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病》 《公子病》正文 1.第一章 深秋午后,忽有大雨倾盆,霎时间天地沉黯如晦。 傅凛眼前一片漆黑,神识如被撕扯,在清醒与混沌之间来回走辗。 身躯内明明腾着火烫,却又像被溺在厚重冰面遮蔽的寒潭中,胸前如有千斤重压,气息被压得破碎断续。 许是近些年调养得宜,比起幼年发病时那种似要将人神魂都碾碎的可怖滋味,此刻这种程度的痛苦倒是不难忍受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嗅到熟悉的花木淡香近在咫尺,似有柔荑垫起自己的后脑勺,接着他便被拥入一处温暖且柔软的所在。 “……傅五公子,傅五爷,行行好把嘴张开成不成?” 昏茫茫间,姑娘家柔润如缎的嗓音如一把璀璨星子洒在黑川之上,字字都烁着光。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嗓音。 这一切都让傅凛心安,心暖,心中大定。连胸腔那团堵了数日的郁气也散了大半。 却又并未全消。 为表达自己残余的不满,他尽量咬紧牙关,偏不让那人如愿。 “要先吃点东西垫着才好喝药……乖乖的,喝完药我请你吃梅子饴,好不好?” 傅凛心中忿忿冷笑。 她当这还是七年前呢?竟拿诓小孩儿的那一套来对付他。 如今的傅凛再不是当年那个孱弱孩童,不受诓的,少来这套。 许是见他愈发抿唇抗拒,那姑娘发狠似地哼笑一声—— “这可是你自找的。” 对方的话音未落,他就感到自己的双颊被人捏住,跟着就有一匙温热的清粥送进他的口中。 傅凛大恼,舌尖一抵就要将那口粥推出去。 混账叶凤歌,他如今可是爷! 这世上哪有被人按着灌粥灌药的爷。 “傅凛!你敢吐出来试试?!” 柔润如缎的嗓音像过了水,沉沉的,冷冷的。 凶巴巴的。 傅凛心尖一颤,也不知怎么的,齿关就没出息地松了。 逾期晚归的人竟还敢这么凶,简直不把他这个爷放在眼里…… 过分。 待到傅凛终于撑开沉重的眼皮,已是次日黄昏。 秋风拍着檐下铜铃,铃心美石轻击铃壁,有悦耳的啷当清音。 许是药力催动身上发了汗的缘故,傅凛总觉周身有黏腻捆缚之感,哪儿哪儿都不舒坦。 无声吐出一口浊气后,他想撑着坐起来,才见自己被厚厚锦被“捆”得跟个粽子似的。 “起开。”他骄骄矜矜哼了一声,嗓音干涩无力。 原本靠坐在床头,双腿交叠压着被沿的叶凤歌闻声垂眸。 见那苍白矜秀的俊颜上有了淡淡血色,叶凤歌如释重负地勾了勾唇,“醒了?饿不饿?” 说话间,她随意将一册手稿放到床头小柜上,旋身下榻,倾身扶了他坐起。 被她那若无其事的镇定怄得不行,傅凛靠坐在床头暗自顺气半晌,又就着她递来的杯盏抿了小口温热清水。 片刻后,他才端着冷漠脸又哼道:“出去。” “哦。” 叶凤歌捋了捋有些发皱的外袍,揉着脸打了个呵欠,竟当真转身就要走。 衣摆却被人紧紧拽住了。 “五爷还有吩咐?”叶凤歌回首,秀气的面上有看不出喜乐的淡笑。 傅凛虚弱地横她一眼,浅声轻嚷:“本公子都还没发脾气呢,你倒先声夺人了?” 让她出去她就出去,旁的事没见她这么听话呢? “你还想怎么发脾气?嗯?”叶凤歌倏地转回身来,忍无可忍地轻捏了他苍白的脸颊,摆出“姐姐”的嘴脸,“我不过就晚回来两日,你就故意不喝药,是打算死给我看吗?” 她走时曾与他约好归期,结果临时有事耽搁了两日,昨日午后一回来就听说这家伙已自行断药两日,连饭也没吃几口。 “撒手,”傅凛着恼轻瞪着她,口齿含混地辩解道,“我没有故意,只是忙忘了。” 这两年傅凛身子大有好转,他自不愿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便想法子开始做些买卖。 不过他到底精力不如常人,在外抛头露面的事都交给旁人打理,自己就在家中运筹帷幄,虽说每日只是看看商情,对对账册,倒也半点不闲。 “再说了,替我侍药是你的事,你既不在,我凭什么要喝药?” 他理直气壮的模样换得叶凤歌翻了个白眼,松开他的脸颊,好气又好笑地在他发顶随手揉了揉。 “都十七八岁的大人了,怎么还是不讲理?说得跟你乖乖喝药是为了我能长命百岁似的。” 这座宅子位于桐山半山,是前任临州守军主帅傅雁回名下的别业,七年来就住了傅五公子这么一位正经主人。 傅凛打小身子骨病娇娇,傅家将他安置在此独居静养已有七、八年,每月会有人来送钱送物,却总是来去匆匆,从不逗留。 如今虽有管事大娘领着十几个小竹僮、小丫头照应洒扫起居,但叶凤歌作为傅凛的侍药,是这宅子里唯一被他允许随意出入北院的人。 当年叶凤歌初来时,傅凛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毛头,常年卧病在床使他的身量与寻常六七岁的小小子差不多;而那时叶凤歌已快十三岁,出落得亭亭玉立,在异常瘦小的傅凛面前自然就是个大人的模样。 那时叶凤歌虽有着一定要留下来的私心,却也是真心怜爱这病怏怏的小孩儿,不忍见他被家人放在此地自生自灭,两两相加之下,便拿他当亲弟弟似地照拂,任他再闹脾气也只是耐心地哄着护着。 人心都是肉长的,七年下来,两人就这么相依为伴,不是家人却胜似家人了。 “你也说我是大人了,就别再像小时那样随意在我头上‘动土’。”傅凛有些不自在地垂眸,轻轻拨开她按在自己头顶的手。 这样并不过分的亲昵在两人之间算不上突兀,毕竟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不知为何,近来他心底对叶凤歌的这类动作总有些排斥。 他确定那绝不是厌恶,却又说不清是为什么。 抛开那股子叫人心浮气躁的困惑,傅凛眸底湛湛,轻声又问,“你晚归的这两日,是去哪儿浪荡了?” 叶凤歌用脚尖勾过一旁的雕花圆凳,顺势在床前坐下。 “我不是去绣庄送图样嘛,绣庄的东家好心替我引荐新门路,说有书坊想让我给一些书册画点人像画片儿。” 她别无所长,唯擅丹青,时常画些新鲜花样卖给临川和清芦两城的绣坊,赚些零碎银钱。 “谁缺你那点儿钱养家是怎么的?”傅凛嘀咕了一句,又有些不满地抬眼质问,“所以,你是花了两日时间,当场画完才回来的?” 虽说眼下他手中的生意才初具规模,但叶凤歌画图样赚的那点钱在他眼中仍是不够塞牙缝的。 但凡叶凤歌开口,只要他有的,他都能给,根本不需她劳心费神去赚那点辛苦小钱。 不过他瞧着叶凤歌乐在其中,便也不忍心制止她,由得她去。 “是那书坊东家前些日子去昌繁城买新铺子了,我只好在临川等了一日,待他回来才谈的,”叶凤歌笑吟吟望着他,“事情一谈妥我就赶紧回来了,昨日那样大的雨也没敢逗留耽搁,很义气吧?” 听她讲清楚了自己的行程,再看看她眼下因熬夜守着自己而生出的淡淡青色,傅凛心中那口没来由的闷气才彻底散尽。 他抬起下巴指指靠墙的立柜,唇角轻扬,“看在你又照顾了我整夜的份上,给你个东西。” 叶凤歌欣慰地挑了挑眉,笑着起身走过去打开柜子。 “对,就那个朱漆雕花的匣子。” 她美滋滋地捧着那个精致的匣子回到床畔,当着他的面就要打开,口中道,“还是长大了好啊,知道给姐姐……” “瞎占什么便宜?谁同意你是我姐姐了?”傅凛心中一堵,想也不想就冲口而出。 可话才说完,他便倏地抿紧了唇,冠玉般的面上隐有懊恼之色。 他真不知自己近来是怎么了,一听她说这样的话就忍不住生气。 叶凤歌似乎怔了怔,片刻后才抬起笑脸,“是我失言了,五爷别动气。” 若无其事地笑觑傅凛一眼后,她才将那盒子打开。 里头躺着个精工细作的点翠花钿,两只斑斓的小蝶儿活灵活现地叠翼并排,轻轻一动便扑扇起翅膀来。 “很好看,瞧着也不便宜哪,”叶凤歌敛睫一笑,将盒子重新盖好,“多谢多谢。” 气氛有些尴尬。 傅凛明白是自己方才脱口的那句呵斥惹着她了,却又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梗着脖子道,“我要沐浴。” “好,我去叫人备热水。” 若无其事地从傅凛的寝房出来后,叶凤歌始终撑着面上的强笑,直到出了北院,过了游廊拐角,才涩然自嘲地低哼出声。 近一两年里,傅凛面对她时,言行间不经意流露出排斥与抗拒的次数越来越频。 每一次都像在提醒她,傅凛长大了,身上的陈年痼疾逐渐好转,有了自己的志向与天地,有了新的朋友和伙伴。 不再是当年那个孤单单、病怏怏躺在床上,扯着她的衣角要她保证绝不会离开的小可怜了。 “凤姐儿,你怎么像在哭?” 迎面而来的小丫头阿娆惊讶道。 叶凤歌回过神来,笑着以指尖沾了沾眼尾的水气,一弹指,语调悠然。 “我亲手养大的小小鸟儿,大约就要扑扇翅膀飞走了呀……忍不住提前伤春悲秋一番,让阿娆妹子见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2.第二章 虽说中途有叶凤歌喂过几顿药吊着,可傅凛毕竟是昏沌沌卧床三日才醒,身上一时还不大提得起劲,精神也有些恹恹的。 神思不属地在浴桶里泡了半晌后,他还是扯了手边铃绳,唤了候在净室门外的小竹僮顺子进来帮忙,自己就闭起眼理着心头那团乱麻。 七年前傅凛刚被送到这儿来时,宅子里的人手全是从临川傅家大宅拨过来的老油条。 那些家伙瞧他年纪小,又病怏怏的,打量着他约莫是活不长才被傅家丢过来等死,对他的事便敷衍应付。 直到叶凤歌来到他身边,才终于有人肯不厌其烦追着他喝药、吃饭。 在他发脾气时一遍遍哄着,在他发病卧床时一夜夜守着。 那时他每每发病,在床榻上一躺就是十天半月打底,想到院子里走两步透透气都没法子;叶凤歌不忍心,便时常去院子里照着模样画许多画儿回来给他解闷。 有许多次,厨房的人随意敷衍些不合他口味的饭菜,叫他食不下咽,却怎么也不肯另做,叶凤歌便摸黑带着他去厨房里,在菜架前搭个小凳子抱他站上去,笑嘻嘻地让他自己选要吃什么。 可以说,在他记忆中所有柔软温情的画面里,全都有叶凤歌的身影。 若按常理,她当得起他称一声“姐姐”。 但他不想讲这理,偏不乐意。 虽说不明白为什么,就是不乐意。 每当她摆出一副“姐姐”嘴脸时,他心中就会忍不住蹿起无名火。 随着年岁的增长,那股无名火还越烧越旺。 先前叶凤歌离开寝房时虽浅浅笑着,可傅凛瞧得真切,那笑分明是没到眼底的。 他知道自己那句话多少伤着她的心了,可他不打算立刻就去低头认错。 以叶凤歌的性子,若他这会儿追着去低头,她不蹬鼻子上脸、逼着他叫上几十声“姐姐”才怪。 他得想出个不必叫她“姐姐”就能讨她欢心的法子才行。 不过,在想出这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之前,他最好躲着她些,免得一不小心又杠上,那就不好办了。 拖拖拉拉沐浴更衣后,已是正戌时。 傅凛懒怠走动太远,便交代顺子去将餐食取到北院的小厅来。 这宅子里的人都知道,五爷虽身子骨娇气,却并不喜事事让人近前伺候。此刻未得他吩咐,小丫头小竹僮们就只在厅外的廊下远远候着。 簌簌灯花声中,傅凛拢着披风歪靠在椅背上,美玉般的面上冷冷淡淡,偶尔状似随意地抬眸瞥向门口。 顺子机灵利索,没多久就端了餐食进来。 两荤一素,再配上软茸白粥,虽清淡些,可对躺了三日才醒来的傅凛来说倒也够了。 傅凛一动不动地瞪着眼前的饭菜,眼底眉梢活像沾了雪似的冷嗖嗖。 他还没想到两全其美的法子,心中并不愿意叶凤歌这时过来;可她当真没来了吧,他又无端端怄得想挠墙。 看什么都觉得难吃透顶。 候在旁边的顺子不知他为何忽然生气,茫然又忐忑地绷紧了后背,大气都不敢喘。 就这样僵了好一会儿,才听傅凛淡声脱口,“我的药呢?” 他素来是个不耐烦喝药的,平日里总是找许多稀奇理由与叶凤歌讨价还价,巴不得能躲一顿是一顿,这会儿竟主动问起药来,莫说顺子呆了,连他自己都有些困惑地拧起眉。 难道在昏昏躺着的那三日里,有谁偷换了他的脑子? 好在顺子很快回过神,忙不迭应道:“还熬着呢,凤姐儿亲自守着火,说是等五爷吃过再饭消消食,药就刚好能得了。” 傅凛这才缓了神色,懒懒“哼”了一声,拿白瓷小匙在粥碗里搅了两下。“她……我是说叶凤歌,她吃过了?” “是。”顺子似是想到什么,嘴角忽然翘起。 “笑什么笑?”傅凛扭头瞪人,颇有点迁怒的意思。 顺子紧了紧嗓子,飞快解释道,“就是想起先前去厨房拿饭菜时,瞧见闵肃给撑得走不动路的模样,可好笑了。” 闵肃是傅凛的护卫,平日里多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有时连傅凛都不知他藏在何处。 不过,人总是要吃饭的,在厨房碰到闵肃不稀奇。 稀奇的是闵肃那个面无表情又没什么话的人,竟会毫无节制地暴饮暴食,以致只能形象尽毁地瘫在小厨房的一角…… 就真的很好笑啊。 说着说着,顺子实在忍不住,垂着脸吃吃笑出了声。 傅凛想了想那画面,也难得跟着扬了唇,“他怎么忽然胡吃海塞起来?” 顺手舀了一匙白粥送进自己嘴里。 “听说是凤姐儿故意逗他,激他‘以饭会友’……凤姐儿那食量,不是吹,再来三个闵肃也赢不了啊,哈哈哈。” 别看叶凤歌身量纤纤长长,却有个无底洞一般的胃,尤其爱吃肉食;小丫头阿娆还曾玩笑地同她说,“凤姐儿怕是老虎修成了精”。 顺子越笑越欢,全没注意傅凛黑着脸,恨不得将那白瓷小匙咬碎成渣。 食不知味地喝下半碗粥后,傅凛面色沉沉地回了寝房,坐在外间的桌旁闷闷生气。 莫名其妙的叶凤歌,闲得慌跑去招惹闵肃做什么?! 见鬼的“以饭会友”,七年都没说上超过二十句话的两个人,有什么狗屎交情?! 亥时,叶凤歌端着药推门而入,见傅凛竟坐在外间而不是躺在床上,不禁“咦”了一声。 傅凛正在气头上,又拉不下脸去问她为什么招惹闵肃,便一言不发地抢过她手中的药碗,仰脖子一口饮尽了。 他难得这般痛快,不必哄着劝着就自己将药喝了,若换了平时,叶凤歌必定会很高兴地揉着他脑袋夸半晌。 可两人下午才因着那句“姐姐”闹得别扭尴尬,这会儿他的脸色又不大友好,落在叶凤歌眼里,就是打发她赶紧走,不想看到她的意思。 于是她接回那空药碗,笑着轻道,“早些睡吧。” 便转身走了。 待她退出去后,傅凛才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扶额,烦躁躁在原地踱了好几圈。 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心头那团乱麻是越来越理不清了,他只好自暴自弃地进了里间,脱衣上榻,蒙头睡觉。 可哪里能睡得着呢。 在被中翻来覆去好一会儿,他又气闷地坐起来,拥被靠在床头,将自己的发顶薅得乱糟糟。 心浮气躁间,他扭头瞥见床头小柜上有一本眼生的手稿。 这寝房除了他自己,就只有叶凤歌能任意进出,既这册子他瞧着眼生,想来就该是叶凤歌的东西了。 傅凛唇角不自知地微扬,动作轻柔地将那手稿拿过来翻看。 “《十香秘谱》?制香的配方么?”他噙笑嘀咕了一句,倾身将床头的小烛台挪得近些。 悄悄看看她平常都在读些什么书,或许,多少能想到些讨好她的法子呢? 秋夜寂寂,灯影幢幢。 安静地将那手稿看了两页后,傅凛的玉色俊颜上已染了透骨红晕。 灯花“哔波”一声响,惊得他整个人抖了抖,做贼似地四下看看,再飞快将那手稿放回原处。 假作无事地缩回被窝躺好,闭上眼却又觉得耳烫。 他伸手抓了抓耳廓,哪知却越抓越烫。 一路烫到脖子,烫入心肺。 烫到头发最末末,烫到脚趾最尖尖。 那本手稿,一定有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3.第三章 那本“有毒”的《十香秘谱》,正是叶凤歌从临川那家书坊新接回来的活。 书坊老板希望她能画几幅与内容相称的人像画片儿,刊印时添进去一并成册,这才特意给了她一份誊抄本,以便她对照着内容构思画面。 昨日她回来时见傅凛的情形不太好,怕他夜里突发高热,便在床边守着,顺手拿了那手稿翻阅。 今早与傅凛闹了别扭,她就将那手稿给忘了。 夜里去送药前,她是想起来要将那手稿拿走的,结果一进门就见傅凛甩脸色,心下怄了火,又将手稿忘得一干二净。 等她洗漱完回房,准备除衣上榻了,才猛地一拍脑门,懊恼地直跺脚。 若是旁的东西倒罢了,明日再去拿回来就是,可偏是那本《十香秘谱》。 那可不是什么正经书。 虽说傅凛未必就会注意到那册子,可凡事都架不住个“万一”。 即便如今的傅凛在旁人眼中已是个能独当一面的“爷”,但在叶凤歌眼里却始终是个小孩儿。 那种书…… “小孩子看了会长不高。” 叶凤歌红着脸嘀咕自语,越想越觉得不妥,赶忙将外袍拢好,匆匆出了房门。 她住在北院的东厢,离傅凛所居的主屋并不远。 哪知才走出没几步,就碰见与两名小竹僮一道抬着梯子的小丫头阿娆。 “凤姐儿,你夜游呢?”阿娆眨了眨眼中困泪,软绵绵的笑音压低。 叶凤歌止步,也学她那样压着嗓笑回,“落了本书在五爷房里,想去取回来。” “那书,凤姐儿急着要用吗?”阿娆掩唇打了个呵欠,随口道,“五爷怕是睡下了,我们才将主屋廊前用不上的灯给灭了来。” 听她这样说,叶凤歌立刻便改了主意,“那我明日再去吧,不急用的。” 傅凛的睡眠本就不太好,难得今夜早早睡下,她哪里忍心再去扰他。 况且,既已风平浪静地睡下了,想必就是没看见那本书才对。 翌日辰时,早起的叶凤歌到小厨房觅食,见昨夜在北院主屋值夜的顺子已端了碗面坐在桌旁,不禁诧异。 照惯例,在傅凛起身之前,值夜的人得在寝房隔壁的耳房里候着才是。 傅凛的睡眠向来不好,每日最早也得巳时才会起身。这会儿离巳时还有一个时辰,值夜的顺子就已在这儿吃早饭了,实在有些反常。 “顺子,是五爷今日早起了,还是你躲懒偷跑了?” 当年叶凤歌刚来没几天,就察觉院中老仆们对傅凛的事极不上心,奈何她在傅家也只是个客居的侍药,实在说不上话,只好暗地里多照应着些。 过了两三年,临川傅家那头才知这宅中的老仆们敷衍,另拨了稳妥可靠的宿大娘过来管事。 宿大娘到底是傅氏本家大宅出来的,瞧出那些老仆不像话,嘴上不提,却隔月就新进几个小竹僮、小丫头,几年下来,便不动声色地将前头那些老仆给换完了。 陆续进来的这些年轻人都是桐山本地的贫家子,能在傅家名下谋一份薪饷不错的差事,自是欢喜又珍惜,做起事来勤快伶俐,将宅中大小事都照应得妥帖。 再加之傅凛虽有时脾气古怪些,却并不是个苛刻的主人,别业里也没有临川主宅那样多规矩束缚,是以这些年轻人对比自己大没几岁的傅凛虽敬畏,却并不生分,平常宅中的气氛大都是和乐随意的。 忆起当年事,叶凤歌疑心旧事重演,神色不禁严厉起来。 顺子正吸溜着面条,抬眼迎上叶凤歌的目光,慌忙将面条咬断,急急解释,“凤姐儿别恼,我没偷懒!五爷起了,可他不让进去,非要叫我先过来吃早饭!” 叶凤歌这才松了眉心,无奈笑斥:“他还没吃,你倒先吃上了。” 她原本算了时辰,想说自己吃完早饭后就正好熬药,待送过去时傅凛也差不多消食了,她也可以趁他喝药时将那手稿偷偷拿回来。 这会儿一听傅凛早起了,她便赶忙去隔壁小间取了药来,拿清水泡到熬药的小砂罐里。 又问了顺子,听他说傅凛没有吩咐传早饭,叶凤歌放心不下,便请掌勺大娘替她捞了碗面,又将厨房特地给傅凛准备的肉末粥一并端了。 临走前,她对顺子道,“我过去盯着五爷把早饭吃了,你慢慢吃,吃完后将药熬了端到北院来就是。” 顺子点头应下,又笑嘻嘻地指指叶凤歌手中托盘里那碗面,“凤姐儿,你忘了给面添浇头,待会儿怕要馋得抢五爷粥里的肉末吃。” “看把你给机灵的,”叶凤歌笑弯了眉眼,转身将托盘凑到掌勺大娘跟前,请她给添了一勺酱肉炒的浇头,“我是那种会抢你五爷碗里肉的人吗?” 她话音一落,灶前烧火的小竹僮抬起笑脸,和顺子异口同声道,“你是啊。” 叶凤歌端着托盘来到北院主屋的寝房外,两手不得空,便抬起脚尖推了推门。 哪知门却是闩上的。 这间寝房内大有乾坤,除了傅凛本人与叶凤歌可以任意出入外,若未得傅凛允准,连闵肃这样的高手也不敢擅闯。 所以那门闩向来是个摆设。 今日种种事情都透着古怪,叶凤歌心中不安,顿时将昨日那点不愉快抛诸脑后,隔着门板扬声急道,“傅凛!” 里头乒铃乓啷一通乱响,似是仓促间碰倒了什么东西。 叶凤歌更急了,“傅凛!你再不吭声,我就叫人来踹门了啊。” 说完,她于焦急中一个转念—— 还叫什么人哪! 果断退后两步,抬脚就往门上踹去。 门开了,傅凛捂着额头一脸痛苦地站在那里,从牙缝里迸出痛音,“恭喜你,大仇得报。” 叶凤歌尴尬站好,凑上去偏头打量着他,目光关切又歉意:“你一直不吭声,我怕有什么事,谁知你就站在门后……” 傅凛没好气地揉着额角瞪向她,却忽然莫名其妙地红脸,心虚地撇开头。 “去小厅里吃。” “随你,”叶凤歌正朝里头张望,没瞧见他面上诡异的红晕,“你方才把什么碰倒了?” 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傅凛是故意挡在门口,不想让她进去。 “搭衣服的那个木架子,”傅凛垂眸,伸手去接她手中的托盘,“晚些叫顺子进去收,咱们先吃饭。” “咱们”这词咬音古怪,有淡淡别扭,又像藏了点异样的甜。 叶凤歌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举步走在前头,“我拿着就是。方才不是撞到你了么……” “我撞到的是额头,又不是手。” 傅凛跟上来,执拗地将她手中的托盘接了过去。 想着盘子也不重,叶凤歌便没再与他争执,由得他去了。 “昨日的事,你不准瞎想,也别同我置气,我只是……”傅凛目视前方,清了清嗓子,“总之,我没要同你生分。但我是大人了,你别再拿我当小孩子看。” 他的音色原本通透澄澈,只是中气略略不足,加之此刻的语气又格外诚恳,就无端添了几许低沉沙哑。 意外地……有些勾人。 叶凤歌心跳漏了一下,愣了片刻才扭脸笑望他,“你难得这样大大方方将话说开,倒真有点大人的样子。” 说着,她抬手挠了挠突然发痒的耳廓。 余光瞥见她重展笑颜,傅凛顿觉神魂归位,通身是说不出的愉悦。 “那,昨日是我乱说话,我认错了。你若还气不过……” 误会冰释,叶凤歌心情也大好,笑着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拍,惹得他疑惑地转头看来。 “你乱说话叫我难过了一夜,我打你这下,就扯平了。” 见她不记仇,傅凛心下被暖得一通乱跳,急忙撇开红脸,漂亮的薄唇止不住飞扬。 小厅内的饭桌是张红木嵌螺钿理石八仙桌,两人对桌落座后,将各自的早饭端到面前。 这里不像临川那头的傅家大宅规矩多,二人相处也自来随意,没有什么“食不言”的约束,叶凤歌拿起筷子的同时,口中也没闲着。 “你今日怎么起这么早?又睡不着了?” 他打小睡眠就不好,有时能翻来覆去一整夜。 傅凛垂下眼,捏着甜白小匙在碗中胡乱搅着,“睡着了的。” 若不是床单……他压根儿就不想醒。 想到昨夜的梦境,再想想那不知该怎么办的床单,顿时脸红到脖子根。 他本就面白如玉,每每面红耳赤便特别显眼。 这会儿又满脑子全是梦里那些“污七八糟”的画面,那脸就从“白玉”成了“血玉”。 叶凤歌抬眼瞧见他脸红得像要冒烟,顿时惊了,“你这是怎么了?” 说着就要站起身去探。 傅凛慌张道,“没、没事!你的面要坨了,还不快吃。” “真没事?”叶凤歌疑惑地看着他。 “有事会跟你说的,不用总盯着我。”傅凛垂下红脸,状似认真地开始进食。 若有所思地吃了好几口面后,叶凤歌还是觉得不对劲,再度抬头看过去,“你有心事?” 傅凛略抬了抬眼,目光却只到她面前的碗,便再没往上挪了。 虽明知她不会瞧见他脑子里那些画面,可还是不大敢与她对视。 他心跳得厉害,怕一开口嗓音要打颤,只得默默摇头。 叶凤歌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碗里,恍然大悟地笑了,“馋肉吃呢?” 大约是想问她要,却又觉得不好意思,这才脸红的吧。 傅凛正愁不知该怎么替自己圆场,她倒贴心地送来梯子,当即便点了头,别别扭扭地盯着她碗里那几片酱肉。 “你这几日的饮食还得是清淡为主,只能给你一片。” 叶凤歌纵容地笑笑,顺手从自己的碗里夹了一片酱肉递过去,“呐,使小勺接着。” 傅凛的早饭是肉末粥,自然就只有个甜白小匙,手边并没有筷子。 他眸心湛了湛,目光闪烁地轻道,“麻烦。” 略倾身凑过去,就着她的筷子将那片酱肉吃了。 叶凤歌呆滞地看着空空如也的筷子,双颊抹了尴尬的绯色。 这混小子,吃就吃吧,用得着连筷子也…… “这酱肉不错,”傅凛端起粥碗挡住唇角偷笑,嗓音微哑,“甜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4.第四章 其实话才说完,傅凛就有些后悔,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那本书果然有毒。 害他做了一夜污七八糟的梦不说,这会儿竟连言行都轻挑起来。 幸亏叶凤歌还在为筷子的事尴尬踌躇着,虽听到他的话,却并未深想,随口漫应道:“嗯,掌勺大娘添了些甜酱腌的。” 傅凛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咚”地落回原处。 有些事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可千万别在这时被她看出什么端倪。 安安分分吃了两匙肉粥过后,瞥见叶凤歌还在瞪着筷子发怔,他抿了抿唇,长腿往桌下一抻,轻轻踢了她的脚尖。 “你光盯着那碗面,就能饱了?” 叶凤歌讪讪抬起头,见他神色如常,不禁自嘲轻笑,硬着头皮重新拿起筷子。 往年傅凛还小时,她偶尔也会顺手用自己的筷子喂他。 想来方才他也只是一时没过脑子,她若再计较下去倒显着矫情,除了将场面闹得更尴尬之外,并没有什么用处。 各怀心事的两人意外默契,俱都假装方才无事发生,像平常一样随口说几句闲话,就将早饭给过了。 唤了厅外的小丫头来收拾碗盘后,叶凤歌对傅凛道:“顺子晚些就送药来,你是回寝房等……” 傅凛猛然想起自己藏在寝房柜子里那坨床单,赶忙清了清嗓子,“悄悄”抬手轻揉着额角,无声地截下了她的话头。 他那“暗自忍痛”的倔强模样果然让叶凤歌愧疚噎住,心疼地皱起眉。 “是方才……我踹门时给你撞的?” 傅凛飞快将手放下,满脸大度,“没事的,不疼。” 叶凤歌嗔他一眼,走过去俯身打量他光洁的额面,“伤着哪里了?” 温热馨香的气息近在咫尺,傅凛心中一悸,唇角上扬,“小伤而已。” 他也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只要叶凤歌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他心中就说不出的畅快欢喜,天大的疼痛难受都忍得下去。 从前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可经过昨夜之后,他好像有些懂了。 “别动,”叶凤歌扶住他的头,指尖一点一点在他额角发沿探着,终于摸到那小小的肿块,“都肿了……你房里还有化瘀的药膏吗?” “没了。” “我房里有,走吧。” 当年叶凤歌初来时,本是被安顿在南院的一间客房内住下的。 后来她发觉宅子里那些老仆对傅凛十分敷衍,他所住的北院寝房从无值夜的人。 那时傅凛的病情比如今严重得多,半夜突然高热是常事,因着没人值夜,总要到次日早上才会有人知道。 叶凤歌实在是放心不下,便主动担负起值夜的活,在傅凛寝房的外间住了至少有两年。 后来宿大娘接手管了院中事,妥帖地安排了小竹僮们轮流值夜,叶凤歌自也不必继续在那外间将就了。 宿大娘原本还是安排叶凤歌住回南院客房,但傅凛当场就闹了好大一通脾气,那架势,仿佛谁敢将叶凤歌从他身边带走,他就能点火烧房子似的。 宿大娘无奈,拉着叶凤歌在他跟前好说歹说哄了两日,这才得了他妥协让步,同意将叶凤歌就近安顿在北院东厢,与主屋寝房只隔着半个院子。 不过,随着年岁渐长,傅凛心下模糊意识到叶凤歌是个女儿家,便从未踏进过她的房间;实在有事急着找她时,也只是站在门口等着。 今日乍然被叶凤歌领进房里,虽只是被安顿在外间窗下的坐榻,却也足够他心跳怦然了。 趁着叶凤歌进里间取药膏,他使劲揉了揉脸,徐徐定住心神。 抬眼将周围的陈设扫视一圈后,心中那暗戳戳的喜悦迅速又被一股烦郁盖过。 房中四下整洁、素简,甚至有些空落落。 一看就是随时可以拎包袱走人的模样。 “当住客栈呢?”他心中轻恼,伸手抓过坐榻上的一个软锦垫放到背后,歪身靠上去。 叶凤歌取了药膏出来,见他似乎悒悒不乐,满脸好笑地走过来,“这又是怎么了?” 早上还犟说自己是大人了,这一时高兴一时又不高兴的性子,分明就是小孩儿嘴脸。 “我头疼,”傅凛眯着眼缝,撒气般轻嚷,“整个脑袋都疼。” 叶凤歌最受不得他这种撒娇而不自知的模样,当下心中软得一塌糊涂。 见他脸色是不大好,她便将嗓音放得甜甜柔柔,哄人一般,“若你不忙着去书房,我可以先替你按一按,之后再抹药膏,成不成?” “这几日没什么忙的,后头的事还要等消息。”说着,傅凛偷偷将脑袋偏过去些,正巧是她方便伸手的角度。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活像一只收好利爪,乖乖等着顺毛的小兽。 叶凤歌眼中盛满柔软的笑,站得更近些,替他松了束发的青玉冠。 纤长十指探进发间,轻重合宜地抚按,让傅凛心中又开始扑通扑通闹腾起来,耳朵尖又悄悄燃了火。 怕她要听到自己纷乱的心音,傅凛索性先声夺人地开口道,“昨夜吃饭时听顺子说,你邀闵肃‘斗饭’,把人给放倒了?” 叶凤歌手上微顿,旋即咬着笑唇“嗯”了一声。 昨日她被傅凛怄到,有心想避着不与他一同吃晚饭,便独自先去了小厨房,恰好碰到闵肃。 她与闵肃实在称不上什么交情,打个招呼后就各自吃饭,本是相安无事的。 后来嘛……嘿嘿,总之她是大获全胜就对了。 听出她的声音里藏着愉悦笑意,而那份愉悦显然是因闵肃而起,傅凛的牙根紧了紧。 “你无端端招惹他做什么?” “没招惹啊,就刚好碰到,”被他这一追问,叶凤歌突然心虚地垂下眼帘,望着他墨黑的发顶,“我也是随口说说,原以为他不会搭理的。” 哪知闵肃也是闲极无聊,再加上掌勺大娘与烧火竹僮憋着坏在旁煽风点火,他脑子一热就应下了。 虽说同在这宅中生活了七年,但两人从未同桌共食过,闵肃对叶凤歌那可怕的食量一无所知,当场输了个底儿掉。 