的女人背着小枕头,迈着小碎步,个个像阿信,陈金水这是去当雷公村的安田。 陈金水究竟是去送死,还是去找阿信,就和我的眼睛什么时候会痊愈一样,是个未知数。 回家第二天,黄庆云找上门兴师问罪,说我是个小人,背后和他抢赵飞燕,却没有保护好赵飞燕,还让赵飞燕挨了打。黄庆云底气十足地说他要和我公平竞争,决一死战。 我发现自己蒙着眼睛,便可以更加无视黄庆云的存在,我在心里窃笑着,故意将头转得像雷达,做出一副无从定位黄庆云方向的模样。 黄庆云气得跳脚,“唆”的一声蹦到我面前,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黄庆云一副志在必得的口气对我说:“放心,我不会趁人之危的,等你眼睛好了,我们再算总账。” 雷晓娟不知从哪个方向跳出来,像是一包炸药在我面前炸开,一股刺鼻的火药味扑面而来。 雷晓娟说黄庆云这是拿鸡蛋碰石头——自不量力,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德性,还想公平竞争,那是找死。 在雷晓娟面前,黄庆云就没占过上风,黄庆云哆哆嗦嗦地说雷晓娟这个男人婆,只配娶阿满那样的男人,就别妄想会有人会为了她而公平竞争,决一死战。 雷晓娟就像是被点着的火药,噼里啪啦炸开了锅,她说黄庆云这辈子就是当龟公的命,会遭雷劈,不得好死。 黄庆云还是以那句“我阿爸说好男不跟泼妇斗”收尾,仓惶而逃。雷晓娟熄了火,窜到我跟前,一本正经地说:“雷惊天,不管你恨我还是讨厌我,从今天起,我来保护你,当你的眼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第十四回 三十章 雷晓娟一言九鼎,真的将自己视为我的保护神,每天早上,雷晓娟都会从家里带一个水煮蛋,不容分说塞到我手里。然后,一刻不离守护在我家后院的围墙上,像一个尽忠职守的哨兵。肚子饿了就跑回家,扒拉几口冷饭,又跑来了。口渴了从我家水井里提上一桶井水来喝。 连后院的鸡鸭貌似也认识雷晓娟,她一出现,鸡鸭便集体骚动,好不热闹。每当这时,我就知道雷晓娟来了。 黄翠云说雷晓娟像门神一样这么守着,这母鸡都不下蛋了,都是被雷晓娟给吓的。 雷天贵更是火冒三丈,说雷晓娟一个女孩子家,每天在人家的围墙上坐着也不嫌害臊,简直丢尽了祖宗的脸。婆姨们说雷晓娟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黄庆云说雷晓娟就像是我家养的看门狗。 各种戏谑像除夕夜除旧的爆竹,不绝于耳;雷晓娟只是嚼着泡泡糖,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 雷天鹏也是每天都来,只是在他从米粉厂回来后。雷天鹏来了,雷晓娟就回家,她交代雷天鹏要是黄庆云来了,要火速通知她;不然唯他试问。 雷天鹏告诉我,雷天贵想让雷晓娟去当兵,县里下了招兵通知,说有个女兵的名额。县里给了雷天贵20个任务指标,雷天鹏说我眼睛受伤,黄庆云阿妈死活不让黄庆云去当兵,说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雷天贵只好叫上雷天鹏和阿满一起去县里体检,说这是滥竽充数。 去县里体检那天,我刚好去医院复查。租来的面包车停在村口,雷晓娟被雷天贵死拉硬拽着上了车,雷天鹏是欢天喜地的,阿满低着头不吭声。 阿爸用自行车带我去医院,医生用镊子取下了纱布,我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唯恐世界依旧一片黑暗。我的世界迎来了光明,但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影像,像是隔着一层纱。医生说,我康复的过程可能要更加漫长,不能受强光照射。 阿爸在眼镜店里不断比划着,给我买了一副合适的墨镜,年轻的女店员说我戴墨镜的样子很酷,像香港明星。阿爸笑了,我心里泛起一阵酸楚,模糊中,我见阿爸的鬓角已经染了白霜,再次坐上阿爸的自行车后座,我想起了当年骑在阿爸的肩头,招摇过市的岁月,不知何时,也成为了一段模糊的记忆。 在家门口,我见到赵飞燕,赵飞燕还是一身宽大的蓝色校服,却无法掩盖住她身体的完美曲线,依旧完美的咄咄逼人。头发还是梳成简单的马尾,就那么站立在阳光下,像一幅画。 再见赵飞燕,我竟感觉恍如隔世,不过是半个月的时间,我和她之间就如同砌起了一道无形的高墙。四目相对,赵飞燕的脸在我的世界里变得迷糊,如同无数次走入我梦境里她,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阿爸向黄翠云传达了我的病情,黄翠云的脸阴沉了下来,赵飞燕的身体在阳光下微微颤抖了一下,抿着嘴唇,转身进屋,背影依旧挺拔不屈,马尾辫在身后一颤一颤,像我的心跳。 雷晓娟体检回来,风一样地窜到我的跟前,伸出手在我的眼前使劲晃动了几下,焦急地问:“怎么样,能看见吗,看见我的手了吗?”雷晓娟满脸的焦急,在模糊中变得异常的清晰,我甚至能看到她脸上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或许是我沉默的时间太久了,所以真的成了哑巴,我竟然张不开嘴了。 雷晓娟的脸开始扭曲,眼里闪着光,她使劲擤了一下鼻子,用轻松的语气安慰我说:“雷惊天,真瞎了也没事,今天去体检,我问过医生了,医生说了,我很健康,我的眼睛可以给你。” 雷天鹏跟着窜到我的跟前,把脸贴近我的墨镜前,露出久违的痴笑,对我说:“雷惊天,我今天吃了很多好吃的,村长带我们去饭店吃饭,满满的一桌子菜,都堆起来了,你看,我的嘴巴现在还抹着油呢。”说着,雷天鹏又用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露出一副回味无穷的神情。 第二天,雷天鹏跑来告诉我,说雷晓娟被雷天贵痛打了一顿,因为雷晓娟在体检查视力的时候,故意让自己的视力不合格,名额被刷了下来。雷晓娟说,她死也不去当兵,她要守着我,寸步不离。 雷天鹏说雷天贵是拳打脚踢,把雷晓娟往死里打,她阿妈拉都拉不住,雷晓娟只是抱着自己的头,躲闪着,不喊一声。雷晓娟说,她要护着眼睛,那是留给我的。那天,雷晓娟缺了席,没有坐在后院的围墙上。 雷天鹏体检却出乎意外的合了格,只是需要再复查。雷天鹏态度坚决,不去复查,雷天贵说,去了再下一次饭店吃大餐。雷天鹏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说医生是流氓,竟然要脱他裤子,看雀雀。 复查那天,雷天鹏躲了起来,他阿爸翻遍了半个雷公村都没找到,说他真的是个蠢蛋。雷天鹏跑来对我说,他不是怕医生看雀雀,是他说过要陪我一起找阿妈,他说雷晓娟说,男人说的话,那是四头马在屁股后面追,都不能反悔的。 三十一章 缺席了一天的雷晓娟,又恢复常态,从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头天所遭受的暴风雨似的毒打所留下的一丝印记,又是晴空万里。 雷天鹏说,雷晓娟说,这样的日子无比美好,我眼睛看不见了,她才能天天守着我,永远这么守着也没关系。 黄翠云对阿爸说雷晓娟怎么和黄庆云一样,是个死脑筋,雷晓娟和黄庆云才像是一对。 阿爸说知道黄翠云还在心疼赵飞燕那天挨了雷晓娟的一巴掌,阿爸说那不过是孩子家的玩闹。 黄翠云说她不是计较雷晓娟打了赵飞燕,而是觉得雷晓娟性子太野,没有一点女孩子家的模样,配不上我。 黄翠云的这些话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跳进我的耳朵里,也跳进了雷晓娟的耳朵里,雷晓娟的影子在墙根边晃动了一下,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影子湿漉漉的,十分沉重。 黄翠云说这些话的时候,正在帮我做枸杞子猪肝汤。这是黄翠云从李大夫那里要来的明目偏方。李大夫还教阿爸一套眼睛按摩的方法,阿爸早晚帮我揉按。几天之后,视力确实有了一丝的好转,眼前的那层纱,换成了一层薄雾,世界开始变得清晰明朗。 我在家开始有些坐不住,叫雷天鹏带我去米粉厂。雷天鹏还是负责晾晒米粉,手上的活更加得心应手。阿满负责打包米粉,一个人坐在一张大木板桌前,安静而认真地扎捆。 村小学与杨校长走之前,并没两样,我用手枕着头,睡在晒米粉的簸箕下的草地上;初秋的天空,透着宁静的蓝,白云一丝丝的自由游动着。新鲜米粉的米香在鼻尖上弥漫,我从簸箕的缝隙中,抽出一根细长的粉丝,拿在手上把玩着。 透过镜片环视熟悉的一切,又想起了杨校长留给我的那个关于命运的命题。是命运让我喜欢上了赵飞燕,还是命运让雷晓娟喜欢上我?是命运让雷天鹏天生智力就比常人低弱,还是命运让阿满成了倒插门?命运究竟长着一张什么样的面孔,是妖,还是魔?我又该如何挣脱命运?回答我的只有胸口泛起的一股物是人非的悲怆与无奈。 命运或许真的是魔鬼的化身,它让黄庆云还来不及等我的眼睛痊愈,就将他彻底降服,连翻身的机会都不给。 黄庆云死了,不明不白就死了,死在他家葡萄园旁边的一条小河里,谁都不知道不会水的黄庆云为什么会穿戴整齐,在河水冰冷的十一月,下到河里,再也没有爬上来,一天之后,才自己浮了起来,脸已经浮肿变形,眼睛还睁开着,满是惊恐。 黄庆云的阿爸找来警察做解剖,法医认定黄庆云是意外溺水身亡,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婆姨们说,难道是河里有水鬼,还是葡萄园里有妖精? 雷公村顿时陷入了一片恐怖之中,各种谣传四起。黄翠云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孩子也怪可惜,养了那么大,说没了就没了,阎王真是狠心。黄庆云的阿妈昏死过好几回,不吃不喝,像个活死人,李大夫又是扎银针,又是输葡萄糖,好不容易才将她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险些就跟着黄庆云一起去了。婆姨们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不痛心。 黄庆云死了,雷晓娟无比自责;雷晓娟撇着嘴,抓着我的手臂,在我面前大声哭。雷晓娟说都是她一直诅咒黄庆云不得好死,现在他真的死了,她想把那些话收回来,可是来不及了,雷晓娟说是她害死了黄庆云。 雷天鹏说的没错,雷晓娟哭的样子真的很丑,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像极了女版的雷天鹏。雷晓娟一边哭,一边不顾形象地直接用袖子揩鼻涕,露在袖子外的手臂上,有一块紫红色的淤青,那是上次挨打的时候留下的。 我的心头也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般的沉闷。虽然不喜欢黄庆云,但也不希望他就这么死了,还死得那么凄惨。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雷晓娟,任由她紧紧抓着我的手臂。或许黄翠云说的对,生死由命,黄庆云的阳寿已尽,阎王派小鬼来带他走的。依照雷公村的习俗,黄庆云还是属于夭折,是不能入棺,而是直接埋葬。黄庆云的阿爸说,养了这么大,现在要送给阎王了,还不许让孩子走好最后一程。 黄庆云的阿爸,给黄庆云做了一口上好的棺材,请了一大班子的道士,日夜不停地敲锣打鼓,做法事替黄庆云超度。道士说应该给黄庆云请几个童男童女,这叫“童男开路,玉女相随。” 黄庆云的阿妈还请人扎了一个纸人,陪着黄庆云一起入殓,婆姨们说,这是给黄庆云办阴婚,黄庆云最喜欢的人是赵飞燕,而那个纸人五官神似赵飞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第十五回 三十二章 赵飞燕是在黄庆云死后第三天,才知道消息的;黄庆云已经入殓,迟迟没有下葬。