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匠娘子的水乡生活》 正文 1.第一章 春。 江南。 枕水镇。 三月的小雨淅淅沥沥。 阿媛刚从载客的乌篷船上下来,随着拥挤的人流踏上了枕水镇南面的埠头。可怜她一双新做的粉藕色莲头绣鞋,刚在那青石板街上踏了几步,便印了几个明显的泥点子。阿媛好生心疼,却也顾不得许多,挎好搭着蓝印花布的大篮子,撑开了油纸伞往那街巷深处行去。 枕水镇临水而建,偌大的镇子里大小河道穿梭,高低桥梁凌驾,恰有那纵横的两路宽水道将整个镇子分为东南西北大致四个区域。 镇东,镇北,镇西均是商铺林立,热闹繁华异常,而阿媛行走的镇南,深巷子里筑着高高的墙头,院落颇多,店面极少,俨然是民居紧凑之地。 阿媛在巷子中一个矮墙边停了下来。此处原本雪白的墙壁已经斑驳,镇南多是老宅,残破处并不鲜见。而裸|露的青砖缝里却肆意繁衍出一簇簇碧绿的凤尾蕨,迎着丝丝雨滴微颤着身姿,鲜翠欲滴。再是贫瘠的砖土,也未阻挡这生命的磅礴。阿媛看着,不由欢喜。 墙头伸出一枝沾了雨水犹如浴后美人的娇艳杏花,与凤尾蕨一起,一粉一翠,映衬得古朴的黛瓦白墙生机盎然,并未因陈旧而显破败之色。镇南民居,大抵如此,虽是老旧,却越发自然宁谧。 阿媛安心似的点点头,心道:“便是这里了,好在杏花未谢。” 她素来不怎么会记路,这家只来过一次,因前次商定了生意,她特意记下了这家的特征,怕今次来找不到。 “上了南面埠头直走,第二条巷子尽头前几户,那家墙披蕨草,院有杏花。”便是这样,她才记住了,不会一个人在这偌大的镇子里走丢。 这院墙开了道小木门,应是这家为了方便从巷子出来走水道特意开的后门。 阿媛轻轻敲了敲门。 这家二层的马头墙下镶着一扇雕花木窗,此时窗前便映出一个人影,立时问道:“何事?”声音软糯,是江南特有的温柔。 阿媛不慌不忙地答道:“沈娘子上回定的青团,我送来了。” 那里面一听,马上应了。过得半晌,一个着竹青色绣花上襦,水粉色百幅裙的年轻妇人给她开了门,正是那沈娘子。 沈娘子笑盈盈地客气道:“难为这下雨天,你还送过来。” 阿媛揭开那小心翼翼用布遮住的大篮子,取出最上面几个用油纸包成大块的物事,笑回道:“说好的生意,便是下刀子也要来的。误了您家过寒食节,我便是告罪也不顶事儿了。” 沈娘子笑着点点头,早拿了食盒将东西接了过来。 阿媛道:“每包六个,一共四包,烦请娘子查看。” 沈娘子笑着摆摆手,和气道:“数量必然不会少,味道更是让人放心。”眼前这看着十五六岁光景的小丫头,沈娘子是有几分好感的。相貌乖巧,做事利落不说,小小年纪出来贩卖,很是不易。又瞧着她身子瘦弱,心下便又生出几分疼惜。 阿媛见她满意,为人又爽快,想着将来能多做她几次生意,便又道:“这次还新做了艾饺和各色撒子,我包些给娘子尝个鲜吧。”说罢从篮中取了几个放到沈娘子的食盒里。 沈娘子见那捏成海燕状的艾饺颜色翠绿如玉,清香扑鼻,又见那金灿灿的撒子绾成各种形状,仿若金丝盘绕,顿时喜了眼,忍不住夸赞了几句。 当下沈娘子便付了青团的钱,又多给了几个钱,说是补贴点她坐船的钱。 阿媛道了谢,又小心地遮了篮子,重新撑了伞往下家去了。 “歪枣巷第三户,巷口有棵歪枣树,有个瘸子爱坐树下。今日做这家王娘子第三次生意,要了五个青团,十个艾饺并三个撒子。” “落日桥下第一家,此户临水有埠头,埠头下常系着只一人坐的小木船。今日做这家严婆婆第五次生意,要了十个青团,十个艾饺。不爱吃甜腻,要拿专门用黄油纸包了的,少油少糖的给她。” 阿媛按着记忆又如此走了三四家,虽则都不是第一次去的,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寻着路线,又尽量多记些没走过的路。 镇南虽只占枕水镇四分之一域,大小横竖也有十多条街巷,十多座桥,还有宽的窄的数不清的河道。 因为多数是住宅,很多小街巷都没有名字,向人打听起来皆是麻烦。本地人住惯了,说起来哪家哪家在何处都是差不离,只是阿媛却必须费了心思去记了,这里可不比她家山上那个南安村。南安村占地虽也大,户数却不过七八十户,几条村路简简单单,走上两日便熟了。 卖了那几户预定的人家,篮子里还剩了各色糕点数十个,是阿媛特意多做的。 今次赶上清明寒食二节,一来诸户家中禁火,只能冷食,二来亲友相约,或扫墓或踏春,总要备些拜祭用的糕点和路上的零嘴,阿媛的生意这才一下子翻倍了,往日里那些预定的买十个已算多,个的是大多数。都是吃了觉得味道好,让她下次来了直接送上门的。 除了预定,阿媛更多的时候是去叫卖。 今日因为预定的多,大篮子装不下了,不然她必要多做些去叫卖的。 此时,阿媛走到一处水域,两岸间大概有着十来丈距离,在镇上算是处极宽阔的水域了。 两岸间驾了一座数层高,能容两辆小轿并行而过的石拱廊桥,青瓦红柱,飞檐斗角,梁上有水墨画宫灯列排悬挂,端的是气势雄壮,古朴典雅。 此桥名曰双子桥,传说乃是百多年前,一位得了双生子的当地富翁出资修建,因而桥有双洞。 没有此桥前,据说镇南往镇北只能走水路,如今过了双子桥便是镇北。而此桥自建成起便成了各路行商和当地居民的避雨之处,江南多雨,有心的商人便专拣了这雨天来桥上买卖,挑个人旺。久之,无论风雨,这双子桥都成了市集一般,便称作桥市。 阿媛站在岸边,已透过薄雾依稀看到对岸彩灯高悬,人流穿梭。纵然是清明寒食二节,枕水镇的东,西,北三面也不会输了平日多少热闹,阿媛倒是喜欢这里的热闹。她又见还有三三两两结伴出游的学子,不知今日那人是否也恰好出游呢? 此时,零落的雨点倒是彻底收住了。阿媛上了桥,收了伞,便想趁着桥市把买卖做了,好赶去镇北。她随便往一边的廊椅上找了空位坐下,甩了甩被篮子勒出几道红印的手腕,又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腿。 桥上已是聚集了不少人,有来逛桥市的,有来躲雨的。桥上的买卖甚多,卖首饰的,卖糖果的,卖水果的,卖梅干菜的,捏面人的,摆博戏摊子的,挑夫寻差的除了那贩人的不便上桥,这桥市已算是各项齐备,热闹非凡了。 这样的喧闹气氛将桥本身的端雅庄严也给削弱下去。 阿媛自知若非清明时节,外出踏春的人多,这桥上多半是摩肩接踵的喧嚷,根本没她摆摊的地儿了。 她也不吆喝了,因为纵然是她出声了,也敌不过人家周围的声音大。 阿媛只将篮子放好,摆了几个模样最好的糕点在外面,又支了块牌子出来,上书“寒食糕点,一个五文”。字不算好,倒是工整。 阿媛算是村中少有的能识字的女子,而枕水镇盛行读书,不少人都是识几个字的,纵是那不识字的,看到精致的糕点,也知道问价。 不一会儿,便有个打扮漂亮的妇人走了过来,看着那牌子和糕点颇有兴趣:“五文一个,倒是便宜。可以尝吗?” 阿媛知道自己卖得便宜,镇上的糕点铺可都趁着过节涨价了。 她将早就切好的试吃品拿了出来,用细竹签子插了送到妇人面前。 那妇人尝了不住点头,又问道:“这青团中的红豆馅似乎带着清凉,与别家不同,不知如何做的。” 阿媛见她像个真心要买的,也不避忌,只道:“加了些薄荷叶的。春日湿气渐重,加了薄荷更帮那湿气透出来。味道也更清爽的,吃了人不乏。” 那妇人听她说话细致,糕点又好吃,果然当下便买走了十多个。 没过一会儿,又来了个老妇人,只瞟了那牌子一眼,目光便落到糕点上,直直地看了许久,才轻蔑地问道:“多少钱?” “五文一个。”阿媛也不多讲。她瞧了那老妇人是见了刚才那年轻妇人试吃才走过来的。 “鸡蛋也不过才五文一个,你这些个素糕点也太贵了,没啥稀罕。” 阿媛被她这么一说,心里极不好受。那鸡蛋五文一个,是鸡生的。人不过喂喂食,待生了蛋便凑起来卖。自己做个糕点天不亮就起来,还要费好一番功夫。如今却被这老妇人说是不如那鸡蛋。 不过阿媛自做这生意以来,见过的人也算多了,也不与这老妇人计较,知她那么说,要么是想压价,要么就是等她介绍一番糕点的特色,再蹭吃几个。 阿媛偏偏不如她的意,只笑道:“不贵不贵,刚才那娘子便说我这糕点卖便宜了,卖上七文一个也值得起。若是放到河对面的铺子去卖,便要二十文一个不止呢。” 老妇人见她伶牙俐齿,一点没了刚才见着青涩丫头的模样,讪讪的哼了一声,往前走了。 阿媛也不往心里去,但凡这上了些年纪的人,少有几个不是惜财又贪小便宜的,本心不坏,只是颇为难缠了些。 不过多时,又过来几个从镇北方向来的学子,在桥上逗玩了许久,又是吹糖人,又是玩博戏,似乎很少从书院里出来,凡事都觉得新鲜。 这行人从阿媛的身边过时,也没停留,她的摊位并不显眼。 阿媛却难得热情的吆喝起来:“青团,艾饺,撒子,买几个踏青游玩吃!” 那几人听着个甜美的声音,便侧身停了下来,看着那些糕点,好似突然有了兴致。 阿媛热心地介绍了,又主动让他们试吃。 那几人满意,便说要把她剩下的糕点都买了。 阿媛却蓦地犹豫了一下,笑盈盈地推说自己要留了几个作为路上充饥之用,其余的便都给他们包了起来。 “几位相公气度不凡,是镇北哪个书院的?”阿媛将油纸包递过去,状似无意地问道。 那几人颇为自豪,均笑道:“是瑜枫书院。” “今日书院休假,大家都出来踏青扫墓了吧?”阿媛接着问了。 “也不尽然,自有那外地的好学之人,赶不回家扫墓,又不愿出门游玩的,便留在书院温书了。” 阿媛想着,他家便是外地,今秋便要乡试,想必他还在书院用功的。 学子中突地有一人道:“小娘子是要去瑜枫书院找人吧?我看你有些面熟呢!”他这么说,旁边几人也都用有些戏谑的眼神看过来,阿媛便不好意思再打听下去了。 “没有的,各位说笑呢,我是想过去捡个生意的。”说着,想起那人,脸不自觉红了。 那几人也不再打趣,拿了糕点便说笑着走了。 阿媛将自己留下的糕点仔细包好了,收了篮子打算往镇北去。 这时,却见前面一处突然围了一圈人,似乎起了什么热闹。她本也没想着凑热闹,只是人群围绕的中心,一个镇定坦然的声音竟是十分熟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第2章 双子桥上起了热闹,游玩的人都围上去看热闹。 周围摊位的商贩竟也有丢了生意往人群里挤的,可见这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热闹! 人群中心引起热闹的是三个人。 一个是身着褐色长袍的中年男子,相貌颇有几分富贵。 一个是模样俊秀斯文,看着像读书人的年轻男子。只是他除了那张俊容与读书人肖似,身上的乡野装扮却是与读书人格格不入的。 还有一个也是乡野装扮的男子,年纪稍长,约莫三十来岁。形容却比那年轻男子粗鄙得多。手背上一条长长的刀疤十分可怖。 这三人中,先来桥上的是这年轻男子。他是个卖油纸伞的,当下便挑了空位将几把伞撑在地上,支了个摊子。 没过一会儿,穿褐色长袍的中年男人也上了桥,他看到年轻男子的伞,瞬间眼前一亮。此人乃是镇北付记伞行的老板。清明时节,祭拜扫墓有打白油纸伞的习惯,一时他店中白油纸伞的存货便卖缺了。恰巧镇中有家大户,过几日做丧,订了三十把白油纸伞。付老板不愿失了生意,便先应下,又往镇南急急赶去,想问个相熟的同行借伞应急。 不想他刚走上双子桥,便见了个年轻人撑了白油纸伞卖。他走过去细看,那质量成色均是上层,他着实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地摊上能有这样的上等货。 付老板当下问了价钱,年轻男子回了说三十文一把。 付老板觉得价格合理,若是在他店里面出售,这成色必得五十文一把,做丧要得多,打个折扣也得四十五文一把。 可按着商人的性子,付老板还是向年轻男子压了价,说自己要二十把伞,每把算二十五文。 年轻人却如何也不肯,说是买多买少都是一个价,三十文一把,不可再少。 付老板一来急用,他难得碰到个卖伞的,总比厚着脸皮去同行那里借伞要强。二来,付老板也觉得这伞的品质确实是值得起三十文的。 付老板当下便想付钱,这时桥上却来了第三个人,正是那手带刀疤的男子。 刀疤男子也是卖油纸伞的,正背了一筐油纸伞往双子桥上走。走了几步便听见了前面两人的对话。 刀疤男子插了过去,讨好地对付老板笑道:“老板,我这里正好有二十把白油纸伞,结实耐用,可是一等一的好货,我算您二十五文一把,您看如何?”说罢,取出背篓中的伞,撑开了给付老板看。 那年轻人见说好的生意因为这人出现有了变故,也并不气恼,由得付老板选择。 付老板看看刀疤男子的伞,又看看年轻人的伞,心中已有分晓。他眉头一挑,默然地点点头,也不理睬那刀疤男子,只转头对年轻男子道:“这位小哥,若你算我二十五文一把,我便买了你今日背来的所有伞,如何?” 这时刻,周围还未有人围观,只听得年轻男子要得了大生意,几个临近的摊位上倒是不少人侧目。 只是年轻男子的回答,更让他们不仅侧目,而且觉得可惜。 只见他神色平平,似乎不为所动,语气坦诚又礼貌地道:“这位客人,多谢您看得起我的伞,只是要拂了您的好意了。家中只我一人做伞,这样一把白油纸伞,看似简单,我一个人做却要花上起码六日,若是遇上不好的天气,恐怕八|九日也未必能成事。” 他撑开了伞,本是想更细致地向付老板展示,却忍不住自顾自细细抚摸起每一寸伞骨,专注而心疼,仿佛那是爱人的面庞,半晌才道:“这些衬子和批子,每一条都是经过数十道工序。这把伞,我敢说,用三年也不会有大的损毁。三十文一把,实在是最公道的价格了。” 他又转头取了背篓中的一把稍小些的油纸伞,道:“若是二十五文,便只能买到这小些的。” 几个旁边摊位的摊主见他因为不肯让价,恐怕就要失了生意,都替他觉得可惜。 这桥市,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同行间,若不是先者自己落了生意,后者是不能明抢了生意的,否则桥市上岂不天天有了纠纷看。没有秩序的地儿,生意越发难做,因而大家都努力维护着。 刀疤男子眼看着别人要成事,就降低自己的价格来抢生意,这在一众摊主看来都是不合规矩的,因而心中多少有些偏帮着年轻人。 此时,便有那热心人走过来劝道:“小伙子,你这里的伞大大小小恐怕有数十把,有些小的,恐怕还值不了二十五文,你二十五文全都卖给这位客人,想来是绝不会少赚的。何苦端着架子,白白让人抢了生意。”说罢,憋嘴瞥了那刀疤男子一眼。 旁边的人也围了一些过来,均是起哄道:“卖了吧,卖了吧!” 年轻男子却仍是淡淡地礼貌一笑,摇了摇头并不接受这个提议。 那热心人无奈苦笑一下,也不再相劝,只站在旁边瞧着这事儿如何收场。 付老板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这时,那刀疤男子又开口了:“客人,你看,这小子诓你呢!我也是做伞的,一把伞哪里费得了六日?我这白油纸伞,上等货,我只花三日便可做好。他自己手脚慢,偏偏要来当显摆。如今一把菜刀也不过三十文,这伞又不比铁器,怎值得起三十文?我看,还是客人你给的价钱公道,客人若是买我的伞,便算做二十二文如何?” 这话一出,周围便围了一圈人,都在看这付老板如何取舍,年轻人又是否会由着生意被抢去也不肯降价。 付老板转头对刀疤男子道:“哦?那你的伞能用几年?” 刀疤男子一拍胸脯道:“别说三年,我的伞五年用下来也跟今日一般!”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如今的伞,能用上三年已算不错的,大多数伞在使用过程中都免不了受损的,修修补补是常事。这刀疤男子为了抢生意,如此夸大其词,众人自然是不信的。 那边一直未开口的年轻男子却突然轻哼了一声,似是嘲笑。 声音不大,刀疤男子却听得分明。他一步跨到年轻男子身前,扭住了人家胳膊道:“你怎地?你几把破伞明明比不上我的,如今倒是瞧不上我的伞了!” 路人见了这边似乎要干架了,一时都拥了过来,瞬间围得水泄不通了。 年轻男子见他蛮横,面上却毫无惧色,他也不评论对方的伞,只笃定道:“我的伞,耐烈阳暴雨冰雹,投入沸水一夜,伞骨不折,伞纸不脱。” 众人见他一本正经,说的话却浮夸的紧,只当他为了抢回生意才说了大话。 刀疤男子听了,噗嗤一声大笑起来,拍着肚子道:“你这后生也不害臊,天下哪里有这样的伞?你若这样说,那我的伞更是耐得刀劈剑斩了!” 众人见这两人为了争夺生意,竟都是厚了脸皮了,不知谁先笑了一声,众人也随着哄笑起来。 付老板示意众人安静,这才道:“二位都认为自己做的伞比对方好,不如就在这桥上比比,看看到底是谁的伞好。二位意下如何?” 年轻男子道:“我的伞,不怕比。”又是一贯云淡风轻的模样,偏偏那毫不退让的口气让旁边的人都增了对他的信心。 刀疤男子哼笑一声,“难道我的伞就怕了?” 付老板道:“二位这便是同意了。”他转向围观众人道:“那便烦请各位做个见证,这二人谁的伞好,付某便买下谁的伞,按三十文一把的价格,买下二十把白油纸伞,决不食言!” 众人纷纷叫好。 刀疤男子听说按三十文一把算,早就眼睛放光了。而年轻男子却是不动声色。 “不知怎么个比法?”人群中突有一人问道。众人也纷纷感到好奇。 付老板捋了捋胡须,半晌后道:“今日既无烈阳暴雨冰雹,此处也无沸水。不如我取一石,以石击伞面,伞面先损者为输。各位都是用伞之人,当知一把好伞,最紧要的便是牢固耐用,想必此法能试出一二。”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附和道:“不错,这法子好。这伞最常用的,还是拿来遮雨。石子击中的力道,应该跟暴雨落下来差不多的。” 众人一时都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便也都应了此法。 付老板虽见二人并无异议,仍旧道:“若是有伞被损毁,付某另算赔偿。” 年轻人轻点了下头。 刀疤男子也笑道:“客人放心,我的伞不会破,您不必破费。” 如此比试便在一众人的见证下开始了。 人群中心摆上了两把伞。 两把同样颜色,同样大小的伞。 倒不是两把伞没有差异,只是如今的油纸伞差不多也就这个样子,要说多大的区别还真是看不出来。 付老板从博戏摊子上拿了一块掷石,约莫有七八个钱叠起来那么大。 “便从小哥的伞开始如何?”付老板问道。 年轻人点头表示同意。 付老板将石子在手上颠了颠,看准伞面便稍使力击了出去。 众人瞧着,觉得那力道可不算小,不觉替年轻人捏了把汗。 只听“腾”的一声弹音,石子已触到了伞骨间糊的纸上。 那纸面微微下陷,随着石子弹开立马恢复了原状。 众人立马准备拍手叫好了。 这颗小石子才不管电光火石间人们产生的各种强烈情绪,它只管按着它的方向迅速行进。 只见这石子被年轻人的伞弹起老高,到了那最高点终于又迅速回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旁边那刀疤男子的伞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第3章 隐约只听“呲”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待石子滚到地上,几个近前的人靠近一看,可不正是那刀疤男子的伞裂开了个小缝吗。 一个回弹之力竟让这把看起来坚固的伞蓦地破了相! 一时间不少人哄笑起来,更是有人对着刀疤男子讥讽道:“这伞若是能用五年,除非咱们枕水镇五年不下一场大雨吧!” 刀疤男子似是想不到自己的伞会迅速败下阵来,如今不仅没了刚才趾高气扬的神态,更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付老板平息下众人,这才道:“既然胜负已分,便不用再比了。” 付老板掏出三十个钱,塞到刀疤男子的手中,算是赔了他的伞钱,也不再对他言语。那刀疤男子刚才羞愧过后,现下反倒变得不可置信,对付老板给的钱也浑不在意。 “怎么可能破,怎么可能破?”他喃喃自语,还甚是有些不服气,“一定是那石头有问题,要不就是弹起来的力量更大!” 年轻男子作为行家,自然知道刀疤男子的伞为何不堪一击,但他绝不是那种为了显摆自己来揭他人短的人。 倒是付老板见刀疤男子兀自喋喋不休,心中不禁厌烦,故意大声道:“他的伞用了上好的皮纸,而且是糊了两层合起来的皮纸。你的伞糊了一层纸,虽然看起来一层有他的两层厚,但毕竟不是上好的纸,韧性是比不上的。他的衬子和批子三十二对,你的却只有二十八对,比牢固也是比不上的。他的伞网线有六圈,你的只有三圈,没有足够的棉线在下面支撑,石子打在边缘处批子撑开的地方,自然容易破损。” 付老板本想再一一说明两把伞的各种差异,好叫刀疤男子心服口服,可想到周围都不是内行人,未必听得懂他的专业术语,又见刀疤男子更加羞愧的模样,没有再继续下去。 刀疤男子本来以为是哪个大户家里赶着做丧,来桥上买伞的,正好便宜他抢个生意。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是个内行人! 围观者虽未完全听懂付老板的话,也算是明白了,是在说刀疤男子偷工减料,以次充好。 人群中对刀疤男子的讥讽声越来越多,他是彻底颜面扫地了。 喧嚷持续了好一会儿,随着刀疤男子背着他的伞框无声无息地离去,围观众人这才三三两两散去了。 年轻人将二十把伞仔细包住捆好,交到了付老板手中,也接过了付老板的钱。 他面上始终平静如水,没有一点在众人面前赢得胜利的喜悦。仿佛刚才那位刀疤男子来搅局的事根本没发生过,他只是依照最初就谈好的价格将伞卖了出去而已。 二十把伞,无论数目还是重量都算不得少,那是足足六百文钱。一般有这等买卖,都是要负责送货的,而年轻人却并不打算送货,他以自己还要摆摊的缘故,向付老板表达了歉意。 付老板不以为意,仍旧笑道:“年轻人,何必再如此走街串巷。来我的店里帮忙如何?” 年轻人似是料到付老板迟早会说出这句话,并不显得如何惊讶。 “客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家住在南安村,离枕水镇倒是有段距离。我现在还未成家,将来若是有机会搬到镇上来住,必是要找事儿做的,到时候还烦请老板提携。” 付老板微微有些失望,也不好过于勉强他,只道:“你一身手艺,卧于乡野好生可惜。来店里做个匠人,过几年便有人斟茶倒水叫你一声师傅了。我的店在镇北永定桥旁,你哪日想通了,来找我便是!成家的事儿,等你来了我店里,还怕着我不帮你张罗么?”说罢,付老板抚须笑了起来。 年轻人笑着道谢,付老板这才稍稍满意地走了。 年轻人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青竹哥!”阿媛在旁边围观了许久,虽然有些犹豫,但她觉得是该打个招呼的。 她早先听着声音,便觉得像是住在她家对面几丈外的颜青竹。后来证明她没有听错,可是那么多人在围观,事态还越来越热烈,她可不好得在那种时刻叫他,只是心里可是替他着急了好多回的。 “阿媛,你也来卖东西啦!”颜青竹原本平淡的神色因为阿媛的到来显得有些意外与欣喜。 “是啊,卖点青团。”阿媛晃了晃手中差不多见底的大篮子,小步走到颜青竹身前,轻声问道,“青竹哥,那个老板挺抬举你的,你不愿去他店里帮忙么?”她看得出来,那个老板早就知道刀疤男子的伞不如他的,却挑起来什么比试,分明有意让颜青竹在人前出风头,但颜青竹好像不怎么领情。 颜青竹叹了口气,“他不过是看中我的手艺罢了。”说罢,他微微有些失神。 阿媛有些奇怪,看中他的手艺不也就是看中他的人么? 就像镇上如果有哪家糕点铺子愿意请她,就算包吃包住工钱少些,她也愿意。可惜这种店铺一般不招年轻女孩子。 但颜青竹不一样,她觉得刚才那个老板说得很对,颜青竹不该一辈子窝在乡下的,更何况他家已经没有别的人。 “哦”阿媛点点头,觉得这始终是别人的事儿,她不便多问。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阿媛说自己要去镇北瑜枫码头附近一人家送糕点,想就此与颜青竹告别,却没想,颜青竹也道自己要去镇北一家熟识的伞行将剩余的伞寄卖。两人原是一路。 颜青竹早先在桥下系了一只小船,方便自己来回运转。 当下阿媛便随着颜青竹到桥下解了船,颜青竹载着阿媛划船往镇北行去。起先她对于同行是一口气推辞的,可看着颜青竹那个热乎劲,她不知道如何一再回绝。 到镇北瑜枫码头,水路倒是比陆路近便许多,船载着东西也省了人的力气。 远远的,阿媛已瞧见了一座高大的牌楼巍峨地矗立在人来人往的码头上。牌楼的匾额上有“瑜枫码头”四字。 颜青竹看到她眼中隐隐的期盼,心中竟涌起一种难言的滋味。 “青竹哥,我在这里下了。”阿媛已站到台阶上,边走边回头笑道,“多谢你了。” “我送了伞,来这里接你吧。”颜青竹觉得她一个女孩子有些不安全,纵然现在天色尚早。 阿媛急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青竹哥你先回去,我我还要买些做吃食的材料。” 不待颜青竹再说什么,阿媛已经往岸上越行越远了。 瑜枫码头,以前并没有这个名字,因为码头在镇北,之前一直就随口被叫做镇北码头。 这几十年间,因为附近一所私学的名头越来越响,这里干脆改叫瑜枫码头。官府出资修建了牌楼,一面书“瑜枫码头”四字,一面书“名垂青史”四字,为的便是激励更多学子勤奋向学,多有几个像瑜枫书院里出来的贡士,进士。 大华朝开国五十载,现下正是安定繁荣的时期,江南一带物产富饶,人杰地灵,更是文才辈出,科举兴盛。 瑜枫书院如今风光无二,俨然有枕水镇乃至整个汐州府翘楚之姿。 阿媛上了码头直走,穿过几丛花木,绕过几棵杨柳,很快到了瑜枫书院门口。 水乡河道众多,陆地珍贵,不少民居都是高大的二层建筑,底层临水处做成吊脚楼的形式将屋底延伸至水面,接壤陆地的一面也多筑起檐廊,为的都是扩展可利用面积。 而瑜枫书院却修筑得如同私家园林一般,其占地甚广,内设数个厅堂,多间教舍,又有学子房鳞次栉比排列其间。假山奇石环绕住碧水池塘,亭台楼阁错落于蕉树桃林,其景致实非寻常院落可比。 书院距码头不过十多丈,但比起外间嚷闹,却是清静许多。一丈高墙,似乎便隔出一个世外桃源。 “姑娘,你找谁呢?”阿媛正在门口张望,突听得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顿时一个激灵。 回头一看,只见是个提着扫帚的老者,应该是书院里负责看守和打扫的门人。 阿媛正愁怎么进去找人,她从来没来书院找过他,每次来枕水镇做小买卖都会在码头上多逗留一阵,看看他是否会从书院里出来。他们倒是偶遇过一两回的。 如今遇到这里的门人,阿媛正好可以向他打听,可是她却突然耳根子发烫,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别人能听懂的话:“我我找找宋明礼。”最后三个字低得差点她自己都听不见了。 她也恼恨自己,为何做生意时的那点伶俐,现在全数不见了。 那老者耳朵却是极灵,“哦?你找宋秀才。” 阿媛见他识得,不由有些激动地点点头。宋明礼十六岁中了秀才,这里的人说到宋秀才,应该不会有别人了。 “你是他家什么人啦?”老者并不告诉她宋明礼是否在书院内,而是接着发问,面上质疑得很,这让阿媛觉得有些窘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第4章 见阿媛不答话,老者自顾自说道:“你十五六岁的光景,模样也齐整。该是宋秀才远房妹子什么的吧?”宋明礼如今是大有前途的人物,老者见多了诸多远房亲戚之流前来攀附有功名在身的学子,因而见惯不怪了。 阿媛没听出老者话中的稍许讥讽,只为他说自己是宋明礼的妹子感到有点不自在。 “是了,我是他家妹子来着。不知道我哥他在不在书院,如果在,麻烦老先生帮我通传一声,说我在码头等他。”阿媛虽不喜那声“妹子”,可这倒也免了她费力解释。又见这老者虽为洒扫,身上却含儒雅之气,因是常年在此工作,得以诗书熏染所致,便也呼他一声“老先生”。 一声“老先生”倒是对老者十分受用,好像他一个扫地的突然变成了讲台上口若悬河的人物,他终于笑道:“宋秀才在房中温书,我这就替你传话去。” 阿媛从大篮子里摸出两个青团来,递给老者,“老先生,多谢你了。我自家做的吃食,你莫嫌弃。” 这老者本就是个孤寡的,突见了一个嘴巴甜,性子又好的姑娘,不禁有些欣喜,接了东西,脸上笑出花似的往门里去了。 阿媛怕的,便是他不尽心。如今见他倒是个容易收买的人,不觉好笑。 阿媛在码头上踟蹰好一阵,这才见到一个面容清俊,形神儒雅的年轻男子朝她这边走过来。他今日头戴黑色唐巾,身着淡青色交领袍子,领部缀白色护领,腰上松松系着一条细如丝绦的革带,越发显得身姿颀长,身上未佩一玉,手中亦不持折扇,却已散发出足够的才子气韵。她不禁笑着朝他走了几步,却见他神情并不愉悦。 宋明礼刚才听得门人笑嘻嘻地来通报,说他家一个漂亮远房妹子来找他。 他有些奇怪,他是个外乡人,来枕水镇习学已有数年,难得回家一次,也未听得家中说起有过什么远房妹子。 难道是他如今有了功名,当下又临近乡试,便惹得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有了不着边际的心思? 他一路想着,便走的慢了,待视线一晃,看到的竟是阿媛,他突地心中一滞,脚步有些跨不动了。当下情形似乎比见了亲戚还叫他头疼。 难道她怕自己不来相见,扯谎说是自己的亲戚? “阿媛,怎么是你?”迎着面前少女的羞涩笑意,宋明礼也勉强挤出了一丝不自然的笑。 阿媛见他笑了,便不自觉低下头,“几个月没见了,我想着来看看你。”她恰巧看到自己绣鞋上的几个泥点子,赶忙状似无意地往后缩了缩脚。 她没听到宋明礼说话,半晌了不禁有些尴尬。她想起什么,终于从大篮子里拿出给他留的糕点。 卖得没剩下多少,又拿了两个给门人,如今看着更少了。 她已经趁着等他的时候,重新将糕点包齐整了,现下便取出递到他手上,有些期盼地道:“我做给你的,手艺不算好,你当是过节应个景。” 阿媛听得他轻轻应了一声,又不说话,心中顿时有些小小的失望。 “那我不妨碍你温书了我回去了。”阿媛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小声道。 眼下已近晚饭时分,出游的学子们已陆陆续续上了码头,往书院走了。 宋明礼不知道是否错觉,总觉得有几个学子路过时侧头看他,似笑非笑的。 “嗯,天色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路上小心。”宋明礼有些心慌地说道。 阿媛点点头,转身缓步朝码头行去,心里想着他咋就不和自己多说两句话? 正想着,她听见宋明礼追逐的脚步在她身后响起,她欣喜地回头。 宋明礼停下脚步,似是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今秋就要乡试,我这几个月都会加倍努力,难再有别的时间” 他这是怕她再来找他,耽误他时间了?阿媛心里虽不舍,但想着他这么努力不也是为了他们的将来吗? 想到这层,阿媛反倒释然了。 “你放心,你好好待在书院,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不会耽误你的。只是你也要注意身体,不要为了读书把身体熬坏了。” 宋明礼松了口气,终于笑道:“那你路上小心些。” 阿媛看到他对自己笑,总觉得他心里是有她的,只是因为学业才一时疏忽了她。 也罢,待他考中举人,禀告了他家里他们的婚事,婚事定下来了,他见自己也不会这般扭捏了。 读书人最是忌讳所谓私相授受了,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现在见着自己才会跟以前在山上的南安村不一样。 阿媛如是想着,人已经一步三回头地走到码头了。码头下刚好有只摆渡的船,只差一人就满员了,阿媛上船付了钱,乘客们立马催促船夫开船。 大桨划开,码头在视线中被荡得越来越远,阿媛早就看不清宋明礼的眼睛,他到底有没有也在看她呢? 宋明礼见那船远了,心下稍安,却忍不住叹了口气,望着手中的油纸包一筹莫展。 蓦地,他肩膀被人从后拍了一下,他受了惊吓般转过身去,却见是他在书院的好友——刘靖升。 刘靖升比宋明礼大两岁,今年整好二十,如今也是秀才身,与宋明礼一样,只等秋试,一展才华。 “明礼,你怎么吓成这样,我不过看你出神,拍你一下罢了!”刘靖升眼神满含戏谑,笑道,“怎么?那个山里佳人把宋兄迷得神魂颠倒了?” 宋明礼觉得额头已渗出一些冷汗,“刘兄,你我都是读书人,这种话不可乱说!” 刘靖升虽是书生,但祖上却经营过大买卖,到父亲这一辈弃商置田,因而脱离商籍,到他这一代便可参加科举了。刘靖升小时曾跟随祖父经商,眼界开阔,为人不拘小节,对着宋明礼经常开些玩笑。 平时也不见宋明礼反驳,如今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反倒更忍不住要打趣。 “还说没有?你手里拿的,莫不是佳人所赠?”刘靖升刚才就模模糊糊看到雨雾里一个娇小的身影。 宋明礼见瞒不过,只故作正色道:“刚才那位是南安村吴家的姑娘,我去年游学路过南安村,在吴家借宿过几日。她家贫,我走时多给了些钱,人家父母记挂着这番情意,现在知我孤身一人在镇上,特意让她送些东西过来。” 刘靖升迟疑着点头,“我倒是记得你去年出去过一阵的。”他伸手去抓那油纸包,“让我看看送了你什么好东西?” 宋明礼一收手,没让他抢着。 “不过是些山蘑菇,野菜干什么的,我们在书院里也用不上这些东西。”他随手将油纸包放在牌楼的石墩下,“不如放在这里,让有用的人拿去。” 这时,天空又下起一阵急雨。刘靖升待要再去拿那油纸包,宋明礼已拉着他就要往书院里去。 雨来得急,下得也大。没走几步,葡萄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已湿了地面。 两人也不敢纠结在原地,抱着头快步进了书院。 放在石墩上的油纸包,禁不住大雨的肆意拍打,慢慢的已湿软下来。 码头上尽是为了躲雨而四处奔散的人,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油纸包。 忽的,一把油纸伞慢慢遮了过来,撑伞的人蹲下身子,伸出一只粗糙的手,将油纸包拾了起来。 他抖了抖油纸包上的水,小心将它放到身后的背篼里。 阿媛回到南安村的时候已是傍晚,那场急雨已经收住了,但她一路爬山上来,身上已经沾了不少泥点子。 今日因为要见宋明礼,她选了她觉得最好看的一件春衫,又特意穿了新的绣鞋。 阿媛看着那些污迹,有些心疼。还好的是,宋明礼并没有看到她这么狼狈的样子。 推开篱笆围栏,阿媛往村口自家屋里走去。 里面静悄悄的,她那个后爹应该没有回来。不过也有可能他已经醉倒在房间里,所以没有听见她回来就立马出来骂她。 于是阿媛不放心地走到他屋外朝里面望了望,确定他确实不在,才转身往自己的房间去。 阿媛家一共四间房,两间卧房,一间厨房,一间茅房,均是土墙木门。 山里人不兴什么客厅饭厅的,若是天气好,就挪个桌子到院子里吃饭,有客人来也是在院子里接待。雨天就凑合着在厨房里吃了。 整个南安村,看到村头就差不多知道了村尾,差不多都是一般陈设。 村中房子格局也是简单的很,只有家里要娶媳妇时,会扩充修葺一下屋舍,添置些实用的摆设。 阿媛的房间除了一张床,几个箱子,一面模糊的铜镜外,再没有任何不实用的东西。只有窗台上一个半旧却仍洗得干净的白瓷瓶里插着的几株春桃,飘散着些许女儿家的气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第5章 阿媛一进屋就锁好了门,将旧花裙子做的窗帘也拉下。她坐到床上,从衣袋里取出今日赚的钱,慢慢数了起来。 四百八十文!竟有差不多半吊钱。 平日里她能卖到三百文已是极好的情况,如今真是巴望着天天过节了。 做糕点的材料有些是自己采的,有些是买的,统共材料要除去三成的钱,还有来回坐船花费十文,但石娘子补贴了她五文,也就是她只花了五文。 略略扣除成本,今日的收入也超过了三百文。 阿媛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意。 她下了床,撩起床单,露出床下一个个上了年头带着磨损的小木箱子,里面都装着些她的零碎物事。甚至一个箱子中还装有一瓣巴掌大的碎瓷片。 她已开箱拿了那瓣碎瓷片,然后推开那些堆叠的箱子,里面露出的位置,土巴有新翻的痕迹。 阿媛用碎瓷片对着那片土翻挖起来。 一个沉沉的黑陶罐子很快被挖了出来。 罐子打开,内里装着的是铜钱,而且都按一定数量用红线串好了的,加上她今天赚的,阿媛数了数,差不多十六贯,也就是十六两银子! 在村里,人丁单薄的人家,一年的进项也不过二十多两银子,扣除开销,能存下的并不多。 阿媛一个人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存到十六两。 这些钱里面虽有些是她母亲留给她的,但更多的是她自己做小买卖赚的。 阿媛从今日赚的钱中抽了两百个出来,装到自己贴身的衣袋里,剩余的穿好串投入罐中,又重新把一切物事收归原样。 “明礼今秋就要参加乡试,如果中了举人,来年还要去京城参加会试。”阿媛想着想着,脸上的笑慢慢淡了。 她这点钱,让他去汐州府是够了,但那京城是何等物价?她虽没去过,也是能想象的。再说去了京城,举子间少不了招呼应酬,这也是笔钱啦。 宋明礼至从得了秀才身,每月官府会拨发三斗米给他,他在书院吃食,用不到米粮,于是便每月折算了钱拨发。一年下来还不到二两银子。 阿媛心中正合计着,接下来的几个月,做买卖要更加勤快些,却听到肚子在咕咕叫了。 算起来她今日只吃了早饭 剩下的糕点不多,都给了宋明礼了。 阿媛往厨房里去,看到灶台上乌七八糟摆着几个脏碗。也不知她后爹做了什么吃食来填他的五脏庙,反正每次都是把碗丢了等她来洗。 阿媛煮了碗素面吃,接着收拾了厨房又洗漱了一番,直到天黑看不见了才摸上床睡觉。 今日又累身上又酸痛得厉害,本应很快入睡,可躺在床上却辗转了好一阵。 脑海中一会儿是宋明礼的笑,那是他还在山上的时候,一会儿又是他眉头紧锁,寡言少语的样子,就如同今日相见那般。 半晌,脑海中又换了一个人,是他那个后爹骂骂咧咧的样子。 阿媛头疼欲裂,转而又想到她娘还在的时候。 那时的日子很好过,家中余粮富足,鱼肉不缺,夏日里能穿上丝绸衣裳,冬天有厚厚的皮袄,那是村中大户人家才能享受的生活,对于他们这个普通的三口之家能有这种奢侈,佃户贫农们都是十分羡慕的。 那时的后爹尚好相处,绝不敢如同现在这般暴烈。 阿媛越发不能成眠,眼眶里也有些湿润。 她披衣而起,借着月光又翻弄起床下的几叠箱子,从其中一个稍新的小木箱中取出一个绣花手绢包住的物事。 阿媛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一道缝来,好叫月光透进来更多明亮。 她伸手打开那手绢,里面是张叠得端正的红纸,展开红纸,上面的字迹在月色下依稀可辨。 “今有媛女,诗咏宜家,终温且惠,淑慎其身。书以鸿笺,许之白头,今日红叶,他年鸳谱。灼灼桃花,绵绵瓜瓞,吾心期矣,定不相负。” 宋明礼的字如同他的人一般俊逸。月色下,他模糊的笑意随着这字映入阿媛心里,将那些不安都拂去,只荡起一片旖旎。 阿媛望着红笺发了会儿呆,这才将其仔细收好,又才拉好窗帘,上床歇息。春夜山中凉意绵延,她拢了拢被子,这一次,方睡得踏实了些。 夜半时分,阿媛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敲门声一声响过一声,就快把她那薄薄的门板敲破了! “小蹄子!你自个儿吃了饭也不给老子留!不知道你老爹我在外面就要饿死了么?”粗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若不是村头就住着两户人,只怕大部分村民都被吵醒,然后来围观吴有德酒后发疯了。 吴有德——正是阿媛的后爹。 此时的阿媛犹如惊弓之鸟,她抓起身旁的外衣赶忙穿好,又跑到门处,将一个大箱子拉过来牢牢实实把门抵住。 以往她做了饭,估算着吴有德会回来,总会给他留些在厨房,今天因为太累了,自己也吃的简单,竟忘了给吴有德留些。 “死丫头,起来给老子做饭!”吴有德又狠命地拍打起来。 阿媛抵在箱子后面不敢出声。 如果光是给他做饭,阿媛也会勉强应了。可吴有德分明今日是在发酒疯,谁知道她出门去会不会立马就挨他一顿打! 虽然她这个家组成已有十多年了,吴有德还没有打过她。但毕竟她娘现在不在了,吴有德时不时酒后发疯的状态她也不是没见识过,跟村里人都是干过架的。 所以阿媛现在哪敢开门,只盼吴有德发泄够了,自己去找吃食。 哪知吴有德今日酒醉心不醉,料定了阿媛装睡不给他做饭,铁了心要把门敲破了,把阿媛拎小鸡似的拎出来。 阿媛在黑暗中又惊又怕,箱子随着剧烈的撞击一点一点抵在她瘦弱的肩背上。 忽的,昏沉的夜里燃起一点橘红的光晕。阿媛撇头往透出亮光的窗户一看,该是对面的颜青竹被吵醒了。 接着,阿媛听见有人拉开她家篱笆走了过来,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印在窗前,然后是颜青竹的声音:“吴大叔,我家还有些饭菜,走,到我家去吃。”说罢,似是拉着吴有德往外走。 吴有德喷着酒气含糊道:“你?你家有啥吃食?” 颜青竹用像哄小孩的口气道:“有扣肉,吃不吃?” 吴有德似是极为满意,拍门的手一把拉住颜青竹,好像怕对方突然跑了不认账,“好,你说的!就去你家吃!”说罢,反倒是吴有德拉着颜青竹要往外走。 喝了酒的人力道十分大,颜青竹没防备,差点被他拉得踉跄。 颜青竹站稳,又用力拖住迫不及待往外走的吴有德,他在阿媛窗上轻敲了一下,温声道:“阿媛,安心睡,没事儿了。” 阿媛余惊未散,只含糊“嗯”了一声。 颜青竹听她应声,这才带着吴有德往自家去了。 阿媛半晌才反应过来,起身小心推开窗子一看,颜青竹家点了灯,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明亮。 阿媛心里很是不安,自家的麻烦变成了人家的麻烦,她刚才连“谢谢”都没说一声。今晚这个酒疯子要是再扰了颜青竹,可怎么办? 她虽担心颜青竹,无奈她是没有胆量去把吴有德叫回家来的。 阿媛在窗边张望了一阵,没听见吴有德再发疯,终于忍不住困意又睡下了。 这一觉却再也睡不踏实。 鸡鸣时分,阿媛起身。 踯躅了一番,还是鼓起勇气去了对面颜青竹家。 颜青竹家的院子极大,院中还搭了凉棚,是他平时用来晾伞的。 阿媛站在他家篱笆外,没听见什么响动,心想颜青竹平时这时候就起来了,难道吴有德昨夜竟是又闹起来了,吵得他没有睡好? 正迟疑着要不要叫他,颜青竹家门突然开了,颜青竹背着一个竹筐走出来。 没等颜青竹说话,阿媛已道:“青竹哥,我叔他怎么样了?昨夜没影响到你吧?有没有把你家东西弄坏呀?”阿媛知道颜青竹家摆了许多伞还有制伞的工具,要是吴有德不小心碰坏一个,她都不知道怎么赔给人家。 颜青竹没想到一出门就碰到阿媛,也不知道她在这里站了多久,他走到篱笆外,看到阿媛雪白的脸上两个黑黑的眼圈十分突兀,忍不住安慰道:“你放心,什么事儿都没有,你再回去睡会儿吧。” “我叔”阿媛觉得以吴有德的性子,不可能什么事儿都没有。说不定已经损坏了什么,只是青竹哥不好说出来罢了。 颜青竹知道她不放心,微微一笑,道出了昨晚的经过,“吴大叔昨晚来我家吃饭,没吃几口他就困了,大概是酒喝太多了,我拉了他到屋里睡,他却嫌我屋里有桐油味儿,自个儿往那凉棚里去,一倒下就睡着了,我也没拉他,就让他在那儿躺了一宿。” 阿媛想到吴有德这种酒鬼,喝醉了在林子里躺一宿的事儿也是干过的。 “那他现在去哪儿了?”阿媛道。看样子现在吴有德是不在颜青竹家的。 “我刚才出来看过一次,他已经不在了。昨晚他嘀嘀咕咕说是邻村的张老三根本喝不过他,今日要再找他比过。估计是往邻村去了。”颜青竹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第6章 阿媛出门时也瞅过吴有德的房门,他是不在的,所以她才来颜青竹家找人。 如今看来,他真是自个儿走了。 自从阿媛的娘走后,阿媛觉得家里大部分时候就自己一个人而已。 吴有德没人管着,嗜酒的本性得到彻底释放,后来还染上了赌瘾,更是几天不着家了。 阿媛自是无法管束他,心中倒也松了口气,她很渴望吴有德不在家的日子,她可以安心做自己该做的事。 “青竹哥,昨晚上多谢你了。”看着颜青竹布满血丝的眼和明显疲惫的神情,阿媛充满了歉意,“我叔时不时闹上一会,让邻里都不得安生,这一年多来,亏了你帮忙呢!” 颜青竹淡淡笑着,“乡里乡亲的,说什么谢。”突又想到什么,道:“这几日雨下得多,后山上笋子长得快,我打算今日去挖些。你做糕点是不是要用到麦浆草,蒿菜什么的,我顺路就给你摘回来吧!” 阿媛赶忙摆手,她哪里能再麻烦人家,“不用了,青竹哥。” 颜青竹已出了篱笆,往后山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指着阿媛家对她道:“你没睡好,快回家多睡会儿。你一个女孩子,别老往后山跑。以后要采什么,跟我说一声,就是顺路的事儿,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话说完,颜青竹已经走远了,阿媛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出神。 要说她这位邻居,对人实在够仗义,但不知怎地,阿媛从心底里觉得,不该多欠他人情,不敢安心从容地接受他无私的帮助,心里总有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 阿媛回到家中,心想吴有德这一去估计又是两三天不着家,现下天还微暗,她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忙活,不如先补会儿觉,起来做事更有力气。 于是回屋,仍是将门窗都锁牢了,又用箱子抵住,才安心睡下。 心里知道吴有德不会那么快回来,但止不住要多些防备。 这一觉起来,却是天色大亮。 阿媛没想到自己竟睡得这么晚,一年里也没一次的。 她打了水洗漱,这才看到她家篱笆下放着几捆绿油油的叶菜。 阿媛走近一看,是整整齐齐码好的艾草嫩芽,麦浆草,茼蒿菜,旁边还有一捆竹笋。 阿媛抬头看了看几丈外的颜青竹家,院子里,颜青竹正坐在一只高足凳子上,手上握着特制的双柄弯刀,正给一节竹筒刨着竹青。 颜青竹抬头擦了擦汗,阿媛觉得他好像正朝自己看来,赶忙拾起几捆东西,往厨房里去了。 阿媛一个人也不好做饭,便拿糙米搅了粥,又将茼蒿菜用水焯了,拌了凉菜吃。 自阿媛的母亲柳巧娘去世后,吴有德挥霍无度,家中已无积蓄。阿媛为了与宋明礼将来的生活,也过得甚为节俭,饮食上图饱而已,穿着也不再讲究。如此一年下来,黑陶罐里充盈不少,人却是黄瘦了许多。十八岁的年纪竟将早年的衣衫都撑不起来,在枕水镇时,常被人当做刚及笄的女子。 今日算来正是寒食节当日。眼下正是春耕时节,村里人皆在自家田里忙活,体力消耗大,顿顿吃冷食是顶不住的。因而寒食节这日,村里也是不禁火的,拿一顿吃上些撒子青团,已算是为过节应景。 倒是镇上的人颇为讲究,连酒楼里这日也只卖些酒酿,酪浆做饮,热汤是没得一口的。主食也是各类头日做好放凉的糕点,配菜倒是颇为丰富,荤素皆有。荤菜冷食并不可口,但善于经营的酒楼总会将那些冷的炸鸡c糯米肠c卤肉等做得异常美味,到了寒食节这天便能卖个好价钱。 阿媛想到那些可口的美食,也馋起来。不过她不能总去想那些花钱的事儿,她现在只愿多想赚钱的事儿。她得赶快做好一些糕点,拿到镇上去卖个好价钱。 阿媛麻利地收拾好碗筷,便着手于那些能赚回银钱的糕点。 她绞好麦浆草的汁儿,用青绿的汁儿和好糯米粉,捏成等份的剂子。细柔的手指往每个剂子上轻轻按出一个凹陷,将拇指大小的红豆馅填入其中,再将口子封好,搓圆平放,整理出一个绿莹莹的圆团——这便是青团。 青团是江南糕点中极富时令性的一员,常在清明前后食用,其做法流传甚广,无论村中镇上,染青团的材料并非只有麦浆草,有的人家会用艾草,有的人家会用其他绿色蔬菜。 而阿媛尝试过多次,觉得麦浆草搭配红豆馅的味道最是清甜爽口,软糯不腻。她对比过镇上售卖的青团,相信自己做的毫不逊色。 其中的红豆馅是阿媛按柳巧娘留下的秘方制作的,口感爽滑,入口即化,除了节日里用来包青团,平日里做其他糕点也常用到。不少人便是冲着那独有的细腻口感才指定了让阿媛直接送货上门的。 艾饺亦是如法炮制,只不过艾草带有苦涩的味道,绞汁前要先用加碱的沸水焯过。绞好艾草的汁儿需得混入一半粳米粉一半糯米粉,这是阿媛尝试多次后选用的最佳比例。然后也是捏成小剂子,擀成扁圆厚实的皮儿,包入糖芝麻馅儿,最后收口,捏出漂亮的饺子形状。 趁着青团c艾饺上笼蒸制的时候,阿媛又将茼蒿切好焯水,去除苦味,与糯米粉粳米粉一起加水调成糊状。锅中添油,阿媛拾起木勺将糊糊倒入锅中,摊出一个个大小均匀的圆形。鲜绿的颜色煞是可爱,如同池中漂浮的一圈圈芙蕖新叶。 笼屉上逐渐扑腾起白茫茫一片水汽,食物的清新甜香弥漫着整个厨房。 蒿饼两面都烙出金黄之色时,笼屉中的食物已然足够火候。趁着揭盖晾凉之际,蒿饼也利落出锅。 阿媛伸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她忙碌而孤寂的倩影穿梭在厨房各处,厨房虽简陋,却因普通的人间烟火焕发生机。如果有人见到她此刻认真专注的样子,一定觉得能吃到那些糕点是件十分幸福的事。 青团c艾饺凉了之后,刷上熟芝麻油便成事,绿油油的,甚是鲜美。 那边的金黄带绿蒿饼也跟着晾好。 等阿媛将做好的几十个团子都装进大篮子里放好,已是午后。 阿媛做这一切已甚是熟练,但今日起晚了,她并没有做太多的糕点。枕水镇的客船到了一定时候就不再摆渡,阿媛担心卖得太晚就回不来了。在镇上住宿的话,很不划算。 拿了那块蓝印花布盖上,阿媛挎着篮子带上伞出了门。 颜青竹还在院子里,竹筒的竹青早已刨干净,一整个竹筒已经变成了一根根细长的批子,颜青竹换了矮凳坐下,正拿着小刀对批子进行着精修。 阿媛走了过去,原本专注的颜青竹很快抬起头来。 “青竹哥,我做了糕点,你快拿几个去尝尝吧。”三番五次麻烦到人家,阿媛觉得道声谢是不够的,最好便是拿出实际行动来。 颜青竹起身往自家篱笆走,伸手往围布上擦了擦,接过了阿媛的东西。油纸包好的一大包,哪里是她说的几个。 “阿媛,我拿两个就好了,你多拿些去卖吧。”颜青竹揭开油纸包,取出两个,正想把剩下的包好递给阿媛,阿媛已快步走了。 “青竹哥,你还没吃过我做的糕点呢,多尝尝吧。这东西放两天坏不了,明日你可以蒸热了吃。”阿媛说着,已走到下山的路上。 颜青竹望着她的背影怔了怔。 他吃过的,很好吃,虽然打湿了些,仍旧比镇上那些店里卖的还好吃。 阿媛到了镇上,买卖做得倒是顺利。在镇南叫卖了一阵,已卖去十之七八。后来下起一场小雨,阿媛赶忙往双子桥跑,又趁着桥市把剩余的卖了。 到镇北不过一桥之隔了,但想起宋明礼说过的话,阿媛愣是忍住了没往镇北踏一步。 等等吧,等她存够了钱,再去找他。 回村时,雨后的山路泥泞不堪,阿媛的衣鞋免不了又染污迹。 这一日直到晚间,吴有德也没有回来。