傅凛听出她这是藏着半截话没说,心中顿时又慌又烦。 不过他也知叶凤歌的性子吃软不吃硬,此刻她明显不想说真话,若强追着问,只怕两人又要闹僵。 于是只得按捺下刨根问底的心思,抿紧了唇,脑中转得飞快。 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后,叶凤歌便停了。 转身从小药罐子里挖出活血化瘀的药膏,在掌心里搓热,“坐好,脸转过来。” 傅凛“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坐直,转头面对她,密长的双睫掩住星亮眸子,略仰起脸。 许是两人这些年太过亲近熟悉,叶凤歌已许久没有留心傅凛在长相上的变化。 此刻秋日晨光透过窗户纸从他背后渗进,沿着他的身周描了金色光晕。 墨发似缎散落,银袍像一泓倒影着月华的春水,衬着他面若冠玉、眉眼如画。 不知不觉间,当年那个病弱瘦小的稚童,已长成了这般出色的模样。 好看得不像话。 勾人心魂。 招人垂涎。 傅凛等了半晌也没动静,倏地睁眼,恰巧撞到她直勾勾怔忪的目光里。 叶凤歌如梦初醒,登时羞耻地红了脸,赶忙将掌心的药膏揉上他额角小小的肿块。 “你方才是……”傅凛忍笑,才起了个头,就被强势打断。 叶凤歌恼羞成怒地略添了力道,疼得他“嘶”了一声。“闭嘴,别说话!” 方什么才?! 方才什么事都没有! 她堂堂一个正经人,怎么可能无耻流氓、丧心病狂地对着亲自照看大的小孩儿发痴! 被叶凤歌押着回到主屋喝药时,傅凛原本还有些紧张,怕她会发现自己藏在柜子里的“秘密”。 结果“堂堂正经人”叶凤歌太过心虚,趁他在外间喝药的当口,冲进内间将那本《十香秘谱》抓起来藏到怀中,拔腿就跑。 傅凛疑惑地绕进内间,瞥见空空如也的床头小柜,顿时无声笑开。 仿佛就是这一朝一夕的功夫,七年来两人之间习以为常的平静就被打碎,乱成了一锅粥。 可正所谓不破不立,傅凛知道,从这一乱起,许多事就该不同了。 不过,叶凤歌对他实在太重要,他是断断不能轻举妄动、任性而为的。 得先好好想一想才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5.第五章 需要傅五公子“好好想想”的事太多,其中最最迫在眉睫的,显然就是被他藏在柜子里的那张床单。 对他来说,被胡乱团成一坨塞在柜子里的那张床单,绝非寻常的床单。 那简直是张能夺命的床单。 叶凤歌走后,傅凛长身僵在房中,面红耳赤地瞪着紧闭的柜门。 眼前零碎闪过昨夜梦中的某些场景,胸臆间逐渐腾滚起莫名的羞耻、无措与焦躁,却又偷偷夹杂了点不太要脸的甜。 大多数人在面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时,总是容易无端惊慌,就如此刻的傅凛。 其实他再过几个月就要满十八,若照《大缙律》,两年前就已是能成亲的年纪,按说对昨夜将床单弄“脏”的事不该陌生。 奈何他打出娘胎起就病弱得像养不活,从前瞧着总像比同龄孩子长得慢上好几年;昨夜之事,若换个寻常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只怕早习以为常了,偏到了他这里还真就是头一遭。 再加上他自幼缠绵病榻,被安顿到桐山来后,更是与“离群索居”没两样。在这般遭遇下长大,他对着旁人时性子难免有几分古怪、疏离,自就没谁愿对着他那心思莫测的脸谈些“少年郎必经之事”。 而他唯一肯亲近待之的叶凤歌终究是个姑娘家,压根儿没想到这茬。 况且,要说这件事他最不想让谁知道,那必是叶凤歌无疑。 他虽似懂非懂,却也隐约意识到,若叶凤歌知道昨夜自己在梦里对她做了些什么,她大概会拿石舂将他碾得比药粉还细。 他不是没想过把床单偷偷扔掉,或干脆找个僻静处一把火“毁尸灭迹”。 可转念一想,管事宿大娘是个细致人,若叫她发现北院主屋寝房里少了条床单,只怕能带着宅子里几十号人掘地三尺,那叶凤歌能不知道才怪。 纠结许久后,他咬咬牙打开柜门,取出件冬日里才用得上的宽厚大氅,硬生生将那床单给裹了进去。 今日在傅凛跟前当值的竹僮名唤承恩。 先前顺子来送过药之后,承恩便接了顺子的班,一直在寝房外头的廊柱旁安静候着。 听得背后有开门声,承恩赶忙转身迎上去。 傅凛站在门内,只拉开小小一条门缝,淡声道:“承恩,你会洗衣裳吧?” 他依稀记得,洗衣房里的活是宿大娘安排众人轮值去做的。 “会!”承恩重重点头,“五爷有衣裳要……” 话还没说完,傅凛已举步行出,将大氅裹成的包袱塞到他怀里。 “去西院温泉。” 承恩与傅凛同年,在宅中竹僮、丫头们中间算是年长的,没有顺子、阿娆他们那样活泼多话,性子还算憨实稳重。 他虽心中奇怪为何大早上要去温泉,为何去温泉之前要先问会不会洗衣,又为何不走侧门那条更近些的路,而要从后门绕出去…… 虽疑惑重重,老实的承恩却什么也没问,只是抱着那包袱紧紧跟在傅凛身侧。 傅凛举步徐行,头也不回地吩咐道:“闵肃,你今日不用跟,自己歇着去吧。” 不知藏身在何处的闵肃出声应下。 这座别业就傅凛一个正经主人,西院的房间自都闲着。 除了个把月会有人来洒扫一次,以及有时叶凤歌会押着傅凛来温泉泡一泡之外,这里平日大都是静悄悄的。 温泉是山间原本就有的一泓活水,早年傅家建宅时圈进西院一并盖了。 院墙外头有几棵枝繁叶茂的百年皂角,此刻正当季,肥硕的皂角子在枝头上晃晃悠悠,热闹得很。 待承恩捧着一大把皂角子回到温泉室,窝在池边坐榻上出神的傅凛回魂,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谁问也不许说。” 许是因着有求于人,心中又羞赧的缘故,此刻傅凛少了平日那冷清清的疏离,小小别扭的神情倒是个少年郎该有的模样。 “五爷放心,我不说,”承恩忍不住咧嘴一笑,垂下脸大着胆子嘀咕道,“其实也不必害臊,哪个儿郎都这样过来的。” 说完,承恩端了小圆凳来坐在池边,将那床单浸到散着热气的温泉池中。 傅凛若有所思地抿唇,盯着他忙碌的背影半晌后,忽然开口,“每个人都……这样过来的?” 不全是那本《十香秘谱》“有毒”的缘故? 其实承恩平日里话不多,不过此刻就只他们两个年岁相近的少年郎,加之傅凛的态度又比平日亲和些,承恩也就少了些拘束。 见傅凛似乎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承恩嘿嘿笑着,边洗着床单边充当起“答疑大哥”来。 气氛融洽,傅凛便又问了些从前半懂不懂的事,得了承恩一一解答后,他心中松了许多,宛如拨云见日。 少年人之间的交情,在这种话题下最是容易突飞猛进。 虽承恩再三对傅凛保证,绝没有人敢因此笑话他,他心中还是有点别扭,不想这事被叶凤歌知道。 很怕她会因此反感,甚至疏远他。 待到床单洗完,傅凛与承恩达成了共识:若是有人问起这床单,就说是承恩不小心洒了茶水上去。 回到北院已过了午时。 听说叶凤歌拿了纸笔不知躲到哪里画图去了,傅凛顿时没了胃口,敷衍地喝了半盅鸡汤后,就踱回寝房去小憩。 他也没回内间,随意搭了条小绒毯在临窗的软榻上歪着,不多会儿,就迷迷糊糊入了梦。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目所之及的一切,都是七年前刚被送到这宅子来时的模样。 连床榻上那个病歪歪的自己,都是七年前那副又瘦又小、面无血色、随时要断气的模样。 他看到那个瘦小的自己虚弱地靠坐在寝房的床头,别扭地瞪着紧闭的屏风处,一会儿恼,一会儿笑,紧张又期待,像是知道下一刻就会有什么人突然出现。 接着,果然就有紫红色衣裙的小姑娘绕过屏风款款近前,床榻上那个小傅凛原本恹恹无神的眸子倏地晶亮。 他知道她叫叶凤歌,昨日来过,前儿也来过,每次来时,手中都端着药。 他讨厌喝药,因为不管怎么喝,他也没有好起来。 所以他讨厌端药来的每一个人。 她第一次来时,他便偷偷触动了房里的机关,墙上藏着的暗棍飞出来打在她的腹部。 待她第二次再来时,他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可她却笑眯眯地说,她没有记恨他,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丢下他走掉。 他想,自己待她那样坏,她说的一定不是真的。 可他又很希望是真的。 “瞧,我给你画了院墙下的锦葵来,是不是很好看?”叶凤歌眉眼笑成弯弯月,将一幅画亮到他眼前来。 小傅凛眼中有泪,恼羞成怒般挥开她,“没有颜色,不好看,我才不要。” 其实他明明很想要的。 无论好看不好看,那都是叶凤歌特地画给他的。 只给他一个人,旁人谁都没有。 可他又怕收下那张画后,会让叶凤歌看穿“傅凛其实很好哄”这件事,往后便不肯再多费心思哄着他了。 他贪心,总想让她多来哄着些。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叶凤歌并未因他的拒绝而生气,反而笑眯眯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裙,“瞧,就是这样的颜色。好看吗?” 小傅凛泪眼中已有软色,却仍是倔强地抿紧了唇。 他原本不觉得画上那种叫“锦葵”的花有多好看,可若那花和她一样,那就是真的很好看了。 “你若不喝药的话,将来就长不高。” 她有一把极好的嗓音,不凶人的时候,总是软融融、清甜甜的。 小傅凛别扭地撇开头,“喝了药也不会长高,别人都说我快要死了。” 她笑着凑上来抱起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别听他们瞎说,我就是被派来帮着你长命百岁的。” “那你会一直在这儿吗?” “只要你听我的话,每顿乖乖地吃药,我就会在的。” 小傅凛很敏感地察觉到她话中那丝微妙的余地,心慌得忘了别扭,细弱双臂倏地攀紧她的脖颈,执拗追问。 “一直吗?一辈子都在?” 她笑着揉了揉他的发顶,“一辈子是很长的……或许,等你长到我抱不起来的时候,我就不能继续留在这儿了。” “为什么不能留了?” “因为,那时你就不需要我了呀。” 傅凛整个人弹了一下,蓦地惊醒。 仿佛梦境重现,叶凤歌端着药碗推门而入。 傅凛眼中有恍惚的着慌,双手撑着软榻坐起身来。 叶凤歌瞧着他神色不对,赶忙将药碗放在花几上,匆匆走过来以手背探他的额温,“怎么……” 却被傅凛伸手环住了腰身。 叶凤歌僵了僵,却到底没有计较他的唐突冒犯,反倒满面心疼地伸出手去,“做噩梦了?” 掌心才堪堪触上他的发顶,她立刻想起前日傅凛才因她这个动作闹过脾气,当即便要将手收回。 他却像头顶长了眼睛似地,抬起右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还出人意料,讨好乞怜一般晃了晃脑袋,主动拿茸茸发顶在她掌心蹭了好几下。 即便是小时的傅凛,也只在偶尔病中糊涂时,才肯这样毫无遮掩地同叶凤歌撒娇。 这下叶凤歌是彻底傻眼,秀气的面上浮起茫然红云。 虽说傅凛性子别扭不是一日两日,可近来种种的古怪行径还是让她觉得反常。 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片刻后,傅凛徐徐抬头,俊秀玉面微仰,直愣愣望进她的眼底。 朦胧潋滟的眸子泛着恍惚的浅红,莓果般的薄唇轻启,沉嗓是半梦半醒时特有的沙哑。 “叶凤歌,我听你的话,每顿都乖乖喝药;若你抱不起我来,就换我来抱你。” 这是七年前的傅凛说过的话。 同样的人,同样的话,穿过七年相依相伴的时光再次落进叶凤歌耳中…… 她满面通红地咽了咽口水,深深觉得自己的耳朵可能出了点毛病。 居然听出一丝当年绝对不曾有过的缠绵情愫。 叶凤歌,你怕是要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6.第六章 叶凤歌有些不自在的眨了眨眼,忽略掉自己面上淡淡热烫,以手掌抵住傅凛的额心,将他的脸推得离自己远了些。 “突然卖乖,必有所图。” 傅凛眼中逐渐清明,缓缓垂了长睫,低声笑叹,“被识破了,真是遗憾啊。” 叶凤歌心中一松,没好气地瞪着他,重重拍了拍仍旧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撒手!有事说事,再胡乱动手动脚,当心我忍不住打你。” 为加强威胁的语境,又或者是为了缓解自己先前多心的尴尬,她凶巴巴捏着拳头在他眼前挥了两下。 “别以为我只是嘴上说说,当真会打你的。” 傅凛笑着松开她,徐徐靠回软榻,手肘支在榻上,姿仪慵懒地以掌托腮。 腮边有浅浅绯红。 叶凤歌转身去花几前端药,傅凛的声音在背后追着她的步子:“我前两日送你的那个点翠花钿,不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叶凤歌虽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那枚花钿,却还是诚恳作答,“可那样式未免浮夸……” 那枚双蝶花钿是以金箔制成,再用翠羽的色泽点缀;与寻常的花钿只流于平面的纹样不同,那两只蝶儿交叠的双翼却是活生生能振翅的。 花钿是姑娘家用来蔽于额面,作妆点用的饰物。 寻常的花钿都是薄薄一小片,无论花鸟虫鱼都只是扁平图样;可傅凛给的那枚却是会扑扇翅膀的,活泼灵动是不假,却也着实浮夸了些。 叶凤歌一边说着,端了药碗回身来,见傅凛脸色微变,这才恍然顿悟,原来那不是从外头买回来的,而是傅五爷亲手做的。 于是她赶忙改口,“只是过于华丽。” 傅凛曾祖母的父亲官至临州府匠作中郎,正是数百年前主持绘制临川新城建造图的人。 傅家的这位先祖私下颇擅奇巧手作,著有《匠作集》传家,图文并茂地收录了他生平做过的各式成品,还有许多奇思妙想却未及落实成形的稀奇玩意儿。 傅家这位先祖显然是个心思玲珑、意趣丰沛的妙人,那本传家的《匠作集》涉及门类繁多,不但有用途正经的屋宅机关、城防工事、宝船战舰,还有不少一看就知是哄妻儿开怀的精巧物事。 由于傅家后人仕途通达,几百年来偃武修文者众,却再没出过一位那般匠心意趣之人,那本《匠作集》便被闲置在这宅子的藏书楼中了。 直到傅凛被送到这里,因体弱不便出门,藏书楼里那本《匠作集》便成了他除叶凤歌之外最亲密的“伙伴”。 七年来,他对照着《匠作集》中的流程工序,再加些自己的巧思改良,做出了不少稀奇精致的玩意儿,其中泰半成品都送给了叶凤歌。 从傅凛此刻那失落恼郁的神情来看,那枚双蝶点翠花钿很显然也是他的手笔。 听见她那来不及收住的小小嫌弃,傅凛“哼”了一声,抬眼望天。 “没说不好看,”叶凤歌将药碗递到他面前,软声赔笑,“我很喜欢的。” “既喜欢,怎么不见你用?”傅凛满脸写着不高兴,显然并不接受她这亡羊补牢般的安抚。 想着毕竟是他一番心意,叶凤歌自知理亏地清了清嗓子,字斟句酌地小心解释,“那个翅膀,它会扑腾。若当真要用,是不是过于……童趣了些?” 试想想,稍有一点动作,额面就有两对色彩斑斓的翅膀不住扑腾;若给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小姑娘用上,那倒当真是可爱得很。 可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啧啧,得要多厚的脸皮才有那勇气。 傅凛扭脸不看她,重重哼道:“你得答应我,待会儿就把那花钿贴上,否则我拒绝喝药。” 叶凤歌为难地皱了眉头,想了想,还是让了一步,“好吧。” 她想,就贴一会儿,然后就说自己要找地方画图,躲着摘掉就是。 “三日,”傅凛像是察觉了她心里的算盘,狡黠地勾起唇,“我会随时检查的。哪时我瞧见你没贴着,下一顿药就得免了,同意吗?” “别闹,”叶凤歌索性将药碗抵到他唇边,“赶紧喝药,晚些凉了就不好了。” 傅凛倏地扭开脸,唇角噙着恶劣的偷笑,“你若不答应,我就不喝。” 那模样,像极了那种扯小丫头发辫的混小子。 叶凤歌头疼不已地沉吟片刻,“好吧。” 总归是他精心费神做来送她的礼物,就惯他这一回吧。 既贴花钿,自就不合适素面朝天。 叶凤歌无奈地淡扫娥眉、薄施粉黛后,在傅凛贼兮兮偷笑围观的注视下将那花钿贴上额心。 傅凛噙笑盯着她的脸左右打量片刻,这才心满意足地叫上承恩往书楼去了。 叶凤歌忍下心中淡淡的羞耻,迎着丫头、竹僮们艳羡、好奇、惊讶、探究的目光,假装淡定地抱着纸笔,硬着头皮一路行到中庭花园墙角下的凉亭。 若是平时,她在房里躲足三日也就过了,偏偏今日约了闵肃来这里画图,实在躲不了。 昨夜在厨房碰见闵肃时,她惊觉闵肃身形高大魁梧,古铜的肤色很有几分豪迈刚毅,加之五官深邃、气质硬朗,与《十香秘谱》首卷中那个战将出身的男角儿似乎很合,顿时起了心思,想请闵肃得空时让她照着画一画。 可她与闵肃毕竟没什么交情,怕闵肃不肯,便试探地提出比谁吃得多,赢家可以要求对方帮忙做一件事。 其实她就是试试,心想着若闵肃不应,这事也就作罢,结果掌勺大娘与烧火小僮在旁跟着架秧子起哄,竟当真激得闵肃应下了。 闵肃是个重诺的人,早上傅凛带着承恩去温泉时交代他今日不用跟着,他便趁空主动来找叶凤歌兑现承诺。 叶凤歌得闲时会画些图样拿出去卖钱,这事傅凛从不反对,还吩咐了管事宿大娘照应着,及时添置她需用的笔墨纸砚与颜料等物,宅子里的人自也都知道。 这回叶凤歌去了一趟临川回来,只说新接了书坊画人像画片儿的活,她在众人眼里并不是什么离经叛道的性子,旁人自都以为是寻常话本子,倒也没谁深究细问是给什么书配画。 闵肃自然更不会多想,一听只是要照着自己画人想画片儿这种小事,便愿赌服输地应了。 到了约定的申时,闵肃果然如约而来。 叶凤歌额心那对扑扇着翅膀的蝶儿实在打眼,一向没什么表情的闵肃见状,竟也忍笑挑了挑眉。 “不要在意这种小事,”叶凤歌抬起指尖轻点向自己的额心,赧然垂脸,抿笑按住那对扑棱棱的小翅膀,“若是丑着你了,就请克服一下吧。” 其实那花钿模样精美、色泽璀璨,配着叶凤歌秀雅的五官也算相得益彰,凭添了活泼灵动,使她看上去比平常多了几分俏皮娇丽。 只是她素简惯了,行事做派也多豁达洒脱,今日突然精致起来,她难免拘谨不自在。 “不丑,”许是见她尴尬,闵肃朴实无比地安慰了一句后,随手指指凉亭正中的石凳,带开了话头,“我坐这儿?” 叶凤歌四下看了看周遭景致,最终指向靠墙那面连接两根圆柱的围栏长凳。 “还是坐那儿吧,有那几株锦葵衬一衬,画面也生动些。” 闵肃点点头,从善如流地在她指定的位置坐下。 叶凤歌在亭中石桌上铺开纸张,又拿了墨锭与砚台过来,口中对闵肃道,“晚些阿娆忙完手上的活,会帮忙送茶果点心来,委屈你先枯坐片刻。” “无妨的。” 闵肃本就不多话,叶凤歌与他又算不得多相熟,三两句话后也就没得聊了。 好在叶凤歌画起图来时总是心无旁骛,闵肃平常又总藏在暗处不声不响,两人就这么沉默相对,倒是谁都不觉得为难。 叶凤歌画图走的是工笔细描的法子,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将将画了点大致的轮廓。 她暂时停下手中的笔,动了动发僵的脖子,对闵肃歉意地笑笑,“只怕明日还要劳烦你一回。” 闵肃耿直正色,“晚上再赛一顿,你赢了再说。” “江湖儿女,也好意思这样斤斤计较的吗?”叶凤歌随口调侃着,又轻轻转着脖子。 这连串动作下来,额心那两对小翅膀又调皮地扑腾起来。 “再动,你那蝴蝶怕要飞走了。”闵肃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却难得地开了个不太好笑的玩笑。 叶凤歌这才想起额心的花钿,两颊骤然一烫,忙不迭以指尖虚虚遮住额心,笑得尴尬。 “你……” 话音未落,凉亭外的碎石小径上传来幽幽凉凉的几声咳嗽。 叶凤歌与闵肃双双扭头。 扶疏花木交相掩映的小径中,玉色织金锦披风衬着傅五公子那一身的月姿霜韵。 他唇角浅浅勾着似笑非笑的弧,眉目间似有烁烁流光。 不知为何,叶凤歌看着他此刻的神情,心中浮起一个古怪的想法—— 若是人的神情能散发出气味,那此刻的傅凛,多半是酸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7.第七章 随着傅凛举步近前,亭中两人才见他身后跟着端了茶果点心的阿娆。 傅凛往侧边让了小半步,阿娆得了示意,赶忙越过他进了亭中,麻利地将茶果点心摆在石桌上,便匆匆退下了。 叶凤歌定睛细瞧,不禁一愣。 点心中不独有各色糕点,还有她平常很爱用来当零嘴的五香肉干。 先前她只是请阿娆拿茶果点心,并未说过要拿肉干的。 只愣怔了片刻,她很快明白定是傅凛特意吩咐阿娆替她拿来的,心中不禁泛暖。 这些年来,傅凛虽时常别别扭扭、搞三搞四地出些恼人怪招“折腾”她,却又总在不易察觉处时时关照着她。 阿娆与顺子他们那拨小孩时常在她面前玩笑说嘴:五爷对凤姐儿纵得呀,闹得咱们都觉得凤姐儿是这宅子的另一位主人了。 他虽明确且强硬地拒绝当她是“姐姐”,可他这些年的言行举止,至少是真真将她当做了这宅子里不可缺少、不容轻忽的一份子。 这对万事不贪心、不强求的叶凤歌来说,已然足够。 想到这些,叶凤歌百感交集地笑了,看向傅凛的目光也不自觉地柔软起来。 闵肃站起身,恭谨地向傅凛执了礼,波澜不惊道:“若五爷与凤姐儿有事要谈,属下就先行……” “无事的,你们接着画。”傅凛与叶凤歌远远对视片刻后,抬手扬了扬手中的一卷书册,这才不疾不徐迈进亭中。 叶凤歌噙笑摇了摇头,想起他小时也是这样,最见不得她与旁人走得近,像是生怕她与旁人太好,就会将他忘到一边。 “你不是去书楼了?这才半个时辰就坐不住了?” 她每每这样好声好气与人说话时,轻柔嗓音里天生自带一抹恰到好处的淡甜,并非开口就能叫人惊艳的婉转悦耳,却是上好春茶一般,有种叫人回味的微甘。 傅凛径自走过去站到叶凤歌身旁,神情自若,“我实在放心不下,来瞧瞧‘我的’小蝴蝶,是不是飞走了。” 语毕,偏过头,作势认真地看了看叶凤歌额心的花钿。 这话里隐约有种阴阳怪气的内涵,显然已在亭子外头站了好一会儿了。 闵肃一时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虽严肃板正,却并非驽钝之人,傅五爷饱含弦外之音的种种昭示,他是清晰的捕捉到了。 叶凤歌虽觉怪怪的,却没察觉傅凛是在不着痕迹的“圈地”,只是没好气地笑瞪着他,顺手从小碟中拈了棋子大小的杏仁饼,轻轻塞到他口中。 “数你话多!想在旁凑热闹可以,但得好生坐着不许捣乱。不然我可不管你爷不爷,说翻脸就翻脸的。” 这般自然而然的亲昵之举,几乎是立刻就捋平了傅凛周身那层无形的炸毛。 傅凛微微弯了笑眼,以齿衔住那枚小巧的杏仁饼,含混应道,“你家五爷可是个稳重的人,从不捣乱。” 说着,就在桌旁的石凳上落座,从容地翻开手中的书册。 他先前听说叶凤歌请了闵肃在这里画人像画片儿,当即明白必定是画给那本《十香秘谱》的,哪里还坐得住? 虽明知叶凤歌不至于出格到让闵肃宽衣解带以便作画,且以闵肃古板刚直的性子,也绝不会答应这种荒唐要求,傅凛还是满心焦躁,急急出了书楼过来探看。 方才一进亭子来,他便不动声色地瞧过了桌上的画纸。 很好,画上男子的轮廓很显然是衣衫齐整的,傅五爷勉强满意。 就暂且不计较她对着旁人面红红傻笑的样子了。 哼。 毕竟叶凤歌是请闵肃来帮忙,茶果点心原也是请阿娆特意为闵肃备的。 见傅凛当真安安分分的坐着,她便放心下来,拎了小茶壶斟了一杯热茶,打算端给闵肃。 却被傅凛抬手截去了。 傅凛拿走叶凤歌手中的那杯茶,先下手为强地浅啜一口,才抬头对她无辜笑道,“我渴了。” 说着,又抢着拎了茶壶重倒了一杯,朝闵肃那头推了推,“这杯给你。” 闵肃谢过,上前来接了那杯茶饮尽,又默默坐回原处。 再三确认傅凛着实没有捣乱的迹象,叶凤歌这才没了顾虑,重新提笔。 叶凤歌左手负在身后,纤秀的脖颈微垂,专注的目光只在画纸与描绘对象之间来回往复。 坐在她身旁的傅凛眼角余光时不时斜斜上挑,有些贪恋地偷觑着她那专注凝神的模样。 淡淡妆点过的秀气面庞上,额心花钿的小蝴蝶翅膀忽扇忽扇,像是某种专属的印记。 小蝴蝶翅膀随着她挥毫作画的举动不住轻颤,连绵不断扇出许多无形蜜粉,一层又一层在某个人的心尖上堆成小山。 自酿成蜜。 傅凛的胸臆之间猝不及防地翻涌出一股连绵不绝的甜浆,齁得实在有些受不住,赶忙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清幽香茗接连入喉,总算将那股叫人颤栗的浓稠蜜意化开了些。 他抿住唇畔逸出的那丝笑,心道叶凤歌真是想太多,他怎么会傻到捣乱? 他非但一点都不会捣乱,还要大力配合,明日也放闵肃不必当值,好好地来给她画。 毕竟,若是延误了她作画的进度,那就意味着她还会用这么好看的模样与闵肃相对更多次。 傅五爷可是个会算账的人,怎么会吃这样的亏? 这可是他!的!姑娘! 想到这里,他将一盘云片糕轻轻向闵肃那头推过去。 得让这碍眼的家伙多吃多喝,堵住了嘴,就没机会再花言巧语惹他!的!姑娘红着脸傻笑了。 闵肃有些受宠若惊,不无疑惑地对上傅凛的目光。 见傅凛颔首示意,闵肃也不忸怩,起身走过来将那盘点心接了,又坐回原处眼观鼻,鼻观心。 见闵肃目不斜视地专心吃糕点,傅凛满意地点点头,拎起茶壶重新斟了一杯茶。 将自己喝过的那个杯子斟了七分满后,傅凛状似随意地长臂一展,将茶杯递到叶凤歌唇边。 叶凤歌正全神贯注地作话,余光瞥见唇边递了杯子来,便俯首就着杯沿抿了小口。 “多谢。”匆匆向傅凛投去一笑后,她的目光又回到画纸上。 傅凛没敢直视她,耳尖微红,似是随口笑应:“不必客气。” 他还没想好该如何讨叶凤歌的喜欢——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可她并没有拒绝或排斥他的亲近,这对他来说已是极好的兆头。 傅凛心满意足地将杯子放回自己面前,若无其事地接着看书,只是不着痕迹地将方才端杯子的左手放到了石桌下。 这没出息的手,抖得厉害,若被发现可就不好了。 之后,类似的举动出现好几次,对面那个坐如金钟的闵肃想装作没看见都不行。 他心中有个声音在大声疾呼—— 托盘中分明还有一个空茶杯,五爷您为什么要刻意漠视它?! 简直太不正直了。 得益于傅凛的“鼎力支持”,闵肃自没再与叶凤歌“斗饭”定输赢,任劳任怨地由着叶凤歌画了整整五日。 当然,这五日里,“恰巧闲来无事”的傅凛不是坐在一旁看书,便是安静摆弄着一堆精巧的木雕零件。 其间自少不得许多“不大正直”的小动作。 例如时不时拿些小肉干、小点心送到认真作画的叶凤歌嘴边;时不时喂她喝上一口茶,再将杯子拿回来自己偷摸喝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反正到了最后,闵肃已从一开始的莫名惊诧,变成了麻木的习以为常。 甚至有点想自戳双目。 他实在做不出出卖主人的事,只能昧着良心装瞎了。 九月十五的清晨,傅凛与叶凤歌正在北院的小厅中一道吃早饭,管事宿大娘出人意料地来到出小厅门口。 傅凛与叶凤歌不约而同地停下进食的动作,诧异地对视一眼。 宿大娘在这宅子里算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傅凛对她向来也敬重礼遇,寻常若有什么事,都是小丫头、小竹僮们过来通禀,哪里需要她老人家亲自从前院过来。 宿大娘远远站在门口,一丝不苟地向傅凛行了礼,才有些迟疑地开口禀道,“五公子,沥文少爷回来了……” 傅凛打小病歪歪,傅家自然也不指望他能偃武修文,想着能活着养大就不错了,便没送他进书院,连正经的开蒙都没有。 他最初住在临川傅宅中的那几年,家中众人有谁得空、又恰巧想起他来,就去任意教他识些字解闷。 还是到这宅子来的第二年年尾,傅家才安排了一位姓裴的先生从临川过来,正经教傅凛读书。 而这位裴先生的幼子裴沥文与傅凛年岁相近,自是顺理成章地做了傅凛的伴读。 傅凛从去年初就开始着手做些生意,但他终究不便时常出外奔波,外头的许多事就交给裴沥文去办。 这次裴沥文奉傅凛之命去了靠海境的沅城,出门已近三个月。 一听是裴沥文回来,傅凛难得露出些掩不住的欣喜,放下筷子就要起身去前院。 毕竟此次沅城之行是傅凛非常看重的,他自然着急想知道裴沥文带回来的消息是好是坏。 不过,当他瞥见叶凤歌以眼风扫过来的警告后,立刻乖乖坐好,安分地重新拿起筷子。 “知道了,”傅凛强敛喜色,对宿大娘点点头,“您着人将他领到书楼前稍候,我吃完早饭……” 叶凤歌再次投来一瞥,他作出无奈的模样,抬眼望向房梁,眸底却有纵容且愉悦的笑意。 “吃完早饭,喝完药,就过去。” 他就喜欢叶凤歌时时想着要管他,这至少能让他确定,她始终都是在意他的。 哪怕他清楚地知道,叶凤歌如今并没有倾心喜欢上他,但有这份在意,他心中便多少有了些底气。 宿大娘讷讷应了一声,欲言又止。 “还有事?”傅凛淡淡蹙眉,看向宿大娘。 从来沉稳老练的宿大娘面上显出些为难踌躇,清了清嗓子后,才垂脸讷讷道,“傅将军也……亲自来了,还带了客人。五公子是否……” 傅凛拿着筷子的手一紧,玉面倏地罩了薄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8.第八章 宿大娘口中的“傅将军”,正是傅凛的母亲,大缙赫赫有名的定北将军傅雁回。 早在云氏大缙立朝之初,因当时的定王李崇琰扶持云氏开朝女帝云安澜登位有功,之后至今近七百年,“定”字在大缙都是极其尊荣的封号,连皇子皇女们都极难得此封。 而定北将军傅雁回,恰是七百年来为数不多得到“定”字封号的人之一,足见其功勋之卓著。 十九年前,临州境内已归附大缙称臣两百多年的北狄部族突然叛乱。 烽烟乍起,中原及京中各州援军反应迟滞,临州守军孤军浴血月余,以血肉之盾硬生生将主战场推到离临州三百里外的极寒雪域,力保临州六城百姓远离兵祸。 而时任临州守军副帅的傅雁回更是临危不乱,不但运筹帷幄、指挥若定,还以有孕之身率部冲锋陷阵,虽后发却制胜,以快打快,以少胜多,最终使临州六城免遭浩劫,在大缙战史上写下了极其辉煌的一笔。 