赵飞燕脸色一下子煞白,半天回不过神来。 赵飞燕说,黄庆云死的那天去学校找过她,把她堵在宿舍下面。黄庆云说反正被学校开除了,就不怕挨处分了,说完就强行抱住赵飞燕。赵飞燕给了黄庆云一巴掌,警告黄庆云趁早死了这条心。黄庆云从学校回来后,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葡萄园,就这样淹死了。 婆姨们说这好看的女人就是祸水没错,黄庆云就是被赵飞燕勾了魂,才会那么离奇地死了。 黄翠云破口大骂,说谁家没有女人,谁又不是从女人两腿间生出来的,做人要积点口德,不然,日后见了阎王是要被剪舌头。 婆姨们住了嘴,赵飞燕却像是中了邪,全身抽搐,满嘴胡话,眼球翻白。李大夫也束手无策,临走的时候对黄翠云说,莫非真的是黄庆云阴魂不散,来找赵飞燕,李大夫说黄庆云死的那天晚上,他阿妈梦见黄庆云,全身湿漉漉的,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流泪。赵飞燕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眼睛直勾勾的,谁也不认识,喂什么吐什么,喂多少吐多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两天不睡,也不说话。黄翠云急得直掉泪,茶饭不思,不眠不休守着赵飞燕。阿爸说要不也请道士来驱驱邪。 曹玉兰帮忙请来了道士,院子里挤着大小不一的各色脑袋,个个屏息凝神,赵飞燕表情呆滞的坐在椅子上。 像电影里演的那样,道士穿着黄色道袍,手里摇着铃铛,在房前屋后转了一圈,又是帖符咒,又是杀鸡,取鸡血,在客厅里点起香烛做法,嘴里念念有词。 接着就真的鬼上身了,道士全身抽搐,抖得如筛子,翻着白眼,像发作的癫痫病人,几分钟后慢慢缓过魂来,满头大汗,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道士说黄庆云现在是阴魂不散,意志很坚定,小鬼都带不走,他和黄庆云僵持了很久,还是没有将他制服,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叫赵飞燕去黄庆云的灵堂前,答应嫁给他。 黄翠云说,活人怎么可能和一个死人成亲呢,这太荒唐了。道士说,只要黄庆云的魂魄安了心,跟着小鬼去了,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等着转世投胎了,赵飞燕的魂也就归位了。 黄翠云带着丢了魂的赵飞燕去了黄庆云家,黄庆云家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道士还在敲敲打打,黄庆云的灵柩放在院子里临时搭起的一个棚子下。黄庆云的阿妈手上还吊着葡萄糖,眼泪早已哭干。 黄庆云的阿妈一见赵飞燕,就发了狂,说赵飞燕到底有多了不起,从不正眼看黄庆云一眼,说赵飞燕一定是狐狸精转世的。赵飞燕面无表情地靠在黄翠云的怀里,黄庆云的阿妈挣扎着爬起来,想要扑过去抓赵飞燕,谁知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又昏死过去了。 黄翠云拉着赵飞燕往外走,被黄庆云的阿爸一把拉住。黄庆云的阿爸沙哑着声音说,黄庆云的阿妈是伤心过度了,现在已经不是计较那些的时候,让黄庆云入土为安,让赵飞燕缓过魂来,才是当务之急。黄翠云拉着赵飞燕,黄庆云的阿爸抱着黄庆云的灵位,就这样拜了天地。那个场景我在电视里看过,没想到赵飞燕也有了一个鬼丈夫。刚拜完天地,赵飞燕就像是一滩泥,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李大夫说赵飞燕只是虚脱了,静养几天就可以恢复了,黄翠云和阿爸松了一口气,黄翠云接着又大哭了起来,将多日来的焦灼与担忧随着泪水彻底发泄了出来。 第二天,黄庆云下了葬,他阿妈把黄庆云生前喜欢的吉他一起下葬。我在天台上,望着渐行渐远的送葬的队伍,眼睛酸涩,满天飞舞的纸钱指引着黄庆云的魂魄上路。雷晓娟和雷天鹏并肩坐在我家后院的围墙上,雷晓娟肩膀微微着。婆姨们惋惜地说,少根筋的黄蛋蛋就这么没了,真是黄泉路上没老少啊。 赵飞燕昏睡了两天,手上吊着葡萄糖。安静睡在床上的赵飞燕,像个睡美人。露在被子外面的手,白皙修长,手指像是青葱的葱白,右手中指的第一个指节上,有一块老茧,那是常年握笔写字留下了。 赵飞燕呼吸均匀,鼻翼有节奏的轻微翕合,黑亮的长发散在枕头上,如锻般柔软,睫毛浓密,向上自然卷起,光洁的额头上有一颗可爱的小雀斑,藏在发际线下。嘴唇透着健康诱人的光泽,让我想起了成熟的西红柿。 我就这么安静地立在赵飞燕的床头,忘记了时间,我甚至滋生出一种念头,如果赵飞燕永远这么安静地睡着,该有多好;我便可以日夜守护着她。突然间,我开始有点理解雷晓娟,只是,喜欢一个人真的有错吗? 三十三章 赵飞燕清醒了过来,如同大病初愈,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又像是得了失忆症,对那几天的记忆绝口不提,没有人知道她的魂魄是否真的出了窍,是否真的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关于黄庆云,赵飞燕依旧矢口不提,她从始至终还是没有掉过一滴泪。赵飞燕一个人坐在天台上吹着冷风,一行大雁从她的头顶飞过,冬天很快就来了。 赵飞燕将目光投向遥远的远方,对我说,她和我之间只是两条平行线,注定不该,也不能有任何的交集。 赵飞燕说,如果说一个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也不能决定自己的死亡,那么,能够决定的就只能是如何活着;赵飞燕的语气透着虚弱,却决绝依然,不容反驳。 赵飞燕一刻都不愿意多休养,独自骑着自行车回了学校;黄翠云说赵飞燕越来越让她感觉陌生,不敢相信真的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那个曾乖巧的可人儿,现在俨然是一个无情的丫头。阿爸在一旁沉默地抽着烟,心痛在我c阿爸和黄翠云三个人之间传递着,谁也不说这是为什么。我的视力开始慢慢恢复,复查的时候,医生说还是要注意清洁和休息。我立在卫生间的那块镜子前,发现自己个子和阿爸一样高了,却长得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曹玉兰说我越来越像我阿妈了,脸庞棱角分明,额头饱满,眉毛浓黑,眼睛黑亮,鼻子高挺,嘴唇红润,下巴线条圆润,中间有个窝,婆姨们说这叫梨涡,我阿妈也有,那是美人的标志。 我发现自己眼里的忧郁越来越凝重了,就像是雷雨前密布的乌云,叫人沉闷压抑。 黄翠云给我端来长寿面,才恍然想起自己迎来了17岁的生日。雷晓娟跑来问我,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我说想去看大海。 雷晓娟如同收到上帝的福音一般欢喜,风一般的冲回家,骑着自行车又冲回到我面前,后面跟着阿满。雷晓娟说阿满在海边长大,认识路,顺便瞒着雷天贵回家去看看。屈指一算,阿满已经五年没有回家了。雷晓娟坚决要骑车带我,十一月的风,顺着雷晓娟的发梢拂过我的脸颊,微寒。雷晓娟用力蹬着车,嘴里还哼着歌,快乐顺着汗水溢出。 阿满一路沉默着,跟在后面。阿满现在已经高过雷晓娟,褪去了曾经小姑娘般的羞怯,性情却依旧温顺,仿佛在他的眼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应该承受。婆姨们说,阿满这叫寄人篱下,只能忍气吞声,这就是入赘男人的命运。 有句话叫:近乡情怯。阿满的这种情怯更是表现的一览无遗。他扶着自行车,在一座渔村的路口上杵着,我甚至能看到他脸上的肌肉不自然的抖动着,那不是因为海风有些刺骨。阿满的眼里泛起了潮,那不是面前的大海折射到他眼里的波涛,那是阿满的眼泪。 阿满趴在自行车上,肩膀着,发出细微的呜咽。阿满连哭都是如此的小心翼翼,如小媳妇般委屈,叫人动容。阿满的阿妈得知了消息,从渔村里疾步迎了出来。那是我见过的比阿嬷还要瘦小的女人,围着花头巾,戴着金色的斗笠,穿着蓝色小褂,宽大的黑裤。 阿满的阿妈在距离阿满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她轻轻喊着阿满的名字,阿满抬起挂满泪水的脸,扑到他阿妈的怀里。阿满的阿妈抱着阿满的手臂,干瘦如柴, 阿满跟着他阿妈回了家,我和雷晓娟坐在海边一块大礁石上。初冬的大海,倒映着灰蒙蒙的天,显得浑浊。浪涛从远处卷来,用力地拍打着礁石,击碎成朵朵浪花,往后退去。 茫茫大海上,飘着几艘渔船,像飘着几片树叶,桅杆上挂着帆,迎风鼓起。海滩上补网的女人,手里的梭不停地穿梭,眼睛却盯着海面,海上有她们还未靠岸的男人,在浪里讨生活。 雷晓娟问我海的那一边是那里。我说是南洋,四叔公曾对我说很多人就是坐船去了海的那一边,那边就叫做南洋,四叔公说很多人去,却很少人回来。 雷晓娟又问我,我的阿妈会不会就在海的那一边呢?我望着奋不顾身冲向礁石的海浪,沉默着。我在想,海浪为什么要一次次地拍打着礁石,是想推翻礁石,还是那就是他们的宿命。如果说,海浪是徒劳无功的话,但的礁石还是会随着海浪日以继夜的拍打,而被冲刷成不同的模样。这应该就是海浪不屈的抗争吧。 阿满的阿爸出海还没回来,阿满的阿爸还没有钱买新的渔船,只能跟着别人一起出海打渔。阿满的家是用青石块砌成的平房,房顶上铺着青瓦,房檐两头向上翘起,像卷起的海浪。院子里晒着各种干鱼,散发着刺鼻的鱼腥味,客厅里的方桌上供着菩萨,阿满说那是妈祖娘娘。 阿满的三个弟弟妹妹,见到阿满就像是见到陌生人一般的生疏,他们就像刚到雷公村时的阿满,营养不良的瘦小。 院子外面陆续聚集了围着花头巾,戴着金色斗笠的女人。她们指着雷晓娟,低头议论着,说那就是阿满的女人,阿满立在院子里,有些手足无措。阿满的阿妈做了一桌子的菜,给阿满夹了高高的一碗菜,盯着低头吃饭的阿满,默默坐在一边,用衣袖不停揩着眼角。 阿满推着车走到村口,阿满的阿妈跟着来到了村口,手里抱着一大包的干鱼,说今年年成不好,打上来的都是小鱼。阿满默默地接过,固定在自行车的后架上,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阿满的阿妈在后面追着喊阿满的名字,那声音顺着海风飘得很远,很远。 回到雷公村,雷晓娟又挨了雷天贵一顿训,说要是阿满不回来了,那不就是白养了那么多年吗。阿满将带回来的干鱼放在桌上,对雷天贵说:“阿爸,我以后再也不回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第十六回 三十四章 阿满的话,并非一颗定心丸,让雷天贵定了心。雷天贵计划着,让雷晓娟和阿满先定个婚,好收收雷晓娟的性子,说这要是在过去,17岁早就当爹妈了。雷晓娟据理力争,说家里4个女孩,凭什么就她必须留在家里,她不愿意,雷晓娟说要订婚就阿满和雷天贵定去。 那天回家,阿爸交给我一张身份证,上面印着我的名字。阿爸说我现在就是成年人了,是男子汉了。 我睡在床上,辗转反侧,失了眠。我将最近发生在身边的事情,一一梳理了一遍。最后发现,每个人都是存在的个体,虽然有着如叶脉般的人际关系,却如同是一棵大树上的一片叶子,脱离树冠时,树会难过,但没有一棵大树会因为一片树叶的脱离,而枯死,取而代之的是在那道伤疤上,长出新一片绿叶。 如同黄庆云的离开,曾令无数人痛心难过,但渐渐的,人们都将淡忘,继续着自己的生活。黄庆云的阿妈虽然大病了一场,但还是努力地活着,因为她还有男人,还有女儿。婆姨们说黄庆云的阿爸甚至找过雷天贵,让雷天贵找领导说说情,求政策开开恩,让黄庆云的阿妈再生一胎。