阿媛却是机警了许多,不仅在厨房给他留了糕点,睡觉时也用箱子抵好了门。 周身疲惫,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微明。 阿媛照例收拾一番,用小篮子装好早先备下的香烛纸钱祭品,带着伞出了门。今日是清明正日,她要去祭拜亡母。 阿媛惯性地往对面院子里晃了一眼,那里已不见颜青竹的身影,应该是趁着难得晴朗的早晨去后山砍竹子了。 只是他家篱笆外,却站着另一个人影——身形苗条,乌发如漆,竟是个窈窕女子。她虽背对着阿媛,看不见容貌,但阿媛一眼便瞧见她长裙之外系着的那条小腰裙——双色拼花腰裙,裙摆处绣着鹅黄色的缠枝小花,明艳可爱。这是如今枕水镇上最时兴的样式,劳动在乡间的妇人女子哪里舍得穿? 阿媛好奇女子的身份,不由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 那女子却似后脑勺长了眼睛,堪堪回过头来。 阿媛这才认出是谁来,便打了个招呼:“幼蝉姐姐,来找青竹哥买伞啦?” 来人正是村中李家二姑娘李幼蝉。李家是村中大户,不仅坐拥良田肥地,更在山腰一片开垦了数十亩茶林,名下佃户无数,早已不用自己耕地了。 李家两个儿子都先后成亲,大女儿也早就嫁到镇上,如今只剩下这位二姑娘待字闺中。阿媛这才觉得自己反应慢,光看她穿着打扮也该想到是谁了。南安村中像李家这样的富户可不多,富户中还做未婚打扮的女子只有李幼蝉一个了。 李幼蝉转身笑了笑,杏核眼里透出些羞涩,粉颊上更是红了两块,“是是来找他买伞,他不在,我晚点再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第7章 村里有个伞匠,自然方便了一村的人,自颜青竹的爹颜本益那时起,买伞修伞皆是找村头颜家,不用去镇上。颜本益念着大家都是乡亲,价钱收得公道,颜青竹延续了这个模式,因而他家院里经常来些村里人。尤其那些爱美的姑娘妇人,花几十文钱便可购得一把带花色的小伞,若在镇上可绝不止这个价钱。 对于李幼蝉出现在此处,阿媛没觉得奇怪,本只是随口添了一句问话,没想到李幼蝉竟害羞成这样,这倒叫人不由得多想了。 阿媛这时便忆起来,李幼蝉倒是经常来修伞买伞的,因为阿媛家和颜青竹家都没有围墙,只有篱笆,所以对方院里的物事看得较为清楚。 从前未觉得奇怪,只道富家女子更为爱俏,有了新花样的伞便想瞧瞧。 如今见她面上刻意修饰过的妆容,还有一身打眼的装束,配上含羞带惬的笑意阿媛蓦地明了,只怕之前也不是单单为伞而来,只是今日不巧被自己正面撞上。 念及此处,阿媛倒有些尴尬,恼恨自己为何要跟她打招呼,当做没看见,自顾自往前走了才好。 李幼蝉提步要走,忽又意识到自己有些仓皇,斜眼见到阿媛提着的香烛纸钱,抬起如葱玉指拢了拢鬓发,讪讪笑道:“阿媛妹子是去燕子坡吧?与我回家是同路呢,我们一道走吧。” 阿媛只得应下,她与李幼蝉并不熟识,怕没得话说,一路尴尬。没想到李幼蝉却很快没了刚才的羞赧,一路很是健谈,阿媛只需应得一两句话,两人相谈倒是融洽。 等李幼蝉将她家姐姐在镇上刚生下孩子的事儿讲完,路已走到村中段,李家院子就在眼前。阿媛见李幼蝉讲到姐姐的婚后生活时,眼中有难掩的喜色,似是十分羡慕与渴望的。 果然是红鸾星动,阿媛暗忖一声。 两人辞别,李幼蝉轻提裙裾,款步姗姗,推门进了自家大院。 凡是村中富户,院子都比普通人家大,院墙也筑得高,绝不会随随便便围个篱笆。李家院子也是这般。 虽看不见内里陈设,但见隐隐露出的檐瓦c砖石c木料等,成色都比普通村户好上许多。 阿媛接着往前走,她娘的坟埋在燕子坡,走到村尾再过得一两条溪便到了。 一路上看到不少村民,都是或扛锄头或牵牛,往自家田里去。 阿媛一一打过招呼。其实阿媛觉得自己与村民们算不上熟稔,虽然在同一个村子里十多年,但她觉得自己好像不属于这个地方,或许有一天能离开这个地方的。 阿媛不像村子里那些碎嘴的婆娘看见个人就能唠叨,婆娘们见她是个寡言的,自然不会主动找她说话,加之阿媛家现在不种地,与村民们也少了农事上的交流。 村头也就颜青竹他们两户。阿媛算来,也就与颜青竹比较熟。小时候,她和颜青竹倒是玩得很近的。 吴有德本来有几亩地的,在阿媛她娘死后,吴有德也懒得种地了,把田地放给村里的王山泉家种,每年收成了,收取一些粮食,够他和阿媛两人一年的口粮。 而吴有德,便拿着她娘那些年辛苦做糕织布赚的钱去喝去赌。她娘在的时候,家里摆着的好些物事亮堂堂的,一点都不像村里小户人家。吴有德拿去当的当,卖的卖,如今家里是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 阿媛想到吴有德,心里难受,抬头看,不知不觉已是行到燕子坡下了。 燕子坡上柳树繁茂,野花盛开,一个个坟头像白馒头一样嵌在偌大的山坡上——村里历代人的坟大都埋在这里。 好多坟头上都挂了纸,看来忙着春耕的村民们一早都来祭拜过了。 阿媛也很快走到她娘的坟前。除了草,燃了香烛,摆好祭品,阿媛跪到坟前给她娘烧纸。 整个山坡上也没有别的人,阿媛便小着声和她娘说话了。 “娘,还记得我上回跟您讲的宋明礼吗?就是您走后,家里来的那个秀才。等他中了乡试,我们就定亲了,到时候我带他来看您。” 阿媛又添了些纸钱。 “吴有德那个混蛋,跟您在的时候预料的一样,现在要把这个家给败掉了。不过我把我的钱藏得好好的,他找不到。我卖糕点赚多少,他心里也没数的。” 阿媛不信鬼神,但她总觉得这样跟她娘说话,她娘是能听见的。阿媛不想讲太多吴有德的事,她娘会难过担心的。 “娘,你别担心。等我跟明礼订了亲,我就想办法搬到镇上住。我也是怕宋家父母嫌我是个孤单的,这才一直没听您的话搬到镇上去。等婚事定下来,也用不上吴有德了。过个年,也许明礼都做官了,我们说不定都不在枕水镇了,吴有德要纠缠也纠缠不了,用些银钱就把他打发了。” 阿媛说得爽快,但心里面是揪着的。一切的计划都是要宋明礼先考中举人,若是他没有考中,吴有德会不会因为无利可图而反对他们的婚事呢?虽然他只是后爹,但她现在没有别的家人,按理,吴有德是有权给她做主的。 阿媛禁不住叹了口气。 “娘,你总说家里人一定会来找我的。可是都这么多年了,要找的话,早来了如今我也不抱这种希望了,只要将来我和明礼过得好,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家里还有什么人,这些又有什么打紧。” 燕子在低空中盘旋,阿媛知道,一场春雨恐怕又要来了。 待纸钱烧完,阿媛又与她娘说了几句道别的话,起身见头顶一处杨柳新枝繁茂。清明时节有在房前或屋檐插上柳枝的习俗,传说能驱虫辟邪,又或说是为了纪念某个名人。总之到得这日,确实家家折枝,户户插柳,他年长出荫荫一片,或是今日无心之举。 阿媛伸手折下一段鲜嫩的柳枝,打算也往自家屋檐插上。她娘曾说过,在真正属于她的那个家,每年亦都坚持这个习俗。谁人插的柳枝来年郁郁葱葱,便是平安喜乐的好兆头。 阿媛将柳枝放到篮中,提步从燕子坡离开踏上了回家的路。 果然,路才走到一半,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江南春雨悄悄然,阿媛撑伞,加快了脚步。 到得自家家门口,见颜青竹已归来,正把他院子里的制伞工具往屋里搬,雨天他便只能在屋里做活儿了。 阿媛想提醒他一句,李幼蝉来找他买过伞,又觉得自己多事,人家两个有什么事自然用不着她传话,她若是蓦地说出来,没准儿颜青竹也要害臊起来。阿媛便没开口,径直往自家去了。 她心里想着,或许过不了多久,对面便要多出一位新的邻居。李幼蝉娇俏的面容浮现在脑海中,这般容貌倒是与青竹哥相配,她家中又富裕,不知道多少人巴望着做她夫婿,想来青竹哥也是愿意的。 阿媛想到自母亲去后,颜青竹一直明里暗里对自己多番照顾,心中自是感激。颜青竹二十岁的年纪,在村里算不得小了,对他有这般姻缘阿媛亦是祝福。 只是阿媛心中亦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受。阿媛自己分析,大概是习惯了每天都看到的那番景象——要么是颜青竹坐在院中忙碌,劈竹刨竹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听得多了,未觉得它噪,倒是和着清风鸟鸣荡出几分韵律;要么那院子便是孤寂寂的,只有落叶与小鸟来光顾,偶尔有胆子大的野猫翻过篱笆去院子中玩耍,来买伞或修伞的人叫上一声,见无人应答,便知道是主人早早地出了门。 若是颜青竹成了亲,这幅单调的画面里就会多出一些内容,一些色彩。 大概就是这点不习惯吧,阿媛压住内心奇怪的感受。 天色尚早,今日又是难得的节气,阿媛自然打算去趟镇上做买卖。 于是又往厨房中操办起来,在午前赶制出了一篮子糕点。 今日镇上出门踏青的人甚多,还未走到桥市,篮中糕点已卖去十之。阿媛看着剩余的糕点,想到上次留给宋明礼的太少,要不这次托那位门人老者捎带些给他?不见面,只捎东西,应是不妨事的吧?想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阿媛调转步伐往镇西行去。 说起镇西,倒有三妙。 一妙是月桂桥下的双馥糕坊,终年只卖两种糕点——带着浓郁玫瑰香的猪油年糕和松软香甜的芡实糕。 虽是只有两个品种,店家手艺却已臻峰顶。门口常有排队等待开炉的顾客,偶尔长队要排至月桂桥上。 阿媛自认手艺不错,却也未曾做这两种糕点来卖,实在是双馥糕坊盛名已久,不敢与之争辉。 二妙是绫纱巷里的鸿泰染布坊,这里产出的布匹经久耐用,色彩斑斓,尤其图案众多,最是耐人挑拣。成婚时扯一匹“榴开百子”做被面,做寿时扯一匹“瑞鹤鸣祥”做锦袍,若家中有孩子呱呱落地,扯上一匹“添丁进宝”最是合宜。 阿媛篮子上常搭着的那块蓝印花布,便是多年前柳巧娘从这里购置的。原是做帐幔之用,如今旧了,便裁下一段做盖布。颜色虽洗得泛白了,质料却无半点破损。 还有第三妙,旁人听来总觉得与前两者不搭调,那便是在梅子潭旁占了一大片地的梅吟诗社。 此刻已近晚饭时分,梅吟诗社中,大丫头阿芹正望着屏风上仿制的《韩熙载夜宴图》发呆。 听曲看舞才没意思,干嘛不把这些食物细细描绘?都看不清他们吃的什么 从寒食至清明,冷食了三日的阿芹显然对画的关注点与众不同,看着千古名画,肚中竟咕咕作响起来。 “铛——铛——铛”门响了三声。 阿芹捂着肚子,慢腾腾地走出屋子去檐廊外开门。心道:“出门都不带钥匙,成心让我这饿得半死的人多动腿脚,若是没带好吃的回来,仔细我把夜半揽香的活儿拨给你做。” 可待开了门,阿芹却忍不住使劲眨了眨眼。 “阿媛,怎么是你?!”阿芹霎时忘记了腹中馋虫作祟,激动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第8章 “怎么?不想我来?”阿媛打趣道。 阿芹立时亲亲热热将阿媛拉进屋来。 阿媛所来的这处是院子的后门,在她记忆处,这里平时没什么人,通常是派一些小丫头在这里守着,做些打扫看门的事情。心想今日从这里进来,也不用前面的门房通报,不会惊动主家,只烦请那些小丫头跟阿芹带个话就好。却不想,正巧是阿芹守在这里。 阿媛放眼瞧着,此间物事和她在时并未有太大变化。 近处是一块两丈见方的池塘,锦鲤戏于碧水之中,灵活摆动的鱼尾无意间拨动了芡实的茎节,漂浮着的卷曲叶片便跟着晃动起来,水中漾起涟漪,犹似小船划水。 往年,到了秋末,阿媛阿芹便要采了芡实的果实边玩边吃,娘子们见了,便在旁边笑吟一句“芡实遍芳塘,明珠截锦囊”。 池塘前方是房屋延伸出的檐廊,青瓦下几盏羊角小灯,灯内描金细画,作兰草竹石之图。 夏夜里,娘子们常结伴坐于廊下,乘凉赋诗。 穿廊而进,四面皆是二层房屋,天井处几丛修竹,似比往昔高挑了许多。 记得下雨时,雨滴自二层瓦片滑落到一层瓦片,又从一层瓦片落到天井之中,呈“四水归堂”之象。 那时,阿芹常忘记给放在室内的吊兰浇水,移阳,便偷懒将数个花盆放在屋檐下,每有雨天便自动浇了一次水,檐下阳光半掩,又不至将吊兰灼伤。她自是得意,却不曾想,有一回连着十多天阴雨绵绵,她忘记将花盆搬走,硬是将数盆吊兰涝死了。为此还被娘子责罚了负责晚上倒夜香。 往事历历在目,又望见远处依稀露出的小亭,假山,回廊,耳间或闻涓涓水流之声,从前的身影,恍若也置身其中。 阿媛十岁时,便被柳巧娘送到了此处。非为钱财,实是用心良苦。 柳巧娘见阿媛岁数渐长,乡间私塾不收女子,镇上的世家族学不收外人。柳巧娘虽是慧心巧手,却并不是个有学识的人,她教不了阿媛,又怕将来阿媛认祖归宗时被本家嫌弃。 这时,机缘巧合间听说梅吟诗社要招上几个杂役丫头。 梅吟诗社多年来被称为镇西三妙之一,无他,妙诗妙人也。 其发起者是江南才女,出自书香世家的程碧薇,成员也多为世家女子,少时数个,多时数十个,她们结伴游玩,吟诗作对,甚至和男子一般讨论天下大事,历代兴衰。梅吟诗社结诗成册,刊于坊间,在镇上风行一时,甚至州府之上亦有人追捧而至。 这样的地方,对于服役于她们仆从,亦是有较高的要求。首先的,你要识字。若是不识,便要学会。天赋好点的,最好能懂诗作。服务于娘子之间,除了基本的粗使杂作,细致的磨墨添香,你若不懂得一点诗作,如何明白她们的雅趣? 数年之间,阿媛自是在这方天地中成长为一个与普通乡间女子不同的人。直到十五岁及笄那年,契约满期,方才回到南安村。 阿媛忆起母亲的温暖,心中禁不住叹息,愣怔得半晌,方听得阿芹正笑着和自己说话。 “说的什么话?你一年多没来了,不光我想你,几位娘子也想你呢。你约满离开之后,也时常来看我的,如今隔了这么久,我以为你嫁人了呢。”阿芹握着阿媛的手腕,觉得似乎细了很多,又打量她面色,但觉不如以前白皙了,原本圆圆的脸蛋瘦削了,显得下巴都尖了些,眼睛也显得大了,不过眼中竟生出些血丝来。 “阿媛,你这一年多过得不好啊?”阿芹是个性子直率的人,她的关心从来毫不含糊。 此时两人已走至屋内,搬了两个雕花鼓凳坐下。 阿媛叹了口气,对着阿芹她无须隐瞒,便将这一年的事情略略讲来。 阿芹听得柳巧娘已经过世,而吴有德性情大变,挥霍无度,不由拽紧了拳头。 “你娘以前身子骨挺好的呀,怎会说走就走了?”阿芹伤心地问道,泪珠子已在眼眶中打转。 “之前总是咳嗽,以为是受了风寒,可吃了乡间郎中的药却不见好,待咯血了,便到镇上去看了大夫,大夫说,恐是干痨。我娘这些年操劳,看着精神,实际外强中干,又得了这等精壮人都难扛过去的病,如此几个月便去了。”阿媛见阿芹替自己伤心,不由握了她的手,勉力一笑,“你可别这样,我现在也都不难受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不是?” 阿芹脱出手来,捏起粉拳朝阿媛轻锤了一下,“你个小蹄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来找我们,就算我帮不了你,娘子们也要帮你的呀。” 阿媛抿抿嘴,又朝阿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可小声些,我来找你,可不想被几位娘子知道。” “你放心吧,娘子们都结伴踏青去了,留我在这儿候着呢。”阿芹有些奇怪,“为何不叫她们知道?她们常念叨你呢,说我不如你做事仔细,学问不如你好,做的饭菜也没你的好吃,笨头笨脑的。” 阿芹说到这些,不由哭丧起了小脸。 阿媛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那你就得努力些,让她们知道你的好,重用于你。” 阿芹撇了撇嘴,甚是不服气,她可努力了,没那份天赋有什么法子? 阿媛接着道:“我娘刚过世那会儿,吴有德便拿了家里的钱去挥霍,后来结识了几个赌徒,钱更不够用了,便拿了值钱的东西去当。他从前是个庄稼汉子,力气大得很,我哪里拦得住他。我找了村长来,村长也只能帮我劝说几句,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吴有德要花自家钱财,就算我去官府告他,朝廷当下不禁赌,没理的是我不是他。” “我当时心灰意冷,只想拿了剩余值钱的物事就来梅吟诗社投奔。可是可是后来发生了另一件事,我便改了主意了。” 阿芹好奇,急忙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阿媛怔了怔,心想,自然是宋明礼的事。可她暂不愿将这事说与阿芹听。并非刻意隐瞒,而是她自己也觉得这件事犹如深潭之水,不可见底,想等能彻底确定下来的时候方告知阿芹。到那时,阿芹必会替她高兴的。 阿媛道:“我现下也不知如何跟你说,只可说,这是件极花钱的事儿。而且投了钱进去,未必就得到想要的结果。但若事成,这些钱便千值万值!” 阿芹平时大大咧咧,但毕竟身在梅吟诗社,做人做事的规律到底明白些,因而阿媛如此说,阿芹也不寻根究底,只道:“遇到要花钱的事,怎么就来不得梅吟诗社?这里又不是不给工钱,我现下的工钱是一个月五钱银子,吃住没得花销,我差不多全能存下呢。” 阿媛心道,自己当初自然也算过,按与阿芹一致的工钱,一年下来能存到差不多六两银子,这对她来说也是项不错的收入了,而且能助她脱离吴有德。 可那毕竟是暂时的。自从家里没钱也没东西可当之后,吴有德就时常问自己要钱。如果自己离开,吴有德哪日缺钱了,迟早能找到这里来。当初他还未大变时,是晓得这个地方的。 阿媛是良籍,不可卖身于梅吟诗社,只能签订契约来做长工。不受人身约束自是好事,可若吴有德真的找上门来,梅吟诗社便无法庇护于她,因她的身份首先是属于自家的。吴有德虽是后爹,毕竟算是家人,他若蛮狠起来,梅吟诗社的一干娘子如何抵挡得住,再者,别人又凭什么帮助自己一个长工,不是无端添了麻烦么?只怕闹得凶了,只能毁了那契约,让自己回家去,如此一来,自己做工攒下的钱财还是便宜了吴有德。 去枕水镇其他地方谋生?从前她确实这么想,只要那些糕点铺子愿意请她,包吃包住工钱少些她也乐意。如今越发了解了吴有德的德行,便知道不可行。吴有德要是缺钱了,只怕枕水镇挨个找,迟早能找到她。 逃走?去一个吴有德无法找到的地方?这也很难。且不说她一个女子有没有本事独自去外地谋生,就是有,那还需得到官府的路引。若无路引,离开所居地百里之外,便要治罪了。而她一个小女子,要弄到官府颁发的路引,并不是那么容易。外出经商?出远门探亲?你要是编不出个正当的,禁得起核实的由头,这路引便拿不到手了。 再者,阿媛与吴有德的户帖尚属一户,她成婚之前,很难凭正当理由分割而出。没有户帖在身,她走到哪里,只怕都要被当做了黑户。 若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阿芹身上,结果却是不同。阿芹是奴籍,梅吟诗社就是她的主家,主家对她支配的权利绝然大过父母。若是阿芹家里人想从她这里拿点钱,而阿芹不愿意,主家替她说句话,这钱家里人便不敢要了,只能苦苦去求阿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第9章 阿媛知阿芹在这些事情上头脑简单,便不与她多絮叨,只道:“我这件事,花的钱真是特别多,光来这边做工是远远不够的。我这一年,将我娘以前操办的糕点生意又做了起来,已经存到不少钱了,你不必替我担心。也因这样,少了空闲,我才没来找你,今日估摸着这里人少,我才来的。你今日晓得了,便莫要告诉几位娘子。未来的事情不可知,人要为自己多留后路,说不准哪日我又需得回了梅吟诗社,可不想在几位娘子面前存了不好的印象。” 阿芹点点头,在这件事上她并不马虎,“你放心好了,我晓得的。阮娘子和蒋娘子最是瞧不起贩夫走卒,引车买浆之流,何况你还是个女子,若被她们知道你为了赚钱去做这些下等事,必然不会再念叨你的好处了。” 阿媛笑笑,不再讲自己的事情,以免徒增伤感,转了话锋问道:“阿芹,你好像比以前聪明多了,只是这工钱怎么没涨起来?我记得我还在这里的时候,你的工钱就是五钱银子一个月。” 阿芹嘟起桃花般的红唇,怯怯道:“人家没你聪明嘛,工钱只得这么多,涨不起来了。娘子们不开口,难道我开口么?不过我觉得也没什么,我没什么花销啊。还有我现在手底下管着几个小丫头了,娘子们还是对我好着呢。刚才我就让一个小丫头替我去买吃的了,冷食了几日,饿得不行。” 阿媛敲了下她的脑门,嗔道:“还吃!我这一年折去的肉,好像都长你那里去了。” 阿芹瞪圆了一双澄澈水晶般的眸子,用手往自己腰上捏了捏,顿时皱起了秀眉,“难怪得这几日觉得乏力,原来真是长了肉身子沉了!” 阿媛冲她笑了笑,忽儿又严肃起来,“阿芹,你可莫要再像以前那样,过得一日算一日,要多做打算呢。” 阿芹抓了抓后脑勺,疑惑道:“每日该做的事情还是照样做完,娘子们并没有说什么不好。我要做些什么呢?工钱它就是涨不起来了呀。” 阿媛恨她不开窍,道:“不是光说工钱,工钱只是一方面,其他的事情你就没有想过吗?比如,你想嫁个什么人?” 阿芹粉颊一羞,嗔道:“你就问人家这个?好不害臊。” 阿媛伸手戳了下她的琼鼻,“你只比我小不到一岁,如今十七是满了,没有想过这等事,才是奇怪。” 阿芹的小脸上越发红粉菲菲,声音也低了下去,“是相中一个的,蒋娘子相公跟前的小厮,唤作添祥。”说罢,又睨了阿媛一眼,娇声道:“这话我没跟别人说过,你可是第一个知道!” 阿媛听说是个小厮,立马皱眉,问道:“可也是奴籍?” 阿芹听阿媛说出这个字眼,倒有些不悦,“是奴籍。祥哥是奴籍,我也是,我跟他,谁也不嫌弃谁。” 阿媛知她心思,声音便软缓下来,“阿芹,我不是看低你。我如今是泥菩萨过江呢,如何能来嫌弃你?只是你自己也要想清楚了,你若再嫁个奴籍的人,将来的孩子还要为奴为婢。你现在定然存下不少钱,足够给自己赎身了,若再嫁个良人,便脱了奴籍,以后自成一户,或织布,或种田,能做些小买卖也是好的。” 按照大华朝的律法,奴籍身份是世代沿袭的,并不是通过钱财赎身就可以改变。赎身只是代表你不再替这家卖命了,但并不代表你就能自立门户,奴籍身份有许多限制,很多行业根本没有沾边的可能。很多奴仆赎身,不过是主家没落了,主人为了最后揽一笔钱财,一时又找不到出钱买下这些奴仆的人,只好低价放奴仆们出门罢了,离开主家,大部分人还要找个下家。 真正脱离奴籍,大致是两个途径,一是遇到朝廷赦免,二是找良人婚配。 第一点要凭运气,第二点却能靠自己。 阿芹的神色霎时黯然,低头道:“你说的这些我自然明白,可是我自己是奴籍,哪个良人肯来娶我?若有,只怕或残或贫或是年老的鳏夫。若是好人家,只怕只能做妾。我爹娘就是奴籍,生下我也是奴籍。我寻不到别的路子,只能学了爹娘了。” 阿媛见她消沉,赶忙鼓励道:“谁说我家阿芹就遇不到好的良人了?这年头,奴籍的男子要娶个良家女子确实有难处,可奴籍女子嫁给良籍男子的却大有人在。我家阿芹这般品貌,还愁没有好姻缘吗?” 她这么说,阿芹方又绽出笑容。 阿媛不知阿芹和那个添祥发展到什么程度,两人虽是亲如姐妹,阿媛却知道有些事她没有资格去阻隔。况且以阿芹的性子,若是她认定了,只怕很难改变。 阿芹从小就在梅吟诗社长大,有个好的主家庇护,不知道外间人为奴为婢的艰辛,因而想法单纯,显得不思进取。 阿媛担心她,止不住又多点拨几句。 “阿芹,就算你真的看中添祥了,也要多几分打算。你当初被卖到梅吟诗社,卖身契当是在程娘子的手中,而添祥的卖身契当是在蒋娘子夫家那里。程娘子肯不肯配了你过去,蒋娘子的相公又肯不肯让添祥娶你,这还是两说呢,你莫要就私定了终身。” 阿芹一抬眸,样子变得认真起来,道:“我从前未想过这些呢,只道娘子们虽不十分倚重我,待我还是好的,若我相中了人,她们该是不会反对才是。” 阿媛叹道:“娘子们相处,从来微妙得很。聚在一处吟诗作赋时自然是朋友,可离了这处诗社,便各有各的生活。每个主子都有或倚重或宠爱的奴仆,他们的婚配怎会是自己说了算的?阿芹,既然你的卖身契归属于程娘子,就当对她最为上心,他日你遇到合适的人,才好叫程娘子为你做主啊。” 阿芹点头,可又有些迷惑,“你晓得的,我人笨,不知道如何讨好程娘子呢。” 阿媛想了想,阿芹并不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若教了她什么方法,只怕还起了反效果,但阿芹这几年因有了经验做事比往先麻利顺遂了些,这也算得是个优点,毕竟像她这般从小在梅吟诗社长大的丫头不多。 阿媛便道:“程娘子最是宽厚,你无需刻意讨好她,不然反倒让她觉得你是个阿谀之人。但她吩咐下的事情,你必要用十二分心去做。若程娘子感觉到你待她,比待别的娘子更为贴心,自然会倚重你。但这种特别的好,你又不能让别的娘子感觉到,只能让程娘子一人感觉到。” 阿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阿媛看看四周,她们聊了半晌,还未见有人影出现,只余燕子蝴蝶偶尔穿梭于房檐花丛之中。 “阿芹,往后出门踏青游船之事,若程娘子都把你带着,可见你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你看如今你只得在此守门,这种事情叫几个小丫头不就好了。”阿媛语重心长。 阿芹似是恍然大悟,“我从前觉得,陪娘子们出去最是累人,在山间水上她们还要写诗作画,可苦了我又是打伞又是磨墨。我觉得待在院子里最是轻松,却原来是娘子们并不乐意我跟着啊。”说罢,甚是沮丧。 阿媛拍了拍阿芹肩膀,不再说这个话题,又拿出大篮子中剩余的糕点给她。 阿芹看到又是冷食,没什么兴味,但因着是阿媛做的,她自然怎么也要当面吃上一个。一吃之下,便觉得与厨房做的不是一个口味,便一口气吃掉三个。 两人闲聊了一阵,阿媛怕误了搭船的时间,便与阿芹告辞。 阿芹吃饱了肚子,变得眉开眼笑,精神头也爽利起来,正想与阿媛多絮叨,没想到她又得走了。 阿芹只得送了阿媛出来,握了她的手,嘱她一定要多来看自己。阿媛自是应下。 这日回了南安村,阿媛心下却难以安宁。一半是为着担心自己的好姐妹阿芹,怕她善良单纯却无法过好将来的生活。一半是为着自己。阿芹的将来恐怕多有难处,而自己呢?就会走得平顺吗? 到底哪处会不平顺,阿媛自己又觉得难以捉摸,只是心中已有了莫名的不好预感。 这日傍晚,吴有德仍旧未归。阿媛照例给他留下些饭菜,然后早早躺上了床。 辗转反侧了许久,周公却似迷了路般不来相见。阿媛睁眼,透过窗帘,见外面的天空已褪去残阳的最后一抹橘红,宝石蓝般的夜幕中,悠闲的星星似乎正乘着晚风游弋。——没有下雨,真是难得晴朗的春夜。 也因为没有下雨,外间小路上野草被踩得窸窸窣窣都清晰可闻。 这个时间怎会还有人在路上行走?吴有德回来了? 不是,他的脚步可没有这么轻盈细碎。 那声音远了,好像是往对面去了。 阿媛回来时,颜青竹正在院中收拾,那个时间他若在家中,一般便不会再出去了。 那么这个脚步声是谁? 这么晚谁会来找颜青竹? 如果不是找人,那难道是小偷吗?生活在南安村十多年,阿媛从未听过这里有小偷。 阿媛警觉起来,起身轻轻拉开窗帘,往对面望去。 颜青竹屋里还闪着火光,一大片橘红光晕透出薄薄的纸窗,笼罩住整个院子,在夜色下,别样温和美丽。 阿媛知道,颜青竹是在屋中烤伞。看来他还未能歇下,那来人便不是小偷,确实是找他的。 篱笆外也有一点橘红色光晕,似与屋中遥相呼应。阿媛顺着看过去,只见篱笆外一个纤长曼妙的人影,手中提着一盏亮亮的金铃花小灯笼。 有火光照明,阿媛很快看清来人腰间那条拼花腰裙。——不是李幼蝉又是何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第10章 李幼蝉今日是鼓了极大的勇气才来找颜青竹的。 早间她便来过,可惜颜青竹不在,可恨还被他家对面的阿媛瞧见了,让她颇不自在。 白日里她又不好的再来,只怕又被人瞧了去。 于是在这入夜时分,趁着家里人和村里人都歇下,她才偷偷摸摸来了此地。 难为她一个女儿家,暗中行路,闻见野猫叫|春,如泣如诉,怕得瑟瑟发抖。 这会儿见了颜青竹房中明亮的火光,方觉得一颗心定了下来。 李幼蝉依着篱笆,朝里面轻轻叫了一声,“颜哥,你在吗?” 里面没有应声。 李幼蝉捏住裙角,朝阿媛家那边望望,见那里黑漆漆一片,方又回过头来朝里面唤道:“颜哥,你在吗?我是幼蝉。”这回的声音大了些。 没过多久,终于见颜青竹修长的身影推门而出。颜青竹手上拿着外衣,一边往身上套上外衣,一边往外去。他在屋内烤伞,靠着炉火便只穿一件薄衫,外间气温却仍旧有春夜的寒意。 颜青竹刚才也未听得分明,屋内火苗噼里啪啦,只隐约听得一个女声在唤他,他想着,或是阿媛有什么事,赶忙拿了外衣便出来。 见篱笆外亮着一盏灯笼,自然快步走了过来。离得近了些,方看清那女子不是阿媛,心中有些莫名,便又放缓了脚步。 “幼蝉姑娘?”颜青竹走到篱笆前,方看得清楚,“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李幼蝉颊染桃色,好在夜间看不分明,只听她软软地道:“颜哥,让人家进去再说,好吗?” 颜青竹愣了愣,方推开篱笆让她进来。 李幼蝉轻移莲步,款款而进,却又见颜青竹并不邀她进屋,顿时有些羞恼,心道:“请得人家进来,又不让人家进屋,这跟站在篱笆外有何区别?好你个冤家,真是又傻又拙,待人家把事儿讲完,看你急也不急!” “颜哥,人家今天来,是有事情跟你讲呢。”李幼蝉压下心底的那点不快,语调仍旧柔得像丝羽一般。 颜青竹越发奇怪,只得道:“你说。” 李幼蝉的声音马上化若山间幽泉,低低啜泣,“颜哥,今日邻村于家请了媒人来我家里了我爹还挺满意的。” 颜青竹觉得这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啊,却又想起前几日李幼蝉托他做一把红色油纸伞,还要画两只形影不离的相思鸟在上面。因为李幼蝉对这把伞的要求颇多,颜青竹衡量之下,说是需得等上一段时间。 她现在定下婚约,莫不是择日就要出嫁,想以这红伞作为陪嫁之物,又怕我来不及做好,所以特来催促? 如此,颜青竹便可理解了。毕竟嫁妆是件大事,以红伞作为陪嫁是相当古老的习俗了,“油纸”“有子”,这是添丁的寓意。 既然别人赶着办喜事,自己推脱就说不过去了。 颜青竹当下便道:“那就恭喜幼蝉姑娘了。不知你婚期择在何日?你要的那把伞,我一定尽力做好。” “你!”李幼蝉气得狠狠跺了一脚,心道:“你个冤家,还要与我说这等话?” 当下却又忍住不发,只越发凄然道:“颜哥,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却也不必说这等话故意气我。我跟阿爹说了,就算于家有几十亩良田,我也不乐意跟着那个于大郎。只要颜哥肯上进,我们的事,阿爹或还能松口的。” 颜青竹一头雾水加上一头冷汗。 “幼蝉姑娘,你你这是说什么呢?” 李幼蝉絮絮道:“颜哥,你莫要人家把什么都说得清楚。你一个伞匠,没有田地,就凭一份手艺吃饭,若是以后老了,做不动了,又拿什么来吃?做伞做得再好又如何比得过耕地?耕地耕得好,收成便会多,卖了粮食,有了余钱,又可再置地,等田地多了,又可收佃户。你看,到了我爹这个年岁,便不用亲自耕种了,家里的田地还能荫庇子子孙孙。而你做伞的手艺,就算传到子孙手中,也未可发家致富啊。我阿爹有些顾虑再正常不过,他老人家也是希望我将来衣食无忧。为人父母的都是如此,你莫要恼恨。” 李幼蝉见颜青竹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以为他当真恼了,便又用湿哒哒的眼睛望过去,温声道:“颜哥,我晓得你做了十多年的伞,一时放下是不可能的。不如我跟阿爹商量商量,让你先学学农耕之术。一边耕地,一边做伞,并不妨碍。” 她声音忽而又变得娇羞,“等等我们成了亲,阿爹自要拨下些地给我们的。到时,就算自己不种,找些佃户来种也是可以的。伞你可接着做,不过耕种法子还是要懂得些的,否则每年秋天收成了,你连谷稻好坏都分不出,那可不成。” 李幼蝉觉得她今日足够放低姿态了,你没有田地,我家给你田地。你想要做伞,我也让你继续做。唯一一点要求便是让你学学耕种之法,若连这点你也不依,自己和阿爹真是无法再商量了。 来之前她想过颜青竹的态度,想她得知自己将许了人家,不知道何等心急,何等恼恨自己配不上她。却不想他是这等性子,明明心里难受,却还要撑个架子。自己若真的嫁了他人,看他悔也不悔? 可她李幼蝉毕竟是看中了颜青竹,他人又是俊,性子又不像一般庄稼汉那般粗犷,虽是没有田地的伞匠,但见了他做的伞,便知他是个做事认真细致的人,将来大抵是个温柔体贴的夫君吧。 若不是怕就此失了姻缘,她李幼蝉何苦撕去女儿家的羞涩面皮与他说这些? 当下李幼蝉眼波盈盈,看向颜青竹,只盼听完这番话,他有所觉悟,不再与她置气。 颜青竹愣怔了半晌,身子却似朝后面站了站,墨色的眉蹙起,连额头也皱出几道横纹,咬咬牙,他正色道:“幼蝉姑娘,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与你如何能讨论到这种事情上!我们并不是并不是那种关系!” 李幼蝉像是伸手触了刺猬一般,疼得跳脚,一拳锤到颜青竹胸口上,恨恨地道:“冤家,你这个冤家!到了这份上你还与我说这等话。等我嫁了别人,看你悔成什么样!” 颜青竹见她又是一拳过来,赶忙往后退了一步,堪堪避过。 李幼蝉娇嗔一般,数个粉拳又是袭来。颜青竹双手在前面胡乱挥动抵挡,又不住仓惶向后退去,直退得离屋墙还有数寸,李幼蝉方才收了手,在一旁伤心啜泣。 颜青竹缓缓喘着气,忙又解释道:“幼蝉姑娘,我绝不是与你置气。可是有什么事,叫你误会了?” 李幼蝉追打颜青竹时动作太大,小灯笼被晃得熄灭了,她一生气,索性把灯笼扔了,吸了吸鼻子道:“误会?误会什么?你平日待人家是如何的?今日倒不敢认了么?可教我高看你了!” 颜青竹叹了口气,眼神里甚是无辜,甚是迷惑,这让李幼蝉见了越发难以控制住一腔怒火。 “你镇上卖六十文一把的花伞,在村里也至少要卖四十文的,却白白送了我。这不是待我不同吗?”李幼蝉虽是问话,其实语气肯定得很。他待她,就是不同的! 颜青竹一怔,想起事情发生的原委,实话道:“那把伞那把伞是晚上赶工做的,屋里暗,我把伞面贴反了,可所有工序都做完了我才瞧见。本是想拆了重做的,恰巧你那日来看上了那把伞,说是花色画得朦胧,合你心意其实那是因为贴反了。我想着这种残品收你钱不合适,才说的你若喜欢,拿走便是。并并不是你理解的那般意思。” 李幼蝉想不到他这么说,让她有些下不来台,瞪大了眼睛气道:“那人家后来又去你那里选伞,见你做了十多把伞,伞面上都画的竹子图案,每把伞的竹子上还画一只蝉的。这不就是青竹与幼蝉的意思吗?你你别又不承认了!” 颜青竹感觉受了莫大冤屈,可惜对方是个娇滴滴的弱女子,他若冲她发火,只怕又惹得她哭哭啼啼,当下只能苦笑摇头,耐心解释道:“这个图案叫做‘瑞竹蝉鸣’,竹子寓意节节高升,蝉鸣便可寓金榜题名,想升官发财的人,或是上京赶考的学子最喜欢这种图案。我画这个图案,是迎合当下风气,这不过几个月就是三年一次的秋闱吗?” 李幼蝉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身子轻颤起来,眼神呆呆的,过了半晌,方痴痴地朝颜青竹看过来,语声也再无刚才的半分跋扈,悠悠然般飘出几个句子来,“那上个月人家让你做把伞送到我家来,要红的伞面,上面画两只相思鸟,又要紫竹做伞柄,刻镂空的鸳鸯戏水图,还要红漆木作伞顶,包个绣了‘喜’字的红纱。人家听镇上的姐姐说,大富人家收彩礼,都有这种贵重的伞呢。这种伞又贵又耗功夫,你若对人家没意思,干嘛要答应下呢,难道会不知道其中意思吗?还跟我说一时半会儿做不好,人家以为你是要更加用心做的。” 颜青竹擦了擦额上的汗,心道:“伞的意思我自然知道,可你的意思我哪里知道?原来让我做好伞送上门竟是提亲的意思。当时只想着,若是普通一把伞,我做了给你,少收些钱也无妨,可你要求的这把伞,工序太过繁复,雕花绣字还要另请师傅。到时候若收你便宜,那对自己而言近乎亏本,若是收得赚了,又怕一个村里不好相处,这才推说一时半会儿做不好,实是推脱的意思,没想到竟被误会至此。” 颜青竹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便不欲说得太过直白,以免伤了她面子,只道:“幼蝉姑娘,我这人木鱼脑袋,当时确实不懂什么意思。叫你误会,实在有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第11章 李幼蝉往腰间掏出一方绣帕,轻拭着面上的泪珠,又试探般问道:“那就当你是不知道吧可现下你知道了,又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颜青竹觉得有些好笑,却又笑不出。 “我我一个穷伞匠,无田无地,谁若跟了我,只怕一辈子过苦日子,我又怎能有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若要不结仇怨地拒绝人家,只好贬低自己了,这个道理颜青竹明白。 李幼蝉拽紧了拳头,一方绣帕被捏成了烂泥一般,眼皮一翻,狠声道:“那从头到尾便是我自作多情了,你当真是半点意思都没有!好你个不识趣的窝囊废,你就做一辈子穷伞匠吧!” 李幼蝉推开篱笆,提步便往回走去。 “幼蝉姑娘,等等!”颜青竹叫住她。 李幼蝉方又停下,回过头来,悠悠地望着他,“你还有何话说?”他若后悔了,我也不能再软了态度,非得让他求我不可。李幼蝉如是想着。 颜青竹拾起地上那个小灯笼,抖了抖灰,朝李幼蝉道:“你灯笼忘拿了,天黑了,你还是把灯笼带上吧,我给你点燃了它。” 李幼蝉彻底黑了脸,再无半分留恋,提步便跑,再没有了刚才迎风摆柳般的袅娜姿态,恍若一只受伤的兔子仓皇出逃,一袭背影很快消失在暗夜中。 颜青竹愣怔片刻,提了灯笼追出去。到底是夜深人静的时分,她一个女子若是出了什么事,颜青竹到底是不安心的。 颜青竹只追在李幼蝉二十步开外,见她悄悄然推了门回家,看看手中那盏灯笼,觉得放在自己这边总不合适,便将灯笼插在了李家院子的屋檐下,方才叹了口气,独自返回。 阿媛已在窗前看完这从头到尾的一幕,这时方拉好窗帘重新回到床上。刚开始李幼蝉还压着声音,越到后面越是声嘶力竭,似乎忘了对面还有自己的存在,阿媛便将整个事情听得七七八八了。 原来青竹哥并不喜欢李幼蝉,阿媛拉了拉被角,觉得早上那种奇怪的感觉消失了。 又想到李幼蝉,却觉得她有些可怜又可爱。这人虽是自视甚高,但毕竟她家里是村中富户,人又长得好看,自是有资本自傲的人。想她比自己还要大上一些,这个年纪还未出嫁,必是家中父母十分宠爱,自己也挑挑拣拣。 她不愿接受原本的安排,而是想自己寻一个合心意的,可见得她也是颇有勇气的。虽然相中的人并未看中她,但到底是努力过了。 大华朝的律法中,男女婚姻的自由度比之前朝大有提高,良籍男女到了一定年龄可自行婚配。除了不适龄和有婚约等情况,父母并不能横加约束。 可律法规定是一方面,实际执行又是另一方面。在民间,上自世家富户,下至平民百姓,父母之命的婚姻仍旧是十分盛行的。 阿媛见着李幼蝉的行为语言是有些可笑,但这可笑中倒也有令人钦佩的地方。显然李幼蝉自己是个有些想法的人,而她家里人大抵也是尊重她的,否则她这种敢于将自己情感私相授受的精神,连萌芽也未必有了。 便是这种敢于争取的态度,在世家女子中也少有。阿媛在梅吟诗社见过许多娘子,她们中,自然有程娘子那般面容温柔,心中却似潇洒落拓大丈夫一般的人,但更多附庸而来的世家女子,却未能如程娘子一般。她们会写春情满满的诗作,却未必敢真正去找一个符合自己心意的人。到得嫁龄,多数也是按家中的安排找了个门当户对的郎君。那个当初在她们诗作中或仗剑或吟诗的翩翩少年,大抵便是个美丽的梦罢了。 世家女子大多还是循规蹈矩,反而不如李幼蝉这个自作多情的村姑来得真切。 阿媛觉得自己的想法好像有些矛盾。颜青竹不喜欢李幼蝉,她觉得好似有点莫名安心的感觉,而李幼蝉富有勇气的行为她又觉得难得,为她不能得到所爱感到可惜。 转而又想,那青竹哥为何不喜欢李幼蝉?她是个不错的姑娘啊。难道就因为不愿意学耕地,不乐得人家瞧不起他这个伞匠? 慢慢地,脑海中又想到了宋明礼的样子。 一个女子自作多情的样子便如李幼蝉那样,一个男子毫无爱意的样子便如颜青竹那样。那宋明礼与她呢?自己多番体贴,而他却越发冷淡,这情形像极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样子。往日自己总安慰自己,因为他忙于功名之事,才无法记挂自己。如今想来,颇像个可笑的理由。再是忙碌,说句关心话的时间总有的。 若说他对自己无意,又何必许下红叶之盟?若说他对自己有意,为何如今态度判若两人?莫非他下得山后,另择芳枝? 宋明礼相貌堂堂,前途一片大好,阿媛自是喜欢他的。可她的爱意中也不乏私心。宋明礼考中举人后,便可为候补官员,逢人也要称他一声老爷。吴有德纵使再难缠,见了官员也要矮三分。嫁得良人,割开与吴有德生活上,乃至户帖上的纠葛,这是阿媛的心愿。再者,能嫁个有功名的人,她娘泉下有知亦是安慰了。 可若宋明礼这头出了问题,阿媛一年的努力便是白费。心中已打定主意,虽是宋明礼不让她再去书院相见,但她下次去镇上,如何也要设法相见,将事情问得清楚。 想到这里,有些困倦,阿媛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晴好的夜过去,第二日早间又是蒙蒙细雨。 阿媛收拾一番,往厨房中查看,见剩下的糯米粉不多,仅够做二十个糕团的样子。阿媛从来不敢在家中储多了各类食材,深怕吴有德见到了,以为她的买卖这般赚钱,便难以再用十多个钱打发他。 昨日在枕水镇卖糕,也曾问过各种材料的价格,因为节气中糕点都涨了价,连并着一些材料也浮动了价格。阿媛便没有购买,相信过得几日价格自会掉落。 看来今日是无法去镇上了,如此也好,一来算了时日,吴有德这两日,或早或晚,该是要回来了,若被他见着自己做糕,或许又要提钱的事,她做糕,一向也是趁他不在的时候;二来颜青竹上次采来的茼蒿,艾草等野菜也差不多用光了,她今日得去后山再采些,先把汁儿绞出,明日便省了功夫。 阿媛怕午后的雨会下大,便趁着午前出了门。 对面的院子中空无一人一物,屋檐下那个小窗边上常放着的背篓此刻也不在那里。看来颜青竹见着下雨,已收了院子中的工具,又拿了背篓往后山去了。 想来又是去伐竹,顺带挖些笋子。 阿媛想到他昨日被李幼蝉纠缠,回来还要烤伞,也不知几时睡下的。今日又早早地起来,这人倒是勤勉得很。 却又想起昨晚上李幼蝉的一番话,说颜青竹做伞的手艺不能发家致富。这番话阿媛是不同意的,镇上便多有携技发家的手艺人,制瓷,染布,织造,刺绣这些江南主产不知道饱肥了多少匠人商户,只是前朝商人匠人的地位都不高,大有重农抑商之势,到了本朝,虽风气大改,但一些自视甚高的农人瞧不起匠人商人仍是常见的现象,毕竟大华朝建立时间尚短,很多年长者乃是两朝子民,乡间也尚不能如城镇开化。阿媛觉得,到底是在南安村这个远村,即使富裕人家,也难免鼠目寸光了。 说到鼠目寸光,又想到自己的母亲柳巧娘也甚是不看好匠人的,这个词也说到自己母亲一般,阿媛赶忙止住脑海中关于匠人的思绪,打伞往后山行去。 南安村的后山甚是荒芜,因为地势陡峭,并没有人在这里开采田地,向来人迹罕至,只有一些杂草丛生的坟头埋在那里。 阿媛每次从这些坟头前走过,都有些胆寒,不由得加快脚步。 可一过了这些坟头,景致却变得如在画中。 高大的楠竹遮天蔽日,成片丛生,脚下是新笋冒出的尖尖脑袋,头上竹叶轻摇,滴滴丝雨带着微凉的惬意落在肩头脸上。 几弯山泉如白练般在竹林茂密的山坡上蜿蜒垂下,流水涓涓,常年冲刷摩挲,将嵌在其中的小石头打磨得光滑圆润,晴好时有阳光散落而下,便散发出如玉的光彩。 山泉在山坡下的平缓处汇流,形成一汪浅水,野花水竹遍生其周,诱来各式各样美丽的昆虫。 阿媛犹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这方竹林便是颜家父子常来之地,她也常跟着来玩的。楠竹柔韧,伐下可做伞骨,水竹坚固,伐下可做伞柄。而她爱做的事情,是采了竹叶让颜青竹一双巧手给她变出个蝴蝶来。 阿媛脑中回忆着自己顽皮的往事,脚下将散落的笋壳竹叶踩得窸窸窣窣,忽而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割草的声音,阿媛抬头一看,正是颜青竹弯腰站在那里,心想,后山这么大,没想到竟会碰到,脸上竟有些火辣辣的,这莫名的感觉,自己也有些不解。 颜青竹正寻了几株鲜嫩的艾草割下,旁边背篓已是满了大半,细瞧之下,辨认出乃是麦浆草和茼蒿。这些东西平日里做菜不常用,全是她做糕时才用到。 阿媛想到那日早晨,颜青竹嘱她不要一个人来后山,要采什么,他可帮忙。 忽而觉得眼睛酸酸的,却又不欲上前和他打招呼。因着昨日晚上偷偷看他与李幼蝉说话,到底像窥了人家的私密一般,心中有些心虚和惭愧。若是颜青竹猜到她也许听到了,岂不更加尴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第12章 阿媛小心地依在茂密的竹子后方,拨开几株竹叶朝颜青竹看去,见他肩头被雨点打湿了一大片,旁边放着伞,但要割草,又不便打伞。 颜青竹割完一丛又将视线放到另一丛上,这一丛稍老些,他挥刀时并不贴近根部,或只用手摘选尖上最嫩的那簇。 如此便耗费功夫,半晌也未能获取得多少。 阿媛想,这人倒真细心得很,难怪李幼蝉虽是瞧不上伞匠,偏偏又要中意他。 见他为自己忙碌着,阿媛觉得心上某处像被熨帖过般,暖暖的。 看看自己手上撑着的伞,阿媛很想走过去给颜青竹遮一遮雨,却又似被拴住了腿,终究迈不动步子。 颜青竹直起身来,掸了掸后背上湿了的地方,阿媛见他突然换了动作,以为他发现自己,蓦然一惊。 其实雨水啪啦啪啦打在竹叶上的声音很是响亮,颜青竹根本没发现近处有动静,只弯下腰来继续。 阿媛叹了口气,终是抿了抿嘴唇,轻手轻脚地往回走了。 平时她心里总是逃避颜青竹待自己的好,故意暗示自己,他待自己好是因为大家是邻居。 昨晚上,她便想,为何李幼蝉那般好的姑娘他不喜欢,难道就因为做伞或耕地这个选择?可李幼蝉最终也未强迫他。那便显然不是这个原因。 今日在这里见了,她就知道了原因。那是因为他心里有人了,而这个人多半就是她。她相信自己这个想法不是与李幼蝉一般自作多情,而是颜青竹心里确实有她的,回忆相处的一幕幕,她此刻断然能肯定。 她长期浸润在他默默无言的关照中,往先是习惯后的视而不见,如今却是假装自己视而不见。今日之后,怕是无法再逃避了。 她与宋明礼的事,颜青竹大致也是知道些的。可颜青竹仍旧是待她好,默默地不求回报一般。 他从未向她吐露过什么情意绵绵的话,但自己有了什么事,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比之那宋明礼,他是何等贴心。 他这人,是真好。 可他向来温和得很,又是个平民身份,在吴有德这件事上恐怕并不能帮到自己。若是跟了他,以吴有德这个德行,只怕还要害了颜青竹。平民无故不得迁徙,他们两个要躲避吴有德,是件难事。他温和的性子,只怕吴有德不会有半分忌惮。再者,她娘若知道自己要嫁给一个匠人 是以种种,自己无法给他任何回应。 而宋明礼不同,纵然他现在还不是官身,有秀才功名也足以在大华朝境内自由行走的,连路引都不用办取。以后若有了官身,吴有德如何敢以民犯官?况且她将来或许还要去找寻亲人,有个这样的相公,必然是助益。 这才当真是个铁靠山,如今只盼宋明礼那处并不是变了心。 思及此处,阿媛又有些恨自己。婚姻之事,对自己而言,竟全是衡量算计。比之那个情真意切的李幼蝉,多有不如呢。 阿媛一路上无精打采地垂着头,连几个向她打招呼的过路村民,她都差点没看到。等到人家好奇地看着她,她才讪讪笑着回了一声。 走到村头,丝丝细雨却是收住了。阿媛念着颜青竹那边不用淋雨了,心下稍好受了些。 缓缓行至家门口了,阿媛却发觉有些不对劲。篱笆大开着,院子里踩出了两道泥印子,泥印子延伸到她的房间! 村里几十年也没有出过小偷,况且现在青天白日,所以只会是吴有德回来了! 阿媛丢了伞和篮子,慌张失措地朝自己的房间跑去。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锄头一锄头掘土的声音,一声声刺得阿媛心口发疼。 阿媛在门外颤栗着,直到听到一声破碎的巨响,她才抖着手猛然推开了门,果然看到了她最不愿发生的事。 屋里一片狼藉。床彻底被移开了,地上扔下把锄头,那块秘密地已经被掘开。吴有德蹲在地上, 黑陶罐已被砸得粉碎,他将钱几把搂进一个腰包里,腰包瞬间变得鼓鼓的,他拍拍腰包,甚是满意。 阿媛站在在门口,伸手扶住门框不由自主地使劲喘气,眼前一幕实在让她又惊又怒,并且不知所措。 吴有德拿到钱本来已是心满意足,看到阿媛进来,心头却是怒起。 “死丫头!你藏着这么多钱,也不知道孝敬你爹。平时管你要钱,你总说生意不好,才十多个钱就吧老子打发了!”吴有德又使劲拍拍腰包,因为长期酗酒而布满血丝的双眼里闪现凶暴的怒气,“生意不好,哪里来的十六贯钱?!” 阿媛看着吴有德起身,脚步似要朝外走,心里一下更慌了。 不能让他拿走钱!不能!不能!他出了这间房,出了这个院子,出了这个村,等几日他再回来,这些钱早已化作他嘴中的浊物,赌桌上的筹码。 拦住他! 阿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全然忘了眼前这个人是她一直以来只敢躲避不敢反抗的凶神。 阿媛急跑几步,伸手往吴有德腰包上夺去。可她哪里是吴有德的对手,吴有德抓住她胳膊使劲一拽,阿媛已被狠狠摔到墙角。 她怎么忘了,她这点力气怎么可能把钱抢回来。 阿媛努力平息自己的恐惧与惊慌,勉力爬起来走到吴有德面前。 “叔,你看,这些钱我也不是自己用,明礼今秋要参加乡试,这些钱是给他准备的盘缠。等他中了举人,各地的乡绅老爷必定要支援他。到时候叔你的那一份自然少不了的。这里十几贯钱而已,叔你要是怜悯些明礼,将来他大富大贵了又怎会忘了你。” 阿媛觉得吴有德也不是个只看中眼前利益的人,当初他巴结宋明礼,不也就是巴望着将来有个官老爷女婿,让他过好日子么。 这般陈说,吴有德八成是要转意的。实在不行,拿出其中两罐钱来打发了他,把十四贯钱要到手,再找个吴有德打死也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 哪知吴有德不仅不为所动,提到宋明礼似乎让他火气高涨得能喷发而出。 吴有德额上青筋跳动,一把捏住阿媛的脖子,把她提到跟前,“等他中举?等他富贵?那时候你以为他还会要你吗?” 阿媛已经闻到吴有德口中刺鼻的酒味,无奈脖子被他紧扣,想扭头避开已是不能。 阿媛的声音因为压迫而变得沙哑,“你放心他会的少不了让你跟着富贵” 吴有德突然发狂一般哈哈大笑起来,“死丫头,老子白养你十多年啊,养得你成了睁眼瞎子。当初要不是老子使计,宋明礼那个小子能看上你?” 阿媛的呼吸有些滞住,也无力地停下了在吴有德手中的挣扎。她心中突然而至的懵懂明悟,竟让她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恐惧。 使计?使了什么计?