可也正是在决战的一役中,傅雁回受伤跌入雪窝,近两个时辰后才被同袍救出,不但极寒侵体落了病根,还因此连累腹中胎儿。 那个胎儿便是傅凛。 傅家是临川的世家大姓,傅氏的公子、姑娘们都走族中同字辈排行,因此傅凛虽是傅雁回的长子,却被众人称为“傅五公子”。 早些年,坊间在歌颂傅雁回将军的功绩时,不免会为这位无辜的傅五公子感慨唏嘘。 本可以鲜衣怒马、恣意浮生的世家公子,却因造化弄人,打出娘胎起就自带极寒之症,自幼缠绵病榻,随时可能夭折,实在可怜。 也有人因此为傅雁回揪心,料想她十几年来必定因为长子的境遇而难过伤神。 但只有傅家人清楚,当年傅雁回以有孕之身上阵,虽有情势所迫的因素,但更深层的缘由是,她打心底里对这个孩子是拒绝的。 自从将傅凛送到这里,七年来傅雁回从未与他相见,一应必要事务的通联,全是辗转经过他人之口传递。 今日却不知为何竟亲自前来。 得了宿大娘通禀后,傅凛神色漠然地垂下脸,一言不发地继续吃饭。 不说去见,也没说不见。 未得他答话,又猜不准他的心思,宿大娘只能在小厅门口侯着,时不时向叶凤歌投去求助的目光。 毕竟,这两母子之间的恩怨心结,除傅家自己人之外,这世间最清楚内情的,大概就数叶凤歌了。 叶凤歌当然瞧见了宿大娘的目光,可她根本不知从何说起。 她明白,傅将军是傅凛心里最大的结,死结,能将他三魂七魄都勒出血的那种。 这结,她自认没那本事解得开。 气氛仿佛凝滞,叶凤歌自也没了食欲,揪着一颗心坐在旁边看着傅凛。 傅凛明显已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周身仿佛竖起了冰墙。 待到他碗中的餐食见底,他才缓缓坐直身,面无表情地接过顺子递来的温水漱口。 “走吧。” 这话是看着厅门口的宿大娘说的。 叶凤歌不自觉地随着他的动作站起身来,担忧地望着他。 傅凛朝着门口走了几步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止步回头,定定的目光落在叶凤歌忧心忡忡的脸上。 他指了指桌上的碗盘,唇角扬起一个乖巧柔软的弧度,“剩饭的人要挨罚,你从前就是这么教我的。” 他强撑的笑意让叶凤歌心中一阵遽痛。 她张了张嘴,嗓间却堵得生疼,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傅凛抬起手,温柔至极地轻轻抚了她的发顶,以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轻喃道,“我不舍得罚你,所以你乖乖坐回去吃饭,好不好?” 这般“以小欺大”的言行,若是平常,叶凤歌早就笑闹着同他追打起来了。 但此时的叶凤歌全没心思计较这些,急急敛了长睫,掩去眸中因心疼而起的水雾,“好。” 七年相伴的默契不是作假,虽傅凛顾左右而言它,叶凤歌也能明白他此刻所想。 他不确定自己待会儿会不会失控。 他不希望叶凤歌瞧见他不好的模样。 许是怕叶凤歌中途反悔,离开北院时,傅凛交代闵肃留下,吩咐在傅雁回离开这里之前,绝不能让叶凤歌出北院的院门。 吃过早饭后,叶凤歌按捺住满心的不安回到自己房中,铺开画纸,脑中却思绪纷繁,根本无从下笔。 心神不宁地捱到近午时,她实在放心不下,出了房门打算去前院看看情形,却被闵肃尽职尽责地挡了回来。 直到正未时,宿大娘才亲自从前院过来,对叶凤歌道,“五公子说要静一静,让凤姐儿自己先把午饭吃了,别饿着。” 叶凤歌一听就急得不行,哪里还有心思吃饭,“他同傅将军……” 宿大娘赶忙安抚道,“虽是僵了好一会儿,却没吵没闹的,事情也都说好了。” “说好什么了?”叶凤歌脱口问道。 “原也不是大事,就是姑爷家那头有位表亲,说是在江湖上惹了小麻烦,就送到咱们这里来住一阵,躲躲风头。傅将军怕五公子不肯,这才亲自送人过来的。” 宿大娘倒也不瞒她,一五一十地将知道的都说了。 “他们母子两这些年见得少,乍一相见自是生分,难免僵着些。不过五公子到底还是点头了,吩咐将客人安顿在东院,傅将军也就启程回临川了。” 叶凤歌胡乱点点头,“那,五爷他去哪里了?” 宿大娘愣了愣,“五公子只交代让我过来跟凤姐儿说一声,叫你别担心,就自个儿出了前院去,也不知去哪里了。我瞧着五爷虽脸冷些,旁的倒还好。” 叶凤歌使劲在自己额上抹了一把:“有旁人在,他撑着呢。宿大娘,咱们还是赶紧找找吧,这时不能放他独自待着。早上那顿药就没喝,这会儿都正未时了,等于接连断了两顿药……” 再加上与七年未见的母亲乍然相见,他心中必定郁结纷乱,这种情况下再放他独自躲起来,不出事才怪。 宿大娘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赶忙唤了众人去寻。 直到申时,日头都已偏西,还是没有找到傅凛,这可把所有人都急懵了。 宿大娘急得右手握拳,猛捶着左手掌心,“都怪我大意了,那会儿五公子说想独自静一静,不要人跟着,我瞧他好好的,便由他去了。” “五爷他会不会下山了?”顺子拍了拍脑门,脱口而出。 宿大娘觉得有道理,立刻安排人手沿着下山道一路找过去。 一片混乱中,最早急得跳脚的叶凤歌反倒比谁都冷静了。 她独自站在中庭的荷花池前想了许久,突然皱了皱眉,转身就往西院跑去。 当她气喘吁吁地推门进了西院的温泉室,果然见傅凛周身浸在池中,双手交叠在池边,下巴搁在手臂上。 衣衫齐整,面色苍白,瑟瑟发抖。 许是听见动静,傅凛倏地抬头睁眼,手中一紧,目光森然地望着声音的来处。 一绺湿漉漉的黑发自他左额边散落而下,将那只晶寒的黑眸遮了小半。 温泉池中有浅浅白雾氤氲成轻纱状,使那平日里带了薄薄病气的冠玉秀面平添了几分妖邪气。 “是我,”叶凤歌极力平复着紊乱的气息,举步向他走去,“把你手里那暗器盒子拿开。” 池中的傅凛抿着略失了血色的薄唇,原本握得死紧的拳头缓缓松了。 他掌心里躺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银盒,约莫只比姑娘家的胭脂盒大一圈,表面雕了一株栩栩如生的锦葵。 旁人不知,叶凤歌却很清楚,那小小的盒子里装着几百枚淬了毒的银针,盒子底部有机关可触发银针连续弹出。 那是傅凛到这宅子的第一年,受《匠作集》启发后改良的。 小时他总是将这盒子随身带着,尤其入睡前,一定会将这盒子捏在手里。 因为他总是害怕,有人会趁他睡着时,掐死他。 当叶凤歌在池边半蹲下,习惯地先伸出手背去探他的额温。 泡在池中仰头望着她的那个漂亮少年眼神已较先前柔软许多,眼尾泛着薄红,显着委屈巴巴的。 叶凤歌心疼又无奈地笑着朝他伸出双手,“哪有穿着衣裳泡温泉的?快起来。” 片刻后,他有气无力地举臂,将自己的双手轻轻搭在她温暖柔软的掌心。 少年十指修长,手掌宽大,湿漉漉搭在叶凤歌的掌心,将她的心口也浸得又酸又软。 “我太冷了,才来泡一泡。”他将额头抵在她的小腿前,小小声声,气若游丝。 叶凤歌眼眶一热,将他的双手合在自己的掌心。 其实他的手根本就不冷,比她的手温还要暖些。 可他浑身都在止不住发抖,说话时齿关轻颤。 叶凤歌知道,他不是寒症发作才觉得冷。 他是心里冷。 “我去见她了,”他的额头在她小腿前轻轻蹭了蹭,稍显虚弱的嗓音里有邀功讨表扬一般的浅笑,“我没有发狂,也没有生气。” 他顿了顿,再度仰起脸,望进叶凤歌的眼底,唇角轻扬。 “叶凤歌,我再也不怕她会偷偷掐死我了,”这一次,他的双眸也弯了起来,“我不怕她。” 叶凤歌闭了闭眼,压下眸中的水气,“嗯。” 他似有些不满地挠了挠她的掌心。 叶凤歌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倏地睁开眼,垂眸望着他,没好气地笑问,“又作什么妖?还不快起来。” 说着就要将他拉起来。 傅凛弱弱哼了一声,突然掌心翩跹一翻,扣住了她双手的手腕。 “夸我,”傅五爷骄骄矜矜地抬了下巴,“你得先夸了我,我才会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9.第九章 此刻的傅凛神情鲜活,身上已无先前那般明显的颤抖,说话的音量声气也渐渐如常。 可他眼尾那抹委屈的薄红仍是未散尽的。 他对他母亲的阴影之深,心结之复杂,岂是此刻三言两语之下就能消弭于无形的? 他只是不愿让叶凤歌担心难受,才拿出这顽皮模样与她笑闹,强做轻松罢了。 叶凤歌怔怔地望着他,弯唇一笑,眼中却猝不及防有泪成珠滚落。 这是她守了七年,一天天看着长大的人,他那别扭的体贴心思,她哪里会毫无察觉。 见她掉泪,傅凛神色着慌,抬手想替她拭泪,却惊觉自己手上湿淋淋,只能又收了回来,两手手掌无措地撑在池边。 “不、不愿夸就不夸,我又不会为这个冲你发脾气。”他心中起急,嗓音倒显得比先前精神许多。 叶凤歌以左手手背抹去眼眶残泪,笑着朝他伸出右手,两指指尖在他的下颌轻轻挠了几下。 温柔又调皮的拨弄,像小蝴蝶扑扇着翅膀。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让傅凛心下一松,没来由地眯起了眼睛,唇角偷偷上扬。 “哪有这样的,我又不是狗。” 虽口中叽叽咕咕在抱怨,可他的神情、姿态,却分明是受用至极的模样。 叶凤歌轻声笑喃,“你今日,一定是天底下最勇敢的好儿郎。” 这句夸奖似乎很平常,却成功地让傅凛逸出笑音,周身渐渐松弛舒展。 对傅凛来说,生而为人走的这一遭,原是无甚光明与温暖可言的。 但叶凤歌这七年平淡却长久的陪伴,无数次如此刻这般熟稔亲昵的笑闹,于他来说,便是光,便是暖。 虽心中的伤口太深太痛,但因着有叶凤歌在,种种叫他无能为力的痛苦,便似乎没那么难捱了。 “还有呢?” 他眯缝着眼,在氤氲水雾中仰着渐有暖色的精致玉面,周身淡淡散发出“接着夸,爷受得住”的骄矜暗喜。 “没了啊,”叶凤歌顿了顿,抿住险些逸出口的闷笑声,才一本正经道,“五爷不满意?” 傅凛失望地撇撇嘴,掀起眼皮觑着她“哼”了一声,重新将双臂交叠在池边,脑袋枕着自己的手臂。 闭上眼不再看她。 叶凤歌轻轻按住他的后脑勺,垂眼笑道,“这意思,是嫌我夸得不好?” “不甜!”傅凛闭着眼,抬杠似地绷住脸,不满地轻嚷。 口是心非的家伙。 叶凤歌歪头盯着他止不住飞扬的唇角,无声笑了半晌后,从袖袋中取一个小竹管,从里头倒出一颗梅子饴来。 她将那颗梅子饴拈在指尖,递过去碰了碰他的唇,“呐,甜不甜了?” 唇上转瞬即逝的触感让傅凛的后背倏地绷直,双眼却闭得更紧。 片刻后,他探出舌尖飞快地舔了舔唇,兀自品味半晌。 这才微启了双唇,一副等待投食的“大爷”模样。 叶凤歌笑意纵容,将指尖的梅子饴送到他微启的唇间。 双目紧闭的傅凛一口将那颗梅子饴含住,“不经意地”顺便含住了投食人的指尖。 “傅凛!” 叶凤歌像被火烫着似地,猛地将右手收回去背在身后,双颊立时炸开深重红晕。 一股酥酥麻麻的热流自指尖迅速蹿向她的四肢百骸,心音立时急乱,像有顽皮小孩儿拿了两支鼓槌在胡乱猛敲。 傅凛应声睁眼,一脸无辜的水雾,“啊?” 叶凤歌咬紧牙根,又惊又羞地瞪着他。 他面上透着诡异薄红,可她拿不准那是在温泉中泡太久,还是“做贼心虚”的缘故,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凶他。 见叶凤歌将手藏在了身后,傅凛恍然大悟般,歉意抿笑。 “失手……噢不是,失口了。我不是有意的。”才怪。 他认错致歉的神情很是诚恳,像当真是无心之失。 叶凤歌也不好再斤斤计较,只是藏在背后的右手发烫、轻颤,让她莫名慌乱。 “往后再不许、不许你闭着眼吃东西!”她脑中嗡嗡嗡的,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接着便倾身探出手,想就着温泉池水洗去指尖那叫人羞耻的酥麻。 可她的手指还没触到水面,就被傅凛一把扣住手腕。 他的整个肩线都绷直了,乌黑眸心里似有一点晶灿灿的奇异火苗,“你,你确定要……在这里洗手?” 望着叶凤歌疑惑的眼神,傅凛双颊红透骨,薄唇抿成线。 又心虚,又紧张。隐隐还有点可耻的期待。 这水……这水…… 洗过“那张”床单啊! 其实这泓温泉是山间活水,洗床单都已是将近十日之前的事了,池中的水哪可能还是当日的水。 只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面对偷偷放在心上爱慕着的人,难免多旖旎绮思,总是容易自顾自将许多细节牵强附会攀扯在一处。 “不能洗?”叶凤歌自认对傅凛古古怪怪的性子也算了解个七、八分,近来却时常有些跟不上他的趟。 傅凛暗暗清了清嗓子,松开对她手腕的钳制,红着脸假作漫不经心,“呐,是你自己要、要在这里洗手的啊。” 眼角余光觑着叶凤歌弯腰自池中掬起一捧水,那夜梦中的许多画面顿时又浮现在眼前,让他浑身都燥热起来。 于是也不用催不用劝了,自己就撑着池边站起身来。 他真怕再泡下去,自己身上的热烫能将这池水给烧开了。 慢条斯理地洗过手后,叶凤歌总算稳住了大乱的心神。 见傅凛浑身湿淋淋地从池中石阶走上来,她便撑着膝头站起来,习惯地想要去扶他。 哪知她蹲得过久,起身的这动作太过突然,眼前立刻一阵金花乱闪,整个人在原地晃了晃。 她本是要去扶人的,结果反倒是被傅凛扶住了。 趁她双目紧闭,傅凛不着痕迹地站近半步,一手虚虚圈在她的腰后,薄唇弯弯,双眼望向屋顶,唇畔隐约藏着偷偷摸摸的笑。 活像只叼住小鱼干的猫儿。 叶凤歌缓过那阵轻眩后,睁眼就见傅凛近在咫尺,有些尴尬地笑着推开他些,“你自个儿能走回去吗?” 虽瞧着他这会儿精神似乎还好,但叶凤歌还是不太放心的。 “我若说不能,”傅凛双眼持续望天,唇畔笑意更深,“你还会抱我回去是怎么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10.第十章 “傅凛,你……” 叶凤歌心事重重地垂了眼睫,欲言又止。 她记得师父说过,寻常人在喜怒哀乐上的变化,总会有个起承转合做缓冲。 傅凛今日见了傅雁回之后,分明是心中起了惊涛骇浪,几乎要失控,这才瞒着众人独自躲到温泉来。 可自打她方才闯进来后,他的情绪便近乎急转,很快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没心没肺似地同她亲昵笑闹起来。 她想,这大约就是师父提过的那种情况:某些心伤至深之人,在不愿面对极端情绪的冲击时,就会不自知地开启一种以逃避为主的自我保护。假装云淡风轻,突兀地将事情抛诸脑后,强令自己迅速专注到别的人、事、物上。 此举短时间内能使人看起来像是已然平静释怀的模样,实则不过是偷偷在心中更深处围了只有当事者自己才进得去的墙。 死命将那些自己无法消解、承受不住的隐痛全数赶进去藏起来,不见天日。 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对心神的耗损看似无形,实则影响更为深重且长久。 毕竟,那些被强行藏起来的痛苦非但不会凭空消失,反而会在日积月累中叠加、发酵。 七年来,傅凛已不是一次两次这样处理自己乍起的阴晦心绪。 最初时他总是捏着那个暗器盒子,安静地将自己关到柜子里发呆;后来大些了,便将自己关到书楼最顶层那个黑乌乌的隔间内,全神贯注地做些精巧玩意儿。 此刻叶凤歌看着他那带笑的模样,突然意识到他方才面对自己的种种举动,或许与以往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只是他今日借以逃避、用来转移注意的对象,换成了她这个人罢了。 她真的不敢想象,若将来某一日,傅凛内心深处那道隐秘的墙被长久堆叠的阴晦心绪冲垮时,他会变成什么模样。 听她似是轻叹了一声,傅凛赶忙低下头,“你生气了?我同你闹着玩的……” “没生气,”叶凤歌忍住胸臆间的揪疼,仰面做出无奈的笑模样,“就是想说,你若非要我抱你回去,那我只能将你放在地上拖着走了。” 傅凛闻言莫名地咳嗽了两声,接着便伸手在她额心轻轻弹了一下。 见她捂住额头抬眼嗔过来,他那漂亮的眉目间重新含了愉悦浅笑,“爷又不是麻袋。” 殊不知,此刻他笑得越甜,叶凤歌心中就越苦。 她很想告诉他:你想哭就哭,想闹就闹,想发脾气、撒泼打滚都可以的,就是不要这样硬生生憋着死扛。这样或许很危险。 但她“侍药者”身份背后的那个秘密,让她不能对他说出这些话。 她只能在一旁心疼却无能为力地看着他,以“陪伴”为名,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沉默地看着他。 毕竟,这是她七年来最隐秘也最重大的使命。 残忍而冰冷的使命。 叶凤歌没敢与他对视,只是轻推着他的肩膀,笑意勉强,“快去小间将湿的外袍脱了,找件干爽的袍子先将就着,外头凉。” 此时已是黄昏,他浑身湿透,在温泉室内尚不觉如何,若是出去怕就扛不住凉意了。 温泉池左侧有相连的更衣小间,里头的小柜子里通常会备几件干净衣衫应急。 听她说了不生气,傅凛这才微微弯着笑眼点了头,任由她将自己推进小间内。 很快便裹了件带兜帽的银色披风出来。 叶凤歌踮起脚,有些费力地举高手臂,拎了披风的兜帽将他连头盖住。 “几时偷偷长这样高了,”她佯怒轻哼,旋即又忍不住感慨地笑了,“你如今长这样高,我就再不能‘居高临下’瞪着你倔强的头顶训话了,真是遗憾。” 似乎人与人之间越是亲近,对对方的许多变化反倒越是迟钝。 傅凛长得比同龄人晚些,身量拔高约莫是十四五岁才有的事。那阵儿的他当真是民谚说的“迎风长”,总像是一觉睡醒便蹿高一点。叶凤歌也记不清是从何时开始,自己就很少有机会低着头与他说话了。 要知道,她的身量算是纤长,与寻常男子站在一处时,至多也只会矮个小半头;可在如今的傅凛面前,她竟生出了一种“我居然也可以这般娇小”的感觉来。 傅凛垂眸笑望着她,眸底隐有流转华彩,“原来,你竟很喜欢低头跟我说话?” 他的目光过分专注,叶凤歌心下莫名一虚,不自在地撇开头,偷偷退开两步。 她尴尬地挠了挠脸颊,讷讷笑道,“只是突然感慨……” “我有法子成全你的心愿。” 傅凛举步近前,将她先前拉开的那点小小距离重新消弭。 接着便突然伸出双手,扣住她的腰身,抱住她往上托了托。 猝不及防的叶凤歌双脚倏地悬空,当即慌张地伸出两手紧紧攀住他的肩,结结巴巴惊呼一声,“傅凛!别、别胡闹!你……” 傅凛不为所动地将她抱得稳稳的,略仰起脸,笑眼中隐约漾着讨好,“瞧,你又比我高了。想训什么?” “不要再胡闹,天都快黑了,仔细耽搁久了要着凉,”叶凤歌稳住心神,喉间紧了紧,柔声道,“赶紧回去洗澡、吃药。” 当年那个病弱瘦小的少年是真的长大了,竟能轻而易举地将她抱起来。 傅凛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这才轻轻将她放下,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地,握住叶凤歌的手腕就举步往外走。 “裴沥文还在书楼前头等着我说事呢,险些将他给忘了。”他边走边漫不经心地笑喃。 今早裴沥文与傅雁回是前后脚到的,当时傅凛让宿大娘将裴沥文先带去书楼前头的小厅候着。 裴沥文是个认死理的,未得傅凛的吩咐,他是不会离开的。 叶凤歌由得他牵着,跟上他略急的步伐,心中却像有团吸饱了水的棉花,堵得她胸腔又酸又痛。 她真的宁愿他耍横发脾气,尽情宣泄心中的郁结,也不忍看他这样暗自撑着一副坚强无事的模样,拼命找事情让自己不要停下来。 她快要心疼死了,却什么也不能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11.第十一章 因傅凛打出生起身子骨就差,傅雁回又总当没他这个人似的,傅家便没想过要安排他如家中大多同辈那般走仕途。 甚至没替他打算过以后。 就将他放在桐山这宅子里养着,全然是能活一天算一天的意思。 三年前,在傅凛将满十六时,他自个儿给临川傅宅去了信,生平头一回向家中要了点东西—— 两间分别位于临州清芦、昌繁两城的铺子。 按大缙世家的规矩,族中子弟到十六岁行冠礼后,若无步入仕途的打算,家主便会拨些田产到其名下,以示成年后该凭自己的本事营生糊口。 由于傅雁回对傅凛不闻不问,也没有要替他行冠礼的意思,傅家家主便不好提这茬。 傅凛早早看穿了这层,知道这事儿自己若只是坐等,怕是一辈子都等不来,便主动去了信。 他机灵又谨慎,知道家主忌惮傅雁回的名声地位,若傅雁回一力反对,他多半什么也得不到,于是便让人将那封信直接递到傅家老太君傅英手中。 老太君是傅凛的曾祖母,如今已近七旬高龄,曾官至临州丞,早年也是个跺跺脚就能叫临州六城抖三抖的人物。 虽说傅英十年前就“退而致仕、还禄位于君”,在家中深居简出、不大问事,可她的话在傅家极有分量,饶是功勋卓著、声名显赫的傅雁回,在老太君面前也得恭敬低头。 傅凛之所以选择将信递给老太君,一来是为了绕过家主、防备傅雁回作梗;二来,当年将他从临川傅宅送到桐山别业来,便是老太君做的主。 老太君开明豁达,极少干涉家中小辈的事,当年突然强行弹压下傅雁回的异议,做主将傅凛送到桐山这座宅子来,自是因为她老人家清楚傅雁回对自己的儿子做了些什么。 虽老太君算不上慈祥、温柔的祖母,但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对弱小后辈总会多些悲悯之心。 总之,傅凛这步棋走得对。 老太君不但敦促着傅家家主将那两间铺子,连带桐山这座宅子都划给傅凛,还从自己名下拨了几处田产一并添给他。 傅家家大业大,族中后辈又多走仕途,自没谁为着这点薄产心生不忿;再加之谁也不觉得病歪歪的傅凛能成多大事,这事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了。 就这样,傅凛手中有了一间米铺、一间珍宝阁,再加上从老太君名下拨过来的几处田产,他的生意很快就运转起来了。 别看傅凛在叶凤歌面前纯是个不谙世事的别扭少年,于商事上却极果决,暗地里还颇有些狠辣辣的手段。 当然,他自己争气不假,但也多少沾了些傅姓的光,总之三年下来,他在临州各地的铺子总数已近十间,若论身家,至少也当得个中等豪绅了。 不过他虽甚少出门,眼界却从不止于临州六城。 今年夏末,傅凛果断派出亲信裴沥文,前往东面靠海的沅城实地打探,准备在远离临州近千里的沅城新起炉灶。 牵着叶凤歌的手从西院温泉回到北院后,傅凛就着顺子备来的热水沐浴更衣后,在叶凤歌的监督下喝过药,随意喝了半碗山药肉粥后,便去书楼听裴沥文回话了。 叶凤歌没有跟前跟后,只是早早回了自己的房中,从衣箧的夹层里取出一本册子,心思恍惚地坐在外间的桌前研墨。 直到那砚台里的墨汁满得快扑出来,她才回过神,抬起手背胡乱抹去眼中的水气。 她心中乱,提起笔来竟就像突然不识字似的,完全无从下笔。 正亥时,放心不下的叶凤歌出了房门,悄悄走到主屋前头的廊下,招招手将正在寝房前头灭灯的顺子唤了过来。 “五爷几时从书楼回来的?” 顺子将头凑近她些,小声答话:“回来快半个时辰,这会儿都睡下了。” 寝房中已无灯火,黑乌乌,静悄悄。 “他回来时,瞧着可有不适?”叶凤歌抿紧了唇,心中愈发堵得慌。 顺子笑着摆了摆手,“好着呢。许是沥文少爷带回好消息了,五爷从书楼出来脸色就光彩照人的,还带了点笑呢。” 叶凤歌点点头,忍住哽咽,轻道,“辛苦你夜里惊醒些,若五爷扯了绳铃唤人,你就赶紧让人来叫我。” 待顺子应了,她便脚步匆匆地回房。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叶凤歌的眼泪就不要钱似地决堤而下。 她知道这时的傅凛一定没睡,先前顺子瞧见的那点笑模样,也是他强撑着装出来的。 今日哪怕裴沥文给他带回的是一座金山,他也断断不可能真心开怀。 他竭力在心中给自己造出假象,假装傅雁回对他再不能造成丝毫影响。 待到他明日醒来,一切又会如过去这些年一样平常。 仿佛傅凛的生命中从来没有一个叫傅雁回的母亲。 仿佛他从来没有用绝望、哀求的眼神,无助地看着亲生母亲掐在自己稚嫩脖颈间的双手。 叶凤歌咬着被角无声恸哭大半夜,快到丑时才勉强眯了一觉。 睡了一个多时辰,卯时不到便起身了。 深秋时节天亮得迟,鸦青天幕最边沿才露出一丝丝清明。 叶凤歌肿着眼儿闷闷行到北院的小厨房,见门扉紧闭,顿时更郁闷了。 因傅凛向来起得晚,北院的小厨房掌勺们通常都要近辰时才起灶火,这会儿早了一个时辰,还睡着呢,没得吃。 她心里难过时总要借暴饮暴食才能消解,例如上回与闵肃斗饭,便是因为与傅凛置气,不幸的闵肃就那么撞她刀口上了。 此刻北院的小厨房没得吃,她就只好多走两步去大厨房混吃喝。 大厨房外后院,宅子里的人不在北院当值的时候,就都在后院大厨房用饭。 因着要供除北院之外宅中所有人的餐食,大厨房自然是大锅大灶,口味比北院是粗糙些,但开伙时间比北院小厨房早一个时辰。 叶凤歌进到大厨房时,正巧赶上馒头出笼。 今日大厨房的掌勺师傅是王大叔,脸圆圆肚子也圆圆,看谁都笑呵呵的。 “哟,凤姐儿这是饿醒了?”王大叔笑着将蒸笼盖子揭开,“来来来,不叫你吃馒头,这锅就五个包子,肉馅儿的,全归你。” 王大叔想着叶凤歌吃惯小厨房的精细餐食,又知她向来偏好肉食,便将蒸笼里仅有的五个肉包子全装到盘子里递给她。 叶凤歌连声道谢,将包子端到角落的桌子上放了,又自己去打了一碗菜粥来。 “凤姐儿,你眼睛怎么肿成这样?”灶前烧火的小竹僮扭头瞧清叶凤歌那肿泡泡的眼皮,忍不住问道。 小竹僮这一问,掌勺的王大叔也跟着扭头,远远看向叶凤歌:“我方才没留心,这么一瞧还真是肿的。” “昨儿睡前水喝多了,”叶凤歌尴尬地笑笑,拈起个包子咬了一口,转移话题,“诶,王大叔,您好端端蒸一锅馒头,怎么又有五个肉包子在里头?给谁开小灶呢?” 王大叔转头去案板前重新剁肉馅儿,笑呵呵应道,“不就昨儿傅将军带来的客人。” 昨日叶凤歌光顾着傅凛,竟一直忘了问傅雁回带来的客人是谁了。 “谁呀?”她抿着菜粥,兴致不高地问道。 灶前的小竹僮不甘寂寞,插嘴道,“是姑爷那头姓尹的表亲,一位表小姐带着位表少爷。” 小竹僮口中的姑爷,是傅雁回的第二任夫婿尹嘉荣。 “那表少爷才十二三岁,可是个调皮捣蛋的人物,说是在江湖上惹着什么人了要躲风头,便让他姐姐领着来咱们这儿住一阵,也不知要住多久。” 许是听出小竹僮话里有抱怨之意,老道的王大叔赶紧拿剁肉刀在案板边沿拍了几下,回头瞥了他一眼。 毕竟人家是客人,还是傅将军带来的客人,背后说人坏话不合适。 见小竹僮闭嘴垂脸,王大叔才笑呵呵地圆场道,“昨儿下午表小姐就来交代,说表少爷早上想吃肉包子,咱就给做几个,毕竟是客人嘛。” 叶凤歌讪讪停止进食,“完,我把客人的早饭给吃了?” “没事,这不正新做着嘛,咱瞧着表少爷不会这么早起,你吃你的。”王大叔一边宽慰着,手中剁肉的动作越发麻利起来。 于是叶凤歌一面随口与王大叔和小竹僮说些旁的闲事打趣,没多会儿就将那五个肉包吃得干干净净。 王大叔笑道:“我瞧着凤姐儿是没吃饱的,要不你再坐会儿,等我这锅起了再给你添几个?” “凤姐儿瘦巴巴的,却能吃,也不知都吃到哪里去了。”小竹僮也跟着笑。 叶凤歌还没来得及答话,就有个陌生的丫头匆匆进来,急声问道,“大叔,我们小少爷的肉包子好了么?” 瞧她着急的神色,多半是那位小少爷醒了。 王大叔镇定地指了指才上锅的蒸笼,和气一笑,“劳烦稍等,才蒸上呢。” 那丫头顿时垮了嘴角,像要哭似地,低声道了谢,赶忙跑着回去交差了。 待那丫头走了,灶前的小竹僮才万般同情地嘀咕道,“怕是要挨骂,搞不好还要挨打。” 叶凤歌“瞪眼”,“那位小少爷脾气这么大?” 她眼睛还肿着,此刻虽是“瞪着”,却也只有平常一半大,瞧着有些好笑。 小竹僮偷觑了一下王大叔的脸色,见他没有呵斥的意思,才小声对叶凤歌道,“昨儿就闹了大半宿,不敢冲咱们的人乱来,拿鞭子在追着方才那丫头打。” 叶凤歌“啧”了一声,忙不迭站起来,边拿巾子擦嘴边道,“那我先溜了,可别说先前那包子是我吃掉的啊。” 王大叔与小竹僮双双忍俊不禁地大笑出声。 小竹僮边笑边道,“瞧凤姐儿那怂的呀!咱们这宅子里,除了五爷就数你最有分量。即便是五爷有什么吃的,只要你开口,那不都还让着你呢嘛,这是怕的个啥?” “不一样不一样,”叶凤歌边往外挪步,边回头笑道,“我就是个没出息的窝里横啊。” 说话间,她抬腿迈出门槛,就与门外的人撞了个满怀。 “抱歉……” 她立即致歉,抬眼就见一个满目写着骄横的小少年,手中拎了长长银鞭,一脸煞气地瞪着她。 小少年退后两步,怒道;“你瞎啊?!” 话音未落,他手臂一振,银鞭破空,正正照着叶凤歌的脸就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12.第十二章 虽那小少年看起来并非功底扎实的高手,可他挥鞭子的动作倒是半点不生疏。 幸亏小时的叶凤歌稍稍练过些身法步幅,虽在这七年里难免怠惰荒废,但在千钧一发之际,她的身体还是比脑子快,右臂倏地一挥一挡,脚下自发踩出了个“避”字阵,险险躲过这迎面痛击。 不过,她的脸虽逃过一劫,可那银鞭的梢尾还是扫到她的手背,很快沁出一丝浅浅血红。 那道伤口浅细,叶凤歌并未立时觉出痛,趁那小少年愣神时,忙不迭闪身出门,一气儿奔到厨房外的院子正中。 厨房中的王大叔与小竹僮这才回过神,大惊失色跟出来试图阻拦。 “表少爷,不可……” 那小少年怒哼一声,飞快朝二人面前虚虚甩了一鞭,威胁的意味十足,“没你们的事,躲一边儿去。” 又接着追打叶凤歌去了。 许是怕叶凤歌跑出后院,他追击的路线一直在将她往角落里逼,渐渐封死了她的退路。 王大叔眼见他这么胡来,自己又拦不住,赶忙让小竹僮去北院搬救兵。 叶凤歌正按着腰腹弯身扶着廊柱小口喘气,见那混小子竟又挥着鞭子追上来,赶忙边躲边恼,“你还没完了?!” 是她鲁莽不长眼先撞了他,这不假。可她已经道歉,也挨下了他一鞭子,就那么点无心的小冒犯,怎么也该清账了吧? 小少年面上的狠戾之气已淡去,却代之以一种诡谲的好奇,“没道理啊,怎么会打不中你?” 方才叶凤歌抬手挡鞭子的那瞬间,他就已瞧出她不过是稍有点习武的根基,且显已疏于练功许久,在他看来本该是躲不掉的。 他不信邪地又追着连挥数鞭,明明叶凤歌的步伐看起来是胡乱慌张的,可他就是打不中。 