赵飞燕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说要把缺的那一个星期的课补回来,而高三是决定性的一年,她更加不能有一丝的懈怠。阿爸买了几盒电视上广告的太阳神口服液给赵飞燕送去。回来的时候阿爸说,赵飞燕把头发剪短了,说是洗头太麻烦了。黄翠云什么都没说,只是叹了一口气。 我记得赵飞燕刚来雷公村,每个星期都会在院子里洗两次头,说是怕长虱子。每逢赵飞燕洗头,阿爸便先烧上一大锅的热水,黄翠云在院子里摆上凳子和脸盆,还有篦子。 但赵飞燕最怕洗头,她低着头,使劲闭着眼睛,表情惶恐;瀑布般的长发向前倒挂着,黄翠云往她的头顶上擦洗头膏,院子里顿时弥漫着蜂蜜一样的清香,白色的泡沫开始在赵飞燕的头顶上聚集。 阿爸就守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条绿白条纹的毛巾,随时替赵飞燕揩眼睛。每次洗头,赵飞燕总是会叫嚷着说要把头发剪掉。黄翠云总是耐着性子,开导赵飞燕,说女孩就应该留长发,像雷晓娟那样不男不女的太难看了。 赵飞燕每次洗好了头,黄翠云就用干毛巾吸干水,让赵飞燕坐在院子里吹干,黄翠云再用篦子轻轻替她梳着头发。黄翠云就是这么爱护着赵飞燕的头发,现在赵飞燕一剪刀剪掉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头发,还有黄翠云多年的心血。更像是在对世界宣誓,她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 陈金水从日本汇钱回来了,对曹玉兰来说,那是一笔巨款。陈金水的阿妈把钱收了起来,一分都不给曹玉兰,说怕曹玉兰发疯的时候弄丢。婆姨们说其实是怕曹玉兰拿着陈金水的钱跑掉。男人们说,这外国的月亮确实比中国的圆,赚钱这么容易,陈金水这也算是浪子回头。 黄翠云说陈金水就是那池塘里的泥鳅——翻不了浪。曹玉兰说陈金水就是那八月十五的兔子——有他这日子也过,没他这日子还是照样过。 雷天贵突然跑来找阿爸,雷天贵说雷晓娟是一门心思非我不嫁,真是日她阿妈的,叫人头疼。雷天贵说他都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装在里,实在是没脸见人了。雷天贵说如果阿爸愿意的话,两家就结为亲家,我不用入赘,他就把阿满当儿子养。 阿爸小心翼翼地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不愿意当雷天贵的女婿,也不愿意继续上高中了,想出去闯荡一下。阿爸问我是不是想着去找我阿妈了。我沉默着不说话,表情却坚定。 我去找雷天鹏,告诉他我先去南方看看,如果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如果混好了,再来接他。雷天鹏生着闷气,说我拿他当傻子,不带他去是嫌弃他是个累赘。 出发的前一天,我骑车去了学校,远远的我看见赵飞燕抱着书坐在榕树下,头发剪成了整齐的娃娃头,刘海遮住了光洁的额头,短发的赵飞燕依旧清新动人,美不胜收。 我就那么远远地站了很久,想着赵飞燕说的话,如果我和她之间真的只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那么,就让我们在各自的轨道上,向前延伸吧! 阿爸帮我买了火车票,还给了我500块钱,说要是找不到阿妈,就回家来。黄翠云给我煮了一口袋的茶叶蛋,替我整理好行李,我带着阿妈留下的那本书,出了村口,上了车,去县里的火车站,独自踏上了我人生新的征程。 汽车缓缓向前,阿爸与黄翠云的身影渐渐退后,越变越小,直到成了两个看不清的黑点,连雷公村也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的16岁花季就这么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未知的明天,手里的车票,目的地上写着三个字——深圳西,时间是19951220。 三十五章 我提着行李,挤在行色匆匆的候车人群里,有些迷茫而无措。耳边回荡着阿爸交代的话,阿爸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出门不比家里,要多长个心眼。 我把车票当宝贝一样,放在贴身的口袋里,用手时不时的捂着,那不仅仅是一张车票,而是改变我人生的一块里程牌,也是我向阿妈迈出的第一步;我不容自己出错。 候车室的广播里,喊着我的名字,雷天鹏和雷晓娟在广播室的外面站着,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一见到我,两个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雷天鹏说他想了一个晚上,还是决定和我一起去找阿妈,怕我不同意,就找了雷晓娟。雷晓娟给雷天贵留了一张纸条,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便和雷天鹏直奔我而来了。雷天鹏又信誓旦旦保证说,他会自己照顾自己,绝对不会成为我的累赘。我默许了在自己新的征程上,存在两位同伴,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雷天鹏和雷晓娟趁着混乱,从火车的车窗爬进去,躲过了剪票。火车汽笛鸣起,顺着铁轨“哐,哐”地缓缓向前跑,雷公村越来越远了。 火车上挤满了来自天南地北的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将每节车厢都挤得水泄不通,多半都是像雷公村的那些男人们一样是去南方淘金,个个都像是奔赴人间天堂般急切与期盼。 雷天鹏和雷晓娟争着趴在车窗上,鼻子抵着玻璃,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 ,一脸的兴奋与好奇,雷晓娟甚至哼起了《追风少年》。 我将行李放在行李架上,坐在位置上,对面坐着一位中年男人,还有一位年轻的妇女,怀里抱着一岁左右的孩子,看起来像是一家三口。 男人很热情,问我们是不是离家出走?雷天鹏意气风发地回答说是去深圳闯世界。男人眼睛随之一亮,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地向我们讲述他的故事。 男人说年轻人就应该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说我们三个看起来像是三剑客。男人说他是跑业务的,经常去南方,这次也要去广东的东莞。男人说深圳他也去过,那真的是个花花世界,是珠三角的一颗明珠,说深圳有一条街,叫中英街,可热闹了,这边是中国,那边就是香港,站岗放哨的这边是公安,那边是英国兵。 男人说去过深圳的人很少想回来的。抱孩子的女人表示首肯,说她男人就是去了深圳,一年多没回来了,现在孩子都这么大,还没见过自己的爹,她只好带着孩子去投奔男人去了。 雷天鹏聚精会神,听得津津有味,眼睛里透着惊奇,合不拢嘴,就差流口水了;对面的妇女也是听出了神,连孩子在她的怀里含着睡着了,都没有发觉,任由圆鼓鼓的,白花花的对着整节车厢里的人,肆无忌惮的敞开着。列车员过来检票了,雷天鹏和雷晓娟慌了神。中年男人经验老道,不慌不忙地让雷天鹏和雷晓娟分别躲进座位下面,然后用行李挡着。雷天鹏和雷晓娟在座位下一动不动地猫着,大气都不敢出,总算有惊无险又躲过了一劫。 晚餐,雷天鹏一口气吃了五个茶叶蛋,终于噎着了,半个鸡蛋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抻着脖子,翻着白眼,雷晓娟用手拍着雷天鹏的后背,说他简直就是饿鬼投胎。 我拿出阿爸给我的钱,买了饮料,中年男人见到我手中的钱,眼睛又随之一亮。我想起了阿爸一直交代的,防人之心不可无。急忙溜去卫生间,把钱收到了鞋垫下面,身上只留点零钱。 中途上来一对青年男女,坐在我旁边的空位上,雷晓娟和我挤着坐,雷天鹏坐到了对面中年男人的身边。中年男人买了两瓶啤酒,一边喝着酒,一边和雷天鹏聊天,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雷晓娟吃了两个茶叶蛋之后,开始晕车,连苦胆水都吐了出来。抱孩子的女人,给了两粒晕车片,雷晓娟吃了之后,挨着我一直昏睡。 半夜,两瓶啤酒见了底,中年男人终于闭了嘴,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雷天鹏把头靠在中年男人的肩膀上,呼呼大睡;年轻妇女和怀里的孩子也进入了梦乡,那对青年男女,连睡觉也是脑袋挨着脑袋。车厢彻底安静了,车厢里的其他人,抵挡不住旅途的劳顿,横七竖八地在座位上,在过道上睡着了。 车厢内是各种陌生气息混杂在一起的异味,车窗外是陌生城市亮起的点点灯火,众人皆睡我独醒,我想雷公村一定早已入睡,阿爸和黄翠云,还有赵飞燕一定也入睡了吧!离家的第一个夜晚,我的心里猛然感到有些空荡荡的。 我裹紧外套,把头埋进夹克的衣领里,拿出阿妈留下的那本书,翻开了扉页,开始再一次的去重温于连。 车厢轻微摇晃着向前飞驰,我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慢慢地上下眼皮便像是涂上胶水,紧紧粘在一起,我也睡着了。 醒来,窗外阳光明媚,雷天鹏倒在座位上,流着口水,睡得正香,雷晓娟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依旧沉沉睡着。我抬头一看,车厢里早已空无一人,火车也不动了,只有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女列车员在另外一节车厢打扫卫生。 我叫醒了雷天鹏和雷晓娟,发现放在行李架上的行李不见了,只有阿妈留给我的那本书安静地躺在脚下的一堆果皮纸屑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第十七回 三十六章 打扫卫生的列车员脸上的表情,比我们三个还惊诧十分。她说火车都到站十多分钟了,怎么还不下车?我向雷晓娟使了一下眼色,拉着还在回味自己口水味道的雷天鹏,像是背后有小鬼在追赶似的,下了火车,跑出站台,出了火车站,踏上了深圳的土地。 我第一眼的深圳并没有带给我惊喜,不见了行李,是深圳给我的见面礼,我已经来不及猜测是谁拿了我的行李,车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那顺手牵羊的人,但我还是觉得那个中年男人的嫌疑最大。 不过,那个中年男人说的没错,深圳是不是个花花世界,我不知道,但真的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这里的冬天一点都不寒冷,阳光普照,竟恍如初夏,‘深圳西站’几个红色的大字,在阳光下更是显得耀眼无比。深圳这个无数人梦想成功的地方,以一个绚烂的清晨迎接我们的到来。雷天鹏彻底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望着周围密集的陌生人群,最初的兴奋化为了一丝迷茫。车站里人来人往,喧闹异常,却没有一种声音是和我们一样的乡音。 雷晓娟看了一眼我手里剩下的唯一的行李,问我接下来该去哪里?这也是盘旋在我脑海里的疑问。我脑子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来深圳的。我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紧紧握着手里的书。 我当众脱下鞋,急忙翻看了一眼,钱还安静躺在鞋垫底下,不由得长长的松了一口气,阿爸说得对,要多长一个心眼,钱是人的胆,只要还有钱,路就应该不会难走。