吴有德是在撒谎,在挑拨吧,他只不过为了得到那些钱而已。 阿媛用心虚的解释压下心中的不安,可联想到宋明礼每次见她时冷淡的神情,她如今确实明白那并不是不好意思而已,也打算要去问清楚的。可她意识到的时间,终究是晚了些吗? 吴有德的话彻底击碎了阿媛心中最后的一丝期盼。 “一年前,是你把这没用的书生救了回来。我从王山泉那里得来的粮食就两个人的口粮而已,你偏偏要把宋明礼好吃好喝的养着。后来他伤好了,要下山了。老子见你对他有几分意思,便出了力要帮你呢!” 阿媛见吴有德笑得沾沾自得,心里像被刀剜了那么难受。 “你——做了什么?”阿媛一字一顿地道。虽然她极不愿听到那个事实,但又忍不住要知道真相。 吴有德松了手,阿媛还没喘过气,又被他推了一把,脱力地撞倒在床沿上。 吴有德冷哼一声,“老子给他算了一笔账!他在老子家里好吃好喝了两个月,怎么也要算他一两银子一天!他走不得路,村里的大夫说要请城里的大夫才行,老子给他找了城里最好的大夫,这又得算他十两银子!老子给他煎药端汤,伺候他跟少爷似的,这又得算他十两银子!最紧要的,老子闺女,清清白白的姑娘,跟他一个屋檐下两个月,传出去还有什么名声?这点怎么也要算他二十两银子!他欠老子一百两银子,还不上自然要娶你。” 阿媛抓着床沿的手颤抖起来,声音也跟着发颤,“你——你讹了宋明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第13章 说到宋明礼在南安村的两个月,阿媛自然再清楚不过。 一年前的春天,那是阿媛的娘刚过世不久。某日,阿媛去后山采野菜,刚好遇到摔倒在山坡下不能动弹的宋明礼,阿媛将他救了回家。 宋明礼告诉阿媛,他是枕水镇瑜枫书院的一名秀才,因为听说有位大儒隐居在这一带的乡村,所以跋山涉水前来拜访,路过南安村后山时,遇到几只撒泼的野猴戏弄,一不小心就跌下了山坡,腿脚受了伤,一时便被困住。 阿媛虽救回了宋明礼,却碍于孤男寡女的情势不便留他在自家养伤,倒是颜青竹好心,留了宋明礼在他家留宿养伤。阿媛觉得人是自己救回的,却麻烦了颜青竹照应,心里过意不去,因而常常做了饭菜往颜青竹家送,以减少颜青竹一个人照应的开支。 几日后吴有德从销金窝回来,见阿媛拿自家吃食补贴别家,本来十分不痛快,一听说宋明礼有功名在身,又是瑜枫书院竭力栽培的弟子,脑筋一转,竟是黑脸变做笑脸,不仅为宋明礼请了城里更好的骨伤大夫,每天给他端汤送药,还好说歹说要劝宋明礼来自家住他的卧房,说是颜青竹家所有的房间都一股桐油臭,对他伤势不好。 宋明礼是守礼的读书人,自然不会在有女眷的地方留宿。吴有德见此计不成,如何叫秀才公欠上他莫大人情,他着实费了一番苦心。不来留宿,那便管他好吃好喝。吴有德也不出门喝酒赌博了,难得阔气地买了好些食材,每日叫阿媛做了好菜好饭,然后三请五劝地拉宋明礼过来吃饭。宋明礼脸皮薄,架不住吴有德的热情,只得前往。 吴有德想与宋明礼亲近,饭桌上少不了多些谈论,可他一个乡野村夫能与有学问的人谈什么?倒是在镇上梅吟诗社做过几年杂役女的阿媛,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叫宋明礼极为赞同。两个人想要多聊聊,却又碍于礼数克制寡言的模样,让吴有德窥见后不由得暗自两眼放光。可他的计划阿媛当时如何知晓。 宋明礼伤好下山那日,吴有德主动说要送他下山。 阿媛怕吴有德别有居心,便提出让颜青竹相送。 吴有德晓得阿媛怀疑,骂了她几句,不让她管这事儿。颜青竹亦是拗不过吴有德,最后只得是让吴有德送了宋明礼。 阿媛也未再多想,只以为吴有德想多巴结一下,将来人家富贵了,只怕少不得加倍谢他,他大概是怕这份人情被颜青竹抢了去。 那时,阿媛对宋明礼虽然有些好感,但她清楚自己不过是个村姑,而同样家境普通的宋明礼却极有可能在将来飞黄腾达。 他们相识的缘分,也就在这两个月而已,今后可能都不会再见,更别说谈婚论嫁了,阿媛压根没往那处想。 因而对于吴有德会怎么巴结宋明礼,她并不是十分有兴趣和介意,只是心中已把宋明礼当作半个朋友,怕吴有德会欺负到老实人,到时候便让人家破费着来还他恩情。 如今想来,下山那日,多有蹊跷。 当下,阿媛说出吴有德讹了宋明礼这话,吴有德对阿媛的措辞十分不满,“老子哪里讹他了?花钱供他吃喝难道是假的?花钱给他请大夫难道是假的?给他端汤送药难道是假的?” 阿媛冷笑,这些都可以算作是真的可是有件事却不是真的! “我和宋明礼每次相处你哪次没有在场?我们从未有过私相授受,你倒是说说,我与他哪里不清白了?”阿媛咬牙寒声问道,她拽紧了袖子,只有这样才能让双手不再颤抖。要说,南安村的姑娘小伙儿,春夏时节也常穿短褐短裤在田间劳作,言语玩笑,甚至只要不是过分的肢体接触,在村人看来都算不得什么。时下关于男女交往的社会风气也较开化,男女共同参与饮宴郊游的不在少数。像阿媛与宋明礼这样,只略略说过一些话的,又算得了什么?况宋明礼还带有些传统读书人的迂腐气,又怎可能越轨。 “你说清白就清白?他说清白就清白?”吴有德哼笑一声,“只要老子说不清白,那就是不清白!他是读书人,名声最是要紧,他要敢不听话,老子不是找不到瑜枫书院的位置!老子拿闺女的清白说事儿,谁会觉得是假事儿?”他话中竟满含得意,丝毫不觉得自己龌蹉。 “那日你送宋明礼去枕水镇后回来,告诉我宋明礼许了婚约,愿意中举后来订下亲事。这事儿便是你讹他,逼他答应的?”阿媛质问道,声音已有些沙哑,喉中更是涌出一些腥甜的味道。 吴有德嘿嘿一笑,“你倒是不笨,终于回过味儿来了。不过‘讹’字实在太难听了,我当真是替你撮合姻缘而已。他若是对你无意,怎会任我游说,写下婚约,你若对他无意,又怎会相信了我的话?” 阿媛觉得,她的眼泪早在她娘走的时候流光了。所以这会儿气极痛极,却流不出半滴泪来。原来从头到尾并没有宋明礼什么事儿,又何来变心一说?她全然是被见钱眼开的吴有德彻底利用了! “你若对他无意,又怎会相信了我的话?”这话回荡在阿媛心间。吴有德所有的话里面,大概也只有这句是对的。 太想脱离现在的生活,太希望有个人来解救自己,于是她也在脆弱中失去了判断。 当时吴有德说宋明礼许下婚约,还拿出信物的时候,阿媛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甚至厚着脸皮到瑜枫书院找了宋明礼,当着他的面把那红纸拿了出来,宋明礼虽腼腆,对婚约的事却并不否认,阿媛便当了真,从此对宋明礼的事儿上了心,对未来的生活更多了期盼。 阿媛为自己的轻信与愚蠢感到撕心裂肺地疼,这也更加深了她对吴有德的恨意,这一年对吴有德的忍耐似乎已到了一个极限,阿媛默默地捏紧了拳头,浅浅的指甲将掌心嵌压出深痕。 “你这不是讹是什么?!不是逼是什么?!”阿媛像一只被逼急的兔子,有些疯狂地上前抓了吴有德的腰包,使劲一拽,吴有德猝不及防,腰包竟被阿媛狠狠抓落到地上——腰包散开,有几锭白花花的银子混着铜钱滚了出来。 阿媛一看,那些穿好线的铜板自然是她的钱,但那些银子,粗略一看也有八|九两! 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吴有德赌钱十有九输,就算这次赢了,那也绝没有这么多钱。 他最多能有几十个钱下注而已,按照大赔率来算,能得几钱银子已是大赚。 吴有德看到钱财坠地,就跟心肝儿掉了似的,连忙蹲下拾拣,口中狠骂道:“好你个死丫头,翅膀硬了不是,看老子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你这些银子——怎么来的?”阿媛不安地质疑道。难道吴有德现在还学会偷窃了? 吴有德几把收好钱财,没好气道:“这便是你朝思暮想的宋秀才打发我的!那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你不用指望嫁给他了!” 吴有德起身,看着阿媛明显吃惊的眼神,他满意地在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狠厉而狡诈。 “老子昨天在枕水镇输了钱,想着未来女婿还欠着我的银子,这一年来断断续续才还了七两,还有九十三两未还。这不正好找他再还些让我翻本么。谁知道谁知道”吴有德已经咬牙切齿,若是宋明礼和刘靖升这会儿在他眼前,他一定会像条疯狗一样扑上去狠狠撕咬,“这白眼狼找来了一个姓刘的书生做帮手。宋明礼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姓刘的却是嘴里长了炮仗,噼噼啪啪在老子耳边响个不停!非说老子讹了宋明礼!” 吴有德伸手就往阿媛头上使劲戳,“死丫头!你他妈也说老子是讹,你倒是个会甩沟子抛媚眼的主儿,早就跟他们拉成一派了是不?那个姓刘的,还找来一帮什么山长c老爷来给宋明礼做主,最后十两银子就把老子打发了!明明是九十三两,这他妈才哪儿跟哪儿啊!那帮老东西还是读书人呢,这账都算不清,还说老子再闹腾,就送去见官,真当老子害怕呢” 吴有德兀自喋喋不休地抱怨,阿媛却一句也没听进去了。 刚才吴有德说,一年来宋明礼断断续续还了他七两银子,这些事情宋明礼从来没有跟她说过。 为何不说?当然是因为不信。看来宋明礼下山后对自己冷淡的原因,除了因为许下婚约是迫于无奈,恐怕还认为她和吴有德可能是一伙儿的。 所以吴有德那些龌蹉事宋明礼在她面前丝毫不提,作为同伙,她不是早就该知道这些么?她和吴有德毕竟还在同一屋檐下,多次讹诈的事儿她能说自己不知道?恐怕宋明礼不仅觉得她知道,甚至吴有德的很多作为都是她示意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第14章 这边,吴有德抱怨完了,不忘对阿媛道:“老子警告你,不要再去找那白眼狼!你纠缠得他真报了官,可别扯上老子!这人也真是他妈的说变就变,往回都他妈小鸡仔似得,现在倒学会找些会叽叽嘎嘎的公鸡母鸡来帮忙。妈的,就是欺负我个穷苦人啊!”说道归说道,吴有德有了钱财到手,还是很识时务的,打算宋明礼这边就此收手。 阿媛悲极反笑,连吴有德都这么说,可见当时想要松开吴有德这把枷锁的宋明礼,恐怕是鼓足了他平生最大的勇气。 这个时候你才有勇气?为何不能早些决绝! 阿媛想,宋明礼既然请来了诸多长辈来替他做主,以不菲的银子打发了吴有德,还以上官府为警告,可见得当时的情形,吴有德是何等猖狂,何等狡诈,何等唾沫横飞地拿她的清白说事?甚至以已许下的婚约再度要挟? 书院和宋明礼的态度,应是息事宁人了。毕竟,讲理的君子遇到蛮横的小人,再有一个唯唯诺诺,连辩白都恐怕无力的宋明礼,如果把事情闹大了,足以使得宋明礼以及瑜枫书院都颜面无存。 阿媛实在想不到宋明礼竟是这般懦弱无能的人,一个有功名在身的人,竟然被一个低贱莽夫威胁!如果他当日没有被胁迫写下婚约,也没有向吴有德提供半分钱财,吴有德就不会把他当做软柿子再三相逼,事情便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自己一年来的辛苦也不会显得如此徒劳! 再者,他竟是从来不了解她的为人的? 虽然他们只相处了两个月,但一起谈论诗词文章时,不是都将对方引为知己,大感相见恨晚的么?即使她有那样一个后爹从中作梗,他也不该闷不吭声就怀疑她和吴有德是一伙的! 俊朗外貌与内在才华的背后,宋明礼或许只是一个不能辨别人心是非的弱者。 可她去怪这个同样受害的人,又有何用?只怨自己当时有眼无珠。 而吴有德,自己或许高看了他。以为他花了大力气去巴结宋明礼,总归是要图谋一个长久的利益,起码要等到宋明礼应试不中,才会翻脸。如今离乡试也不过数月,他竟就为了区区赌资割断了钓鱼的长线。自己素来未雨绸缪,百般思量,便用自己的思维去衡量了一个鼠目寸光的人,真是可笑的很! 吴有德也不对着阿媛撒气了,颠了颠沉甸甸的腰包,又往自己身上系好。他觉得今日多拿了十六贯钱,也算多少填补了宋明礼欠他而未还完的损失。 今日也就那么巧了,吴有德喝酒回来,神智还不清醒,错把阿媛的房间当做自己的房间进了。他与从前一样到处漫无目的地翻箱倒柜,发泄酒劲,胡乱找寻些还可典当的东西。阿媛也没在家,鬼使神差的,吴有德搬开了她的床。地下那块阿媛刚翻过没多久的土巴,再掩饰也被吴有德这种搜刮钱财的老手看出了古怪。 吴有德提了家里那把早生了锈的锄头一阵开挖,也是老天爷不长眼,阿媛辛苦存的钱就这样被他侵吞了。 “有了这些钱,够老子在枕水镇租个漂漂亮亮的宅子了。不过这吃的喝的赌的,好像没有余钱了。”兴奋过后又变得沮丧的吴有德突然扫了神色灰败的阿媛一眼,心中好似打起了什么主意,“老子白养你十多年,是你该报答老子的时候了!过了清明这阵,你就尽早挑个好日子嫁到邻村去。张老三家儿子今年二十二,跟你正合适。不指望你多孝敬,能得三十两银子的聘礼就不错!” 吴有德琢磨着,张老三喝的酒比自己好,赌的钱比自己大,区区三十两银子,不可能拿不出来。等成了亲家,找张老三拿酒喝还不容易。 阿媛却是知道,张老三生下的这个儿子是个有问题的。具体哪里有问题,她不知道,但临近的几个村子都晓得,张老三为他家这个不寻常的儿子找了好几个媒婆,仍旧二十二了还说不上一个愿意的。 寻常乡下人家嫁女儿,通常收到些粮食鱼肉布匹作为聘礼,能拿现银出来的都是村中富户,出上二十两的,一百户里恐怕都没有一户。 吴有德想要三十两银子,这是镇上有钱人家签卖身契买清白漂亮女儿做近身侍女的价格。 不过张老三为了张家传宗接代的大事,说不定三十两还真舍得的。 “吴有德,你想把我卖了?”阿媛冷冷问出一句,默默站了起来。 吴有德正想开口,阿媛挥出刚才趁吴有德不备悄悄藏在身后的锄头,使劲朝吴有德的脑门打去。 吴有德冷不防这一击,差点就要被打中,他慌忙伸出手一挡,这一锄头正好打在他手臂上。 吴有德吃痛,嗷嗷大叫起来。 “你不是人,我娘嫁给你没享一天的福!如今她走了,你又来害我。你这样的混蛋,活着是老天爷没开眼。”阿媛一边骂一边接着拿锄头朝吴有德追打。她现在脑中只有仇恨和悲愤,大有和吴有德斗个你死我活或是同归于尽的架势。 吴有德对于这接连的击打早已有了防备,刚开始他用手臂格挡,后来他干脆使劲拽住锄头。 阿媛的力气自然没有吴有德大,想打却偏偏把锄头按不下去,两人便僵持在那里。 吴有德突然缩肘将锄头向自己的方向一扯,阿媛猝不及防,竟往吴有德身前扑去。 吴有德扔了锄头,双手将阿媛箍住。 吴有德比阿媛高了一个头,从他的角度正好看到阿媛雪白的颈项和由此延伸而下因为挣扎而若隐若现的风景。 这个在他眼前晃了十来年的女娃娃,他娘的还真是越来越标致了。 阿媛看着吴有德越发晦暗又猥琐的眼神,怔得脚步都虚浮起来。 吴有德的手竟然在她后背上摸索起来,像无数腌臜的蚯蚓在爬行,他嘴里的酒臭味儿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 阿媛像是困在了肮脏的沼泽,拼命的挣脱不仅徒劳无力,而且激发了沼泽越发强势的吞噬之力。 “嘶——!”吴有德突然一个吃痛,按着自己的肩膀大叫起来,“敢咬老子?!” 阿媛被吴有德推开后,慌忙往门口跑去。吴有德两步拦住她,嘭的一声把门关上,还上了栓子。 随着吴有德转身逼近,阿媛惊恐地一步步往后退,直到身子贴了墙角才发现退无可退了。 吴有德嘴上浮起冷笑,一把操起阿媛就势往床上一扔。 背部因为撞击一阵顿痛,阿媛哆嗦道:“你你做什么?” “做什么?”吴有德脸上因为染上欲色而愈发可怖,“老子养了你十多年,你一声爹也没叫过老子!你既然不当老子是爹,老子也不当你是闺女。你那个没生养的娘没给老子一儿半女,她走了,这欠下的债就由你来还!你不想嫁张老三的儿,那就给老子当个伴儿,给老子生个儿子出来!” 吴有德边说边解裤腰带,霎时已光了下身扑上床来,将阿媛死命压住。 眼前的变故实在太突然,阿媛晓得吴有德好吃懒做,贪财好赌,烂酒成性,暴虐浮躁但她哪里知道,吴有德会龌蹉不知廉耻到对她有色心的地步! 真是小兔子到了恶狼口中。阿媛在扭打中觉得身上发凉,衣服已被吴有德拉扯得没剩几缕裹在身上。 阿媛想呼救命,可吴有德一手还扣着她的脖子,她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慌乱中她感到亵裤也被扒去,吴有德身形一动,作势就要抵住她。 阿媛咬紧牙关,蓦地有了生死一搏的勇气。趁着吴有德这会儿没有压住她,阿媛曲起膝盖全力朝吴有德要害处一顶。 吴有德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直缩手捂住那处,歪嘴咝了一声。 吴有德怒不可遏,正待发作,阿媛趁势鼓足全力又踢了他一脚。 这次吴有德却是又没有提防,他怎么也想不到阿媛敢再踢他一脚,她不要命了?! 当下,吴有德痛得冷汗直冒,五官扭曲,腾地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落脚到地上。 地上正倒着刚才那把锄头,吴有德看也没来得及看,一脚正好踩在光滑的锄头柄上。他没站稳,被绊得踉跄了几步,终于失去平衡向后摔去—— 阿媛听得吴有德痛呼一声,声音竟惨烈得让人窒息,她从床上坐起一看,顿时吓得面色惨白。 吴有德仰面摔到地上,头部恰好被那锄头的刀口处戳中后脑勺,如今鲜血流出,不断渗入泥土地面,显得出奇的血腥惨烈! 他嘴里呜呜的叫着,十分凄厉,像是想说什么,却只能喷出些鲜血来。 半晌后,吴有德逐渐停止了抽搐挣扎,双眼圆睁,一动不动。 阿媛刚才差点被侵犯的耻辱,愤怒,慌乱种种极恶劣情绪已经在瞬间被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所替代——恐惧!十足的恐惧! 望着那双似乎从每个角度看都还在同样望着她的眼睛,阿媛终于忍不住颤抖着惊叫起来,撕心裂肺。 吴有德死了!是她杀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第15章 同一时间,阿媛听得她家院子里传来一个挺大的响声,像是什么重物落到地上了。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到她的房门前。 “阿媛,你怎么了?”是颜青竹关切地问。 阿媛想,一定是她的惊叫把颜青竹引来了。 她犹如刚从噩梦中惊醒,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颜青竹敲了敲门,更大声地道:“阿媛,你没事儿吧?” 阿媛怔怔,仍旧不知道开了口该如何说。 她杀了人了,虽然是误杀,但这事儿发生在那么难以启齿的时刻,她要怎么说,她说了又有没有人会相信她,就算相信她,可她的名声也毁了。 吴有德的死,如果被村里人知道,他们会送她去官府吧。就算是误杀,她也要受牢狱之苦吧? 一瞬间阿媛脑海中闪过无数离奇又恐怖的画面,头痛得要炸裂,她只好拼命用双手捂住。 如果颜青竹这会儿没来,她平静得一会儿,终会振作起来,想办法把吴有德的尸体处理掉。 可若这件事被颜青竹知道了,阿媛不确定他会如何做。虽然她确定颜青竹心里是有她的,但在死了人这种大事面前,他会不会帮自己掩饰,阿媛并不肯定。 “阿媛,阿媛!”颜青竹见还是无人应答,终于揪心道:“我我撞门了!” 阿媛正想答一声“没事儿”,好叫颜青竹离开,奈何已是晚了。只听嘭的一声响,门板应声而开,颜青竹已踏了进来。 眼前的情景实在叫颜青竹震惊万分,屋中一片狼藉不说,屋内一个活人面色惊惧,身子抖如筛糠,另一个仿佛是死了,周身惨如厉鬼。二人均是衣衫不整。 刚才颜青竹从后山割菜回来,正想将一大筐子收获放到阿媛家篱笆那里,就听到阿媛的惨叫。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阿媛家,丢了竹筐便冲到了门前。 颜青竹以为阿媛或许是不小心受了伤,或是家里窜出条蛇把她吓坏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眼前的情景。但他瞬间就猜想到大致发生了什么,并且肯定他的猜想没有错。他为阿媛遭受到的伤害感到无比的愤恨和自责,心口一阵强烈瑟缩,竟如剜心之痛。吴有德素来蛮横,但对阿媛多是讨要钱财,对于他竟敢将一双淫手伸向自己的继女,颜青竹也始料不及。 如果他今晨没有去后山割菜颜青竹深深捏紧了一双拳头。 阿媛直到颜青竹关好门,走到她面前,才反应过来她现在的处境,赶忙拉了被子哆嗦着将身体遮了起来。 “阿媛,你”颜青竹觉得这时候他说什么,阿媛听着一定都觉得刺耳。安慰的话他说不出口,若他是个女子,遭受这样的伤害,那人还是自己的继父,一定也生不如死。说报仇的话,地上那个应该被千刀万剐之人好像已经死透了。 阿媛听着颜青竹开口,以为他问吴有德的事儿,慌忙道:“青竹哥,我没有杀人,你相信我,吴有德不是我杀的!他要压过来,我只是踢开他,是他是他自己不小心踩到锄头摔死的!”她说得太激动,最后竟不由自主抓住颜青竹的袖子,眼神里充满恳求的意味。 她绝不是故意杀死吴有德,吴有德死了她也害怕,但如果吴有德没有死,她此刻恐怕清白不保,甚至已被蹂|躏得半死。 现在她和吴有德这个样子被人看到,往后再有什么清誉可言?她更不能因为吴有德一个早就该死的人,把自己一条命也赔上。 颜青竹潭水般的眼眸中漾起层叠的波澜,他抬起胳膊,将阿媛拽在袖子上的双手聚到自己掌心,轻声慰道:“阿媛,你莫怕,有我在,不会再让你有事了!”他紧咬了牙,手也握得更紧,自是下定决心,再不让这小鹿般的女子再添伤痕。 想起那个码头上将一包糕点弃如敝履的宋明礼,若是他知道阿媛已经清白不保,恐怕对她就如对那糕点一般。 如今已知这书生护不了阿媛周全,自己何必还要隐匿一腔情意? 阿媛冰凉的手上传来温度,又听得颜青竹言辞恳切,心方定下。 颜青竹这会儿才走到吴有德旁边,弯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果然是已经死透了。 “他这种人,死不足惜!”颜青竹的脸上首次出现了一种十分骇人的神情,好像吴有德没有死透的话,他一定要补上一刀。 颜青竹回到阿媛旁边,拾起床上散乱的衣服递给她:“别怕,你先穿上衣服。” 阿媛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一边整理着脑海中的一片混沌。 颜青竹背对着她,观察着屋里四周的情况,又将窗帘拉开一道缝来,看了看外面,路上空无一人,这个时间午饭已过,想必大多数人在自家田地里。而自己进来时,也记得路上没有行人。 他轻声问道:“阿媛,今日是个什么情况?你大致讲一下吧。”虽然问这些难免牵动她的伤痛,但不问又无法帮她。 阿媛整理好自己衣着,心中已平定了不少,便将事情避轻就重地讲来,“今日早晨去了后山,回来时便看到吴有德在我房间”关于宋明礼的地方,阿媛不便讲出,只说地上那些白银是她娘留下给她的嫁妆,她与自己存的钱藏在一处,不想今日被吴有德挖了出来。对于差点被侵犯的细节,自然也说得粗略。 颜青竹听完阿媛言说,也大概知道了吴有德先得钱财,又起色心,最后糊涂一死的经过。想来,其中有阿媛被污的痛楚,颜青竹对此没有细问。 颜青竹又问:“你几时回来的?路上可有人碰到你了?” “有的,来回都碰到了,跟好多村民都打过招呼了。回来有两刻钟吧。”阿媛回道。 颜青竹思忖一番,捡起吴有德脱在地上的衣服,走到吴有德身旁,背对着阿媛蹲下。 阿媛楞了楞,好奇颜青竹要做什么。 只见颜青竹抬起吴有德的一只手臂,将袖口套了进去。他这是在替吴有德穿衣服,动作小心翼翼,尽量不触动吴有德的头部,生怕移位。 阿媛不敢去瞧那具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觉得颜青竹的行为着实胆大,竟与他平日温和讷言的形象有些不符。 可阿媛不能肯定颜青竹这么做的意图,她慌忙理了理乱发,对颜青竹道:“青竹哥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她心里是有数的,当然是先把尸体掩藏好,以免被人发现,所以颜青竹替吴有德穿衣服,她觉得有些多余了,衣服特征反而容易暴露出蛛丝马迹,就算尸体衣不蔽体着实可怖,拿床单和麻袋裹住岂不更加方便。可她不便自己说出来这种想法,便试探般问道。 颜青竹的手上没有停下,仍旧细致地替吴有德穿上衣服,没回头,只道:“阿媛,吴有德的死迟早纸包不住火,还是要早些通知村里人。” 阿媛霎时如临深渊,她不顾吴有德惨烈的死相,几步跨到颜青竹面前,“青竹哥,你是不相信我吗?我真的没有杀人,真的是他自己踩到锄头。”阿媛心中失望至极,颜青竹刚说了不再让她有事,原来是一句空话来哄自己的。 颜青竹见阿媛神情又紧张起来,赶忙停下手中动作,起身道:“阿媛你误会了,我不是害你。我说了,他这种人,死不足惜!是不是你杀的,有什么紧要?若是我当时见了他欺负你,我便是杀他八次十次也是不够的!” 阿媛见他的样子不像是虚情假意,便恳求道:“青竹哥,那这件事可不可以不要让村里人知道?若是让村里人知道,然后报官,我这辈子可就没有什么盼头了。” “你不欲让村里人知道,那又有何办法?” 阿媛觉得颜青竹明知故问,便立即回道:“自然是将尸体掩埋起来!”见颜青竹并无异色,她接着道:“我们可先将尸体装入麻袋之中,暂放于床下。再清理好这边的一切,待到晚上便将尸体拉到后山掩埋。吴有德三天两头都不在村里,没人会知道他死了。” 颜青竹目色凝重,似是不赞成阿媛的说法。 阿媛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等待回应。 颜青竹终于开口道:“阿媛,这并不是个好办法。如今春耕,村民们都在各处田间地头走动,吴有德今日回来的事情,说不定不少人见到的。你今日也被瞧见在村中,时间与吴有德差不离,大抵别人想来你与吴有德定然是见过面的。 若吴有德就此失了踪迹,两三日还好,若是他数月不归,只怕你不好说得清楚。你回来之前,或许吴有德在你房间的动静早就被人瞧见听见。他用锄头挖出这么个坑来,想必动静不小。按你说的时间,他挖坑的时候,大抵正是村里人往田间送饭的时候,说不定真是有人知道的。这事如果你交代得对不上号,说不定还要引人怀疑。 眼下正是各家各户清丈土地的时间,有关赋税的事情村长自然要找到吴有德,若是这个人无故失踪了数月,至多到秋后纳税时,村长便要报到里正那里,里正若当做男丁逃税报到县衙,如此这事情便成了大事。 还有掩埋尸体的事情,近来夜间多雨,秧苗刚插下不久,最怕长时间淹水烂根,因着多有村民夜间也去巡视,挖沟排水。我们去后山掩埋,若其间碰到一两个这样的村民,便足以酿成祸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第16章 阿媛听到颜青竹一口气讲了这么多,眼睛不禁眨动了几下,大感意外。这人竟是心细如尘,甚于自己。 “那可不可以就近将尸体埋到屋子后面,我在上面栽种些蔬菜,应是没人会怀疑了。”阿媛说完又觉得自己的办法同样是解一时之困,还是不能彻底避过颜青竹说的前几个问题。 颜青竹再次将窗帘拉开一道缝,瞧了瞧外面,见外面仍是没有人,但他觉得该是抓紧时间了。 “阿媛,任何隐瞒的法子都无法一劳永逸,还要时时刻刻担惊受怕。”颜青竹扶住阿媛的肩头道。 其实对于吴有德的死亡不隐瞒,颜青竹还有另一层想法。 吴有德游手好闲,烂酒赌博的性子在村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样一个人刚好在村里清丈土地的时候失踪了,也没有任何迹象可说明他是死了,那官府是怀疑他被杀害了?还是怀疑他想避税而私逃至某处?恐怕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江南水土肥沃,素来是鱼米之乡,其商税农税向来是朝廷充盈国库的大项,因而对商人农人的管制尤其重视。 商人外出经商,若是两年不归,周围邻居有向官府举报的义务。 农人更是不能随意离开自己耕种之地,每隔数年,要做一次土地清丈,若开垦荒地,也要在户帖上登记,同样纳税。当然,吸取前朝末年多次爆发农民起义的教训,大华朝对于农人还是有不少优待的,灾荒年月常有赋税减免,一些情况下人丁滋生可不加赋。 所以吴有德若被判为逃税,那阿媛作为他户帖上载明的女儿,不仅要替父亲纳税,还可能因为没有及时举报父亲的逃税行为而遭到责难。 而如果吴有德死了,阿媛就成了孤女,县衙当为她减免赋税。 两者相较,自然选择后者。 阿媛虽是聪颖,但不知晓农事,自然想不到这层。而颜青竹虽是匠人,在村中却常与农人做些买卖伞的小生意,一来二去,熟络之后也常听人们唠嗑些农事,便略略记在心里,想不到今日倒派上用场。 当下颜青竹也不便向阿媛讲述太多,见她目光缓下来,知她已信任自己,便道:“阿媛,我有个法子,我说来你听,若是你觉得可行,我们便马上这么做才好。因着这尸体放时间长了,会有一些变化。去年焦三柱他爹死的时候,我去帮忙抬过人,那身上都长出斑块来,自是与刚死了,是不一样的。我怕迟了,村里人来了瞧出破绽。” 阿媛这会儿觉得颜青竹好似与平日换了一个人,他镇定缜密的分析让她止不住多了些信任与依耐,当下便重重点头。 颜青竹将那法子速速道来,阿媛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又点头,终是愿意为之一搏。 两人各自行事。 颜青竹继续蹲下身子替吴有德小心翼翼穿上衣服。 阿媛再度照镜梳理了头发,又仔细检查一下自己全身。 好在与吴有德种种纠缠扭打留下的印记都不在脸上,阿媛现在看来除了面色太过憔悴,其他倒看不出任何不妥了。 颜青竹事毕,地上的尸体穿上衣服显得没有之前那么狰狞,但面上鲜血浸染,仍旧视之胆寒。 颜青竹起身见阿媛也弄好了,便道:“把床也理一理吧。” 阿媛依言而行,颜青竹也过来帮忙。理好了床,便看不出丝毫两人在床上扭打的痕迹。 翻乱的箱子,掘出的坑却半点不用清理,只保留吴有德肆虐过后的样子。 颜青竹目光又落到地上那些银子和铜钱上,那是刚才吴有德与阿媛推搡追打时散落下的。 颜青竹思忖了一瞬,道:“阿媛,这些铜钱你装到箱子里,只留一贯在地上,银子也装一半到箱子里吧。”阿媛照做。 颜青竹还不放心,见到床头那个最大的箱子,现下被翻开,里面是阿媛的衣服,已被吴有德翻得乱糟糟一片。 颜青竹搂起装有银钱的小箱子,塞到大箱子底部,又用衣服掩盖住。心想,一会儿来了人应是不会随便翻弄这里。 颜青竹侧头见阿媛紧张,便又宽慰道:“阿媛,你若是实在害怕,便少说话。你平日里跟村里人说话本就不多,如今少说几句,他们只当你家里死了人,没缓过神罢了。一会儿我来说,你附和就是。” 阿媛郑重地点点头,对颜青竹很是感激。 “若是我喊了人还没过来,而你这边已来了瞧热闹的人,记得按刚才理好的话说给他们听。”颜青竹又叮嘱了一遍,阿媛自是应下。 颜青竹这才放心,仍是从窗帘缝里仔细瞧了瞧外面,见仍是空无一人,这才开门出去。 阿媛一个人在屋里面对吴有德的尸体,心中说不出的害怕,便坐到门槛上,不去瞧吴有德,只望着外面。 没过一会儿,一大波人已朝着村口走来。阿媛心道,颜青竹的腿脚倒真快,手不自觉捏紧了。 一行人亦是神色匆匆,步履如飞,很快到得阿媛家篱笆外。为首的是村长杨兴农,五十多岁的年纪,精神头还较旺健,此刻正侧头听旁边的颜青竹向他讲述什么,眉头有些凝重。 后面跟着男男女女一大帮村民,大都扛着锄头,挽起裤腿,显然都从田里过来。 阿媛看着这阵仗,心里有些虚,坐在门槛上竟有些起不来。 这会儿察觉已经走到跟前的颜青竹朝她看来,目光里几许坚定和温暖,竟让她莫名心安了些。 “阿媛,你叔死在里面了?”杨兴农问道。 杨兴农听了颜青竹的言说,自然知道吴有德的尸体就在房里,本想马上进屋看看,只是阿媛挡在门口,这才顺口问了一句。 阿媛赶忙起身让开,想开口,最终却只嗯了一声。 颜青竹带着杨兴农和几个当先的村民进了屋里,其余十数人不便挤进有限的空间,只得站在院子里朝里面张望。 再说杨兴农几个进了房间,绕是心有准备,也被眼前的景象骇住。 主要是吴有德的死相着实恐怖,他们始料未及。村民几人也没心思多查探,晃了几眼便出门来。一个好奇的女人刚才挤在男人中进了门,这会儿却是第一个逃了出来,眼眉皱在一起,还捂嘴干呕了几声。 屋外的阿媛正被村民们围着问情况,阿媛这会儿镇定了些,却故意每一言都显得慌张,讲了半天大家也没明白。 这时正当那个女人从屋里跑了出来,村民们见了,不由更加好奇。 过得一会儿,杨兴农也从屋里出来,面上神色也是大变。 院子里有些好事的村民赶忙也进了屋里去看。看了那番景象,便觉得阿媛的反应太正常不过,这些个汉子见了都觉得悚然,更何况她一个姑娘家,若是现在还能镇定的说话,才是奇了。 剩余在院子里的一些女人,便有些不敢再进去看了。 杨兴农做村长有十多年了,杨家乃是富户,更是村中有名的耕读之家,他年轻时曾中过童生,虽然之后未有精进,但也算得是村里有学问的人了,而他的几个儿子也都过了童生试,这足以让杨家在村中被人称道。 杨兴农见了吴有德的惨然死相,心中亦是发怵,但他毕竟有些阅历,很快将神色平定下来,款步行至院子中央。 一帮村民自然簇拥而来,等待他发话。 杨兴农见众人多少有些莫名,便对阿媛道:“阿媛,你别怕。今日我带了大家来,便是怜你一个姑娘家,屋里出了这等事,需得有人帮衬。你把事情经过讲一遍,让大家都明白了,我们也好早些帮着你处理你叔的后事。” 刚才颜青竹一路上叫喊,告知田间的村民们吴有德一不小心自个儿摔死了,又跑到杨兴农家,请他帮忙为阿媛这个孤女主持一下吴有德的后事。 杨兴农跟着颜青竹往村口走,一些村民也跟在他们后面赶来,有些是为了瞧热闹,有些倒是热心人,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助阿媛的。 总之,没有人会为吴有德的死感到伤怀。最多只是好奇,这个村里出了名的腌臜人怎么突然死了。 颜青竹一路上已将情况告知了杨兴农,其余的村民跟在后面也没听得清楚,因而此刻都看向阿媛,等着她讲出事情经过。 阿媛看向颜青竹,后者向她微微点点头。 她默默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缓缓道:“今早我去后山摘菜,出去的时候,家里好好的。回家的时候,看到地上有脚印,屋门关着,屋里有声音,像是在挖东西。我吓得不得了,以为着了小偷。刚好碰到青竹哥从后山砍竹回来,我便央他帮我抓小偷。青竹哥推门,却发现门被反锁住了。里面的人出声,我才晓得是我叔在里面。我叔三天两头没在家,大白天的更是没回来过,我真没想到是他。” 她讲到这里,人群中倒响起一个声音:“是了是了,我中午的时候拿了饭菜去田里送给我爹和哥哥,当时路过这里,我就听到里面在挖东西呢!” 听到这个说法,大家都起了好奇之心,吴有德到底在闺女屋里挖什么,如此神秘? 阿媛却是想到颜青竹之前跟她说过,吴有德挖坑的动静大,只怕有人听到,到时候恐自己说的对不上,会有麻烦。当下心中有些后怕,若是颜青竹当时没有推门进来,只怕自己就按着自己的想法去掩埋了尸体,到时恐怕破绽百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第17章 有几个进过屋的人猜道:“刚才地上是有个坑来着,也不知是挖出什么了?”“以前村里有人从床底挖出祖先人埋下的银钱,难道这个坑里面也是银钱?刚才进去见地上有些钱的。” 阿媛点点头,道:“是银钱,不过不是祖先人留下的,是我娘留给我的嫁妆。”众人有些吃惊,尤其是进过屋里的,看到地上散落的钱财,当知数目不少。 阿媛将他们的神色瞧在眼里,心下顿时明了颜青竹将大部分钱财藏起来的做法。 最初地上散落的银钱,加在一起超过了二十六两,这是普通人家数年才能存到的数目,若是贫农,大概更是从没见过那么多银子。 这些银子若不收捡起来,全数说做她娘留下的,也是可以。毕竟柳巧娘在时,这个家庭的富裕程度又岂止是二十多两银子,这点众人大致是不会怀疑的。 但毕竟财不可外露,人的嫉妒之心难以捉摸。此刻她是母亲病故,继父惨死的可怜孤女,若下一刻她就成了拥有二十六两银子在手的小女儿家,只怕村人的感受便有了微妙的变化。 当下那地上的银子只剩了五两多,已足够一些贫农看得傻眼,更何况是增加了数倍。 阿媛当下才彻底想明白的事情,颜青竹在刚才就意识到了,阿媛不由偷偷朝站在人群中的颜青竹看去。他此刻微微低着头,若有所思,又变作了一个不起眼的围观之人。 阿媛伸手擦了擦眼泪,接着讲道:“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我叔在做什么,他也不给我们开门,便问他到底在做什么。他说我平日里有钱也不孝敬他,如今终于被他挖出来了。我叔好像喝了酒,听着声音有些含糊。不过他一说,我倒是猜到了。我娘走之前,悄悄跟我说,给我留了些嫁妆,怕被我叔拿去赌钱,就悄悄藏在家里了,这会儿只怕是被我叔挖出来了!我家没有种地,平日里靠我做糕点卖些小钱,多的被我叔拿去赌了,剩下的也不过勉强糊口而已,我又怎会存得了那些钱。” 阿媛这会儿越说越顺畅了,见着大家都没怀疑的样子,撒谎的胆怯也少了几分。 话到此处,人群中有个男声问道:“你娘没给你说过藏钱的地方吗?说不定还有其他地方也藏着呢,你倒可多挖挖。” 阿媛抬头一看,说话的人是王山泉,就是租下她家田地的那人。刚才王山泉也是走在前面,陪杨兴农进屋查看的人之一。 阿媛心道,此人租着吴有德的地,果然也对这件事更好奇些。只是他这关心与建议竟让人觉得不是时候。 阿媛摇摇头,“我娘是生病后才跟我说了这个事儿的,可能是想过段日子再告诉我地方,不料后来她病得重了,人整日昏迷着,醒着的时候神智也不太清醒了,这件事便不了了之,若不是被我叔挖出来,恐怕我也就这么忘了。别的地方应是没有了,我娘这些年存下的钱,都被我叔翻找得差不多了。” 想到她娘,阿媛是真心地流下了眼泪。如果娘还在,她又怎会有今日这等遭遇。 众人见她伤心,也都沉默了下来。要说阿媛的娘柳巧娘,果真是人如其名,心灵手巧,她虽不会种地,但织布,绣花,做糕点都是相当拿的出手的,当年也是靠着这些手艺发了家。只是这样一个人人说起来都要夸赞一番的巧妇,却在女儿十七岁时便走了。好好的一个家被吴有德败了不说,女儿阿媛也跟着受气受累。想到柳巧娘,大家对阿媛是越发同情了。 “那吴有德怎么就死在房里了?”沉寂得片刻,终于有人问道,众人也跟着回归正题。 讲到关节处,阿媛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地又朝颜青竹看去。 之前颜青竹与她讲述了想法,限于时间,只说了个大概。所以刚才她说的那些细枝末节处自然是自己扩充的,看颜青竹的反应,她这样讲,应该是没有大错。可说到吴有德的死,她却不大放心了。也不知颜青竹刚才和杨兴农是如何说的,万一和她讲出来的有些许出入,又该如何? 颜青竹似乎知道她在担忧,立时便走到前面,对众人道:“吴叔不肯开门,怕我们将他挖出的钱抢了去。我说我把门撞开了,一定能把钱帮阿媛抢回来。阿媛却说算了。其实阿媛也没想过这钱到了吴叔嘴里还能吐出来,只盼他拿了钱不去赌博,能做些正事,倒是我替阿媛不值呢。吴叔听到我说要撞门,心里大概有些紧张,就在里面骂骂咧咧起来。阿媛担心吴叔醉酒伤了身子,便劝他出来,说熬醒酒汤给他喝。吴叔却不相信,说阿媛是骗他开门。我们僵持了一会儿,我没撞门,他也不打算出来,听得他站起来走动,似乎很是烦躁。” 村民大都觉得就该按颜青竹的法子,撞了门把钱抢回来,要不是知道吴有德后来是死了,他们还真替阿媛不值。转念想想,阿媛还真是个好姑娘傻姑娘,吴有德都这样了,又有颜青竹这个大小伙子替她出头,她也没点反抗的意思。还真是柔顺得过了头,让人忍不住怜惜感叹。 阿媛看向颜青竹,知道他这么说,是为自己博取一些同情,让人们更容易地去相信一个弱者,便配合着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 颜青竹接着道:“吴叔走着走着,突然屋子里传出一脚踩滑的声音,接着是一声闷响,吴叔‘啊’的一声惨叫。我和阿媛都吓了一跳,赶忙敲门问他出了什么事儿,却是没有人回答。我再顾不得许多,撞了门进去,就看到刚才大家也看到了,就是那番景象。大概吴叔喝了酒,眼有些花,步伐也不太稳,这才送了性命。” 颜青竹讲完,立马有人附和道:“哎哟哟,吴有德恐怕是给自个儿的锄头绊死的,我刚才进屋就看到锄头柄上有泥印子,跟他鞋上的一样!” “自作孽不可活哟!”“老天开眼了,他就算挖出了钱也还是没命用钱。” 阿媛似是想不到大家会是这样的反应,可见吴有德此人在村子里人缘是有多差。她心中其实暗喜,可又不能表露出来,只是心头一颗大石已经落下,看来村里人一点没有怀疑他们的说法。 杨兴农干咳了几声,虽然他也觉得吴有德死有余辜,但毕竟死者为大,村民在死者家属面前数落死者的不是,好像有些不妥。 听到村长提示,村民们这才意识到什么,马上住嘴。要说大家也不是不懂得敬畏死者,只是自柳巧娘去后,吴有德越发无法无天,得罪过村里不少人。如今他死了,还是因为强占自己继女的嫁妆把自个儿绊死了,众人只觉得大快人心,村中少了一害。 再去看阿媛,依旧是眼眶微微红肿,看来她真心是个孝顺孩子,村人也不便再说吴有德的坏话,转而温声安慰阿媛,让她节哀顺变。 待村民们相继宽慰阿媛一阵,杨兴农看时候差不多,也开口了,“如今大家也知晓了,吴有德是醉酒之后,鬼使神差挖出了不该他得的钱财,所以他这么走了,也是老天爷不让他享福。趁着大家都在,今天就帮阿媛将她叔下葬了吧。” 杨兴农走到阿媛跟前,声音多了几分和蔼,“阿媛,按理说,下葬也该测个日子,但咱们村没有风水先生。不过清明节前后这段下葬,该是没有太多禁忌。况且你叔情况特别,不是病死,而是意外,尸体有些骇人。春日天气渐热,尸体就算放到义庄,长时间停留只怕也不好。我看趁着大家今日都赶过来了,就在今日将他下葬,你可反对?” 阿媛对于事情这么快解决还有些恍惚,一时只知道点点头,发现好似不对,又赶忙摆摆手,“不反对,不反对,有劳杨伯伯替我做主了。” 杨兴农倒没发现阿媛不对劲,只当她沉浸在悲痛中,叹了口气,捋了捋胡须道:“你叔这样一个人,恐怕也是不拘于是何日子的。眼下正是春耕,我看丧席也就免了吧,大家的时间都紧凑,回头你做些白饼子,送往各家就成。如今,你还是多准备些纸钱吧。” 就这样,众人裹的裹,抬的抬,挖的挖,将吴有德葬在了后山那处坟岗上。之所以不葬在燕子坡,是因为村里有个规矩,死于非命的人是不能与寿终正寝的人葬在一个坟地的。对此阿媛倒是满意,因为她娘也一定不愿意和吴有德葬在一处。 村里的义庄,是一栋废屋,专门用来存放棺材c墓碑c纸钱等物,以便哪家突然办丧事就不用赶到镇上去置办,因而吴有德的下葬过程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 阿媛跪在坟前,朝火盆里不住地添纸钱。天知道她刚才有多紧张,多怕众人抬放尸体的时候看到吴有德身上的伤痕,有被她用锄头打的,有她挣扎时抓咬出的。 还好颜青竹亲自帮忙抬尸,让她镇定了些,也还好最终没有意外。 吴有德终于被埋到地下了,真相不会再被第三个人知道。 火光跳跃,阿媛原本苍白的脸上映出几分明明灭灭的红晕,阿媛看着袅袅青烟徐徐腾起,心中祈祷,如果世间真有鬼魂一说,就快让吴有德投胎转世去吧,千万不要再纠缠她,来世记得做个好人。 村民们都还有农事要忙,便三三两两扛着锄头离开了,颜青竹替阿媛一一谢过他们。 杨兴农也蹲身往火盆里投了些纸钱,对阿媛道:“阿媛,如今你是孤身一人了,要是遇上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还有村里的长辈,大家都会帮着你的。” 阿媛点点头,真心感激地道了谢。只是想到以后,她确实很彷徨,以前还盼着宋明礼那处,如今一场变故突至,再想到宋明礼,仿佛那已经是前世相识的人了,如今却是无法可想更无需再想。 杨兴农起身打算离去,一直站在一旁的颜青竹突然走了几步赶上他,又对他说了几句什么话。 阿媛没听清颜青竹说什么,只听到他说完这几句话后,杨兴农欣慰道:“青竹你是个有心人,就按你说的办吧,我这就去跟罗大家那寡妇说一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第18章 几日缠绵的小雨过后,今晨难得放晴。 山间白纱般的薄雾一点点褪去,淡金色光芒从浅蓝的晴空中透出,漫山新翠缓缓剥开如梦似幻的包裹,被镀上一抹属于人间的清新亮色。 阿媛坐在石寡妇家院子里洗菜。一颗颗新鲜翠绿的芥菜被阿媛拾起,投入水盆,洗净泥土后又抖干水,整齐地码放在大簸箕里。 一个五十岁左右面貌的妇人推门从屋里走出,端着一个陶碗含笑向阿媛走来,正是石寡妇。 石寡妇眼角皱纹已深,面庞却打理得洁净,发间已见不少银丝,发髻却梳得一丝不乱。 阳光懒洋洋落下,阿媛白皙的皮肤像染了薄薄的胭脂一般,石寡妇觉着阿媛平时的脸过于苍白了些,现下一看,竟也是个美人胚子,不由多打量了她几眼。 俗话说得好,女要俏,一人孝。阿媛此刻正是穿着一件通身素白的孝衣,头上插一朵雪白的绢花,整个人显得秀雅清丽,好似一株无香白海棠,不与漫山桃李争芳菲,淡然驻足瓶中。 阿媛抬手擦了擦额上渗出的细密汗水,温暖明亮的感觉让人惬意,即使薄汗微出,仍旧觉得清爽。 阿媛看到旁边的影子,侧头见石寡妇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嘴角还扬起浅浅的弧度,她颇有些不解。 石寡妇却嘿嘿笑了起来,洒然道:“我家阿媛像新剥的笋头,又嫩又水灵,我这老婆子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呢!” “婶子您可真会说笑。”阿媛讪讪笑着,脸上绯红蔓延开来。 阿媛其实很喜欢石寡妇的性子,她和普通村妇一样勤劳质朴,但却没有她们那么唠叨碎嘴。她会爽朗地大笑,会开些可爱的玩笑。虽然是个独居寡妇,却没有一点幽怨的样子。 石寡妇将陶碗递到阿媛面前,又笑道:“我可不是开玩笑,咱们南安村的人都说李家二姑娘是村里一枝花,我看啦,他们是没仔细瞧过我家阿媛。阿媛走路端端正正,像那吸足水的稻杆,腰挺得直直的。李家丫头,哼!她一走呀,就是那个风呼啦啦地吹,那杨柳枝儿东一摆西一摆。”石寡妇边说,边开始夸张地模仿起来,不仅腰肢摆动,嘴角也扯动开来,模样甚是滑稽。 阿媛正就着碗喝水,这一下差点笑得呛了。 石寡妇见阿媛喝完了,收了碗笑道:“你可别笑,老婆子看小姑娘,可比愣头青小伙儿强多了。那李幼蝉啦,我时常打照面的,我看啦,将来指不定就是个朝三暮四的,我家阿媛才是宝,将来指定旺夫。”石寡妇在外间也是个慎言的,只与阿媛熟了以后,也会讲些村中八卦趣事。 见阿媛笑而不答,石寡妇便转了话题,笑容和蔼地道:“你呀,干嘛一大早就起来干活,这几日你都没睡好,我是知道的。我这家里不种地,不养猪,你每日歇好了就行,其他事儿,我一个人做就够了。” 阿媛手上的活儿没停下,“昨日青竹哥摘来的菜一直堆着,我看今日太阳会好,趁早洗出来晒晒。要是太阳能这么好上几日,等菜蔫了就可以做梅干菜了。” 石寡妇点点头,将院子里大柳树下的小凳子移了过来,挨着阿媛坐下,也伸手拿了菜开始洗起来。 “石婶子,我就是找点事儿做,你还要织布,你忙去吧。”阿媛见她帮忙,笑着拦了她道。 石寡妇笑叹口气,丢了手中的菜,也不打算跟这个在自家住了几日,逐渐熟稔起来的丫头客气了,“好,好,我就不瞎参和了。倒还真有几尺布没织完啦。” 石寡妇转身朝屋里去了,晃眼看到那一竹筐新绿的芥菜,忽的想到什么,对阿媛道:“青竹这孩子,三天两头给我这老婆子挑水送菜,我倒是没谢过他。阿媛,回头你去村口跟他说一声,让他下午来我家吃顿便饭。” 阿媛随口应了下来。 石寡妇点点头,嘴角在暗处浮出一抹欣然的笑。 没一会儿,屋子里传来织布机哐当哐当有节奏的声音。 阿媛洗完了菜,将簸箕放到院子里阳光最好的一处。 又做完了一件事,接下来她该做点儿什么呢?阿媛并不是觉得自己无聊,就是想找点事儿做,好让自己不去东想西想或是楞楞的发呆。 她一向是个闲不住的人,以前就闹着跟她娘学了做糕,帮着她娘操持家务。后来因为宋明礼,她便把她娘做糕的生意拾捡起来。只是现在,心中好像有些茫然。 要说她一个人过日子,存下的十六两银子只要不是挥霍着用,够她花销很久了。对于赚大钱这件事,她突然失去了当初的强烈渴望。 对了,还有吴有德从宋明礼那里得来的十两忽而想到这个,阿媛心里一紧。这钱势必要还给人家的,可此间早已物是人非,两人不见才是正道,若真的再见,只怕自己不觉得尴尬,那宋明礼也要难为情。 屋里的织布声在这时停下,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一般。 “阿媛,晒好菜就歇歇吧,回屋里再睡会儿,午饭的时候我叫你。” 听到石寡妇的声音,阿媛马上应了,心里想着躺一小会儿就起来做午饭,她住在别人家里,怎么也没好意思到让别人给她做饭。 南安村大部分人家都是吃两顿,下地前吃一顿,在田里忙活累了再吃一顿,两顿都吃得较多。石寡妇家不种地,因而习惯和阿媛与颜青竹相同,是吃三顿的,这点阿媛倒很是适应,在石寡妇家里住着渐渐安稳,总之是比住在那个死了人的房子里强。 石寡妇家的布局与阿媛家差不多,也是两间卧房,一间厨房,一间茅房,外面一个大院子。茅房不养猪,这点亦是和阿媛家相同。 十多年前,石寡妇的男人在时,家里也是养猪的,因而茅房修得较大,如今早没了猪了,茅房就显得空了。石寡妇也是个勤快人,便圈了几只鸡在里面,平时放了出来,往院子里的菜地抓抓虫,鸡粪也填到菜地里。 因着石寡妇打扫得频繁,这茅房还是比一般养猪的农户干净了数倍。 阿媛也是个爱干净的,当下又把茅房里的鸡粪扫了一遍,才回到屋里睡下。 也不知是为何,以前她不习惯在白日睡觉,总觉得天光大亮便睡不踏实。如今却是相反,夜间往往辗转难眠,即使睡着也要被噩梦惊醒,白日里躺下,听到外间偶然的鸡鸣鸟叫,过路人的说话声,石寡妇干活的声音,如此种种,反而觉得心中踏实不少。 大抵吴有德恐怖的死相不是那么容易从脑海中剜去的,她庆幸自己虽做噩梦,却只是冷汗涔涔,从不说梦话,否则那日的事情只怕已经暴露给石寡妇知道。 阿媛睡的这间房是石寡妇家长期空置的一间客房,本来是堆放些杂物,如今被石寡妇收拾出来,倒是间很正经的卧室。格局不大,除了一张大木床外,还有一个储物纳衣的双开门木柜,窗前一个小桌,桌下配一个竹编鼓凳。 石寡妇给阿媛换上了较新的一床桃红色碎花被褥,床头挂了几个塞满丁香白芷的菱形小香包。 小桌上又添置了铜镜,面盆等物事,旁边置一个半旧的瓷罐,里面插着些顶着可爱花苞的杂色野花,微风袭来,暗香浮动。 窗台上搁一个小竹篮,里面只一捧粗砺泥土便滋养出一簇簇繁茂的绿色藤蔓。藤蔓爬满窗棂,绿叶随风颤动,像阳光下扑闪的蝶翼。 斯是陋室,倒难得有石寡妇这样一个富有生活情趣的人。阿媛对于这样一个每天乐呵呵,实际在十分努力生活的人,甚是尊敬与钦佩。 她合衣躺在床上,伴随着隔壁织布机传来的轻微韵律,摸着腹上那有阳光味道的被子,这一觉格外香甜。 一觉醒来,竟是午后。 阿媛坐起来,听到隔壁的石寡妇还在忙活,她也不知道如今到了什么时候,开门出去打算往厨房做饭时,只听石寡妇道:“阿媛,给你留了饭菜,赶紧热了吃吧。” 