这让小少年产生了莫大的好奇与好胜之心,想要验证什么似的,不依不饶地紧追不放。 那对稚气明亮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单纯的专注与探究。 叶凤歌于仓促躲避间瞥见他那残忍而不知的神情,心中微寒,却也知自己拿他没办法。 毕竟对方只是个半大孩子,她又躲过了,没当真被伤着,若是正经还手与他打起来,弄不好就会落得个“以大欺小”的骂名。 一时无计可施,叶凤歌只能上蹿下跳地四下躲着,口中虚张声势道,“我撞着你是我不对,我同你道歉。但你若再这么追着我打,我可不客气了!” 那小少年挥鞭追击的动作半点没停,轻蔑又挑衅地笑道,“不客气一个来瞧瞧?小爷倒是许久没见过不客气的人了!” 叶凤歌心中暗道,姑娘我也许久没见过狂成这死样的破孩子了! 她火冒三丈地咬紧牙,只恨自己生得早。 若她现下是十二岁而非二十一岁,早不管不顾回身扑过去跟他拼命了。 叶凤歌疏于练功多年,体力有些跟不上,被追着跑了好一阵后就没有先前躲得快,一不留神就被鞭子甩破了衣袖。 那小少年的功夫也是个半调子,出手的力道毫无分寸,似乎根本没考虑对方的死活。 衣袖破开,手腕至小臂之间顿时一凉,惊得叶凤歌后背冒冷汗。 若她方才躲得再慢半步,这鞭子必定要在她手臂划出道皮开肉绽的口子来。 好在小少年大约也有点累,停在与她相隔不足十步的地方,一边平复气息,一边挑衅地笑望着她。 “表少爷,你再胡闹下去,可就要惊动五爷了,”叶凤歌尽力瞪大浮肿未褪的眼,喘着气断断续续道,“到时,他叫人将你绑起来,打一顿板子,都算他和气。” 她实在拉不下脸与一个小自己将近十岁的毛孩子打架,只好搬出傅凛来狐假虎威。 小少年不屑冷哼:“昨日舅母亲自将我与姐姐托付给五表哥,还有傅家老太君的亲笔手书,五表哥岂会为着你这么个烧火丫头打我板子?你当你多金贵呢?” 他口中的舅母,便是傅凛的母亲傅雁回。 “我……”这破孩子还真有点小聪明,叶凤歌被他这话结实噎住。 即便傅凛不看傅雁回的面子,可老太君毕竟待他不薄,既有老太君的亲笔手书,只怕傅凛也不好拿这破孩子如何。 那小少年见她被噎住,得意一挑眉,抖了抖银鞭又要重振旗鼓。 “闵肃。” 随着廊檐下传来冷到瘆人的这声轻唤,一道墨色残影瞬间掠过半个院子,天降神兵般停在那小少年面前。 小少年根本来不及反应,手中的银鞭就被来人夺去,下一瞬,他就被人拎着胳臂提溜起来,双脚悬空寸许。 叶凤歌急忙转头看向北院来处,回廊下,傅凛一袭月白锦袍长身玉立,精致俊秀的冠玉面上似覆了寒霜。 辰时,天色已麻麻亮,宅子里大多的丫头、竹僮陆续赶到大厨房来,准备吃了早饭好接着做事。 大家一踏进院子,便纷纷愣在当场。 院子正中摆了长条凳,昨日刚来的那位表少爷被五花大绑着趴在凳上,口中塞了半块馒头,吚吚呜呜说不出话。 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闵肃一袭墨色武袍,刽子手似地站在旁,负于身后的双手正握着宅中行家法时才会请出来的板子。 而廊檐下,傅五爷双臂环胸,慵懒窝在一张铺了锦垫的楠木椅中,修长双腿闲适交叠搭在连接两根廊柱的长椅上。 真像个监刑官。 就在众人交头接耳时,有位身着雪青色花缎披风的女子急急拨开围观人群,步履匆忙地朝傅凛奔去。 在场许多人都识得,那是傅将军昨日带来的表小姐尹笑萍。 不等她靠近,傅凛伸出食指隔空向她点了点,示意她止步。 尹笑萍被他那无声威压的气势镇住,脚下灌了铁水般,突然就黏在那里挪不动步子了。 “人到齐了,”傅凛抬眸,对院中那个“刽子手”道,“动手吧。” 闵肃半点不耽搁,旋身抬手就是一板子,打得那动弹不得的小少年猛蹬腿儿,鞋子都踢掉一只。 很显然,尹笑萍在来的路上已得知自家弟弟做了什么,见状虽眼中含泪,却也没敢立刻下去拦,只是远远向着傅凛求请。 “今日是华弟不对,还请五表哥……” 傅凛没理她,朝闵肃投去一瞥,“叫你停了?十板,若少一板,你五倍代他。” 闵肃是个高手,看出这孩子武功底子不扎实,小身板根本经不起他下重手,所以才打一下停半晌,想着或许傅凛气消了些后,或许会有转圜的余地。 毕竟凳子上这家伙是傅雁回的姻亲外甥,闵肃也怕当真将人打出个好歹来。 不过他并没有“代人受过”的高贵胸襟,听傅凛这么一说,当即毫不犹豫地又打了第二板。 见被绑在长凳上的弟弟被半块馒头堵住嘴,泪流满面却连喊痛都只是吚吚呜呜,尹笑萍眼中的泪像珠子似地扑簌簌直往外滚。 “五表哥,华弟只是年纪小,性子胡闹些,但他有分寸,不会当真伤着人的……” “尹笑萍,看在老太君的面子上,我只给他十个板子,已经很和气了。” 傅凛转头看向她,冷冷勾起唇角,吐字如冰,“我年纪不小,性子也胡闹,但我有分寸。” 这说话间,闵肃那头的第三个板子也落下了。 尹笑萍再忍不住,满脸是泪地奔到院中,扑身护在弟弟背上,哭腔颤颤地回头对傅凛喊道,“五表哥,你莫和他小孩子计较。他冒犯的那位姑娘在哪里,你请她来,我代华弟向她赔罪!若有什么损伤,我一定……” 正在这时,已换了身衣衫回来的叶凤歌从围观人群中挤出来,小跑着蹿到傅凛跟前。 “打个两三下就行了,”叶凤歌是一路跑过来的,小口喘着气,低声对傅凛道,“若事情当真闹大,你在老太君面前也不好说话。” 她心知既傅凛发了话,闵肃就绝不会放水,那孩子虽有些习武的底子,但并不扎实,那小身板根本抗不住闵肃打十下。 她倒不心疼那熊孩子,就怕当真有个什么差池,傅凛对临川那头没法交代。 傅凛仰面细细打量着她浮肿的双眼,眉心微蹙。 看不出他的心思,叶凤歌起急,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像提醒,却也像撒娇。 傅凛如被猫崽子的嫩爪软乎乎刨了一把似的,霎时心音大乱。 他抿紧了漂亮薄唇,突兀地干咳了两声,低头垂眸避开了她的目光。 却又正巧看到她手背上那道被鞭子尾梢划出的细细血痕。 傅凛面色倏地转为冷硬,扬声对闵肃道,“不必有顾虑,打死我埋,打残我养。” 叶凤歌倒吸一口凉气,抬起指尖按住眉心,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傅五爷果然长大了,这股子护短到底的威风硬气,实在很有世家纨绔的风范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13.第十三章 四下有不少围观的小竹僮、小丫头,惊闻傅凛此言,皆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发凉的后脖颈子。 他们中大多数人进宅子来做事也不是一天两天,都知自家五爷待人并不苛刻,但也绝不是和稀泥的笑面菩萨。若有谁胆敢冒犯他心中的底线,下场通常都很惨。 刚巧,这位被家里惯坏的表少爷,今日就撞刀口上了。 宅子里的人都看得出来,虽凤姐儿名义上只是客居的侍药,可她恰好就是五爷心上为数不多的底线之一。 被绑在长凳上的小少年吓得不轻,极力抻着脖子看向傅凛,泪眼滂沱,口中呜呜似是求饶。 先前那份骄横的神气是半点影子都没了。 而他的姐姐尹笑萍更是脚下一软跌坐当场,压着嗓小声啜泣,哭得梨花带雨。 瞥见闵肃又将板子高高举起,叶凤歌赶忙冲他又是使眼色又是拂衣袖的,让闵肃暂且住了手。 她这才笑叹着呼出一口气,弯腰凑到傅凛耳畔,低声道,“总不能当真打死打残的,教训过就差不多了吧?若还觉不够,就罚他做些事吃点苦头,好不好?” 傅凛耳尖立时烫红,在耳后、颈间白皙肌肤的衬托下,像极了雪天里幽幽初绽的红梅。 他面上端着凝肃冷色直视着院中,不着痕迹地往左偏了偏头,只拿眼角余光悒悒瞟过叶凤歌手背上那条浅细的血痕。 见他漂亮的薄唇倔强抿直,似乎并不想改变主意,叶凤歌只好再凑近他些,将声气放得更软些。 “你护着我,我明白,心中也很欢喜,可我不想给你惹麻烦的心思,你也体谅一些,行吗?” 若论起来,今日之事确是那小孩的过错多些,傅凛作为这宅子的主人,又是为人兄长的表哥,打板子教训一顿,说出去也是占理的。 可是,因着傅雁回的态度,傅凛与临川傅宅的关系本就微妙,若再为这点小事与那边杠起来,对傅凛终究没什么好处。 他想护着她,她却也在盘算着不让他为难。 相伴七年,两人就是这么彼此护着对方,跌跌撞撞并肩走过来的。 傅凛转头凝着她眼中那份对自己的在意,眉心渐柔,终于轻轻“嗯”了一声。 “那,不打了?”叶凤歌觑着他的神色,不放心地确认。 傅凛淡淡横了她一眼,讨价还价,“就看在你的面子上,减他三板。” “合着我的面子在你这儿,才值三个板子?”叶凤歌指着自己的脸,调侃似地轻声笑嚷,“你仔细瞧着我这好看的面子,再斟酌一下。” 傅凛不可思议地盯着她还微肿的双眼,唇角抽了抽。 有点想笑。 他忍着笑意轻咳两声,“他才挨了三下,罚太轻了不长记性。你好歹容我打够他五板,勉强凑个整。” 叶凤歌一听,抖着肩膀闷笑出声。 五个算哪门子的凑整?!怎不说打个六六大顺、八星报喜呢? 不过,她也不是个不懂进退的人,心知若是当着众人的面叫傅凛让步太多,总归是会落了他当家人主事的架子,便没再与他讨价还价, “行,你是爷,你说了算。” 她笑哼两声,又道,“好歹在你的斟酌之下,我的面子总算值了五个板子的价,我知足了。” “不懂行情,就别乱猜价。”傅凛状似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腮边隐隐透了点可疑的绯红。 叶凤歌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傅凛没做解释,徐徐敛了墨长双睫,藏住眸底涌起的浅笑。 这不懂行情的笨蛋哪里想得到,无论是她的面子、里子,在傅五爷这里全都价值连城。 并且,千金不换。 傅凛站起身,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袍子上的褶皱,略扬声对院中道,“尹华茂,不管你以往在尹家、在临川傅宅是如何被纵容被忍让,如今既在我的地盘,你就得老实照我的规矩来。” 绑在长凳上的小少年尹华茂听出这话像是有转机,倏地停了泪,巴巴翘起脑袋望着傅凛,点头如捣蒜。 方才闵肃那三板子可是扎扎实实的,任他再是骄横轻狂,这会儿也没脾气了。 傅凛淡淡挑眉,嗓音仍是冷的,“任这宅子里的哪个人,都是你动不得的。” 他抬起下巴指了指身旁的叶凤歌,“尤其是这个。” 虽这样将叶凤歌单拎出来强调似乎有点浮夸,可傅凛就是要让尹家姐弟,甚至宅中所有人都明白,叶凤歌是不同的。 突然被瞩目的叶凤歌尴尬抿笑,偷偷翻了个小白眼,心中却又忍不住泛起淡淡欣慰。 见尹华茂又老老实实地含泪猛点头,傅凛接着道,“板子减为五个,另五个板子改罚别的。后日下午申时之前自己来北院书楼见我,到时再告诉你罚什么。可有异议?” 莫说尹华茂嘴被堵着说不出话,便是说得出,他也万不敢有什么异议。 倒是尹笑萍赶忙扶着长凳的边沿站起来,细声细气地抽噎着,对傅凛道,“五个板子打完,总得要将养好些日子才能下地走路……” 傅凛淡声道,“总之,到了时候他就得站在北院书楼前,否则后果自负。” 他是看在叶凤歌的份上才稍作让步的,这尹笑萍以为他是什么怜爱弱小的善心人吗? 见他态度强硬,尹笑萍不敢与他再僵持,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到时我……我陪着他过去,行吗?” “不行,”傅凛一口否决,“若到时还走不动路,便是手脚并用地爬,也得是他自己爬过来。” 大清早就出了这么一场闹剧,这会儿已是正巳时,日影都快当头了。 盯着闵肃将后头两板子打完后,傅凛让众人各归其位,自己则与叶凤歌相携回北院去。 进了北院的青砖拱门后,叶凤歌打量着天色,忙道,“你自个儿找承恩给你拿点吃的,我去熬药。” “熬什么药?”傅凛抬眼望着天,“不喝。” 叶凤歌揉了揉眼角,没好气地笑道,“有事说事,无端端闹什么脾气。” 这家伙喜怒无常,她习惯了。 傅凛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垂眼看着她手背上的伤痕,“先给你上药。” “这点小伤……”叶凤歌轻轻挣了挣,察觉他执拗地使了力,只好妥协,“好,我先去上药,过后再给去给你熬药,行了吧?” 傅凛拉着她就往北院主屋行去,以行动作出答复—— 不行,爷要亲自动手。 “其实这小伤口没什么大碍的,”叶凤歌边走边试图掰开他的手,“我不疼,真的。” 傅凛回头,幽幽瞪她一眼,又飞快地将脸转过去看着前方,沉嗓轻哑,沙沙的。 “我有大碍,我疼。” 叶凤歌懵懵跟着他的步伐,垂眸盯着自己被牵住的右腕。 他修长皙白的五指隔着衣袖扣着她的手腕,指尖似有隐隐轻颤。 朝阳的金晖从廊檐下斜斜洒下,软软揉进两人之间,将两人相连的这处覆上一层迤逦而暧昧的光晕。 这样寻常的动作,在两人之间不知上演过多少回。 今日却不知怎的,叶凤歌目光困惑地直发怔。 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与以往是不同的。 这种异样的感觉她近来已有好几回,脑子里某个关窍像被卡住似地,就是想不明白。 究竟是哪里不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14.第十四章 到了主院寝房,傅凛先将叶凤歌安顿在外间坐下,又去对候在门外的承恩低声交代了几句,这才返回内间去取了止血的药膏来。 叶凤歌坐在软榻边沿,狐疑地望着傅凛手中的药膏,“上回我踹门撞着你额头时,你不是说你房里没有药膏么?” 要不是他那时说房里没有药膏了,她才不会将他带到自己房中去上药。 傅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略梗着脖子道,“你那时问的是我房中有没有‘活血化瘀’的药膏!这是止血的,不是活血化瘀的。” 明明是歪理,一时却又找不出破绽。叶凤歌被噎得顿了顿,倾身将那药膏瓶子抢过来,随意在伤口上抹了些。 那道伤口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若不是傅凛坚持要她上药,她根本懒得管。 飞快地抹完药后,叶凤歌正要站起来,却被傅凛按住。 “做什么?”叶凤歌尽力张着浮肿的眼皮,做出“瞪”的动作。 “眼睛肿得跟鬼似的……” 傅凛话才说一半,就听得承恩在外头敲门,“五爷,取来了。” 房门没关的,可未经傅凛应允,承恩还是老实站在门槛外头。 待傅凛从门口去而复返,手上端了一个小小的冰鉴,“我叫承恩去冰窖取了点碎冰,给你敷眼睛用。” 叶凤歌尴尬地揉了揉眼睛,怕傅凛会问她眼睛是怎么肿的,赶忙心虚嘀咕,“就是睡前水喝多了,最多到下午就会消的。哪有那么矜贵还要冰敷?我看你就是故意找茬磨蹭,想躲过早上这顿药……” “少废话,把你的丝帕拿来,”傅凛将手摊到她面前,一副不容拒绝的架势,“你若是肿着眼睛熬药,我可喝不下去。” “哟哟哟,丑得你连药都喝不下了,真是对不住,”叶凤歌嗔他一眼,知他执拗起来特别难缠,便取出随身带着的小丝帕,“还是我自己来吧,冰块这种东西你还是别碰得好。” 毕竟傅凛身上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极寒之症,平常叶凤歌很注意不让他碰这些寒凉的东西。 傅凛没与她相争,趁她用丝绢包碎冰时从软榻另一头拿了小锦垫来放在她的腰后,自己则端了雕花圆凳来,就坐在她跟前。 叶凤歌拿丝绢将碎冰裹成圆柱小长条,将两只眼睛一并盖住,仰头斜靠在软榻上,一脚悬宕在软榻外晃晃悠悠的。 四下静谧,外头的枝叶间隐有虫嘶蝉鸣。 想到傅凛就坐在离自己不过半臂的近处,叶凤歌有些不自在,抬手捏着包了冰块的小丝绢在眼皮上轻揉慢捻,没话找话。 “你让表少爷两日后到书楼见你,是打算怎么处置他?” 傅凛喜怒不明地轻笑一声,“后山那片药圃不是正在采收防风么,叫他跟着去干活。” 后山的药圃与这宅子一样,也是当初傅家老太君做主拨给傅凛的田产之一。 不过,那片地虽光照足,却是砂质松土,种粮种菜都不合适,鸡肋似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那片地被拨到傅凛名下后,他原本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得亏叶凤歌提议,说有些药材最适宜光照足、排水好的砂质土;傅凛根据她的提议,挑了掌叶大黄、防风、甘草这三味药材的种子,叫宅子里的人轮流去打理照料,这才没让那块地闲着。 桐山的气候与那块地的土质对这几味药材简直有如天助,几年下来,那块地里的药材收成颇丰,所赚银钱供这宅子里几十口人吃喝用度都绰绰有余。 “表少爷那娇生惯养的身板,你让他去药圃干活,恐怕他还宁愿再挨五个板子呢,”叶凤歌浅声笑道,“表小姐大概也舍不得。” 傅凛不以为意地哼道,“我管他们愿不愿意,舍不舍得?美得他,躲我这儿吃闲饭还兴风作浪。” 若非眼下还没有足够的实力与临川那头彻底撕破脸,今日之事他是绝不会轻轻放过的。 对于傅凛与家人的恩怨,叶凤歌实在不便多嘴,只能苦笑喟叹。 那位表少爷不知惹了多大个事端,竟让傅雁回都不敢轻易留容他在临川傅宅,拉下面子将他送到傅凛这里来躲风头。 可正所谓恃宠才会生骄,从他和他姐姐今日种种言行就能看出,他是清楚自家有人会替自己兜着,若家中兜不住,再不济也还有他舅舅与傅家这层姻亲关系做靠山,这才敢放肆轻狂。 他那种狂妄任性,除了年少无知的缘故,更多是长期被家人极度宠溺与纵容才养得出来的。 而傅凛,正经八百是傅雁回将军亲生长子,如今在旁人眼里也是个行有所成的世家公子,实际却一直过着今日不知明日事的生活,先是绞尽脑汁从傅家老太君那里讨一点慈心善念做庇佑,再靠着自己,孤独而艰难地步步为营。 这两厢对比之下,叶凤歌心中不由地为傅凛泛起了淡淡酸楚。 她真的很想竭尽所能,多疼他一些。 傅凛他,真的太难了。 傅凛坐在软榻旁的雕花圆凳上,专注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叶凤歌。 目光轻垂,却又瞧见了她手背上那道已经上了药的细细红痕。 那道伤痕再度触及了傅凛心中的阴翳,使他忍不住硬声训起人来。 “你怎么回事?那死孩子追着要打你,你就不会还手?当年把我按在床上时那股拼命的狠劲呢?” 当年与叶凤歌初见时,他借着寝房中的机关暗算她,她的腰腹被壁上弹出的小木棒打中,之后她便生气地扑到床榻上将他按着打了一顿。 此时傅凛一门心思想训她记住,遇事要好生护着自己别吃亏,可最末一句话的描述却莫名尴尬,让两人都无端红了脸。 “什么按在床上,我那是在揍你!”叶凤歌面红耳赤地将那包碎冰抬起一道缝隙,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又飞快将眼睛遮住。 “我那时才十三岁,就算被人知道,也只会说是两个孩子打架,我当然下得去手。” 她今年都是二十有一的大人了,若是再为点小冲突就跟个十二三岁的小毛头动手……她实在有些丢不起那脸。 许是觉得她的话有几分道理,又或者是方才提及年少初见之事,傅凛浅浅笑开,漂亮的眸心似有花儿绽开。 “你就注定是个窝里横,这辈子就欺负过我一个人了吧?”他面上红晕更深,唇角飞扬,笑音徐缓,“隔天还来讹我,说若我不好好喝药,你就要死了。” 叶凤歌连忙抬起左臂,以手背压在唇上,也没止住那冲口而出的笑声。 当初她刚来就被傅凛用机关弹出的小圆木打中腰腹,好在那时这房中的机关还简陋粗糙,虽挨了些疼,却并未真的伤着。 她先将他按住打了几下后,又好言好语引他说话,最后终于得知他想瞧瞧外头,便说好将院墙下的锦葵画来给他看。 隔日她拿了画再来时,傅凛心中愧疚,对她友善许多,竟由得她抱住喂药了。 结果,很尴尬的是,她突然来了癸水。 那年她才十三岁,癸水才来没几回,日子也没个准,当时的场面真叫个猝不及防。 傅凛瞧见她身后衣袍上有血迹,又见她忽然捂着肚子,以为是她头一日被自己伤到的缘故,吓得魂不附体。 她便顺势诓他,说“你瞧你都将我打出内伤了,若不肯好好喝药,我会死的”。 可怜小傅凛被吓懵了,也没功夫去想“叶凤歌被打出内伤”,与“他不肯好好喝药她就会死”之间有什么关联,就这么被诓进去了。 那两年,为着那个“不能害叶凤歌死掉”的信念,傅凛喝药可乖了。 想起年少旧事,叶凤歌乐不可支,“若不是后来你无意间听宿大娘说起姑娘家那点事,我也不必为着喝药的事跟你斗智斗勇这么几年。” 小时候那个含泪端着药碗,说“我以后都乖乖喝药,你别死”的傅五公子,是多么惹人怜爱啊。 她开怀的模样感染了傅凛,使他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你老实说,我当真能好吗?” “你放心,这事我没骗你,你会长命百岁的。”叶凤歌笑吟吟按着覆在双眼上的那包碎冰,语气柔和却笃定。 这个问题,小时的傅凛问过许多次,这几年倒没怎么提了。可不管他什么时候问,叶凤歌都一遍遍耐心而笃定地回答,从不嫌他问多了烦。 “我瞧着你今年好了许多,立冬过后我师父会再过来探脉,说不得开春后的方子就要换了。” 叶凤歌的师父,是宜州最神秘的医家“妙手一脉”的传人妙逢时,当年还是傅老太君辗转托了许多人情,才请到妙逢时来为傅凛诊治。 “妙手一脉”非疑难之症不医,妙逢时常年周游天下,专找别人治不了的病患。傅凛这症是先天顽疾,一时三刻无法痊愈,妙逢时才留下小徒弟叶凤歌在此侍药,自己则是两年来一趟,替傅凛把脉调整药方。 叶凤歌笃定的回答让傅凛心中大安,伸出双手随意撑在榻沿,脖颈微垂。 虽明知她遮着眼睛看不见,他还是笑望着她点了点头,“嗯。” 那包碎冰遮了她的眉眼,只露出小巧的鼻头与殷红唇瓣。 她的笑唇弯出软软的弧度,沁着蜜似的,肆无忌惮散着勾人甜香。 傅凛喉头滚了滚,胸前内那颗少年心,顿时就可耻地躁动起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15.第十五章 不知从哪年开始,傅凛在叶凤歌面前就时常会有种不明所以的焦躁与烦闷,还伴着一股纷乱成麻的别扭。 他被这种奇怪又难受的心绪困扰许久,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前些日子看到她忘在床头小柜上的那本《十香秘谱》,又做了整夜难以启齿的梦,他才终于明白,原来这几年来许多的奇怪思绪,根源都是自己心底早已悄然萌芽的隐秘悸动与渴求。 他自小深居简出,接触的人不算多,这些年来最亲近的人就只有叶凤歌一个。 可是他很清楚,他心中对叶凤歌生出的悸动、渴求,绝不是因为她是离他最近的人。 而是因为她是叶凤歌。 譬如先前叶凤歌所说“眼睛是昨夜喝水多了才肿的”,傅凛虽未再追问,却是压根儿没信的。 他知道她的习惯,睡前半个时辰之内绝不会再喝水。 分明就是哭肿的。 昨日发生了何事值得她将自己哭成这样的惨状,傅凛不傻,稍一想想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心疼他,知他是绝不会哭的,便躲在房里替他哭。 这世间除了叶凤歌,再没谁会对他种种不可言说的苦处感同身受。 只有她不动声色地将他放在心上护着纵着。 只有她七年如一日地陪伴在他身旁,参与他所有的喜怒哀乐。 只有她啊…… 傅凛抬手按住躁动到发烫的心口,双颊生出热滚滚的晕,很快将耳朵与脖子根都染得透红。 他不自知地以舌尖舐了舐下唇,小心翼翼地觑了软榻上的叶凤歌好半晌,偷偷深吸一口气。 打从看过那本手稿,又做了一夜“奇怪”的梦后,他的心里似乎就长出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傅凛。 一个“妖气凛然,正气不侵”的傅凛。 一个不想克己,不想守礼,不想庄重,不想正直,总想对叶凤歌做些“坏事”的傅凛。 他屏住呼吸,倏地弯腰垂脸,飞快地啄上她的唇。 坦白说,这已是他想对她做的所有事中,最有礼貌的一桩了。 带着淡淡药香的气息忽然拢近,下一瞬,叶凤歌就感到唇间有沁凉触感,短暂到使她恍惚,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她轻皱了皱眉,将盖在眼前那个包着冰块的丝绢拿开。 恰巧此时门扉剥啄数声,惊得傅凛倏地坐直,右手鬼使神差地按进了搁在旁边的冰鉴里。 “莫名其妙脸红什么?”叶凤歌随意瞥了傅凛一眼,被敲门声打了岔,便忘了追究先前那古怪而短暂的触感。 她撑着身坐直,朝门口张望。 傅凛做贼心虚,左手徐徐握拳抵在唇前,假模假式干咳两声后,扬声向着门外,隐隐迁怒,“承恩,你敲门做什么?” 天晓得他费了好大劲,才稳住嗓音没打颤,顺利说出这句整话。 承恩在外头恭敬应道,“五爷,阿娆将药煎上了,这会儿先送了早饭来,是在房里吃吗?” 若是平常,傅凛才不会搭理阿娆这多事之举,可他正忙着压制狂跳的心音和飞扬的唇角,一时没敢分神答话。 冰敷了这半晌,叶凤歌眼上的浮肿已消褪许多,笑起来总算又是两弯秀气月牙了。 “还是阿娆懂事,端进来端进来。”她笑吟吟对门外招呼着,站起身来捋了捋外袍上的褶皱。 今早她被那表少爷尹华茂追打的事想必早传回北院了,阿娆素来贴心,约莫是见她迟迟没去小厨房熬药,便主动替她把活揽了。 “你想躲这顿药,可没那么容易,”叶凤歌得意地笑着扭头望向傅凛,却在瞧清他的动作后瞬间变脸,“傅凛!你的手放在哪里?!” 顺着她喷火的目光,傅凛总算看到了自己那只莫名其妙伸进冰鉴里的右手。 他赶忙将手缩回来,讪讪清了清嗓子,却不知该怎么解释,索性一脸无辜地抬眼望天,抿紧唇装傻。 “说不听是不是?叫你别碰那些冰块,你倒当着我的面将整只手都伸进冰鉴去!” 叶凤歌咬牙切齿,一把扯过他的右臂扯,将他被碎冰块沁到的右手合在掌心里使劲搓热。 “存心跟我抬杠是不是?越说不能做的事你越要做给我看是不是?打量着你如今是爷了,我不敢揍你是不是?” “不是,我也不知是怎的,”傅凛僵着右臂任她搓揉,齿沿轻轻刮了刮偷偷上翘的唇角,小声嗫嚅,“就……它就自己伸进去了。” 有时候,真话听起来倒像假话。 如此苍白无力、漏洞百出的解释,连他自己都觉得像是在讨打。 可他能怎么说?当真是不知怎么回事就伸进去了啊。 好在阿娆端着迟来的早饭和药进来,及时打断了叶凤歌的火气。 在旁人面前,叶凤歌终究还是给他留面子的。 待阿娆将傅凛的早饭一一摆在外间的小圆桌上,傅凛赶紧老老实实走过去坐好,在叶凤歌的怒目而视下飞快将早饭吃完。 见叶凤歌还在气呼呼瞪人,傅凛缓步蹭到她面前,讨好地轻扯了她的衣袖,笑得极是温驯。 “你同我出去走走,晚些咱们直接去灶上端药喝,也省得阿娆再跑一趟。” “自个儿走去!”叶凤歌哼声甩开了他的手,举步走在前头,“今日喝完药,不会给你糖吃的!明日也不给!看不把你苦得嗷嗷叫!” 傅凛在她背后悄悄以指尖蹭了蹭自己的唇,垂脸抿唇,笑得像一只偷尝了花蜜的狐狸。 不给就不给,反正他已经提前预支了好甜一口糖了。 还没被抓到。 因为跟临川那家书坊说好,立冬前就要将人像画片的初稿交给掌柜验货,接下来叶凤歌除了管傅凛喝药,剩下大多时候都关在房里赶着涂涂改改,简直两耳不闻窗外事。 傅凛做贼心虚,自不敢硬凑到她跟前打岔,加之裴沥文从沅城带回来不少重要消息,他便每日在北院书楼与裴沥文商议在沅城开新铺子的事,只吃饭喝药时与叶凤歌说说话。 就这么一连忙活了五日,眼看着已经大差不离了,叶凤歌才想着出门走两步缓缓,这日午后便独自溜溜达达去了后山的药圃。 药圃离宅子不远,虽山路弯弯又绕绕,却也不过两三里的路程,不足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到了。 负责看守药圃的刘大娘有日子没见到叶凤歌,当即热情地陪着她在药圃里大致巡上一圈。 虽是深秋,午后的日头却有些咬人,叶凤歌被晒得脸发红,一路拿手在脸旁猛扇忽。 “西面那块地,开春后就该种掌叶大黄了,”刘大娘抬手替她遮住些头顶的日阳,“有两年没种掌叶大黄,我都有些糊涂了。凤姐儿再给说说,咱们是冬日里就要提前翻土,对吧?” “是了,冬日里就得将土深耕一遍。” 刘大娘点头记下,又道,“我听说这几年掌叶大黄的市价不错,咱们怎么不连着种呢?之前五爷吩咐让种豆子,可把我闹得云里雾里的。” 这里的土质用来种豆子,收成着实一般。况且豆子的价钱与药材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掌叶大黄不能连作,总要让土也缓一缓,”叶凤歌正说着,忽然瞥见田间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顿时愣了愣,“表少爷还真被五爷赶来下地干活了啊。” 今年的防风收成照例很好的,大家此刻都正热火朝天地忙着采收,那布衫短褐的表少爷尹华茂在一众认真忙碌的人中瞧着竟也不像在敷衍。 显然他吃到五个板子的教训后老实多了,虽干活的姿势略显生疏笨拙,倒看得出在尽力,没偷懒。 刘大娘笑道,“最初宅子里带话,说表少爷要来干活,我还怕他躲懒不服管。结果你猜怎么着?五爷特地从闵肃手底下拨了个小徒弟来盯着他呢!今日是他来的第三日了,一直老老实实做事,没闹什么毛病。” 毕竟尹华茂被罚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叶凤歌不好显得太幸灾乐祸,只能浅笑虚应,“那还挺好。” 刘大娘谈兴正浓,接着又道,“这表少爷是被五爷治服帖了,不过表小姐每日都跟着来。好在五爷打过招呼不让她掺和,咱们只客客气气请她坐在小棚子里喝茶。” 顺着刘大娘目光的示意,果然见尹笑萍扭着手绢儿站在旁边的小棚子里远远看着。 叶凤歌笑叹,“表小姐毕竟是做姐姐的,瞧着自家娇生惯养的弟弟受罚下地做事,想必是很心疼了。” 又说了几句旁的闲话后,刘大娘乐呵呵领着叶凤歌往小棚子走去。 “前些日子闲着没事,自家做了些豆汁肉酱,凤姐儿带一罐回去吃吧。任你愿意淋在米饭上,还是做浇头拌着面吃都很好的,大娘家的祖传秘方,外头可吃不着。” 