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车站最显眼的就是那一排小卖部,每家小卖部的醒目位置,都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公用电话,代拨国内国际长途。阿爸交代到深圳第一件事,就是打个电话报平安,阿爸给的电话号码是村长办公室的电话。我找了一家老板娘长的像黄翠云的小卖部,老板娘一见我就用高嗓门喊了我一声:“靓仔!”接着眼睛像是雷达,迅速环视了我一眼,笑着问:“靓仔,需要买点什么啊?”我说想打个电话,老板娘问是打本地,国内还是国际,她帮我拨打。老板娘接过电话号码,迅速拨着号,说通了,就把话筒递给我。 电话那边,嘟——嘟——嘟响了很久,雷天贵才接了电话,我像是拿着一个烫手的山芋,把话筒一把塞给了雷晓娟。 雷晓娟拿着话筒,放到右边耳朵上,老半天才喊了一句“阿爸”,又把话筒递给了我。雷天贵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雷天贵说:“阿天,晓娟毕竟是女孩,你一定要照顾好她,在深圳玩几天就回来吧,告诉晓娟回来后,我不会打她。”接着雷天贵就挂了电话,说电话费很贵。 老板娘看了一眼时间,说九块钱。雷晓娟说才讲了几句话,怎么这么贵?老板娘解释说起拨费是一次3块,国内长途一分钟是2块,我们打了2分5秒,不到三分钟也算三分钟,加起来就是九块。我问刚才打之前怎么不说清楚,老板娘伸出一只手来,换上了一副不耐烦语气说:“你们刚才也没问呐。”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付了钱,雷晓娟和雷天鹏在一旁耷拉着脸,最初的兴奋与意气风发在踏上深圳的这一刻,像是被深圳冬日明媚的阳光瞬间蒸发了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雷天鹏打了一个哈欠,他的烟瘾犯了。口袋里还剩下最后一支烟,雷天鹏用嘴唇直接叼出烟,随手就把烟盒丢在地上,烟盒刚一落地,立马就窜出一个干瘦的男人,就像是从地下冒出来般神速。男人用蹩脚的普通话,客气地说道:“小火鸡(伙子),乱丢垃圾,罚款五元。” 雷天鹏吓得手里的烟差点又掉地上了,激动地舌头又开始打结了:“那我c我马上捡起来。”男人像是失了聪,只顾拿着笔,在手上的一个小本子上画着,扯下一张,递了过来:“你们哪一个交钱?” 男人拿了钱走了,雷晓娟从背后踢了雷天鹏屁股一脚。雷天鹏捂着叫了起来:“我尿急,再踢就真的憋不住了。”火车站的一角有个公共厕所,雷天鹏提着裤子进去,又马上提着裤子跑出来,苦着一张脸说这什么鬼地方,上个茅房还要钱,一次五毛。雷晓娟说那就忍着,一会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决。那个干瘦的男人像个土地爷,又从地下冒出来说:“随地大小便,罚款十元。” 雷天鹏从厕所里出来后,我带着身上全部的468块的家当和阿妈留下的那本书,雷天鹏空着手,只有雷晓娟手上还有一个塑料口袋,里面是还没吃完的茶叶蛋。我们离开了深圳西站,如水滴一般融进了茫茫人海中。 离开深圳西站,路过一家兰州拉面馆,雷天鹏就抬不动脚了。一阵风卷残云,三碗兰州拉面还没尝出味道就见了底。老板娘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妇女,头上围着一条蓝色的丝巾,一边用一块分不清颜色的抹布擦着桌子,一边问我们是不是第一次来深圳打工的? 我想起了火车上中年男人的热情,连忙用脚踢了一下正准备开口的雷天鹏。雷天鹏第一次反应敏捷地及时闭了嘴。老板娘像是个会法术的巫婆,她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接着问:“你们是不是连行李都丢了?”雷天鹏终究没能憋住,脱口而出:“是你拿的吗?”雷晓娟用只有我能听懂的雷公村土话骂雷天鹏,说他不开口没人当他是哑巴,一开口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个傻蛋。 雷天鹏住了嘴,老板娘却不依不饶,自言自语地告诉我们,她在这里卖了几年的拉面,什么人没见过,来打工的谁不是大包小包的被褥行李,我们这样两手空空的,一定是在火车上被人拿了行李。她一边收拾我们面前的碗筷,一边意味深长地说:“每个刚刚来深圳的人都以为这里是天堂,其实啊,这里只是有钱人的天堂,是穷人的地狱,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我的话。” 三十七章 深圳是天堂还是地狱,一时无法验证,唯一能够肯定的就是深圳的人多,摩肩擦踵,他们用一个很形象的词来形容——盲流。出了拉面馆,我们真的像是盲流,漫无目的地走在深圳的大街上,每一步却都不轻松。 填饱了肚子的雷天鹏,异常兴奋,高楼,商店,满地跑的各种汽车,露着大腿与胸脯的婆姨,让雷天鹏有些目不暇接,下巴都快掉地下了。 雷晓娟沉默地跟在我身后,走完了一条街,路过一个十字路口,路面上画着白色的斑马线,正对面竖着一个高高的红绿灯警示牌,汽车和人群在路口排起了长龙,绿灯一亮,行人纷纷踩着斑马线冲过马路。红灯一亮,汽车争先恐后跑过斑马线,留下一团团的黑色尾气。 雷晓娟站在马路牙子上问我:“现在我们该往哪里走?”雷晓娟的问题,让我感觉颓然,脚步变得踌躇,有种举步维艰的沉重,我望见马路的另一边有一个广场,广场上坐着很多人,便跟着人群过了马路,在广场的台阶上席地而坐。 广场不太大,却像是微缩的深圳一角;深圳却将世界微缩,取名叫世界之窗。 有几个皮肤黧黑的男人,坐在一堆麻袋上啃着和他们皮肤一样黑的饼,一个军用水壶在他们的手里像击鼓传花一般轮换,麻袋旁边放着几把竹扁担,大声说着我听不懂的家乡土话。 有几个光着脚,穿着破旧外套,蓬头垢面的小孩,在广场上跑着,用黑色的小手,拉住经过他们身边每个人的衣襟,用稚嫩的口音,娴熟地乞讨着。广场上还有晒太阳的各色男女,有牵着狗的年轻少妇,有抱着孩子的老人,有提着菜篮子的中年妇女,有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头上涂满摩丝,腰上别着寻呼机的年轻男子,说着粤语,脸上透着深圳人的优越感。 所有的一切井然有序,深圳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到来,而泛起一丝的波澜,但却觉得自己和这一切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广场突然一阵骚动,几个男人用扁担挑起麻袋向广场的另一边飞奔,那几个乞讨的孩子一窝蜂地散开,只听见有人喊:“公安查暂住证了。”来不及搞明白什么是暂住证,我喊了一声:“跑”,就跟着跑动的人群,一路狂奔。 不记得跑过几条街,到了一处正在施工的工地,我停了下来, 扶着工地外的围墙,喘着粗气,感觉心都跳到嗓子眼,差点就蹦出来了;一回头发现只有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雷晓娟,不见了雷天鹏。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雷天鹏还是没有追上来。雷晓娟的眼眶开始红了,我的心砰砰地跳个不停,雷晓娟带着哭腔说雷天鹏是被公安抓住了,还是跑丢了? 我和雷晓娟凭着模糊的记忆,顺着原路回去找雷天鹏,却发现深圳太大了,大的让我们找不到了刚刚跑过的路。 天开始黑了,雷晓娟坐在人来人往的深圳街头,哭喊着雷天鹏的名字,回应她的只有呼啸而过的车流,与匆忙的脚步声。 深圳的夜晚很美,是我从未见过的繁华。人潮涌动,霓虹闪烁,商店里灯火辉煌,美得让我和雷晓娟忘记了饥饿,却透着彻骨的冰冷。 商店的橱窗里,穿着靓丽时装的塑料模特,冲着过往的行人微笑着,袖口露出的便签上,标着一组数字,上面好几个零,那是深圳的一种价值。我的脸映在橱窗的玻璃上,五官依旧稚嫩,却仿佛在一夜之间,被烙上了某种印记,多了一丝落拓。 不记得最后是怎么找到了那个广场,和白天不同的是,广场上的人更多了,有唱歌的,有跳舞的,乞讨的孩子依旧在人群里徘徊着,广场边上支起了一溜的塑料桌椅,炉灶,各种不同的语言在耳边喧闹着,深圳的夜生活开始了。 我和雷晓娟在广场的周围找了好几遍,还是不见雷天鹏,绝望开始在我的胸口蔓延,第一次感到无比的恐慌与无助。 精疲力尽的雷晓娟,在广场的一张长椅上,身子缩成一团,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我的脚在运动鞋里起了几个水泡,火辣辣的疼。 抬头是满天的繁星闪烁,美得令人心醉,雷天鹏究竟在深圳的哪个角落,是否也能看到这满天繁星? 来深圳的第一天,我丢了行李,还丢了雷天鹏,在渐渐凝重的夜色中,我明白了一点,在深圳每个人有着自己的身份,那种身份不是用身份证来证明,而是用一种叫‘暂住证’的小本子来获得暂时留在深圳的资格。 每个来到深圳的人,对深圳这座曾经的小渔村而言,是这座城市的建设者,也是入侵者,我们是外来务工人员,是内地人,是用一条长达90公里的铁丝网,围住的盲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第十八回 三十八章 和雷公村一样,深圳醒得很早,只有路灯像还在打着瞌睡,低着头,投射着慵懒的光。各种早点摊踩着鱼肚白,紧锣密鼓地在路口支摊设点,开始了新一天的营生,也点燃起深圳的人间烟火。 送报纸的小伙子一边啃着刚出锅的油条,一边骑着自行车在空旷的马路上飞奔,清脆的车铃声像是响在深圳街头的闹钟。 洒水车来了,环卫工人来了,冲刷夜的浓妆,收拾繁华背后的残羹。公交车来了,早点摊热闹起来了,晨练的人来了,音乐响起来了,深圳的清晨活络起来了。 路灯熄了,火红的朝霞劈头盖脸倾斜而下,又是晴朗的一天。穿着校服的学生,背着干净的书包,吃着土司,喝着牛奶,成群结队嬉闹着。穿着深色西装的白领,在公交站台上,读着早报;踩着高跟鞋的年轻女孩,背着小挎包,对着镜子描眉画眼。挂着厂牌,穿着制服的年轻女工,看着手表,踩着点,赶着去打卡。私家车涌上街,冲着摩托车不停地按着喇叭,深圳的一天是从黎明开始的,也是从我胀痛的太阳穴开始的。 我和雷晓娟缩在长椅上,过了一夜,即便在深圳,冬天的夜晚也是带着逼人的寒气,我冻得牙齿打颤,又怕错过雷天鹏而不敢移动半步,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就头疼欲裂。 雷晓娟买来了深圳最廉价的早餐——豆浆与油条,还特地给雷天鹏也买了一份。我如同嚼蜡,难以下咽。雷晓娟咬了一口油条,眼泪又叭叭往下掉。 雷晓娟擤着鼻子说,如果找到雷天鹏,她再也不骂他是傻蛋,是饿鬼投胎了。雷晓娟说,雷天鹏是一见到吃,就会忘了自己姓名,会闻着香味回来的。雷天鹏没有闻着香味回来,而是睡在广场外的一个地下通道里。和他睡在一起的,是一只像是从煤堆里爬出来的老黄狗。 雷天鹏一见到我们,“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那是我第二次见雷天鹏哭,像被人遗弃的孩子,伤心而委屈,叫人满怀歉疚。 雷天鹏说,他以为我和雷晓娟嫌弃他是累赘,故意抛下他的。雷天鹏说一开始他紧跟着我跑,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来就发现背后有只狗在追着他。吓得分不清方向,就这样跑散了。 雷天鹏说他在广场找了好几圈,不见我和雷晓娟。那只狗就这样和他隔着一段距离,尾随着他,他跑狗也跑,他停狗也停。天黑了,又冷又饿的雷天鹏就在地下通道上,抱着狗取暖,直到被我和雷晓娟发现。 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水土不服,雷天鹏又吐又拉,半天不敢出公共厕所。