阿媛正奇怪石寡妇吃得这么早,抬头看天色,日头耀眼,却有些偏西了。 “石婶子,对不住,我睡过头了,该是我做饭的。”阿媛诚恳道。 房里的石寡妇停下活计,推了门出来,面上仍旧是和善的笑容,“你这孩子呀,跟我客气什么,都说了以后当是自己家就好。” 阿媛点点头。 石寡妇轻轻握住阿媛的肩,忽地叹了口气,眼角露出了些感伤之色,“我这个老婆子,无儿无女,老头子又死得早。如今好不容易有你这么个聪慧姑娘作伴,老婆子高兴得很。别说青竹和村长都托了我照顾你,就算没有他们说话,我也是有这等想法的。当年我死了丈夫,家里的田地我没力气种,猪也养不动,要不是你娘教了我这织布的手艺,怕是我早就过不下去了。” 阿媛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让石寡妇扯出了旧事,却也明白石寡妇确实真心待她。 “石婶子,我可不是跟你客气,只是我娘的手艺我也没学到几层,不能帮着你织布。所以以后做饭,理应是我做的,你也不要跟我客气才是。婶子当我是一家人,我也当婶子是一家人,今后谁都不用跟谁客气。”阿媛觉得,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要在这里跟石寡妇作伴了,毕竟以前那个家,早已不是家,吴有德死后,她连一个人靠近那里都觉得胆颤,又怎敢接着住下去。 石寡妇实际不过四十出头,但因为丈夫早逝,生活几经波折劳碌,看起来苍老了些。若是她娘还在,也是差不多年纪。和善的性子,温醇的话语跟眼前这位妇人可能会有几分相似。因此,阿媛对石寡妇多了几分相亲之意。 听阿媛如此说,石寡妇自然十分欣慰,忙应了几句,又让她快些去吃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第19章 阿媛来到厨房,灶台上摆着一个被碗反扣上的大盘子。揭开一看,是一些青菜豆腐,这是很普通的一道菜,稍好的人家,菜里还会加些肉末。阿媛微滞,这盘青菜豆腐里并没有任何细小的肉末,盘子边上却摆着几大块带肥的猪肉。 阿媛有些惊讶,这都来石寡妇家住了好几天了,前面几日顿顿有肉,她还觉得是石寡妇待她客气,如今这顿不仅有肉,还比前面那些顿的都多都大,这个石寡妇可真是待她太好了。 饭菜都还热着,阿媛拉了竹凳坐下,一边吃,一边盘算着这么白吃下去不是道理。正如石寡妇所说,这个家里的活儿并不算多,阿媛又不会织布,其他家务就算她全担下了,也只能说是减轻了石寡妇的负担,并不能帮助石寡妇多些进项。 若是她再把糕点卖起来,多少也是能帮助石寡妇些的。别人如此费心劳力地待她,她可不能把别人家吃穷了。 既然决定和石寡妇作伴,兼之还要报答她收留自己的恩情,那么她便暂把这里当家,好好地打理起来吧。 还有,若以后终要去寻亲,花销到底是大的,她虽有十六贯储资,却也不能坐吃山空。 吃完一顿饭的功夫,阿媛突然觉得心中又有了些目标与寄托,心下又道,自己早该这么打算了,前几日倒过得混沌了些。 阿媛心情好了几个度,正如外间的天气,阴郁了数日,终于拨云见晴。 收拾好厨房,阿媛跟石寡妇打了个招呼,说是想去家里把做糕点的家什搬过来,顺便去叫颜青竹下午来吃饭。 石寡妇见她想起要做糕,必是心里想开了些,哪有不同意的。再说她家厨房宽大,不怕容不下那些家什。 阿媛辞了石寡妇出门,石寡妇家住在村子中段偏后的位置,走到村口需得一刻钟时间。 阿媛走了一声阵,远远的就看见颜青竹家烟囱里在冒烟,很大的烟。她知道这不是颜青竹在做饭,而是在烤伞。 据阿媛所知,烤伞是制伞过程中靠后的步骤,看来颜青竹又有一批伞接近完工了。 小时候,山上的冬天特别冷时,阿媛就爱往颜青竹家跑,颜青竹家那个砖块砌起来大烤炉,上面的开口盖着比门板还宽大的木板子,下面的炉膛里架着柴火不停地烧,要烧一天一夜那么久,待在他家实在是暖和得不行。 不过,转而想想,夏天也这么一直烧着,添柴火的人可真是遭罪。 阿媛走到自家篱笆外面了。给吴有德办完丧事的那天,她就匆匆忙忙收拾东西,连门窗都未锁,留下满地血污就搬到了石寡妇家,还是颜青竹送她过去的,阿媛便把自家钥匙交了一把给颜青竹,希望他帮忙看个门。 如今几日过去了,她家门窗都锁得好好的,院子也是被打扫过的样子,依颜青竹的性子,肯定内外都帮她收拾停当了。可想起那日的可怕情景,阿媛就站在自家院子外不敢进去。 就在她踟蹰之际,背后一个温醇的声音传来,“阿媛——” “青竹哥。”阿媛回头看见突然出现并笑着望向她的颜青竹,低头小声腼腆地回道。颜青竹手中提着斧头,站在院中的木桩前,正打算劈柴的样子。他额头上满是汗水,面色亦是微红,显然是刚从烤伞的房里出来。 阿媛缓步朝他家走了过去,“青竹哥,石婶子让你下午过去吃饭呢。” 颜青竹伸手擦了擦汗,有些为难道:“我这边正烘着伞呢,可能到晚间才能熄火。你替我跟石婶子说一声,谢谢她的好意了。” 阿媛早料到了他去不了,点头答应下来。又见他还瞧着自己,心中不自觉羞涩,怯声道:“我回家拿些家什,青竹哥你忙着吧。”这几日阿媛常能在石寡妇家看到颜青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颜青竹看她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以前,他的眼里像是漾着一汪泉水,现在却像是烧着一团星火。 他一看过来,她就觉得脸上发烫。到底真是他的眼神变了?还是纯粹自己的感受变了? 颜青竹未察觉她的异样,“阿媛,你可是要搬蒸笼c和面盆那些?等我忙完了,明日给你搬过去。” 阿媛一时有些窘迫,好像她想做什么,心里需要什么,这个人都知道似的。 “不用了,我自己搬得过去。”阿媛客气道。 “你急着用?那我明早上就给你搬过去。” 阿媛看颜青竹一脸诚恳的样子,好像拒绝他就是扼杀一个好人似的。 “那多谢青竹哥了。”阿媛低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往回走的路上,阿媛不停琢磨着,她现在对着颜青竹究竟是怎么了? 他帮助自己避免了噩运,又帮助自己找到新的住处,三天两头来给石寡妇挑水送菜,其实为的还是替自己偿还人情。 以前需要逃避他,现在却是不必了。如今她对他充满感激,却又不光是感激。 他那日思维缜密,镇定勇敢的样子还时常徘徊在她脑海中。原来她从前也不那么了解他的,只当他脾气好,手艺好,话不多,和许许多多细心的匠人一个性子,并不特别。 青竹,青竹,原来真正的他,和他的名字一样。竹子空心却生节,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并不是能一眼看透的。 他越发神秘,她越发好奇。 最初那朦朦胧胧的情丝被趋利避害的她狠心剪断,如今却像是打了个结又联系起来,再也舍不得轻易解开了。 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即是小时候的玩伴,又是十多年的邻里,就在几日前,她还曾在内心刻意淡化他待她的好。没想到,这情感却在数日之间突然升华改变,她早把心绪扯成一团乱麻。 她压下这感受,提醒自己暂时不要想这些,毕竟还要为吴有德守孝。 她对那真相越心虚,越是要在众人面前做出十足孝女的样子。在这期间,倒不好时常与颜青竹这等男子太过亲密。 心下又有了另一个想法,若是过了这段时间,他对自己的好仍旧不减半分,那自己便再也不管娘从前的教诲,势必要死心塌地跟着这个伞匠。 走了些许路,远远的便看见一所被一人高围墙笼住四围,只露出烟囱的房子,烟囱里已开始冒烟。南安村的普通民居大都是篱笆围住院子,眼望的这家却不是哪家富户,就是石寡妇家,她竟然早早地开始准备晚饭了。 “阿媛,回来啦?可跟青竹说过了?”石寡妇听到阿媛回来的声音,走到厨房的窗口张望。 阿媛答了话,又将颜青竹要烤伞的事儿说了。 “哟,这可不巧。我这老母鸡都炖上了!” 阿媛跨进厨房,随着石寡妇的话往灶台上看去,炉上一口大大的黑砂锅,锅盖的气孔里腾腾的冒着热气,屋里虽有烧柴的余烟却依旧掩不住浓郁的香气。 “婶子,你杀鸡了?”阿媛有些惊讶,这可是一天一个蛋的鸡,石寡妇也太舍得了吧。这哪里是家常便饭,对乡下人来说是要过年过节才舍得杀鸡的。随后,阿媛便注意到灶台下的略带腥臭的鸡毛,和白瓷碗里的尚未凝固的鲜鸡血,知道自己问得多余了。 “可不是杀了么,还指望着青竹过来吃饭。”石寡妇简直失望得有些沮丧了,嘴里不住地叹气,看着阿媛正无措地看着她,突然想到什么,又笑了起来,“倒是也无妨,等做好了饭,咱们拿篓子装了给他送过去。” 阿媛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办法了。既然石寡妇已经张罗了这么一顿大的,没理由给浪费了。若是等到明日再请颜青竹,食材又比不上今日新鲜了。 当下阿媛便应了声好,又从外间拿了扫帚和撮箕,将那些鸡毛打扫了。 晚饭时分,鸡肉已经炖得软烂,石寡妇还让阿媛洗了些山蘑菇加进去,整个汤味更是浓郁鲜香得不得了。 鸡肠c鸡血和着些黄花做了杂碎汤,撒上葱花,红红绿绿的煞是诱人。 鸡肾c鸡心c鸡肝则用鲜菜杆子和发好的梅干菜炒了,因着加了黄酒,没有半点腥味,只瞧着鲜嫩可口,令人不断吞津。 “好久没这么做菜了,也不知怎么样了。”石寡妇用筷子夹起一块,送到阿媛嘴边。 阿媛尝了尝,赶忙点头诚心道:“好吃得紧!” 阿媛与石寡妇平日都吃得简单,大部分菜就是放点盐罢了,她实是想不到石寡妇还有这等手艺,比起她娘只怕也不差分毫。 石寡妇自己也尝了尝,满意地点了下头。 石寡妇从灶台边摸出几个洁净的小陶罐,将每样菜都分出一些放入其中,盖好盖子。炉膛里的火还没灭尽,灶上还带着温度,几个陶罐煨在边上,保着温度。 待两人吃过,石寡妇又取了墙壁上挂着的竹篓子,用帕子擦了灰尘,将几个陶罐放了进去。 “这篓子啊,还是你大叔在的时候用过。那时他在田间干活,我做了饭便用篓子给他提过去,两个人在田里一起吃。有时候吃着吃着,就有蚂蚱跳到碗里来了。”石寡妇呵呵笑着,将篓子递给阿媛,“现在就把这篓子交到你手里了,快给青竹送饭去吧!” 阿媛看着石寡妇的笑,总觉得她好像话里有话,脸上便腾起一片桃花色。 刚走到门口,又听身后的石寡妇语重心长地道:“青竹做活儿不容易,阿媛你多帮帮他。我这家里没什么事儿忙的,你不用挂记。要是晚了,你就别回来了。” 阿媛心想,她就过去送个饭,怎么就会晚到回不来了?自己又不会做伞,如何帮得了他?石寡妇要撮合她与颜青竹,她早就察觉到,可这次倒真是太明显了些。 想着石寡妇似比她还着急的样子,心下有些好笑,又更觉石寡妇可亲。阿媛嘴上随口应下,只当是没听明白对方的意思,随后跨出门去,将门掩了,提步往村口而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第二十章 已是日落时分,不少村民都忙活完了,提着锄头三三两两往家里走。 涯边一群白鹭倏地腾空而起,轻盈地划过天边那道血色残阳,斜斜而落,纤长的腿准确地没入水田之中。它们扬起优雅的颈项扑闪了一下翅膀,终于将长而尖喙也凿进泥土中。——农人休息的时刻,便是白鹭一日中最后的捕食时机,水田里的小鱼小虾,是它们喜欢的食物。 阿媛望了望那群美丽的“雪姑娘”,又看看手中的竹篓。连鸟儿都吃饭了,他应该早饿了吧?阿媛不由加快脚步。 路上碰到一些回家的村民,阿媛与他们打过招呼,对方还比平时多寒暄几句。 “阿媛,现在住到石大婶家了?还习惯吧?” “你们两个女人,没有帮衬,若有什么体力活儿要帮忙的,只管说,能帮得上的,一定给你办妥。” 大家东拉西扯,除了最初的关心,最后竟问到“石大婶一天能织多少布”“石大婶家鸡能下多少蛋”这些无关紧要的细碎问题上。 阿媛没想到平日里没多少来往的村民也会对她这般嘘寒问暖。 她察言观色,又细细想来,大致是有几个因由的。 一来吴有德死了,虽然大家觉得对她来说算是解脱,可她毕竟就此成为孤女了,大家对她会多些同情;二来她娘那些年在村里也是个出了名的和善能干人,冲着她娘大家也会对她多几分好感;三来,恐怕与石寡妇有关。石寡妇靠织布为生,与村民们来往甚少,她留给村民们的印象,大抵是寡言少语的,与阿媛认识的石寡妇可能大有区别。石寡妇家里突然多了个孤女,两人怎么过日子,多少是令人好奇的。 不管是怎样的由头,总之南安村的村民虽不乏八卦之心,但确实是淳朴善良的。阿媛心里多了些暖意,可想到吴有德刚死,她也不能做出一副现在过得比以前担惊受怕的日子好多了的表情,于是礼貌地回了他们的话,面上仍然是略带忧伤的。 村民们见了,免不了多宽慰她几句。 与村民们交谈耽误了半晌,行至村口时,天色已是暗了不少,颜青竹家的烟囱还在悠悠地冒烟。 阿媛站在篱笆外叫了一声,颜青竹推了门出来,额头面上都是汗水,可能因为太热,他这次打了赤膊。 “阿媛”颜青竹对阿媛的再次出现有些意外。 阿媛无意间看到他结实修长的躯体和麦色肌肤上泛着光的汗珠,低下头去。 “石婶子让我给你送饭来了。”阿媛晃了晃手中的篓子。 颜青竹楞了楞,回屋三两下擦干汗渍,套上外衣,赶忙出来拉开篱笆让阿媛进来。 “石婶子真是有心了。”颜青竹对于石寡妇这番盛情有些不好意思,一手接了篓子过来,另一手替阿媛抬了个小板凳过去,“阿媛,麻烦你了,你先坐着歇会儿。”说着,他拾了外间的柴火,推门进去了。 “青竹哥,你在外面歇着吃,我进屋帮你添柴吧。”阿媛瞧着旁边半开着门的厨房里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小桌子,她曾见颜青竹在院子里吃饭时用的就是这个小桌子,便取来摆到院中,离门口较近的位置。 颜青竹已经出门,端了一个竹杯出来,递给阿媛,“你喝着水歇歇才是,我在里面吃就成。”说着又往屋里去了。 阿媛见他把竹篓子放在屋里的一个板子上,自顾自又去添柴了,添好柴又坐到一旁凉快些的地方,拿起棉线和量规,顺着固定好的伞骨仔细地网起伞圈来,根本没有马上要吃饭的意思。 这个人忙起来的时候当真是茶饭不思了,常年这样可对身体不好。 阿媛跟着颜青竹进屋,不管他一边忙活一边露出意外的眼神,拿了竹篓子出去。 阿媛取出篓中几个陶罐摆在小桌子上,摸了摸温度,都还热乎着。 “青竹哥,你再不吃,菜就凉了,浪费石婶子好一番心意。”阿媛顺带将他搬给自己小凳子倚着桌子放下,进屋拾了柴火帮颜青竹添到炉膛里,见他仍是楞楞的,便道,“其实我怕冷得紧,在这屋子里烤火反而觉得暖和。你在门口吃饭,边吃边瞧着,要是我做的不对,你就说一声。” 颜青竹笑叹了口气,终于不再推辞,依言在门口坐下,却是背对着屋里——添柴火不是什么能出岔子的事儿,他不必真的去看阿媛有没有做错。倒是若被她一双水晶棋子般的大眼睛瞧着自己一口口吃饭,会有些莫名的无措感。 颜青竹这几日都忙着赶制新的一批伞,没一顿好好吃过。今日这顿热腾腾的饱饭倒是格外满足。 “阿媛,你做的菜真香。”颜青竹囫囵吞着,却不忘夸赞道。 “你吃慢些,小心待会儿胃疼!”阿媛在暗处微微撅了撅嘴,心道,这个人对别人就细致得很,为何对自己就不上心。 颜青竹嗯了一声,果然放慢了速度。 阿媛侧头看了看他埋头吃饭的背影,忽而抿了抿嘴唇,微微失落道:“这菜不是我做的。” 颜青竹弯着的颈项突然直了起来,筷子停下了,他转过头一本正经地道:“那你做的肯定更好吃。”说罢,他又云淡风轻地回过头去,将一块鸡脯夹入口中。 阿媛忍不住欢喜地咧了咧嘴,怕自己笑出声来,赶紧伸手捂住。 只是一顿饭毕,天色已是彻底暗下来。鸟儿都划过斑驳的树影,安静地归入巢中。远处时不时的狗吠也再听不见,因为它们的主人或许都已在一日的劳苦后早早就寝。整个村庄安详而宁谧。 颜青竹已用灶下的草木灰将几个陶罐洗干净,重新在篓子中放好。 “阿媛,耽误你了,我送你回去。” 阿媛拿了篓子过来,“柴火还烧着呢,你得在这儿看着。村里这些路早都走惯了,你还担心什么?” “总归是天黑了,你一个人走不好。柴火又不用一直添的,来去两刻钟而已,不打紧。” 两人正交谈着,天边一道闪电惊现,犹如锐利的巨刃划破夜幕,一个瞬间竟有恍若白昼之感。接着是惊雷乍起之声, 眼下正是春雷滚滚的时节,天气当真说变就变。 鸟儿冲出窝巢,叽叽喳喳,惊恐万分地绕着树枝盘旋。极速扑闪中,有几株鸟羽仓皇掉落。 远处更是一片急促的鸡鸣狗吠。 阿媛吓得一颤,惯性便往前面的人怀里躲去。手上的竹篓子也跌落在地。 待阿媛发觉不妥,倒退几步回到原来的位置时,抬头一看,颜青竹也是一脸无措。阿媛臊得满脸通红,还好天黑,颜青竹看不见。 一时,天上下起不小的雨点。雷声闪电交替出现。阿媛虽仍是惊惧,却再不敢看颜青竹一眼。 “阿媛,今日就别回石婶子家了。打雷下雨最是危险。”颜青竹示意她进屋。 “那我趁着雨没下大,到我家去。”阿媛用手遮住脑袋,提步往外就走。 颜青竹拦了她,轻推着她的肩膀往屋里去,“说什么呢,去了那边,你一个人肯定吓得没法睡了。” 阿媛想想也是,自己何必逞强?一个死了人的屋子,还打雷闪电的,让她怎么安生。 阿媛只得默默随着进了屋,颜青竹关好门。颜青竹依旧坐在烤炉旁添柴,阿媛则抬了凳子坐到一旁。 “那等雷雨住了,我再走。”阿媛低头慢吞吞地道。 她话音刚落,外面的竹板子凉棚被雨水击打得嘭嘭作响,雨势显然越来越大,一时半会儿是收不住了。 颜青竹抬头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反对,脸上好似还带着笑。 阿媛见了,却越发不好意思。心道,他不会以为我故意客气,实则很想留下吧? 再抬头悄悄看了看颜青竹,对方正一手覆在炉壁上,感知温度是否合适。那专注的样子让她觉得她好似多虑了,复而又放下心来。 两人都沉默了好一阵,因着外间各种声响剧烈,即使说话也听不清的,所以倒不觉得尴尬。 阿媛听着声响,突然想到什么,便大着声道:“青竹哥,你家凉棚会不会被淹着?”阿媛小时候常来颜青竹家玩,多少知道一些做伞方面的事儿。要知道凉棚被淹了,接下来的很多工序在窄小屋里做会很麻烦。阿媛心焦颜青竹刚才顾着让自己进屋,没察觉到这个。 “不会。前些年淹过,我和我爹动手在棚前修了个小沟,下大雨了水就顺道流走了,不会积到棚子里。”颜青竹答道。 阿媛点点头,也不管颜青竹有没有看到,心里只想着,原来好多与颜青竹相关的记忆都停留在小时候了。他家的水沟什么时候修的,她不知道。他家的屋子,她也好多年不曾进来过了。 打量屋内物事,多是些做伞工具,还和以前一样擦得一尘不染,摆放得整整齐齐。颜青竹家最大的屋子便是这间位于正中的制伞房了,墙壁两边各开一门,通往左右两间卧室。颜青竹的父母相继过世后,一边的卧室便空了出来,成了一个储伞的空间。 颜青竹的母亲在他尚年幼时便过世了,他的父亲也在两年前因患了严重风疾而离开。 阿媛想,他也是个孤苦的,他们两人当真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 过得一阵,外面的雨水依旧滂沱,雷声却渐渐没那么可怖,屋里虽没有点灯,在炉火的照耀下却显得温暖而明亮。因为下雨,气温骤降,靠着火炉的颜青竹不再出汗,阿媛也觉得身上很是暖和。 身上的舒适带动思绪也变得柔软,很多平时怎么也说不出的话很想在这个时候问出来。 “青竹哥,那会儿我娘不让我去找你玩儿,你来找我,她也总说我有事儿,对你也很凶老实说,那时候我们都还不到十岁,我娘这样疏远,你怪过她没有?”阿媛这么问,其实跟她娘无关,只是她自己有些过意不去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第21章 颜青竹似乎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这么一问,却也不假思索地答道:“柳婶子不是个普通的村妇,她的见识跟一般乡下人不一样,所以她是为了你好,不想你变成没规矩的乡下丫头,我不怪她。我爹也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吧。” 阿媛见他实诚,一颗心也释然。只是她心里知道,她娘不让她和颜青竹走得近,除了男女大防,自然还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比如,她娘就觉得匠人没有什么前途,没有田地,没有依傍,身份比起农人尚有不足,大概只比商人好上那么一点点,如果是穷匠与富贾相比,只怕还比不过呢。 柳巧娘当初将阿媛送到梅吟诗社,除了想让阿媛得到一些诗书熏染,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她避开颜青竹。不到十岁的孩子对男女之情还懵懂无知,但过得几年也就到了开蒙的豆蔻年华,若青梅竹马的两人真的生出什么情丝,柳巧娘只怕后悔不及。 这些事情颜青竹自是能感知到的,只是不会当着阿媛的面儿说这个。 阿媛这几日也想过,如果当初阿娘没有刻意分开他们,是不是他们早好到一处,谁也阻止不了了?若真是这样,许多事情都与现在不同了。不过现在,历经变故,识得真心,也未尝不好。 两人又沉默得一阵,这次是颜青竹先开了口。 “阿媛,你住石婶子家还习惯吧?我自作主张跟村长说了,让你去住石婶子家,都没问过你的意思。” 阿媛把凳子往烤炉挪了挪,离颜青竹近了些。 “这件事我还没谢你呢,你反倒说这个。石婶子以前虽没怎么接触过,如今住下来却知道她是个热心纯善的人,对我好得很呢。我想继续做糕点卖,一来是报答她,帮她补贴些家用,二来——”阿媛顿了顿,没有看颜青竹的眼睛,小声却坚定地把话接下去,“二来,我不想被以前的事消磨了心志,我想找些事儿做。”她微微笑了笑,终于又抬头道,“其实我也没有太多打算,就先从会做的事情开始做吧。” 其实她心中想的是,二来以后和你过日子的话自己也要出份力气,不能让你一个人累着来养我。自己寻亲恐怕要花许多钱,也不能全叫你来担负。 可这种话如何说的出口。 颜青竹用棍子挑了挑炉膛,让火烧得又旺了些,他坐起来笑道:“你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只是你随便做做就好,别像以前那么累着自己。” 阿媛应下,又问:“青竹哥,你和石婶子以前就熟识的?”如果不是熟识的,又怎么想到把她安置到石婶子家? 颜青竹轻嗯了一声,又道:“也算不上多熟识,我小时候的印象中,她是个很和善很爽快的人,跟她相处很自在,她织布的手艺也是跟柳婶子学的,我想你住过去的话,她必是要好好待你的。” 阿媛听他说算不上多熟悉,却又好像对石寡妇的事很了解,不由有些好奇。 颜青竹见她盯着自己,还等着听后续一般,微一斟酌,笑道:“其实我娘走的那会儿,石婶子也刚好新寡。后来,我爹和石婶子走得近了。大抵一个丧妻,一个丧夫,同病相怜吧。但那年头,他们并不敢真的走到一起石婶子倒一直待我挺好的,我爹走了以后,她还来操心过我的婚事,怕将来没人替我张罗。” 阿媛瞪大了眼,实想不到上一辈人之间竟有这样的往事。 但她能够想象,两个人至今没有在村中留下半分口舌,可见当年互通情愫的过程是相当隐秘艰难的。 前朝末年,烽火连天,战事不绝,许多男丁被征召入伍,最终埋骨他乡。大华朝初立之时,许多地方已是地广人稀,百废待兴,为增长帝国人口量,提高生产力,朝廷推行了多项鼓励生育的政策,其中一项,便是暂停了前朝时对节妇的表彰,反而鼓励适龄寡妇再嫁。 十多年前,也就是这项政策推行三十多年以后。然而像南安村这种小乡村,经年累月被各种宗法族规限制,又没有受到战事波及,对于朝廷这种新政策,人们视而不见。寡妇不守节,对这种偏远乡村的人来说,仍旧不是什么好事。虽然不至于将人抓了浸猪笼,但非议与责难定然是少不了的。 阿媛能晓得这些事,乃是因为柳巧娘当初也是带着她这个女儿嫁给吴有德的。当时不乏流言蜚语,若非她母亲善于经营与周边人的关系,又是个贤惠的妇人,慢慢改变了人们的看法,只怕她童年的生活也是艰辛的。 只是这种情况在近些年却又有了改变。大抵是因为枕水镇逐渐成为了江南一带有名的水乡集镇,八方往来,民风开化,附近村落也受到其影响。 寡妇再嫁,已不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村人虽不至于像朝廷律法那般鼓励再嫁,到底反对和鄙视的声音是少得多了。 可叹,石寡妇与颜本益是没有赶上好时候。 阿媛得知这事,心下甚是惋惜。 颜青竹却接着道:“也怪我爹没胆识,否则我现在说不定都有好几个弟弟妹妹了,石婶子也不会一个人没有照应。他自己更不会郁郁寡欢,闷头喝酒,引发风疾”他神色淡淡,唇角弯弯,语气里却不乏唏嘘之意。 阿媛以为他生出了伤心孤寂的感受,忍不住宽慰道:“当时的情况便是那样,也怨不得颜大叔。今后我们你可以多照应下石婶子。”再说你也会有妻子孩子的,将来并不会孤寂。心下这句,却未说出。 “自然是要照应的。”颜青竹叹了口气,“但一些遗憾终不能弥补。我爹这辈子自己没过安生,也连累了石婶子。他这辈子守着许多规矩,就像带着枷锁一般,有时候,我都替他可惜呢。” 阿媛听他的意思,却并不是伤心居多,而是替父亲悔不当初? “可是,颜大叔能怎么做呢?那个年月娶了寡妇,确实在村里抬不起头呢。”除非是吴有德这种有了钱,根本不管别人说法的人。 颜青竹道:“当时并不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那时我虽小,也劝我爹带着石婶子一起搬到镇上住,离开这村里,又有谁知道我们的来历,又有谁闲的没事管人家是不是寡妇再嫁?那时候的枕水镇虽大不如今日,但也算十分兴旺了,以我爹的本事,在镇上谋生半点不难。可他因为从前和伞帮的过节,瞻前顾后,始终不肯去镇上。在村中更是偷偷摸摸,生怕别人有半分闲话。” 阿媛哑然,那时候的颜青竹才几岁啊?他敢于这样建议自己的父亲? “哎”颜青竹叹了口气,“就像我娘在时说的,我爹这人从来一根筋,只会守规矩,绝不会坏规矩当时石婶子也是愿意去镇上的。可是后来,石婶子见我爹犹豫不决,便伤了心,发誓以后再也不嫁人,她把自家篱笆拆了,筑了高墙把院子围起来,说是再也不和我爹往来了。我爹也没再去找她,就这么闷着疼了十多年。” 阿媛之前以为,石寡妇家高大的院墙是因为她一个人住,为了更安全才筑起的,却不想里面竟是一个如此忧伤的故事。 “你说我爹这辈子过得值不值?”颜青竹似乎被勾回到从前的日子里,思绪飘摇。 阿媛听得伤感,没有言语,只摇了摇头。颜大叔自然是不值。石婶子也不值。 对于从前的事情,颜青竹从未向人倾述过,但今日见到阿媛,他竟有很多话想说,尤其那些他自己都觉得出格的想法,反而很想叫阿媛知晓。 如果他们终能走到一起,她应该知道,真实的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哪怕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也该叫她知道。 柴火里炸出个星子,颜青竹伸手搔搔眉角,从回忆里跳脱出来,苦笑道,“我从我爹这里,除了学会一身手艺,便是学了一个道理。这人啊,都只有一辈子,若是想要什么,只要不是坏事,一定就要努力去做到。不要管其他人的看法,日子又不是给别人过的,将来后悔苦闷的也不是别人。所谓的规规矩矩做人,实是与唯唯诺诺差不多的这些话,我爹在时,我不讲的,怕他生气骂我,骂还好,只怕他身子不好,气得发了病。但我心里,当真不认他那一套做法。” 阿媛听完,心中诧异于颜青竹的言论。 大华朝同样是一个推行儒家思想的王朝,读书人奉行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阿媛在梅吟诗社,自然也接受这种思想。 君臣父子一道,历代各有解读,但实际执行中,无非是忠孝二字而已。 何为孝?首当是顺从二字而已。 颜青竹言辞间,没有顺从,满是对自己父亲的质疑。从来,父亲指出儿子的错误,是教诲。而儿子这样说自己的父亲,必然属忤逆,尤其是,他父亲放弃了与一个寡妇的交往,应当是被视作悬崖勒马才对,作为儿子实不该是当下这般心态。 一个读书人是绝不会这样说自己的父亲的,父亲需要美化,甚至祖先们都需要美化,这样才能显出自己是一个有底蕴的名门之后。 若是一个带着四角方巾的老儒士听了颜青竹整个一番话,指不定当场便要吹胡子瞪眼地数落一番!好一个没有教化的狂徒,竟敢怂恿自己的父亲勾搭节妇!父亲痛定思痛,你还数落一番! 而阿媛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这样带着一丝忤逆气息的颜青竹,在她眼中竟是十分有气概的。他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他也就没有那些条条框框。 颜青竹是个怎样的人,阿媛是知道的,他待自己的父亲是何等有孝道,阿媛也是知道的。颜本益病重的那段时日,颜青竹遍访名医,为父亲端汤送药,擦身洗浴,在夜间也常常要醒来照看数次。 颜青竹对父亲是有孝有敬的,但并没有畏惧和屈从。不仅是对父亲,大概对一些世俗理教,他也不会畏惧和屈从。 阿媛觉得,这寻常的父子情才是真的父子情。而读书人的世界里,尊卑人伦总是压制在各种真实情感之上。 “那如果是你遇到这种事情,你也喜欢上一个寡妇你会如何呢?”阿媛圆睁了眼,小心翼翼地期待着颜青竹的回答。 颜青竹撑在炉壁上的手收了回来,他握拳置于膝上,静静思考了一瞬,然后语气笃定道:“我便按刚才所说的,去镇上谋生,我不信离了这村子就活不下去!” “那如果镇上也容不下你们,对你们指指点点呢?你没有路引,户籍也在汐州,再远的地方你们去不了了。又该怎么办?” 颜青竹洒然一笑,“那我便带着她偷渡去南境!总不能南境也容不下我们吧?说不定我如同前朝那位沈三郎一般,通番贸易,衣锦还乡,到时谁还敢说那些难听的话,只怕来巴结还差不多。” “你真的要偷渡?!” 颜青竹见阿媛认真的样子,顿时忍俊不禁,“这这自然是玩笑话!我是想说,大部分时候,人不是被世事逼到绝路,而是自己把自己逼到绝路。就算被周围人不容又怎样?哪怕被律法不容又怎样?这天下之大,国度之多,并不是都遵循同一个律法。人只要还有这颗脑袋在,总能想到一些可行的办法的。只有不敢面对,不敢争取的时候,才是真的绝路。” 颜青竹说罢,想到自己没读过多少书,却在这里妄论律法,不好意思地按了按额角,朝阿媛笑道:“我是不是疯人疯语了?”为何在她面前,忍不住说了这些话,心里不觉得不妥,还期盼着她不要认为自己是个狂妄的人。 阿媛赶忙摆摆手,“不是疯,是有胆量!”阿媛觉得,她今日好像又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颜青竹。一切虽都是假设而已,但颜青竹看起来委实一个敢想敢做的人。 他绵羊般温润的外表下,是住着一个怎样叛逆又刚直的灵魂?阿媛觉着,她像是只将这根竹子剖开了一点点,便看到了里面若隐若现的光芒。 颜青竹听她夸赞,心下却不好意思起来,半晌,他将目光从炉膛中灼热的火光移到阿媛笑意盈盈的脸上—— “我喜欢的人,她又不是寡妇,我根本不用想这些的。” 阿媛一颗心犹如小鹿乱撞,只得低下头,捏住了自己的裙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第22章 这一夜,外间雷雨不断,只是忽大忽小。几次雨水稍小,阿媛便打算回去。颜青竹起身送她,雷声又马上轰响起来,只得作罢。 颜青竹留阿媛在自家睡下,怕她嫌弃,主动提出换下床单被褥,阿媛红着脸,婉言拒了。 颜青竹也知道她脸皮薄,让他睡自己的床,她怎会好意思,是以并不相劝。又想着,两人待在一处,能和她多说说话,也是好的。 阿媛靠在墙角小寐了数回,毕竟是睡不踏实,没一会儿醒来了便觉得脖子酸痛,低头却见身上多了条毯子。而颜青竹呢,不是守着炉火,就是借着火光网伞,如此不知疲惫,显然对偶尔的夜间忙碌已然习惯。 阿媛这一夜醒醒睡睡,醒来时便和颜青竹聊几句话,困了便依在墙角眯着眼看他慢慢劳作,直到眼皮眨巴眨巴,才慢慢合上眼睛。其实她午间才睡过一次,困倦的时间并不多,只是觉得这样相处十分惬意,她睡着了,还会有个人时不时看看她,虽是连床都没有,却比被被褥包裹着还要安心。 唯有的一点顾虑,便是她担心石寡妇牵挂,想早些归家。又想到石寡妇说过晚了便别回来的话,想来她见到雷雨天气便会知道自己为何未归,便不会太过焦心或是误会了。 天色微明时,天空被洗涤出宝石般的湛蓝色。雨水彻底住了,树叶积攒了许久的水珠一滴滴滑落到瓦片上,发出悦耳的响声。屋檐下的鸟巢中,两只幼鸟探出头来,望着院中偷偷溜进来的三花老猫叽叽咋咋叫了起来。 阿媛循着鸟叫推窗往外看去,那猫儿正欢快地去追一直蹁跹的蝴蝶,淋过雨水的松软土地被它踩出一个个梅花似的爪印。 阿媛吸了一口带着清新水雾的空气,想到以后是不是会住在这里,顿时唇角弯弯。 忽听背后的颜青竹道:“伞好了呢。” 回头见他拍拍已熄了火的炉壁,如释重负地一笑。 阿媛也是一笑,时间如滴漏,看似满载,不知不觉也就流逝了,甜蜜的时光总是显得短暂,还有很多很多话没来得及说呢。 颜青竹从卧室取了一个小箱子出来,放到桌上。 “阿媛,忘了跟你说了。那些钱,我收到这箱子里面了。对面的房子空了,我怕放那里不安全,就放到我家里来了。” 阿媛知道了他说的是那二十六贯钱。想到宋明礼的那些钱也在里面,过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去还他了,可当下回去又不便抱这么个沉甸甸的箱子。 “青竹哥,这些钱还是先放你这里吧,等我需要的时候再来取。” 颜青竹笑着应了,看着外间天色,知道她要走了,顿时有些依依不舍。 颜青竹送阿媛至门外,两人便一齐看到落在门口地上的竹篓。阿媛想起昨夜惊慌地扑倒他怀里的情形,心头又扑扑跳了起来。 “阿媛,我送你回去。”颜青竹拾起竹篓,拿窗边搭着的一块布仔细擦了擦。 阿媛低头绞了绞袖口,脸上浮起淡淡红晕,低声道:“不用了。”心头有些恼恨自己没出息,都认识十多年了,有什么好害羞的? 半晌没听见颜青竹说话,又抬头小心地看看他,只见他眉头微蹙,好似有些失落。 阿媛小步朝颜青竹靠近了些,解释道:“我还守着孝呢,走在一起让人家看到了不好你回头来石婶子家我下厨。” 颜青竹弯起唇角,露出一点白白的牙齿,眉梢眼角也都舒展开来,漾起悦色。 “好!”他马上便应了,好似怕她开了玩笑不认一般,伸手将她的腕子抬了起来,将竹篓的提手送到她掌心,又握住她的手背将她手掌蜷曲起来包住那提手,终是柔声道,“路上小心些。” 回去的路上泥泞一片,阿媛一手提着篓子,一手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走着。颜青竹假意在篱笆边忙活,实则是瞧一瞧她走远的背影。 手上似乎还有余温,教阿媛走几步就忍不住弯一下唇角。又怕有过路人看见,便索性低着头走。 阿媛渐渐走至村中,路上已是踩下不少大大小小的脚印。抬眼望向山间田埂,稀疏的翠绿间穿梭着一个个弯腰忙碌的身影。 暴雨后最怕积水和秧苗倒伏,这一日的村民只怕有的忙碌。 清晨的路上,大概只剩下她这么一个闲人了。 就快走到石寡妇家门口了,阿媛见到路上零零散散落着一些果核,上面还粘着一些未被食尽的金黄果肉。 是枇杷。 谁没事儿往路中间扔这个呀?要扔该朝路两旁扔才是。遇到眼神不好的人,一跤踩滑可不是好事。一定是村里小孩子干的好事。——阿媛正低头瞅着,前面的光亮一下被挡住了。 “媳妇儿媳妇儿”阿媛吓了一跳,猛然抬头,一个二十多岁光景的小伙子正站在她面前。说是二十多岁,其实也只是靠他高大的身量,健壮的体格,成熟的五官,以及一身沉稳的灰蓝色衣着模糊辨认出的。 至于此人的神情举止,尤其是脸上与他体态甚为违和的憨笑,还有他明显低沉成熟却还莫名带着些童稚气息的声音,足以让人一眼便断定他并不是个正常的人,又或许他是在装疯卖傻。 阿媛吓得退后一步。 “媳妇儿,媳妇儿,你吃,你吃。”呆傻的男人一把伸出手来,不知何时,手上多了几个又大又黄的枇杷。 他的手很大,很有力的样子,只是指甲间带着些褐色,应该是剥枇杷留下的印子,显得有些污秽。 阿媛不由蹙眉,半晌,他依旧伸着手,但并没有进一步靠近她。阿媛觉得他没有恶意,看来真是个傻子。不过她并不敢伸手去接,只对傻子哄道:“我不吃,你吃,你吃!” 只盼这傻子听了话,快些离开。 哪知傻子听了这话,顿时歪眼斜眉,嘟起嘴来,十分沮丧。 “你吃,你吃呀!后山采的好多猴子抢”他的神情配着成熟的相貌,显得十分滑稽。 但阿媛被他挡住去路,如何也笑不出来。 傻子又挥着他那只捏着枇杷的手朝阿媛跨了一步,“你吃嘛,媳妇儿。”他咧嘴笑得憨厚,语气像是在哄一个心智比他还小一些的孩子。 阿媛吸了口气,大声对傻子道:“你看那边!”阿媛的手往左边一指,傻子侧头看了过去。 趁着这空档,阿媛朝右边跨出一大步,离开傻子阻挡的范围,一溜烟地往石寡妇家里跑。 阿媛想,既然是傻子,还是个看起来很有力气的傻子,不管他是什么企图,还是先跑掉吧。这会儿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若这傻子起意轻薄自己,那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媳妇儿,媳妇儿,你别跑,给你留的。”阿媛刚跑出几步,发现被骗的傻子竟追了上来。他的脚步在泥地里踩出急促的啪啪声,他身材比阿媛高大许多,跑起来像只敏捷的猎豹。 他这一追,阿媛更是六神无主,拼命加快了脚步,像一只被野兽追赶的兔子。 “石婶子,石婶子——”终于跑到了石寡妇家门口,她喘着气,啪啪地拍门,回头见傻子已快追到身后,她吓得直想踹门进去。 好在石寡妇很快开了门,见着那傻子跟在阿媛后面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满脸的怒气,“你这个傻子,都赶你走了,还敢留在我家门口!” 阿媛一步跨进了门里,站在石寡妇身后。 傻子一脸委屈,碍于石寡妇泼辣,却又不敢进去。 “枇杷,我后山摘的。你吃我走。”傻子嘟着嘴,眼睛直直地看着只露出半个身子的阿媛,却伸手将枇杷塞到石寡妇手里。 她二人未及反应,傻子已经反身走了。啪啪地使劲踩在泥地里,仿佛赌气一般。泥点子因着那力道飞溅起来,瞬间粘满他原本干净的裤脚。 阿媛这才放下心来,喘了几口粗气,踉跄着步子走到水缸边,拾起瓜瓢舀了一瓢清水往自己喉中灌去。 石寡妇赶忙关了门走过来,一把拉住了阿媛的手,“莫要喝这生水,你身子弱,小心待会儿肚子疼。”说罢,从厨房里拿了陶碗,倒了些凉开水给阿媛。 阿媛一咕噜喝下,觉得解了渴,方道:“石婶子,这是哪家的傻子?他刚才就来过?”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村里怕是没有这号人。”石寡妇插着腰,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道他啥时候蹲在院墙外面的,我大清早开门泼水,差点泼到他身上。嘴上一直叽里咕噜说要‘找媳妇儿,找媳妇儿’,天杀的,老婆子守了半辈子寡,差点被这呆头鹅污了名声。” 阿媛听她说这个,又想起昨晚上颜青竹讲述的那段往事,不觉有些唏嘘,看着石寡妇的眼神便掺杂了些怜悯。 石寡妇浑不察觉,只奇道:“青竹这小子,怎么不送你回来?让你无端端地也遇到这臭傻子?” 阿媛抬起眼,赶忙解释道:“是我让他别送的,这么一小段路,我自己走,不打紧的。遇到那傻子,是意外。” 石寡妇掩嘴笑了起来,眼角挤出深深的鱼尾,“现在就忙着替他说话了?我看你将来怎么办啦?” 阿媛顿时臊得发慌,想起昨晚一夜未归,还不知如何跟石婶子说道,只怕说了更要被她取笑,只得讪讪一笑,将碗拿着往厨房里去了。背后是石寡妇的笑声悠悠传来。 放下碗来,却不再想些害臊的事,转而想到刚才那傻子。 他的衣服沾染雨水和泥土,但看的出衣服的质料很好,不是村里人,又不像普通农人,他到底是哪里来的呢? 他知道后山,知道去那里摘枇杷,那他应该是熟悉这带环境的,他生活的地方应该离南安村不是很远。 阿媛心里想不出个清楚答案,竟有些忐忑起来。总觉得哪处不对,却又指不出所以然。 心下又安慰自己,大抵是今日被这热情的傻子吓到了,禁不住多想了些,实则他与自己能有什么干系,遇到是个巧合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第 23 章 这日下午,阿媛多做了两个菜,想着颜青竹必是要来的。连石寡妇也这么想,想着小伙子饭量好,还往饭缸里多添了些米。 可直到这日傍晚时分,石寡妇家的门才被敲响。 来的人不是颜青竹,而是他在村中熟识的朋友,焦三柱。 焦三柱是个憨厚朴实的庄稼小伙,本是十八|九岁的年貌,因为风吹日晒显得成熟许多,可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又感觉稚嫩了回来。 焦三柱身后背一个大背篼,里面装了个满,只看得出面上是个蒸笼。 阿媛知了,这是给她送做糕的家什来了,可颜青竹呢? 焦三柱似是知道她的疑惑,嘻嘻一笑,“他有些事儿,晚点再来找你,托我先把家什给你送来!” 阿媛伸手理了理颊边一缕碎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焦三柱道了声谢,又带他去了厨房,将一干东西从背篼里腾出来放好。 本来在厨房还留下一些菜给颜青竹的,如今来人却变成焦三柱,石寡妇客气了一声让他吃点饭才走,可这时分,焦三柱自然早吃过了,又与石寡妇不熟,不便久留,便辞了要走。 阿媛将菜筐里的一些芥菜取了,用干草绳子捆好,送了给焦三柱。 这次焦三柱没有推辞,欢欢喜喜道了谢走了。 阿媛心道,不知他有什么事情,为何没来? 可这没来,竟不是一两天,此后一连数日都未见颜青竹身影。 其间阿媛去过颜青竹家两次,竟都不见人影,只有那只三花老猫在屋顶或院子里打瞌睡,屋檐下的蜘蛛网大了好几圈 阿媛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又是傍晚时分,石寡妇家的门被敲响了,阿媛正在自己房里收拾,听到这声音蓦地滞住了呼吸,心里想着快去开门,可脚步却钝住了。 他几日不见,也不说去哪里了,害人心里难受,才懒得去给他开门,莫叫他知道自己期盼得紧。 再说呢,未必是他呢,自己去开门,倒叫石婶子又笑话。 于是那门被敲了五六次,也没人去开。 忽而听不到敲门声了,阿媛心里却后悔了,莫不是以为没人,转身回去了吧? 阿媛马上开了自己房间的门,走到院中,却正迎上石寡妇开了门让颜青竹进来。 颜青竹手上拿着两条用棕叶栓起来的大鱼,看起来是剖干净抹了盐的样子。颜青竹正伸手递到石寡妇手中,见阿媛出来,便笑着看向她。 阿媛却故意苦着脸,没有搭理他。 石寡妇接了两条鱼过来,忙唤阿媛道:“阿媛,青竹还没吃饭,你去厨房给他做两个小菜吧。”说罢,将鱼挂在屋檐下一处横着的竹竿上,然后就往自己屋里去了。 “老婆子年纪大了,睡得早,先回屋了。”石寡妇很识趣地撂下了最后一句话。 阿媛见颜青竹还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她的心像被羽毛搔过似的,但面上仍旧结着冰,默默地朝厨房走去。颜青竹有些不解,只默默跟在她后面,也进了厨房。 灶下的火早熄了,阿媛重新生火,颜青竹接过她手里的柴,温声道:“我来吧。” 阿媛没有推辞,见菜篓里还有些青菜,便拾了些到院子里清洗。再进厨房时,火已烧得十分旺了,天色本已经昏暗,这下厨房倒显得明亮了。 颜青竹见阿媛进来,又接过她手中的菜,还是一句,“我来吧。” 阿媛这时看他,竟才瞧得仔细了。只见他眼窝发乌,唇周一圈青渣,一脸疲惫的样子,可笑起来,仍旧很精神。 他怎么了?阿媛的心间一涩,等颜青竹将菜从手中接过去才反应过来。 颜青竹将菜切了,回头见阿媛已取了檐下的鱼过来,用刀切下几小段。 “鱼你们留着慢慢吃吧,我随便吃几口菜就好了。” 阿媛手下没停,切好的鱼已入了锅。 “你得吃好些。”阿媛压下心里的疑问,只淡淡道。 一顿饭毕,两人也没说上几句话。阿媛本等着颜青竹跟她交代一下这几日的去向,颜青竹却只是闷头吃饭,间或抬头对她笑笑。 饭后,颜青竹走到院子里,像往常一样先瞅了瞅水缸,见水还剩着大半缸,又盖好盖子。然后是柴框,里面的柴火已不多了。 颜青竹随即拿了斧子,寻了上次备下的木材,熟练地在圆木桩上劈砍起来。 从前他大概一月一次地来石寡妇家,每次都要这么帮她做些重活,除了挑水,劈柴,有时候还会搬米,修补房顶。 如今阿媛来了石寡妇家,颜青竹倒是来的更频密了。 阿媛舀了热水在厨房洗刷碗碟,石寡妇隔着窗户只听见劈柴的声音,感觉不对劲,便开门朝正在院子里挥舞斧头的颜青竹走去。 颜青竹感觉自己的袖子被轻轻拉了一下,停下动作便见石寡妇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瞧着他。 “青竹,你别忙着做这些,去厨房吧。”石寡妇轻声道。 颜青竹微微一笑,手上却又继续开始动作,“我去厨房又帮不上忙。” 石寡妇朝阿媛那边看了看,见阿媛仍旧是低头洗碗,转头悄声道:“你这孩子咋就这么实诚?帮不上忙,进去说会儿话总可以吧。” 颜青竹一斧子正好落在木桩上,闻声顿了顿,轻声道:“她好像不太高兴,我还是不去惹她了吧。”他晓得,女人一个月总有几天不舒服的。 石寡妇瞪了瞪眼,忍不住伸手拍了他肩头,“你小子,傻不傻?你当她为何不高兴?你这几日去哪儿了,人影不见。她担心你呢,还去你家找了你两次。你如今没个解释,还避着她,叫她如何高兴得起来?” 她担心我?去找我了?颜青竹又悔又喜,心想早知道不让焦三柱过来,自己亲自来说一声。 石寡妇又与颜青竹絮叨了几句,这时阿媛已洗了碗出来,石寡妇赶忙收住了教育颜青竹的严肃表情,脸上绽开花来,“青竹呀,这柴火还够用,你别忙活了!你这几日外出办正经事,累成这样还记得来看我这个老婆子,老婆子高兴得紧啊!” 说罢,石寡妇拢了拢衣服,边往屋里走,边对阿媛道:“这外面有些冷啊,我还是进屋去,阿媛,帮我送送青竹。” 两人一前一后从门里出来,早晨还布满泥泞的小路经过一日的晾晒已经干燥,微带湿润的风吹过,清新的草木的气息在落日的余晖中跳跃。路上一片安宁,因为早已过了村民们归家的时辰。 只有两双踩在地上的脚,在偶尔踏入草丛时会发出沙沙的清响,像彼此安静的人默契地摩挲出相互应答的声音。 颜青竹经过几日折腾,很是疲惫,这会儿脑子有些混沌,还一阵一阵发疼,实不知如何去哄她开心,步子走得慢,心里却惶急得很。 “青竹哥。”阿媛突然对着走在前面的颜青竹轻轻唤了一声。 颜青竹停了脚步,侧过身子想应她,阿媛已走到与他并肩的位置。于是,两人很自然地又一起往前走。 其实石寡妇不说那些话,阿媛也知道颜青竹不是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那么辛苦,自己还跟他耍什么小性子。 “青竹哥,放在你那里的钱,我明日想拿回来。”阿媛忽而想到这件正事,因为颜青竹不在,去还钱的日子拖了又拖。 “好。”颜青竹侧头温柔答道。 “还有我以前的房里有个小箱子,你不在时,我曾去找过,没有找到。” “什么箱子?”颜青竹的眉毛皱到一起,语气也严肃了起来。 “就是就是”阿媛想着,怎么描述这个箱子的样子。 “里面装一张红纸的?”颜青竹试探道。 “是你怎么给人家拆开看了?”阿媛晓得,颜青竹以往也念过几年私塾的,那纸上内容,他必是懂的。虽说她与宋明礼的过往,颜青竹肯定是知晓一些的,可若叫她完完全全把那些一厢情愿的丢人经历讲出来,她一时还没准备好。 “不止看了,我还烧了呢!”颜青竹停下步子,脸上蕴着薄怒。 阿媛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个样子,心下有些委屈,“你怎么能烧了?”就算要烧,也得当着宋明礼的面儿烧啊。婚约书虽不是个正式的凭据,但私下烧了总是不好,还是应该当面两清的。 颜青竹觉得脑门发紧,一颗心难受得像被什么在生生啃噬着。他有些不受控制一般,一把揽了阿媛的腰肢,猛地把她贴到自己怀里,喘了口闷气,在她耳边道:“你不许再想那个书生!” 阿媛猝不及防,在他胸口撞出一声闷响。闻着他身上淡淡的体味,一颗心仿佛快从嘴里跳出来。 只是这淡淡的气息里,怎么还夹杂点奇怪的味道? 是酒! 他什么时候喝了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第 24 章 路旁高大的柳树后, 茂密的草丛中,颜青竹和阿媛已坐了下来。此处僻静, 只要不高声喧哗,倒不会引起过路人的注意。而且, 道路另一边的断崖下,一群白鹭早已捕食完毕,正用长喙悠闲地梳理着羽毛。残阳落尽, 这时候, 实不会有什么过路人了。 颜青竹这会儿正靠在大柳树上, 一手扶着胀痛的额,听阿媛又羞又痛地讲完了吴有德如何利用她讹诈宋明礼的事。 “阿媛, 对不起。我刚才酒劲上来,吓到你了也误会你了。”颜青竹实不知那梅子酒的后劲这么大, 刚回来的时候未觉得哪里不舒服, 后来竟有些头疼欲裂的感觉,比起焦三柱家酿的米酒,威力似乎还大些。他这下,只能诚心向阿媛悔过了。 “这也不怪你是我之前没跟你讲清楚这些钱的来历,还骗你说是我娘留下的嫁妆。”阿媛看着又恢复温和斯文样的颜青竹,对比他刚才霸道又孟浪的样子, 觉得自己舌头有些打结。 “宋明礼既然是被讹, 那这些钱还回去是应该的。回头拿了那张婚约书, 我们一同去找他吧。”颜青竹这回是真的有些后悔, 当初他知道阿媛与宋明礼的事情却没有横|□□来, 并不是因为他不敢不想,而是他很尊重阿媛的选择,也明白当时阿媛对他是兄长之敬,邻里之情。如今得知这是一场骗局,他觉得自己也有点被算计了,否则他与阿媛何必好事多磨。 阿媛奇道:“不是被你烧了吗?” 颜青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勺,“刚才气头上随口说的我那日替你清理东西的时候,发现那箱子被摔坏了些,我担心里面东西也坏了,才打开看的。后来,就和那些装钱的箱子一起搬到我家了。你今日对我冷淡得紧,又提到这东西,我酒虫作怪,以为这几日没见面,又害你担心,你一生气便更改了心意” “我不是那种人!”阿媛咬了咬牙。 颜青竹赶忙拉了她的手,紧握起来,柔声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好。” “以后莫要不告而别”阿媛想到自己已没有任何其他可依傍的人在身边了,这一句话说出来,格外凄凉。 颜青竹捏了捏她的手心,郑重道:“以后绝不会这样了。” “那你这几日到底是做什么去了?”阿媛这才问出一直压下的疑惑。 颜青竹这时酒已醒了大半,便娓娓道来—— “那日本是收好了做糕的家什准备给你送过去的,却碰到从镇上回来的焦三柱给我报信,我一直找的那个人,他今日在镇上。我怕去晚了,这人又走了,便托焦三柱给你送东西,我自己赶到镇上去了,却不想竟耽误了这么些时日。” 说到焦三柱,阿媛插了一句,“你让焦三柱过来,他是不是知道了我们我还在守孝,你可得叮嘱他不要说出去。” 颜青竹蹙了蹙眉,“我没刻意跟他说过不过他知道了也没什么,就算村里人知道了又怎样?守孝只是不谈婚嫁,要是别的什么都不能谈,那不生生把人憋死了?” 阿媛知道拗不过他,不再争辩。