叶凤歌是个听到“肉”字就走不动路的,当即两眼灿亮,猛点头,“多谢刘大娘!您真是最最疼人的。” “那还不是凤姐儿招人疼么。” 进了棚子,刘大娘客气地与尹笑萍打了个招呼,又转头道,“凤姐儿先坐,我这就回去取来。日头咬人,你别跟着跑冤枉路了。” 为了方便刘大娘一家守药圃,傅凛让人在药圃近处盖了三间小屋围了个院子,供他们全家落脚。 刘大娘走后,叶凤歌与尹笑萍相视一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叶姑娘,”最终还是尹笑萍先开了口,“你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叶凤歌点点头,和气应道,“小伤而已,没事,早结痂了。” “若是留疤就不好了,”尹笑萍歉意地看向叶凤歌垂在身侧的手,“我那儿有祛痕生肌的‘玉容膏’,晚些回去我亲自给你送到北院来。” 不待叶凤歌答话,她便抢着行了致歉礼,“是我弟弟莽撞得罪,多谢叶姑娘不怪,还请不要推辞我这一点心意。”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态度这样诚恳和气,叶凤歌只好笑着还礼,“那就多谢表小姐美意了。” “谈什么谢呢,那日若不是叶姑娘求情,只怕五表哥没那么容易消气,”尹笑萍羞愧地咬住唇角,垂脸嗫嚅道,“也怪我那时没将弟弟看好。” 叶凤歌听得想叹气。 还真不怪尹华茂性子歪,瞧他姐姐这态度就知他家人怎么纵容的。 十二三岁的小子了,自个儿跑出去惹是生非,末了却是他姐姐向人道歉赔礼,还反省自己没将弟弟看好,那小混球会觉得自己有错才怪了。 不过终究是别人家的事,叶凤歌不好多嘴,只能僵笑虚应。 说着说着话,尹笑萍忽然犹犹豫豫地看了她一眼,“叶姑娘,我有个疑问,或许有些冒昧……” 叶凤歌干咳一声,将险些冲出口的那句“知道冒昧就闭嘴”给硬生生吞了回去。 “表小姐请讲。” 叶凤歌顺手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浅啜一口。 “你和五表哥,”尹笑萍又看了她一眼,小声好奇,“是一对儿吗?” 随着叶凤歌“噗”的一声将那口茶喷了漫天水雾,棚子里的尴尬气氛达到最巅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16.第十六章 一对儿?! 和傅凛?! 胡说八道讨打呢?! 叶凤歌被吓得接连咳嗽好几声,惊恐又恼怒地瞪向尹笑萍。 “表小姐这话,果然是非常冒昧。” 尹笑萍见状,心知自己搭错话茬,赶忙致歉,“实在对不住,叶姑娘,我不是……我无心冒犯,就是……” 其实她当真没有恶意,只是想趁着今日巧遇,就趁势抖个机灵,也好与叶凤歌缓颊一下关系,这才壮着胆子问出了那句话。 叶凤歌抽出手绢抹了抹面上星点的水渍,渐渐敛了先前慌乱的愠色,“敢问表小姐,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猜测?” “那日见五表哥对叶姑娘极为维护,且在盛怒之下还愿听你劝,对我弟弟从轻发落,”尹笑萍愧疚地低着头,使劲绞着手中的帕子,讷讷轻声,“之后又听说叶姑娘是住在北院的厢房……” 若只是“维护自己手底下的人、盛怒之下还能听劝”这两点,勉强还能说是傅凛主事当家的气度风范,可“叶凤歌住北院东厢”这件事是解释不通的。 毕竟,按大缙世家大族不成文的规矩,北院是当家人独居的院子,若当家人成亲了,那就是夫妻二人的住处。 即便只是北院的厢房,通常也只会让当家人年幼的儿女居住,以方便为人父母者就近照顾、教养,待到十六岁成年后就会挪到别的院子去。 除此之外,连当家人的父母、手足,都没有住在北院的道理。 桐山这座宅子名正言顺划到傅凛名下已有三、四年,叶凤歌作为一个客居的侍药,却始终都住在北院。在旁人看来,这其中的意涵…… “原来是因为这个,”叶凤歌正色解释道,“当年我初来时,傅五公子病况较如今严重得多,原本的老仆们又多有怠慢,我才住在北院好及时照料罢了。” 尹笑萍连连点头,“是我话多见识少,冒犯叶姑娘了。” “我与五爷虽不是血亲,可这七年相伴下来,也是同家人一般。素日里相处是比旁人多些熟络亲厚,却是和表小姐与表少爷的姐弟之情相去不远。” 叶凤歌平了平心中的惊怒,冷声又道,“我瞧着他,就像瞧着自己亲自照拂长起来的弟弟,他待我也是一样。表小姐想想,若旁人这么说你与表少爷,你会如何?表少爷又会如何?” 尹笑萍被她这个假设恶心得抖了抖,瘪着嘴猛摇头,“会发火的。” “我本是医家弟子,算半个江湖人,名声小节于我其实没什么大碍;可傅凛不管怎样都是名门公子,虽他很少在外头露面,端正名声却与傅家任何一个公子、姑娘同样贵重。” 入冬后傅凛就二十了,正是说亲的年纪,这种胡话若传了出去,寻常哪家姑娘还肯搭理他了?! “表小姐无心的好奇揣测,对我倒是没太大冒犯,可对傅五公子的名誉却是中伤,”叶凤歌眸色渐渐冷厉,嗓音也再不似平常那般清甜随和,“所以,请表小姐今后再别说这样的话。我这人凶起来,可是连你五表哥都打过的。” 虽说傅凛不愿承认她是“姐姐”,可在她心中傅凛就像是她的弟弟。 她护起短来,并不比尹笑萍对尹华茂少几分。 虽说叶凤歌自诩问心无愧,可被尹笑萍的话一吓,她也忍不住开始反省自己与傅凛相处时是否有失分寸。 之后接连两日,她端药给傅凛时都只将药碗放在他手边,接着就退到一旁,只时不时若有所思地偷偷瞥他两眼。 傅凛疑心她是不是猜到那日自己偷亲过她,又不敢问,两人便这么假装无事地僵着。 到了霜降这日,早饭时,叶凤歌对傅凛道,“我待会儿启程去临川,去书坊交稿给掌柜验看。” 傅凛手上一顿,抬头看看外头的天色,淡声问道,“这时候才走,日落之前赶不及回来了吧?” “我想偷闲在临川玩几日再回来,”叶凤歌垂下眼睫,浅浅笑道,“快入冬了,也该买些东西回来囤着,不然到时不出门,想要什么也不方便。” 虽说如今傅凛的病症已比往年轻减许多,但每年冬季仍是他最难熬的时候,因此每年冬天叶凤歌几乎都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再有天大的事也不会出门的。 傅凛虽心中不舍,却还是不愿将她太拘着。 况且他近来都在抓紧与裴沥文商议在沅城开新铺子的事,也没什么空陪她,只能安慰自己,反正之后三四个月她都会在自己身边,这才艰难地松了口。 “先说清楚,具体是‘几日’?” “五日。” 见他不情不愿地点了头,叶凤歌笑笑,又叮嘱道,“你别和上回一样,趁我不在就偷偷不喝药。若我回来时你又病倒了,我当真不管你的。” 傅凛骄矜抬眼望天,要笑不笑的,“哦。” 就在叶凤歌去临川的第三日,药圃的防风采收已接近尾声,尹笑萍硬着头皮到北院书楼求见了傅凛,请他放尹华茂稍作休息。 在闵肃的小徒弟严密看管下,尹华茂这半个月来在药圃做事还算尽心尽力,原本一张娇生惯养的白皙小脸都被晒到发黑,跟个粗糙憨实的农家少年也差不多了。 傅凛忙归忙,每日却还是会抽空过问尹华茂在药圃的情形,心中也是有数的。原本他也打算近几日就叫尹华茂休息了,今日既尹笑萍主动找上门来求,他也乐得顺水推舟卖她个情面。 从书楼出来后,尹笑萍在回廊下遇到送药来的阿娆。 阿娆手里的托盘上放着药碗,不便行礼,只能停下来笑着对尹笑萍微微颔首,客气有礼地招呼道,“表小姐好。” 才得了傅凛允准自家弟弟休息,尹笑萍心中也松快,当即停下脚步,神情和软地与阿娆寒暄起来。 “今日怎的是阿娆妹子送药呢?叶姑娘可是有旁的事在忙?” 阿娆笑眯眯回话,“这几日都是我给五爷送药来着,凤姐儿有事去临川了。” 尹笑萍僵住,旋即惊慌失措地追问:“几时、几时走的?” 阿娆不明白她在慌什么,疑惑地眨了眨眼,“今儿是第三日了。表小姐有事找凤姐儿吗?” 心事重重的尹笑萍全没听进去她后半句问话,顾自凝眸蹙眉盘算了一下—— 三日前走的,那不就是从药圃回来没两天吗? 她愧疚得涨红了脸,喃喃脱口,“完了,叶姑娘会不会是那日被我的话怄到,回临川找老太君请辞了吧?!” 当年是傅家老太君傅英出面,请了叶凤歌的师父妙逢时来替傅凛诊病,之后叶凤歌才奉师命留下来侍药的。 按着道理,若叶凤歌要请辞离开,自然就该是回临川傅宅找老太君交接。 “你说她什么了?!” 尹笑萍被这冷嗖嗖压着怒的嗓音吓了一大跳,猛地回头,就见傅凛冷面煞神一般站在不远处,望着她眼神像冰刀似的。 自打半个月前傅凛对尹华茂发了那场火后,不但尹华茂怕他,尹笑萍其实也是怕他的。 此刻的尹笑萍又是愧疚又是害怕,抖抖索索垂着眼不敢直视傅凛,简单的一句话也说得七零八落。 “没、没有说……就是,就是,前几日在药圃恰好遇到,聊了几句闲话。” 傅凛沉着冷脸走到她面前,纤瘦却修长的身躯挟裹着迫人寒气,竟让尹笑萍渐渐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我再问你一遍,你说她什么了?” 尹笑萍吓得,眼里立时浮起泪光,“我就问叶姑娘,和五表哥是不是一对儿……我就是好奇多嘴那么一问,后头也跟她致歉了,没、没欺负她的。” 傅凛怔了怔,“她,怎么说。” 尹笑萍极力回想着当日与叶凤歌的对话,尽量详细地将当日对话还原。 “……叶姑娘就说,当年她刚来时,五表哥才这么高。”她仿着当时叶凤歌比的高度,略略弯下腰,伸手在膝盖以上比了比。 见傅凛目露凶光,她忙不迭又将手挪上来些,抬高到约莫与腰际齐平,“后来又改口说,不对,是这么高……” 傅凛背在身后的右手捏紧成拳,强忍着不耐烦,硬声打断她:“拣要紧的说!” 磨磨唧唧,一堆废话! “哦,好的,拣要紧的说。”尹笑萍红着眼眶缩了缩脖子,以隐隐的哭腔嗫嚅道。 “叶姑娘的意思是,五表哥就像她亲自浇灌大的小白菜,虽说如今长得水灵灵,可在她眼里还是原来那小苗苗,她当你弟弟似的,叫我别再胡乱说话坏了你的名声。” 看不懂傅凛此刻的神色是个什么心情,尹笑萍强忍着没哭出来,轻轻吸了吸鼻子,补充道,“她还说,五表哥的名声和傅家任何一个公子、姑娘同样贵重,若我再乱说话,她凶起来是要打我的。” 傅凛板着冷脸走过去,从阿娆手中的托盘上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承恩,去备马车,”傅凛冷冷剜了尹笑萍一眼,“若我是自己从临川回来的,那我凶起来,就不只是打你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17.第十七章 秋风掠过,廊下悬垂的铜铃摇得叮当作响,铃心美石来回敲击着铃壁,清脆悦耳。 尹笑萍早已抹着眼泪跑出了北院,承恩也奉命去备马车了。 一袭白衣的裴沥文匆忙地走进北院,远远就见傅凛孤身立在廊下。 双手负在身后,略仰头看着廊檐下离自己最近的那个铜铃迎风招摇,白如冠玉的脸似被乌云罩住。 “阿娆说你要去临川找凤姐儿,”裴沥文走到傅凛面前,斯文的脸上有隐隐的担忧,“你当真想好了?非去不可?” 裴沥文是傅凛西席裴先生的小儿子,小时是傅凛的伴读,如今是代他在外打点商事的左膀右臂,也是他信任的朋友。 虽说裴沥文这几年多在外奔走,真正在傅凛身旁的时候不多,但他对傅凛的事多少知道些。 临川是傅氏大宅所在,是傅凛的出生之地,也是他当年险些命丧生母之手的惊魂地。 自打七年前被送到这里来后,他连山脚下的桐山城都很少去,更别说几十里外的临川了。 到底是朋友,裴沥文当然不愿傅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回临川,毕竟谁也说不准他到了临川会怎样。 为了万无一失,还是先将傅凛劝住为好,哪怕冷静一晚再启程,也比这会儿贸然抬脚就走要稳妥。 傅凛仍旧仰头望着檐下的铜铃,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怎么?怕我到了临川会突然发疯?” 他已经不是小时那个傅凛了,大半个月前与傅雁回本人面对面都没疯。 “你会不会发疯这我说不准,”裴沥文故作轻松地笑着,与他并肩而立,“但以凤姐儿那性子,若是知道你为什么事追到临川去,多半要跟你翻脸。” 显然,裴沥文已大致清楚方才发生的事。 傅凛闻言,终于收回仰望着铜铃的目光,扭头看向他。 见他肯理人,裴沥文赶忙劝道,“你想啊,凤姐儿难得出去玩几天,事先也同你说好的,若你听人捕风捉影说几句就凶巴巴追去逮人,摆明是信别人不信她,说不得她能气得跳起来打扁你的头。” 傅凛喉头动了动,缓缓将目光移向院中,唇角有模糊而惶惑的苦涩笑弧。 “是啊,她如今想打扁我的头,是得要跳起来才行了。” 他不是信别人不信她。 先前尹笑萍说的那些事只是个引子,真正让他心里炸开阴云的根源,是叶凤歌从没有松口向他承诺过不会走。 方才他站在这里,回想叶凤歌走前那两日的异样,心中越来越不安。 “你这算不算当局者迷?”裴沥文无奈地撇了撇嘴,“你说过,凤姐儿当年是奉师命留下来的。眼见再没半个月她师父就要来替你诊脉了,她即便是要走,也得先禀过她师父才对吧?” 傅凛被这道理说动,迟疑地抿了抿唇。 “我瞧着那表小姐咋咋呼呼的,该想的不想,不该想的瞎想!阿娆都说了,凤姐儿分明只是去临川玩几日,讲好买些东西就回来的,怎会没头没脑跑去向老太君请辞?” 见他神情有所松动,裴沥文趁热打铁地又劝,“再说了,这时启程去临川,最快也要日落之后才能到。届时城门都下钥了,你是打算在荒郊野地冻一晚?” 傅凛像是想到什么似地,浅浅敛了长睫,“行吧,那明早再走。” 虽很怕夜长梦多,可叶凤歌临走前说过,若他趁她不在家,胡乱折腾将自己作出毛病,她是要不管他的。 翌日,临川城,大通绣坊。 叶凤歌到了临川就直奔大通绣庄,赖进绣庄后院的客厢内蒙头睡,只有饿醒时才会摸到厨房寻些吃的填肚。 她有想不通的事时,便总是这样,吃了睡睡了吃,过几日就像没事人了。 就这么浑浑噩噩睡到第四日午后,她才迷瞪着睡木了的脸,游魂似地从后院飘到中庭。 中庭花园旁的空地上,绣工们正围成一圈。 有人眼尖瞥见叶凤歌出来,扭头招呼,“叶姑娘可算起了,咱们都怕你睡晕了去。” 叶凤歌两手按住自己发僵的脸,和气笑应,“见笑见笑,打扰打扰。” 她这几年替绣坊画图样,在这里自是常来常往,偶尔需在临川停留过夜,便此处借住客厢落脚,与绣工们自是相熟了。 “我倒没怕她睡晕,”男子嘲笑的嗓音从绣工们中间直奔叶凤歌而来,“就怕她一醒来就胡吃海塞那架势。” 绣工们相继散开些,当中是一幅被撑在大绣绷子上的嫁衣绣样,有位青衫男子正坐在那儿低头飞针走线。 叶凤歌双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地边走边道,“邝达啊邝达,给你起这名儿的人显然是希望你为人‘旷达’,哪知事与愿违,你偏就是个刻薄又小气的讨厌鬼。” 邝达将手中的针往绷子上一搁,对绣工们道,“金线描边时走针一定要快,针脚密实连贯才好看。” “是,师匠。” 待绣工们继续忙活那件嫁衣,邝达才站起身抖抖衣摆褶皱,满脸嫌弃地迎向叶凤歌。 “我还当你打算在我那被窝里长眠了。” 叶凤歌眉头紧皱啐道,“呸!你才长眠!什么叫‘你那被窝’?我睡的是客厢,跟你那主院隔着八丈远,再胡说八道我拿针戳你。” “绣坊,我的;客厢,我的;客厢里的被窝,自然也是我的,”邝达不屑地睨她一眼,“连这里的每根针都是我的。就问你在嚣张个什么劲儿?” 叶凤歌撇了撇嘴,抱拳敷衍,“多谢师兄仗义。” 两人同是妙逢时门下弟子,不过邝达已久不碰岐黄,开了这绣坊凭精湛的绣功吃饭,既是东家,也是师匠。 “你师兄的仗义是有限度的,这几日的饭钱你可得给我,”邝达横她一眼,与她并肩向外行去,“怎么就那么能吃?做了十辈子饿死鬼是怎么的?” 看着细细瘦瘦的秀气姑娘,也不知吃那么多东西都长哪儿去了,简直不讲道理。 叶凤歌大笑,“你那小猫崽子似的食量,大约就是做了十辈子撑死鬼,啧啧。”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前厅的游廊下。 “你还有脸‘啧啧’?”邝达抬手一掌削向她的后脑勺,却被她敏捷地躲过了,“赶紧去书坊将事情办好,拿了钱买好东西早些滚回桐山去,养不起你。” “你都问我要饭钱了,怎么又好意思提养不养的话?脸大。” 叶凤歌先冲他嘲讽一笑,又抱着柱子唉声叹气,“书坊掌柜说我画片儿里的人都穿衣裳了,跟那册话本子的内容似乎不合,要再斟酌一下用不用。若不行,我还得回去给画不穿衣裳的……” 书坊那桩活还是邝达介绍给叶凤歌的,但邝达将叶她引荐给书坊东家后,就没再过问个中详情,自不知是给什么书画图。 此刻听了叶凤歌的话,他当即横眉冷对地训道,“叶凤歌,你是快穷死了还是怎么的?什么活儿都敢接?!” 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话本子! 叶凤歌双手抱柱,额头在柱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嗑着,笑得皮厚兮兮,“你我怎么说都算是医家弟子,谁还没见过没穿衣裳的人是怎么的?大惊小怪。” “算了,反正你不归我管,随你想怎么浪就怎么浪。你也到了思春的年纪……” “什么年纪?你够胆再说一遍?”叶凤歌捏紧了拳头。 邝达白了她一眼,对她的威胁视而不见,“不过我可提醒你,要怎么浪都只能在外头。人家傅五公子终究是求诊的病人,你虽是侍药,却也该有医德,万不能对他胡来,否则师父铁定打断你狗腿。” 叶凤歌巴巴儿从桐山躲到临川来清静这几日,就是不想谈傅凛的事,这邝达十分不贴心,哪壶不开提哪壶,给她气得个面红耳赤。 “你才没医德呢!你才对求诊的病人胡来呢!你才要被打断狗腿呢!死邝达,看我不吃穷你。” 气哄哄地说着,转身就要往厨房走。 邝达赶忙拉住她,变脸赔笑,“师妹且息了雷霆之怒。你不是要买东西么?我亲自陪你出去一样样挑,钱也先给你垫上,如何?” 他真的很不想再让叶凤歌进他家厨房了,蝗虫过境似的。 “你就是想早些打发我回桐山去吧?”叶凤歌冷哼着睨他一眼,“成交。” 虽她躲了这三、四天,仍是满脑门子糊涂官司没想明白,可终究还是不放心傅凛的。 早一日回去也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18.第十八章 临川城是临州的州府所在,两百多年前这里还是与宿敌邻国北狄对峙的边境前线,常年被战火兵祸所扰,民生凋敝、百业荒废。 显隆朝时,封藩于此的昭王夫妇将受封共六城统为临州,新建临川城做州府,整吏治、开官学、振百业,又经数年苦战使北狄称臣归附大缙,解决了困扰边境的外患,才使得此地民生重现生机。 之后又经两百多年的变迁,临州已成为西北边境上的繁华重地,货通南北、人潮如织,比中原最富庶的原州、翊州都不逊色。 这几年叶凤歌出入临川城的次数不少,偶尔也会到坊市转转,倒也算是熟门熟路。只是她习惯了桐山的清静,任她来过临川多少回,依然忍不住要对这里人头攒动的景象啧啧舌。 “从早到晚都这样多人,大家都不用做事的吗?”叶凤歌侧身让过迎面而来的一挫人后,小声嘀咕道。 邝达随口笑道:“每年这时不都这样?各家开始采买越冬需用的物品,大户人家更是提前筹办年节时的东西,许多外地商贩逐利而来,城中的人自然就比平常更多。” 叶凤歌点点头,东张西望地往前走着。 “我说,你在桐山也是这么不稳重的德行?”邝达嫌弃地皱着眉,朝边上挪了两步,离她远些。 “我怎么不稳……”叶凤歌顺着他嫌弃的目光看到自己手上,顿时尴尬地笑了。 她手上拿了个沾在小木棍上的糖画小老虎,已经被啃食了小半,边沿处开始有融化的糖汁正要滴落。 叶凤歌赶忙“嘎嘣”几口将剩下半只糖画小老虎嚼了,又抽出随身的丝帕按在唇上,这才边走边回话。 “我在桐山可稳重了,毕竟宅子里除了几个大叔大娘之外,”叶凤歌干笑,“我算最年长的。” 她并非临州人,在本地没有长辈亲朋,也就是在邝达这个师兄面前才好意思松些性子,像个不着调的小姑娘。 邝达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那宅子里,如今仍旧只留年纪小些的人做事?” 虽说叶凤歌这几年常来大通绣坊走动,但与邝达见面时甚少详谈傅凛的事情,因此邝达对桐山那宅子中的事所知甚少。 “比前几年好许多了。”叶凤歌淡垂眼帘,勾唇笑笑,显然不想说太细。 旁人看着如今的傅凛,似乎除了寒症未愈、身子弱些之外,并无其他异常,连傅凛自己似乎都这么以为。 可叶凤歌比谁都清楚,傅凛如今最严重的病症并非先天的寒症,而是心病。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病。 傅凛刚被送到桐山时,很少主动出北院寝房的门。 一是因那时他身上的寒症确实严重,稍稍受点风就容易发病。 还有另一个旁人没察觉、其实却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深恐踏出房门会有杀身之祸,唯那间有机关的寝房才让他觉得安全。 哪怕最初那里头的机关简陋粗糙,没有太大杀伤力;哪怕他年幼力弱、病体虚浮—— 只要手指还能触动机关,他至少可以虚张声势,假装有自保之力。 后来他的寒症渐有好转,傅家又请了西席裴先生去教他读书,他每日必须去书楼听教,这才慢慢习惯了走出寝房。 但从那时起,宅子里的人,尤其是留在北院做事的,只要到了十六岁成年,傅凛多半就会找茬让宿大娘将人另行安排去处。 一开始叶凤歌也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从旁观察近一年后,她才恍然大悟—— 并不是每个人满了十六岁都会被遣出北院。 被遣走的,通常都是身形高大或偏壮硕的人。 她也曾奇怪,为何傅凛不怕比他年长的自己,也不怕那个道理上更能给他造成胁迫的闵肃。 直到有一年妙逢时到桐山替傅凛诊脉后,叶凤歌私下找师父请教,才解开了这个疑惑。 因为叶凤歌从小身形纤瘦,面相又亲和秀气,不易给人压迫感;而闵肃受命成为傅凛的护卫后,多是藏在暗处,只在傅凛有吩咐时才现身,又只听他一人的命令,所以他才不怕的。 被邝达无意间的问题勾出心中暗疼,叶凤歌眼中浮起柔软水色。 当年若不是老太君及时将傅凛送去桐山,他大约根本没法像寻常人那样生活。 他真的太不容易了。 邝达不知叶凤歌心中的千回百转,又道,“你这几日窝在我绣坊,是在躲傅五公子?” “胡说八道,他又不是凶神恶煞,我躲他做什么?”叶凤歌随口道,“我就是遇着点小事,脑子乱,找个地方闷头想想。” “你那叫闷头睡睡,也不知能想出什么来,”邝达鄙视地笑哼一声,“我还以为是傅五公子做了什么吓着你了。” 见叶凤歌诧异地望向自己,邝达解释道,“虽傅五公子甚少露面,可临州各地不少通过裴沥文与他交过手的商户都说,听闻傅五公子病体娇弱,却不想是个行事手段偏激狠辣的……” “你什么都不知道,别跟着人云亦云。傅凛他,很好的。”叶凤歌红着冷眼横他一记,心中有许多对傅凛的维护,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只好忿忿指了指临街某间首饰铺子,“进去看看。” 邝达笑笑,顺着她的意换了话题,“这间铺子里的东西都死贵,就你那点积蓄,在这里买了首饰后,怕就买不起别的什么了。” 虽这么说着,两人还是前后脚进了店门。 “你管我还买不买别的?又不是白花你钱,我会如数还你的,”叶凤歌随手拿起一个镶玉的精铁护腕,仔细端详起来,“再不济,我过后白给你画几张绣样图抵债。” 柜台后走过来一位跑堂模样的姑娘,笑吟吟道,“二位好眼力,这精铁护腕是才从宜州送过来的,工艺讲究,又是极好的防具,好看又实用呢。” 邝达笑着指了指叶凤歌,示意她才是真正的买主,自己只是陪客。 跑堂姑娘心领神会,便只看着叶凤歌,“这是男子的尺寸,若姑娘是自用,那就略宽大了些,戴不稳当。” 叶凤歌摇了摇头,回她一笑,“我送人的。” 入冬后傅凛的生辰就近了,她这趟来本也打算要挑一样礼物给他的。 还没等跑堂姑娘再说话,叶凤歌眼前一亮,几步走到对面的那架多宝阁前,拿起那个掐银丝的束发小冠。 临川城建于两百多年前,建城蓝图是时任临州府匠作中郎的杰作,自落成后在布局上就从没有大的改动。 而这位匠作中郎,正是傅凛的先祖之一,也就是著了《匠作集》留在桐山宅子里的那位。 《匠作集》收录了此人一生所有的心血之作,自然也不会遗漏临川城蓝图。 虽说傅凛七年未踏入临川一步,小时在临川时也未出过傅宅,可他对《匠作集》烂熟于心,也就等于对临川城烂熟于心,哪怕闭着眼睛,这座城在他眼前都是纤毫毕现的。 他原本以为,既然自己与傅雁回本人面对面都没有失控,那今日只是踏进这座城,理当不会有任何问题。 可当马车进入临川城门,他撩开车帘一角瞧见满街摩肩接踵的如织人潮,周身几乎立刻就绷紧了。 哪怕他很快就将车帘放下,将热闹喧嚣的人声挡在车帘之外,他还是忍不住取出随身的暗器盒子紧握在掌心,身上每道骨头缝都在迸着霜寒之气。 短短瞬间,有无数阴鸷的念头在他脑子里跑马灯似地闪现。 这世间除了他,大概已没有几个人记得《匠作集》的存在了吧? 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他有的是办法毁掉这座城。 在这座城里,傅雁回生下了他。 也是在这座城里,傅雁回伸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若是没有这座城,那就没有傅雁回了…… “五爷,咱们是往哪头去寻凤姐儿呢?” 承恩的声音隔着车帘从前头传来。 傅凛倏地闭了闭眼,渐渐从那要将他溺弊的阴鸷中挣脱出来。 对了,这座城里今日还有叶凤歌呢。 傅凛轻轻呼出一口寒浊之气,稳下心神,“去西市的大通绣坊问问。” 叶凤歌提过,平日里给画的那样绣样图,都是卖给西市大通绣坊的。 她说过的话,不管过多久,他都记得。 西市也是临川的闹市,当街的铺面无论是租是买都不便宜。 邝达是个精打细算的人,自然是挑了背街小巷中便宜的宅子买。 从热闹的正街穿过,一走到绣坊所在的巷口,场面立刻冷清得像到了另一座城似的。 叶凤歌忍不住笑话邝达小气吝啬,竟买了个门可罗雀的宅子做生意。 邝达自是要辩驳几句挣回面子的,两人便有来有往地一路说笑着。 忽然,邝达停下了脚步,口中说了一半的话也没了下文,满眼疑惑地望着巷口大榕树下的那辆马车。 叶凤歌顺着邝达的目光一转头,就见与车夫并肩坐在车辕上的承恩冲她挥了挥手。 她略皱了眉头,脚下一滞。 若是承恩与宅子里其他人到临川来采买东西或办事,是不会坐马车的。 可是,傅凛不该出现在临川啊。 至少在她的判断中,目前的傅凛是绝对不肯踏入临川的。 许是见她站在原地不动了,承恩面色有些着急,指了指身后的车帘。 叶凤歌大惊,赶忙小步跑过去,谨慎地只挑起车帘的一角,歪着头朝里打望。 软榻的一角,傅凛背靠车壁而坐,姿仪看似慵懒随意,略显苍白的脸色衬得一对乌眸晶亮幽深。 叶凤歌扫过他垂在身侧的右手,瞥见那个暗器盒子的一角,心中了然,顿时疼到揪紧。 分明对这惊魂故地心有阴影,却还是强撑着无事给旁人看,简直胡来! “你怎么……来了?”叶凤歌哽了哽,虽有满腹训人的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傅凛掩落长长的墨睫,唇角淡淡扬起,嗓音清浅。 “叶凤歌,你要跟我回家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19.第十九章 虽说傅氏原本兴发于桐山,如今上点年纪的人提及傅氏郡望,仍会以“桐山傅氏”称之,但傅家自两百多年前举族迁至临川城建宅聚居后,就一直以临川为宗族根基。 在如今的傅家,恐怕也只有傅凛会将“回桐山”说成“回家”。 虽他的血亲、族人都在临川,可这里对他来说不是家。 只似一口鼎沸的油锅。 自马车进了城门后,仿佛就有双筷子挟着他的魂魄在这油锅里来回地涮。 每每在他觉得自己将要在这煎熬中黑了神魂时,那双筷子又会将他拎起来,悬空凉一会儿。 傅凛垂睫掩住渐趋涣散的目光,暗暗咬紧牙根,呼吸极轻、极缓。 拼尽全力护着自己脑中最后星点的清明。 他不知自己若当真疯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叶凤歌不是说了吗?傅凛是她亲手浇灌着长起来的小白菜。 他是她耗费七年大好光阴呵护出的心血。 所以他需得替她护好如今这副水灵灵的模样。 要撑住,不能疯给她看,她会难受的。 看出傅凛的异样,叶凤歌眸中有潋滟水光轻烁,弯起唇角挤出笑来。 “好,我跟你一道回家。” 淡淡甜嗓微哽,藏了太多无法言喻的心疼与爱护。 傅凛眼睫颤了颤,唇畔那抹刻意撑起的浅笑渐添了几分真实。 “你等我片刻。” 叶凤歌飞快放下车帘,回身跑到邝达面前,匆忙交代几句后,就向他辞行。 邝达虽从未与傅凛本人打过照面,但方才叶凤歌撩起车帘一角时,他瞥见里头的人着霜色织金暗纹锦袍,就已猜到来人身份。 虽叶凤歌只是辞行没说旁的,端看她此刻满眼忧心忡忡,邝达对傅凛眼下的处境也能估出一二。 于是他也不再耽搁,点点头,“去吧。” 邝达一直站在原地,望着叶凤歌匆忙上了马车,目送着马车缓缓离去后,才慢慢仰起头。 午后天阴,苍穹灰白,像可观人心的沧桑眼眸,透着一种和软的悲悯。 半晌后,似是被暗沉天光刺痛了眼,邝达抬手揉了揉眼角,释然低笑。 “妙手一脉”的侍药弟子,似乎总也跳不出某种宿命啊。 马蹄哒哒,车轮滚滚。 一路上,傅凛仍旧背靠着车壁倚在车内软榻的一角,双目紧闭,唇色浅浅泛白。 冰凉的右手始终紧紧握着叶凤歌的指尖。 叶凤歌知他难受,无暇计较这些小节,一路与他抵肩而坐,顺手替他拢好身上的披风。 之前因为尹笑萍的无心之言,叶凤歌仓皇躲到大通绣坊去蒙头反省了这几日,其实心中已有了定见。 无论旁人以怎样的眼光看待她与傅凛之间过于亲密的距离,她都必须不为所动地维持原样。 毕竟她明面的职责是他的侍药,暗里的任务也需要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职责所在,问心无愧即可。 回到桐山的宅中,子时已过。 北院的人都还没歇,全在前院等着。 