等雷天鹏青着脸出来,守厕所的阿婆翻着白眼,用粤语嘟喃了一句:“捞佬!”这两个字,我后来经常听到,也明白了,她说的是——乡巴佬。去药店给雷天鹏买了药,发现在深圳就连水都是需要花钱买,雷晓娟捡了一个饮料瓶,跑到一家工地的水龙头接水,一瓶水还没接满,就被穿着蓝色制服的保安轰了出来,工地的铁门上写着八个白色大字——施工重地,闲人免进。就在那天,我知道了,还有一种人叫闲人。 那只老黄狗一直默默地跟在我们身后,我们走,它就走,我们停,它就坐在地上,伸着舌头,喘着气。身上的毛稀稀拉拉,皮子像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一层层的起着皱,眼皮耷拉着,露出半只浑浊的眼珠,透着沉沉的暮气。 雷晓娟说人都快养不活了,还带着一条狗。老黄狗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我们,无视雷晓娟朝它丢掷的小石块,老顽固般的继续紧随。 闹了一天肚子的雷天鹏说他最想的就是能有张床,舒舒服服得睡一觉。我们进了一家旅馆,老板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站在柜台后面,要我们出示身份证,登记了身份才可以入住,每张床铺一个晚上二十,先交钱再入住,又用鼻子指了一下我们身后的老黄狗说:“只住人,不住狗。”这个夜晚,我们注定要继续流浪在深圳街头。老黄狗突然跑到我们跟前,冲我们吠叫了几声,一路走走停停,将我们带回到了那个地下通道。雷天鹏摸摸老黄狗的脑袋说,这条狗比我们熟悉深圳。 夜晚的地下通道,与地面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无家可归的闲人,趁着夜色,从不同的角落袭来,像是生活在黑暗角落的蟑螂臭虫,被人不断驱赶,却顽强地活着。躺在铺着报纸的水泥地板上,盖着破旧的棉被,做着一夜飞黄腾达的美梦。 老黄狗闭着眼睛,一动一动地趴在我们旁边。隔壁一个梳着倒背头的小伙子,把西裤脱下来,折叠整齐,放在公文包下压着,身上盖着西装,拿着一支圆珠笔在报纸上仔细画着圈。雷晓娟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对我说,明天我们也去找工作吧! 三十九章 明天’是两个叫人无限神往的字眼,它义无反顾地将今日终结,又毫不犹豫地替你开启新的希望;如太阳,每天的冉冉升起,亘古不变,却如新生般拉开了崭新的一天。每天晚上睡在地下过道上的人,无不是抱着希望入眠,又在希望的晨曦中醒来。 这是睡在我隔壁,梳背光头,比我大5岁和《水浒传》里的及时雨宋江同名同姓的年轻小伙子宋江说的。宋江老家河南安阳,在这个地下通道已经睡了半个多月。 宋江是家里的老幺,上面还有两个姐姐,母亲在生他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之后便不能干粗重的体力活。他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去上大学那天,全村人都来欢送,敲锣打鼓,说他是状元。为了供他上大学,宋江的两个姐姐很早就出来打工了,连结婚对象都不敢找,眼看都成了大龄女青年,嫁妆钱却一分没攒下。 听说在深圳到处是机会,是打工仔的天堂,宋江大学一毕业,就决定来深圳,老家的父母卖了年猪,给他当路费,还给他买了一套安阳县城里最好的西装当行头,宋江就这样来了深圳。 宋江说在深圳确实到处是机会,就看你能否把握住机遇。他努力想要把握住每一次机会,可是,机会总是绕道而行,就好像你与自己遇到的每一个陌生人,都可能发生交集,却总是擦肩而过。 他投递了无数的简历,简历上填了一个公用电话的电话号码。宋江每天守着那个公用电话亭等消息,但那些简历却如石沉大海,未泛起一丝希望的波涛。曾自信满满地参加过面试。面试官问他可有与众不同的才能,可有相关工作经验?宋江望着面试官的鼻孔,回答说他有着满怀的。面试官冷笑着说,在深圳不缺,问问那些工地上搬砖的民工,他们也一样满怀。 宋江说,来深圳半个多月了,每天洗脸刷牙都成了一种奢侈,不过,他终于明白了一点,面试官说的没错,深圳不需要,更不相信眼泪,如果能够当饭吃,他也不用睡在地下通道里,在深圳想要立足,只能靠一个字——拼;在深圳有人是拼运气,更多的人则是拼命,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如老家的父亲经常说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但在深圳,耕耘与收获不一定就成正比。 宋江也想过去拼命,哪怕是干着那些最脏最累的活,也希望能继续留在深圳。宋江说,生活在过道里的人,就像是一群寄居在深圳繁华背后的蚂蚁,渺小,不起眼,有着各种的艰辛,却还是那么努力地活着。他拿着父母的血汗钱,省吃俭用,每天要买好几份报纸,只为了在那些夹缝中找寻机会;但大多数的报纸只能用来垫着睡,再被当成垃圾清理。为了让自己保持形象,宋江每天都要找地方把白衬衣洗一遍,他说在深圳的大街上走一天,衣领,袖口就要黑一圈。为了让衣服干得快,拧干水后,直接穿身上,用体温慢慢烘干。 宋江也想过回河南老家,和父母一样当农民。但,每天晚上,和无数深圳人眼中的捞佬一起挤在地下通道里,想着老家一辈子种地的父母,想着家徒四壁的老屋,想着已经一身职业病,还未找婆家的姐姐;宋江说他不甘心,他寒窗苦读十多年不是为了回家种地,他是全家人唯一的希望,是全村人的骄傲,他必须要让自己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宋江问我为什么来深圳?我望着一旁抱着老黄狗取暖的雷天鹏,身子蜷缩成一团的雷晓娟;将手里的书递给宋江,回答说:“为了一个梦!”宋江接过书,看了一眼书名之后问:“是和于连一样的梦?”我摇了摇头说:“是寻找这本书的主人,一个给了我生命,却又离我而去的女人。”来深圳的第二天,我认识了一个叫宋江的河南小伙子,告诉他我找阿妈的梦,告诉他雷晓娟和雷天鹏是我梦的左膀右臂。那天晚上,我和宋江都潮湿了眼眶,过道里的风很大,带来了外面的喧闹,冰冷地拂过无数带着希望沉睡的肉体。 宋江在睡觉之前,告诉我一句话,他说西方有位诗人叫雪莱,他说过一句话: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宋江说,深圳是人为的奇迹,是人创建的神话;他坚信自己也能改写神话,成为深圳人。那一年,有一首叫《春天的故事》的歌曲,唱遍了大江南北,主角是一位书写深圳神话的老人。 睡在过道里的人比深圳醒得更早,宋江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机会是有限的,就看谁先下手了。宋江踏着清晨的第一缕晨曦,继续努力去实现他的深圳梦。 宋江说,哪天他要是没有回来的话,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他甘心了,一种就是深圳接纳了他。他说希望我也能带着我的梦,尽快离开这个地下过道。 那天晚上,宋江又回到过道里,依旧睡在我旁边。那天,我和雷天鹏,雷晓娟切身体会了一回深圳边缘人的滋味。真如宋江说的,深圳是一座将现实暴晒在阳光下的城市,没有学历,没有工作经验,只能去卖苦力,但雷天鹏却连卖苦力都没人愿意要,还需要先预交押金;原来在深圳,只有金钱才能保证你的身份,雷天鹏如此,雷晓娟如此,我也如此,千千万万初来深圳的人都是如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第十九回 四十章 在地下通道的第二个夜晚,我见识了情感在现实面前,如不堪一击的玻璃,刹那间被分割得支离破碎。 一个浓妆艳抹,穿着高跟鞋的女人,迈着细碎的脚步,款款走到一个胡子拉碴,面容枯槁的男人面前,男人的脚边睡着几支空酒瓶,还睡着两个大约6c7岁的孩子。 女人用擦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打开串着亮片的黑色皮夹,拿出一沓钞票,放在男人屁股底下的一个纸箱上,说着四川话,让男人带着孩子回家。 男人冲女人喊,说女人不回家,他就不回家。女人说她回不去了。男人像只受伤的野兽,咆哮着,抓起那沓钞票,甩到女人画着精致妆容的脸上,说他不稀罕这些肮脏的臭钱。 孩子惊醒了,揉着眼睛爬起来,一人拉着女人的一只手,哀求着:“妈妈,我们回家吧!” 女人强忍着眼里的泪水,唯恐泪水会弄花自己的妆,紧握手里的皮夹,踩着细碎的脚步,转身离开这个她极力要摒弃的世界;任由背后的嘶喊将过道震碎。 宋江说,女人是男人的老婆,受不了男人的清贫,三年前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来深圳打工,迟迟未归。男人带着孩子在深圳找了好久,最终在一家夜总会找到了自己的女人,女人当时就坐在一个挺着大肚子的男人怀里,脱了胎换了骨,连心也变了,成了铁石心肠。 宋江说,在深圳每天都会上演不同的悲欢离合。过道里那个每个晚上都会抱着吉他唱着《离家出走》的男孩,是和他同一趟火车来到深圳的,和男孩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女孩,说是为了男孩的音乐梦,而闯荡深圳。 在这个通道里睡了一个星期之后,男孩的身边少了女孩,谁也不知女孩去了哪里,宋江说深圳不相信爱情,在深圳,爱情就像是橱窗里的奢侈品,穷人没有资格染指。浓妆艳抹的女人走了,孩子的哭声停了,男孩抱着吉他,还在唱着:是谁把昨天的心情遗落在街头,混乱的叫人不愿逗留,连红绿灯也有不眨眼的理由,任你停停走走,看不见你善意的问候 在男孩的歌声里,过道恢复了夜的寂静,不过,在夜的深处,还是有一群不速之客昼伏夜出,以黑夜为背景,活动在阴暗的角落里,欺弱怕强,他们是一般人口中的小混混,小流氓,深圳人口中的古惑仔,烂仔。 他们学着螃蟹爬的姿势,在通道的那一头,像台风一路肆虐。男人把女人给的钱,收进一个孩子的衣服里,双手紧紧抱着两个孩子;男孩的吉他声戛然而止,宋江让我快装睡着。 他们是5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清一色的汉奸头,皮夹克,破了洞的牛仔裤,卓别林一样的黑色皮鞋,脖子上吊着链子,挂着骷髅头的坠子,带头的嘴里叼着一根牙签,胸前露出一小块蓝色的纹身,后面几个叫他老大。那个混混老大在我的跟前停了下来,他指着老黄狗问我:“这狗是你家的吗?”我说是只流浪狗。混混老大哈哈大笑起来说老黄狗是他家养的,丢了好几天,原来是被我偷了。现在就只有一种商量余地,就是两百块钱把狗买走,不然,就送我去公安局。 雷晓娟说要钱没有,狗他可以带回家。混混老大色迷迷地盯着雷晓娟,后面的小弟开始起哄说:“老大,这不错!要不要兄弟几个替你弄来。” 混混老大转头问我是乖乖交出钱呢,还是让他带走雷晓娟。他说在深圳,人命可不一定比狗命值钱。 通道里鸦雀无声,就好像这不过是他们睡梦中无关紧要的一幕,宋江向我使了一下眼色,意思是这些人惹不起。我脱下一只鞋子,取出被我踩成了脚印的两张百元大钞,混混老大用两只手指捂着鼻孔,嘟喃着:“老母,这钱真脏。”身后的一个小弟一把扯过我手里的钱,塞进混混老大的牛仔裤口袋里。 混混老大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坏笑着说:“搜!”几个小弟训练有素蜂拥而上,两个小弟准备搜雷晓娟,雷晓娟破口大骂,奋力抵抗;另外两个死死摁住我和雷天鹏;老黄狗在一旁“汪汪”地大声吠叫。 混混老大呲咧着嘴,盯着我手里抱着的书,不容分说一把抢了过去。随手翻了几下,取出打火机,准备烧书。 