心道,以前都被他外表骗了,熟悉以后才晓得他心里是十分霸道的。不过,这个样子似乎也并不让人讨厌。 颜青竹见阿媛踟蹰不语,忙道:“你呀,光想那些无关紧要的。我跟你讲有意思的事,你半点也不好奇。” 他故意做出失落的样子,阿媛立马满足了他,“那你去找的那个人是谁呀?” 颜青竹嘿嘿一笑,来了兴致,道:“是个奇人!他是个在枕水镇摆地摊卖字画的老伯,呃也不是卖,他还摆一个棋摊,若是他跟来人下输了棋,来人就可以从他的画里任选一幅。” 阿媛这次有些好奇,“那如果是来人输了呢?” 颜青竹嘿嘿一摊手,“那要买字画就要花大价钱。我见过有人花五两银子买一幅呢。当然,这老伯不会强买强卖,若是来人输了棋,又不想买画,交个朋友是可以的,找他下棋的人很多,诚心买画的倒少。但若要买画,就必得先和他下棋,光是出钱,他可不卖。” 阿媛若有所思,“这老伯倒有点以棋会友的意思,可是一旦自己赢了,又卖人家几两银子一幅画,是不是太贵了些?呃该不会是打着下棋的幌子来讹钱的吧?就算一个月只卖出一两幅画,这收益也挺可观了,总不成,他是什么名家?镇上普通字画摊,不是至多几百个钱就买一幅挺大张的画了吗?” 颜青竹抿嘴想了想,“那倒不像,这人五十多岁的年纪,虽然衣着朴素,看着却挺有读书人的儒雅之气,但又并没有酸腐的味道。我想,他年轻时候应该是有些功名的,只是没有入仕吧,否则他该是没有闲情逸致来摆摊。” 阿媛点点头,思忖了一瞬,“那这老伯是个有点自负的人吧。他觉得自己的画是值得起贵价的,自己的棋技也与画技不差分毫,赢得过他的棋技,便也配得上他的画作。赢不过他的棋技,便要出配得上画作的钱。” 颜青竹很是认同,“对!不过他的棋艺我不懂,画倒真是十分好的,他倒有资本自负。大抵他也不是个贫苦的人,每月虽有人大价钱买他的画,但他不会一直赢棋,送出去的画作也不少的。输棋的人大多是交了朋友,又有几人舍得买画。可惜我不会下棋啊!” 听颜青竹感叹,阿媛有了些猜测,“你想求他的画,是为了做伞用吗?” “自然是。”颜青竹看向阿媛,认真道:“你知道吗?他在我伞上画过一幅山水图,我刷上桐油,烤了出来,到镇上寄卖时,竟卖了将近两钱银子。掌柜的说,有多少,收多少呢。可惜我自己画不出来,就是对照临摹也差了好几条街的样子。” 如今的伞匠,手上都有些一册册的小图谱,大约是前人手中传下的的东西,自己再增补一番,又可传于弟子。需要花花样时,就照着图谱绘制,基本都是常用的吉祥题材,比如花开富贵,锦鲤戏莲,瑞竹鸣蝉,喜上眉梢 其实,大多数普通伞匠手上的图谱都会随着时间推移而蒙尘。因为,时下平民爱买的伞,并不是价格稍高的花伞,而是婚丧嫁娶常用,平时亦可以用的红伞,白伞,还有虽不怎么好看,但却十分耐脏的枯荷色伞。 而颜青竹不同,他是个很喜欢做花伞的伞匠,在图样上也经常推陈出新,手中的图册除了颜本益留下的三本,自己也慢慢摸索着绘制了一本小的。 他知道,这世道总是穷苦人与穷苦人做生意,富人与富人做生意。而他,想要做富人的生意。 阿媛听他说,这样的伞竟能卖到两钱银子,顿时瞪大了眼。 “我记得上次在双子桥,你的白油纸伞买三十文一把,卖给村里人的小花伞是五六十文一把。怎么图样变了,就能卖到两钱银子?” 颜青竹笑着看向她,很乐意为她解惑,“沈徵,你知道吧?” “你说的是前朝江南大才子?”阿媛很是疑惑,大才子跟小小一把油纸伞能有什么关系? 颜青竹呵呵一笑,大有“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的意思。 “沈徵是大才子,也是大画家,他的朋友唐浔也是一位大才子。战乱时,唐浔一家迁往云州,沈徵在素面油纸伞上作了一幅《松壑飞泉图》赠与唐浔。他说云州干旱,送伞让唐浔莫忘故乡山水烟雨,只要不忘,战后便可归来。唐浔一家果然在战后安然无事,又迁回江南。伞上作山水画一时兴起,许多伞画师都争相绘制。只是到得今日,汐州一带有能耐的伞画师不多了,但大抵那些有钱人是喜欢这种东西的,所以我想试试。” 阿媛抿唇一笑,“你这种传为佳话的故事,怎么像戏文里杜撰的?不过我相信这种山水画伞能卖钱,你大可努力试试,慢慢地说不定能临摹得好了。” 颜青竹曲起食指,在阿媛额头上轻敲了一下,“你怎么不给面子,我好心给你讲个故事,你就算心里不信,起码说出来得是信的呀!” 阿媛嘤嘤一笑,忽而想到什么,又道:“你不是说老伯卖画得先下棋的吗?你难道请人帮你赢了棋,不然他为何帮你在伞上作画?” 颜青竹道:“请人?我可请不起。能跟他下棋的,大抵也是有些学问的人吧,人家如何听我一个伞匠差遣?再说,人家好不容易赢了要卖几两银子的画,如何肯让给我?除非我能出大价钱跟他买,但这实不合算。我用的,是激将法!我跟老伯说,‘你在宣纸上作画固然厉害,但这伞面不是平的,只有专门的伞画师才能画好,老伯你呀,恐怕不行’,这老伯真如你说的自负,听不得我说他不如伞画师,当场就给我画上了!” “我在他画摊上转悠不是一两天了,当时得了画,想的就是快些临摹出来。却实在是高估了自己,这种画,与图谱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样式不是一个水准。”颜青竹悟出一个道理,“难怪这山水画伞有价无市,如果一个伞画师有这等能耐,那他何必要做一个伞画师?做一个纯粹的画师,岂不更加体面一些?” “那你前几日去找这个老伯又是做什么?又劝他帮你伞上作画吗?”阿媛侧头问道。 “不是,这次不用画到伞上。自从上次使了法子让他给我绘了一幅,我已有近两个月不曾见到他了。我想,春日多雨,他摆摊那处都是露天的,所以他不能时常出来了。昨日焦三柱从镇上赶集回来,告诉我那个老伯出来摆摊了。我看时间还够去镇上,便决定尽快去找他。心想无论如何,要让他帮我画几幅画,这两个月我已想到一个好办法,不用临摹也能做出伞来。” 阿媛见他回来虽疲惫,但大体却是喜滋滋的样子,扬起唇角道:“那人家老伯愿意帮你了?” 颜青竹一摊手,一抬眼,“并没有。” “一个不缺钱又自负的老头,不是那么容易说动的。” “那你找到别的伞画师肯帮你了?”阿媛觉得颜青竹的神色并不像一无所获的。 颜青竹眨眨眼,带着一副卖关子的表情又摊了摊手。 “哎呀!你快说啦!”阿媛捏着小拳头轻锤了一下他的肩头。 颜青竹咯咯笑着,觉得那粉拳似在给他挠痒痒。他双手抱住后脑勺,悠然地往树上一靠,终于揭秘似的道:“他自知上回受了我的激将法,这次料到我让他画画是为了赚钱逐利,自然板起老脸,如何不肯帮我。不过老伯不肯帮我,一个小偷出来,却是帮了我大忙!” 阿媛奇道:“小偷?” “不错!我与老伯谈了许久,他仍是不同意。我灰了心,心想你不帮就不帮,我去找个普通的画师也能画,比你虽是差了,却也不至于差到天南海北。再不济,直接套印些名画,不过多花些钱罢了。 我劝不动那老头,可那会儿天快黑了,我不想夜里划船回来,就往旁边一个茶栈走,想吃点东西,歇一觉。这会儿那小偷就出现了,我想他早就盯着我和那老伯了,我年轻力壮不好下手,小偷见我走了,便向老伯下手。老伯每次收摊,肩上都挎一个褡裢,大概有些显眼吧。” 阿媛起了兴致,急急问道:“那被偷着了?” 颜青竹一笑,“小偷朝我迎面走的,我当时也不知他是小偷,只觉得他神色有些慌张,不由多看了几眼,他大抵不是个惯手,我刚走远一点,便听到老伯大声呼叫起来。我一回头,便看到那小偷往前面跑了,自然就追了上去。” 阿媛眼里有些讶异,嘻嘻笑了起来,“看不出来,你还能抓小偷呢?那结果就是你抓了小偷,老伯因为感激转而愿意帮你了?” 颜青竹一脸自豪,“那小偷长得还挺清隽的,可惜蔫巴巴的一个,哪里跑得过我,我没追出一条街,就把他擒住了,那处临河,他慌张得差点掉水里,还是我拉了他一把呢。 褡裢还回去,老伯打开看东西有没有掉,那小偷见里面并不是钱财,而是些印章之类的东西,虽看着也是沉沉的,但并不值钱,当场就傻眼后悔了。 那小偷一个劲儿地认错,说自己本就是奴籍,若是报官被抓,受刑要比常人重,希望我们不要报官。又说自己是被人设赌局骗了高利贷,才想到偷窃的。他跪下给老伯和我磕头,我有些不忍,看老伯的意思,宝贝印章没丢,也不打算追究,我们便把他放了。 我本没想借此事再请老伯帮忙,但他自己倒对我转了态度,说是应了我的要求了,一分钱也不要!” 阿媛听到此处,也替颜青竹高兴起来,心想着这就是好人有好报了。 “那你叫老伯怎么帮你的?你说不用画到伞上了?” 颜青竹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你这么聪明,你猜猜!” “你刚才说再不济,直接套印些名画,不过多花些钱罢了。”阿媛也伸手捏了捏颜青竹的脸颊,“你让老伯给你画稿,你拿去刊印的地方做木版水印,直接印到皮纸上,拿这皮纸做伞面,以后就可以做许多许多山水画伞了!” 颜青竹赞许地点点头,“这笔账,我早就算好了,我让老伯给我比照着伞面画了几组图,有山水,有松林,有船只,有茅屋,待印了出来,这些图案可以挑选着组合,这就不会每把伞都是相同的图样。而且因是比照着伞面做的,大小都合适,不用重新刻版缩印。水墨画只黑白两色,唯有深浅不同,即使套印,也不出三套,花不了多少钱。若是用一幅名画,又要缩印,又要套印,还只有同样的图案,实在不划算的。” 阿媛看着他认真讲述的样子,觉得好生欣慰,他虽只是个世人都不怎么看好的匠人,但这上进心却是许多人没有的。 阿媛这会儿也靠到了柳树上,离颜青竹很近很近。那股子淡淡的酒味又往她鼻子里钻来,她复又微微噘了樱唇,嗔道:“你这几日就是在镇上做水印的事儿?做完了就该早些回来休息,干嘛还要喝酒?” 颜青竹知道她关心自己,伸手轻轻将她的头枕到自己肩头,温声细语悠悠传来:“我很少喝酒的,你应该知道,这次是老伯请我喝的。他说让我印好了图,一定要拿来给他看看,若是印的不好,还不许我用,说是怕污了他的名声。这倔老头,到底是读书人谨慎持身的性子!今日那刊印斋里刚出了图样,我就拿去给他看了。他满意得很,还搬出家里酿的梅子酒请我共饮,我尝着那酒比米酒还甜,就多喝了几杯,没想到刚才这后劲上来了。” 阿媛点点头,心里只觉得这会儿靠在他肩头无比踏实。他刚才讲的一番话,多像一个丈夫在外面有了门路,回家忍不住和妻子絮叨。 “这里还有一幅小图,我临走时,他特意赠我的。”颜青竹从怀里取出宣纸展开,一幅《竹林抚琴图》徐徐落入眼帘。 阿媛也不怎么懂画,只觉得这画笔触细腻,意境深远,比之梅吟诗社中悬挂的那些名家作品应是不差太多。 “真是高手在民间啦,这位老伯的画印到伞上,一定很美,倒不枉你追寻他这么久。” 颜青竹点点头,伸手指向画作上的红印,“这是老头儿用自己刻的印章盖的,这印一盖,更有名家的样子了。” 阿媛循着看去,辨认了一下古怪的字体,喃喃道:“秦盟之印。” “大概是他的字号一类吧。”颜青竹道:“老伯姓曹。” “曹秦盟。”阿媛默念。 “曹老伯说他在我们南安村这片山间居住过一阵呢,说很怀念这片山上的竹林和白鹭。”颜青竹道。 “那曹老伯与你倒是有缘呢,你这批伞要是赚了钱,可该好好谢人家。”阿媛将图纸细致地卷了起来,递给颜青竹,“他刚开始不愿帮你,说明他是个恪守原则的人,后来你帮他抓住小偷,找回失物,他又肯帮你了,说明他这人也并非古板到不讲情面的。” 颜青竹点头赞同,将画小心地收到怀里。 事情与误会都讲述解释得清楚了,两人便从树下起身,走到村路上。 天色已是暗了不少,两人并肩走到一起,在朦胧的月色中拉出修长的暗影。 想到石寡妇先前的话,颜青竹恨自己差点忘记问了。 “阿媛,石婶子说,你那日险些被吓到了?” 阿媛知道他是说那天早上的事,“也没有。就是遇到个傻子。” “改日我给你找只听话的狗来,你出门就牵着。” 阿媛脑中浮现出自己弱小的身躯,旁边伴着一只吐着舌头的凶猛大犬,不禁想笑出声来。 “不用不用。哪有碰巧天天遇上傻子的?” 颜青竹突然停了脚步,侧身认真道:“事情啊总有碰巧的时候。” 抬头看看天色,颜青竹又温声道:“我看你也别送我了,我一个大男人哪儿需要送了,还是我送你回去吧,省得你一个人又遇到什么事儿。” “啊?”阿媛扶着额头,有些愣住。已送出这么远,又反被他送回去?颜青竹却已轻轻推了她肩头一下,让她笑盈盈地跟着自己往回走了。 这种走来又走回的事,大抵常人会觉得麻烦或无趣,似在做无用功,但像阿媛和青竹这样,便只会如游鱼一般享受往返的乐趣了。 几日后,是个不错的晴天。 午后明媚的光柔柔地洒落在瑜枫书院一处极宽阔的天井,将当中石桌上两个正在对弈的人影拉得修长。 执黑子的是位面容疏朗,神色从容的青年书生,此刻他手摇折扇,正笑意满满地瞧着对面执白子的人。 而执白子的,同样是位青年书生,通身儒雅之气,面容甚是俊美,只是眉间的蹙起,显出几分焦灼,暗淡的眼神里更似有拂不开的郁色。 “刘兄,这局我败了。”执白子的书生终于苦笑一下,将指间夹着的棋子一松,棋子落入棋盒之中。 刘靖升一笼折扇,哈哈笑道:“我说明礼,我今日好不容易赢你一次,你倒是让我赢得痛痛快快又如何?你这模样,真像是我逼着你输给我的。不行不行,再来一盘!”说着,他便迅速地拾拣起桌上的棋子,好似迫不及待要再下一局。 宋明礼也跟着慢慢拾拣起来,一颗一颗投入棋盒中,人却有些心不在焉,“刘兄,改日再陪你下吧。” 刘靖升却是不依不饶的模样,打趣道:“这是输给我不高兴了?哎,赶紧的,大不了这次我让着你。” 宋明礼摆摆手,淡淡道:“棋局输赢,我何曾记挂于心?只是今日今日确实有些犯困,大概是春日雨湿渐多所致,还是改日再陪刘兄吧。” 刘靖升瞧着头顶上暖洋洋的光,忍不住噘了噘嘴,“我说明礼,这都多少天了,你还对那事儿耿耿于怀?倒是那日我不该为你强出头了。” 宋明礼怕他真恼了,赶忙道:“你那是为我,我岂能不知?”悠悠叹了口气,他又道:“是我自己不能决断罢了。这样的人,自然是早该断了往来。我之前未曾那么做,终究是太过优柔了些。” 刘靖升心道,明礼之所以优柔,除了他心善念旧,无非还因他太过看中身份,怕将来有了功名,却背上负心寡恩的名声,这才使得他一直宁愿隐忍被欺。更兼之,明礼出身并不算好,走到今日皆靠自己百般努力,期间遭人白眼的事恐怕不可谓不多,因而他已惯于凡事自己挺过去,心中并不愿将此事讲出,寻求帮助。 刘靖升知道宋明礼脸皮薄,是以虽知他心中所虑所思,却并不点破。 “明礼,你放心吧。此事山长和诸位名望乡绅都知道你的难处,也并未让人宣扬。钱财方面,更用不着忧虑,虽是他们出面替你还钱,但你已将钱财又还给他们,并不相欠什么。说白了,等你有了功名,他们便觉得莫若现在多借你一些才好。”刘靖升耸耸肩膀道。 宋明礼向来内敛,虽知道刘靖升说得在理,却觉得这样直白的话说出口并不太好,只道:“说到那十两,还真是多亏你了,以我的那点补给,都不知何时能还上你呢。” 刘靖升笑得浑不在意,“好啦好啦,等你高中之时,再加倍还我就好。要不是当时他们出面要替你凑钱,区区十两我一个人便帮你还了。我未出头,不过就是不想阻碍他们抢着要你欠上人情罢了。” 宋明礼却只得苦笑,对刘少爷自然是区区十两,可对大部分人来说,这并不是个小数目。当然, 宋明礼知道刘靖升并不是为炫耀,只是不想让他有太大负压而已。 两人慢慢收好棋子,正待离去,却见回廊处一个略微佝偻的人影笑着走来,正是书院的守门人王伯。 王伯走到石桌前,对着二人十分恭敬地道:“宋秀才,您家那位远房妹子今日又来找你了,让我代为通传呢。” 宋明礼悚然一惊,手上拖着的棋盒险些掉到地上,不觉间,额头竟有冷汗浸出。本来稍稍平复下的心情又如潮水般起伏开来。 王伯本来为今日又得了几个精致的糕点而欣喜,决定为那姑娘好好把话带到,见到宋明礼这等好似恶鬼上门的神情,不觉有些心慌。 一瞬间,王伯想到有个多次来找宋明礼的乡野村夫,自称是宋明礼的救命恩人,他放他进来过好几次,也没出什么事儿,没想到上次这人竟在书院里闹出不小动静。虽然山长把这事儿压下了,王伯并不知道内情,但心中自是决断了若是再有这等人来找,必不可轻易放入。只是,难道这个小姑娘也会有什么问题? 刘靖升很快看出王伯的异色,也不愿他多猜疑,甚至去散布他的猜疑,从袖袋里取了几个钱赏他。 王伯收下赏钱,心中安然不少,若是他做错了事,自然是不会有什么赏钱的,可见他该是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宋秀才也没说见还是不见,他收了小姑娘的东西,好歹要回话的。 刘靖升见宋明礼捧着棋盒,踟蹰不语,心想,好不容易送走了爹,又轮到女儿来纠缠,自然是不见的好,正想替他打发了王伯,却听到宋明礼突然开了口。 “有劳王伯传话了,告诉我妹子,还是在码头等吧。” 王伯有了准信,脸上顿时多了些笑意,转身佝着腰快步往外走了。 待王伯的身影消失,刘靖升立马气煞了脸,“明礼,刚才说了自己优柔,如今才一会儿的功夫,你又犯了!一个无知的乡野村姑,你见她做什么?上次她爹收钱,可是签了字据以后两不相欠的,她不过是再来纠缠罢了,你又何苦心软?” 宋明礼将棋盒慢慢放到石桌上,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该来的总是要来。”这些日子他郁郁不欢,心中总觉得还有些事未曾了结,到了这个档上,他突然知道一直堵在心里的是什么事儿了。 阿媛听了王伯来回话,自然是反身就往码头走了。她仍旧是挎着那个大篮子,上面搭着那块洗得洁净却有些发白的蓝印花布。不同的是,这次她肩上还背着一个略有些沉的包袱。阿媛伸过另一只手护在包袱上,十两银子呢,她从没带过这么多钱在身上。本来是想兑换成银票的,可想着,还是原样还给他的好。 一早上就到了枕水镇,想着首要的事儿便是还他钱,落了这块心头大石,再去卖糕点。可终究是,晃晃悠悠卖完了糕点,才又走到了这处码头。并非还有任何不舍,只是觉得相见有些尴尬。本来颜青竹说要陪她过来的,可她觉着,这件事还是不欲他人插手才好,否则只怕更加难堪。 仍旧是熙来攘往的地儿,只是垂在岸边的柳条儿越发葱郁,河里的水彻底褪去了春寒,波动着天上碎落下来的金色光。 仍旧是忍不住理了理头发,又看看鞋上是否沾上脏污,只是心境已大为不同。不再是为了怕他看到自己的一丝不妥,只为了自己心里觉得端端正正。 立足处背靠一棵大树,在看到那人从书院出来的身影时,她默默吸了口气,背不自觉挺了挺,直得更胜身后的树。 阿媛却很快发现,走过来的是两个人影,并非一个。看来他心里都惧怕上她,大概以为她也是来纠缠闹事的,所以叫上自己同门。当然,依他的性子,多半还想着避嫌。 阿媛有些悔了,早知道他带上人,那自己就不该拒了颜青竹。她这是再一次高估了宋明礼的胆量和能耐啊。 阿媛正心头悠悠叹气,宋明礼和刘靖升很快已走到她面前。宋明礼眼里一直透着些模糊的忧色,细看又觉得不过是淡淡的,什么都没有。而刘靖升,毫不在意他脸上的不满神情会不会显得有些凶恶。 双方不过隔着三尺的距离,却像是一方站在此岸,一方站在彼岸。 码头下又有一船人到岸,涌动的人潮很快将三个人淹没。任由陌生的人流在他们的间隙中穿梭,三人一时都没有言语。 人群散开后,仍旧是沉默。 刘靖升见宋明礼眼神飘忽不定,迟迟不语,而阿媛面上也是淡淡的,看着宋明礼没有说话。刘靖升心中终于有些不耐,一步跨到前面,正想开口,突觉袖子被人往后拉了一下。 是宋明礼。 “阿媛姑娘。”宋明礼终于还是将目光投到她面前,语气虽淡,却已听得出他是鼓足了气,似要做个了断一般。 阿媛不等他往下说,取下肩上的包袱往宋明礼手上一塞,“我叔讹诈你的钱,我还你了。”阿媛自觉今日一开口,比平日里说话声大了许多。也许因为来往闹嚷,她怕自己说的话别人听不清。还也许因为她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怨气,怨自己睁眼瞎子看不清。 宋明礼和刘靖升闻言均是一惊,可面上的神情却迥然不同。 刘靖升满脸怒气,从宋明礼手上拽过包袱,扔回到阿媛手里,“你这个女子,到底是太过难缠!早已签好字据,钱财两清的。你如今退还了钱财,莫不是还想将来明礼真的娶你不成?” 阿媛不理刘靖升,只直直地看着神情复杂的宋明礼,声音终于忍不住有些颤,“宋秀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是会拿一点恩情相要挟的人了?!”就算是没有过怎样深厚的情感,但仍旧算是相处了一段时间的,她不甘的,并不是他对她有没有过情意,而是直到刚才相见,她仍未觉得他对自己的人品有半分信任。刘靖升越是替他出头,她的心里就越是愤然。 刘靖升蹙了蹙眉,实不知眼前这个女子到底是何意思。她决绝的神情慢慢和上次雨雾中娇小羞涩的身影相重叠,刘靖升突然觉得自己是否想错了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第 25 章 半晌, 刘靖升仍有些防备地道:“不是来纠缠,那你还来做什么?” 阿媛颠了颠手上的包袱, 看着宋明礼冷然道:“就是来还钱,宋秀才不想要了吗?” 刘靖升这会儿却不明白了, 这女子到底什么意思。 宋明礼拉了犹豫着还要说话的刘靖升,对阿媛道:“阿媛姑娘,是我小人之心了。但是这些钱你不要还我, 我受恩于你, 还未曾答谢。” 阿媛听出宋明礼语声中多了诚挚。原来他还没忘记, 自己救过他,而自己, 已差不多忘记了。 想到他到底是这件事的受害者,心下多些怀疑也能理解, 再说冲自己嚷嚷的并不是他, 也许刘靖升的话并不代表他的全部意思。 心下怒气消了几分,阿媛摇摇头,将包袱重新递到宋明礼手上,声音倒是软了下来,“之前的事,确实是我叔的不对, 我不知他讹你的事, 否则否则我不会任由他如此。如今你大可放心, 他是再也不会来找你了。我也不会。” 说罢, 阿媛又掏出那张红纸来, “这东西我本来想撕了,如今看来还好没有私下毁去,否则”阿媛转而看向刘靖升,“否则又要落人话柄。” 刘靖升白了白眼,一展折扇,自顾自在旁边扇风。今天这事儿他怎么有些看不明白了?那还是看明白再插手吧,反正有自己在,宋明礼是不会吃亏的,总不成这小姑娘比那个莽夫还要难缠。 阿媛把红纸展开,将有字的一面呈现在宋明礼眼前,淡淡道:“你看看清楚吧,还是当初那张,我没有私留下什么。” 宋明礼轻抬眼帘,淡扫一眼那熟悉的墨迹。自然是他写下的,如何会不认识?只觉得那殷红灼灼,竟有些刺眼。想到往事,不知该喜该悲。 “今日就当着你的面儿,我把它撕了。”阿媛将红纸撕成两段四段六段直到那折叠起来的厚度实在无法撕动了。 阿媛几步走到河边,随手一扬,漫天飞红随风而舞,终于化作残花落入碧水之中。 刘靖升忍不住一拢折扇,在手中敲击起来,心道,好!好!好!这姑娘决绝的样子一点不像来找茬,以后明礼可以不再被琐事烦扰,可一心致力于科举了。 宋明礼的眼神却突然黯了,本来一开始心里的弦绷得极紧,几近断裂,如今那扣着的力骤然松了,却不代表会少疼几分。 阿媛也觉得终于了结了一件事,彻底地与过去那个懵懂甚至蠢笨的自己告别了,她面上轻松了许多,见宋明礼似还没反应过来,便淡淡笑着打趣道:“怎么?还不放心?应该叫你亲自撕的,让你解解气。” 宋明礼刻意弯了弯唇角,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做何言语。 倒是刘靖升心头曲曲绕绕,猛然又蹦出个后患来,仍旧有些不安,道:“姑娘,今日与你相见,才觉出之前对你有所误会,还望你不要介意。只是姑娘施恩不图报,那位吴大叔又如何能保证?” 阿媛苦笑道:“我叔前些日子遭逢意外,人已不在了,所以你们不用担心。” 阿媛今日出来卖糕,没有穿上那身孝衣。她这话一出,两人都觉得难以置信,这才多少时日,竟又出了这等意料之外的状况。 “你说真的?!”刘靖升脱口而出,“出了什么事?” 阿媛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他不小心磕到头,走了。是意外。” 阿媛想到那日起了争执的原因还是由宋明礼开始的,不觉心头千回百转,只是这些缘故只能永远埋在自己心头了。 刘靖升看阿媛的样子不像说谎,再者,也该不会有人拿这等事说谎。他心中竟有些雀跃,有道是恶人有恶报嘛!只是他面上却不敢如此,却又怕自己忍不住,只得用扇面将自己的脸遮去几分。 宋明礼心弦一颤,除了觉得出乎意料,还又忧到,她如今孤身一人,如何安然存于这世道?他半晌,才悠悠吐出了几个字,“阿媛,你节哀。” 阿媛点点头,算是应了,心下却道,他不愧是读书人,任何时候都能恪守含蓄有礼的风度,只是那颗真实的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却从来无法洞察的。 曾经这个人也是叫她动过几分心思的,如今看来,他不过尔耳。又或许,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评价他,毕竟对于他的了解,太过浅显。 忽而想到一事,阿媛又道:“我知道我叔这一年来还断断续续问宋秀才你要过钱,我来时只记得带上这十两,别的钱却一时未想起。” 阿媛故意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其实她并不是忘记了,而是那七两银子并不是小数目,且必是早就被吴有德挥霍掉了,她可不打算替吴有德去还。 虽说宋明礼失了这么大数目的银子到底与自己有脱不开的联系,但若不是他自己太过懦弱,也不至于此。他被讹诈,他自己也有莫大的责任,她实不可能为了他和吴有德去把整个锅背了。 宋明礼这次却没有思忖良久,脱口便道:“不用,不用还了。我刚才便说过,阿媛姑娘于我有恩,我还没有答谢。吴大叔欠下的银子,怎能由阿媛姑娘来还。再说,再说这银子也不是吴大叔欠我的,倒是我欠上欠上阿媛姑娘的。在南安村得阿媛姑娘照料,这区区几两银子,不足以报答,怎还能让你相还?” 她是无依无靠的人了,而自己今后与她没有丝毫瓜葛,既已不能助她,又如何能再占据她的钱财。 阿媛对于这答案很满意,其实她也料到宋明礼会这么说,因为那十两银子他恐怕都没想过要回,这七两的事情更为久远,他只怕更不在意了。能与她彻底撇清,只怕宋明礼已经非常满足了。 刘靖升也很是乐意宋明礼这么说,当断既断,若回头又为区区几两银子生出变故,实不划算。 “既然宋秀才这么说,我便做一回小人,这七两银子便当做你报答了我的恩情了,今后我们两不相欠。”阿媛洒然笑道:“祝宋秀才还有刘秀才,早日金榜题名。” 刘靖升呵呵一笑,“承你贵言!”心想今日撕了婚约,又拿回十两银子,明礼怎么着也是不亏了。 而宋明礼看着阿媛,踯躅难言。 阿媛未再说什么,转身朝码头行去。 宋明礼看着她背影,虽是欲说还休的样子,可终究是没有再叫住她。 半晌,刘靖升欲返回书院,却看宋明礼竟一个人默默朝码头行去,那神情莫不是他看错了?为何竟有些失魂落魄的意味。他赶忙也追了上去。 瑜枫码头一带总是船只穿行,人流如梭,阿媛此刻已踏上了载客的乌篷船,船夫一撑篙子,船便倏地离了岸,徐徐间已行出几丈。只有悠悠的船歌,飘荡在水汽氤氲的微风中。 宋明礼和刘靖升走到码头时,客船已经行得远了,阿媛的身影模糊在满座的乘客里。 这时,码头来了艘大船,载满货物的大船。这大船已完全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到了,可宋明礼仍旧呆呆的站在那里,连往岸上搬货的人差点撞到他也浑然不觉。 还好刘靖升出手拉了他一把,才堪堪避过。刘靖升看着宋明礼,一时竟不愿打搅他,心道,明礼对这位姑娘应该是动过真情的吧? 动过真情吗?宋明礼此刻也在拷打自己饱受煎熬的心。 动过的吧,否则吴大叔让自己做出承诺的时候,为何他想也不想就写下了婚书?还以为吴大叔提到钱财,只是和他开个玩笑,而愿把女儿许给他,才是真的。他涉世未深,怎会相信真的会有人拿救助的恩情和女儿的清白相逼呢? 直到他发现山上那个热情的吴大叔原来是个无耻之徒,那他的女儿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即使她与她的父亲不同,但她毕竟只是个抛头露面做小买卖的村姑。 他真的要找这个一个岳父和这样一个妻子吗? 答案早就了然于胸,可今日彻底断去,为何心里不觉得开怀,反而隐隐作痛? 大抵自己如刘兄所言,当真是个太过优柔的人吧。 整个春天早已悄然离去,立夏一过,荫荫夏木里的蚊虫不知不觉多了起来。 阳光从温柔变得略显焦灼,虽然人感觉不再那么清爽,却很是适合晒些东西。 石寡妇将厚厚的床单被褥挂满了整个院子,其实应等到出了小暑,梅雨彻底过去,阳光至盛至烈时,才有人家开始晒这些厚重的物事。一般在这个时节,大家更多是晒晒豆子晒晒菜。不过石寡妇向来是个爱洁净的人,又爱早做准备。 江南一带的梅雨通常都是在芒种和夏至两个节气内出现,小暑前后结束。但也有些年份,梅雨会在芒种之前来临,雨期能绵延四五十天。 石寡妇就是怕遇到这种早梅雨,阴雨天气已经够让她不舒服的,如果被褥还是潮湿的,她夜里根本无法安眠,因而她早已习惯了立夏之后就开始晒被褥,出了梅雨,再晒上一次。 于是这天午后颜青竹来到石寡妇家的时候,就被满院子的床单被褥挡住了视线。若不是石寡妇拉着他进去,他都有些难辨方向了。 “青竹啊,干嘛午后来?嫌婶子家的饭菜不好吃呀?”石寡妇笑道,一面接了他带来的两条鱼,一面端了茶水给他。 颜青竹喝了口水,忙道:“哪会嫌弃婶子做的东西,只是最近忙着做些山水画伞,工艺更复杂些,少了时间往这边跑了。否则婶子倒要烦我日日来蹭饭了。” 颜青竹说着,目光开始不自觉往四处扫。石寡妇看了,不由呵呵笑起来,“阿媛去后山了。” 哦,也是,平常她早该出来跟自己打招呼了。颜青竹这么想着,没注意到石寡妇打趣的眼神。 不过颜青竹忍不住又问:“她怎么一个人去后山?万一” 石寡妇道:“她去采薄荷了,放心,带着小狼呢。” 颜青竹默然地点点头,想起之前几次,还是有些担忧。 本来打算送完东西,见着人了就走。如今却必须找点什么由头多留一阵,于是颜青竹又像往常很多次一样,径直往柴筐那边去了。 石寡妇早已习惯了颜青竹一来就找活儿干,他虽是看着精瘦,做事儿的时候却像头壮牛,有使不完的劲儿。 石寡妇搬了一个坛子坐到开始砍柴的颜青竹旁边。 坛子里装着春天时阿媛做的梅干菜,石寡妇找了簸箕,将它们翻出来晾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第 26 章 “青竹, 婶子看你跟阿媛这阵子越来越亲近,心里可高兴了。你们两个孩子在我面前不用避嫌, 老婆子也是过来人!”石寡妇一边翻弄着梅干菜,一边笑道。 颜青竹咧嘴笑了笑, 没有答话,继续挥动斧头。 他自己当然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自从阿媛去镇上还了钱, 与宋明礼彻底没了瓜葛后, 他心中便把阿媛由从前的意中人进而当做未过门的妻子看待, 觉得与她亲近是理所当然的,可阿媛毕竟是个脸皮薄的女孩子, 又是念过书的人,她希望他守礼些, 他也十分理解。因而两人在石寡妇面前与之前相处并无差异, 只有独处时,才会忍不住稍亲昵些。 石寡妇觉得二人关系大有进展,也不是私窥了什么,而是作为过来人,很快便能从两人眉梢眼角掩不住的喜色中发现端倪。 石寡妇这会儿突然停下了手,认真问道:“青竹, 你莫怪婶子多问一句, 你跟阿媛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啦?你们俩, 年纪可都不小了。” 颜青竹这次没有回避, 也停下提斧的动作, 马上便应道:“我们商量过了,等她孝期一过,我们便成亲。”他面上带着笑意,心中不可谓不期盼的。 “孝期?”石寡妇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菜渣,“是多久的孝期?” 颜青竹道:“阿媛说,给吴大叔守足百日。” 石寡妇拍拍胸口,舒了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说孝期三年。” 颜青竹看到石寡妇紧张的样子,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心道,若真是三年,只怕自己要化作望妻石了。好在百日之期,并不远了。 石寡妇复又坐下,将簸箕中的菜平平铺开,想了想,劝道:“要我说呀!现在就该成亲!那个吴有德是个什么混蛋,村里人都是知道的。阿媛又不是他亲生女儿,何必要给他守孝啊?再说咱们村没有那么多讲究,还是开枝散叶要紧。” 石寡妇自顾自说着,也不管颜青竹有没有听进去,自己倒咯咯笑个不停,边笑边道:“哎呀,等你们有了孩子,老婆子帮忙给你们带带。老婆子虽没有孩子,倒是一下又得了孙子!” 颜青竹见她这般上心,心中甚是感动。但既然两人早定好了时日,那倒不必非要提前的,就算不是为了吴有德做足表面功夫,他也希望在剩下的时间里多存些钱,好叫她嫁过来以后日子过得更舒心些。 那些山水画伞,一批批地做下去,他能赚不少钱了。等赚了钱,首要的,便是将家里的床换了,添一张更舒适柔软的大床。嗯还要给她添一个妆台才好。 颜青竹想着,嘴角不由勾起一个甜蜜的弧度。 午后的山林虽然温度上升了不少,但比起田间地头,这里常常有浓荫遮蔽,仍然清凉得多。 薄荷长得更为茂盛了,不过阿媛每株只摘了顶头的两三片,那里最为鲜嫩。 很快已摘满了一小筐,阿媛颠了颠,将小竹筐系在腰上,满意地笑了笑。 “小狼——小狼——,我们回去了!” 随着阿媛的唤声,一条黄毛小狗从山坡大石头后面钻了出来,摇着小尾巴,顺着曲折的泥巴石子小路蹦哒蹦哒地跑了过来。 “嘴里叼着什么呢?”阿媛弯下腰,帮小狼拍了拍身上的皮毛,小狼大概也感觉到身上厚重的泥土味儿,使劲儿甩了甩身子,尘土都溅到阿媛身上了。 阿媛忙着退后几步,嗔怒道:“小狗崽子!” 换成平时,小狼听了阿媛骂它,必是要撒娇地叫上两声,哄主人欢心的。可如今它嘴里叼着东西,那是再也舍不得张开嘴了。 “叼着什么呢?”阿媛这才仔细往它嘴里看,“鸡腿?这后山哪里来的熟鸡腿?你在哪户人家偷的?”竟然在进山的时候她都没发现么? 阿媛作势要打它,小狼赶忙甩着屁股跑到了一边,嘴里仍是不肯放开那鸡腿,只嗷嗷地发出声音,眼里满是委屈。 阿媛知道逼问一条狗是没有用的,只想着回头去问问,哪家丢了鸡腿,赔些东西给人家。小村小户的,邻里之间还是得好生处着。 “早知道你这么顽,就不带你出来了!”阿媛见它跑开了,不解气,随手拾起一个小石子朝小狼扔过去,倒也不是真的想打它,就是想唬唬它。 “下次再敢偷别家东西,我就让石婶子把你炖了吃!” 小狼似乎听懂了什么意思,赶忙将嘴里啃着的鸡腿吐了出来,巴巴地跑到主人这边来,伏到她脚下一脸温顺委屈的样子。 “好啦!走啦!以后不许再这样。”阿媛伸脚轻轻蹬了蹬小狼,搂着腰间的竹筐朝回去的方向走了。 小狼感觉到主人的语气缓和下来,马上讨好地汪汪叫了两声,又趁主人不注意,悄悄叼起刚才为表忠心吐出的鸡腿,屁颠屁颠地跟到阿媛身后。 阿媛回头见到小狼跑两步,停下啃两口的馋样,忍不住摇了摇头。 平时也没有刻薄这条狗的饮食,它怎么就能馋成这样呢? 回头得问问青竹哥,这狗在之前的人家到底是怎么养的。 快要走出树林子了,透过树叶的阳光不再是星星点点,头顶上的阳光越来越亮。 “小狼,还没吃完吗?走快点啦!”阿媛发觉身后很久都没有小狼磨蹭的响动,回身催促道。 原地等了一会儿,又叫了几声,仍旧没见小狼出现。阿媛伸手擦了擦汗,无可奈何,打算返回去找小狼。 才走出几步,旁边一棵大树后面猛然窜出一个高大的人影来—— 他又换了身衣服,他每次出现都没穿过重复的衣服一般,看来他家里确实不是普通的村户。 可惜,他每次离开的时候,衣服总被他自己弄得很脏。 这个顽皮的傻子,他到底是怎么做到每次都能不知不觉跟上她的? “媳妇儿媳妇儿。”傻子笑得有些腼腆,叫得有些小声,站的也有些远,不过他还是很真诚的样子,即使他为了这声“媳妇儿”没少磕碰。 阿媛只是对于傻子的突然出现有些惊诧,但对于这个人本身,她其实已经没有那么恐惧了。 从春到夏的这段时日,这个傻子可没少以稀奇古怪的方式出现在她视线里。 有时候,她在院子里做活儿,他叫媳妇儿的声音就伴着悠悠的蝉鸣压抑着传来。她循着声音抬头,他正趴在那不算矮的墙头上看着她笑。小狼听到他的声音,很敬业地吠了起来,石寡妇赶忙推门而出,于是他吓得掉下墙去。石寡妇提着扫帚追出去,他已经摸着发疼的屁股奋力跑远了。 有过几次这样的经历,他好像学聪明了。所以后来他不再出现在石寡妇家墙头,他似乎观察到了她在何时出门,他在路上等着。可是因为阿媛出门带着小狼,他怕极了那种犬吠,于是他总是说不上几句话就狼狈地消失了。 不过,有一次他竟是跑出一段距离,又捂着耳朵往回跑。小狼叫得很凶,他不敢靠近。他扔了一个东西过来,阿媛接住——一个用狗尾草和各种美丽野花扎成的花环。 “坏了,坏了!”他很委屈地说着。 阿媛低头看看,明白了他的意思。有几朵花被捏得有些蔫了,大概他刚才慌着逃跑,没得注意。 “没关系。”阿媛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也不想就回答了他。 傻子笑了,很开心的笑,露出他雪白又整齐的牙齿,很好看。 可是,小狼凶狠的叫,再次催促了他匆忙消失。 那次以后,他很久没有出现,阿媛实在想不到今日会在后山这里再次碰到他。 小狼也在这时从树林里冒了出来,它的鸡腿已经啃完了,它如果是个人的话,一定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奇怪的是,他从傻子身边跑过,竟然没有叫一声。 傻子憨憨地笑,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住的东西。 “媳妇儿,给你的。”他兴冲冲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又退回了原地,只是仍旧伸着手,眼里是满满的期盼。 阿媛楞了楞,终于敌不过那纯粹的眼神,上前接过了那个纸包。 傻子咧着嘴,眼眯成了一条线。 油纸上显现着一片片透明的油斑,阿媛打开了看,里面是只炸得金亮的鸡腿。 阿媛很快扫了小狼一眼。 看来这个傻子也不全然是个傻子,他和这条狗肯定通过美味的食物达成了某种协议。 傻子许久没有出现,只因他在想办法与这条狗磨合而已。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为什么老跟着我?”阿媛尽量问得很轻很慢,她希望傻子能听懂她的意思。 石寡妇对傻子是深恶痛绝,颜青竹则是担心阿媛的安全,而阿媛,她觉得傻子并不是个讨厌的人。 傻子眨眨眼,想了一会儿,掰着指头数着,一个一个道:“闰生。闰生。” “东溪村。” “你是我媳妇。” 阿媛大概明白了,“你叫闰生,你家住在东溪村?”东溪村是个与南安村相邻的村子,却比南安村富庶一些。 闰生点点头。 “那为啥说,我是你媳妇儿?” 闰生想也没想,立马道:“你就是我媳妇儿!”干脆得不容人质疑。 阿媛默默叹了口气,问一个傻子,那一定是白问。他欢喜把谁当媳妇儿,那谁就是他媳妇儿。 阿媛将鸡腿包好,塞到闰生手里,“这些你留着自己吃,不要给我,更不要给这条狗,知道吗?” 闰生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就是给你的!” “你家里人对你好,才给你吃鸡腿。要是给我了,你家里人会不高兴,知道吗?” 闰生咧嘴一笑,“媳妇儿,自己人,不会不高兴!” 阿媛知道讲道理不管用,便道:“我不喜欢吃鸡腿的。这条狗,它只能吃鸡骨头,肉吃多了,它就变成一条懒狗了。” 小狼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阿媛的话,在一旁小声地嗷了起来,似在表示反对。 “媳妇儿不喜欢媳妇儿喜欢什么?” 看着闰生一脸问不出答案不罢休的样子,阿媛只好道:“你上次编的花环就很好啊!” 闰生拍着手笑起来,“花环。闰生最会编花环!” “闰生,你快回家吧,你家里人会着急了。以后,你不要总是一个人跑这么远了,知道吗?”阿媛招呼了小狼一声,也准备回去了。 闰生顿时着急起来,“回去了,见不到媳妇儿了!” 阿媛转过身,瞪了他一眼,唬道:“你要是不听我的话,以后我就不见你了,知道吗?” 闰生很委屈。 阿媛又安慰道:“好啦。该见的时候,你自然就见到我了。闰生是乖孩子,乖孩子不能总在外面玩的,知道吗?” “嗯,闰生是乖孩子,娘也这么说。”他终于呵呵笑着,跑着往树林里去了。穿过树林,再走一阵就能到东溪村。 阿媛看到他在泥巴路上大踏步的样子,突而想到什么,对着他的背影喊道:“闰生,别再把衣服弄脏了,你娘会不高兴的。” 他虽然傻得像个孩子,却一定有个把他当孩子来疼的娘,那上天对他也不算太差的。阿媛想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第 27 章 阿媛看着闰生欢快跳跃的背影, 忽而想到,自己是不是忘记了问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他是姓张吗? 阿媛从第一次见过闰生,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只是那时候闰生的目标似乎是随机的, 目标好像是她, 又好像是石寡妇, 也许他还与村里其他人逗玩过。而经过这几次, 阿媛才完全能肯定, 闰生就是来找她的! 衣着不是普通的村户,住在邻村, 又是个不正常的人, 年纪也合适,世上只怕没有这等巧合,不用问他姓什么,闰生是张老三儿子的几率几乎是八|九成了。 阿媛想到此处,心中不禁有些担忧。 吴有德死的那日, 说要把她嫁给张老三的儿子,听当时吴有德的口气,他应是与张老三提过婚事的,至于事情到底商定到哪一步, 阿媛不得而知。 吴有德去了已有些日子, 因着他名声不好,死讯倒是被传播得很快, 临近几个村子都知道南安村死了一个泼皮。吴有德与张老三是酒桌上的朋友, 张老三不可能不知道吴有德死了。若是吴有德真的与张家商定了什么, 只怕人家已经找上门来。不会只让闰生一个心智不全的人来找自己。 记得第一次碰到闰生,他是刚从石寡妇家离开,在路上遇到了自己。闰生能到石寡妇家找自己,而不是去村头找自己,这肯定是有人给他指了路。这应该能间接说明张家人是知道她现在的处境的。 吴有德到底是不是已经把她卖了,张家人对她又做了什么打算?阿媛觉得偏头刺痛,似有无形的针在狠狠地扎着。 闰生纯善如孩童,自己与他相处本来十分快乐,似乎回到小时候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 如今想到他极可能就是吴有德给自己找的丈夫,心不由从阳春三月的暖水中掉到了冰窟窿里。 可她知道,她必须冷静面对,之前发生的种种,已教她知道了依耐与逃避是没有任何帮助的,只会带来更大|麻烦。 阿媛带着小狼一路沉默地回到村里,小狼受了冷落,时不时嗷嗷的低吠几声,想引起主人的注意,却是做了无用功。 阿媛步履踟躇,脑中却飞快思考着接下来该如何面对可能的威胁,快走到石寡妇家门口时,却正看到意外的一幕。 石寡妇站在门里,一个盘髻的妇人站在门外,两人似乎在争执什么。石寡妇面红耳赤,情绪激昂。而那妇人虽是背对着,看不见面容,叉着腰的气势却不让半分。 石寡妇自从自家男人死后,与村中人来往也少了许多。跟人吵架这种事,那是多少年都没发生过的新鲜事了。若非石寡妇家住得独门独户,不知多少邻里要出来围观了。 阿媛走得更进了几步,恰巧听得那妇人骂道:“好你个石寡妇,你自己要做寡妇,也想让人家年轻的跟着你过那没男人疼的日子不是!作孽的,这事儿由不得你做主!” 石寡妇啐了口唾沫,正想骂回去,听到不远处有熟悉的叫声。 “汪!汪!汪!”小狼看到自家主人在与人对峙,立马起了防卫之心,对着那妇人狂吠起来。更是直朝那妇人冲去。 妇人见着凶悍的小狼,吓得直跳脚,惊恐地叫出声来。 阿媛这才瞧见她模样,正是王山泉家婆娘邱氏。她三十多的年纪,粗壮的身材撑在十七八岁女子才穿的嫩绿色土布印花衣服里,那大概是她年轻时的衣服,现下已有些发旧。 邱氏见了阿媛站在一旁,眼睛一亮,正要朝她走过来说些什么,无奈小狼一直追得她脱不开身。 阿媛见是乡亲邻里,不管是什么事儿,也不好闹得以后无法相处,便唤了几声小狼。 小狼不甘心地停下来,跑回到阿媛身边。 邱氏拍拍衣裳,犹豫了下,一面观察着小狼,一面朝阿媛走了过去,脸上带了几分不自然的笑。 小狼虽没扑上去,却在原地很凶地朝邱氏叫了起来。 邱氏吓得一哆嗦,没敢再上前。 石寡妇立马在她背后重重地哼了一声。 邱氏知道这是赶人了,撇撇嘴,觉得没趣,一甩袖子,朝自家方向去了。 石寡妇在门口也不方便说什么,只招呼阿媛快些进去。 阿媛进了屋,心头一直回荡着刚才听到邱氏说的那句话,还有她看着自己假意殷切的神情,觉得邱氏与石寡妇的争吵似乎是与自己有关的。 小狼也冲进门来,见自己往日玩耍的地盘被几只正在抓地的鸡占领了,毫不客气地冲了过去,一时鸡飞狗跳。 石寡妇关了门,心下愤然,向阿媛解释道:“这个泼妇!竟然打起你的注意来了。” 阿媛看着石寡妇,皱了皱眉,“婶子,是什么事?” “这婆娘,想给你做媒呢!说是邻村一个富户,托她来的,说人家不嫌弃你是孤女,只稀罕你是个清白水灵的姑娘,让你嫁过去享福呢。我看她说话没羞没躁,一准儿不是实话,说不定欺负你如今没人做主,哄你嫁过去罢了。是享福还是受气,我看难说!”石寡妇越说越气,“再说你与青竹两情相悦,就算真是不错的人家,那人也必是比不上青竹这般贴心的。老婆子我怎可能应了她,好声好气打发她走,她却当做我好欺负。你刚才也听到她说什么了,说说老婆子是寡妇,便想让你也孤单一辈子!天杀的,这是人说的话吗?”石寡妇从来对村里人是和善相处的,只是这邱氏是出了名的泼妇悍妻,她的男人王山泉都是拿她没办法的,她今天在石寡妇面前说混账话,石寡妇自是不愿受这欺负的。 阿媛知道石寡妇为了维护自己才受了委屈,便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哄得她消了气。 石寡妇想到什么,又道:“阿媛,你放心。婶子我虽是拒了邱氏,但你与青竹相好的事,我并未说与她听。婶子知道,你在孝期,不愿让人家落了话柄。与那邱氏,我也只说你在守孝,还不谈婚嫁之事,谁知道,她竟拿这个来怼我!”说罢,心中又是一阵气闷,只怕叫阿媛看了,又宽慰自己,便不显到面上。 阿媛心中感动,石寡妇孤苦无依,如今便把颜青竹与自己当做儿子儿媳一般,事事替他们着想。 又想那邱氏,为何来给自己做媒?自然不是平白无故的好心,而是为了那些田地吧。 吴有德当初把田地放给王山泉家种,每年只收取足够他与阿媛两人吃食的口粮作为租金。 这么便宜他人的做法,实不像吴有德这种贪得无厌之人的风格。 吴有德也绝不是突然发了善心,而是他在村里,甚至周围的村里都臭名昭著,没有人敢租他的田地,生怕他难缠不讲信用,哪怕他最后一再降低了租金。 吴有德挥霍无度,家中物事都被他翻箱倒柜掏空了,但对于剩下不多的田地,他并不打算卖掉,大抵他没有脱离农人的思想,地还是如同天一般大的。 不打算卖,又租不出去,吴有德一时没了主意,最后终于喊话,只要给两个人的口粮,他就租。对他而言,让闲置的田地多少有些进项,那也不亏了。起码省了钱去买粮食,就相当于多了钱做赌资。 这个时候,王山泉便出现了,他用这种方式来租了吴有德的地。 王山泉家是村里的贫户,没有地,只能做佃户。吴有德开出的条件对于他家来说非常|诱|惑,虽知道吴有德人不怎么样,但还是抵不住每年下来能多些收成,多些进项。 如今吴有德死了,那这些地就是属于阿媛的了,是不是还能按照以前的方式来租种,想必王山泉心里是十分没有底的。 毕竟阿媛与吴有德大不相同,她的名声是很好的,若她愿意把田地租出去,相信想租的人是不少的。毕竟吴有德留下的地,位置和土壤都还不错的。 而阿媛是孤女,若她嫁人,相当于这些田地也就跟着她到了夫家,若夫家硬气,这些田地自可替她做主。邱氏替自己做媒,想必已是和对方达成了某种协议,比如,自己嫁过去后,王山泉与邱氏还可以用现在的方式继续租用田地,甚至还可更低。 这对一个贫户来说,乃是莫大的利益。 阿媛心中叹了口气,吴有德虽是死了,但他留下的问题似乎很多。张家的动机尚不明确,但总觉得是在伺机而行。而一向安分守己的佃户,如今也蠢蠢欲动。 王山泉家的租期还未到,到时候田地如何处理,她还可以有一段时间来思考。但张家这处,自己却不得不早做打算了。 阿媛正想着,门被推开,颜青竹担了两桶水走进来,看见阿媛,微微一笑。 石寡妇见颜青竹进来,笑着说了两句,便关好门往自己房里去了。给两个恨不能如胶似漆的孩子多些相处的空间,她是非常乐意的。 阿媛见了颜青竹,忽而心里又踏实了些,毕竟现在她不是风雨飘摇下的一株小草了,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树,可替她遮风挡雨。 阿媛抿唇朝他笑笑,径直往水缸去舀水。颜青竹也撤下担子,提着水桶往水缸走来,两人便又合到一处。 颜青竹将水倒好了,又蹲下来和阿媛一起舀水洗薄荷。 阿媛伸出袖子替颜青竹擦了擦汗,向他絮叨起最近摸索出的做糕心得。 “这日头越来越大了,人的口味也变了,甜腻的东西不爱了。我看做绿豆薄荷糕正合适呢。不过,还是得明早上早起做糕。上次我头天做好了,用瓷罐子装了坐到浅水缸里,第二日糕没坏,颜色也没变,香味却淡了许多。天气热了,我想靠这办法能多做些多存些,没想到还是比不上那现做现卖的好。我不该贪心要多卖,倒该多想着让人家吃了想二回的,不然就浪费这些新摘的薄荷了。”她说着,拿竹筐里的薄荷给颜青竹看,“你瞧,多嫩呢,不用绞汁儿了,直接剁碎了用。” 颜青竹看着她捏住嫩叶的小手比之以前的干瘦饱满了许多,心里不自觉欢喜,嘴角漾出浅浅的笑。她最近身体好了许多呢。 两人合作,很快将薄荷洗得干干净净。颜青竹忽而伸手握住她的柔荑,温声道:“阿媛,明日我要去沈庄一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第 28 章 阿媛怔了怔, 忙问道:“去做什么?” 颜青竹笑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还记得上次那批字画伞吗?昨日去镇上付记伞行, 付老板全收下了!还说,若是这印刷的图案能再清晰些, 他收的价钱能更高。我上次找的是枕水镇的刊印社,印出来的图案算是不错了, 但和绘制出来的图案还是有很大不同,细瞧之下, 并非上品。” 阿媛点点头, “你想去沈庄找更好的刊印社?” “不错。”颜青竹道,“沈庄有条街是专做各种书画赝品的,用的也是木版水印之法。我想那里的技艺应该更加高明, 若印出来能与绘制的相差无几, 那便卖到三钱银子了!” “付老板是在双子桥遇到的那个老板吗?你和他做起生意了?”阿媛有些好奇。 颜青竹道:“嗯, 就是那位老板。我虽不愿去给他做工,但将伞批卖给他倒是不错的, 付老板很讲信誉, 价格公道。” 阿媛想到双子桥上的付老板,确实算个不错的人。颜青竹与他做生意,应是好事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阿媛本想与颜青竹讲讲张家婚事和王山泉家租地的事,见他兴高采烈的模样, 却又不愿说出这些叫他分了心。 “若快的话, 当日便可回来, 再晚也不过三天吧。”