马车一进门,众人便纷纷围上来,待瞧见撩起帘子率先下来的人是叶凤歌,大家才暗自拍着心口松了大气。 虽没人敢挂在嘴上说,可大伙儿都心照不宣—— 若今夜只是五爷独自一人回来,怕不知要起多大风波。 叶凤歌倒没心思管旁的,叫了顺子过来帮忙扶住兀自强撑的傅凛,一路向北院主屋的寝房去,嘴里也没闲。 “景平,赶紧给五爷房里添两个碳盆。” “赵大娘,小厨房还有热粥吗?不要温的,要很热的。” “阿娆,你去帮我将药熬上,晚些送到寝房来……不是五爷平常喝的那副!从药架子最顶上那层拿,别弄错了。” 其实都是些小事,她本想自己去的,可傅凛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就只能委托旁人代劳了。 好在北院的人都伶俐,也都惯了在傅凛病时听叶凤歌吩咐,很快就各自按她的交代去忙活了。 叶凤歌与顺子合力将傅凛扶上床榻上靠坐在床头,又拿被子裹上他的肩。 顺子小声道,“凤姐儿,五爷身上凉得厉害。” 叶凤歌的手还被傅凛握得死紧,只能坐在床边仰着头,压低嗓音对顺子交代,“跟着怕就要起高热,你再去灌两个汤婆子来吧。” 一路上傅凛都只是闭着眼没吭声,叶凤歌知道他在死扛。 这会儿回到他熟悉又心安的环境,不消片刻,待他心神一松,该来的就会来了。 顺子赶忙点头应下,又道,“那我顺道多拿两床厚棉被来。” “不用,被子厚了要压得他喘不过气。” 床榻上的傅凛虚虚睁眼,口齿含糊地对叶凤歌轻声道,“我没事,你歇着吧。” 眼神怔忪,双颊绯红,浅笑绵软。 叶凤歌回头,送他个哭笑不得的白眼,“说得这么乖巧体贴,那你倒是撒手啊。” 果然,盖在被子下握住她的那只手立时收得更紧了。 傅凛的寒症每每发作,随后总是会有持续时长不定的高热。 根据妙逢时的说法,傅凛寒症发作后伴生的高热与寻常人的风寒高热并不相同。 这是他的身体在自我保护,骤升的体热是为与寒症抗衡而爆发的,不但不能急于降温,还得在他服药后用温和的热源持续将他煨着。 叶凤歌让景平将新添的两个火盆放在了外间,又让顺子将两个汤婆子放在被中暖着傅凛的手脚。 待这些琐事都打点好之后,除了叶凤歌之外的所有人都是要退出去的,否则傅凛就会挣扎着启动房中的机关。 如今这寝房中的机关已经过他多次改良,早已不是当年叶凤歌刚来时那么简单,一不小心甚至可能出人命。 叶凤歌哄着喂傅凛喝了半碗热粥,又将药汁喂过后,那两个火盆腾出的暖意也已徐缓蔓进内间来,将整个寝房烘得温暖如春。 扶着傅凛躺下,替他将被角掖紧,叶凤歌一垂眼就见他立刻又执拗地伸出手来。 “知道你这会儿难受,”她无奈轻叹着,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掌心一并塞回被中,重新坐回床边,“睡吧,有事睡醒了再说。” 他的脸色仍是苍白的,唯独颧骨处有深重红痕,显然是高热已起了。 傅凛勉强将眼皮撑开一道缝隙,齿关轻颤,混沌含糊地低嚷,“睡不着。现在就说。” 每当这种时候,只要他没有昏沉睡去,一定会特别黏人。 也特别难缠。 根本不会接受任何忤逆他心意的回应。 叶凤歌好声好气地顺着他,“说什么?” “你躺下说。” 叶凤歌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就仗着我不好意思趁人之危欺负你,还真是什么要求都敢提。” 以往这种时刻,她为了防止傅凛夜里不清醒时将被子掀了,常会整夜靠坐在榻上,用腿替他压着被沿。 但躺在他床上这种事,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虽说她自问坦荡,向来也没在傅凛面前拘束过小节,可到底男女有别,即便是天底下最亲密无间的姐弟,也没有成年后还躺在同张床上的道理。 许是见她迟迟没动,傅凛握着她手的右臂忽地发力一扯。 叶凤歌斜身坐在床边,重心本就不稳,毫无防备之下被他这么一扯,当即就跌向床榻。 幸亏她反应敏捷,手肘往床上重重磕了一下,这才没扑身压到他身上。 那一磕正正磕在她手肘的麻经上,难受至极的滋味瞬间从肘部直冲脑门,让她眼前金花四溅。 叶凤歌立刻皱紧了脸,闭目忍过那阵疼后,才张开泛起薄泪的美眸,心有余悸地瞪着他,“我躺,我躺还不行吗?” 她认命地笑叹了一口气,踢掉鞋子旋身上榻,想像以前那样将被沿压在身下。 傅凛见状,长臂一展,使了浑身力气拦腰将她拖进被中,整个抱进怀里。 叶凤歌瞠目,挣扎了两下就被他委屈巴巴却又倔强无比的神色打败,只能虚张声势地瞪着他。 “脑子不清醒了,力气倒挺大啊?” “你躺这里,”他侧身将她紧紧抱好,下巴轻轻抵住她的发顶,“我冷。” 他觉得自己脑子挺清醒,倒是叶凤歌才糊涂呢。 他是叫她躺在他怀里,又不是叫她躺在旁边。 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20.第二十章 房内本就暖,叶凤歌又是和衣被拖进被子里,很快就热得头顶生烟。 僵硬的周身渐渐由内而外荡起热烫,唯独头顶被傅凛用下颌抵住的那一处反倒觉着愈发幽凉。 想来他当真是冷得厉害,通身上下无一处不在轻颤。 叶凤歌想起师父说过,傅凛的高热与旁人不同,有温和的热源煨着他才是最好的。 也罢,不与他斤斤计较,谁叫她这人恰好够“温和”,就权且充当这热源吧。 许是她的温顺配合让傅凛心中稍安,圈着她的手臂渐渐放软了力道。 叶凤歌使劲眨了眨眼,在心中默诵:医家弟子当有如父如母之仁之慈……呃,后半句是什么来着? 算了,这句想不起来,跳过。 目中惟见患者之疾之苦,不以男女之殊之异而……而…… 算了算了,这句也想不起来,跳过。 心间无杂念,眼底无尘垢,是故……是故…… “是故”后头是什么来着?! 这篇《妙手弟子规》本是妙手一脉的弟子必修的功课,无论是医门弟子还是药弟子,能背诵全篇者方才能正式在师长跟前受教医理或药学。 叶凤歌六岁拜入妙逢时门下,对《妙手弟子规》自是早就滚瓜烂熟,可今日却意外地七零又八落,断续不成章。 她头昏脑涨,心想定是这几年自己太过疏懒怠惰,今后必须要勤勉起来才行。 长烛明光融融一室,中宵夜静中只闻灯花轻响。 虽隔着彼此都算齐整的衣衫,一冷一热的体温却于静谧灯影中来回递换。 紧密的拥抱使二人之间没有太多罅隙,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暧昧。 缱绻。 ……唔,要襟怀坦荡!心无杂念!眼无尘垢!不要瞎想! 叶凤歌赧然红面,在心中大声疾呼,以此劲涤荡、净化自己东想西想的神魂。 定了定心后,她语调故作轻快地打破沉默,“你不是有话要说?” “嗯,有事想问你,”傅凛的齿关不受制地轻颤颤,说话间下颌时不时摩挲着她暖柔的发顶,“凤歌……” 这声亲昵的低唤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叶凤歌好不容易打破的暧昧氛围再度勾起。 叶凤歌心中一颤,脸上的红晕已如春夕落霞。 她赶忙清了清嗓子,以无比浩然的正气之音强行纠正,“叫姐姐。” “不叫。”傅凛略垂了脑袋,将半张脸贴在她的鬓边。 “不叫姐姐,你问什么我都不答,”叶凤歌想了想,又加重了威胁,“也不给抱,任你冷成冰都不给抱。” 傅凛似是有些着恼,手臂重新收紧些,好半晌才闷声道,“凤歌……小姐姐。” 虽知他根本瞧不见,叶凤歌还是故作凶恶地呲了呲牙。 姐姐就姐姐,“小”姐姐算怎么回事?! 不过,难得他肯稍稍让步,叶凤歌只好也退半步,“行了,你要问什么?” 似乎明白就这算在称呼问题上达成了共识,傅凛心满意足地在她的鬓发上轻轻蹭了蹭,喃声问,“自己种的小白菜,就不能吃么?” 叶凤歌一头雾水地皱起眉,片刻后才慢慢仰了仰脖子,以便抬头看着他的脸。 白玉般的矜秀俊面上,唯两颊烧透,如初雪中绽开的红梅。 他正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处投了小小一扇影,仿佛雨天里没寻到藏身处的小鸟,无助地轻抖着翅翼。 这小可怜儿,难受得都开始说胡话了。 叶凤歌怜爱地伸出手,轻柔地拍拍他的后背,耐心应着他的模糊呓语,“你想吃小白菜?” “你自己种的,就不吃?”傅凛将眼皮撑开一道缝,垂着眼缝儿轻瞪她,执拗又着急,奈何口齿不清,显得毫无气势。 “长得水灵灵的,也不吃?” 不懂他这回病糊涂后为何格外执著于“小白菜”的事,叶凤歌无奈地冲他弯起眼睛笑笑。 “吃吃吃,明日我就去找一把种子洒在花园里,等过几日长起来了,你爱吃多少吃多少。” “你怎么……稀里糊涂的……”许是觉得她答非所问,傅凛咬牙,焦躁地低吟一声。 叶凤歌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会儿究竟是谁稀里糊涂的? 静默僵持片刻后,傅凛涩然出声,“我要睡了。” “睡吧。”叶凤歌松了一口气。这家伙终于不打算再强撑了。 “你别偷跑。” “诶,不偷跑,快睡快睡。” 大约是这趟临川之行在傅凛心中引起了极度不适,之后一连三日,他身上时冷时热,整个人彻底糊涂。 以往他病倒后,除了喂药时会有比较明显的抵触外,旁的时候都不闹腾,只管昏沉沉地睡。 这回却怪,虽不清醒,却时常突然睁眼,状似警惕地四下看看,非要瞧见叶凤歌还在房中,再让她过来抱一抱,才会重新闭目躺好。 活像抵不住要冬眠,却又怕冬粮会被偷走的小兽。 在叶凤歌的记忆中,他似乎已有许多年没有这样明显外露的不安了。 到了第三日的夜里,傅凛的体热终于稳下来没再反复。 叶凤歌稍稍放下心,像以往那样和衣靠坐在床头闭上眼,双腿交叠压着被沿。 前几夜傅凛的体温忽冷忽热,迷迷糊糊醒来时又总要找她说两句话才会安心地接着睡,她就一直不敢睡实。 她已硬扛着守了他正正三天三夜夜,着实疲惫至极,才合上眼没一会儿,竟靠坐着就睡沉了。 丑时,傅凛醒转,扭头就看到坐在身旁睡着的叶凤歌。 他怔了片刻后,小心翼翼地抬手揉着自己的额穴。 醒了一会儿神后,才模糊想起这几日里的些许零碎片段。 他有点懊恼。 去临川之前,他在书楼里待了整夜。 鬼使神差般地翻出好几本不知哪位先祖留在书楼的话本子,边看边想。 到天光熹微时,他就想明白了—— 若想让叶凤歌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最万无一失的法子该是让她对他情生意动。 就像他对她那样,倾心迷恋,入骨入魂,割舍不下。 然后,他就向她求亲。 只要她允婚,成亲后不就不会走了吗? 可是,要让她心动,首先得让她意识到,傅凛已是个可以与她并肩携手、互为依靠的大人。 不再是从前那个惶惶不可终日、只能攀着她的脖子寻求庇护与温暖,却什么也给不了她的病弱小孩儿。 所以他原是打算好,要假装不经意地出现在她面前,就说是去临川办事,顺道接她一同回家。 若她应了,他便该闲适从容地陪着她在街市上走走,给她买许多喜欢的东西,说很多好听的话哄她高兴,然后再一道乘车踏月而归。 话本子上就是这么写的。 对待心爱的姑娘,要如春风化雨、温存体贴、无微不至,让她开怀心喜,她才会怦然心动。 到临川见了叶凤歌时,坐姿要如何随意洒脱,笑容要如何云淡风轻,语气要怎样熟稔自如,所有的细节,他都反复练了许多遍。 他本想以成熟内敛、稳重自持的面貌出现在她面前。 可他算漏了自己心中对幼年旧事的恐惧,轻忽地以为自己既在傅雁回面前都能克制,那就意味着已足够坚强。 所以那日一进临川城,所有的事就脱出了他原本的盘算。 之后所有的事全都乱七八糟。 想想这几日病中的自己对她提了些什么幼稚荒唐的要求,傅凛撇了撇嘴,对那个傻乎乎的自己很是失望。 他还是在叶凤歌面前露出了软弱惊惶的旧模样,她仍然纵容小孩子一般温柔待他。 他们之间一切如旧,根本没有他想要的那种改变与进展。 失败,太失败。 一番自省后,傅凛撑着身坐起,展臂轻轻将叶凤歌揽过来,一点点带着她躺下,再将大半的被子都盖到她身上。 这会儿他神智清明,全无先前病中糊涂时将她抱进怀里的那股理直气壮,只剩面红耳赤、心跳如雷。 他虚虚圈着她,抬眼看着帐顶,红着脸在心中对自己道,没要做什么坏事,只是舍不得她那样坐着睡。 叶凤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缝,大约是困极了,加之这几日下来也习惯了忽然被他抓过来抱住,竟半点没有抗拒的意思。 还伸手回抱住他腰身,顺手拍了拍他的背。 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脑中嗡了一声,傅凛僵着身不敢动弹—— 毕竟他没料到会惊醒她,还没做好面对她的准备。 “你乖乖睡,别怕,我在呢。” 她那困倦至极的嗓音黏黏糯糯,让傅凛想起年节时的糯米糕。 在白糖堆里懒懒滚过好几圈的那种糯米糕。 僵了半晌后,察觉怀中人再没了动静,傅凛悄悄低头,觑着她面红扑扑的睡颜。 秀气雅致的面庞在深睡中显出一丝憨态,白里透着红—— 更像糯米糕了。 先在白糖堆里滚了好几圈,又浇了红红莓果浆汁在面上的那种糯米糕。 热乎乎,白嫩嫩…… 傅凛喉头滚了滚,悄悄地将头凑得更近了些,将她的气息全数纳入自己的呼吸之间。 果然和他想得一样,软软甜。 真想偷偷咬一……不对不对,是舔一……不不不,也不对! 作为一个成熟稳重、矜贵自持的世家公子,对待心爱的姑娘不能总是如此下流。 上次趁她冰敷眼睛时偷亲,这几日又“恃病行凶”将人抱来抱去,实在已算是很欺负她了。 不能总这样,得对她好。 书上说了,这种事要两情相悦。 他强捺下急促疯跳的心音,克制地抿紧了薄唇,神色复杂地轻瞪着睡得酣甜的怀中人。 胸臆之间有甜蜜,也有幽怨,还有不断狂肆蔓延的渴求。 那所以,到底要怎么做,她才会对他心动? 这个问题让傅凛头疼。 这几年与临州最老奸巨猾的商场油条们互相使诈,他都没这么头疼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21.第二十一章 暮秋清晨,近冬的秋意深浓清冽,凝成白露粒粒。 一阵寒风掠过,剔透的露珠被高高扬起,又纷纷翻落于枝头,跌散至草间。 叶凤歌睡眼惺忪地坐起身,两手握成拳抵在脸颊边揉了几圈。 靠坐在床头醒了会儿神,她才后知后觉地蹙眉,大惑不解地看看睡在旁边的傅凛。 她记得昨夜自己明明是坐着睡的,怎么最后又躺下去了? 挠头又想了片刻,却半点想不起昨夜入睡之后的事,只好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无声叹息。 “妙手一脉”在大缙所有医家流派中名声最为邪乎,究其根源,除了那个“非疑难之症不治”的古怪规矩外,就是因为这派的行医宗旨—— 目中唯见疾患忧苦,不见男女之别。 坊间对此颇有些不堪的流言传闻,甚至有些州府的医家行会曾打算联名声讨“妙手一脉”门风不正。 不过“妙手一脉”远在宜州深山,不开医馆不设诊堂,每代只有两三名主事医者顶着师门名号游走于中原各州,从不加入任何一州的医家行会。 即便是有人想找这派的人求医问药,都得辗转透过许多人脉,那些所谓“联名声讨”的提议,最终也就只能不了了之。 对叶凤歌来说,这几日为安抚病中糊涂的傅凛,不得已与他同榻而眠, 她自问俯仰无愧,也并不畏惧流言评判。 可这样同榻而眠的事终究有悖世俗常理,若此事当真传了出去,于她没多大妨碍,左右她将来回了师门,这世上便没几个人会记得她这个人。 倒是傅五公子的名声,怕是要糟糕了。 叶凤歌偷偷隐了个呵欠后,习惯地伸出手去探傅凛的额温,却在与他的额面间隔寸许时顿住了。 心知傅凛素来浅眠,瞧他这会儿像是睡得实,她实在有些不忍扰他。 正踌躇间,傅凛却倏地伸出手圈住她的腕,用力一按,使她的掌心密密贴合在他的额头。 叶凤歌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见他闭着眼含糊哼道,“想摸就好好摸,又不是不给你摸。” “这什么不伦不类的鬼话?我就是看看你身上还烫不烫。”叶凤歌没好气地在他额上一拍,收回了手,掀被下榻。 “那不还是想摸我……”傅凛按住被她拍过的额心,嘀嘀咕咕。 叶凤歌回头瞪他,见他仍旧闭着眼睛,便凶巴巴地冷笑,“讨打是吧?据说人在大病初愈时,痛觉最为敏锐。你要试试吗?” 明明是襟怀坦荡的一件事,被他那么一说,活像她企图偷香窃玉似的。 叶凤歌转回头,站在榻前背对着傅凛,有些不自在地整理着外袍。 和衣睡了整夜,外袍自是皱皱巴巴了。 “不试。”傅凛噙笑咕囔了一句,眯缝着双眼看着她的背影。 整理好衣衫后,叶凤歌再度回头,认真地叮嘱道,“这几日是因为你病着,非常之时,难免有些非常之事。出了这房门,你可不能在旁人面前胡乱说。” 傅凛翻身侧卧,单肘垫在脑下,淡垂眼帘,闷闷应道,“嗯。” 俨然一副任人欺凌又忍气吞声的模样。 叶凤歌清了清嗓子,“才辰时,你……你接着睡吧。” 说着说着,她自己都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怪。 于是又一本正经地补充,“你高热才退,想必还乏力,哪怕睡不着,能多躺会儿也好。” 嗯,这样听起来似乎就正常多了。 说完,她也不知自己在慌什么,脚步仓促地出了主院寝房的门。 傅凛侧身卧在床榻上,薄唇微抿,沉默地看着她的身影绕过了屏风,听着她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远。 片刻后,他展臂将她盖过的另一半被子拥过来抱在怀中,深吸了一口气,将她残留在被间的温软馨香悉数收入鼻端。 真想每个清晨醒来,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她慵懒甜软的睡颜。 那样的话,即使是长命百岁,他也会觉得还没活够吧。 叶凤歌走后,傅凛也睡不着了。 起身唤了承恩备下热水,沐浴更衣过后,去找叶凤歌一道吃了早饭。 如今留在宅子里的人,全是这几年宿大娘与傅凛协商之后,精挑细选留下来的,个个都得用且忠心,最难得是并不胡乱多嘴。 对叶凤歌这几日都在傅凛房中这件事,大家早习以为常,也知自家五爷病中只能由凤姐儿一人近身,便也没有什么不当的议论。 周遭众人一切如常,傅凛与叶凤歌这两个当事人自也就没什么好尴尬的,所有事都如以往那般按部就班。 饭后,傅凛让叶凤歌陪着在北院四下走了一圈当做消食,再把药喝了,便独自去了书楼。 他将自己关进书楼最顶层的那间小黑屋子里,只点了一豆小油灯,再取出自己做木雕的雕刀盒子,便坐在被黑纸糊住的窗下长木桌案前,漫不经心地拿起一块小木料切切画画。 虽小黑屋子里就只有那豆小油灯的微光,可他却像不需用眼睛一般,手上的雕刀熟稔精准,没有一刀走偏浪费的。 他的目光看似落在手上,实则有些放空,脑子里思绪万千。 这些年来,每次遇到困惑时,他总是要这样才能静下心来细细推敲。 小屋子的窗户全被黑纸糊住,若不是长桌案上摆着计时滴漏,根本不会察觉时间的流逝。 正午时,计时滴漏的匣子门打开,倏地弹出一个怀抱写着“午时”二字木牌的绿衣小人儿。 傅凛扭头看了看那小人儿,勾起唇角,伸出食指抵住小人儿的头,将它按回匣子里去。 “她总拿我当弟弟,没有人会倾心于自己的弟弟,”傅凛拿起方才雕出的一个木头小桅杆吹了吹,对那小桅杆自语道,“那就想法子让她明白我不是她弟弟,这不就行了?” 得先解决掉横亘在她心中的这个错误认知,她才会用不一样的眼神看待他。 然后,他会倾尽全力,让自己成为讨她喜欢的模样。 嗯,这样就一通百通了,没毛病。 午后,叶凤歌算着傅凛午歇该起了,便端了药去主屋。 远远就见傅凛负手站在寝房门口的廊下,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你要去书楼吗?”叶凤歌走过去,将药碗递到他面前,“先把药喝了。” 傅凛扭头看向她,伸出手来却并不接那药碗,只是摊开掌心给她看,“你帮我把这个种在院子里。” 他的掌心里是一个小小的桐油纸包。 “这是什么东西?”叶凤歌歪着头打量一番,实在瞧不出纸包里是个什么。 傅凛挑了挑下巴,淡声道,“小白菜种子,我叫承恩去找宿大娘拿的。” 原以为关于“小白菜”的话题只是他病中胡乱呓语,没想到他竟当真找了种子来,这执念可够深……也够莫名其妙的。 叶凤歌好笑地点了点头,“那你先喝药,我这就去叫承恩过来帮忙松土。” 主院廊下恰好就有一溜空地,原是打算开春后种花的。 “不许叫承恩帮忙,”傅凛顿了顿,缓声道,“得你亲手种,这件事,算我求你的。” 他想好过了,需要用生动详实的事例让叶凤歌相信,“自己亲手种的小白菜,不但可以吃,还会格外美味”。 “多大点事啊,让咱们五爷都用上‘求’字了,”叶凤歌纵容地笑笑,叹着气道,“那你先喝药,喝完我就去种。” 虽她没下过地,可种几颗小白菜应该还是可以的,大不了叫承恩在旁边帮着指点指点就是。 傅凛却像怕她反悔似地,一脸执拗地坚持道,“你先种,种完我才喝药。” “你这脑袋,成天都在想着怎么折腾我是吗?”叶凤歌皱着眉头,没好气地剜他一眼。 傅凛只觉自己面上陡然一红,赶忙将头撇开,恶声恶气地回道,“你管我在想什么!总之,你不去种,我就不喝药。” 他本来想好要温柔体贴地待她的,都怪她,莫名其妙瞎说什么……大实话。 虽然她说的“折腾”,和他想的,并不是一回事—— 但他确实是想了很多关于“折腾”她的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22.第二十二章 想想傅凛那日在临川的模样,叶凤歌心中暗自揣测,会不会是他到临川后看到或想到什么,不单使他心病发作带起宿疾,还连带惹得他对“小白菜”有了奇怪的执着。 忆起他前几日在床榻上昏盹盹的可怜模样,叶凤歌自不忍再深问他那日进了临川城后的种种细节,只能佯装无事地放软了声气,纵容让步。 “没说不帮你种啊,怎的气性这么大?居然脸都气红了。” 叶凤歌歪着头凑到他绷着的红脸跟前,像小时那样调侃笑着逗弄他,“小气鬼,喝凉水。” 傅凛的脸红当然不是气出来的。 可他又不能坦白自己脸红的真正原因,只好抿唇认下叶凤歌笑闹的轻嘲,作势躲着她那招猫逗狗似的笑脸,却并未当真退开。 小时叶凤歌常这样逗他,他总会气呼呼扑到她怀里,吱哇乱叫地同她打打闹闹。 每每这种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鲜活的。 因着身边有个爱在言语上“欺负”他,却又总在别人真正欺负他时毅然挡在前面,始终关心他、陪伴他的伙伴,他偶尔也能像别的同龄人一样,得到些没头没脑的雀跃欢欣。 虽说他如今很不喜欢被叶凤歌当成小孩子看待,可他依然无法拒绝她的这种亲昵逗弄。 甚至可以说是很受用。 只是遗憾,如今的傅凛已不能再给她像小时候那样的回应,毕竟如今的他似乎不合适再扑到她怀里去了。 虽然他很想。 那溜空地原是留着打算开春时种花的,这会儿傅凛突然说要种小白菜,自然就需要先翻地。 北院是傅凛的起居之所,显然不会有“锄头”这种东西,他便吩咐了承恩去外头寻来。 趁着承恩出去找锄头的间隙,叶凤歌语带迟疑地对傅凛笑道,“欸,若你肯先将药喝了,我不单帮你种小白菜,或许还送你个礼物。” “少来,你先种菜,我再喝药,否则没得谈,”傅凛端着严肃脸,双手负在身后,抬眼望天,“你惯会拿糖球哄人,爷不会轻易上当,不稀罕的。” 这些年来,他隔三差五总要在喝药时作一作,原因无它,就是巴巴儿盼着叶凤歌全心全意围着他打转,绞尽脑汁、花样百出地来哄。 尽管此刻他对叶凤歌口中的“礼物”好奇得要命,却还是强行克制着点头的冲动,想要她专注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久些。 叶凤歌斜高眸子瞅着他,“当真不稀罕?” 见她神情有些异样,傅凛警惕地退后两步,倔强地抿紧了唇。 “要不这样,你先把药端着,”叶凤歌笑眼弯弯地将手中的药碗递过去,“我去把东西拿来给你眼见为实,若你看了还是不想要,那就把药碗再还我,我绝不按着灌你。成交么?” 傅凛不置可否地哼笑一声,“怕是这药碗一接,就再还不回去了吧?” 叶凤歌轻垂眼帘,“合着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没信用?” “我可不是那意思,我是说……” 傅凛正要解释,却听回廊入口处传来裴沥文急匆匆的声音,“五爷,有件事我得赶紧……” 裴沥文脚步匆匆行来,说话间一抬头,正对上傅凛冷嗖嗖的眼刀。 若人的眼神可以化为实形,裴沥文觉得此刻自己身上可能已经有好多个窟窿眼儿了。 “算了,既沥文少爷找你有急事,你就先忙去吧,”叶凤歌看了看手里的药,“反正这碗药都凉了,喝了也白喝,晚些另给你送一碗到书楼。” 傅凛喉头滚了滚,小心地觑着她,“那礼物……” 就当他自打脸吧,即便她真的只是打算给一颗糖球糊弄他,只要是她给的,无论什么他都稀罕。 他先前偏要嘴犟,只是不想被她知道自己这么好哄罢了。 叶凤歌笑眸中陡然闪起碎碎的星光,“只有糖球,没有礼物的!幸亏你不稀罕,不然就上了我的黑当啦。” 傅凛被怄得咬牙闭了闭眼,从牙缝中忿忿迸出轻恼,“幼稚。” 这混蛋,就只会欺负他!偏他不争气,又舍不得当真拿她怎么样。 “无聊!”恼羞成怒的傅五公子又补一句。 叶凤歌不以为意地笑着推了推他的肩膀,“快去,沥文少爷等你呢。晚些我请阿娆给你另送一碗药来,你可得好生喝了啊。” “那你也得好好种菜,不许找别人帮忙!”对于她莫名其妙的捉弄,以及自己心中暗暗生出的期待,傅凛越想越怄。 偏生叶凤歌还在他身后挑衅般地哈哈笑,活像个成功捉弄了人的顽童。 他与裴沥文一道并肩朝书楼的方向走了几步后,实在气不过,便扬声吩咐道,“闵肃,你在这儿盯着,她若使诈偷懒找别人帮忙,记得来告状!” “是,五爷。” 闵肃像个蝙蝠似的自廊檐下倒悬着露出头来,恭敬地应道。 在闵肃的“监工”下,叶凤歌苦哈哈拎着小锄头将主屋廊下那一溜空地翻了一遍。 她懒怠久了,体力不算顶好,加之又是个从未当真做过什么农活的人,挖一锄头喘三下,略显狼狈。 喘着歇了片刻后,又在承恩的指导下亲手将那包小白菜的种子点上,这才拖着软踏踏的步子回到自己的房中。 外间靠墙的花几旁,一个清漆桐木雕花小匣子静静躺着,秋日午后的阳光在房门被推开的瞬间倾泻而入,给那匣子抹了一层华丽的鎏金。 叶凤歌顺手拿起那匣子走到窗下的坐榻前,踢掉鞋子上榻盘腿而坐,额角懒懒抵着窗棂。 徐徐将盖子掀开后,她盯着里头那个掐银丝的束发小冠出神。 前几日她一直在傅凛的寝房中照应,没顾得上这东西,就一直任它在这房里搁着;今早醒来见傅凛好转,她回房准备沐浴更衣时瞧见匣子,才又想起这茬来。 该不该送给傅凛,她从早上回房时就开始犹豫,方才在傅凛面前反反复复,也是因为心中踌躇的缘故,并不是当真无聊捉弄他的。 买下这小发冠那日,她没思虑太多,只是想着自己无端端为尹笑萍几句话,就丢下傅凛跑到临川躲了几日,若认真追究,可算她玩忽职守,待回来时总该表示点歉疚之意。 记着他生辰将近,又难得今年她攒了些钱,就打量着送个像样的贺礼让他高兴高兴,不动声色将这事翻篇算了。 可她万没料到,傅凛进了临川城后竟有那样大的反应,眼见躺了几日才好,若是又因着她这件在临川城买下的礼物,再被勾起些什么难受的心绪,那反倒弄巧成拙了。 叶凤歌怔怔坐在窗下思前想后好半晌后,蓦地自嘲低笑。 “瞧我这回瞎折腾的,都叫个什么事儿啊?” 无端端因为尹笑萍的几句话心烦意乱,转头就躲到临川去。 在大通绣坊蒙头大睡几日后,又觉自己庸人自扰,便想着买件礼物给傅凛权当赔罪。 东西买回来了吧,又怕再惹他难受,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她活了二十多年,就数这半个月最莫名其妙,净做些自己都说不出来为什么的事,没头没脑的。 叶凤歌将那烫手山芋般的盒子盖好,咬着下唇掂量着。 再过不到十日就立冬,通常她师父都是立冬前后来替傅凛诊脉,照例也是会单独同她谈谈的。 “到时若师父看到这东西,我才真是有嘴说不清。” 想到自家师父那双似乎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叶凤歌不知为何莫名心虚,手中那匣子似乎更烫了。 不然就,扔了吧? 她拿着匣子出了房门,踢踢踏踏走出老远,忽然又停下,依依不舍地将那匣子再端详一番。 肉疼啊,花了她好大一笔钱,为此还欠了邝达那铁公鸡的债呢。 可这是男子的束发冠,她若留着自己用,也是古怪得很。 她幽幽叹了口气。 “凤姐儿,你别突然这么阴森的叹气,”神出鬼没的闵肃忽然又以倒悬的动作从廊下支出头,黝黑的面庞上写着紧张,“吓我一跳。” 叶凤歌被他的突然露面惊得后背一凉,周身汗毛倒竖,连着后退好几步才站稳。 扶额定了定惊魂后,抬手就将那匣子朝他砸去,“你才吓我一跳!” 什么鬼毛病?喜欢窝在房檐下就好生窝着,猝不及防倒吊个脑袋出来,是想吓死谁啊! 以闵肃的身手,那个匣子自然是被他准确地接住了。 “算了,相逢即是有缘,送你,不想要就扔了吧。”叶凤歌翻着白眼冲他无力一笑,转身回房去了。 酉时日暮,叶凤歌停下手中的笔,待纸上的墨迹干透后,便将那本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字的蓝皮册子合上,小心地藏进衣箧的最底层。 先是挖了半个时辰地,之后又回到房里写了将近一个半时辰的字,到这会儿她是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疼,肚子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她鼓着两腮,反手轻揉着腰侧,懒洋洋出了房门,打算去找傅凛一道吃晚饭。 半道遇见承恩,叶凤歌问道,“承恩,五爷从书楼出来了么?” 若还没出来,她可要没义气地自己先去找吃的了。 承恩点点头,“五爷让我过来说一声,他方才和沥文少爷谈事太费神,就先回房歇了,叫凤姐儿晚上自己吃,不必等他。” “这是谈了个天下兴亡还是怎么的?耗神到饭也不吃?”叶凤歌蹙眉嘀咕了一句,又道,“可他晚上还得喝药,不吃饭怎么行?” 妙逢时给傅凛开的方子须得饭后服用,空腹喝那药多少是会伤胃的。 “五爷说,晚些给送到寝房,饭和药都送到寝房,”承恩挠了挠头,神色复杂地觑了她一眼,低头嗫嚅,“他说他会自己吃,叫凤姐儿不必过去了。” 叶凤歌惊讶地眨了眨眼,“我就下午跟他开了个无聊的小玩笑,他竟气得不想搭理我了?” 承恩赶忙宽慰道,“五爷同凤姐儿是打小玩闹惯的,便是恼了也不过一时片刻,就……” “我懂我懂,今日原是我先惹他的,自然该我让着他些,”叶凤歌笑笑,“晚些你先给他送吃的去,我熬好药送过去找他赔罪。” 原以为傅凛只是小小怄气,叶凤歌虽有些歉疚,却并未太担忧,独自去小厨房跟阿娆、顺子他们一道有说有笑的吃了晚饭,又将泡好的药拿来熬上。 正拿着小蒲扇专心顾着火呢,就见承恩忧心忡忡地进来。 “怎么了?”叶凤歌停下煽火的动作,关切地站直身看向承恩。 “凤姐儿,五爷这回怕是气狠了,”承恩苦着脸将托盘往她面前一递,“送都寝房的饭眨眼功夫就又递出来了。你瞧这碗饭,就动了这么丁点,喂猫儿也不够啊!” 虽说傅凛在旁人看来性子是阴晴不定些,可这宅子里都是在他身边好几年的人,素知他以往就算有时生气吃得少些,也绝没有这样敷衍地拿筷子在饭堆儿上杵个洞就当吃过了的。 叶凤歌按住眉心,皱着脸自责道,“怪我,好端端非要跟他皮那么一下。得,我老实赔罪去吧。” 满心不安地等着药罐咕噜噜滚起来后,叶凤歌立刻将药盛好,赶紧往主屋寝房去了。 她双手端着托盘不方便推门,便拿脚尖抵了抵门扉—— 门竟然被闩上了! 以往为了方便叶凤歌出入,在她送了药来之前,寝房的门是绝对不会闩的。 叶凤歌自知理亏,也不计较,好声好气地轻唤,“五爷,是我。” 回应她的是绵长的沉默。 叶凤歌皱眉,脚尖略使力在门上踢了两下,“傅凛。” “药放在门口就是了。” 冷冷淡淡的嗓音透过门扉清晰传来,分明人就站在门后。 “好嘛,今日是我不该逗你,跟你赔罪了,好不好?”叶凤歌站近一些,软声道,“你好歹看在我挖了半个时辰的地,累得腰酸背疼替你种小白菜的份上,就别气了吧。” 等了片刻,门终于打开。 寝房内没有点灯,只有廊下的灯笼幽幽的光芒斜斜拢过来铺到他脚下。 他的脸隐在幽暗中,只一对乌晶般的眸子闪着委屈的光。 “我……” 叶凤歌话才起头,傅凛倏地伸手将她手中托盘上的药碗端过去,仰脖子一饮而尽。 “还烫着呢!”叶凤歌没来得及拦下他的动作,只能干着急地瞪着他,“你……” 傅凛声音平板,如无波的死水,“我要睡了,你回房吧。” 下一刻,那房门当着叶凤歌的面上被关上了。 侍药叶凤歌,七年来头一回,被傅五公子拒之门外。 莫说叶凤歌自己,整个北院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全都目瞪口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23.第二十三章 许是幼年在亲生母亲手中死里逃生的经历太过痛苦, 也太过刻骨铭心, 傅凛对旁人总是防备极深。 虽说随着年岁渐长, 他慢慢学会了克制与假装,只要在熟悉的环境中便能行事如常,不明就里的旁人瞧着, 最多只会觉得他性子反复不定,却断断不会察觉他有什么异样。 可亲近的人都知道,若当真遇到使他心魂大乱的冲击, 他依然无法敞开心扉与谁倾诉、交流, 多是寻个无人处躲着发呆。 根据妙逢时的说法,这是傅凛在自行疗愈。如有人非要在这种时候往他跟前凑,他定会不自知地竖起满身螯刺,将能动用的攻击手段全数撒出去。 可以往傅凛无论为什么事躲起来,严令不许旁人靠近时, 从来都是不包括叶凤歌的。 今夜在主屋值夜的承恩就候在门外, 顺子与两个小竹僮也正好在主屋回廊下等着灭灯笼, 自然全瞧见叶凤歌被拒之门外的那一幕。 对这七年才有一回的异象, 几个少年人全都懵在原地僵着手脚, 不知自己能做点什么。 毕竟以往五爷生气时, 只有凤姐儿能安抚得住;可今日五爷却是冲凤姐儿甩了门…… 顺子颤巍巍挪着步子过来, 凑到叶凤歌面前, 压低嗓音小小声声道, “你和五爷, 为啥吵架?” “我倒宁愿他吵, 吵两句还能让我知道是为什么!” 毕竟七年来头一遭被拒之门外,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叶凤歌面子有些伤,气闷地抬脚照门上踢了一下。 “我都负荆请罪了!你好歹说一句是在气什么吧?” 她猜想傅凛这会儿多半还站在门后的,可等了半晌也没听到他应声,心中就渐渐闷出火星子,端着空药碗转身离去,脚步又急又重。 叶凤歌素来亲和,难得见她凝着满脸的恼火,掌勺大娘与烧火竹僮俱是讶异,自不免关切地问上两句。 可惜叶凤歌并不知傅凛突然生的哪门子大气,实在解释不清楚来龙去脉,只能勉强扯出苦笑,逃似地又出去了。 料想这时傅凛将她关在门外的消息多半已传遍北院,叶凤歌暂时不想回去面对大家担忧、好奇又复杂的目光,只得闷头出了院门,漫无目的地四下走着。 暮秋的傍晚,月凉如水,夜风沁寒。 凉飕飕的秋风扑到脸上虽又冷又疼,倒颇有些提神醒脑的功效。 叶凤歌时不时冷得一个激灵,心中那团无名火气渐渐弱下去,总算能冷静地捋捋脑中那团乱麻了。 看样子傅凛气得不轻,不会就为着下午她逗他的那点小事。 那,莫非是裴沥文带回了什么棘手的消息给他? 不对,若是商事上的麻烦或困扰,即便傅凛气急了,也绝不会迁怒到她头上。 此刻细细回想他方才的那股悒郁,分明就是冲着她的。 叶凤歌在中庭的树下停了脚步,咬着唇角抬头仰望着树梢,绞尽脑汁想得眉头都皱起来,也想不出自己今日还做了什么能惹他气得这么狠的事。 末了只能憋屈又恼火地咬牙怒道,“锯了嘴的闷葫芦,白疼你这么多年!” 说着,抬脚就照着树上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记。 树梢枝叶沙沙轻响。 “欸?凤姐儿,怎么在这儿吹风呢?” 叶凤歌赶忙站好,尴尬地捋了捋裙摆,回头看向缓步行来的裴沥文。 “沥文少爷,”被人瞧见自己失态的模样,她有些羞惭,硬着头皮僵笑寒暄,“今夜没有下山么?” 宅子所在的这座山叫桐山,山下的城便也叫做桐山城。 裴沥文的家在城中,平日来与傅凛说完事后,若遇耽搁迟了赶不上关城门之前回家,便索性留宿宅中的客院厢房。 “没呢,下午同五爷商量好,打算将他从前做的那个有十二小人儿的计时滴漏拿去工坊照着做一批,明年沅城的新铺子开张时用来做噱头,”裴沥文解释道,“等着他明日出图纸给我,就住下了。” 虽说裴沥文与叶凤歌交情一般,但他知道傅凛待叶凤歌非常信任。 无论商事还是家事,傅凛对叶凤歌从无遮掩隐瞒,因此裴沥文对叶凤歌说起这些也就大方,全无顾忌。 “你们今日只谈了这个?”叶凤歌恹恹耷拉了眉眼,“没别的了?” 若只说了这个,那就可以确凿认定傅凛的怒气当真是冲她的,跟旁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裴沥文想了想,“还说了一桩,上个月临川城出了件大事。你去临川那几日,没听到点风声吗?” 他代傅凛在外走动商事,同时也是傅凛放出去的眼睛和耳朵,外间重大的消息多由他带回来供傅凛判断局势。 叶凤歌有些意外地摇摇头,“什么大事?” 她之前跑到临川去,只是躲在大通绣坊吃吃睡睡,也就最后被傅凛接回来的那日才上街溜达了一圈,自然什么也没听到。 “上个月初九的夜里,漕帮的人不知在追什么人,误打误撞闯进官学藏书楼,许是打斗间没留心碰倒了烛台,将藏书楼给点着了。烧塌整一层,里头的许多典籍记档全化了灰。” 临州官学的藏书楼可不简单。 两百多年前初建城时着重育人树才,批给官学的地比州府衙门还大,建完讲学院堂、演武场馆及舍院后,还剩好大一块空地,便又建了三栋藏书楼。 因官学与州府衙门相距不远,藏书楼又有宽裕,州府衙门便逐年将一些古老珍贵但暂无用场的典籍、记档存放在官学藏书楼,也供学子们参阅。 叶凤歌目瞪口呆地咽了咽口水:“烧塌的那一层,不会刚好存的是州府衙门的典籍记档吧?” “可不就这么巧么,”裴沥文无奈地点点头,“宵禁时当街斗殴,再加上烧毁州府衙门存放的典籍、记档这样的重罪,不单漕帮涉事人等被拘了五个,当夜负责宵禁巡防的卫戍也全被打了板子、罚了俸,连他们的头儿也被罚去城郊做苦力来着。” 叶凤歌一手叉腰,一手按着脑门想了想,“巡防卫戍的头儿是……傅……” 她讶异地瞪大了眼,再度看向裴沥文。 “五爷的堂姐,三姑娘傅淳,”裴沥文点了点头,又感慨道,“这也就傅家的人,若换个没傅家这样靠山的,辖下出这么大的纰漏,按《大缙律》来说该当渎职罪,怎么可能只罚做苦力就算了。” 两相对比下,叶凤歌立刻又为傅凛心疼了。 傅家任何一个人无论在公在私,无论捅了什么漏子,家中都会尽最大的力去兜着护着。 莫说三姑娘傅淳,就连姻亲表少爷尹华茂都能在傅家荫庇护持的范围内。 惟有傅凛,什么都只能靠自己。 似乎除了老太君傅英之外,傅家人连他的死活都不在乎,更别提关切他的前途与成败。 他这一路行来孑然孤身,却还是成了堂堂正正的傅五爷。 若当真单个拎出来论高低,他比傅家任何同辈都不会逊色分毫,甚至可说是他们中间出类拔萃的那一个。 “你同五爷说三姑娘的事,他……”叶凤歌一时词穷。 既傅凛选择了行商,这些可能对时局有影响的消息自该了如指掌,可偏偏事关傅家,或许他听着并不好受。 裴沥文语带敬佩地轻叹:“以往我也犹豫,不知临川的消息——尤其是傅家相关的消息——该不该递到五爷这里。可他说,虽听着心里会不舒服,但他是爷,这些消息非听不可。” 如今的傅凛是当家主事的爷,如这般重大的消息是他在商事决断上必要的参考,虽听了会难过,他却也不回避。 这是傅五爷的傲气与胆色,狠起来要成事时,连自己都不放过。 叶凤歌抿了抿唇,眼底泛起带笑的水光。 那个弱小可怜无助的小病秧,就这么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大树。 却偏还肯在她面前别扭、笑闹,让她总误以为他还小。 又或者该说,他只肯在她面前毫无防备,没有强撑死扛,没有冰冷盔甲。 无论笑还是怒,软弱或者倔强,就连今夜莫名其妙的别扭闷气,其实都是只给她一人看的。 她要收回先前的话,她没有白疼他这么多年。 毕竟,他报她以至诚,在她面前始终纯粹如初。 与裴沥文道别后,叶凤歌回到北院,最终还是又到了主屋寝房外。 看在傅凛在病中时曾松口唤过一声“凤歌小姐姐”的份上,小姐姐就大气些,再惯着他点。 此时还算早,值夜的承恩许是怕傅凛突然有吩咐,并未回旁边的小间歇息,仍旧恭敬站在窗下候着。 见叶凤歌去而复返,承恩有些无措。 叶凤歌无声笑笑,远远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后,径自走过去敲响了门。 “傅凛,我有事问你。” 好半晌的沉默过后,叶凤歌抿笑软声道,“咱俩怎么也算伙伴吧?即便我做错什么惹急了你,气得你要割袍断义,那也该当面把话说清楚,才不辜负这七年的交情,对不对?” 话音才落,房门猛地被拉开,带起一阵凉风。 傅凛单手擎着门边,绷着脸瞪她,似是不满她先前的自说自话。 不过他只抿唇瞪人,还是什么也不说,显然还没消气呢。 叶凤歌徐徐抬头望着他的眼睛,眸心温软噙笑,“我就想问问,你究竟是因为什么事生我的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24.第二十四章 主屋近前大多灯笼已被灭了灯火, 只寝房门口两盏还亮着。 幽微的光芒将傅凛的脸衬得格外苍白。 对上他那藏了委屈的乌眸, 叶凤歌笑意柔软, 浅声又问,“你生气,并不是为着下午我逗你的那点小事, 对吧?” “嗯。” 叶凤歌太了解他,只要他肯应声,哪怕就这一个“嗯”字, 都表示他愿意沟通了。 她唇角揉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 再接再厉,“那究竟是因为什么?” “你自己想。”傅凛倔声低应后,飞快将脸撇向一旁,置气似地不肯再看她。 “我方才就想了许久,”叶凤歌歪着头觑他, 笑得有些赖皮兮兮的, “可能是我笨, 始终没想明白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竟惹得咱们五爷生这么大气。” 傅凛听了这话似乎怄得更加厉害, 再开口答话时, 字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 “既没想明白, 就回房接着想去。” “哦。”叶凤歌拖着意味深长的尾音, 笑着点点头。 试探地伸出右手, 食指斜斜上挑, 纤润的指尖抵住他的下颌, 将他偏向一旁去的脸抵正回来。 如她所料,傅凛虽还是绷着脸,却并无抗拒的意思,乖乖顺着她指尖那点不大的力道转回头来,与她四目相接。 唔,看来事情是有余地的,毕竟还肯给她哄。 叶凤歌收回手背到身后,眼尾淡淡扬起,“若是我一直想不明白呢?” 就趁这次吧,总得让他慢慢习惯将心中的不满说出来,不要总是憋着,独自躲起来怄气。 傅凛怒瞪着她—— 还笑得出来?!他难得冲她发这样大的脾气,她竟看不出问题的严重?! 这个叶凤歌,混账兮兮的。 果然一点也没将他放在心上。 见她似乎打算蒙混过关,傅凛心中越发不是滋味,恼火低嚷,“在你想明白之前,不用再过来了。” 话尾略扬了声量,像是燃了些许火气,终于一扫先前那份死气活样的冷冰冰。 哟哟哟,这意思,若她想不明白,他就要老死不相往来了?她是不是给他惯得有些过头了? 叶凤歌挑眉哼笑一声,抬手向他行了礼,“好的,五爷。” 语毕从容转身,施施然回房去了。 她自己给他惯出来的别扭毛病,她自己来治。 看谁熬得过谁,哼哼。 瞪着叶凤歌那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傅凛眸色有些急乱,脚下动了动,最终却还是负气使力,重重将门合上。 绕过屏风进了内间,心中的恼意越堆越高,傅凛咬着牙将外袍脱下,随手扔到架子上,气呼呼踢了鞋子上榻躺了。 不过一息的功夫,他就心烦意乱地翻了两回身,最后索性拉高被子将自己连头裹了。 可无论闭眼还是睁眼,蒙着头还是不蒙头,黄昏从书楼回来时的那一幕都始终在眼前晃来晃去。 那时傅凛与裴沥文商量好开春后在沅城开新铺子的细节,打算回房换身衣衫就去找叶凤歌一道吃晚饭的。 回来瞧见主屋廊下那溜空地已翻过土,也点上了小白菜种子,他心情大好,唤闵肃出来确认是不是叶凤歌亲手种好的。 闵肃从房檐上倒挂着半身探头答话间,没防备从怀里落出个清漆桐木雕花的小匣子。 听他确认那些小白菜全是叶凤歌亲手种下的,傅凛心中雀跃,便顺手替他将那盒子捡起来,难得有些调侃的心思,漫声笑道,“这么雅致精细,不像是你会选的东西。” 当闵肃说出“是凤姐儿先前送的”这句话,傅凛有一种晴天霹雳之感。 叶凤歌,送了礼物给闵肃。 从小到大,她只给傅凛送过画片儿和糖球—— 还全是哄他吃药时才肯给的! 傅凛倏地掀了被子坐起,揉着酸痛的眼角,委屈得想咬人。 他后来打开匣子看过,其实那个小发冠对他来说算不上多么精巧出奇,跟他自己能做出的许多东西相比,寻常得不值一提,也谈不上有多贵重。 但那是叶凤歌送的啊。 自它被叶凤歌亲手选中的那一刻起,它就承载了叶凤歌的心意。 所以他怎么看,都觉得那小发冠与众不同。 可惜,不是送给他的。 他原本还想,等小白菜长出来,他就会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他想好了,到时要跟她说,他会尽力,去成为她喜欢的模样。 可她忽然送礼物给闵肃,是不是意味着…… 若她喜欢的是闵肃那样的…… 心烦意乱的傅凛仰起头,重重吐出一口郁气。 不必任何人来告诉他,他自己就知道—— 傅凛,是永远成不了闵肃那般模样的。 傅凛以手背压住自己的双眼,苦笑涩然,委屈喃声:“又不是我想生成这样的。” 不甘心。 真的很不甘心啊。 虽在傅凛面前一副不是很在乎的样子,可回到房中后,叶凤歌几乎立刻绷不住,忧心忡忡地长吁短叹起来。 其实在她眼里,傅凛当真是处处都好,就连偶尔别扭闹性子,她瞧着也只觉得有趣,半点不嫌弃他那些花样百出的作妖。 唯独一件,就是每回他当真心中郁结时,总是憋着非要她自己猜—— 若她猜得不对,他还会气得更厉害。 可无论两个人之间再亲近熟稔,若总是将心事憋着不说,只等别人来猜 ,鬼才能保证次次都能猜对啊! 叶凤歌强令自己不要这么快心软,今夜无论如何不能再回头去哄他了。 她心中烦乱,也没心思就寝,便拿了纸笔出来胡乱画画。 神思恍惚、心浮气躁,她满脑门子都是事,也不太知道自己画的是个什么鬼画符,就那么信笔由缰地出着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凝神一瞧,纸上竟已有了个大致的人像轮廓。 虽走笔漫不经心,可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那是谁的轮廓。 叶凤歌无端打了个寒颤,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忽然又福至心灵般皱紧眉头,抬头侧耳。 总觉得,房门外有些异样的动静。 她狐疑地搁下笔,蹑手蹑脚挪到门后,脊背贴在门畔的墙上,小心将房门拉开一道缝隙朝外打量。 夜色中,傅凛身上裹着一件黑色大氅,泥塑般立在暮秋中宵的寒风中。 别问她是怎么看出那黑乎乎一条人影就是傅凛的。 实在是她对傅凛太熟悉,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他模样、身形的大致轮廓。 打开房门走到傅凛面前后,叶凤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探他的额温。 额角与面颊俱是冰沁。 她又急又气地瞪着他,忙不迭将他冻到僵的两手合在自己掌心里。 “你抬杠是不是?”她一边替他将手搓热些,一边低声轻斥,“大半夜不睡觉,跑我房门外站着做什么?赶紧回房去捂着。” 傅凛轻咳几声,抿了抿淡紫发乌的唇,僵直的身躯隐隐打颤。 “算了算了,瞧你冻得僵手僵脚,等你挪回房,怕是天都亮了。” 叶凤歌赶忙扶着他进了自己房中,将他安顿在外间的坐榻上,又去里间拿了自己的棉被来将他裹住。 这深更半夜的,她也不好再去找人烧暖炉来,只好用脚尖勾了雕花圆凳来坐在他前面,仍旧用自己暖融融的掌心煨着他冰凉的手。 也不忘用凶巴巴的眼神横他。 “存心闹事是吧?不把自己冻出毛病就浑身不舒坦是吧?”叶凤歌闭了闭眼,忍下捏扁他的冲动,“这么冷的天,也不知在外头傻站多久了……你就不能吱一声叫我开门吗?” 傅凛原本一直垂着脸,鼻尖轻抵着围住他的棉被,一副老实听训的模样。 进了房中裹着叶凤歌的棉被,又被她暖着手,他的唇色已由先前的淡紫发乌渐渐回复了些许暖色的红。 等她气哼哼说完后,他才慢慢抬起头,幽幽的目光直直望进她的眼底。 他的神情平静到近乎无辜,漂亮的薄唇淡淡轻启—— “吱。” 叶凤歌傻眼片刻,旋即噗嗤笑出声,抬手在他额头轻拍了一下。 “这么好看的脸,用来耍宝不合适啊。” 被她的笑意感染,傅凛唇角轻扬,“哦。” “不是说,若我自己想不明白,就别去找你吗?”叶凤歌将他渐渐回暖的双手塞进棉被中,抬眸笑问。 “我在房里想了很久,忽然想起你有时是真的笨,极有可能一直想不明白,”傅凛低垂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我怕等到头发花白都等不到你想明白的那天,只好自己过来了。” 他压低的嗓音沉缓醉人,隔着半臂之遥无声蔓延过来,霎时烫红了叶凤歌的耳朵。 她无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后,有些狼狈地抬起手背抵住自己的鼻尖,忿忿道,“好好说话!大半夜过来找我到底是什么事?” 忽然用那种勾人的嗓音说话,很容易让她误入歧途啊。 “先前你问了我一个问题,这会儿我也有一个问题问你,”傅凛淡淡勾起唇角,眼底却无笑意,“你若好好答了我,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生气。” 小孩子换糖吃是吗?叶凤歌没好气地笑着叹了口气,“好,你问吧。” “你下午送了闵肃礼物,”他顿了顿,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是因为……他是你心仪的对象吗?” 叶凤歌愣了半晌,忽然抬起手掌竖在他面前,“你等等,容我去倒杯水来,你再重问一遍。” “我不渴。”傅凛眸中那本就微弱的希冀渐渐黯淡。 叶凤歌缓缓站起身,摇了摇头,“不是给你喝的。” “只需回答是不是,也要喝水润喉之后才能答吗?”傅凛苦涩一笑,有些失望地慢慢垂下脖子。 “不是润喉,”叶凤歌面无表情地垂眼瞪着他的头顶,“等我含一口水在嘴里,你再问一遍,我才好喷你满脸,以便强调你这个问题有多荒谬。” 傅凛垂着脑袋想了片刻,猛地抬起头,仰脸看着她,漂亮的乌眸熠熠灿亮,像是有谁在其间掀翻了整条星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25.第二十五章 中宵夜静, 骤起的狂肆风声拍打着窗棂, 打破了一室暧昧的静谧。 出神好半晌的叶凤歌如梦初醒, 笑意惭愧地收回在傅凛脸上流连过久的惊艳目光,略略将发烫的秀颜撇向侧边,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不知为何, 她突然想起之前邝达说的那句“你也到了思春的年纪”,她心中一紧,深深觉得自己近来当真有些不对劲。 待面上的薄烫散了些后, 叶凤歌转回头来, 见傅凛依然噙笑望着自己,只好佯装无事地伸手在他头顶揉了揉。 强忍着尴尬,虚张声势地笑道,“不能这么看人,会被吃掉的。” 说完, 她转身走到靠墙的条案旁, 倒了一杯水。 以往若是叶凤歌像对小孩儿一样伸手揉了傅凛的脑袋, 他定是要发点小脾气的。 可今夜却怪, 她都喝了小半杯水, 身后的傅凛仍旧没有动静。 叶凤歌有些疑惑地旋身面向窗下, 一手执杯抵在唇间, 一手反在身后撑着条案边沿, 远远打量着他。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 傅凛缓缓扭头看过来, “你若再那样随手揉我的脑袋, 也会被吃掉的。” 叶凤歌小小呛了一下,一边咳嗽一边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别瞎想,傅凛说的“吃掉”,跟她说的“吃掉”,肯定是同一回事。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绝对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内涵。 傅凛垂脸,鼻尖抵住被角,藏住唇畔愉悦的偷笑,闷声含混,“所以,没有心仪闵肃?” 方才叶凤歌看着他的脸失神了,他怕她不好意思,才忍着没戳穿。 可惜没有镜子,不然他就可以瞧瞧先前的模样究竟是哪里与平常不同。 但不管怎么样,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多了几分胜算。 “当然没有,”叶凤歌隔空抛来没好气的一眼,“你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 “那你送他发冠?”一想到这个,傅凛笑不出来了,字字泛酸。 自打确认了叶凤歌并没有心仪闵肃的意思后,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大半,整个人松弛许多。 原来,将心里的事说出来,没有他以为的那么难。 至少在面对叶凤歌时,没有那么难。 听他提起“发冠”,叶凤歌这才恍然大悟:他定是看到那个匣子,也清楚那是从她手上出去的了。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手中的杯子,避重就轻地笑笑。 “我是宜州人,记得吗?按我家乡的民风,朋友间馈赠礼物没有那么讲究避讳,也没有为什么。兴之所至,想送就送了。” 这话不假。 宜州民风素来宽厚爽朗,束发冠也不算私密物件,作为朋友间的友好馈赠并无不妥。 “你还真是朋友遍天下,七年没说过几句话的人也是你朋友,呵。” 傅凛不忿地睨了她一眼,“凭什么他有礼物,我却没有?” 知他今夜的态度已算是极为难得的心胸大敞,叶凤歌欣慰一笑,放下杯子走回去在他跟前站定。 居高临下地与他四目相接。 白日里叶凤歌踌躇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将那发冠送给傅凛,一则是前些日子才亲眼见他踏入临川城后险些崩溃,怕他若反应过来那发冠的来处,又要勾出些承受不住的心伤来。 二则,她买下那发冠时本是想着傅凛生辰将近,可傅凛与他母亲之间那解不开的恩怨,使得“生辰”这事在傅凛跟前又是提不得的另一个痛点。 追根究底,全是她最初就没考虑周全,才惹出今日这些事端,方才她语带保留,是在斟酌这话要怎么说才能不让傅凛难过。 此刻确定傅凛根本没想追究发冠的来源,似乎只是专注在控诉她厚此薄彼,她总算没了那种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了。 “原来,冲我发那么大一通火,就是在气这个?” 傅凛抿了抿唇,又低下头拿鼻尖抵着裹在身上的被子,算是默认了。 叶凤歌望着他的头顶,心疼地笑叹一声,劝道,“往后若我有什么事再惹恼你,你直说就是,哪怕是同我吵都行的。不要再自己躲起来难受,成吗?” 傅凛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举目凝了她一眼,“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慢慢坐回圆凳上,目光与他齐平,“为什么闵肃有礼物,你却没有?真是个好问题。” 她古怪的语气忽然让傅凛有了一种不是太好的预感。 “下午我让你喝药时,同你说过有礼物的,记得吗?”叶凤歌似笑非笑地觑着他,“是你先说了不稀罕,后头我才丢给闵肃的。” 傅凛喉头使劲滚了滚,也不知自己咽下去的是口水还是老血。 所以,那原本是他的礼物?! 叶凤歌挑眉一笑,点了点头,“没错,原本是特意买给你的啊。” 傅凛闻言,瞬间肠子都悔青。 若时光能倒流,他真想回去捂住自己那张口是心非的破嘴。 他稀罕啊!抓心挠肝地稀罕啊! 越想越怄的傅凛裹紧了身上的棉被,就势在那坐榻上半躺了。 叶凤歌傻眼,“这又算个什么意思?” 打算赖在她房里不走了? “你方才不是叫我生气时不要自己躲起来?”傅凛闭目,气哼哼,“爷这会儿就在生气。” 他听她的,不躲,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气给她看。 他就那么口是心非地一说,她竟狠心把他、的、礼、物转手送出去了! 太欺负人了。 “合着我这是搬个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叶凤歌好笑地推了推他,“闹差不多就得了,回你自己房里睡去。” 她很高兴他愿意稍稍撒开些性子。 比起往常那种死气活样躲起来憋着生闷气的模样,她更喜欢看到这样活跳跳作天作地的傅凛。 不过坐榻狭小,他长手长脚,又是个身娇体贵的,若当真任由他窝在这里睡一夜,明日怕要浑身疼得站不直。 “把我的礼物还来,”傅凛不为所动,“你若不还,我就不走了。” 叶凤歌伸出两指在他额头一弹,“没完了是吧?” “没完。”他捂住额头,倔强瞪人。 “东西又不在我这儿,送都送出去了,”叶凤歌好笑又头疼地白他一眼,“再说了,即便我拉下脸去找闵肃要回来,以你那大爷脾气,也是不肯再收的吧?” 傅凛想了想,这才不甘不愿地坐起身来,“那你得另送我一样。” 他妥协,不是不愿收“要回来的礼物”。 而是因为“找人讨回已经送出去的东西这种事”,确实很丢脸,他舍不得让叶凤歌去受这种难堪。 罢了,明日他自己去问闵肃要回来就是,他丢脸总好过叶凤歌丢脸。 若闵肃胆敢不还,他就叫人将那家伙种进土里—— 头朝下种进土里,哼哼。 叶凤歌见他难得妥协,想了想,点头应了,“不过你得容我再想想送你什么。” 为了那个发冠,她不但把钱花光,还债台高筑。 瞧瞧这是个什么糊涂事,兜这么大圈子惹出一串风波。 叶凤歌暗暗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最近真的很不对劲。 被叶凤歌轻推着踏出她的房门后,傅凛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回头认真地问,“傍晚我将你关在门外,你是不是很生气?” 对他这一反常态的坦诚,叶凤歌一时竟没能适应,愣了半晌才道,“是有点。” 傅凛点点头,举步站到房门外,回身与她隔着门槛相对而立。 “你快关门。” 叶凤歌一头雾水地蹙眉,“什么?” “你关门吧,”傅凛顿了顿,又叮嘱道,“重一点关。” “深更半夜的,我为什么要‘重一点关门’?”叶凤歌不知他这是唱的哪一出,顿时有种挠头的冲动。 “我俩不能有隔夜仇,”傅凛指了指乌漆嘛黑的天空,“趁着天还没亮,你报仇吧。” 口头上的致歉没诚意,他既让她受了委屈,就得让她原样还回来。 “傅五爷果然有担当,”叶凤歌压低嗓音打趣道,“可你傍晚当我面甩门的时候,那么多人瞧见,我很落面子的。这会儿就算你让我报仇,终究也只有咱们两个知道,还是我吃亏。” 傅凛颔首,“这好办,你等会儿。” 见他神情郑重地转身就走,叶凤歌大惊失色,赶忙扯住他的衣袖,“你要做什么?” “我得帮你把场子找回来,”傅凛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叫北院的人都出来,让他们看着你报仇;若你觉得还不解气,我可以将宅子里所有人都叫来……” 叶凤歌噗嗤一笑,“别卖呆了,赶紧回去睡,不怪你的。” 