雷晓娟抢在我的前面,扑了过去,混混老大及时抽回了书,一把将雷晓娟推倒在地,雷晓娟的手掌擦破了一层皮,渗出血丝。老黄狗突然“嗖”的一声从雷天鹏的身边蹿出来,一口咬住了混混老大的右手臂,混混老大大叫了一声,使劲挥舞着手臂,试图挣脱,老黄狗拼了命地死死咬着不松口;我趁机一把抢过了书。 一个小弟从皮衣里抽出一根两尺长的钢管,朝老黄狗的脑袋挥去,老黄狗应声倒地,嗷嗷地痛苦着。钢管接着如雨点般落在老黄狗的身上。雷天鹏冲了过去,抱住老黄狗。 宋江突然大喊了一声说:“公安来查暂住证了。”通道里的人像是吃了还魂草,瞬间活了过来,火速拿起行李,呼啦啦地往通道出口涌去,那几个小混混顺势被推挤出了通道。 公安并没有来查暂住证,那一声是宋江故意喊的,急中生智救了雷天鹏,也救了老黄狗一命。那天,雷天鹏身上挨了几棍,老黄狗在地上一直侧身躺着,喘着气。宋江说,狗比人有情。 那天夜里,雷晓娟来了例假,裤子上沾满了经血,就在那天,我才突然明白,雷晓娟也是女孩。 四十一章 我被试衣镜里的自己吓了一跳,不过是短短四天的时间,我便变了模样,与大街上的流浪汉并无二异;身上的衣服皱成一团,鞋子变了形,鞋跟向外磨掉了一大圈,头发油腻腻的堆在头顶上,一脸的窘迫,我甚至能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一股异味。 服装店的店员,穿着整洁的制服,笑容僵硬在脸上,睥睨着我,用生硬的普通话说街对面有家农贸市场。 在农贸市场,我给雷晓娟买了一条裤子,又硬着头皮买了一包卫生棉,口袋里还剩下134块,不够给雷天鹏和雷晓娟买两张回雷公村的车票。 雷晓娟接过卫生棉,红的不是脸,而是眼眶,低头进了厕所,半天才出来,她说第一次这么讨厌自己是女生,成了我和雷天鹏的累赘。雷天鹏说我们是三剑客,说他一定会想办法赚钱的。来深圳的第四天,雷天鹏带着老黄狗,顶着种种人的侧目与鄙夷,在深圳街头捡废品。雷天鹏又开始了捡烟头的岁月,他说,在深圳,遍地都是烟头,烟丝比黄翠云小卖部里的烟都好抽。 雷晓娟也找到了活干,她给广场卖大排档的一对夫妻帮忙,条件是管我们三个一餐饭。只有我高不成低不就,成了闲人。 宋江那天也带回来好消息,他终于面试成功,在一家化妆品公司做销售。宋江说销售很辛苦,一个月一千三的工资不算高,但总算有个地方可以睡,有个平台可以发挥自己的才干,也算了更靠近深圳一点。宋江说,他的座右铭是,成功就是比别人多走那么一步;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那天是西方的平安夜,深圳街头到处回响着节日的欢乐;地下通道像是一块绝缘体,将欢乐隔绝。雷天鹏抽着用捡来的烟头卷成的卷烟,吐着烟圈说如果真有圣诞老人的话,就送他一个枕头吧。 圣诞老人没有给雷天鹏送来了枕头,却让他又挨了一顿打,脸上挂了彩。雷天鹏说在深圳连捡垃圾都必须要占地盘,他在别人的地盘里捡,所以就挨了打。 我带着雷天鹏找他们理论,一看不过是几个和我们年纪相仿的男孩,像刚来雷公村时的阿满一样干瘦,我顿时鼓足了勇气。学着当年黄翠云对付黄庆云的那一套,理直气壮地质问他们,垃圾可是他们家养的,上面可有写着他们的名字,叫一声它们会回答吗? 那几个男孩哑口无言,一个男孩跑去找来了救兵,不是别人,正是那天晚上的那几个小混混。仇人相见分外眼明,老黄狗冲着他们汪汪直叫,我把雷天鹏拉到身后,交代他,一会他先跑,被逮到就没命了。 混混老大呲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说我们这是自己送上门来找死,他一招手,几个小混混火速把我和雷天鹏围在中间,个个摩拳擦掌,凶神恶煞,连鼻孔里都喷着火。 不记得是怎么开始动手的,只觉得身上落满了拳头,硬生生的疼。我头上挨了一记重拳,立刻眼冒金星,一阵晕眩,嘴里一阵腥味,牙龈出了血。 混乱中,只听有人大喊了一声,混混老大用手捂着眼睛,嗷嗷叫着。雷晓娟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手里拿着一根橡皮筋,混混老大的眼睛吃了雷晓娟的一颗石子,疼得在地上直打滚。 又像第一天躲公安那样,我们没头没脑地又跑了几条街,累得像哈巴狗,庆幸的是雷天鹏这回跟上来了,只是掉了一只鞋。老黄狗原路返回,替雷天鹏叼回开了线的球鞋。雷天鹏说等将来有钱了,给老黄狗买一堆肉骨头,老黄狗摇着尾巴,趴着地上,一动不动地喘着粗气。 那个地下通道,再也回不去了。在深圳街头游荡了一天之后,我们进了一家汽修店,店门口竖着一块油腻腻的牌子,上面写着:招收学徒,包吃住。汽修店里就两个人,一个是老板,一个是伙计。他们都是广西南宁人,都有着一张很南方的脸,高颧骨,朝天鼻,厚嘴唇。老板姓杨,三十出头,中等身材,黑乎乎的从车子底下钻了出来,手里拿着活动扳手,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只收男仔,不收女仔。” 雷晓娟急了,缠着老板,说可以把她当男仔看,男仔能干的,她也能干。最后老板说,要留下也可以,但他就只能提供两个人的住宿,而且不包办暂住证,被公安抓了,他不负责。 老板在离汽修店一条街远的一条小巷的里,在一座不知年代的3层楼房里,租了一间十几平米的小阁楼。楼道铺着木板,脚一踩上去,就吱吱作响,暗黑的楼道里一字排开是清一色的暗红色木门,门和门之间牵满了铁丝,上面晒着各色衣物,女人的裤更是香艳招展,在头顶上晃动着。小阁楼像是刚被人洗劫过一般,只有一张挂着破旧蚊帐的架子床,遍地的卫生纸,土灰色的墙壁上有一摊摊的印记,有血迹,还有成点射状的像干了的浆糊的男人j液。房顶上吊着一支25瓦的灯泡,一扇窗通向外面的一块空地,对面是一整片的正在修建的高楼。 楼道的尽头是一间公用厕所,两个蹲坑,隔着一扇木门,男女通用。厕所里写满了各种的污言秽语,还有提供各种服务的电话号码。厕所外有两个生了锈的水龙头,流出的水永远带着一股难闻的铁锈味。 老板说房东是深圳本地人,原本不过是一个种地的农民,改革开放之后,摇身一变成了地主,买了好几套破旧的小楼,一边用来租给来深圳打工的外地人,一边等着将来拆迁,旧楼换新楼。每月一号,房东就敲开每一扇门,雷打不动来收租金,每个月都有人因为交不起租金从这栋楼里搬走,很快就有人搬了进来。 房东把钥匙交给老板,用死鱼一般的眼珠,上下看了雷晓娟一眼,用粤语交代说,不许在这里,不许在房间里生火做饭,每个月按时交房租,水电自付。 来深圳一个星期,我们终于有了落脚的地方,用报纸糊了墙,一块布帘将房间隔开,雷晓娟睡床,我和雷天鹏用纸箱垫在地上睡。身上盖着老板拿来的布满油污和汽油味的破棉被,老黄狗蜷缩在雷天鹏的脚边,打着呼。那一夜,我梦见了赵飞燕,还是长发飘飘,浅笑嫣然,有梦的夜晚,一切都变得美好,连地板都不觉得僵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第二十回 四十二章 杨老板和伙计是表兄弟,也租住在这座楼里,房间里贴满了各种女星的海报,魔鬼身材,若隐若现,叫人气血贲张。杨老板是楼下发廊一条街的常客。杨老板最常光顾的是一家叫米雪的发廊。据说发廊里有个小妹长得像香港明星米雪,身材却可媲美叶玉卿,外号小叶玉卿。 杨老板每次从发廊门口经过,小叶玉卿会摇着一对丰满的,倚靠在门框上,用嗲得出水的声音喊杨老板——杨哥哥。杨老板全身的骨头瞬间酥软,下早已一阵,像被勾了魂似的,将裤兜里的钱,一大半都花在小叶玉卿身上。 杨老板说这叫英雄难过美人关,单身汉把鸟喂饱了,全家不饿。雷天鹏问什么是鸟?杨老板用黑乎乎的手指,指着雷天鹏的说就是那用来撒尿的家伙。 这座楼房里,住着很多像小叶玉卿一样的年轻女孩,她们多半是昼伏夜出,深圳的霓虹亮起,便成群结队涌上街头,融进夜色里。那时候,不管你在深圳的哪一个阴暗的角落,树荫下,电线杆下,墙角,河边都会遇到画着浓妆,搔首弄姿,将身体勒出前凸后翘的不同年纪的女子。每个从她们身边经过的成年男性,都是她们的猎物,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鸡婆。 这座楼确实太过陈旧了,陈旧到隔壁的那些被叫做鸡婆的女人,每天晚上从门前走过,浓烈的脂粉味与廉价的香水味,便会顺着墙体的缝隙,顺着门缝钻进房间里。直得雷天鹏就像是头发情的公狗,顶着,整夜翻来覆去,在纸箱上打滚。杨老板说,应该让雷天鹏去给鸟开开荤。 最后给雷天鹏的鸟开荤的不是杨老板,而是光头强。光头强是杨老板店里的常客,有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杨老板说光头强原名叫李强,因为常年理光头,因此而得名,开一家地下赌场,酷爱喝功夫茶。 光头强是个黑瘦的中年男人,五官颇像红极一时的歌手——光头李进,常年穿着一身手工缝制的对襟装,从不穿皮鞋,清一色黑色千层底布鞋,脸上没有刀疤,身上没有纹身,乍一看就像是一个地道的儒商。 光头强是从贵州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山村走出来的。家里有7个兄弟姐妹,穷的连裤子都穿不上,15岁那年,家里人说养不活这么多张口,光头强就背着一袋土豆走出小山村,离开了贵州。一路乞讨,几次险些饿死在路上,有人说拉萨是乞讨者的天堂,那里的人出手很大方,光头强就去了拉萨。 光头强说,在拉萨要饭也分派别,外地来的,就甘肃和四川有点势力,贵州的根本就没地位。 拉萨的温差很大,光头强差点就冻死在拉萨街头。有一个男的走过来问他几岁?光头强回答16岁!男人给了光头强一件冬衣,一顿饱饭,光头强就跟着男人走了。那个男人叫勇哥,是从广州来做生意的,其实就是开地下赌场。光头强在勇哥的地下赌场当小弟,先是学会看场,铲事,接客c望风和放哨;后来学会了使用各种赌具。也开始有了一点积蓄。 几年之后,勇哥被对手砍成残废,光头强便离开拉萨。一路辗转到了深圳,进了一批服装,去云南倒卖,这样几来几往赚了不少钱,当地人红了眼,断了光头强的财路,光头强带着全部的积蓄,回到深圳,开了现在的这家地下赌场。 光头强说,他只念了小学三年级,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却明白一个道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小人物要想出人头地,除了玩命,就是玩黑,一黑到底。 光头强说这些话的时候,正在‘天一水’茶楼喝功夫茶,一壶碧螺春688,是当时无数打工仔半个月的工资。光头强说有一年他回老家,给了村里人每户都送了两张百元纸钞,一辈子没有见过百元纸钞的山里人,吓得不敢接,说还是换成猪仔踏实。 离开老家那天,一群十几岁的孩子,背着土豆在路口守着,光头强说他当时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现在那些孩子成了光头强的手下,帮着看场子,光头强成了当年的勇哥。 雷天鹏说他想跟着光头强混,光头强就请雷天鹏吃了3笼烧卖,2笼蒸饺,还有一笼粉蒸排骨。雷晓娟说雷天鹏是叛徒。雷天鹏说自己不是叛徒,是在找出路,他说自己总是吃不饱,去光头强那还有工资,等混好了,我就可以有床睡,我们就可以不住小阁楼。 雷天鹏带着老黄狗,去帮光头强看场子,摇身一变换了模样,有了新衣服,有了新鞋,还有一副墨镜,与电影里的黑社会小弟般有了一丝痞气。 雷天鹏再次从米雪发廊门口经过,小叶玉卿一如往常依靠在门口,依旧是嗲得出水的声音,冲雷天鹏喊:“靓仔,快进来,让姐姐来疼你!”雷天鹏全身酥软,迈不动步,被光头强一把拉开,进了夜总会。光头强是一家叫‘丽都’的夜总会的常客,光头强喜欢火辣,胸部丰满的小姐,丽都夜总会有个小姐外号林青霞,肤如凝脂,身材火辣,据说见过的人,无不为之倾倒,就差喷鼻血了。光头强每次必点林青霞作陪,但林青霞从不出台,堪称是玉女,这让光头强的心里像是爬着毛毛虫,痒到骨头里,花了不少银两,只是摸了几下,干喝了几壶自己的口水。 