颜青竹帮她把洗好的薄荷放入篓中,又温声问道,“怎么?舍不得我?那跟我一起去吧。” 阿媛知道他是打趣,但想到自己一个人在村里,若张家突然有了什么动作,只怕自己应付不了,便道:“那就和你一起去。” 颜青竹想着,她该是要红着脸的,没想到竟真的答应下来,待反应过来,马上道:“你说真的?可不许开玩笑。” 阿媛嗔道:“谁要和你开玩笑,我许久没去过沈庄了,我想去看看。” 颜青竹喜不自胜,“那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心想着,能与她多些独处时间,口中如饮下蜜糖。 第二日早晨,阿媛与颜青竹早早地就下了山。 山下一片芦苇荡郁郁葱葱,颜青竹的船就放在那里。 山上人为了便于赶集,稍有些钱的都会给自家备上一条船。船与伞,实是水乡人不可或缺的两样工具。船通常都泊在水岸边,方便取用。像这片芦苇荡里,就泊了许多船,即使没有人看守,也绝不会有人胡乱动用,一切自有约定俗成的规矩。 颜青竹揭开船上遮盖的油布,牵着阿媛的手上了船。一个撑篙,一个划桨,一叶扁舟在浩渺的汐水上画出一道悠长的鱼尾。 到得镇上,时间尚早。颜青竹拉着阿媛上了镇北一处小码头,将船系好。 因着昨夜又制出了一批伞,所以颜青竹先到了枕水镇,想将伞交与付老板,再出发去沈庄。 阿媛想去附近看看糕点铺和杂粮店,于是二人分做两路,约好时间在码头汇合。 阿媛看了一些新出的糕点花样,又往杂粮店问了糯米粉,绿豆粉,芡实粉等价格,比起清明节那段时间,价格已回落不少。 约莫两刻钟的功夫,阿媛已转回了码头,颜青竹还未到,阿媛便站在一棵树下乘凉等着。 “姑娘,你可是卖糕的?”阿媛抬头,见是个小厮打扮的清瘦男子亲切地向她问话。 阿媛诧异,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却又想到,自己虽做的小买卖,还是与大富人家送过几次糕点的,只是卖给那里的丫环小厮,并不是主家,那眼前这位,或许就是打过照面的,只是自己已不记得罢了。 “是,我是卖糕的。不过,今日来镇上有事,来不及做上那些。”阿媛答得爽快,心想,对方大约是想向自己订些糕点。 果不其然,小厮笑道:“没关系,今日不买。我是迎柳巷徐家的仆从,我们主家后日摆满月酒,听说姑娘做的糕点十分精致美味,想从姑娘这里订些满月饼和桃子糕,烦请姑娘移步,随我走一趟,与我们管家商议具体事宜。” 后天?阿媛想,颜青竹说最晚后天回来,也不知赶不赶得及这个生意。但即是摆满月酒,想必要的糕点数量不会少了。 阿媛不愿失了这大生意,便想先过去问问情况,却又担心颜青竹来了没见着自己会担心。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随这小厮一同走了,心想迎柳巷离码头不远,自己快去快回便好。 走到那迎柳巷,小厮在前,阿媛在后。 小厮的脚步很快,这正合了阿媛的意,也匆匆跟在他后面,想快点商定好结果。 迎柳巷是条双通的巷子,两边的墙距离较窄,墙头很高,颇有点深宅院落的味道。此时日头有些晃眼,巷中人迹寥寥。 阿媛记得这里是有一户姓宋的人家,家里还算是殷实的,可却不记得具体的位置。见那小厮快把巷子走通了也不见停下,便问道:“小哥,还有多远呢?”想到颜青竹可能已在外面码头等他,不由得有些心慌。 “到了,就是这里。”小厮终于在一处木门前停了下来,笑着道。 阿媛跟着小厮走到门口,正待小厮开门,那小厮却突然面露狠色,一个急手伸出,夺走了阿媛肩上的包袱,往来时的巷口扬长而去。 阿媛始料未及,惊恐未定。待反应过来,立马追了上去。那小厮虽瘦弱,跑起来却脚下生风,如同敏捷的猴子,阿媛拼了命也追赶不上,只得一边跑,一边呼叫。 可那小厮定是算好了,这边高墙隔音,巷中又没有一个过路人。 阿媛喘着气,心下大呼糟糕,颜青竹预备做印刷的钱全放在包袱里,少说也有好几两。 自己粗心大意,竟着了道。 可待阿媛跑到巷口时,却见那小厮慌张地停下了,似被什么人挡住了。 近几步一看,截住小厮的人,正是颜青竹。 阿媛匆匆舒了口气,这钱是保住了。 小厮见来人是颜青竹,吓了一跳,转头就往阿媛的方向跑,抱头鼠窜一般。 颜青竹反应也是极快,一把拽住了他的领口。颜青竹的力气自然比他大,小厮很快被他控制了。 颜青竹拽过小厮手中的包袱,递到阿媛手中,又对小厮狠声道:“不巧啊,小哥,今日你又撞到我手上了!我看今日,非得抓你去见官了!”颜青竹在约定的时间没见到阿媛,觉得有些奇怪,阿媛并不是个不守时的人。于是他向周围店家打听,便得知阿媛随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进了迎柳巷。不想刚走到巷口,就听到阿媛的喊声,又见到眼下这个“熟人”。 阿媛吃了一惊,听颜青竹的意思,这个小厮就是上回偷了画画老伯东西的那个。还真是好巧不巧啊! 阿媛刚才追得气喘吁吁,如今听得这小偷竟是个屡教不改的惯犯,心下有气,也道:“对!抓他去见官!” 小厮吓得扑通一声跪下,连连求饶。口中说的无非还是那些话,说自己是奴籍,获罪会判得比常人重。又说自己欠下了高利贷,是逼不得已才来行窃。 颜青竹抓着他,竟有些哭笑不得,“我说小哥,你就不能换个由头嘛?上次你就这么说的!我看你就是个惯犯,这身小厮模样都是装扮给别人看的。一旦失了手,就拿自己的奴籍身份说事儿,好叫别人同情于你。” 阿媛觉得颜青竹所言大有可能。 小厮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大哥,大哥,我说的都是实话。今日若知道这位姑娘和你认识,我绝不会打她钱财的主意。” 颜青竹闷声叹了口气,怒道:“不管是不是认识,你抢人家的东西就是不对!”说罢,便拽着小偷出了巷子,阿媛挎好包袱紧跟其后。 迎柳巷外却突然闪出一个身影,挡住了三人的去路。 “祥哥他没有撒谎,他真的是迫不得已。”来人是个妙龄女子,虽做丫环装束,但见粉面桃腮,乌发云鬓,算得是个美人。身形虽不苗条,却自有一种丰满健康的韵味。此刻正双眼含泪,凄凄然道来,形容楚楚可怜。 阿媛本来走在颜青竹身后,未看到这女子的容貌,如今听她说话,却心中一凛,快步闪到前面一看——站在前面的,不正是她许久未见的朋友阿芹吗? 颜青竹瞧出不对劲,阿媛马上解释了她与阿芹的关系。颜青竹拽着小厮添祥的手只得松了开来。 眼见事态变得复杂,几人也不便当街理论。颜青竹便带着他们一起到了旁边一间茶楼,寻了最角落一个清净的位置坐下。 添祥喝了一口茶水,但觉尴尬,一言不发。倒是阿芹泪眼朦胧,将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添祥因想与阿芹婚配,得罪了蒋娘子的夫君,已被蒋娘子的夫家逐了出来,让他以三倍的价格才能赎回当初的卖身契。添祥想不到别的办法,便与阿芹商量,说赌博是来钱最快的法子,拿了阿芹的积蓄便去了赌坊。没想到没有挣回一文钱,倒是被人家设了局,欠下了二十两银子的高利贷。 赌坊日日追债,添祥被逼无奈,只得行了偷窃之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第 29 章 阿媛听完阿芹的讲述, 心头有些难受。她记得清明节那日, 她还劝过阿芹的, 没想到事情竟发展到这一步。有许多话想跟阿芹讲, 可碍于有旁人在, 不便当下说出。 又见添祥一直低着头, 唯唯诺诺的样子。这人虽也算生得俊俏,可似乎太娘气了些,做事也没有什么头脑, 被逼迫时还容易做傻事,阿芹跟了他, 只怕没有出路。 “添祥, 你是如何知道我是卖糕的?”阿媛这下有些好奇, 这个添祥莫非观察她许久了? 添祥捏了捏自己的裤腿, 面上甚是愧疚, “我我最近都在这一带行走, 观察过路人。见你来卖过几次糕点,生意好似还不错。” 阿媛冷笑一声,没再说话。 颜青竹问添祥,“你最近,都偷了多少人了?” 添祥急忙摆摆手, “没有没有多少。” 阿芹也急道:“祥哥真的没有偷到多少, 那利息日日滚, 祥哥偷到的钱还不够结每天的利息。”她又转而对阿媛道:“阿媛, 你就算不信祥哥, 也要相信我。祥哥他从前是正经人,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所以不是什么惯犯。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劝祥哥收手的,没想到会遇到你们。” 阿芹知道阿媛心软,为了自己多半不会报官,便又朝颜青竹道:“这位大哥,你可不可以也不要报官?” 颜青竹看向阿媛,见阿媛朝他摇摇头,便知道了她的意思。 “我可以不报官,不过你不能再做这样的事情!”颜青竹厉声对添祥道。 添祥如蒙大赦,连连道谢,连连保证,只差给颜青竹跪下磕头了。 阿媛见他窝囊的样子,越发不喜。 “阿芹,你们有什么打算?”阿媛只向阿芹道。 阿芹吞吞吐吐,也说不出个可靠的法子。 “添祥,你又有什么打算?”阿媛又问添祥。 “我我”添祥也是脑海空空。 阿媛暗叹一声,两个没主意的人碰巧凑到了一块儿,这种缘分还真不怎么好。 没有办法,那过得几日,只怕还要重操旧业。今日在这里再三保证,实则是半点靠不住的。 颜青竹道:“你是跟哪家赌坊借了钱?” “鸿泰赌坊。”添祥呐呐道:“本来开头是赢了钱的。我禁不住人家怂恿又投了钱进去哪里知道后来就一直输了连原本赢的钱都输得干净。我想那是阿芹的积蓄,我不能让钱就这么没了。赌坊里面可以借钱再赌,我没多想就借了一些想要翻本怎知道现在变做了二十多两,翻了十倍不止。” 阿媛一听,便知他是着了道。吴有德从前便是赌鬼,阿媛看着添祥,虽知他与吴有德不同,还是忍不住有些嫌弃。又见阿芹一脸焦灼的样子,觉得这件事要不要帮忙,又如何帮忙,实在有些左右为难。 此时,添祥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拉了阿芹的裙角一下,阿芹抬抬眼皮,装作没看见,面上却露出难色,眉头皱到一起。 这一幕恰巧被颜青竹瞧见了,他略一思考,便明白了添祥的意思。 既然自己已答应不送他去官府,那添祥若还有什么想法,必是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帮助,尤其是钱财上的帮助。那个包袱里少说也有几两银子,添祥若能借到些钱,这几日的利息又有了着落。而他不便开口,自然希望阿芹能开口。 一个赌徒心态的人,他解决问题的思路一定不会是靠自己。而是希望偶然的机遇能代替自己的思考与行动。 今天遇到颜青竹和阿媛,或许就被添祥当做了机遇。 颜青竹知道阿媛与阿芹交情不浅,怕阿芹开口,阿媛难做,便笑道:“鸿泰赌坊不过是个没什么背景的小赌坊,就这个小赌坊也把你吓成这样?” 颜青竹常往镇上买卖,人很活络,许多大道小道的消息了然于心,这句话出来倒不是完全骗了添祥。 当下颜青竹刻意做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阿芹和添祥却十分乐意见到他这个样子,这说明,这个人或许是有了什么办法可以帮他们。 “青竹哥,你有办法?”阿媛替两人问出话来。 颜青竹向添祥问道:“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添祥一副捉襟见肘的模样,低声道:“钱给赌坊还了利息了今日还没得手过没得钱了。” 阿芹慌忙往自己腰间掏了掏,拿出一个绣着玉兰花的大钱袋,“我这儿还有几两银子,打算给祥哥还钱的。” 添祥看向阿芹,感激地道:“阿芹,你对我真好,是我对不起你。” 阿芹眼里盈着泪,没有说话。 阿媛见了,又是冷哼一声。也不知这添祥如何好了,阿芹竟对他这般死心塌地。 颜青竹言归正传,“这些钱,足够你们去牙行找一个不错的绍州讼师了!” “讼师?”添祥急忙摆手,“我不去官府,不去官府!” 阿芹也替添祥担心起来,“这位大哥的意思,是让我们去官府告发鸿泰赌坊放高利贷吗?虽然大哥你说鸿泰赌坊是没有什么背景的小赌坊,可是去了官府,祥哥之前偷盗的事情只怕要被扯出来” 阿媛见添祥那不成器的样子,觉得心里发堵,懒得去看他,只看向颜青竹,心里觉得他必是有别的想法。 颜青竹笑笑,抿了口茶,道:“你们莫要惊慌,找讼师就一定要去官府吗?许多讼师黑白两道游走,功夫并不只在一纸诉状上。你花上些钱,请个讼师跟你去一趟鸿泰赌坊。没有背景的小赌坊还敢放朝廷明令禁止的高利贷,也就只能坑坑你咳坑害些同样没有背景的平头百姓。” 颜青竹心知肚明,人家是吃定了添祥是个奴籍身份,不敢挑起事端,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因而步步相逼。 颜青竹瞧瞧阿芹鼓鼓的钱袋,又道:“请个跟官府熟络的讼师,加上给牙行的中间钱,一两五钱银子应该够了。剩下的钱姑娘自己保管好吧赌博这东西是有瘾的,不可随意给人赌资,那是害了他。” 阿芹点点头,将钱袋重新在腰间收好。 添祥低头搓手,没有说话。 因着两人在这方面实没有门路,于是连找牙行这种事也请求颜青竹帮忙。阿媛见阿芹可怜,自然也想颜青竹帮帮他们。 于是几人离开茶楼,由颜青竹带领着去了附近一个相熟的牙行。在牙行门厅里坐了约莫两刻钟时间,掌柜的将一位又矮又瘦,没什么读书人风度的大叔迎了进来,并向众人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此人姓袁,掌柜言其是个很有经验的讼师。 阿芹和添祥见这人年纪四十岁上下,衣着普通,相貌粗俗,顿时唉声叹气,觉得银子恐怕打了水漂。 阿媛怕他们没见识,得罪了人,立马拉了阿芹在一旁低声道:“别以为讼师都是相貌堂堂,在公堂上口若悬河,大杀四方。你那是戏文看多了。这位大叔想来有些人脉,否则牙行不会请他过来。若他办不好事,牙行的中间钱便拿不到手,你放心吧。” 阿芹点点头,对于阿媛的话她向来深信不疑的,还有那位大哥,似乎是个很有见识的人。 “阿媛,你有了这么一个意中人,我真替你高兴。”阿芹握住阿媛的手,真诚道。 阿媛没想到她这会儿会说这话,诧异之余,不由有些羞怯。 颜青竹与袁讼师讲述了一下事情的原委,袁讼师拍拍胸脯,打了包票,“鸿泰赌坊上次打伤了人,人家要告到官府,还是我给劝下的。想来鸿泰赌坊应该会卖我几分薄面,再说这驴打滚的债,朝廷不许的,上了公堂赌坊没有胜算。只是咱们以和为贵,自不愿走到那一步。” 颜青竹也晓得是这道理,便先谢过了讼师。 袁讼师知道颜青竹并不是事主,便又看看角落里那个秀气的年轻人。 “不过凡事没有绝对,老夫也不敢说就一定能把这事解决得完满,只是自当尽力而为!” 袁讼师向来是这风格,既要给事主希望,也不愿出了意外,让自己下不来台。 可这话落到添祥耳中,却又莫名少了几分信心。几人一行往外走时,添祥悄悄拉了阿芹走在后面。 “阿芹,我看这大叔不像什么有能耐的人,说不定这讼师的身份也是假的。这是诓我们钱吧?我看”添祥低声道,“我看,你这里有几两银子,你再管你的朋友借点钱,我们凑够十多两银子先去还给赌坊,剩下的钱再想办法吧。” 阿芹蹙眉,想了一会儿,轻声道:“祥哥,我想阿媛不会害我,而且她从小就比我聪明,比我有办法,我们这次就听她的吧。而且,她那位相好的大哥,比我们有见识呢,人家既然费心费力帮我们,又怎会害我们呀?若是事情不成,钱便付不了那么多,我们不如先试试看吧。” 添祥心中犹豫不决,但又想不到任何其他办法,只得跟随前往。 众人到得鸿泰赌坊,报上姓名,说是来找掌柜。没过一会儿,掌柜的在两个壮硕打手的簇拥下走到了门口。颜青竹与袁讼师一直是走在前面,倒是添祥内心恐惧,一直缩在后面,如今见了掌柜,更是恨阿芹的身子遮不住他。 袁讼师与颜青竹相继言说,将来意挑明。 没想到双方把事情说开,赌坊的掌柜倒十分卖袁讼师的面子,也知道对方委托了袁讼师过来,若谈不好,便要上公堂了,那对赌坊实没有好处。掌柜好奇这懦弱样的小子怎么想得到找讼师这种路子,却也不便多问,只说了了添祥欠下的债务,当场撕了字据。 一行人离开赌坊,不过两刻钟时间。添祥对于事情能这么快解决,实在未曾预料。 阿芹更是喜笑颜开,一个劲地朝袁讼师和颜青竹道谢,又握着阿媛的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添祥却在旁边一言不发,心道,这么几句话就解决了问题,收一两五钱银子也太黑心了。 一行人又往牙行返回。 颜青竹把添祥从阿芹旁边拉到与袁讼师和自己并行的位置。 “袁讼师,还有一事请教。”颜青竹笑问。 袁讼师侧头看来,“你讲。” 颜青竹拍拍添祥的肩膀,“我这朋友还遇到一件难事,他的主家因为不满他自行婚配的意愿,将他驱逐出来,还要求以原来三倍的价钱才能赎回卖身契。不知这等难事该如何是好?” 袁讼师今日轻轻松松赚了钱,自然乐得再卖他一个答案,看向添祥,心中已明白,他赌钱欠债,恐怕就是为了此事,道:“奴籍之人婚配当受主人管制,你想自行婚配,也太任性了些。但主家因此给你涨三倍价钱,这不合律法了。不过,以奴告主,难有胜算。我看小哥还是好好给主家陪个不是,或者就自己努力凑到三倍的价钱吧。” 颜青竹知道袁讼师说得在理,看了眼添祥,此事他不欲多管,便没再说话。 添祥心里却想,这个答案就是说了等于没说,凭他自己如何想得到办法去凑那么多钱? 这会儿阿媛和阿芹正走在三人后面。阿媛得了机会,马上低声向阿芹道:“阿芹,这个添祥不是你的良人,你还是快些松手吧!”想说的话太多,却怕一会儿去牙行结了账就会分别,只好第一句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阿芹面露忧色,迟迟不语。 阿媛见她如此,不禁心中一凛,“你俩莫不是已私定终身了吧?” “没有的,没有的!”阿芹急忙摆手,“你上次劝过我,后来祥哥想晚上拉我去小竹林里,我想到你的话,便没去。” 阿媛松了口气,“那你还不退步抽身?还想等他哪日把你的积蓄花光吗?” “我我”阿芹支支吾吾,终于道,“可祥哥待我极好的,我不能负了他。若不是为了我,祥哥就不会得罪蒋娘子的相公,就不会被逐了出来” 阿媛有些疑惑,“就算你和添祥相好,他的主家不同意,可也不至于这么罚他呀?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 阿芹咬了咬嘴唇,眼中满是犹豫,终于还是小声道:“蒋娘子的相公有那等癖好,一直想把祥哥收用了呢。祥哥不愿意,一直想法子躲着,跟我一起后,便想转而卖身给梅吟诗社。你常说程娘子宽厚,这事儿我便找过程娘子的,她是同意我和祥哥一起的。奈何蒋娘子的相公不同意,还把祥哥赶了出来。我想蒋娘子一定不愿意祥哥留在她家里,便求了蒋娘子帮忙。可蒋娘子管不住他相公,又怕事情抖出来丢人,这事儿她也就不管了。” 阿媛一阵惊愕,那蒋娘子当初是个何等清高的人,如今竟找了这样一个丈夫? 虽说狎玩小厮不是什么耸人听闻的奇事,但世家中传出这等事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与和名妓风流传为美谈不同,男男之风与道家阴阳甚是违背,大华朝是禁男子为娼的,若有这等癖好的,通常都做得十分隐秘。 阿媛细想,看来这添祥找到阿芹,必是有利用之嫌,想借她将自己转卖到梅吟诗社,脱离蒋娘子的丈夫。 阿媛一时无言。 阿芹看着添祥的背影,眼中露出一丝柔情,喃喃道:“祥哥是个有骨气的人,我愿意帮他。” 一行人走到牙行结了账,颜青竹向袁讼师和牙行掌柜倒了谢。 阿芹结了账,向阿媛走来,“阿媛,你要常来看我呀,成亲也要来跟我说一声。” 添祥在门口等着,阿媛一口应下,又拉了阿芹到一旁道,“阿芹,我知道你善良又痴情,我的话必是劝不了你了,不过,你要多为自己着想些,辛苦存下的钱财不要全耗到别人身上了,他要赎身,让他自己想个正经法子。” 阿芹点点头。 阿媛看了一眼添祥,又道:“你让他把自己晒黑些,再留上一旮旯胡子,说不定会有点用处呢。” 阿芹意会,赶忙又点了点头。 颜青竹将袁讼师送出门来,见阿芹和添祥也离开了,便对阿媛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发去沈庄吧。” 阿媛望望袁讼师离开的背影,对颜青竹道:“青竹哥,我今日有些累了,就不和你一同去了,你早些回来。”其实她心里还是有些依依不舍。 颜青竹有些失落,但又想,她今日看到朋友这等遭遇,没心思陪我一起也是该理解的,便握了她的手道:“也好,你早些回去休息,若是要出门,一定和石婶子一起,要不,就要带着小狼。” 阿媛温柔地点点头,却始终舍不得他,将颜青竹一路送至码头,又目送他划船穿过半月似的桥洞,把水中那半月倒影也荡出层层叠叠的波光。 袁讼师走出不到两条街,就听闻后面有个女子喘着气在呼喊自己,他转过头,见一个女子正追逐过来。 “姑娘,是有什么事吗?”待她靠近,袁讼师认出,这是刚才见过面的两位姑娘中的一个,似乎是叫做阿媛的。 阿媛替自己顺了顺气,认真道:“我也有些问题,想请教先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第 30 章 这日傍晚, 阿媛赶着最后一班客船回了南安村。 石寡妇见她一人回来, 只说有些疲惫, 没有跟着颜青竹一起去沈庄。石寡妇没有多问, 心中却想, 莫不是小两口闹了别扭?可看阿媛的神情, 却又不像是生气吵架的样子。 到了晚间,石寡妇早早睡下,半夜却又起来如厕。她这个年纪, 夜间便是没法睡踏实了,醒来几次也是有的。 石寡妇为了方便, 夜里就将夜壶放在卧室里, 这会儿解决好了, 迷迷糊糊发现门缝里还有一丝光亮, 再看窗户, 也蒙上一层淡淡的橘光。 阿媛还没睡?石寡妇有些好奇, 推门出去,到得阿媛房间门口,果见一个窗户上印着一个身影,似是坐在桌前。 “阿媛,怎么还没睡?”石寡妇轻声问道。 “婶子, 我看会儿书, 马上就睡了。”阿媛答道, “您快些进屋吧, 莫要着凉了。” 石寡妇知道阿媛是念书识字的, 却不明白她为何非要这么晚看书,又不便过问太多,只道:“你早些睡,要看什么明天再看吧。”说罢,拢了拢衣服,回屋去了。 阿媛的桌上摆着几本律法释义的书籍,主要是关于户婚和借贷的。这些书是她花了不少钱从袁讼师那里得来的,律法方面的书一般民间不会随意刊印,所以要得到并不容易。就连她手上的这几本,也被翻得很旧了。 今日她已向袁讼师问过关于自己的情况,可为了多做打算,她想多了解些这方面的律法。 吴有德欠下的债或许不止宋明礼一个,甚至出卖她也可能不止一次,如果有一日,这些人都找上门来她必须未雨绸缪。 阿媛这晚只睡了几个时辰,第二日早起又开始研读。 石寡妇见她似乎不眠不休的样子,越发奇怪。可仍旧没有多问,心道阿媛多看看书也好,以后的孩子都不用花钱进私塾了。 石寡妇还想到一件开心的事情。——前几日,石寡妇让阿媛和颜青竹写了八字给她,她拿去给批命的看过了。 石寡妇喜不自胜,隔着窗户对阿媛道:“阿媛,批命的说,你们两人十分相配,而且那个百日之期过去不久就有吉日,到时候你们得赶快成亲才好。” 阿媛羞赧地抚着书页,低低应了一声。 却又听石寡妇冷哼了一声道:“那邱氏还不死心,那日偷偷跟着我要瞧你的八字呢。真是鬼迷了心窍。阿媛你若在路上碰到她,可千万别理她,烦也要被她烦死了。” 阿媛若有所思,慢慢应了一声。 这一日,颜青竹没有回来。阿媛想着,他说至多三日就回来,可昨日差不多耽误了半天时间,也不知道事情是否顺利,只望他快些回来才好。 第二日早晨,阿媛往后山摘了些野生的杨梅。 柳巧娘曾做过一种杨梅糕,捏成玉团圆月般的形状,面上带着伞半撑开时的褶子,颜色是淡淡的玫瑰红,味道是酸甜可口,着实开胃生津。 阿媛想着那种味道,正合适这个闷湿的季节,她想尝试着还原记忆中的味道,这是个让她想起来有些期盼和兴奋的事情。 可是,当她带着那些可人的杨梅,带着一份可人的心情回到石寡妇家门口时,那里的场景足以让她觉得是天旋地覆的反差。 只见石寡妇家门前站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情景十分嚷闹。 阿媛细看那些背影,认出那些男女老少都是南安村的村民。 阿媛心里一紧,这是出了什么事儿? 看来,该来的终于是来了呀。 一些高高低低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 “石寡妇,你说了可不算!叫阿媛出来说!”有点恶狠狠的声音,是前些日子刚在门口与石寡妇吵过一场架的邱氏。 “爹,爹,我要娶媳妇儿。”撒娇般的小孩——闰生! “呸!就你个傻子,娶个缺胳膊少腿就有你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阿媛也是你合适娶的?!”同样是怒不可遏的妇人声音,这人是石寡妇。 “好了,好了,不要吵,不要吵!罗大家的,要是阿媛在,就让王山泉家的进去得个准话。人家聘礼都抬过来了,没有一句话都未得就回去的道理。阿媛要是不愿意,也没人强迫她。一个村子的人,别闹成这样,让人笑话!”这是村长杨兴农的声音。罗大家的,是说石寡妇,而王山泉家的,自然指邱氏。 围观的村民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着意见。 “我看阿媛不会愿意嫁给一个傻子吧!” “这可说不准,那么多聘礼呢。咱们村哪个姑娘有过这么多聘礼?她现在是一个人,没有娘家人的女娃,有几个愿意娶?将来办事的时候,不是连个帮衬都没有。再说,东山村可比咱们村富裕。” “你都说了,她没有娘家。那这些聘礼给谁?给石寡妇那可不合适。我看,最后还是落到婆家。张家人可是怎么算都不吃亏啊!” “我瞧着就是聘礼的事儿没谈好,要是石寡妇得了好处,不会在门口拦住人了。恐怕阿媛心里不见得不愿意。” “要是阿媛她娘还在,应该不愿意她就这样嫁吧。多水灵一姑娘啊!” “再水灵,年纪也是不小了。早嫁晚嫁,早晚要嫁,不如早点嫁。可惜我家只得几个丫头片子,要是我有儿子,就让他把阿媛娶回来。好歹,莫让一个傻子糟蹋了。” 像乌鸦,像麻雀,门口充斥着七嘴八舌的聒噪。 这些骤然摸不着头脑的话听在阿媛耳中却很快得出了一个既定的结论,这是关于她的事,她异常敏锐。 有人抬了聘礼想要来订下婚事,既然听到闰生的声音,那前来的人自然是张家人了。 而在其中牵线的人,很明显是邱氏。 果然,自己猜测得没有错,邱氏想要给自己牵线的人家就是张家。昨日石寡妇再次提到邱氏,她就有所怀疑。 除了闰生情况特殊,不容易说到亲事,还有哪个富户会想要娶她回去呢?除了吴有德剩下的少量田地,她实在没什么可图了。 看来闰生能到石寡妇家,也是邱氏指了路。 如今张家娶媳妇和王山泉家租地的事竟变做了一件事,阿媛不由得苦笑。也好,那就一起了断吧! “汪——汪——汪。”阿媛本想观察一阵再走上前,却听到了熟悉的叫声。 自从上次在后山见过闰生,阿媛就觉得带上小狼不仅无用,还是累赘。从此出门便不再带它。 而最近出门,石寡妇都以各种理由要送她,怕她遇到邱氏或是闰生,因而有没有小狼更无所谓了。 如今小狼大概发现自己被冷落了,看到自己回家便要讨好地叫几声。 “汪——汪——汪。”小狼不仅响亮地叫着,更朝阿媛跑来。 大概它发现门口这些人都是冲主人来的,它要给主人助威。 阿媛就站在人群十几步开外,感觉对面蓦地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射来,她未动,小狼已跑到脚边。她深吸了一口气,知道决定某些事情的时刻到来了。 阿媛顿了顿,迎着那些目光,走了过去。 “媳妇儿,媳妇儿!”闰生第一个朝她跑了过来。他今天穿了一身光亮的新衣,显得很精神。 阿媛没看他一眼。 闰生突然很失落,他傻,可某些方面却是很敏锐的。 阿媛心里叹了口气。 闰生像个没有坏心的单纯的小孩,她不忍心伤害他。他或许连媳妇儿意味着什么都未必明白。只是多个人一起玩吧? 可当下,她确实不能显示出与他是认识甚至相处愉快的。 阿媛接着往前走,走到门口。人人都看着她,琢磨着她面上淡淡的神情是什么意思。 邱氏陪着笑脸走到阿媛面前,亲热地牵起了她的手,“阿媛啦,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石寡妇冷哼了一声,“大家可都瞧见了,我可没把阿媛藏起来。” 邱氏瞥了石寡妇一眼,低声辩道:“你不让人进去,就别怪人怀疑。” 杨兴农走到两人中间,摆摆手,神情严肃道:“都少说几句,少说几句。人来了就好,当面问个清楚。” 说罢,杨兴农走到阿媛跟前,犹豫了一下措辞,终于还是干脆道:“阿媛,东山村张老三家来向你提亲。” 他忍不住瞅了闰生一眼,“替他儿子,张闰生。” 杨兴农想起以往那个苦心把自己女儿送进梅吟诗社的柳巧娘,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又小声道:“本不该把你拧住答话的,不过父老乡亲都在,你说清楚也是好的。要是不愿,我在这里,也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阿媛还没答话,就被邱氏热情地拉了过去。门口搁着三口大红簇新的箱子,邱氏指着它们,眼里泛着光,一个个揭开盖子,口中絮絮道来:“阿媛,来,你瞧瞧这些聘礼!这梳子,做工多细啊,这圆镜,锃亮锃亮的。红稠,是城里布庄的新货,几个人家舍得?鱼干,是汐水里的大鱼晒的,不是蚂蚱般的小鱼干!这芝麻饱满得哟,这花生大个得哟,连这干红枣子也没个是破皮的!” 阿媛随着她的指引将这些东西瞧进眼里,却没瞧进心里。 村民们早先见到箱子,只觉得张家人在乡野间也算个富户,连聘礼的箱子都比别家大,见着那是两人一箱抬来的,自然分量也是不轻。 如今开了箱子,大家忍不住都拥上去看,但觉邱氏并未夸大,不由啧啧赞叹。 连村长杨兴农都有些惊讶。张老三极疼儿子,偶然听别人这么说,原来是真的。 除了不屑一顾的石寡妇仍旧气呼呼地踩在自家门槛上,大家都在入迷般地看着箱子。 “我爹过世未足百日,我还不想谈婚论嫁。”阿媛冷冷地来了这么一句,围观者的目光不由转了过来。 杨兴农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可邱氏似乎不甘。 “阿媛,你是个孝顺的,全村人都知道。婶子替你说句话,如今虽未足百日,却也不差多久了。如此好姻缘,不怕先定下,往后再定成亲的日子。” 邱氏脸上堆着笑,属于一个长辈充满亲切而关怀的笑。 阿媛极厌恶地扫了她一眼,寒声道:“就算是过了百日,也不嫁!” 邱氏不知是被那眼神刺了,还是被那声音吓了,握住阿媛手触电般松了开来,目光怯怯地朝人群 中某一处瞅去,脸有些煞白。 “阿媛,不嫁好,不嫁好!” “阿媛,早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咱们也不在这儿猜了。” “是啊,是啊!要说这是你自己的事儿,要是你愿意了,咱们免不了背后替你惋惜,明面上却不能劝你什么。” 村民们又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起来。眼馋那些聘礼是真的,现下说的话倒也不假,淳朴而善良的村民惯于在矛盾中展现他们对于良知的纯粹理解。 杨兴农暗自点点头,又招呼众村民道:“好了好了,都是家里还有事儿,田里还有活儿的,都别看热闹了,赶快些回去。” 众人看完了热闹,又觉得这热闹的结果符合他们期盼,自然愿意散了,可人群中有个人突然道了声话,让大家都又停了下来。 “杨村长,王山泉家的跟我说,阿媛姑娘是铁定愿意嫁我儿子的,我以为她们是早就议定了,这才请了六个人,从东山村抬了聘礼过来。我张老三在枕水镇就是只虾米,可在东山村也是说句话能震一震的人。如今就这么抬了回去,我面上可实在无光得很!我家闰生虽与常人不同,可娶妻生子也是他正该走的路。我张家并未逼迫任何人,也容不得别人忽悠!” 张老三比起他壮实的傻儿子来,显得有些瘦弱,个子在人群中也不出挑。他似乎就一直站在那里,没有言语,也没有太多动作。连他的儿子委屈地拉扯他的袖子时,他都没有太多表情。这让很多人都忽略了他。 如今他几句话,却有点震慑的味道,村民们看看村长,又看看邱氏,似乎眼下的热闹有点变味儿了。 杨兴农自然知道张老三在东山村的分量,是以不敢敷衍他,只能指着邱氏大骂:“你个没分寸的蠢妇!没定好的事也敢拿出来乱说。让整个村的乡亲父老来看你笑话么?这事儿我回头铁定一五一十告诉王山泉,他要打你也好,休你也好,不会有旁人帮你说半句好话。” 杨兴农巴望着邱氏当面给张老三服个软,这事儿也就慢慢过去了。 可邱氏是个怎样的人?她一摔屁股坐到地上,作势哇哇哭起来:“这个事儿不能怨我,不能怨我,他张大叔,村长,阿媛前些日子确实是答应下来的,我怎知临到了这个时候,她会反悔啊?!我也是个老实人啊,说谎话那是活该被割舌头的!” 她虽极力用撒泼掩饰心虚,却终究不敢抬眼看张老三一眼。 邱氏算准的,阿媛一个孤女,将来能嫁什么人?如今有这么丰厚的聘礼,张闰生又是独子,张家二老过世以后,家里的大小事物,还不是阿媛一个人说了算。再说这张闰生也不是天生傻的,将来的孩子未必傻,阿媛守着孩子过日子,不是也一样有盼头么?人老了不都是守着孩子过么,年轻的十几年,一溜烟也就过了,她邱氏还有村里的妇人,哪一个不是这样过的? 哪有阿媛这样差的条件,还不愿意的?是她邱氏,她就一百个愿意! 邱氏料定了是石寡妇单方面不同意,甚至隐瞒着阿媛关于她的婚事。 于是邱氏摆了这么大的阵仗。先是在张老三面前夸下海口,又招呼了南安村的村民来看热闹。 人多,气势足,石寡妇就是再厉害,她拦得住几十号人? 众人看她凄凄的样子,也犹疑起来。莫不是阿媛真是早应下了,否则邱氏哪里来的把握让张家抬聘礼来?可若是答应过的,这下子为何又不承认了? 众人都看着阿媛,想来她也是要辩白的。可这次率先开口的是石寡妇。 “你这个腌臜货!阿媛几时答应过你?我知道阿媛不会为了那点钱财就答应这种婚事,没想到你今天闹这么大一出。事情没成,你倒先忙着脱罪了!” 石寡妇从自家门槛上下来,一把狠命扭住邱氏。 邱氏不依不饶,嘴里骂嚷起来:“她就是答应了,就是答应了!我私下碰到她时说过的——”邱氏的话尚未说完,嘴巴已被石寡妇毫不留情地撕扯住,痛得她直冒冷汗,含糊不清地呻吟起来。 石寡妇怒火直往头上窜,手上的劲儿越来越大,嘴里啐出口唾沫道:“老娘就是怕你私下里去说道,每次阿媛出门,我都送出去老远的。你私下说的?她私下答的?你这舌头小心将来下地府被割了喂!” 阿媛想石寡妇平时是一个不愿惹上半点是非的人,如今竟为了她的事如此拼力。石寡妇平日里亲善和慈的模样和眼前发怒撒泼的身影慢慢重叠,阿媛心里觉得这反差大得让她惊讶,更多的却是感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第 31 章 为何韩菱纱会死我写文后才明白, 世世代代盗人坟墓啊 颜青竹留阿媛在自家睡下,怕她嫌弃, 主动提出换下床单被褥,阿媛红着脸, 婉言拒了。 颜青竹也知道她脸皮薄,让他睡自己的床, 她怎会好意思,是以并不相劝。又想着, 两人待在一处, 能和她多说说话,也是好的。 阿媛靠在墙角小寐了数回, 毕竟是睡不踏实,没一会儿醒来了便觉得脖子酸痛,低头却见身上多了条毯子。而颜青竹呢, 不是守着炉火,就是借着火光网伞, 如此不知疲惫, 显然对偶尔的夜间忙碌已然习惯。 阿媛这一夜醒醒睡睡,醒来时便和颜青竹聊几句话,困了便依在墙角眯着眼看他慢慢劳作, 直到眼皮眨巴眨巴,才慢慢合上眼睛。其实她午间才睡过一次, 困倦的时间并不多, 只是觉得这样相处十分惬意, 她睡着了,还会有个人时不时看看她,虽是连床都没有,却比被被褥包裹着还要安心。 唯有的一点顾虑,便是她担心石寡妇牵挂,想早些归家。又想到石寡妇说过晚了便别回来的话,想来她见到雷雨天气便会知道自己为何未归,便不会太过焦心或是误会了。 天色微明时,天空被洗涤出宝石般的湛蓝色。雨水彻底住了,树叶积攒了许久的水珠一滴滴滑落到瓦片上,发出悦耳的响声。屋檐下的鸟巢中,两只幼鸟探出头来,望着院中偷偷溜进来的三花老猫叽叽咋咋叫了起来。 阿媛循着鸟叫推窗往外看去,那猫儿正欢快地去追一直蹁跹的蝴蝶,淋过雨水的松软土地被它踩出一个个梅花似的爪印。 阿媛吸了一口带着清新水雾的空气,想到以后是不是会住在这里,顿时唇角弯弯。 忽听背后的颜青竹道:“伞好了呢。” 回头见他拍拍已熄了火的炉壁,如释重负地一笑。 阿媛也是一笑,时间如滴漏,看似满载,不知不觉也就流逝了,甜蜜的时光总是显得短暂,还有很多很多话没来得及说呢。 颜青竹从卧室取了一个小箱子出来,放到桌上。 “阿媛,忘了跟你说了。那些钱,我收到这箱子里面了。对面的房子空了,我怕放那里不安全,就放到我家里来了。” 阿媛知道了他说的是那二十六贯钱。想到宋明礼的那些钱也在里面,过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去还他了,可当下回去又不便抱这么个沉甸甸的箱子。 “青竹哥,这些钱还是先放你这里吧,等我需要的时候再来取。” 颜青竹笑着应了,看着外间天色,知道她要走了,顿时有些依依不舍。 颜青竹送阿媛至门外,两人便一齐看到落在门口地上的竹篓。阿媛想起昨夜惊慌地扑倒他怀里的情形,心头又扑扑跳了起来。 “阿媛,我送你回去。”颜青竹拾起竹篓,拿窗边搭着的一块布仔细擦了擦。 阿媛低头绞了绞袖口,脸上浮起淡淡红晕,低声道:“不用了。”心头有些恼恨自己没出息,都认识十多年了,有什么好害羞的? 半晌没听见颜青竹说话,又抬头小心地看看他,只见他眉头微蹙,好似有些失落。 阿媛小步朝颜青竹靠近了些,解释道:“我还守着孝呢,走在一起让人家看到了不好你回头来石婶子家我下厨。” 颜青竹弯起唇角,露出一点白白的牙齿,眉梢眼角也都舒展开来,漾起悦色。 “好!”他马上便应了,好似怕她开了玩笑不认一般,伸手将她的腕子抬了起来,将竹篓的提手送到她掌心,又握住她的手背将她手掌蜷曲起来包住那提手,终是柔声道,“路上小心些。” 回去的路上泥泞一片,阿媛一手提着篓子,一手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走着。颜青竹假意在篱笆边忙活,实则是瞧一瞧她走远的背影。 手上似乎还有余温,教阿媛走几步就忍不住弯一下唇角。又怕有过路人看见,便索性低着头走。 阿媛渐渐走至村中,路上已是踩下不少大大小小的脚印。抬眼望向山间田埂,稀疏的翠绿间穿梭着一个个弯腰忙碌的身影。 暴雨后最怕积水和秧苗倒伏,这一日的村民只怕有的忙碌。 清晨的路上,大概只剩下她这么一个闲人了。 就快走到石寡妇家门口了,阿媛见到路上零零散散落着一些果核,上面还粘着一些未被食尽的金黄果肉。 是枇杷。 谁没事儿往路中间扔这个呀?要扔该朝路两旁扔才是。遇到眼神不好的人,一跤踩滑可不是好事。一定是村里小孩子干的好事。——阿媛正低头瞅着,前面的光亮一下被挡住了。 “媳妇儿媳妇儿”阿媛吓了一跳,猛然抬头,一个二十多岁光景的小伙子正站在她面前。说是二十多岁,其实也只是靠他高大的身量,健壮的体格,成熟的五官,以及一身沉稳的灰蓝色衣着模糊辨认出的。 至于此人的神情举止,尤其是脸上与他体态甚为违和的憨笑,还有他明显低沉成熟却还莫名带着些童稚气息的声音,足以让人一眼便断定他并不是个正常的人,又或许他是在装疯卖傻。 阿媛吓得退后一步。 “媳妇儿,媳妇儿,你吃,你吃。”呆傻的男人一把伸出手来,不知何时,手上多了几个又大又黄的枇杷。 他的手很大,很有力的样子,只是指甲间带着些褐色,应该是剥枇杷留下的印子,显得有些污秽。 阿媛不由蹙眉,半晌,他依旧伸着手,但并没有进一步靠近她。阿媛觉得他没有恶意,看来真是个傻子。不过她并不敢伸手去接,只对傻子哄道:“我不吃,你吃,你吃!” 只盼这傻子听了话,快些离开。 哪知傻子听了这话,顿时歪眼斜眉,嘟起嘴来,十分沮丧。 “你吃,你吃呀!后山采的好多猴子抢”他的神情配着成熟的相貌,显得十分滑稽。 但阿媛被他挡住去路,如何也笑不出来。 傻子又挥着他那只捏着枇杷的手朝阿媛跨了一步,“你吃嘛,媳妇儿。”他咧嘴笑得憨厚,语气像是在哄一个心智比他还小一些的孩子。 阿媛吸了口气,大声对傻子道:“你看那边!”阿媛的手往左边一指,傻子侧头看了过去。 趁着这空档,阿媛朝右边跨出一大步,离开傻子阻挡的范围,一溜烟地往石寡妇家里跑。 阿媛想,既然是傻子,还是个看起来很有力气的傻子,不管他是什么企图,还是先跑掉吧。这会儿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若这傻子起意轻薄自己,那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媳妇儿,媳妇儿,你别跑,给你留的。”阿媛刚跑出几步,发现被骗的傻子竟追了上来。他的脚步在泥地里踩出急促的啪啪声,他身材比阿媛高大许多,跑起来像只敏捷的猎豹。 他这一追,阿媛更是六神无主,拼命加快了脚步,像一只被野兽追赶的兔子。 “石婶子,石婶子——”终于跑到了石寡妇家门口,她喘着气,啪啪地拍门,回头见傻子已快追到身后,她吓得直想踹门进去。 好在石寡妇很快开了门,见着那傻子跟在阿媛后面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满脸的怒气,“你这个傻子,都赶你走了,还敢留在我家门口!” 阿媛一步跨进了门里,站在石寡妇身后。 傻子一脸委屈,碍于石寡妇泼辣,却又不敢进去。 “枇杷,我后山摘的。你吃我走。”傻子嘟着嘴,眼睛直直地看着只露出半个身子的阿媛,却伸手将枇杷塞到石寡妇手里。 她二人未及反应,傻子已经反身走了。啪啪地使劲踩在泥地里,仿佛赌气一般。泥点子因着那力道飞溅起来,瞬间粘满他原本干净的裤脚。 阿媛这才放下心来,喘了几口粗气,踉跄着步子走到水缸边,拾起瓜瓢舀了一瓢清水往自己喉中灌去。 石寡妇赶忙关了门走过来,一把拉住了阿媛的手,“莫要喝这生水,你身子弱,小心待会儿肚子疼。”说罢,从厨房里拿了陶碗,倒了些凉开水给阿媛。 阿媛一咕噜喝下,觉得解了渴,方道:“石婶子,这是哪家的傻子?他刚才就来过?”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村里怕是没有这号人。”石寡妇插着腰,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道他啥时候蹲在院墙外面的,我大清早开门泼水,差点泼到他身上。嘴上一直叽里咕噜说要‘找媳妇儿,找媳妇儿’,天杀的,老婆子守了半辈子寡,差点被这呆头鹅污了名声。” 阿媛听她说这个,又想起昨晚上颜青竹讲述的那段往事,不觉有些唏嘘,看着石寡妇的眼神便掺杂了些怜悯。 石寡妇浑不察觉,只奇道:“青竹这小子,怎么不送你回来?让你无端端地也遇到这臭傻子?” 阿媛抬起眼,赶忙解释道:“是我让他别送的,这么一小段路,我自己走,不打紧的。遇到那傻子,是意外。” 石寡妇掩嘴笑了起来,眼角挤出深深的鱼尾,“现在就忙着替他说话了?我看你将来怎么办啦?” 阿媛顿时臊得发慌,想起昨晚一夜未归,还不知如何跟石婶子说道,只怕说了更要被她取笑,只得讪讪一笑,将碗拿着往厨房里去了。背后是石寡妇的笑声悠悠传来。 放下碗来,却不再想些害臊的事,转而想到刚才那傻子。 他的衣服沾染雨水和泥土,但看的出衣服的质料很好,不是村里人,又不像普通农人,他到底是哪里来的呢? 他知道后山,知道去那里摘枇杷,那他应该是熟悉这带环境的,他生活的地方应该离南安村不是很远。 阿媛心里想不出个清楚答案,竟有些忐忑起来。总觉得哪处不对,却又指不出所以然。 心下又安慰自己,大抵是今日被这热情的傻子吓到了,禁不住多想了些,实则他与自己能有什么干系,遇到是个巧合罢了。 阿媛敲了下她的脑门,嗔道:“还吃!我这一年折去的肉,好像都长你那里去了。” 阿芹瞪圆了一双澄澈水晶般的眸子,用手往自己腰上捏了捏,顿时皱起了秀眉,“难怪得这几日觉得乏力,原来真是长了肉身子沉了!” 阿媛冲她笑了笑,忽儿又严肃起来,“阿芹,你可莫要再像以前那样,过得一日算一日,要多做打算呢。” 阿芹抓了抓后脑勺,疑惑道:“每日该做的事情还是照样做完,娘子们并没有说什么不好。我要做些什么呢?工钱它就是涨不起来了呀。” 阿媛恨她不开窍,道:“不是光说工钱,工钱只是一方面,其他的事情你就没有想过吗?比如,你想嫁个什么人?” 阿芹粉颊一羞,嗔道:“你就问人家这个?好不害臊。” 阿媛伸手戳了下她的琼鼻,“你只比我小不到一岁,如今十七是满了,没有想过这等事,才是奇怪。” 阿芹的小脸上越发红粉菲菲,声音也低了下去,“是相中一个的,蒋娘子相公跟前的小厮,唤作添祥。”说罢,又睨了阿媛一眼,娇声道:“这话我没跟别人说过,你可是第一个知道!” 阿媛听说是个小厮,立马皱眉,问道:“可也是奴籍?” 阿芹听阿媛说出这个字眼,倒有些不悦,“是奴籍。祥哥是奴籍,我也是,我跟他,谁也不嫌弃谁。” 阿媛知她心思,声音便软缓下来,“阿芹,我不是看低你。我如今是泥菩萨过江呢,如何能来嫌弃你?只是你自己也要想清楚了,你若再嫁个奴籍的人,将来的孩子还要为奴为婢。你现在定然存下不少钱,足够给自己赎身了,若再嫁个良人,便脱了奴籍,以后自成一户,或织布,或种田,能做些小买卖也是好的。” 按照大华朝的律法,奴籍身份是世代沿袭的,并不是通过钱财赎身就可以改变。赎身只是代表你不再替这家卖命了,但并不代表你就能自立门户,奴籍身份有许多限制,很多行业根本没有沾边的可能。很多奴仆赎身,不过是主家没落了,主人为了最后揽一笔钱财,一时又找不到出钱买下这些奴仆的人,只好低价放奴仆们出门罢了,离开主家,大部分人还要找个下家。 真正脱离奴籍,大致是两个途径,一是遇到朝廷赦免,二是找良人婚配。 第一点要凭运气,第二点却能靠自己。 阿芹的神色霎时黯然,低头道:“你说的这些我自然明白,可是我自己是奴籍,哪个良人肯来娶我?若有,只怕或残或贫或是年老的鳏夫。若是好人家,只怕只能做妾。我爹娘就是奴籍,生下我也是奴籍。我寻不到别的路子,只能学了爹娘了。” 阿媛见她消沉,赶忙鼓励道:“谁说我家阿芹就遇不到好的良人了?这年头,奴籍的男子要娶个良家女子确实有难处,可奴籍女子嫁给良籍男子的却大有人在。我家阿芹这般品貌,还愁没有好姻缘吗?” 她这么说,阿芹方又绽出笑容。 阿媛不知阿芹和那个添祥发展到什么程度,两人虽是亲如姐妹,阿媛却知道有些事她没有资格去阻隔。况且以阿芹的性子,若是她认定了,只怕很难改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第 32 章 为何韩菱纱会死我写文后才明白, 世世代代盗人坟墓啊 路上碰到一些回家的村民,阿媛与他们打过招呼,对方还比平时多寒暄几句。 “阿媛, 现在住到石大婶家了?还习惯吧?” “你们两个女人,没有帮衬, 若有什么体力活儿要帮忙的, 只管说, 能帮得上的, 一定给你办妥。” 大家东拉西扯,除了最初的关心, 最后竟问到“石大婶一天能织多少布”“石大婶家鸡能下多少蛋”这些无关紧要的细碎问题上。 阿媛没想到平日里没多少来往的村民也会对她这般嘘寒问暖。 她察言观色, 又细细想来, 大致是有几个因由的。 一来吴有德死了,虽然大家觉得对她来说算是解脱,可她毕竟就此成为孤女了, 大家对她会多些同情;二来她娘那些年在村里也是个出了名的和善能干人,冲着她娘大家也会对她多几分好感;三来, 恐怕与石寡妇有关。石寡妇靠织布为生,与村民们来往甚少, 她留给村民们的印象,大抵是寡言少语的, 与阿媛认识的石寡妇可能大有区别。石寡妇家里突然多了个孤女, 两人怎么过日子, 多少是令人好奇的。 不管是怎样的由头, 总之南安村的村民虽不乏八卦之心,但确实是淳朴善良的。阿媛心里多了些暖意,可想到吴有德刚死,她也不能做出一副现在过得比以前担惊受怕的日子好多了的表情,于是礼貌地回了他们的话,面上仍然是略带忧伤的。 村民们见了,免不了多宽慰她几句。 与村民们交谈耽误了半晌,行至村口时,天色已是暗了不少,颜青竹家的烟囱还在悠悠地冒烟。 阿媛站在篱笆外叫了一声,颜青竹推了门出来,额头面上都是汗水,可能因为太热,他这次打了赤膊。 “阿媛”颜青竹对阿媛的再次出现有些意外。 阿媛无意间看到他结实修长的躯体和麦色肌肤上泛着光的汗珠,低下头去。 “石婶子让我给你送饭来了。”阿媛晃了晃手中的篓子。 颜青竹楞了楞,回屋三两下擦干汗渍,套上外衣,赶忙出来拉开篱笆让阿媛进来。 “石婶子真是有心了。”颜青竹对于石寡妇这番盛情有些不好意思,一手接了篓子过来,另一手替阿媛抬了个小板凳过去,“阿媛,麻烦你了,你先坐着歇会儿。”说着,他拾了外间的柴火,推门进去了。 “青竹哥,你在外面歇着吃,我进屋帮你添柴吧。”阿媛瞧着旁边半开着门的厨房里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小桌子,她曾见颜青竹在院子里吃饭时用的就是这个小桌子,便取来摆到院中,离门口较近的位置。 颜青竹已经出门,端了一个竹杯出来,递给阿媛,“你喝着水歇歇才是,我在里面吃就成。”说着又往屋里去了。 阿媛见他把竹篓子放在屋里的一个板子上,自顾自又去添柴了,添好柴又坐到一旁凉快些的地方,拿起棉线和量规,顺着固定好的伞骨仔细地网起伞圈来,根本没有马上要吃饭的意思。 这个人忙起来的时候当真是茶饭不思了,常年这样可对身体不好。 阿媛跟着颜青竹进屋,不管他一边忙活一边露出意外的眼神,拿了竹篓子出去。 阿媛取出篓中几个陶罐摆在小桌子上,摸了摸温度,都还热乎着。 “青竹哥,你再不吃,菜就凉了,浪费石婶子好一番心意。”阿媛顺带将他搬给自己小凳子倚着桌子放下,进屋拾了柴火帮颜青竹添到炉膛里,见他仍是楞楞的,便道,“其实我怕冷得紧,在这屋子里烤火反而觉得暖和。你在门口吃饭,边吃边瞧着,要是我做的不对,你就说一声。” 颜青竹笑叹了口气,终于不再推辞,依言在门口坐下,却是背对着屋里——添柴火不是什么能出岔子的事儿,他不必真的去看阿媛有没有做错。倒是若被她一双水晶棋子般的大眼睛瞧着自己一口口吃饭,会有些莫名的无措感。 颜青竹这几日都忙着赶制新的一批伞,没一顿好好吃过。今日这顿热腾腾的饱饭倒是格外满足。 “阿媛,你做的菜真香。”颜青竹囫囵吞着,却不忘夸赞道。 “你吃慢些,小心待会儿胃疼!”阿媛在暗处微微撅了撅嘴,心道,这个人对别人就细致得很,为何对自己就不上心。 颜青竹嗯了一声,果然放慢了速度。 阿媛侧头看了看他埋头吃饭的背影,忽而抿了抿嘴唇,微微失落道:“这菜不是我做的。” 颜青竹弯着的颈项突然直了起来,筷子停下了,他转过头一本正经地道:“那你做的肯定更好吃。”说罢,他又云淡风轻地回过头去,将一块鸡脯夹入口中。 阿媛忍不住欢喜地咧了咧嘴,怕自己笑出声来,赶紧伸手捂住。 只是一顿饭毕,天色已是彻底暗下来。鸟儿都划过斑驳的树影,安静地归入巢中。远处时不时的狗吠也再听不见,因为它们的主人或许都已在一日的劳苦后早早就寝。整个村庄安详而宁谧。 颜青竹已用灶下的草木灰将几个陶罐洗干净,重新在篓子中放好。 “阿媛,耽误你了,我送你回去。” 阿媛拿了篓子过来,“柴火还烧着呢,你得在这儿看着。村里这些路早都走惯了,你还担心什么?” “总归是天黑了,你一个人走不好。柴火又不用一直添的,来去两刻钟而已,不打紧。” 