认真说起来,若不是她脑门一拍买下了那个发冠,根本不会有今日这些风波,她也没什么好委屈的。 傅凛坚定地摇了摇头,“在我的地盘上,谁也不能白白欺负了你。连我也不能。” 倔强的傅五爷言出必行,果然在中宵半夜将宅子里的人都从睡梦中唤醒,在北院济济一堂,围观“五爷被凤姐儿关在门外”的一幕。 围观众人强忍呵欠,睁大困倦泪眼,有苦说不出。 “承恩哥,”顺子小声咕囔道,“你说五爷这是……”发的什么癫? 后面几个字不敢说出口,顿住斟酌片刻后,选择了较为委婉的说法,“我是说,五爷这是什么意思?” 承恩年长些,性子又敦厚可靠,寻常有什么事想不明白时,顺子他们这些小的总是喜欢向他请教。 承恩笑笑,小声道,“我猜,这意思大概是咱们这儿,快要有两位主人了吧。” 他虽还没有成亲,却也有心仪的姑娘,五爷这架势他熟—— 没发癫,就是情情爱爱冲昏头,发傻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26.第二十六章 用自己的方式向叶凤歌低头求和, 并成功博得叶凤歌粲然笑谅后, 傅凛神清气爽地迈开步子回房去, 留下一众从睡梦中被唤醒的无辜者面面相觑。 因着幼年的惊魂遭遇,傅凛本就是个不易安稳入睡的人,今夜经历了心绪大落再大起, 自又是躁得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但今夜的难以成眠与以往截然不同,再无往日那般火灼油烹般的煎熬。 情窦初开的少年心啊,酸涩与甜蜜驳杂交织, 喜乐嗔痴全都澄澈纯明。 像仲春里繁花似锦, 像炎夏时风荷盈露,像金秋间蜜果挂枝,像寒冬时初雪绵甜。 与世上所有美好同在。 傅凛笑红了脸坐起身来,抬手薅乱一头如缎墨发,摸到火折子重新点亮了床畔的烛台。 下榻去拿了炭笔, 又从床头小柜中取出一个黑色封皮的小册子后, 他回到床榻上, 靠坐在床头, 将黑皮小册子摊在面前。 他抿着止不住上扬的唇角, 执笔在小册子里又添上新的内容: 被子很暖很软, 似沾了糖砂的云。 写下这句只有他自己才懂其中深意的话后, 他将炭笔与小册子搁到一旁, 灭了烛火, 心满意足地重新躺下。 先前叶凤歌拿自己的被子将他裹住, 那上头有她的温软与馨香。 她大约没留心他频频用鼻尖抵在被子上的小动作。 所以她定然不知, 那时他一度认为自己可能会被甜化了去。 记挂着“自己的礼物”还在闵肃手中,翌日清晨天光未亮,素来晚起的傅凛便衣着齐整地打开房门,将闵肃唤来讨回那个本属于自己的小发冠。 闵肃照例不多嘴,什么也没问,便将装了小发冠的那匣子取来奉上。 虽对他沉默的配合较为满意,傅凛还是没忘提醒道,“昨日凤歌是同我置气才随手扔给你的,没有旁的意思,你切切不要有多余且错误的遐想。” 无辜的闵肃偷偷撇了撇嘴。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想。 眼未瞎心未盲的人都瞧得出,究竟谁才是那个心怀“多余且错误的遐想”的。 成功收复“失地”后,傅凛与叶凤歌一道在北院小厅用了早饭,便要去书楼绘制裴沥文要的“十二小人计时滴漏”图纸。 去做正事之前,傅凛没忘了提醒叶凤歌,“说好要另送了一样礼物的,别想赖。” 怕叶凤歌知他将那小发冠追讨回来后,会想趁机赖掉答应的“另一样礼物”,他已对闵肃下了“封口令”。 “谁要赖了?”叶凤歌没好气地笑瞪他一眼,从后头推着他的肩将他送走了。 既昨夜应下另送傅凛一件礼物的要求,叶凤歌就从未想过要赖掉的。 毕竟这些年来,她就没送过他什么像样的东西。 倒是傅凛,不但常常亲手做了许多精巧稀奇的玩意儿送她,有时还会托裴沥文从外头买一些珠珠玉玉的东西回来给她。 林林总总加一加,这七年来傅凛送给叶凤歌的东西,加起来都快装满两个楠木箱了,她投桃报李一些,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 不过这时的叶凤歌囊中空空,只能绞尽脑汁盘算琢磨,想送一件不必花钱,却又贵重像样的礼物给他。 如此自相矛盾的前提条件,毫无意外地使叶凤歌陷入焦灼迷茫,心浮气躁之下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没头苍蝇似地出了北院,漫无目的地在各个院子里瞎晃悠。 路过中庭时,隔着老远就瞧见尹华茂在树下冲他姐姐发脾气。 上回因欺负叶凤歌被傅凛收拾了一顿后,尹华茂自然不敢再动这宅子里的人,只能在他姐姐和他家带来的那个小丫头面前逞威风。 此刻虽听不清他在嚷什么,可他急赤白脸冲尹笑萍捏着拳头的模样,叶凤歌倒是看得很真切。 时不时还一脚踢过去。 他的身形看上去似是灌满力道的弓,根本不是玩笑打闹的模样。 尹笑萍对他照旧纵容,竟连他那毫不客气的拳打脚踢也站在原地受着。 远远瞥见这一幕的叶凤歌暗自啧声,却也不打算管闲事,便绕着走开了。 在叶凤歌的观念里,谁惯出的坏毛病就该谁自己去治。 那尹华茂又不是她惯坏的,斧正他的心性自不是她的责任。她才不去无谓强出头。 待叶凤歌去找宿大娘要了一个大花洒壶回来,再路过中庭时,尹笑萍已经没在那里,只有尹华茂独自猛踹着树干发脾气。 叶凤歌万分不想跟这位棘手的表少爷打照面,却不幸地被他瞧见了。 “喂!你!站住站住!” 尹华茂一边指着叶凤歌,一边快步跑了过来,“你抱这么大个花洒壶做什么?” “五爷托我在北院种了一点小白菜,我拿这个回去浇水。”叶凤歌口中虽和气应着,却警惕地后退两步。 “听说你在五表哥面前说话最管用,”尹华茂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能请你帮我个忙么?” 大约是上回被傅凛收拾得够呛,他对叶凤歌的态度较上回明显客气许多。 可叶凤歌对这顽劣的小少年实在观感不好,打从心里不想与他有什么来往,自然并不想帮他任何事。 见她抿唇不吭声,尹华茂顾自又道,“你帮我跟五表哥说说,我想去山下的桐山城玩,成么?” 这座山间方圆十里加起来拢共还不足二十户人家,对尹华茂来说实在是清静到近乎寡淡了。 “山上清静却无趣,表少爷想去城里逛逛也算合乎情理的事,为什么不自己跟五爷说?”叶凤歌客气疏离地笑笑。 “我不敢啊,他那么凶,”尹华茂认怂倒是坦诚,“早先叫我姐姐去说了,五表哥没同意。” 所以,先前就是因为这个事对自家亲姐姐拳打脚踢?叶凤歌对他的观感又坏上三分,顿时连敷衍的客套都不想给了。 “既表小姐亲自去说,都没能得五爷允准,那我去说更没用了,毕竟我只是个客居的侍药而已,”叶凤歌面色冷凝,淡声道,“抱歉,帮不上忙。借过。” 说完,抱紧怀里的大花洒壶,举步绕过他的阻挡就走。 许是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地拒绝,尹华茂恼了,虽没敢再拿出随身的那根银鞭,却还是目露凶光地伸手去抓她的胳臂。 虽叶凤歌是背对他的,却一直防备着他又来偷袭,便顺利地闪身躲过,连点衣角都没给他碰到。 正巧这时两名北院的小竹僮抬了一大筐碳要回北院,见尹华茂又来惹叶凤歌,自是上去帮腔护着。 尹华茂对傅凛的畏惧显然不轻,眼前这三个都是北院的人,他也就没再纠缠,讪讪转身走了。 毕竟这回他没对自己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叶凤歌回到北院后就将这事抛诸脑后。 仔仔细细给主屋廊前那垄昨日才点上的小白菜浇了水,就回自己房里去画画片儿,顺便接着想该另送傅凛什么礼物的事。 倒是那俩小竹僮替她不平,等傅凛与裴沥文从书楼并肩出来后便去告状,加油添醋了几句,将先前在中庭所见同傅凛讲了一遍。 尹华茂绝非宽厚有教养的性情,虽被傅凛警告后便再没对宅子里的人动过手,但在一些小事上刁难、磋磨倒是常有。 宅子里的丫头竹僮们吃了不少说不出的苦头,背地里提起这个表少爷自都没什么好脸色。 两个小竹僮还记着上回尹华茂无端追打叶凤歌的事,又都拿叶凤歌当自己人,便又不忿地补充道,“上回凤姐儿被打伤了都不计较,还替表少爷求情,请五爷饶了他五个板子呢!他可倒好,今日又想来欺负人。” 听得尹华茂记吃不记打,傅凛冷笑,“既他在宅子里闲得磨皮擦痒,那就再去药圃帮忙吧。” 一个小竹僮挠头嘀咕,“可是防风收完了,这会儿药圃的地都空着,表少爷去了也没事做。” “谁说没事做了?”傅凛冷冷瞥他一眼,“开春后要种掌叶大黄,入冬就得将冻土全部深耕。” 他们只做宅子里的活,对药圃的事知之甚少,听傅凛这样一说,顿时乐不可支。 两位小竹僮帮叶凤歌讨了公道,便高高兴兴地接着做事去了。 傅凛唤来闵肃,“你拨两个人去盯着,谁也不许帮忙,叫尹华茂老实将冻土全部翻一遍。若他或尹笑萍还想叽叽歪歪,也不必来问我,直接将他们二人种在土里就行了。” 连他都不能欺负叶凤歌,尹家那混球算什么玩意儿,找死。 立冬这日,叶凤歌的师父妙逢时如期而至。 妙逢时上一次来替傅凛诊脉、调药方,还是两年前的事了。 换言之,叶凤歌也有两年没见着师父。 一听说自家师父正在前厅与傅凛喝茶叙话,叶凤歌按捺不住,不管不顾地就冲进了前厅,脚步是少见的雀跃,近乎连蹦带跳。 “师父!” 叶凤歌扑身过去,眉眼弯弯,甜嗓娇娇,瞬间点燃了师徒二人久别重逢的喜悦。 陌生人瞧着妙逢时的第一眼,通常都很难相信她是个赫赫有名的医术大家。 她长相英飒,又是个我行我素的性情,有时举止洒脱不羁到近乎疏狂,更像个叱咤江湖的女游侠。 “小啾啾显然很想我,为师心下甚慰啊。” 妙逢时笑得那叫一个意态风流,张开双臂将叶凤歌拥住,照着她笑吟吟的脸边就是一记响亮香吻。 “师父,我都多大个人了,就不能别再当众叫小名吗?” 叶凤歌这才想起前厅里不止自己与师父二人,当即赧然捂住红扑扑的笑脸,有些尴尬地回头看了看。 主座上,傅凛脸色铁青,眼中却委屈泛红。 像被谁欺负惨了似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27.第二十七章 与叶凤歌无声对视一瞬后, 傅凛敛了敛睫, 淡淡将头撇开, 暗自吐纳数回后,脸色很快也由铁青转回玉白。 仿佛先前那副强捺恼怒、暗自委屈的模样只是旁人眼花的错觉。 可不知怎的,叶凤歌心中竟莫名有些愧疚发虚, 就仿佛自己当真欺负他了似的。 怪了,她又没对他做什么…… 哦,好吧, 方才她只顾着来见师父, 不经通传就很失礼地闯了进来,对傅五公子当家人的威严有失尊敬—— 若傅凛是为着这事怄气,那她确实算是欺负了他。 两人平日里私下如何相处那是私下的事,毕竟这会儿傅凛是在以主人的身份待客,虽说这个“客”是她的师父, 按礼数她也确实不该如此鲁莽冒失。 “我与师父两年没见, 一时忘形就闯进来了, 请五爷雅量海涵。” 想明白了自己的过失之处后, 叶凤歌自然没法子理直气壮, 尴尬抿着笑垂下脸, 讪讪抬手按住突然酸疼的额穴。 不敢再看傅凛, 更不敢回身面对自家师父。 也因着她谁也不敢看, 便错过了傅凛因她这近乎客套的言辞而突凝薄霜的神情, 也错过了妙逢时那若有所思的似笑非笑。 正当叶凤歌踌躇思量着要不要先行告退, 晚些再单独面见师父时, 管事宿大娘的到来无意间拯救她于水火。 见宿大娘进来向傅凛回话,叶凤歌忙退到一旁,规规矩矩站在了妙逢时身侧。 “照五爷吩咐,已替妙大夫将南院的客厢备好。” 听了宿大娘的回禀,傅凛只是板着脸浅浅颔首。 傅凛平日里大略就是这般模样,也只有与叶凤歌相处时才会多些活络的人气儿,宿大娘早已习惯,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自若地转而对妙逢时笑道:“妙大夫一路舟车劳顿,是否先移步南院小憩片刻?” 虽说妙逢时总是一两年才来桐山一趟,但宿大娘办事妥帖,一直将妙逢时的习惯记得很清楚。 以往妙逢时每次来后,并不会着急忙慌地上来就替傅凛诊脉,通常都是小住两三日,先找叶凤歌问过一些情形,再从北院找几个日常在傅凛近前服侍的人问些事,最后才是诊脉、调方子。 妙逢时远远抛给傅凛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脸,“哟,傅五公子是有多不想看到我这个大夫?竟特意将我丢到离北院最远处去。” 往年她来时,通常都住在离北院相对近些的东院。 对她这挑事般的问话,傅凛显然并不想搭理,清清冷冷一挑眉,什么话也没说。 叶凤歌见状,赶忙小小挪近妙逢时半步,浅声在她耳边解释道,“师父,五爷不是故意将您挪到远处,只是东院住着傅将军送来的客人,这才……” 这些年来她太习惯护着傅凛,哪怕明知在自家师父面前说多就容易错多,却还是不愿傅凛被误解。 “啾啾,没规矩了啊。这种解释该由主人家出面的,你着急忙慌补什么漏?”虽是近乎训诫的话,但妙逢时语调随意,还带着点笑模样,并不见严厉苛责的意思。 可在叶凤歌听来却是话里有话,心中立时“咯噔”一下,赶忙闭嘴噤声。 “妙手一脉”的药门弟子大多常年被派在外,在师父座前听教的日子自然比医门弟子少得多,时日一长,在许多师门的规矩上不免就会有些怠惰疏忽。 这七年来傅凛从未将叶凤歌当做外人,这使她时常有些大意,甚少想起自己在此的身份只是客居侍药,逾矩僭越地发声替傅凛圆场补漏已是习以为常。 今日被自家师父逮个正着,叶凤歌心知晚些与师父单独面谈时定要挨训,当下便缩得跟个鹌鹑似的。 余光瞥见她那副自知理亏的模样,妙逢时笑着打了个呵欠,又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傅凛忽然握成拳的手。 “凤歌,我是不是该喝药了?”傅凛忽然出声。 上午傅凛一直在与账房的人核对账目,忙到未时才吃午饭,因此妙逢时到的那会儿,叶凤歌正在北院小厨房替他熬药。 叶凤歌太过震惊,根本没留心傅凛的称呼,只是惊讶地回头看向他,迟疑着点了头。 为了替她解围,免她再在师父面前接着受斥责,傅五爷竟主动问药喝了。 这一刻,叶凤歌甚至生出个荒谬的感觉:若非顾忌着眼前这人的身份是“叶凤歌的师父”,说不定傅凛已经掀桌翻脸了。 “那走吧,”傅凛平静地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褶皱,“妙大夫请自便。” 妙逢时随手拍了拍叶凤歌的肩,呵欠连天地笑道,“去吧,为师这一路奔波下来还真是累了,你算着时辰过来答话就是。” “是,师父。” 回到北院后,叶凤歌先去小厨房端了药,这才来到傅凛的寝房。 傅凛站在外间角落的脸盆架子前,慢条斯理地从铜盆中拎起巾子拧着。 “你过来。” 打量着碗中的药还有些烫,叶凤歌便先将药碗搁在小桌上晾着,疑惑地回头看向他,“怎么了?” 傅凛并不看她,认真将拧到半干的巾子抖开,从容地折叠着。 浑身上下写满“爷不高兴”。 叶凤歌没奈何地笑笑,依言走过去站到他面前,“做什么?” 话音才落,那张散着温热水气的巾子就覆到了她的脸上,傅凛修长宽大的一手也托住了她的后脑勺。 叶凤歌挣脱不得,只好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扯开,轻恼地笑瞪他一眼,“这又是在闹什么?” “洗脸,”他语气有些淡淡的恼火,手上的动作却轻柔细致,“妙逢时这个……” 想起叶凤歌对妙逢时的敬重,他急忙收住险些脱口的恶言,悒悒不乐地换了个客气点的说法,“什么破师父,没点师父的样子。”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妙逢时,可在他的记忆里,以往妙逢时来与叶凤歌虽亲昵热络,却并没有如今日这般又亲又抱的举动。 真是想了就恨。 凭什么?!连他都没有…… “不许说我师父坏话。”叶凤歌轻轻嗔了他一眼,虽不凶,但对妙逢时的维护之意还是很明显的。 这又是洗脸又是说坏话的,叶凤歌总算明白,他的不满是源于方才自家师父在她颊边的那记香吻。 她笑了笑,只当傅凛的恼怒是在闹小孩脾气。 小孩子总是这样,一旦觉得自己最亲近的伙伴忽然要被人抢了去,总是忍不住要别扭生气的。 傅凛深深凝了她片刻后,漂亮的薄唇抿成倔强又委屈的直线,终于如她所愿地撒开手,将那巾子扔回铜盆中。 脚步重重地朝着内间走了几步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滞了滞,片刻后就突兀且僵硬地折身回来,走到软榻前重重坐下,双手握拳又放开。 他面无表情地闭了闭眼,似在暗自调息吐纳,握拳的动作反复数回,像在强忍不适。 叶凤歌被他这一连串奇怪的反应闹得有些糊涂,蹙紧眉头茫然愣在原地。 静默半晌后,傅凛像是终于稳住了心绪,徐徐踢掉鞋子,盘腿坐到软榻上。 “你之前说了,叫我生气时别再自己躲起来。”沉嗓徐缓,带着一种艰难发声的轻沙。 这点小小的改变对寻常人来说或许不值一提,可在傅凛身上,实在算得上是极大的改善。 叶凤歌恍然大悟地笑了,心中涌起柔暖热流。 他在解释。 解释方才他朝内间走了两步又退回来的奇怪举动,是因为想起她说过的话。 因着她曾有那样的叮嘱和请求,他就开始试着生气时不再躲起来,虽然这明显让他难受不自在,可他还是照着她的话做了。 虽还不知他此刻是在气什么,可他竟当真能在怒气渐长时还将她说过的话放在心上,并尽力勉强自己照着她的话去做…… 要知道,好几年前妙逢时就曾试过许多法子,想要不动声色地加以引导,让他学着及时宣泄自己的负面情绪;可他一直非常抗拒,对妙逢时的所有建议全都充耳不闻。 叶凤歌伸出食指揉了揉发烫的眼角,欣慰地笑着走过去站到他面前,柔声安抚,“方才我又不是当真在吼你,只是想告诉你,我师父并非轻浮不庄重,你别在背后说她。” 傅凛淡淡“哼”了一声,垂下脑袋拿倔强的头顶给她看。 “我五岁拜到师父门下,之后的八年里师父不单对我传道授业,也管教养我品性行止。”叶凤歌转身去端了药碗来,笑吟吟递过去。 “总之,我算是师父亲自带大的,所以她时不时会有些亲昵的举动……怎么说呢?嗯,就是只是大人对小孩儿表达疼惜爱重的方式,绝不是浪荡轻浮。” 傅凛缓缓掀了眼皮,若有所思地睨了她一眼后,动作僵硬地伸手接了她递来的药碗。 算是接受了她这说法。 见他只是拿小匙搅动着那碗已温热的汤药,叶凤歌忍不住催促道,“再搅和就凉了,赶紧喝吧。” 傅凛依言舀起一小匙苦药送进自己口中,磨磨蹭蹭将那口药吞下后,就咬着小匙的边沿再无动作。 叶凤歌搬了雕花圆凳坐到他面前,右手手掌撑在膝头,倾身觑着他低垂的脸,笑嗔着劝道,“这位爷,你既都给了我这面子喝下了第一口药,不如索性就一鼓作气将整碗全喝了吧。” “等等再喝。”傅凛双手捧着药碗,使劲清了清嗓子,又无端地咳嗽了几声。 叶凤歌以为他呛着了,赶忙伸手拍拍他的背替他顺气。 “你方才说,你师父亲手带大了你,”傅凛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长睫,口中叼着那小匙,含含糊糊问道,“所以她想要表达对你的疼爱时,就会亲亲抱抱?” 不知他为何又忽然提起这一茬,叶凤歌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是这样没错。怎么了?” “那你不也常说我是你亲手养大的?”傅凛没有看她,只是若无其事地将小匙放回药碗中,语气是就事论事般的冷静坦然。 “你怎么从来没有……表达过你的疼爱?” 坐在他面前的叶凤歌僵住,宛如石化般一动不动,只是瞪着他。 今日立冬,午后的冬阳蒙茸绵软,慵懒舒缓地透窗而来,无声迤逦地铺开一室暧昧光晕。 这光晕似在主屋寝房四围罩了与世隔绝的结界,安静得让叶凤歌听不见一丁点儿来自外头的声音。 她只听到“砰砰砰砰”的狂乱心音,也不知那声音是从哪里冒出的。 慢慢的,她秀气的耳尖开始泛起滚滚红浪,一路向脖子根蔓延而去。 素日里灵动慧黠的眼眸迟缓地向下略略扫过,正正瞧见傅凛低垂的眼睫止不住地轻轻颤着。 就那么若有似无地扑扇扑扇,挥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微澜。 混乱的恍惚中,叶凤歌心中响起一句没头没脑的喟叹—— 真像他送给她的那个小蝴蝶花钿啊。 “我是说,择日不如撞日,”傅凛清了清嗓子,徐徐抬起头,一本正经地道,“你也……表达一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公子病》正文 28.第二十八章 小时傅凛几乎只要出门见风必会高热卧床, 因此在临川傅宅的那些年, 他没能与族中同龄人一道进家塾、考书院, 甚至连正经开蒙都没有,只能等到家中叔伯姑姑或年岁较长的同辈堂兄姐们谁得了空,才会去他房里教他读书识字。 所以他在被送到这里来之前, 一个同龄玩伴都没有。 被送到桐山这座宅子来后,他终于有了第一个伙伴叶凤歌。 到了第二年年尾,远在临川的傅老太君考虑到傅凛已近十二岁, 再不规规整整读书怕真要废了, 这才从就近的桐山城里请来裴先生做他的西席。 而裴先生的小儿子裴沥文作为傅凛的伴读,就成了他的第二个伙伴。 虽傅凛对裴沥文远不如与叶凤歌那般亲近,但裴沥文并不计较,对傅凛可谓掏心掏肺。 别看如今裴沥文一副斯文可靠的样子,十来岁时也是个皮猴子般的欠揍小少年。 傅凛记得裴沥文刚来做伴读的头两年里, 时常因为欺负邻居家的小姑娘而被裴先生狠狠教训, 隔天到这里来后还会被罚抄书。 这样的情形似乎持续了很久, 久到那时对人对事很少有好奇心的傅凛都忍不住疑惑, “为什么明知裴先生会打你罚你, 还总要去招惹隔壁小姑娘?” 那时裴沥文捏着自己抄书到猛打颤的胳臂, 嘿嘿嘿笑得神秘极了, “你不懂, 小姑娘气嘟嘟红着脸跺脚咬牙的样子, 可有意思了。” 宁愿被打被罚, 也偏要屡教不改地去隔壁欺负人, 就为看人家“气嘟嘟红着脸跺脚咬牙”的样子—— 因为这事,傅凛一度觉得裴沥文有点缺心眼儿。 毕竟当年的他实在想不出这事哪里有意思。 可此刻看着叶凤歌秀雅双颊透骨红,懵懵地瞪着自己,嫣红柔唇开开合合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的模样,傅凛忽然觉得,裴沥文说得对。 还当真是挺有意思。 嗔恼的红脸,发怔的水眸,措手不及的懵懵然。 平日里端的那副“姐姐”模样踪迹全无,简直可爱到叫人心痒痒。 他抿住唇角险些逸出的恶劣偷笑,板着微烫的脸,端着一副坦然无辜的模样,心里像有几百只幼嫩的猫爪子在挠啊挠。 这滋味,当真是又难受,又……舒服。 “原来你以往说的疼我,都只是随口敷衍啊,”傅凛状似落寞地撇了撇嘴,“算了,不勉强你。” 傅五爷在商场上所向披靡可不是靠运气,见好就收的道理自然是懂的。 震惊愣怔好半晌的叶凤歌像是终于醒过神来,清了清嗓子,绷着红脸觑他一眼,“表达对你的疼爱是吗?” 这下轮到傅凛愣了。 他原以为自己既说“算了”,叶凤歌便会当他只是顽皮胡闹,暗自羞恼一通后,便会端起“姐姐”的大度架子假装无事发生。 “不是,我……”傅凛心中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边说着话就想往坐榻角落里缩去。 哪知叶凤歌却倏地倾身靠近,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 那通红的秀颜上盈满恼怒,就连唇角扯出的那抹笑都像闪着锋利的光芒。 笑如糖刀的叶凤歌手下半点不留情,使劲拧着他的耳朵,甜嗓压得凶巴巴,“疼不疼?” 傅凛一时无措,吃痛地皱着脸轻轻点了点头,“疼……” “哎,”叶凤歌面上红晕虽未褪,却咬牙切齿凶得很,“瞧,你这一‘疼’,我这一‘哎’,可不就是‘疼、哎’了?” “松手,松手,”傅凛握住她的手腕,不是很用力地掰扯着,“我可是爷!没有人是这样对待爷的!” 虽疼到形象尽毁地嗷嗷叫,他的眼角眉梢却忍不住偷偷往上扬。 被她如此“粗暴”对待,心里竟还乐不可支—— 他觉得自己可能病入膏肓了,这病没药医。 叶凤歌拧着他耳朵的手凶残地旋了旋,从牙缝里迸出冷声笑哼,“没有人是这么对待爷的是吗?真巧,我今日起就改名叫‘没有人’!” 傅凛赶忙抬起右手覆住她拧在自己耳朵上的手,疼得脸都快变形,却又很想笑。 改名叫“没有人”?她那脑子究竟怎么长的,哈哈哈……嘶,真疼。 面对他嘶痛到变形的俊脸,叶凤歌终究还是于心不忍,手上力道稍稍松了些,“还闹不闹了?还要不要我继续表达‘疼爱’了?” “不闹了。”傅凛眨着满眼薄薄痛泪,苦笑示弱。 明明被他装妖作怪的挑衅怄得恼羞成怒,打定主意要狠狠收拾他,可在他那可怜巴巴求饶而不自知的笑望下,叶凤歌顿时就没出息地心软了。 叶凤歌心中暗骂一声卑鄙,却不得不含恨承认,长了一张漂亮脸蛋儿就是好处多。 她恼羞成怒地松开手,叉腰做茶壶状指着他,“往后再这么跟我没遮没拦地胡说八道,看我不把你剁成馅儿做了包子喂狗去!” “吹吧,你根本就不会做包子。”傅凛揉着被拧到通红的右耳,垂着脑袋不知死活地偷笑顶嘴。 叶凤歌斜挑半唇,冷笑轻哼着放下手站起身,双臂环胸睨着他,“药凉了,晚些叫承恩另给你熬一碗来,自己老实喝了。晚饭自己吃,不高兴自己吃就找沥文少爷陪你吃。” 下午裴沥文要来找傅凛说事,算时辰差不多也快到了。 “你去哪儿?”傅凛顿时敛了方才那笑闹的神情,猛地抬起头。 叶凤歌向来最受不住他这种不经意间卖惨的神情,见状使劲咽了咽口水,强令自己硬气心肠,重重一哼。 “我要去师父跟前答话,”她使劲振了振衣袖,磨牙笑得发狠,“完了就去找掌勺大娘,学做包子!你个混账小子,若再冲我胡说八道,早晚把你剁成馅儿!” 管你长再好看也剁!剁得细细的! 裴沥文在书楼久候傅凛多时却迟迟不见他现身,疑心他是宿疾发作,便赶过来一探究竟。 问了今日在傅凛跟前伺候的承恩,得知傅凛在主屋寝房内,又听说妙逢时来了,还唤了叶凤歌过南院去问话,裴沥文怕傅凛是寒症发作倒在房中没人知,就赶紧跑到寝房门口。 见房门虚掩,他轻叩两声没得到里头回应,再顾不得傅凛平日里三令五申的忌讳,猛地推门而入。 却见傅凛盘腿坐在外间软榻上,垂着脸捂着耳朵偷笑。 裴沥文从侧面远远这么一瞧,顿时就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没瞧出傅家五爷有半点病气,傻气倒是噗噜噜冒得满屋子都是。 许是察觉到房中多了另一个人的气息,傅凛倏地扭头看过来,右手也在同一时间探向窗棂下的某处,眉头紧蹙,目射寒江。 见是裴沥文,他才吐出提起的那口气,慢慢将手收回。 “谁让你不敲门就进来的?找死得忙?”傅凛缓缓深吸一口气,平复住心中的惊骇。 这不知死活的家伙,差点就被…… 这些年来,寝房内的机关经傅凛的多番改造,早已不是原来那般只能闹着玩吓唬人的了。 为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伤,傅凛对宅中所有人都交代过,若未得他出声允许,除了叶凤歌之外,谁也不要轻易往这里头闯。 见他收回手去,神智也是清明的模样,裴沥文才缓缓松了绷紧的肩膀与脊背,劫后余生般后怕地咽了咽口水。 “我敲了,你没听见。我怕你有事,瞧着门没关,就进来了。” 傅凛淡淡横了他一眼,见他脸色有些发白,便抬了下巴指了指桌上,“自己倒水喝。” 裴沥文赶忙过去倒了一杯水给自己压压惊,又在傅凛的眼神示意下走到软榻前坐下。 “五爷有何指教?”裴沥文浅啜了一口杯中的温水,疑惑地看向傅凛。 傅凛再度抬手揉着自己的耳朵,“指教没有,倒是有点小事需要向你请教。” “突然这么客气,”裴沥文怕怕地将凳子往后挪得离他远些,紧了紧嗓子,“莫不是有诈?” “毛病,”傅凛没好气地呿了一声,“就方才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嗯,小时候你总欺负隔壁的那个小姑娘,其实是心中很喜爱她,对吧?” 裴沥文先是一愣,继而噗地笑出声,“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你想了五六年才明白?” 不过这也不能怪傅凛迟钝,实在是他无论身心都像是比同龄人长得迟些。 裴沥文刚来陪读的那年,傅凛身量瘦瘦小小,看着比裴沥文小了好几岁,可其实他是比裴沥文长一岁的。 一直到三、四年前,眼见着都十五六岁了,傅凛才忽然蹿起来,成了颀长高挑的大人模样。 这么一想,他在某些事上醒得比别人迟,也算是在情理之中了。 毕竟他向来不怎么踏出这宅子,自小身边也没太多伙伴,对这种小儿女的情愫心思自然糊涂迟钝。 裴沥文顿时觉得自己方才的笑有些残忍,心下懊悔不已。 被嘲笑的傅凛恼羞成怒,从角落里抓了一个小锦垫狠狠砸向裴沥文,“问你就好好答,废话那么多!” 裴沥文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个砸向自己正脸的小锦垫,收起调侃嘲笑,认真道,“是,可不就是喜爱得紧么。五爷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就,就想起了啊!你管我怎么想起的!”傅凛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又问,“那,后来呢?她如今……” 方才叶凤歌又气又恼地赧红着脸跺脚而去后,他坐在这里回味许久,愈发觉得裴沥文当年说得对了。 虽明知欺负人是不对的,可“欺负”心爱的小姑娘,实在很容易在躁动的少年心中暗暗滋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病态的欢愉。 不过,傅凛心底还是有些拿不准后果,刚巧裴沥文闯到跟前来,他就趁势请教了。 裴沥文若有所思地看了傅凛一眼,笑得无奈又遗憾,语带警示,“她去年成亲了。” “嗯?!”傅凛惊愕地瞪大了眼。 若他没记错,裴沥文是没有成亲的。所以…… “没错,她和别人成亲了,”裴沥文苦涩地撇撇嘴,“不是每个姑娘都会喜欢欺负过自己的混账小子。” 想起方才叶凤歌离去时就骂过这么一声“混账小子”,傅凛面色一白,胸腔里那颗先前还热火朝天扑腾个没完的心,凉了。 拔凉拔凉的那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