有一次来了一个香港客商,点了林青霞,第二天,花了60万买了一套别墅,晚上就带着林青霞入住。光头强直骂娘,说戏子无义,无情,什么玉女,那就是他妈的当了还想立牌坊的破。 那天之后,光头强跟自己赌气,远离女色,一门心思修身养性,沉寂了几个月后,却带着雷天鹏重出江湖,又进了丽都。 四十三章 丽都’是雷天鹏有生之年所见识过的所谓“花花世界”。那天晚上,雷天鹏的鸟开了荤,光头强说雷天鹏现在是男人了。从丽都出来,雷天鹏好像第一次吃过猪肉的人,留着牙缝里的肉,整整回味了三天,一副余音绕梁三日,还迟迟难以散尽的意味。 雷天鹏说这小姐的身体那叫一个柔软,皮肤那叫一个光滑,笑声那叫一个。雷天鹏说小叶玉卿与丽都里的小姐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用光头强的话说,就是吃过鱼翅之后,再吃粉条,就知道不对味了。光头强说雷天鹏一点都不傻,对男女之事很是上道。 那天之后,雷天鹏看女人的眼神发生了变化,从原来和黄庆云直勾勾地盯着婆姨的屁股和胸脯,变成了色迷迷地从女人的身上飘过,似不露痕迹,蜻蜓点水般,却又裸的生吞活剥。 光头强说,男人爱的只有两种东西,一是江山,二是美人。都说女人是祸水,但男人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去趟一趟这祸水,男人谁不是爱江山更爱美人。光头强说这话的时候,眼珠子像是钉在雷晓娟的身上,拔不出来,馋涎欲滴;他说:“阿天,你马子正点!” 都说女大十八变,我的目光一直只停留在赵飞燕身上,未曾想雷晓娟也会在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出落得亭亭玉立。雷晓娟和赵飞燕是截然不同的美,如果说赵飞燕是一朵清新高洁的茉莉花,那么,雷晓娟应该就是一朵含苞的野百合,褪掉假小子外壳,渐渐展露出少女的纯美,结实健美,散发着野性的美,像画册上狂野的吉普赛女郎。 光头强说雷晓娟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怎么能干修车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光头强说雷晓娟可以去他那里当发牌的女侍应生,有工资,还有小费拿。雷晓娟说我在哪里,她就在哪里,有我的地方干什么都不觉得苦。光头强拍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阿天,你马子好样的,情窦初开,难得的纯情。” 情窦初开的还有雷天鹏,对丽都那个让他的鸟开了荤的小姐,念念不忘,雷天鹏说他是第一次被当成男人看。光头强说,小姐不是看雷天鹏是不是男人,而是一视同仁看成自己赚钱的工具,而像雷天鹏这样的童男,她们用一只手就能解决。 对林青霞被港商睡了这一事实,光头强还一直耿耿于怀,光头强说小姐只谈钱,不谈情;即便她们肯谈情,也是为了钱,从良了,也是被万人骑过的破鞋。 搬出阁楼的最后一个夜晚,是腊月二十七,我们三个爬出窗台,坐在空地上,面朝深圳的万家灯火。楼道里出奇的安静,那些昼伏夜出的女人纷纷卸下浓妆,收拾细软,和杨老板一样回家过年。深圳的大街上,随处可见,提着大包小包,如潮水般涌动的返乡民工。街上一大半的门面关了门,工厂停了工,回家的脚步,将深圳变成了半座空城。 雷天鹏和雷晓娟谁都没有提回家,脸上却覆盖着淡淡的哀伤,上面写着两个字——乡愁。我想着此刻的雷公村,那口闲置了一年的石臼又要被抬出天井,用井水清洗干净,开始打糍粑,做年糕了。阿爸又要开始杀鸡宰鹅,黄翠云又要打扫扬尘,赵飞燕又要买新衣服了。心无形地抽紧了一下,莫名地想念黄翠云给我做的紫菜蒸蛋,那股香喷喷的热气,潮湿了眼眶。 那天晚上,睡在小阁楼的地板上,望着悬在头顶的那盏25瓦的灯泡。雷天鹏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将来有一天能在深圳最高的楼上看星星,雷晓娟说,她希望和我一起在深圳最高的楼上看星星。我摸摸垫在脑袋底下的书,心底一片怅然,由衷地说:“将来我带你们去深圳最高的楼上看星星。”而这个‘你们’里,除了雷晓娟和雷天鹏,有阿妈,有阿爸,有赵飞燕,还有黄翠云。 在深圳要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这是光头强在海鲜酒楼里,喝着葡萄酒,对我说的;那天是1995年的除夕夜,酒楼的电视里,播放着春晚,雷天鹏抱着光头强的大哥大,冲电话那头喊着阿妈,将深圳描述得如同天堂;深圳的夜空礼花绚烂,主持人说天涯共此时。四十四章 光头强说我只要成了他的人,他就动用自己的人脉关系替我找阿妈。光头强将诱饵裸地抛向我,饶有兴致地等我咬住,他知道我一旦上钩,雷晓娟也会义无反顾紧随着我,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 不等我上钩,雷晓娟却抢先咬住了诱饵,雷晓娟说,要是光头强敢食言,她不会放过他的。光头强拍拍自己一毛不拔的脑袋,哈哈大笑说雷晓娟还是烈女,是朵带刺的野玫瑰,有味道。 光头强的地下赌场开在一家地下停车场里,各种赌具一应俱全,点满了日光灯,黑夜亮如白昼,几台排气扇“呼呼”地不停转着换气。光头强的手下有二十多个小弟小妹,穿着正规的制服,点头哈腰喊光头强:“强哥!” 赌场里有5个小妹,和雷晓娟住在一起的两个小妹,一个叫九红,一个叫惠子。 九红是湖北人,刚满二十岁,身材高大丰满,颇有几分姿色,厚厚的下嘴唇上有一颗黑痣,走起路来如风摆柳,骨子里透着骚。 九红第一时间就给雷晓娟下了通牒,她说光头强是她的男人,雷晓娟要是敢对光头强动一点心思,就扒了她的皮。 雷晓娟说她对一个和她阿爸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动不了心思。一句话将九红的脸憋得像红绿灯,青一阵红一阵,煞是好看。 九红是光头强的女人,在赌场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而且还流传着各种版本。雷天鹏说最可靠的一种,是九红自己上了光头强的床,之后九红就自诩是光头强的女人。用九红自己的话说,女人年轻的身体就是资本,不懂利用身体资本的女人是愚蠢的。 九红自作聪明的以为自己的青春美貌是可以四两拨千斤,拨乱反正,顺理成章地上位,成为老板娘。 而用光头强的话说,这送上门来的,不操白不操。光头强像狡猾的狐狸,没有给九红一句承诺,只是每次上床之后,都会给九红几张钞票,银货两讫。 雷天鹏说九红还为光头强流掉一个孩子,九红自以为可以母凭子贵,没想到光头强二话不说,甩给九红一沓钱,让她自己去医院流掉。九红一哭二闹,最后没有上吊,而是乖乖去了医院,苍白着脸回来,像是刚刚死过了一回。光头强给九红放了半个月的假,就当是恩宠。 流掉孩子之后,九红收起性子,又和光头强裹在一起,九红说,光头强不把她当人看不要紧,要紧的是,自己一天没有被打入冷宫,在别人的眼中,她就是光头强的正宫娘娘,对她就得敬畏三分。身为女人,九红有着敏锐的第六感,九红说雷晓娟是光头强惦记的一块肥肉,是她的劲敌,雷晓娟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轻易瓦解掉她的地位。 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九红每天晚上都会进光头强的房间,房间隔音很差,九红的浪叫声,将床震得摇摇欲坠。雷天鹏无比嫉妒,睡在黑暗里说:有钱就是好,想日谁就日谁;雷天鹏说他最想日的是惠子。 惠子和九红同岁,也是同乡,一起来的深圳,一起进了光头强的赌场。惠子皮肤很黑,是很多年之后流行的那种古铜色,埃及艳后一样的刘海,披肩的黑发。惠子做事泼辣,一门心思想赚钱,给打光棍的哥哥娶个老婆。 雷天鹏看惠子的眼神又变成了直勾勾的,雷天鹏不仅偷看惠子换衣服,甚至拿走了惠子晒在窗台上的,压在枕头底下,每天晚上都会拿出来闻闻味道,当着老黄狗的面,打飞机。惠子没有正眼瞧过雷天鹏,看我的眼神却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一般的热辣。有天夜里,惠子只穿着短裤与胸罩,将我堵在了过道里,像一只发情的母豹,奋不顾身扑了过来,手臂紧紧抱住我的脖子,胸部死死贴着我的身体,喘着粗气,嘴唇在我的脸上一阵狂亲。 我伸手试图推开,黑暗中手心触碰到一团柔软,那是惠子的胸,在我的手心里突突直跳。我全身即刻僵硬,脑子一片空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回 四十五章 雷晓娟的两刀,震住了惠子,也震住了雷天鹏。惠子开始对我避而远之,绕道而行。雷天鹏将视为打飞机神器的那两件扔在老黄狗的面前,老黄狗几爪子扯了一个稀烂。 光头强给雷晓娟放了一个星期的假,还给雷晓娟买了蜂王浆,雷晓娟一瓶没喝,统统给了雷天鹏。 不知是光头强良心发现,还是雷晓娟手臂上的伤口太刺眼,光头强一声不响开始履行自己最初的承诺,各方面打听我阿妈的消息。 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和我阿妈同名同姓的人在深圳有一百多个,排除了年龄,再对照了身份特征之后,证实了有一个酷似我阿妈的女人确实在深圳呆过,但在十年前,户口就迁去了香港,没有留下具体的地址。 光头强带我去了阿妈原来住过的地方,那里早已变了模样,修起了高级住宅小区,没有人记得一个叫林美凤的女人。踩着深圳这片日新月异的土地,我的目光向前伸展,一直延伸到遥遥相望的海的那一边——香港。 雷晓娟重新上班第一天,光头强发现赌场的筹码对不上数;光头强发了话,主动上缴的,可以不用废掉一只手。结果,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承认。光头强下令集体搜查。最后少了的200个筹码在雷晓娟的铺盖卷底下翻了出来。 光头强把所有人召集到大厅,像是三堂会审,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地上都清晰可辨,桌上一把雪白的刀,闪着寒光,将气氛烘托得更是阴森恐怖,叫人不寒而栗。 光头强坐在老板椅上,表情凝重,一字一句地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赌场的规矩就是谁的手脚不干净,就剁下一只手,光头强最后还补充说,谁求情就一并处置。 晓娟面不改色,不为自己做任何的辩解,她伸出自己的左手,放在光头强面前的牌桌上,不卑不亢地说:“你要是认定是我拿的,那就直接剁了这只手。” 我一把拉过雷晓娟,替她辩解,我对光头强说,要是真的是雷晓娟拿的话,会那么愚蠢的放在自己的铺盖卷底下吗?这明摆着就是有人在故意栽赃陷害。 光头强环视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又望了一眼雷晓娟横放在赌桌上的手,面露难色,一声不吭。 突然,光头强手起刀落,“嗖”的一声就往雷晓娟的手上砍去,惊呼声四起,刀子在空中划出一道白晃晃的弧线,又猛然停住了,刀锋紧挨着雷晓娟手背上的皮肤,有血丝渗出。雷晓娟不由自主地紧闭双眼,雷天鹏吓得瞪大了双眼,下巴险些就掉地上了。光头强大喊了一声:“是谁干的,自己站出来,别逼我滥杀无辜。”最后,惠子站了出来,雷晓娟沉冤得雪,光头强网开一面,只是让惠子卷铺盖走人,留下她的一只手。一场惊心动魄的栽赃陷害,声东击西的游戏,就这样谢了幕。 光头强说他玩了半辈子的黑,岂能被一个黄毛丫头摆一道,光头强说想玩借刀杀人,惠子还太嫩了。 那天之后,光头强对雷晓娟表面上彬彬有礼,客客气气,眼神却更加灼烈,就像是面对一道近在咫尺的美味,明明触手可及,恨不得一口吞噬,却不敢猎食的焦灼与无奈。 