两人正交谈着,天边一道闪电惊现,犹如锐利的巨刃划破夜幕,一个瞬间竟有恍若白昼之感。接着是惊雷乍起之声, 眼下正是春雷滚滚的时节,天气当真说变就变。 鸟儿冲出窝巢,叽叽喳喳,惊恐万分地绕着树枝盘旋。极速扑闪中,有几株鸟羽仓皇掉落。 远处更是一片急促的鸡鸣狗吠。 阿媛吓得一颤,惯性便往前面的人怀里躲去。手上的竹篓子也跌落在地。 待阿媛发觉不妥,倒退几步回到原来的位置时,抬头一看,颜青竹也是一脸无措。阿媛臊得满脸通红,还好天黑,颜青竹看不见。 一时,天上下起不小的雨点。雷声闪电交替出现。阿媛虽仍是惊惧,却再不敢看颜青竹一眼。 “阿媛,今日就别回石婶子家了。打雷下雨最是危险。”颜青竹示意她进屋。 “那我趁着雨没下大,到我家去。”阿媛用手遮住脑袋,提步往外就走。 颜青竹拦了她,轻推着她的肩膀往屋里去,“说什么呢,去了那边,你一个人肯定吓得没法睡了。” 阿媛想想也是,自己何必逞强?一个死了人的屋子,还打雷闪电的,让她怎么安生。 阿媛只得默默随着进了屋,颜青竹关好门。颜青竹依旧坐在烤炉旁添柴,阿媛则抬了凳子坐到一旁。 “那等雷雨住了,我再走。”阿媛低头慢吞吞地道。 她话音刚落,外面的竹板子凉棚被雨水击打得嘭嘭作响,雨势显然越来越大,一时半会儿是收不住了。 颜青竹抬头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反对,脸上好似还带着笑。 阿媛见了,却越发不好意思。心道,他不会以为我故意客气,实则很想留下吧? 再抬头悄悄看了看颜青竹,对方正一手覆在炉壁上,感知温度是否合适。那专注的样子让她觉得她好似多虑了,复而又放下心来。 两人都沉默了好一阵,因着外间各种声响剧烈,即使说话也听不清的,所以倒不觉得尴尬。 阿媛听着声响,突然想到什么,便大着声道:“青竹哥,你家凉棚会不会被淹着?”阿媛小时候常来颜青竹家玩,多少知道一些做伞方面的事儿。要知道凉棚被淹了,接下来的很多工序在窄小屋里做会很麻烦。阿媛心焦颜青竹刚才顾着让自己进屋,没察觉到这个。 “不会。前些年淹过,我和我爹动手在棚前修了个小沟,下大雨了水就顺道流走了,不会积到棚子里。”颜青竹答道。 阿媛点点头,也不管颜青竹有没有看到,心里只想着,原来好多与颜青竹相关的记忆都停留在小时候了。他家的水沟什么时候修的,她不知道。他家的屋子,她也好多年不曾进来过了。 打量屋内物事,多是些做伞工具,还和以前一样擦得一尘不染,摆放得整整齐齐。颜青竹家最大的屋子便是这间位于正中的制伞房了,墙壁两边各开一门,通往左右两间卧室。颜青竹的父母相继过世后,一边的卧室便空了出来,成了一个储伞的空间。 颜青竹的母亲在他尚年幼时便过世了,他的父亲也在两年前因患了严重风疾而离开。 阿媛想,他也是个孤苦的,他们两人当真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 过得一阵,外面的雨水依旧滂沱,雷声却渐渐没那么可怖,屋里虽没有点灯,在炉火的照耀下却显得温暖而明亮。因为下雨,气温骤降,靠着火炉的颜青竹不再出汗,阿媛也觉得身上很是暖和。 身上的舒适带动思绪也变得柔软,很多平时怎么也说不出的话很想在这个时候问出来。 “青竹哥,那会儿我娘不让我去找你玩儿,你来找我,她也总说我有事儿,对你也很凶老实说,那时候我们都还不到十岁,我娘这样疏远,你怪过她没有?”阿媛这么问,其实跟她娘无关,只是她自己有些过意不去罢了。 阿媛靠在墙角小寐了数回,毕竟是睡不踏实,没一会儿醒来了便觉得脖子酸痛,低头却见身上多了条毯子。而颜青竹呢,不是守着炉火,就是借着火光网伞,如此不知疲惫,显然对偶尔的夜间忙碌已然习惯。 阿媛这一夜醒醒睡睡,醒来时便和颜青竹聊几句话,困了便依在墙角眯着眼看他慢慢劳作,直到眼皮眨巴眨巴,才慢慢合上眼睛。其实她午间才睡过一次,困倦的时间并不多,只是觉得这样相处十分惬意,她睡着了,还会有个人时不时看看她,虽是连床都没有,却比被被褥包裹着还要安心。 唯有的一点顾虑,便是她担心石寡妇牵挂,想早些归家。又想到石寡妇说过晚了便别回来的话,想来她见到雷雨天气便会知道自己为何未归,便不会太过焦心或是误会了。 天色微明时,天空被洗涤出宝石般的湛蓝色。雨水彻底住了,树叶积攒了许久的水珠一滴滴滑落到瓦片上,发出悦耳的响声。屋檐下的鸟巢中,两只幼鸟探出头来,望着院中偷偷溜进来的三花老猫叽叽咋咋叫了起来。 阿媛循着鸟叫推窗往外看去,那猫儿正欢快地去追一直蹁跹的蝴蝶,淋过雨水的松软土地被它踩出一个个梅花似的爪印。 阿媛吸了一口带着清新水雾的空气,想到以后是不是会住在这里,顿时唇角弯弯。 忽听背后的颜青竹道:“伞好了呢。” 回头见他拍拍已熄了火的炉壁,如释重负地一笑。 阿媛也是一笑,时间如滴漏,看似满载,不知不觉也就流逝了,甜蜜的时光总是显得短暂,还有很多很多话没来得及说呢。 颜青竹从卧室取了一个小箱子出来,放到桌上。 “阿媛,忘了跟你说了。那些钱,我收到这箱子里面了。对面的房子空了,我怕放那里不安全,就放到我家里来了。” 阿媛知道了他说的是那二十六贯钱。想到宋明礼的那些钱也在里面,过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去还他了,可当下回去又不便抱这么个沉甸甸的箱子。 “青竹哥,这些钱还是先放你这里吧,等我需要的时候再来取。” 颜青竹笑着应了,看着外间天色,知道她要走了,顿时有些依依不舍。 颜青竹送阿媛至门外,两人便一齐看到落在门口地上的竹篓。阿媛想起昨夜惊慌地扑倒他怀里的情形,心头又扑扑跳了起来。 “阿媛,我送你回去。”颜青竹拾起竹篓,拿窗边搭着的一块布仔细擦了擦。 阿媛低头绞了绞袖口,脸上浮起淡淡红晕,低声道:“不用了。”心头有些恼恨自己没出息,都认识十多年了,有什么好害羞的? 半晌没听见颜青竹说话,又抬头小心地看看他,只见他眉头微蹙,好似有些失落。 阿媛小步朝颜青竹靠近了些,解释道:“我还守着孝呢,走在一起让人家看到了不好你回头来石婶子家我下厨。” 颜青竹弯起唇角,露出一点白白的牙齿,眉梢眼角也都舒展开来,漾起悦色。 “好!”他马上便应了,好似怕她开了玩笑不认一般,伸手将她的腕子抬了起来,将竹篓的提手送到她掌心,又握住她的手背将她手掌蜷曲起来包住那提手,终是柔声道,“路上小心些。” 回去的路上泥泞一片,阿媛一手提着篓子,一手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走着。颜青竹假意在篱笆边忙活,实则是瞧一瞧她走远的背影。 手上似乎还有余温,教阿媛走几步就忍不住弯一下唇角。又怕有过路人看见,便索性低着头走。 阿媛渐渐走至村中,路上已是踩下不少大大小小的脚印。抬眼望向山间田埂,稀疏的翠绿间穿梭着一个个弯腰忙碌的身影。 暴雨后最怕积水和秧苗倒伏,这一日的村民只怕有的忙碌。 清晨的路上,大概只剩下她这么一个闲人了。 就快走到石寡妇家门口了,阿媛见到路上零零散散落着一些果核,上面还粘着一些未被食尽的金黄果肉。 是枇杷。 谁没事儿往路中间扔这个呀?要扔该朝路两旁扔才是。遇到眼神不好的人,一跤踩滑可不是好事。一定是村里小孩子干的好事。——阿媛正低头瞅着,前面的光亮一下被挡住了。 “媳妇儿媳妇儿”阿媛吓了一跳,猛然抬头,一个二十多岁光景的小伙子正站在她面前。说是二十多岁,其实也只是靠他高大的身量,健壮的体格,成熟的五官,以及一身沉稳的灰蓝色衣着模糊辨认出的。 至于此人的神情举止,尤其是脸上与他体态甚为违和的憨笑,还有他明显低沉成熟却还莫名带着些童稚气息的声音,足以让人一眼便断定他并不是个正常的人,又或许他是在装疯卖傻。 阿媛吓得退后一步。 “媳妇儿,媳妇儿,你吃,你吃。”呆傻的男人一把伸出手来,不知何时,手上多了几个又大又黄的枇杷。 他的手很大,很有力的样子,只是指甲间带着些褐色,应该是剥枇杷留下的印子,显得有些污秽。 阿媛不由蹙眉,半晌,他依旧伸着手,但并没有进一步靠近她。阿媛觉得他没有恶意,看来真是个傻子。不过她并不敢伸手去接,只对傻子哄道:“我不吃,你吃,你吃!” 只盼这傻子听了话,快些离开。 哪知傻子听了这话,顿时歪眼斜眉,嘟起嘴来,十分沮丧。 “你吃,你吃呀!后山采的好多猴子抢”他的神情配着成熟的相貌,显得十分滑稽。 但阿媛被他挡住去路,如何也笑不出来。 傻子又挥着他那只捏着枇杷的手朝阿媛跨了一步,“你吃嘛,媳妇儿。”他咧嘴笑得憨厚,语气像是在哄一个心智比他还小一些的孩子。 阿媛吸了口气,大声对傻子道:“你看那边!”阿媛的手往左边一指,傻子侧头看了过去。 趁着这空档,阿媛朝右边跨出一大步,离开傻子阻挡的范围,一溜烟地往石寡妇家里跑。 阿媛想,既然是傻子,还是个看起来很有力气的傻子,不管他是什么企图,还是先跑掉吧。这会儿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若这傻子起意轻薄自己,那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媳妇儿,媳妇儿,你别跑,给你留的。”阿媛刚跑出几步,发现被骗的傻子竟追了上来。他的脚步在泥地里踩出急促的啪啪声,他身材比阿媛高大许多,跑起来像只敏捷的猎豹。 他这一追,阿媛更是六神无主,拼命加快了脚步,像一只被野兽追赶的兔子。 “石婶子,石婶子——”终于跑到了石寡妇家门口,她喘着气,啪啪地拍门,回头见傻子已快追到身后,她吓得直想踹门进去。 好在石寡妇很快开了门,见着那傻子跟在阿媛后面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满脸的怒气,“你这个傻子,都赶你走了,还敢留在我家门口!” 阿媛一步跨进了门里,站在石寡妇身后。 傻子一脸委屈,碍于石寡妇泼辣,却又不敢进去。 “枇杷,我后山摘的。你吃我走。”傻子嘟着嘴,眼睛直直地看着只露出半个身子的阿媛,却伸手将枇杷塞到石寡妇手里。 她二人未及反应,傻子已经反身走了。啪啪地使劲踩在泥地里,仿佛赌气一般。泥点子因着那力道飞溅起来,瞬间粘满他原本干净的裤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第 33 章 为何韩菱纱会死我写文后才明白, 世世代代盗人坟墓啊 但毕竟财不可外露,人的嫉妒之心难以捉摸。此刻她是母亲病故, 继父惨死的可怜孤女,若下一刻她就成了拥有二十六两银子在手的小女儿家,只怕村人的感受便有了微妙的变化。 当下那地上的银子只剩了五两多,已足够一些贫农看得傻眼, 更何况是增加了数倍。 阿媛当下才彻底想明白的事情,颜青竹在刚才就意识到了,阿媛不由偷偷朝站在人群中的颜青竹看去。他此刻微微低着头, 若有所思, 又变作了一个不起眼的围观之人。 阿媛伸手擦了擦眼泪,接着讲道:“当时, 我们还不知道我叔在做什么, 他也不给我们开门,便问他到底在做什么。他说我平日里有钱也不孝敬他,如今终于被他挖出来了。我叔好像喝了酒,听着声音有些含糊。不过他一说,我倒是猜到了。我娘走之前,悄悄跟我说,给我留了些嫁妆,怕被我叔拿去赌钱,就悄悄藏在家里了, 这会儿只怕是被我叔挖出来了!我家没有种地, 平日里靠我做糕点卖些小钱, 多的被我叔拿去赌了,剩下的也不过勉强糊口而已,我又怎会存得了那些钱。” 阿媛这会儿越说越顺畅了,见着大家都没怀疑的样子,撒谎的胆怯也少了几分。 话到此处,人群中有个男声问道:“你娘没给你说过藏钱的地方吗?说不定还有其他地方也藏着呢,你倒可多挖挖。” 阿媛抬头一看,说话的人是王山泉,就是租下她家田地的那人。刚才王山泉也是走在前面,陪杨兴农进屋查看的人之一。 阿媛心道,此人租着吴有德的地,果然也对这件事更好奇些。只是他这关心与建议竟让人觉得不是时候。 阿媛摇摇头,“我娘是生病后才跟我说了这个事儿的,可能是想过段日子再告诉我地方,不料后来她病得重了,人整日昏迷着,醒着的时候神智也不太清醒了,这件事便不了了之,若不是被我叔挖出来,恐怕我也就这么忘了。别的地方应是没有了,我娘这些年存下的钱,都被我叔翻找得差不多了。” 想到她娘,阿媛是真心地流下了眼泪。如果娘还在,她又怎会有今日这等遭遇。 众人见她伤心,也都沉默了下来。要说阿媛的娘柳巧娘,果真是人如其名,心灵手巧,她虽不会种地,但织布,绣花,做糕点都是相当拿的出手的,当年也是靠着这些手艺发了家。只是这样一个人人说起来都要夸赞一番的巧妇,却在女儿十七岁时便走了。好好的一个家被吴有德败了不说,女儿阿媛也跟着受气受累。想到柳巧娘,大家对阿媛是越发同情了。 “那吴有德怎么就死在房里了?”沉寂得片刻,终于有人问道,众人也跟着回归正题。 讲到关节处,阿媛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地又朝颜青竹看去。 之前颜青竹与她讲述了想法,限于时间,只说了个大概。所以刚才她说的那些细枝末节处自然是自己扩充的,看颜青竹的反应,她这样讲,应该是没有大错。可说到吴有德的死,她却不大放心了。也不知颜青竹刚才和杨兴农是如何说的,万一和她讲出来的有些许出入,又该如何? 颜青竹似乎知道她在担忧,立时便走到前面,对众人道:“吴叔不肯开门,怕我们将他挖出的钱抢了去。我说我把门撞开了,一定能把钱帮阿媛抢回来。阿媛却说算了。其实阿媛也没想过这钱到了吴叔嘴里还能吐出来,只盼他拿了钱不去赌博,能做些正事,倒是我替阿媛不值呢。吴叔听到我说要撞门,心里大概有些紧张,就在里面骂骂咧咧起来。阿媛担心吴叔醉酒伤了身子,便劝他出来,说熬醒酒汤给他喝。吴叔却不相信,说阿媛是骗他开门。我们僵持了一会儿,我没撞门,他也不打算出来,听得他站起来走动,似乎很是烦躁。” 村民大都觉得就该按颜青竹的法子,撞了门把钱抢回来,要不是知道吴有德后来是死了,他们还真替阿媛不值。转念想想,阿媛还真是个好姑娘傻姑娘,吴有德都这样了,又有颜青竹这个大小伙子替她出头,她也没点反抗的意思。还真是柔顺得过了头,让人忍不住怜惜感叹。 阿媛看向颜青竹,知道他这么说,是为自己博取一些同情,让人们更容易地去相信一个弱者,便配合着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 颜青竹接着道:“吴叔走着走着,突然屋子里传出一脚踩滑的声音,接着是一声闷响,吴叔‘啊’的一声惨叫。我和阿媛都吓了一跳,赶忙敲门问他出了什么事儿,却是没有人回答。我再顾不得许多,撞了门进去,就看到刚才大家也看到了,就是那番景象。大概吴叔喝了酒,眼有些花,步伐也不太稳,这才送了性命。” 颜青竹讲完,立马有人附和道:“哎哟哟,吴有德恐怕是给自个儿的锄头绊死的,我刚才进屋就看到锄头柄上有泥印子,跟他鞋上的一样!” “自作孽不可活哟!”“老天开眼了,他就算挖出了钱也还是没命用钱。” 阿媛似是想不到大家会是这样的反应,可见吴有德此人在村子里人缘是有多差。她心中其实暗喜,可又不能表露出来,只是心头一颗大石已经落下,看来村里人一点没有怀疑他们的说法。 杨兴农干咳了几声,虽然他也觉得吴有德死有余辜,但毕竟死者为大,村民在死者家属面前数落死者的不是,好像有些不妥。 听到村长提示,村民们这才意识到什么,马上住嘴。要说大家也不是不懂得敬畏死者,只是自柳巧娘去后,吴有德越发无法无天,得罪过村里不少人。如今他死了,还是因为强占自己继女的嫁妆把自个儿绊死了,众人只觉得大快人心,村中少了一害。 再去看阿媛,依旧是眼眶微微红肿,看来她真心是个孝顺孩子,村人也不便再说吴有德的坏话,转而温声安慰阿媛,让她节哀顺变。 待村民们相继宽慰阿媛一阵,杨兴农看时候差不多,也开口了,“如今大家也知晓了,吴有德是醉酒之后,鬼使神差挖出了不该他得的钱财,所以他这么走了,也是老天爷不让他享福。趁着大家都在,今天就帮阿媛将她叔下葬了吧。” 杨兴农走到阿媛跟前,声音多了几分和蔼,“阿媛,按理说,下葬也该测个日子,但咱们村没有风水先生。不过清明节前后这段下葬,该是没有太多禁忌。况且你叔情况特别,不是病死,而是意外,尸体有些骇人。春日天气渐热,尸体就算放到义庄,长时间停留只怕也不好。我看趁着大家今日都赶过来了,就在今日将他下葬,你可反对?” 阿媛对于事情这么快解决还有些恍惚,一时只知道点点头,发现好似不对,又赶忙摆摆手,“不反对,不反对,有劳杨伯伯替我做主了。” 杨兴农倒没发现阿媛不对劲,只当她沉浸在悲痛中,叹了口气,捋了捋胡须道:“你叔这样一个人,恐怕也是不拘于是何日子的。眼下正是春耕,我看丧席也就免了吧,大家的时间都紧凑,回头你做些白饼子,送往各家就成。如今,你还是多准备些纸钱吧。” 就这样,众人裹的裹,抬的抬,挖的挖,将吴有德葬在了后山那处坟岗上。之所以不葬在燕子坡,是因为村里有个规矩,死于非命的人是不能与寿终正寝的人葬在一个坟地的。对此阿媛倒是满意,因为她娘也一定不愿意和吴有德葬在一处。 村里的义庄,是一栋废屋,专门用来存放棺材c墓碑c纸钱等物,以便哪家突然办丧事就不用赶到镇上去置办,因而吴有德的下葬过程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 阿媛跪在坟前,朝火盆里不住地添纸钱。天知道她刚才有多紧张,多怕众人抬放尸体的时候看到吴有德身上的伤痕,有被她用锄头打的,有她挣扎时抓咬出的。 还好颜青竹亲自帮忙抬尸,让她镇定了些,也还好最终没有意外。 吴有德终于被埋到地下了,真相不会再被第三个人知道。 火光跳跃,阿媛原本苍白的脸上映出几分明明灭灭的红晕,阿媛看着袅袅青烟徐徐腾起,心中祈祷,如果世间真有鬼魂一说,就快让吴有德投胎转世去吧,千万不要再纠缠她,来世记得做个好人。 村民们都还有农事要忙,便三三两两扛着锄头离开了,颜青竹替阿媛一一谢过他们。 杨兴农也蹲身往火盆里投了些纸钱,对阿媛道:“阿媛,如今你是孤身一人了,要是遇上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还有村里的长辈,大家都会帮着你的。” 阿媛点点头,真心感激地道了谢。只是想到以后,她确实很彷徨,以前还盼着宋明礼那处,如今一场变故突至,再想到宋明礼,仿佛那已经是前世相识的人了,如今却是无法可想更无需再想。 杨兴农起身打算离去,一直站在一旁的颜青竹突然走了几步赶上他,又对他说了几句什么话。 阿媛没听清颜青竹说什么,只听到他说完这几句话后,杨兴农欣慰道:“青竹你是个有心人,就按你说的办吧,我这就去跟罗大家那寡妇说一声。” 颜青竹敲了敲门,更大声地道:“阿媛,你没事儿吧?” 阿媛怔怔,仍旧不知道开了口该如何说。 她杀了人了,虽然是误杀,但这事儿发生在那么难以启齿的时刻,她要怎么说,她说了又有没有人会相信她,就算相信她,可她的名声也毁了。 吴有德的死,如果被村里人知道,他们会送她去官府吧。就算是误杀,她也要受牢狱之苦吧? 一瞬间阿媛脑海中闪过无数离奇又恐怖的画面,头痛得要炸裂,她只好拼命用双手捂住。 如果颜青竹这会儿没来,她平静得一会儿,终会振作起来,想办法把吴有德的尸体处理掉。 可若这件事被颜青竹知道了,阿媛不确定他会如何做。虽然她确定颜青竹心里是有她的,但在死了人这种大事面前,他会不会帮自己掩饰,阿媛并不肯定。 “阿媛,阿媛!”颜青竹见还是无人应答,终于揪心道:“我我撞门了!” 阿媛正想答一声“没事儿”,好叫颜青竹离开,奈何已是晚了。只听嘭的一声响,门板应声而开,颜青竹已踏了进来。 眼前的情景实在叫颜青竹震惊万分,屋中一片狼藉不说,屋内一个活人面色惊惧,身子抖如筛糠,另一个仿佛是死了,周身惨如厉鬼。二人均是衣衫不整。 刚才颜青竹从后山割菜回来,正想将一大筐子收获放到阿媛家篱笆那里,就听到阿媛的惨叫。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阿媛家,丢了竹筐便冲到了门前。 颜青竹以为阿媛或许是不小心受了伤,或是家里窜出条蛇把她吓坏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眼前的情景。但他瞬间就猜想到大致发生了什么,并且肯定他的猜想没有错。他为阿媛遭受到的伤害感到无比的愤恨和自责,心口一阵强烈瑟缩,竟如剜心之痛。吴有德素来蛮横,但对阿媛多是讨要钱财,对于他竟敢将一双淫手伸向自己的继女,颜青竹也始料不及。 如果他今晨没有去后山割菜颜青竹深深捏紧了一双拳头。 阿媛直到颜青竹关好门,走到她面前,才反应过来她现在的处境,赶忙拉了被子哆嗦着将身体遮了起来。 “阿媛,你”颜青竹觉得这时候他说什么,阿媛听着一定都觉得刺耳。安慰的话他说不出口,若他是个女子,遭受这样的伤害,那人还是自己的继父,一定也生不如死。说报仇的话,地上那个应该被千刀万剐之人好像已经死透了。 阿媛听着颜青竹开口,以为他问吴有德的事儿,慌忙道:“青竹哥,我没有杀人,你相信我,吴有德不是我杀的!他要压过来,我只是踢开他,是他是他自己不小心踩到锄头摔死的!”她说得太激动,最后竟不由自主抓住颜青竹的袖子,眼神里充满恳求的意味。 她绝不是故意杀死吴有德,吴有德死了她也害怕,但如果吴有德没有死,她此刻恐怕清白不保,甚至已被蹂|躏得半死。 现在她和吴有德这个样子被人看到,往后再有什么清誉可言?她更不能因为吴有德一个早就该死的人,把自己一条命也赔上。 颜青竹潭水般的眼眸中漾起层叠的波澜,他抬起胳膊,将阿媛拽在袖子上的双手聚到自己掌心,轻声慰道:“阿媛,你莫怕,有我在,不会再让你有事了!”他紧咬了牙,手也握得更紧,自是下定决心,再不让这小鹿般的女子再添伤痕。 想起那个码头上将一包糕点弃如敝履的宋明礼,若是他知道阿媛已经清白不保,恐怕对她就如对那糕点一般。 如今已知这书生护不了阿媛周全,自己何必还要隐匿一腔情意? 阿媛冰凉的手上传来温度,又听得颜青竹言辞恳切,心方定下。 颜青竹这会儿才走到吴有德旁边,弯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果然是已经死透了。 “他这种人,死不足惜!”颜青竹的脸上首次出现了一种十分骇人的神情,好像吴有德没有死透的话,他一定要补上一刀。 颜青竹回到阿媛旁边,拾起床上散乱的衣服递给她:“别怕,你先穿上衣服。” 阿媛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一边整理着脑海中的一片混沌。 颜青竹背对着她,观察着屋里四周的情况,又将窗帘拉开一道缝来,看了看外面,路上空无一人,这个时间午饭已过,想必大多数人在自家田地里。而自己进来时,也记得路上没有行人。 他轻声问道:“阿媛,今日是个什么情况?你大致讲一下吧。”虽然问这些难免牵动她的伤痛,但不问又无法帮她。 阿媛整理好自己衣着,心中已平定了不少,便将事情避轻就重地讲来,“今日早晨去了后山,回来时便看到吴有德在我房间”关于宋明礼的地方,阿媛不便讲出,只说地上那些白银是她娘留下给她的嫁妆,她与自己存的钱藏在一处,不想今日被吴有德挖了出来。对于差点被侵犯的细节,自然也说得粗略。 颜青竹听完阿媛言说,也大概知道了吴有德先得钱财,又起色心,最后糊涂一死的经过。想来,其中有阿媛被污的痛楚,颜青竹对此没有细问。 颜青竹又问:“你几时回来的?路上可有人碰到你了?” “有的,来回都碰到了,跟好多村民都打过招呼了。回来有两刻钟吧。”阿媛回道。 颜青竹思忖一番,捡起吴有德脱在地上的衣服,走到吴有德身旁,背对着阿媛蹲下。 阿媛楞了楞,好奇颜青竹要做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第 34 章 为何韩菱纱会死我写文后才明白, 世世代代盗人坟墓啊 付老板平息下众人,这才道:“既然胜负已分,便不用再比了。” 付老板掏出三十个钱, 塞到刀疤男子的手中,算是赔了他的伞钱,也不再对他言语。那刀疤男子刚才羞愧过后, 现下反倒变得不可置信,对付老板给的钱也浑不在意。 “怎么可能破,怎么可能破?”他喃喃自语,还甚是有些不服气, “一定是那石头有问题,要不就是弹起来的力量更大!” 年轻男子作为行家, 自然知道刀疤男子的伞为何不堪一击,但他绝不是那种为了显摆自己来揭他人短的人。 倒是付老板见刀疤男子兀自喋喋不休, 心中不禁厌烦, 故意大声道:“他的伞用了上好的皮纸,而且是糊了两层合起来的皮纸。你的伞糊了一层纸, 虽然看起来一层有他的两层厚, 但毕竟不是上好的纸, 韧性是比不上的。他的衬子和批子三十二对,你的却只有二十八对, 比牢固也是比不上的。他的伞网线有六圈, 你的只有三圈, 没有足够的棉线在下面支撑, 石子打在边缘处批子撑开的地方,自然容易破损。” 付老板本想再一一说明两把伞的各种差异,好叫刀疤男子心服口服,可想到周围都不是内行人,未必听得懂他的专业术语,又见刀疤男子更加羞愧的模样,没有再继续下去。 刀疤男子本来以为是哪个大户家里赶着做丧,来桥上买伞的,正好便宜他抢个生意。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是个内行人! 围观者虽未完全听懂付老板的话,也算是明白了,是在说刀疤男子偷工减料,以次充好。 人群中对刀疤男子的讥讽声越来越多,他是彻底颜面扫地了。 喧嚷持续了好一会儿,随着刀疤男子背着他的伞框无声无息地离去,围观众人这才三三两两散去了。 年轻人将二十把伞仔细包住捆好,交到了付老板手中,也接过了付老板的钱。 他面上始终平静如水,没有一点在众人面前赢得胜利的喜悦。仿佛刚才那位刀疤男子来搅局的事根本没发生过,他只是依照最初就谈好的价格将伞卖了出去而已。 二十把伞,无论数目还是重量都算不得少,那是足足六百文钱。一般有这等买卖,都是要负责送货的,而年轻人却并不打算送货,他以自己还要摆摊的缘故,向付老板表达了歉意。 付老板不以为意,仍旧笑道:“年轻人,何必再如此走街串巷。来我的店里帮忙如何?” 年轻人似是料到付老板迟早会说出这句话,并不显得如何惊讶。 “客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家住在南安村,离枕水镇倒是有段距离。我现在还未成家,将来若是有机会搬到镇上来住,必是要找事儿做的,到时候还烦请老板提携。” 付老板微微有些失望,也不好过于勉强他,只道:“你一身手艺,卧于乡野好生可惜。来店里做个匠人,过几年便有人斟茶倒水叫你一声师傅了。我的店在镇北永定桥旁,你哪日想通了,来找我便是!成家的事儿,等你来了我店里,还怕着我不帮你张罗么?”说罢,付老板抚须笑了起来。 年轻人笑着道谢,付老板这才稍稍满意地走了。 年轻人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青竹哥!”阿媛在旁边围观了许久,虽然有些犹豫,但她觉得是该打个招呼的。 她早先听着声音,便觉得像是住在她家对面几丈外的颜青竹。后来证明她没有听错,可是那么多人在围观,事态还越来越热烈,她可不好得在那种时刻叫他,只是心里可是替他着急了好多回的。 “阿媛,你也来卖东西啦!”颜青竹原本平淡的神色因为阿媛的到来显得有些意外与欣喜。 “是啊,卖点青团。”阿媛晃了晃手中差不多见底的大篮子,小步走到颜青竹身前,轻声问道,“青竹哥,那个老板挺抬举你的,你不愿去他店里帮忙么?”她看得出来,那个老板早就知道刀疤男子的伞不如他的,却挑起来什么比试,分明有意让颜青竹在人前出风头,但颜青竹好像不怎么领情。 颜青竹叹了口气,“他不过是看中我的手艺罢了。”说罢,他微微有些失神。 阿媛有些奇怪,看中他的手艺不也就是看中他的人么? 就像镇上如果有哪家糕点铺子愿意请她,就算包吃包住工钱少些,她也愿意。可惜这种店铺一般不招年轻女孩子。 但颜青竹不一样,她觉得刚才那个老板说得很对,颜青竹不该一辈子窝在乡下的,更何况他家已经没有别的人。 “哦”阿媛点点头,觉得这始终是别人的事儿,她不便多问。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阿媛说自己要去镇北瑜枫码头附近一人家送糕点,想就此与颜青竹告别,却没想,颜青竹也道自己要去镇北一家熟识的伞行将剩余的伞寄卖。两人原是一路。 颜青竹早先在桥下系了一只小船,方便自己来回运转。 当下阿媛便随着颜青竹到桥下解了船,颜青竹载着阿媛划船往镇北行去。起先她对于同行是一口气推辞的,可看着颜青竹那个热乎劲,她不知道如何一再回绝。 到镇北瑜枫码头,水路倒是比陆路近便许多,船载着东西也省了人的力气。 远远的,阿媛已瞧见了一座高大的牌楼巍峨地矗立在人来人往的码头上。牌楼的匾额上有“瑜枫码头”四字。 颜青竹看到她眼中隐隐的期盼,心中竟涌起一种难言的滋味。 “青竹哥,我在这里下了。”阿媛已站到台阶上,边走边回头笑道,“多谢你了。” “我送了伞,来这里接你吧。”颜青竹觉得她一个女孩子有些不安全,纵然现在天色尚早。 阿媛急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青竹哥你先回去,我我还要买些做吃食的材料。” 不待颜青竹再说什么,阿媛已经往岸上越行越远了。 瑜枫码头,以前并没有这个名字,因为码头在镇北,之前一直就随口被叫做镇北码头。 这几十年间,因为附近一所私学的名头越来越响,这里干脆改叫瑜枫码头。官府出资修建了牌楼,一面书“瑜枫码头”四字,一面书“名垂青史”四字,为的便是激励更多学子勤奋向学,多有几个像瑜枫书院里出来的贡士,进士。 大华朝开国五十载,现下正是安定繁荣的时期,江南一带物产富饶,人杰地灵,更是文才辈出,科举兴盛。 瑜枫书院如今风光无二,俨然有枕水镇乃至整个汐州府翘楚之姿。 阿媛上了码头直走,穿过几丛花木,绕过几棵杨柳,很快到了瑜枫书院门口。 水乡河道众多,陆地珍贵,不少民居都是高大的二层建筑,底层临水处做成吊脚楼的形式将屋底延伸至水面,接壤陆地的一面也多筑起檐廊,为的都是扩展可利用面积。 而瑜枫书院却修筑得如同私家园林一般,其占地甚广,内设数个厅堂,多间教舍,又有学子房鳞次栉比排列其间。假山奇石环绕住碧水池塘,亭台楼阁错落于蕉树桃林,其景致实非寻常院落可比。 书院距码头不过十多丈,但比起外间嚷闹,却是清静许多。一丈高墙,似乎便隔出一个世外桃源。 “姑娘,你找谁呢?”阿媛正在门口张望,突听得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顿时一个激灵。 回头一看,只见是个提着扫帚的老者,应该是书院里负责看守和打扫的门人。 阿媛正愁怎么进去找人,她从来没来书院找过他,每次来枕水镇做小买卖都会在码头上多逗留一阵,看看他是否会从书院里出来。他们倒是偶遇过一两回的。 如今遇到这里的门人,阿媛正好可以向他打听,可是她却突然耳根子发烫,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别人能听懂的话:“我我找找宋明礼。”最后三个字低得差点她自己都听不见了。 她也恼恨自己,为何做生意时的那点伶俐,现在全数不见了。 那老者耳朵却是极灵,“哦?你找宋秀才。” 阿媛见他识得,不由有些激动地点点头。宋明礼十六岁中了秀才,这里的人说到宋秀才,应该不会有别人了。 “你是他家什么人啦?”老者并不告诉她宋明礼是否在书院内,而是接着发问,面上质疑得很,这让阿媛觉得有些窘迫。 阿媛笑笑,不再讲自己的事情,以免徒增伤感,转了话锋问道:“阿芹,你好像比以前聪明多了,只是这工钱怎么没涨起来?我记得我还在这里的时候,你的工钱就是五钱银子一个月。” 阿芹嘟起桃花般的红唇,怯怯道:“人家没你聪明嘛,工钱只得这么多,涨不起来了。娘子们不开口,难道我开口么?不过我觉得也没什么,我没什么花销啊。还有我现在手底下管着几个小丫头了,娘子们还是对我好着呢。刚才我就让一个小丫头替我去买吃的了,冷食了几日,饿得不行。” 阿媛敲了下她的脑门,嗔道:“还吃!我这一年折去的肉,好像都长你那里去了。” 阿芹瞪圆了一双澄澈水晶般的眸子,用手往自己腰上捏了捏,顿时皱起了秀眉,“难怪得这几日觉得乏力,原来真是长了肉身子沉了!” 阿媛冲她笑了笑,忽儿又严肃起来,“阿芹,你可莫要再像以前那样,过得一日算一日,要多做打算呢。” 阿芹抓了抓后脑勺,疑惑道:“每日该做的事情还是照样做完,娘子们并没有说什么不好。我要做些什么呢?工钱它就是涨不起来了呀。” 阿媛恨她不开窍,道:“不是光说工钱,工钱只是一方面,其他的事情你就没有想过吗?比如,你想嫁个什么人?” 阿芹粉颊一羞,嗔道:“你就问人家这个?好不害臊。” 阿媛伸手戳了下她的琼鼻,“你只比我小不到一岁,如今十七是满了,没有想过这等事,才是奇怪。” 阿芹的小脸上越发红粉菲菲,声音也低了下去,“是相中一个的,蒋娘子相公跟前的小厮,唤作添祥。”说罢,又睨了阿媛一眼,娇声道:“这话我没跟别人说过,你可是第一个知道!” 阿媛听说是个小厮,立马皱眉,问道:“可也是奴籍?” 阿芹听阿媛说出这个字眼,倒有些不悦,“是奴籍。祥哥是奴籍,我也是,我跟他,谁也不嫌弃谁。” 阿媛知她心思,声音便软缓下来,“阿芹,我不是看低你。我如今是泥菩萨过江呢,如何能来嫌弃你?只是你自己也要想清楚了,你若再嫁个奴籍的人,将来的孩子还要为奴为婢。你现在定然存下不少钱,足够给自己赎身了,若再嫁个良人,便脱了奴籍,以后自成一户,或织布,或种田,能做些小买卖也是好的。” 按照大华朝的律法,奴籍身份是世代沿袭的,并不是通过钱财赎身就可以改变。赎身只是代表你不再替这家卖命了,但并不代表你就能自立门户,奴籍身份有许多限制,很多行业根本没有沾边的可能。很多奴仆赎身,不过是主家没落了,主人为了最后揽一笔钱财,一时又找不到出钱买下这些奴仆的人,只好低价放奴仆们出门罢了,离开主家,大部分人还要找个下家。 真正脱离奴籍,大致是两个途径,一是遇到朝廷赦免,二是找良人婚配。 第一点要凭运气,第二点却能靠自己。 阿芹的神色霎时黯然,低头道:“你说的这些我自然明白,可是我自己是奴籍,哪个良人肯来娶我?若有,只怕或残或贫或是年老的鳏夫。若是好人家,只怕只能做妾。我爹娘就是奴籍,生下我也是奴籍。我寻不到别的路子,只能学了爹娘了。” 阿媛见她消沉,赶忙鼓励道:“谁说我家阿芹就遇不到好的良人了?这年头,奴籍的男子要娶个良家女子确实有难处,可奴籍女子嫁给良籍男子的却大有人在。我家阿芹这般品貌,还愁没有好姻缘吗?” 她这么说,阿芹方又绽出笑容。 阿媛不知阿芹和那个添祥发展到什么程度,两人虽是亲如姐妹,阿媛却知道有些事她没有资格去阻隔。况且以阿芹的性子,若是她认定了,只怕很难改变。 阿芹从小就在梅吟诗社长大,有个好的主家庇护,不知道外间人为奴为婢的艰辛,因而想法单纯,显得不思进取。 阿媛担心她,止不住又多点拨几句。 “阿芹,就算你真的看中添祥了,也要多几分打算。你当初被卖到梅吟诗社,卖身契当是在程娘子的手中,而添祥的卖身契当是在蒋娘子夫家那里。程娘子肯不肯配了你过去,蒋娘子的相公又肯不肯让添祥娶你,这还是两说呢,你莫要就私定了终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第 35 章 为何韩菱纱会死我写文后才明白,世世代代盗人坟墓啊  阿媛怔怔, 仍旧不知道开了口该如何说。 她杀了人了, 虽然是误杀,但这事儿发生在那么难以启齿的时刻, 她要怎么说,她说了又有没有人会相信她,就算相信她,可她的名声也毁了。 吴有德的死,如果被村里人知道, 他们会送她去官府吧。就算是误杀,她也要受牢狱之苦吧? 一瞬间阿媛脑海中闪过无数离奇又恐怖的画面, 头痛得要炸裂, 她只好拼命用双手捂住。 如果颜青竹这会儿没来,她平静得一会儿,终会振作起来, 想办法把吴有德的尸体处理掉。 可若这件事被颜青竹知道了, 阿媛不确定他会如何做。虽然她确定颜青竹心里是有她的,但在死了人这种大事面前,他会不会帮自己掩饰, 阿媛并不肯定。 “阿媛, 阿媛!”颜青竹见还是无人应答,终于揪心道:“我我撞门了!” 阿媛正想答一声“没事儿”, 好叫颜青竹离开, 奈何已是晚了。只听嘭的一声响, 门板应声而开,颜青竹已踏了进来。 眼前的情景实在叫颜青竹震惊万分,屋中一片狼藉不说,屋内一个活人面色惊惧,身子抖如筛糠,另一个仿佛是死了,周身惨如厉鬼。二人均是衣衫不整。 刚才颜青竹从后山割菜回来,正想将一大筐子收获放到阿媛家篱笆那里,就听到阿媛的惨叫。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阿媛家,丢了竹筐便冲到了门前。 颜青竹以为阿媛或许是不小心受了伤,或是家里窜出条蛇把她吓坏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眼前的情景。但他瞬间就猜想到大致发生了什么,并且肯定他的猜想没有错。他为阿媛遭受到的伤害感到无比的愤恨和自责,心口一阵强烈瑟缩,竟如剜心之痛。吴有德素来蛮横,但对阿媛多是讨要钱财,对于他竟敢将一双淫手伸向自己的继女,颜青竹也始料不及。 如果他今晨没有去后山割菜颜青竹深深捏紧了一双拳头。 阿媛直到颜青竹关好门,走到她面前,才反应过来她现在的处境,赶忙拉了被子哆嗦着将身体遮了起来。 “阿媛,你”颜青竹觉得这时候他说什么,阿媛听着一定都觉得刺耳。安慰的话他说不出口,若他是个女子,遭受这样的伤害,那人还是自己的继父,一定也生不如死。说报仇的话,地上那个应该被千刀万剐之人好像已经死透了。 阿媛听着颜青竹开口,以为他问吴有德的事儿,慌忙道:“青竹哥,我没有杀人,你相信我,吴有德不是我杀的!他要压过来,我只是踢开他,是他是他自己不小心踩到锄头摔死的!”她说得太激动,最后竟不由自主抓住颜青竹的袖子,眼神里充满恳求的意味。 她绝不是故意杀死吴有德,吴有德死了她也害怕,但如果吴有德没有死,她此刻恐怕清白不保,甚至已被蹂|躏得半死。 现在她和吴有德这个样子被人看到,往后再有什么清誉可言?她更不能因为吴有德一个早就该死的人,把自己一条命也赔上。 颜青竹潭水般的眼眸中漾起层叠的波澜,他抬起胳膊,将阿媛拽在袖子上的双手聚到自己掌心,轻声慰道:“阿媛,你莫怕,有我在,不会再让你有事了!”他紧咬了牙,手也握得更紧,自是下定决心,再不让这小鹿般的女子再添伤痕。 想起那个码头上将一包糕点弃如敝履的宋明礼,若是他知道阿媛已经清白不保,恐怕对她就如对那糕点一般。 如今已知这书生护不了阿媛周全,自己何必还要隐匿一腔情意? 阿媛冰凉的手上传来温度,又听得颜青竹言辞恳切,心方定下。 颜青竹这会儿才走到吴有德旁边,弯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果然是已经死透了。 “他这种人,死不足惜!”颜青竹的脸上首次出现了一种十分骇人的神情,好像吴有德没有死透的话,他一定要补上一刀。 颜青竹回到阿媛旁边,拾起床上散乱的衣服递给她:“别怕,你先穿上衣服。” 阿媛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一边整理着脑海中的一片混沌。 颜青竹背对着她,观察着屋里四周的情况,又将窗帘拉开一道缝来,看了看外面,路上空无一人,这个时间午饭已过,想必大多数人在自家田地里。而自己进来时,也记得路上没有行人。 他轻声问道:“阿媛,今日是个什么情况?你大致讲一下吧。”虽然问这些难免牵动她的伤痛,但不问又无法帮她。 阿媛整理好自己衣着,心中已平定了不少,便将事情避轻就重地讲来,“今日早晨去了后山,回来时便看到吴有德在我房间”关于宋明礼的地方,阿媛不便讲出,只说地上那些白银是她娘留下给她的嫁妆,她与自己存的钱藏在一处,不想今日被吴有德挖了出来。对于差点被侵犯的细节,自然也说得粗略。 颜青竹听完阿媛言说,也大概知道了吴有德先得钱财,又起色心,最后糊涂一死的经过。想来,其中有阿媛被污的痛楚,颜青竹对此没有细问。 颜青竹又问:“你几时回来的?路上可有人碰到你了?” “有的,来回都碰到了,跟好多村民都打过招呼了。回来有两刻钟吧。”阿媛回道。 颜青竹思忖一番,捡起吴有德脱在地上的衣服,走到吴有德身旁,背对着阿媛蹲下。 阿媛楞了楞,好奇颜青竹要做什么。 只见颜青竹抬起吴有德的一只手臂,将袖口套了进去。他这是在替吴有德穿衣服,动作小心翼翼,尽量不触动吴有德的头部,生怕移位。 阿媛不敢去瞧那具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觉得颜青竹的行为着实胆大,竟与他平日温和讷言的形象有些不符。 可阿媛不能肯定颜青竹这么做的意图,她慌忙理了理乱发,对颜青竹道:“青竹哥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她心里是有数的,当然是先把尸体掩藏好,以免被人发现,所以颜青竹替吴有德穿衣服,她觉得有些多余了,衣服特征反而容易暴露出蛛丝马迹,就算尸体衣不蔽体着实可怖,拿床单和麻袋裹住岂不更加方便。可她不便自己说出来这种想法,便试探般问道。 颜青竹的手上没有停下,仍旧细致地替吴有德穿上衣服,没回头,只道:“阿媛,吴有德的死迟早纸包不住火,还是要早些通知村里人。” 阿媛霎时如临深渊,她不顾吴有德惨烈的死相,几步跨到颜青竹面前,“青竹哥,你是不相信我吗?我真的没有杀人,真的是他自己踩到锄头。”阿媛心中失望至极,颜青竹刚说了不再让她有事,原来是一句空话来哄自己的。 颜青竹见阿媛神情又紧张起来,赶忙停下手中动作,起身道:“阿媛你误会了,我不是害你。我说了,他这种人,死不足惜!是不是你杀的,有什么紧要?若是我当时见了他欺负你,我便是杀他八次十次也是不够的!” 阿媛见他的样子不像是虚情假意,便恳求道:“青竹哥,那这件事可不可以不要让村里人知道?若是让村里人知道,然后报官,我这辈子可就没有什么盼头了。” “你不欲让村里人知道,那又有何办法?” 阿媛觉得颜青竹明知故问,便立即回道:“自然是将尸体掩埋起来!”见颜青竹并无异色,她接着道:“我们可先将尸体装入麻袋之中,暂放于床下。再清理好这边的一切,待到晚上便将尸体拉到后山掩埋。吴有德三天两头都不在村里,没人会知道他死了。” 颜青竹目色凝重,似是不赞成阿媛的说法。 阿媛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等待回应。 颜青竹终于开口道:“阿媛,这并不是个好办法。如今春耕,村民们都在各处田间地头走动,吴有德今日回来的事情,说不定不少人见到的。你今日也被瞧见在村中,时间与吴有德差不离,大抵别人想来你与吴有德定然是见过面的。 若吴有德就此失了踪迹,两三日还好,若是他数月不归,只怕你不好说得清楚。你回来之前,或许吴有德在你房间的动静早就被人瞧见听见。他用锄头挖出这么个坑来,想必动静不小。按你说的时间,他挖坑的时候,大抵正是村里人往田间送饭的时候,说不定真是有人知道的。这事如果你交代得对不上号,说不定还要引人怀疑。 眼下正是各家各户清丈土地的时间,有关赋税的事情村长自然要找到吴有德,若是这个人无故失踪了数月,至多到秋后纳税时,村长便要报到里正那里,里正若当做男丁逃税报到县衙,如此这事情便成了大事。 还有掩埋尸体的事情,近来夜间多雨,秧苗刚插下不久,最怕长时间淹水烂根,因着多有村民夜间也去巡视,挖沟排水。我们去后山掩埋,若其间碰到一两个这样的村民,便足以酿成祸患。” 一个是模样俊秀斯文,看着像读书人的年轻男子。只是他除了那张俊容与读书人肖似,身上的乡野装扮却是与读书人格格不入的。 还有一个也是乡野装扮的男子,年纪稍长,约莫三十来岁。形容却比那年轻男子粗鄙得多。手背上一条长长的刀疤十分可怖。 这三人中,先来桥上的是这年轻男子。他是个卖油纸伞的,当下便挑了空位将几把伞撑在地上,支了个摊子。 没过一会儿,穿褐色长袍的中年男人也上了桥,他看到年轻男子的伞,瞬间眼前一亮。此人乃是镇北付记伞行的老板。清明时节,祭拜扫墓有打白油纸伞的习惯,一时他店中白油纸伞的存货便卖缺了。恰巧镇中有家大户,过几日做丧,订了三十把白油纸伞。付老板不愿失了生意,便先应下,又往镇南急急赶去,想问个相熟的同行借伞应急。 不想他刚走上双子桥,便见了个年轻人撑了白油纸伞卖。他走过去细看,那质量成色均是上层,他着实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地摊上能有这样的上等货。 付老板当下问了价钱,年轻男子回了说三十文一把。 付老板觉得价格合理,若是在他店里面出售,这成色必得五十文一把,做丧要得多,打个折扣也得四十五文一把。 可按着商人的性子,付老板还是向年轻男子压了价,说自己要二十把伞,每把算二十五文。 年轻人却如何也不肯,说是买多买少都是一个价,三十文一把,不可再少。 付老板一来急用,他难得碰到个卖伞的,总比厚着脸皮去同行那里借伞要强。二来,付老板也觉得这伞的品质确实是值得起三十文的。 付老板当下便想付钱,这时桥上却来了第三个人,正是那手带刀疤的男子。 刀疤男子也是卖油纸伞的,正背了一筐油纸伞往双子桥上走。走了几步便听见了前面两人的对话。 刀疤男子插了过去,讨好地对付老板笑道:“老板,我这里正好有二十把白油纸伞,结实耐用,可是一等一的好货,我算您二十五文一把,您看如何?”说罢,取出背篓中的伞,撑开了给付老板看。 那年轻人见说好的生意因为这人出现有了变故,也并不气恼,由得付老板选择。 付老板看看刀疤男子的伞,又看看年轻人的伞,心中已有分晓。他眉头一挑,默然地点点头,也不理睬那刀疤男子,只转头对年轻男子道:“这位小哥,若你算我二十五文一把,我便买了你今日背来的所有伞,如何?” 这时刻,周围还未有人围观,只听得年轻男子要得了大生意,几个临近的摊位上倒是不少人侧目。 只是年轻男子的回答,更让他们不仅侧目,而且觉得可惜。 只见他神色平平,似乎不为所动,语气坦诚又礼貌地道:“这位客人,多谢您看得起我的伞,只是要拂了您的好意了。家中只我一人做伞,这样一把白油纸伞,看似简单,我一个人做却要花上起码六日,若是遇上不好的天气,恐怕八|九日也未必能成事。” 他撑开了伞,本是想更细致地向付老板展示,却忍不住自顾自细细抚摸起每一寸伞骨,专注而心疼,仿佛那是爱人的面庞,半晌才道:“这些衬子和批子,每一条都是经过数十道工序。这把伞,我敢说,用三年也不会有大的损毁。三十文一把,实在是最公道的价格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第 36 章 为何韩菱纱会死我写文后才明白, 世世代代盗人坟墓啊  难为她一个女儿家, 暗中行路, 闻见野猫叫|春, 如泣如诉,怕得瑟瑟发抖。 这会儿见了颜青竹房中明亮的火光,方觉得一颗心定了下来。 李幼蝉依着篱笆, 朝里面轻轻叫了一声,“颜哥,你在吗?” 里面没有应声。 李幼蝉捏住裙角,朝阿媛家那边望望, 见那里黑漆漆一片, 方又回过头来朝里面唤道:“颜哥, 你在吗?我是幼蝉。”这回的声音大了些。 没过多久, 终于见颜青竹修长的身影推门而出。颜青竹手上拿着外衣,一边往身上套上外衣, 一边往外去。他在屋内烤伞, 靠着炉火便只穿一件薄衫, 外间气温却仍旧有春夜的寒意。 颜青竹刚才也未听得分明, 屋内火苗噼里啪啦, 只隐约听得一个女声在唤他, 他想着, 或是阿媛有什么事, 赶忙拿了外衣便出来。 见篱笆外亮着一盏灯笼, 自然快步走了过来。离得近了些, 方看清那女子不是阿媛,心中有些莫名,便又放缓了脚步。 “幼蝉姑娘?”颜青竹走到篱笆前,方看得清楚,“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李幼蝉颊染桃色,好在夜间看不分明,只听她软软地道:“颜哥,让人家进去再说,好吗?” 颜青竹愣了愣,方推开篱笆让她进来。 李幼蝉轻移莲步,款款而进,却又见颜青竹并不邀她进屋,顿时有些羞恼,心道:“请得人家进来,又不让人家进屋,这跟站在篱笆外有何区别?好你个冤家,真是又傻又拙,待人家把事儿讲完,看你急也不急!” “颜哥,人家今天来,是有事情跟你讲呢。”李幼蝉压下心底的那点不快,语调仍旧柔得像丝羽一般。 颜青竹越发奇怪,只得道:“你说。” 李幼蝉的声音马上化若山间幽泉,低低啜泣,“颜哥,今日邻村于家请了媒人来我家里了我爹还挺满意的。” 颜青竹觉得这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啊,却又想起前几日李幼蝉托他做一把红色油纸伞,还要画两只形影不离的相思鸟在上面。因为李幼蝉对这把伞的要求颇多,颜青竹衡量之下,说是需得等上一段时间。 她现在定下婚约,莫不是择日就要出嫁,想以这红伞作为陪嫁之物,又怕我来不及做好,所以特来催促? 如此,颜青竹便可理解了。毕竟嫁妆是件大事,以红伞作为陪嫁是相当古老的习俗了,“油纸”“有子”,这是添丁的寓意。 既然别人赶着办喜事,自己推脱就说不过去了。 颜青竹当下便道:“那就恭喜幼蝉姑娘了。不知你婚期择在何日?你要的那把伞,我一定尽力做好。” “你!”李幼蝉气得狠狠跺了一脚,心道:“你个冤家,还要与我说这等话?” 当下却又忍住不发,只越发凄然道:“颜哥,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却也不必说这等话故意气我。我跟阿爹说了,就算于家有几十亩良田,我也不乐意跟着那个于大郎。只要颜哥肯上进,我们的事,阿爹或还能松口的。” 颜青竹一头雾水加上一头冷汗。 “幼蝉姑娘,你你这是说什么呢?” 李幼蝉絮絮道:“颜哥,你莫要人家把什么都说得清楚。你一个伞匠,没有田地,就凭一份手艺吃饭,若是以后老了,做不动了,又拿什么来吃?做伞做得再好又如何比得过耕地?耕地耕得好,收成便会多,卖了粮食,有了余钱,又可再置地,等田地多了,又可收佃户。你看,到了我爹这个年岁,便不用亲自耕种了,家里的田地还能荫庇子子孙孙。而你做伞的手艺,就算传到子孙手中,也未可发家致富啊。我阿爹有些顾虑再正常不过,他老人家也是希望我将来衣食无忧。为人父母的都是如此,你莫要恼恨。” 李幼蝉见颜青竹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以为他当真恼了,便又用湿哒哒的眼睛望过去,温声道:“颜哥,我晓得你做了十多年的伞,一时放下是不可能的。不如我跟阿爹商量商量,让你先学学农耕之术。一边耕地,一边做伞,并不妨碍。” 她声音忽而又变得娇羞,“等等我们成了亲,阿爹自要拨下些地给我们的。到时,就算自己不种,找些佃户来种也是可以的。伞你可接着做,不过耕种法子还是要懂得些的,否则每年秋天收成了,你连谷稻好坏都分不出,那可不成。” 李幼蝉觉得她今日足够放低姿态了,你没有田地,我家给你田地。你想要做伞,我也让你继续做。唯一一点要求便是让你学学耕种之法,若连这点你也不依,自己和阿爹真是无法再商量了。 来之前她想过颜青竹的态度,想她得知自己将许了人家,不知道何等心急,何等恼恨自己配不上她。却不想他是这等性子,明明心里难受,却还要撑个架子。自己若真的嫁了他人,看他悔也不悔? 可她李幼蝉毕竟是看中了颜青竹,他人又是俊,性子又不像一般庄稼汉那般粗犷,虽是没有田地的伞匠,但见了他做的伞,便知他是个做事认真细致的人,将来大抵是个温柔体贴的夫君吧。 