九红再次怀了光头强的孩子,光头强的态度依旧决绝,九红不依不饶,威胁说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光头强说谁知道九红的肚子里怀的是谁的野种。九红撒起了泼,骂光头强是老混蛋,总有一天会遭报应,不得好死的。 九红又独自去了医院,又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回来就在床上躺着,不停抹眼泪,九红说医生说是双胞胎,骂光头强是乌龟王八蛋,提起裤子就翻脸不认人。 九红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还是淅淅沥沥不停地流血,原本的身体,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水分,失去了光泽,连头发都大把大把的掉,憔悴得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光头强不再碰九红,甚至连正眼都不瞧九红一眼,开始和一个新来的小妹眉来眼去,最后,两人一丝不挂的被九红堵在了光头强的床上。 九红发了疯,玩了命,以死相逼。光头强一边不慌不忙地穿衣服,一边对九红说:“你哭哭啼啼以为这是在演电视剧呢,操一下就要负责,那老子早他妈当爷爷了,操你的时候怎么不哭,拿钱的时候怎么不哭,老子还没死呢,就触老子霉头。” 第二天,九红不见了,有人说九红拿了光头强的钱,自己离开的,也有人说是九红被光头强灭了口;光头强三缄其口,依旧和小妹打得火热。 惠子走了,九红走了,一切依旧是原来的模样,惠子和九红就像是融进了江河里的两滴小水滴,消失不见。九红拿自己的身体当赌注,结果全盘皆输,血本无归。用光头强经常说的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久赌必输,久恋必苦。 再次见到九红是在半年之后,她像是涅盘重生了一般,比起在光头强的赌场那会,愈发妖艳逼人,花枝招展;她一脸媚笑的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进了光头强的赌场。老黄狗在门口冲着那个男人“汪汪”只吠叫,雷天鹏慌了神。九红挽着的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混混老大。 四十六章 与混混老大的第三次不期而遇,让我想起了四个字——冤家路窄。混混老大也用了一句话来形容,他说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混混老大和一年前无异,不同的是,左眼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眼皮就像老黄狗的眼皮,耷拉着,显得有些怪异。 九红和混混老大不是来赌钱找乐子的,九红说是找光头强叙叙旧。混混老大在大厅里四平八稳的坐着,翘着二郎腿,抽着烟,搂着九红,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光头强和混混老大面对面坐着,皮笑肉不笑。混混老大一只手不住地在九红的大腿上摩挲着,不急不慢地打破沉默。 混混老大阴阳怪气地说,九红现在是他的女人,听九红说当初光头强待她不薄,所以,特备了一份薄礼登门道谢。混混老大说完,后面的小弟拿出三个牌位,一字排开放在赌桌上。混混老大说这是光头强让九红流掉的三个未成形的胎儿的牌位,要光头强供奉在赌场里。 光头强脸色迅速变换了一下,才不慌不忙地开了口。光头强说九红是自己脱光了送上门让他的。现在成了一只破鞋了,倒还有人当宝贝稀罕着,还真是叫人感动啊。 九红一把拉住准备拍案而起的混混老大,混混老大眼里喷着火,咬牙切齿,他说九红说的没错,光头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乌龟王八蛋,九红竟然为了他这辈子不可能当个完整的女人了,医生说九红不可能再生孩子了,这都是光头强造的孽,所以要光头强供奉着三个牌位来谢罪。 九红的眼眶立刻红了,混混老大用手轻轻拍着九红的后背,宽慰着。光头强哈哈大笑起来,他说:“老子睡过的女人不计其数,说不定你就是老子跟哪个生的孽种,竟然吃了狗胆,敢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也不撒泡尿照照,我光头强出来混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的怀里穿着开裆裤,喝着奶呢。”场面即刻火药味十足,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像电影里火拼的场面一样,两边的小弟,一拥而上,有人喊叫,有人倒地,有人受伤,有东西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有僵硬的东西相互撕咬,发出金属激烈碰撞的声音。 不知道是谁报的警,警报呼啸而来,两边的人一窝蜂散开,各自顾着逃命。混乱中,我把雷天鹏和雷晓娟拉出了人群,我的后脑勺猛得挨了一棍,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后发现自己手脚被人用绳子绑在一张塑料靠凳上,嘴上蒙着胶布,后脑勺一阵钻心的疼。一张开眼睛就对上混混老大的脸。 混混老大一脸坏笑,将他那只怪异的眼睛对着我的眼睛,表情狰狞可怖,混混老大说他的这只眼睛是因为我而差点瞎了,说此仇不报非君子。 混混老大给光头强打电话,开出了两个条件,一是交出雷晓娟;二是赔偿他两万块钱的医药费。光头强说打狗还得看主人,混混老大想要雷晓娟没门,光头强说混混老大这是躺在粪堆上睡大觉——不知香臭。 混混老大说,这是新仇旧恨一起秋后清算,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然就立马废了我的一只眼睛,以牙还牙。 雷晓娟带着雷天鹏来了,用两万块钱换了我的一只眼睛。混混老大拿着钱,搂着九红扬长而去。 雷天鹏突然大叫了一声,就哭了起来。老黄狗不知何时被一根绳子套住脖子,吊在我头顶的横梁上,已经咽气多时了。 雷天鹏说老黄狗是一路追着我而来的,没想到被混混老大下了毒手。雷天鹏抱着已经微微僵硬的老黄狗,不住的流泪。 在一个面朝雷公村方向的山坡上,潦草的埋了老黄狗。雷天鹏坐在老黄狗的坟前,抽泣着,他说自己食了言,还没给老黄狗买一堆肉骨头呢。雷天鹏说宋江说得没错,狗比人有情,光头强就是连狗都不如。 雷天鹏说雷晓娟是向光头强签下了一张“卖身契”,光头强才愿意借两万块钱。契约白纸黑字写着,一年之后,雷晓娟要是不能连本带利还钱的话,就必须要当光头强的女人。 我去找光头强要回那张契约,光头强说他又不是慈善家,只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买卖人,他说雷晓娟值两万,他才这么痛快。光头强最后说,要想保住雷晓娟,唯一的出路就是在期限内把钱还上。 四十七章 光头强有了契约在手,雷晓娟就像是已经被他搁在案板上的肥肉,任由他宰割。光头强看雷晓娟的眼神开始变得肆无忌惮,甚至会有意无意在雷晓娟的身上捏一把。 半夜,我带着雷天鹏和雷晓娟,偷偷离开了光头强的赌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光头强发动了手下所有的人,到处搜找,围追堵截。光头强撂下狠话,要掘地三尺,格杀勿论。 来深圳一年半,我们再次流浪在深圳街头,成为了被追杀的对象,如过街老鼠,身边多的不过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光头强为了防止底下的人半路逃走,扣住了一大部分工资,和初来深圳一样,我们又接近一贫如洗,依旧是没有暂住证,没有深圳身份的盲流。 深圳的夜晚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不胜收,空气里却散发着一股的恬臊气息。角落里依旧是各色女子,在夜色中用肉体当诱饵,引诱那些寂寞空虚,需要发泄兽欲的男人。我们像是见不得光的幽灵,躲在一家潮湿闷热的地下旅馆里,伴随着是如黑洞一般的惊恐与不安。 地下旅馆的老板姓周,是潮州人,曾是一家瓷砖厂的老板,被同伙陷害,被高利贷追讨,就来了深圳,一呆就是十多年,从当年的意气风发,到现在年过半百,不变的是经营的这家地下旅馆。 周老板年轻时豪情万丈,背井离乡,挥金如土,纸醉金迷,他说现在想想都是过眼云烟。这个世界就是利字当头,无利不起早;你风光的时候高朋满座,你落难的时候,树倒猢狲散,这叫得意时,朋友看见你,失意时,你看清朋友。 周老板说,五十知天命,这话一点不假。他说有首粤语歌唱得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周老板说他曾为一个女人抛妻弃子,落难之后,那个女人便消失了,收容他的还是曾被他视为黄脸婆的结发妻子。周老板说男人年轻时谁不是想成就一番大事业,唯有经历过人生的起伏之后,才会发现,落叶终究是要归根的。周老板说这句话的时候,深圳街头正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彩旗招展,万家欢庆,那是1997年7月1号,香港回归了。 顺着人群,我们爬上了埋着老黄狗的那个山坡。老黄狗如土包的坟茔上,长满了野草。 我们面朝着香港的方向坐着,我思考着‘回归’这两个字的含义,是失而复得,还是兜兜转转,历尽沧桑之后的最终归属,如母子分离。 雷晓娟说,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前进一步是香港,后退一步是雷公村,但在前进与后退之间,我的双脚像被灌了铅,举步维艰,而深圳更是不可久留。 雷天鹏说他不想回雷公村,雷晓娟说她不能回雷公村,而我的阿妈在香港;偷渡去香港成了唯一的出路。 周老板说,偷渡去香港不难,办一张旅游签证,能躲过检查,躲几年也就留在香港了。难就难在,去了香港也未必容易生存,香港人都不愿意请黑工,一旦被查到,不但要罚款还要判刑。周老板说香港并非偷渡者的天堂,因为太小了,很容易被抓到。 周老板带我们去见了蛇头,蛇头尖嘴猴腮,双腿架在堆满烟头的桌子上,用眼角的余光横扫了我们一眼,伸出一只手,慢悠悠地说:“坐游艇过去,一口价五万,少一分免谈。”蛇头用被烟熏得蜡黄的手指,指了指雷晓娟说:“如果她一个人去的话,我可以免费送过去。” 周老板二话没说,把我们带了出来,他说蛇头的意思很明白,他送雷晓娟过去,就是去当小姐,而女偷渡客往往都是先被蛇头睡过,才会送上岸的。 周老板说比起偷渡,还有一条路是捷径,那就是上船,上的不是贼船,而是赌船。周老板说在香港的公海上,有几艘大型的赌船,是香港富豪开的,上船赌钱的非官即贵。周老板说他曾梦想过有天能上船去赌一把,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上去。但他有一个老乡就是赌船上的荷官。 周老板的老乡在电话里说,想要上船可以,要给他一年的工资作为担保金,也就是佣金。要在船上呆一年才会发工作证,有了工作证才能离开船,到岸上自由活动,在那之前,必须一步不离呆在船上。 离开深圳的最后一个晚上,请周老板喝了啤酒,沾了酒,就满脸通红的周老板说,这是他离开深圳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行善积德,再过两个月,等老家的媳妇生了孙子,他就把旅馆盘了,回老家带孙子去。 对于未知的明天,我少了当初的果敢,我不再是独身一人,我还有雷晓娟和雷天鹏,我的明天是与他们捆绑在一起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