若不是怕就此失了姻缘,她李幼蝉何苦撕去女儿家的羞涩面皮与他说这些? 当下李幼蝉眼波盈盈,看向颜青竹,只盼听完这番话,他有所觉悟,不再与她置气。 颜青竹愣怔了半晌,身子却似朝后面站了站,墨色的眉蹙起,连额头也皱出几道横纹,咬咬牙,他正色道:“幼蝉姑娘,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与你如何能讨论到这种事情上!我们并不是并不是那种关系!” 李幼蝉像是伸手触了刺猬一般,疼得跳脚,一拳锤到颜青竹胸口上,恨恨地道:“冤家,你这个冤家!到了这份上你还与我说这等话。等我嫁了别人,看你悔成什么样!” 颜青竹见她又是一拳过来,赶忙往后退了一步,堪堪避过。 李幼蝉娇嗔一般,数个粉拳又是袭来。颜青竹双手在前面胡乱挥动抵挡,又不住仓惶向后退去,直退得离屋墙还有数寸,李幼蝉方才收了手,在一旁伤心啜泣。 颜青竹缓缓喘着气,忙又解释道:“幼蝉姑娘,我绝不是与你置气。可是有什么事,叫你误会了?” 李幼蝉追打颜青竹时动作太大,小灯笼被晃得熄灭了,她一生气,索性把灯笼扔了,吸了吸鼻子道:“误会?误会什么?你平日待人家是如何的?今日倒不敢认了么?可教我高看你了!” 颜青竹叹了口气,眼神里甚是无辜,甚是迷惑,这让李幼蝉见了越发难以控制住一腔怒火。 “你镇上卖六十文一把的花伞,在村里也至少要卖四十文的,却白白送了我。这不是待我不同吗?”李幼蝉虽是问话,其实语气肯定得很。他待她,就是不同的! 颜青竹一怔,想起事情发生的原委,实话道:“那把伞那把伞是晚上赶工做的,屋里暗,我把伞面贴反了,可所有工序都做完了我才瞧见。本是想拆了重做的,恰巧你那日来看上了那把伞,说是花色画得朦胧,合你心意其实那是因为贴反了。我想着这种残品收你钱不合适,才说的你若喜欢,拿走便是。并并不是你理解的那般意思。” 李幼蝉想不到他这么说,让她有些下不来台,瞪大了眼睛气道:“那人家后来又去你那里选伞,见你做了十多把伞,伞面上都画的竹子图案,每把伞的竹子上还画一只蝉的。这不就是青竹与幼蝉的意思吗?你你别又不承认了!” 颜青竹感觉受了莫大冤屈,可惜对方是个娇滴滴的弱女子,他若冲她发火,只怕又惹得她哭哭啼啼,当下只能苦笑摇头,耐心解释道:“这个图案叫做‘瑞竹蝉鸣’,竹子寓意节节高升,蝉鸣便可寓金榜题名,想升官发财的人,或是上京赶考的学子最喜欢这种图案。我画这个图案,是迎合当下风气,这不过几个月就是三年一次的秋闱吗?” 李幼蝉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身子轻颤起来,眼神呆呆的,过了半晌,方痴痴地朝颜青竹看过来,语声也再无刚才的半分跋扈,悠悠然般飘出几个句子来,“那上个月人家让你做把伞送到我家来,要红的伞面,上面画两只相思鸟,又要紫竹做伞柄,刻镂空的鸳鸯戏水图,还要红漆木作伞顶,包个绣了‘喜’字的红纱。人家听镇上的姐姐说,大富人家收彩礼,都有这种贵重的伞呢。这种伞又贵又耗功夫,你若对人家没意思,干嘛要答应下呢,难道会不知道其中意思吗?还跟我说一时半会儿做不好,人家以为你是要更加用心做的。” 颜青竹擦了擦额上的汗,心道:“伞的意思我自然知道,可你的意思我哪里知道?原来让我做好伞送上门竟是提亲的意思。当时只想着,若是普通一把伞,我做了给你,少收些钱也无妨,可你要求的这把伞,工序太过繁复,雕花绣字还要另请师傅。到时候若收你便宜,那对自己而言近乎亏本,若是收得赚了,又怕一个村里不好相处,这才推说一时半会儿做不好,实是推脱的意思,没想到竟被误会至此。” 颜青竹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便不欲说得太过直白,以免伤了她面子,只道:“幼蝉姑娘,我这人木鱼脑袋,当时确实不懂什么意思。叫你误会,实在有愧。” 书院和宋明礼的态度,应是息事宁人了。毕竟,讲理的君子遇到蛮横的小人,再有一个唯唯诺诺,连辩白都恐怕无力的宋明礼,如果把事情闹大了,足以使得宋明礼以及瑜枫书院都颜面无存。 阿媛实在想不到宋明礼竟是这般懦弱无能的人,一个有功名在身的人,竟然被一个低贱莽夫威胁!如果他当日没有被胁迫写下婚约,也没有向吴有德提供半分钱财,吴有德就不会把他当做软柿子再三相逼,事情便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自己一年来的辛苦也不会显得如此徒劳! 再者,他竟是从来不了解她的为人的? 虽然他们只相处了两个月,但一起谈论诗词文章时,不是都将对方引为知己,大感相见恨晚的么?即使她有那样一个后爹从中作梗,他也不该闷不吭声就怀疑她和吴有德是一伙的! 俊朗外貌与内在才华的背后,宋明礼或许只是一个不能辨别人心是非的弱者。 可她去怪这个同样受害的人,又有何用?只怨自己当时有眼无珠。 而吴有德,自己或许高看了他。以为他花了大力气去巴结宋明礼,总归是要图谋一个长久的利益,起码要等到宋明礼应试不中,才会翻脸。如今离乡试也不过数月,他竟就为了区区赌资割断了钓鱼的长线。自己素来未雨绸缪,百般思量,便用自己的思维去衡量了一个鼠目寸光的人,真是可笑的很! 吴有德也不对着阿媛撒气了,颠了颠沉甸甸的腰包,又往自己身上系好。他觉得今日多拿了十六贯钱,也算多少填补了宋明礼欠他而未还完的损失。 今日也就那么巧了,吴有德喝酒回来,神智还不清醒,错把阿媛的房间当做自己的房间进了。他与从前一样到处漫无目的地翻箱倒柜,发泄酒劲,胡乱找寻些还可典当的东西。阿媛也没在家,鬼使神差的,吴有德搬开了她的床。地下那块阿媛刚翻过没多久的土巴,再掩饰也被吴有德这种搜刮钱财的老手看出了古怪。 吴有德提了家里那把早生了锈的锄头一阵开挖,也是老天爷不长眼,阿媛辛苦存的钱就这样被他侵吞了。 “有了这些钱,够老子在枕水镇租个漂漂亮亮的宅子了。不过这吃的喝的赌的,好像没有余钱了。”兴奋过后又变得沮丧的吴有德突然扫了神色灰败的阿媛一眼,心中好似打起了什么主意,“老子白养你十多年,是你该报答老子的时候了!过了清明这阵,你就尽早挑个好日子嫁到邻村去。张老三家儿子今年二十二,跟你正合适。不指望你多孝敬,能得三十两银子的聘礼就不错!” 吴有德琢磨着,张老三喝的酒比自己好,赌的钱比自己大,区区三十两银子,不可能拿不出来。等成了亲家,找张老三拿酒喝还不容易。 阿媛却是知道,张老三生下的这个儿子是个有问题的。具体哪里有问题,她不知道,但临近的几个村子都晓得,张老三为他家这个不寻常的儿子找了好几个媒婆,仍旧二十二了还说不上一个愿意的。 寻常乡下人家嫁女儿,通常收到些粮食鱼肉布匹作为聘礼,能拿现银出来的都是村中富户,出上二十两的,一百户里恐怕都没有一户。 吴有德想要三十两银子,这是镇上有钱人家签卖身契买清白漂亮女儿做近身侍女的价格。 不过张老三为了张家传宗接代的大事,说不定三十两还真舍得的。 “吴有德,你想把我卖了?”阿媛冷冷问出一句,默默站了起来。 吴有德正想开口,阿媛挥出刚才趁吴有德不备悄悄藏在身后的锄头,使劲朝吴有德的脑门打去。 吴有德冷不防这一击,差点就要被打中,他慌忙伸出手一挡,这一锄头正好打在他手臂上。 吴有德吃痛,嗷嗷大叫起来。 “你不是人,我娘嫁给你没享一天的福!如今她走了,你又来害我。你这样的混蛋,活着是老天爷没开眼。”阿媛一边骂一边接着拿锄头朝吴有德追打。她现在脑中只有仇恨和悲愤,大有和吴有德斗个你死我活或是同归于尽的架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第 37 章 为何韩菱纱会死我写文后才明白, 世世代代盗人坟墓啊  李幼蝉推开篱笆,提步便往回走去。 “幼蝉姑娘, 等等!”颜青竹叫住她。 李幼蝉方又停下,回过头来, 悠悠地望着他,“你还有何话说?”他若后悔了,我也不能再软了态度,非得让他求我不可。李幼蝉如是想着。 颜青竹拾起地上那个小灯笼,抖了抖灰,朝李幼蝉道:“你灯笼忘拿了,天黑了, 你还是把灯笼带上吧,我给你点燃了它。” 李幼蝉彻底黑了脸,再无半分留恋,提步便跑,再没有了刚才迎风摆柳般的袅娜姿态, 恍若一只受伤的兔子仓皇出逃,一袭背影很快消失在暗夜中。 颜青竹愣怔片刻,提了灯笼追出去。到底是夜深人静的时分,她一个女子若是出了什么事, 颜青竹到底是不安心的。 颜青竹只追在李幼蝉二十步开外,见她悄悄然推了门回家, 看看手中那盏灯笼, 觉得放在自己这边总不合适, 便将灯笼插在了李家院子的屋檐下,方才叹了口气,独自返回。 阿媛已在窗前看完这从头到尾的一幕,这时方拉好窗帘重新回到床上。刚开始李幼蝉还压着声音,越到后面越是声嘶力竭,似乎忘了对面还有自己的存在,阿媛便将整个事情听得七七八八了。 原来青竹哥并不喜欢李幼蝉,阿媛拉了拉被角,觉得早上那种奇怪的感觉消失了。 又想到李幼蝉,却觉得她有些可怜又可爱。这人虽是自视甚高,但毕竟她家里是村中富户,人又长得好看,自是有资本自傲的人。想她比自己还要大上一些,这个年纪还未出嫁,必是家中父母十分宠爱,自己也挑挑拣拣。 她不愿接受原本的安排,而是想自己寻一个合心意的,可见得她也是颇有勇气的。虽然相中的人并未看中她,但到底是努力过了。 大华朝的律法中,男女婚姻的自由度比之前朝大有提高,良籍男女到了一定年龄可自行婚配。除了不适龄和有婚约等情况,父母并不能横加约束。 可律法规定是一方面,实际执行又是另一方面。在民间,上自世家富户,下至平民百姓,父母之命的婚姻仍旧是十分盛行的。 阿媛见着李幼蝉的行为语言是有些可笑,但这可笑中倒也有令人钦佩的地方。显然李幼蝉自己是个有些想法的人,而她家里人大抵也是尊重她的,否则她这种敢于将自己情感私相授受的精神,连萌芽也未必有了。 便是这种敢于争取的态度,在世家女子中也少有。阿媛在梅吟诗社见过许多娘子,她们中,自然有程娘子那般面容温柔,心中却似潇洒落拓大丈夫一般的人,但更多附庸而来的世家女子,却未能如程娘子一般。她们会写春情满满的诗作,却未必敢真正去找一个符合自己心意的人。到得嫁龄,多数也是按家中的安排找了个门当户对的郎君。那个当初在她们诗作中或仗剑或吟诗的翩翩少年,大抵便是个美丽的梦罢了。 世家女子大多还是循规蹈矩,反而不如李幼蝉这个自作多情的村姑来得真切。 阿媛觉得自己的想法好像有些矛盾。颜青竹不喜欢李幼蝉,她觉得好似有点莫名安心的感觉,而李幼蝉富有勇气的行为她又觉得难得,为她不能得到所爱感到可惜。 转而又想,那青竹哥为何不喜欢李幼蝉?她是个不错的姑娘啊。难道就因为不愿意学耕地,不乐得人家瞧不起他这个伞匠? 慢慢地,脑海中又想到了宋明礼的样子。 一个女子自作多情的样子便如李幼蝉那样,一个男子毫无爱意的样子便如颜青竹那样。那宋明礼与她呢?自己多番体贴,而他却越发冷淡,这情形像极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样子。往日自己总安慰自己,因为他忙于功名之事,才无法记挂自己。如今想来,颇像个可笑的理由。再是忙碌,说句关心话的时间总有的。 若说他对自己无意,又何必许下红叶之盟?若说他对自己有意,为何如今态度判若两人?莫非他下得山后,另择芳枝? 宋明礼相貌堂堂,前途一片大好,阿媛自是喜欢他的。可她的爱意中也不乏私心。宋明礼考中举人后,便可为候补官员,逢人也要称他一声老爷。吴有德纵使再难缠,见了官员也要矮三分。嫁得良人,割开与吴有德生活上,乃至户帖上的纠葛,这是阿媛的心愿。再者,能嫁个有功名的人,她娘泉下有知亦是安慰了。 可若宋明礼这头出了问题,阿媛一年的努力便是白费。心中已打定主意,虽是宋明礼不让她再去书院相见,但她下次去镇上,如何也要设法相见,将事情问得清楚。 想到这里,有些困倦,阿媛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晴好的夜过去,第二日早间又是蒙蒙细雨。 阿媛收拾一番,往厨房中查看,见剩下的糯米粉不多,仅够做二十个糕团的样子。阿媛从来不敢在家中储多了各类食材,深怕吴有德见到了,以为她的买卖这般赚钱,便难以再用十多个钱打发他。 昨日在枕水镇卖糕,也曾问过各种材料的价格,因为节气中糕点都涨了价,连并着一些材料也浮动了价格。阿媛便没有购买,相信过得几日价格自会掉落。 看来今日是无法去镇上了,如此也好,一来算了时日,吴有德这两日,或早或晚,该是要回来了,若被他见着自己做糕,或许又要提钱的事,她做糕,一向也是趁他不在的时候;二来颜青竹上次采来的茼蒿,艾草等野菜也差不多用光了,她今日得去后山再采些,先把汁儿绞出,明日便省了功夫。 阿媛怕午后的雨会下大,便趁着午前出了门。 对面的院子中空无一人一物,屋檐下那个小窗边上常放着的背篓此刻也不在那里。看来颜青竹见着下雨,已收了院子中的工具,又拿了背篓往后山去了。 想来又是去伐竹,顺带挖些笋子。 阿媛想到他昨日被李幼蝉纠缠,回来还要烤伞,也不知几时睡下的。今日又早早地起来,这人倒是勤勉得很。 却又想起昨晚上李幼蝉的一番话,说颜青竹做伞的手艺不能发家致富。这番话阿媛是不同意的,镇上便多有携技发家的手艺人,制瓷,染布,织造,刺绣这些江南主产不知道饱肥了多少匠人商户,只是前朝商人匠人的地位都不高,大有重农抑商之势,到了本朝,虽风气大改,但一些自视甚高的农人瞧不起匠人商人仍是常见的现象,毕竟大华朝建立时间尚短,很多年长者乃是两朝子民,乡间也尚不能如城镇开化。阿媛觉得,到底是在南安村这个远村,即使富裕人家,也难免鼠目寸光了。 说到鼠目寸光,又想到自己的母亲柳巧娘也甚是不看好匠人的,这个词也说到自己母亲一般,阿媛赶忙止住脑海中关于匠人的思绪,打伞往后山行去。 南安村的后山甚是荒芜,因为地势陡峭,并没有人在这里开采田地,向来人迹罕至,只有一些杂草丛生的坟头埋在那里。 阿媛每次从这些坟头前走过,都有些胆寒,不由得加快脚步。 可一过了这些坟头,景致却变得如在画中。 高大的楠竹遮天蔽日,成片丛生,脚下是新笋冒出的尖尖脑袋,头上竹叶轻摇,滴滴丝雨带着微凉的惬意落在肩头脸上。 几弯山泉如白练般在竹林茂密的山坡上蜿蜒垂下,流水涓涓,常年冲刷摩挲,将嵌在其中的小石头打磨得光滑圆润,晴好时有阳光散落而下,便散发出如玉的光彩。 山泉在山坡下的平缓处汇流,形成一汪浅水,野花水竹遍生其周,诱来各式各样美丽的昆虫。 阿媛犹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这方竹林便是颜家父子常来之地,她也常跟着来玩的。楠竹柔韧,伐下可做伞骨,水竹坚固,伐下可做伞柄。而她爱做的事情,是采了竹叶让颜青竹一双巧手给她变出个蝴蝶来。 阿媛脑中回忆着自己顽皮的往事,脚下将散落的笋壳竹叶踩得窸窸窣窣,忽而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割草的声音,阿媛抬头一看,正是颜青竹弯腰站在那里,心想,后山这么大,没想到竟会碰到,脸上竟有些火辣辣的,这莫名的感觉,自己也有些不解。 颜青竹正寻了几株鲜嫩的艾草割下,旁边背篓已是满了大半,细瞧之下,辨认出乃是麦浆草和茼蒿。这些东西平日里做菜不常用,全是她做糕时才用到。 阿媛想到那日早晨,颜青竹嘱她不要一个人来后山,要采什么,他可帮忙。 忽而觉得眼睛酸酸的,却又不欲上前和他打招呼。因着昨日晚上偷偷看他与李幼蝉说话,到底像窥了人家的私密一般,心中有些心虚和惭愧。若是颜青竹猜到她也许听到了,岂不更加尴尬。 “是了,我是他家妹子来着。不知道我哥他在不在书院,如果在,麻烦老先生帮我通传一声,说我在码头等他。”阿媛虽不喜那声“妹子”,可这倒也免了她费力解释。又见这老者虽为洒扫,身上却含儒雅之气,因是常年在此工作,得以诗书熏染所致,便也呼他一声“老先生”。 一声“老先生”倒是对老者十分受用,好像他一个扫地的突然变成了讲台上口若悬河的人物,他终于笑道:“宋秀才在房中温书,我这就替你传话去。” 阿媛从大篮子里摸出两个青团来,递给老者,“老先生,多谢你了。我自家做的吃食,你莫嫌弃。” 这老者本就是个孤寡的,突见了一个嘴巴甜,性子又好的姑娘,不禁有些欣喜,接了东西,脸上笑出花似的往门里去了。 阿媛怕的,便是他不尽心。如今见他倒是个容易收买的人,不觉好笑。 阿媛在码头上踟蹰好一阵,这才见到一个面容清俊,形神儒雅的年轻男子朝她这边走过来。他今日头戴黑色唐巾,身着淡青色交领袍子,领部缀白色护领,腰上松松系着一条细如丝绦的革带,越发显得身姿颀长,身上未佩一玉,手中亦不持折扇,却已散发出足够的才子气韵。她不禁笑着朝他走了几步,却见他神情并不愉悦。 宋明礼刚才听得门人笑嘻嘻地来通报,说他家一个漂亮远房妹子来找他。 他有些奇怪,他是个外乡人,来枕水镇习学已有数年,难得回家一次,也未听得家中说起有过什么远房妹子。 难道是他如今有了功名,当下又临近乡试,便惹得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有了不着边际的心思? 他一路想着,便走的慢了,待视线一晃,看到的竟是阿媛,他突地心中一滞,脚步有些跨不动了。当下情形似乎比见了亲戚还叫他头疼。 难道她怕自己不来相见,扯谎说是自己的亲戚? “阿媛,怎么是你?”迎着面前少女的羞涩笑意,宋明礼也勉强挤出了一丝不自然的笑。 阿媛见他笑了,便不自觉低下头,“几个月没见了,我想着来看看你。”她恰巧看到自己绣鞋上的几个泥点子,赶忙状似无意地往后缩了缩脚。 她没听到宋明礼说话,半晌了不禁有些尴尬。她想起什么,终于从大篮子里拿出给他留的糕点。 卖得没剩下多少,又拿了两个给门人,如今看着更少了。 她已经趁着等他的时候,重新将糕点包齐整了,现下便取出递到他手上,有些期盼地道:“我做给你的,手艺不算好,你当是过节应个景。” 阿媛听得他轻轻应了一声,又不说话,心中顿时有些小小的失望。 “那我不妨碍你温书了我回去了。”阿媛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小声道。 眼下已近晚饭时分,出游的学子们已陆陆续续上了码头,往书院走了。 宋明礼不知道是否错觉,总觉得有几个学子路过时侧头看他,似笑非笑的。 “嗯,天色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路上小心。”宋明礼有些心慌地说道。 阿媛点点头,转身缓步朝码头行去,心里想着他咋就不和自己多说两句话? 正想着,她听见宋明礼追逐的脚步在她身后响起,她欣喜地回头。 宋明礼停下脚步,似是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今秋就要乡试,我这几个月都会加倍努力,难再有别的时间” 他这是怕她再来找他,耽误他时间了?阿媛心里虽不舍,但想着他这么努力不也是为了他们的将来吗? 想到这层,阿媛反倒释然了。 “你放心,你好好待在书院,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不会耽误你的。只是你也要注意身体,不要为了读书把身体熬坏了。” 宋明礼松了口气,终于笑道:“那你路上小心些。” 阿媛看到他对自己笑,总觉得他心里是有她的,只是因为学业才一时疏忽了她。 也罢,待他考中举人,禀告了他家里他们的婚事,婚事定下来了,他见自己也不会这般扭捏了。 读书人最是忌讳所谓私相授受了,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现在见着自己才会跟以前在山上的南安村不一样。 阿媛如是想着,人已经一步三回头地走到码头了。码头下刚好有只摆渡的船,只差一人就满员了,阿媛上船付了钱,乘客们立马催促船夫开船。 大桨划开,码头在视线中被荡得越来越远,阿媛早就看不清宋明礼的眼睛,他到底有没有也在看她呢? 宋明礼见那船远了,心下稍安,却忍不住叹了口气,望着手中的油纸包一筹莫展。 蓦地,他肩膀被人从后拍了一下,他受了惊吓般转过身去,却见是他在书院的好友——刘靖升。 刘靖升比宋明礼大两岁,今年整好二十,如今也是秀才身,与宋明礼一样,只等秋试,一展才华。 “明礼,你怎么吓成这样,我不过看你出神,拍你一下罢了!”刘靖升眼神满含戏谑,笑道,“怎么?那个山里佳人把宋兄迷得神魂颠倒了?” 宋明礼觉得额头已渗出一些冷汗,“刘兄,你我都是读书人,这种话不可乱说!” 刘靖升虽是书生,但祖上却经营过大买卖,到父亲这一辈弃商置田,因而脱离商籍,到他这一代便可参加科举了。刘靖升小时曾跟随祖父经商,眼界开阔,为人不拘小节,对着宋明礼经常开些玩笑。 平时也不见宋明礼反驳,如今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反倒更忍不住要打趣。 “还说没有?你手里拿的,莫不是佳人所赠?”刘靖升刚才就模模糊糊看到雨雾里一个娇小的身影。 宋明礼见瞒不过,只故作正色道:“刚才那位是南安村吴家的姑娘,我去年游学路过南安村,在吴家借宿过几日。她家贫,我走时多给了些钱,人家父母记挂着这番情意,现在知我孤身一人在镇上,特意让她送些东西过来。” 刘靖升迟疑着点头,“我倒是记得你去年出去过一阵的。”他伸手去抓那油纸包,“让我看看送了你什么好东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第 38 章 为何韩菱纱会死我写文后才明白,世世代代盗人坟墓啊 颜青竹留阿媛在自家睡下, 怕她嫌弃, 主动提出换下床单被褥,阿媛红着脸, 婉言拒了。 颜青竹也知道她脸皮薄,让他睡自己的床,她怎会好意思, 是以并不相劝。又想着,两人待在一处,能和她多说说话,也是好的。 阿媛靠在墙角小寐了数回, 毕竟是睡不踏实,没一会儿醒来了便觉得脖子酸痛,低头却见身上多了条毯子。而颜青竹呢,不是守着炉火, 就是借着火光网伞,如此不知疲惫,显然对偶尔的夜间忙碌已然习惯。 阿媛这一夜醒醒睡睡, 醒来时便和颜青竹聊几句话, 困了便依在墙角眯着眼看他慢慢劳作,直到眼皮眨巴眨巴,才慢慢合上眼睛。其实她午间才睡过一次, 困倦的时间并不多, 只是觉得这样相处十分惬意, 她睡着了,还会有个人时不时看看她,虽是连床都没有,却比被被褥包裹着还要安心。 唯有的一点顾虑,便是她担心石寡妇牵挂,想早些归家。又想到石寡妇说过晚了便别回来的话,想来她见到雷雨天气便会知道自己为何未归,便不会太过焦心或是误会了。 天色微明时,天空被洗涤出宝石般的湛蓝色。雨水彻底住了,树叶积攒了许久的水珠一滴滴滑落到瓦片上,发出悦耳的响声。屋檐下的鸟巢中,两只幼鸟探出头来,望着院中偷偷溜进来的三花老猫叽叽咋咋叫了起来。 阿媛循着鸟叫推窗往外看去,那猫儿正欢快地去追一直蹁跹的蝴蝶,淋过雨水的松软土地被它踩出一个个梅花似的爪印。 阿媛吸了一口带着清新水雾的空气,想到以后是不是会住在这里,顿时唇角弯弯。 忽听背后的颜青竹道:“伞好了呢。” 回头见他拍拍已熄了火的炉壁,如释重负地一笑。 阿媛也是一笑,时间如滴漏,看似满载,不知不觉也就流逝了,甜蜜的时光总是显得短暂,还有很多很多话没来得及说呢。 颜青竹从卧室取了一个小箱子出来,放到桌上。 “阿媛,忘了跟你说了。那些钱,我收到这箱子里面了。对面的房子空了,我怕放那里不安全,就放到我家里来了。” 阿媛知道了他说的是那二十六贯钱。想到宋明礼的那些钱也在里面,过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去还他了,可当下回去又不便抱这么个沉甸甸的箱子。 “青竹哥,这些钱还是先放你这里吧,等我需要的时候再来取。” 颜青竹笑着应了,看着外间天色,知道她要走了,顿时有些依依不舍。 颜青竹送阿媛至门外,两人便一齐看到落在门口地上的竹篓。阿媛想起昨夜惊慌地扑倒他怀里的情形,心头又扑扑跳了起来。 “阿媛,我送你回去。”颜青竹拾起竹篓,拿窗边搭着的一块布仔细擦了擦。 阿媛低头绞了绞袖口,脸上浮起淡淡红晕,低声道:“不用了。”心头有些恼恨自己没出息,都认识十多年了,有什么好害羞的? 半晌没听见颜青竹说话,又抬头小心地看看他,只见他眉头微蹙,好似有些失落。 阿媛小步朝颜青竹靠近了些,解释道:“我还守着孝呢,走在一起让人家看到了不好你回头来石婶子家我下厨。” 颜青竹弯起唇角,露出一点白白的牙齿,眉梢眼角也都舒展开来,漾起悦色。 “好!”他马上便应了,好似怕她开了玩笑不认一般,伸手将她的腕子抬了起来,将竹篓的提手送到她掌心,又握住她的手背将她手掌蜷曲起来包住那提手,终是柔声道,“路上小心些。” 回去的路上泥泞一片,阿媛一手提着篓子,一手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走着。颜青竹假意在篱笆边忙活,实则是瞧一瞧她走远的背影。 手上似乎还有余温,教阿媛走几步就忍不住弯一下唇角。又怕有过路人看见,便索性低着头走。 阿媛渐渐走至村中,路上已是踩下不少大大小小的脚印。抬眼望向山间田埂,稀疏的翠绿间穿梭着一个个弯腰忙碌的身影。 暴雨后最怕积水和秧苗倒伏,这一日的村民只怕有的忙碌。 清晨的路上,大概只剩下她这么一个闲人了。 就快走到石寡妇家门口了,阿媛见到路上零零散散落着一些果核,上面还粘着一些未被食尽的金黄果肉。 是枇杷。 谁没事儿往路中间扔这个呀?要扔该朝路两旁扔才是。遇到眼神不好的人,一跤踩滑可不是好事。一定是村里小孩子干的好事。——阿媛正低头瞅着,前面的光亮一下被挡住了。 “媳妇儿媳妇儿”阿媛吓了一跳,猛然抬头,一个二十多岁光景的小伙子正站在她面前。说是二十多岁,其实也只是靠他高大的身量,健壮的体格,成熟的五官,以及一身沉稳的灰蓝色衣着模糊辨认出的。 至于此人的神情举止,尤其是脸上与他体态甚为违和的憨笑,还有他明显低沉成熟却还莫名带着些童稚气息的声音,足以让人一眼便断定他并不是个正常的人,又或许他是在装疯卖傻。 阿媛吓得退后一步。 “媳妇儿,媳妇儿,你吃,你吃。”呆傻的男人一把伸出手来,不知何时,手上多了几个又大又黄的枇杷。 他的手很大,很有力的样子,只是指甲间带着些褐色,应该是剥枇杷留下的印子,显得有些污秽。 阿媛不由蹙眉,半晌,他依旧伸着手,但并没有进一步靠近她。阿媛觉得他没有恶意,看来真是个傻子。不过她并不敢伸手去接,只对傻子哄道:“我不吃,你吃,你吃!” 只盼这傻子听了话,快些离开。 哪知傻子听了这话,顿时歪眼斜眉,嘟起嘴来,十分沮丧。 “你吃,你吃呀!后山采的好多猴子抢”他的神情配着成熟的相貌,显得十分滑稽。 但阿媛被他挡住去路,如何也笑不出来。 傻子又挥着他那只捏着枇杷的手朝阿媛跨了一步,“你吃嘛,媳妇儿。”他咧嘴笑得憨厚,语气像是在哄一个心智比他还小一些的孩子。 阿媛吸了口气,大声对傻子道:“你看那边!”阿媛的手往左边一指,傻子侧头看了过去。 趁着这空档,阿媛朝右边跨出一大步,离开傻子阻挡的范围,一溜烟地往石寡妇家里跑。 阿媛想,既然是傻子,还是个看起来很有力气的傻子,不管他是什么企图,还是先跑掉吧。这会儿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若这傻子起意轻薄自己,那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媳妇儿,媳妇儿,你别跑,给你留的。”阿媛刚跑出几步,发现被骗的傻子竟追了上来。他的脚步在泥地里踩出急促的啪啪声,他身材比阿媛高大许多,跑起来像只敏捷的猎豹。 他这一追,阿媛更是六神无主,拼命加快了脚步,像一只被野兽追赶的兔子。 “石婶子,石婶子——”终于跑到了石寡妇家门口,她喘着气,啪啪地拍门,回头见傻子已快追到身后,她吓得直想踹门进去。 好在石寡妇很快开了门,见着那傻子跟在阿媛后面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满脸的怒气,“你这个傻子,都赶你走了,还敢留在我家门口!” 阿媛一步跨进了门里,站在石寡妇身后。 傻子一脸委屈,碍于石寡妇泼辣,却又不敢进去。 “枇杷,我后山摘的。你吃我走。”傻子嘟着嘴,眼睛直直地看着只露出半个身子的阿媛,却伸手将枇杷塞到石寡妇手里。 她二人未及反应,傻子已经反身走了。啪啪地使劲踩在泥地里,仿佛赌气一般。泥点子因着那力道飞溅起来,瞬间粘满他原本干净的裤脚。 阿媛这才放下心来,喘了几口粗气,踉跄着步子走到水缸边,拾起瓜瓢舀了一瓢清水往自己喉中灌去。 石寡妇赶忙关了门走过来,一把拉住了阿媛的手,“莫要喝这生水,你身子弱,小心待会儿肚子疼。”说罢,从厨房里拿了陶碗,倒了些凉开水给阿媛。 阿媛一咕噜喝下,觉得解了渴,方道:“石婶子,这是哪家的傻子?他刚才就来过?”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村里怕是没有这号人。”石寡妇插着腰,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道他啥时候蹲在院墙外面的,我大清早开门泼水,差点泼到他身上。嘴上一直叽里咕噜说要‘找媳妇儿,找媳妇儿’,天杀的,老婆子守了半辈子寡,差点被这呆头鹅污了名声。” 阿媛听她说这个,又想起昨晚上颜青竹讲述的那段往事,不觉有些唏嘘,看着石寡妇的眼神便掺杂了些怜悯。 石寡妇浑不察觉,只奇道:“青竹这小子,怎么不送你回来?让你无端端地也遇到这臭傻子?” 阿媛抬起眼,赶忙解释道:“是我让他别送的,这么一小段路,我自己走,不打紧的。遇到那傻子,是意外。” 石寡妇掩嘴笑了起来,眼角挤出深深的鱼尾,“现在就忙着替他说话了?我看你将来怎么办啦?” 阿媛顿时臊得发慌,想起昨晚一夜未归,还不知如何跟石婶子说道,只怕说了更要被她取笑,只得讪讪一笑,将碗拿着往厨房里去了。背后是石寡妇的笑声悠悠传来。 放下碗来,却不再想些害臊的事,转而想到刚才那傻子。 他的衣服沾染雨水和泥土,但看的出衣服的质料很好,不是村里人,又不像普通农人,他到底是哪里来的呢? 他知道后山,知道去那里摘枇杷,那他应该是熟悉这带环境的,他生活的地方应该离南安村不是很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第 39 章 为何韩菱纱会死我写文后才明白, 世世代代盗人坟墓啊  同一时间,阿媛听得她家院子里传来一个挺大的响声,像是什么重物落到地上了。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到她的房门前。 “阿媛, 你怎么了?”是颜青竹关切地问。 阿媛想,一定是她的惊叫把颜青竹引来了。 她犹如刚从噩梦中惊醒,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颜青竹敲了敲门,更大声地道:“阿媛,你没事儿吧?” 阿媛怔怔,仍旧不知道开了口该如何说。 她杀了人了, 虽然是误杀, 但这事儿发生在那么难以启齿的时刻, 她要怎么说, 她说了又有没有人会相信她,就算相信她, 可她的名声也毁了。 吴有德的死, 如果被村里人知道,他们会送她去官府吧。就算是误杀, 她也要受牢狱之苦吧? 一瞬间阿媛脑海中闪过无数离奇又恐怖的画面, 头痛得要炸裂,她只好拼命用双手捂住。 如果颜青竹这会儿没来, 她平静得一会儿, 终会振作起来, 想办法把吴有德的尸体处理掉。 可若这件事被颜青竹知道了, 阿媛不确定他会如何做。虽然她确定颜青竹心里是有她的, 但在死了人这种大事面前,他会不会帮自己掩饰,阿媛并不肯定。 “阿媛,阿媛!”颜青竹见还是无人应答,终于揪心道:“我我撞门了!” 阿媛正想答一声“没事儿”,好叫颜青竹离开,奈何已是晚了。只听嘭的一声响,门板应声而开,颜青竹已踏了进来。 眼前的情景实在叫颜青竹震惊万分,屋中一片狼藉不说,屋内一个活人面色惊惧,身子抖如筛糠,另一个仿佛是死了,周身惨如厉鬼。二人均是衣衫不整。 刚才颜青竹从后山割菜回来,正想将一大筐子收获放到阿媛家篱笆那里,就听到阿媛的惨叫。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阿媛家,丢了竹筐便冲到了门前。 颜青竹以为阿媛或许是不小心受了伤,或是家里窜出条蛇把她吓坏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眼前的情景。但他瞬间就猜想到大致发生了什么,并且肯定他的猜想没有错。他为阿媛遭受到的伤害感到无比的愤恨和自责,心口一阵强烈瑟缩,竟如剜心之痛。吴有德素来蛮横,但对阿媛多是讨要钱财,对于他竟敢将一双淫手伸向自己的继女,颜青竹也始料不及。 如果他今晨没有去后山割菜颜青竹深深捏紧了一双拳头。 阿媛直到颜青竹关好门,走到她面前,才反应过来她现在的处境,赶忙拉了被子哆嗦着将身体遮了起来。 “阿媛,你”颜青竹觉得这时候他说什么,阿媛听着一定都觉得刺耳。安慰的话他说不出口,若他是个女子,遭受这样的伤害,那人还是自己的继父,一定也生不如死。说报仇的话,地上那个应该被千刀万剐之人好像已经死透了。 阿媛听着颜青竹开口,以为他问吴有德的事儿,慌忙道:“青竹哥,我没有杀人,你相信我,吴有德不是我杀的!他要压过来,我只是踢开他,是他是他自己不小心踩到锄头摔死的!”她说得太激动,最后竟不由自主抓住颜青竹的袖子,眼神里充满恳求的意味。 她绝不是故意杀死吴有德,吴有德死了她也害怕,但如果吴有德没有死,她此刻恐怕清白不保,甚至已被蹂|躏得半死。 现在她和吴有德这个样子被人看到,往后再有什么清誉可言?她更不能因为吴有德一个早就该死的人,把自己一条命也赔上。 颜青竹潭水般的眼眸中漾起层叠的波澜,他抬起胳膊,将阿媛拽在袖子上的双手聚到自己掌心,轻声慰道:“阿媛,你莫怕,有我在,不会再让你有事了!”他紧咬了牙,手也握得更紧,自是下定决心,再不让这小鹿般的女子再添伤痕。 想起那个码头上将一包糕点弃如敝履的宋明礼,若是他知道阿媛已经清白不保,恐怕对她就如对那糕点一般。 如今已知这书生护不了阿媛周全,自己何必还要隐匿一腔情意? 阿媛冰凉的手上传来温度,又听得颜青竹言辞恳切,心方定下。 颜青竹这会儿才走到吴有德旁边,弯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果然是已经死透了。 “他这种人,死不足惜!”颜青竹的脸上首次出现了一种十分骇人的神情,好像吴有德没有死透的话,他一定要补上一刀。 颜青竹回到阿媛旁边,拾起床上散乱的衣服递给她:“别怕,你先穿上衣服。” 阿媛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一边整理着脑海中的一片混沌。 颜青竹背对着她,观察着屋里四周的情况,又将窗帘拉开一道缝来,看了看外面,路上空无一人,这个时间午饭已过,想必大多数人在自家田地里。而自己进来时,也记得路上没有行人。 他轻声问道:“阿媛,今日是个什么情况?你大致讲一下吧。”虽然问这些难免牵动她的伤痛,但不问又无法帮她。 阿媛整理好自己衣着,心中已平定了不少,便将事情避轻就重地讲来,“今日早晨去了后山,回来时便看到吴有德在我房间”关于宋明礼的地方,阿媛不便讲出,只说地上那些白银是她娘留下给她的嫁妆,她与自己存的钱藏在一处,不想今日被吴有德挖了出来。对于差点被侵犯的细节,自然也说得粗略。 颜青竹听完阿媛言说,也大概知道了吴有德先得钱财,又起色心,最后糊涂一死的经过。想来,其中有阿媛被污的痛楚,颜青竹对此没有细问。 颜青竹又问:“你几时回来的?路上可有人碰到你了?” “有的,来回都碰到了,跟好多村民都打过招呼了。回来有两刻钟吧。”阿媛回道。 颜青竹思忖一番,捡起吴有德脱在地上的衣服,走到吴有德身旁,背对着阿媛蹲下。 阿媛楞了楞,好奇颜青竹要做什么。 只见颜青竹抬起吴有德的一只手臂,将袖口套了进去。他这是在替吴有德穿衣服,动作小心翼翼,尽量不触动吴有德的头部,生怕移位。 阿媛不敢去瞧那具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觉得颜青竹的行为着实胆大,竟与他平日温和讷言的形象有些不符。 可阿媛不能肯定颜青竹这么做的意图,她慌忙理了理乱发,对颜青竹道:“青竹哥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她心里是有数的,当然是先把尸体掩藏好,以免被人发现,所以颜青竹替吴有德穿衣服,她觉得有些多余了,衣服特征反而容易暴露出蛛丝马迹,就算尸体衣不蔽体着实可怖,拿床单和麻袋裹住岂不更加方便。可她不便自己说出来这种想法,便试探般问道。 颜青竹的手上没有停下,仍旧细致地替吴有德穿上衣服,没回头,只道:“阿媛,吴有德的死迟早纸包不住火,还是要早些通知村里人。” 阿媛霎时如临深渊,她不顾吴有德惨烈的死相,几步跨到颜青竹面前,“青竹哥,你是不相信我吗?我真的没有杀人,真的是他自己踩到锄头。”阿媛心中失望至极,颜青竹刚说了不再让她有事,原来是一句空话来哄自己的。 颜青竹见阿媛神情又紧张起来,赶忙停下手中动作,起身道:“阿媛你误会了,我不是害你。我说了,他这种人,死不足惜!是不是你杀的,有什么紧要?若是我当时见了他欺负你,我便是杀他八次十次也是不够的!” 阿媛见他的样子不像是虚情假意,便恳求道:“青竹哥,那这件事可不可以不要让村里人知道?若是让村里人知道,然后报官,我这辈子可就没有什么盼头了。” “你不欲让村里人知道,那又有何办法?” 阿媛觉得颜青竹明知故问,便立即回道:“自然是将尸体掩埋起来!”见颜青竹并无异色,她接着道:“我们可先将尸体装入麻袋之中,暂放于床下。再清理好这边的一切,待到晚上便将尸体拉到后山掩埋。吴有德三天两头都不在村里,没人会知道他死了。” 颜青竹目色凝重,似是不赞成阿媛的说法。 阿媛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等待回应。 颜青竹终于开口道:“阿媛,这并不是个好办法。如今春耕,村民们都在各处田间地头走动,吴有德今日回来的事情,说不定不少人见到的。你今日也被瞧见在村中,时间与吴有德差不离,大抵别人想来你与吴有德定然是见过面的。 若吴有德就此失了踪迹,两三日还好,若是他数月不归,只怕你不好说得清楚。你回来之前,或许吴有德在你房间的动静早就被人瞧见听见。他用锄头挖出这么个坑来,想必动静不小。按你说的时间,他挖坑的时候,大抵正是村里人往田间送饭的时候,说不定真是有人知道的。这事如果你交代得对不上号,说不定还要引人怀疑。 眼下正是各家各户清丈土地的时间,有关赋税的事情村长自然要找到吴有德,若是这个人无故失踪了数月,至多到秋后纳税时,村长便要报到里正那里,里正若当做男丁逃税报到县衙,如此这事情便成了大事。 还有掩埋尸体的事情,近来夜间多雨,秧苗刚插下不久,最怕长时间淹水烂根,因着多有村民夜间也去巡视,挖沟排水。我们去后山掩埋,若其间碰到一两个这样的村民,便足以酿成祸患。” 阿媛刚从载客的乌篷船上下来,随着拥挤的人流踏上了枕水镇南面的埠头。可怜她一双新做的粉藕色莲头绣鞋,刚在那青石板街上踏了几步,便印了几个明显的泥点子。阿媛好生心疼,却也顾不得许多,挎好搭着蓝印花布的大篮子,撑开了油纸伞往那街巷深处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第 40 章 为何韩菱纱会死我写文后才明白, 世世代代盗人坟墓啊 阿媛叹了口气, 终是抿了抿嘴唇,轻手轻脚地往回走了。 平时她心里总是逃避颜青竹待自己的好,故意暗示自己,他待自己好是因为大家是邻居。 昨晚上,她便想,为何李幼蝉那般好的姑娘他不喜欢, 难道就因为做伞或耕地这个选择?可李幼蝉最终也未强迫他。那便显然不是这个原因。 今日在这里见了, 她就知道了原因。那是因为他心里有人了, 而这个人多半就是她。她相信自己这个想法不是与李幼蝉一般自作多情,而是颜青竹心里确实有她的, 回忆相处的一幕幕, 她此刻断然能肯定。 她长期浸润在他默默无言的关照中,往先是习惯后的视而不见,如今却是假装自己视而不见。今日之后, 怕是无法再逃避了。 她与宋明礼的事, 颜青竹大致也是知道些的。可颜青竹仍旧是待她好,默默地不求回报一般。 他从未向她吐露过什么情意绵绵的话, 但自己有了什么事, 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比之那宋明礼,他是何等贴心。 他这人, 是真好。 可他向来温和得很, 又是个平民身份, 在吴有德这件事上恐怕并不能帮到自己。若是跟了他, 以吴有德这个德行,只怕还要害了颜青竹。平民无故不得迁徙,他们两个要躲避吴有德,是件难事。他温和的性子,只怕吴有德不会有半分忌惮。再者,她娘若知道自己要嫁给一个匠人 是以种种,自己无法给他任何回应。 而宋明礼不同,纵然他现在还不是官身,有秀才功名也足以在大华朝境内自由行走的,连路引都不用办取。以后若有了官身,吴有德如何敢以民犯官?况且她将来或许还要去找寻亲人,有个这样的相公,必然是助益。 这才当真是个铁靠山,如今只盼宋明礼那处并不是变了心。 思及此处,阿媛又有些恨自己。婚姻之事,对自己而言,竟全是衡量算计。比之那个情真意切的李幼蝉,多有不如呢。 阿媛一路上无精打采地垂着头,连几个向她打招呼的过路村民,她都差点没看到。等到人家好奇地看着她,她才讪讪笑着回了一声。 走到村头,丝丝细雨却是收住了。阿媛念着颜青竹那边不用淋雨了,心下稍好受了些。 缓缓行至家门口了,阿媛却发觉有些不对劲。篱笆大开着,院子里踩出了两道泥印子,泥印子延伸到她的房间! 村里几十年也没有出过小偷,况且现在青天白日,所以只会是吴有德回来了! 阿媛丢了伞和篮子,慌张失措地朝自己的房间跑去。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锄头一锄头掘土的声音,一声声刺得阿媛心口发疼。 阿媛在门外颤栗着,直到听到一声破碎的巨响,她才抖着手猛然推开了门,果然看到了她最不愿发生的事。 屋里一片狼藉。床彻底被移开了,地上扔下把锄头,那块秘密地已经被掘开。吴有德蹲在地上, 黑陶罐已被砸得粉碎,他将钱几把搂进一个腰包里,腰包瞬间变得鼓鼓的,他拍拍腰包,甚是满意。 阿媛站在在门口,伸手扶住门框不由自主地使劲喘气,眼前一幕实在让她又惊又怒,并且不知所措。 吴有德拿到钱本来已是心满意足,看到阿媛进来,心头却是怒起。 “死丫头!你藏着这么多钱,也不知道孝敬你爹。平时管你要钱,你总说生意不好,才十多个钱就吧老子打发了!”吴有德又使劲拍拍腰包,因为长期酗酒而布满血丝的双眼里闪现凶暴的怒气,“生意不好,哪里来的十六贯钱?!” 阿媛看着吴有德起身,脚步似要朝外走,心里一下更慌了。 不能让他拿走钱!不能!不能!他出了这间房,出了这个院子,出了这个村,等几日他再回来,这些钱早已化作他嘴中的浊物,赌桌上的筹码。 拦住他! 阿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全然忘了眼前这个人是她一直以来只敢躲避不敢反抗的凶神。 阿媛急跑几步,伸手往吴有德腰包上夺去。可她哪里是吴有德的对手,吴有德抓住她胳膊使劲一拽,阿媛已被狠狠摔到墙角。 她怎么忘了,她这点力气怎么可能把钱抢回来。 阿媛努力平息自己的恐惧与惊慌,勉力爬起来走到吴有德面前。 “叔,你看,这些钱我也不是自己用,明礼今秋要参加乡试,这些钱是给他准备的盘缠。等他中了举人,各地的乡绅老爷必定要支援他。到时候叔你的那一份自然少不了的。这里十几贯钱而已,叔你要是怜悯些明礼,将来他大富大贵了又怎会忘了你。” 阿媛觉得吴有德也不是个只看中眼前利益的人,当初他巴结宋明礼,不也就是巴望着将来有个官老爷女婿,让他过好日子么。 这般陈说,吴有德八成是要转意的。实在不行,拿出其中两罐钱来打发了他,把十四贯钱要到手,再找个吴有德打死也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 哪知吴有德不仅不为所动,提到宋明礼似乎让他火气高涨得能喷发而出。 吴有德额上青筋跳动,一把捏住阿媛的脖子,把她提到跟前,“等他中举?等他富贵?那时候你以为他还会要你吗?” 阿媛已经闻到吴有德口中刺鼻的酒味,无奈脖子被他紧扣,想扭头避开已是不能。 阿媛的声音因为压迫而变得沙哑,“你放心他会的少不了让你跟着富贵” 吴有德突然发狂一般哈哈大笑起来,“死丫头,老子白养你十多年啊,养得你成了睁眼瞎子。当初要不是老子使计,宋明礼那个小子能看上你?” 阿媛的呼吸有些滞住,也无力地停下了在吴有德手中的挣扎。她心中突然而至的懵懂明悟,竟让她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恐惧。 使计?使了什么计?吴有德是在撒谎,在挑拨吧,他只不过为了得到那些钱而已。 阿媛用心虚的解释压下心中的不安,可联想到宋明礼每次见她时冷淡的神情,她如今确实明白那并不是不好意思而已,也打算要去问清楚的。可她意识到的时间,终究是晚了些吗? 吴有德的话彻底击碎了阿媛心中最后的一丝期盼。 “一年前,是你把这没用的书生救了回来。我从王山泉那里得来的粮食就两个人的口粮而已,你偏偏要把宋明礼好吃好喝的养着。后来他伤好了,要下山了。老子见你对他有几分意思,便出了力要帮你呢!” 阿媛见吴有德笑得沾沾自得,心里像被刀剜了那么难受。 “你——做了什么?”阿媛一字一顿地道。虽然她极不愿听到那个事实,但又忍不住要知道真相。 吴有德松了手,阿媛还没喘过气,又被他推了一把,脱力地撞倒在床沿上。 吴有德冷哼一声,“老子给他算了一笔账!他在老子家里好吃好喝了两个月,怎么也要算他一两银子一天!他走不得路,村里的大夫说要请城里的大夫才行,老子给他找了城里最好的大夫,这又得算他十两银子!老子给他煎药端汤,伺候他跟少爷似的,这又得算他十两银子!最紧要的,老子闺女,清清白白的姑娘,跟他一个屋檐下两个月,传出去还有什么名声?这点怎么也要算他二十两银子!他欠老子一百两银子,还不上自然要娶你。” 阿媛抓着床沿的手颤抖起来,声音也跟着发颤,“你——你讹了宋明礼!” 如今见她面上刻意修饰过的妆容,还有一身打眼的装束,配上含羞带惬的笑意阿媛蓦地明了,只怕之前也不是单单为伞而来,只是今日不巧被自己正面撞上。 念及此处,阿媛倒有些尴尬,恼恨自己为何要跟她打招呼,当做没看见,自顾自往前走了才好。 李幼蝉提步要走,忽又意识到自己有些仓皇,斜眼见到阿媛提着的香烛纸钱,抬起如葱玉指拢了拢鬓发,讪讪笑道:“阿媛妹子是去燕子坡吧?与我回家是同路呢,我们一道走吧。” 阿媛只得应下,她与李幼蝉并不熟识,怕没得话说,一路尴尬。没想到李幼蝉却很快没了刚才的羞赧,一路很是健谈,阿媛只需应得一两句话,两人相谈倒是融洽。 等李幼蝉将她家姐姐在镇上刚生下孩子的事儿讲完,路已走到村中段,李家院子就在眼前。阿媛见李幼蝉讲到姐姐的婚后生活时,眼中有难掩的喜色,似是十分羡慕与渴望的。 果然是红鸾星动,阿媛暗忖一声。 两人辞别,李幼蝉轻提裙裾,款步姗姗,推门进了自家大院。 凡是村中富户,院子都比普通人家大,院墙也筑得高,绝不会随随便便围个篱笆。李家院子也是这般。 虽看不见内里陈设,但见隐隐露出的檐瓦c砖石c木料等,成色都比普通村户好上许多。 阿媛接着往前走,她娘的坟埋在燕子坡,走到村尾再过得一两条溪便到了。 一路上看到不少村民,都是或扛锄头或牵牛,往自家田里去。 阿媛一一打过招呼。其实阿媛觉得自己与村民们算不上熟稔,虽然在同一个村子里十多年,但她觉得自己好像不属于这个地方,或许有一天能离开这个地方的。 阿媛不像村子里那些碎嘴的婆娘看见个人就能唠叨,婆娘们见她是个寡言的,自然不会主动找她说话,加之阿媛家现在不种地,与村民们也少了农事上的交流。 村头也就颜青竹他们两户。阿媛算来,也就与颜青竹比较熟。小时候,她和颜青竹倒是玩得很近的。 吴有德本来有几亩地的,在阿媛她娘死后,吴有德也懒得种地了,把田地放给村里的王山泉家种,每年收成了,收取一些粮食,够他和阿媛两人一年的口粮。 而吴有德,便拿着她娘那些年辛苦做糕织布赚的钱去喝去赌。她娘在的时候,家里摆着的好些物事亮堂堂的,一点都不像村里小户人家。吴有德拿去当的当,卖的卖,如今家里是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 阿媛想到吴有德,心里难受,抬头看,不知不觉已是行到燕子坡下了。 燕子坡上柳树繁茂,野花盛开,一个个坟头像白馒头一样嵌在偌大的山坡上——村里历代人的坟大都埋在这里。 好多坟头上都挂了纸,看来忙着春耕的村民们一早都来祭拜过了。 阿媛也很快走到她娘的坟前。除了草,燃了香烛,摆好祭品,阿媛跪到坟前给她娘烧纸。 整个山坡上也没有别的人,阿媛便小着声和她娘说话了。 “娘,还记得我上回跟您讲的宋明礼吗?就是您走后,家里来的那个秀才。等他中了乡试,我们就定亲了,到时候我带他来看您。” 阿媛又添了些纸钱。 “吴有德那个混蛋,跟您在的时候预料的一样,现在要把这个家给败掉了。不过我把我的钱藏得好好的,他找不到。我卖糕点赚多少,他心里也没数的。” 阿媛不信鬼神,但她总觉得这样跟她娘说话,她娘是能听见的。阿媛不想讲太多吴有德的事,她娘会难过担心的。 “娘,你别担心。等我跟明礼订了亲,我就想办法搬到镇上住。我也是怕宋家父母嫌我是个孤单的,这才一直没听您的话搬到镇上去。等婚事定下来,也用不上吴有德了。过个年,也许明礼都做官了,我们说不定都不在枕水镇了,吴有德要纠缠也纠缠不了,用些银钱就把他打发了。” 阿媛说得爽快,但心里面是揪着的。一切的计划都是要宋明礼先考中举人,若是他没有考中,吴有德会不会因为无利可图而反对他们的婚事呢?虽然他只是后爹,但她现在没有别的家人,按理,吴有德是有权给她做主的。 阿媛禁不住叹了口气。 “娘,你总说家里人一定会来找我的。可是都这么多年了,要找的话,早来了如今我也不抱这种希望了,只要将来我和明礼过得好,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家里还有什么人,这些又有什么打紧。” 燕子在低空中盘旋,阿媛知道,一场春雨恐怕又要来了。 待纸钱烧完,阿媛又与她娘说了几句道别的话,起身见头顶一处杨柳新枝繁茂。清明时节有在房前或屋檐插上柳枝的习俗,传说能驱虫辟邪,又或说是为了纪念某个名人。总之到得这日,确实家家折枝,户户插柳,他年长出荫荫一片,或是今日无心之举。 阿媛伸手折下一段鲜嫩的柳枝,打算也往自家屋檐插上。她娘曾说过,在真正属于她的那个家,每年亦都坚持这个习俗。谁人插的柳枝来年郁郁葱葱,便是平安喜乐的好兆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第 41 章 硕鼠硕鼠, 无食我黍  阿媛想, 这人倒真细心得很, 难怪李幼蝉虽是瞧不上伞匠,偏偏又要中意他。 见他为自己忙碌着, 阿媛觉得心上某处像被熨帖过般, 暖暖的。 看看自己手上撑着的伞,阿媛很想走过去给颜青竹遮一遮雨, 却又似被拴住了腿,终究迈不动步子。 颜青竹直起身来,掸了掸后背上湿了的地方,阿媛见他突然换了动作,以为他发现自己,蓦然一惊。 其实雨水啪啦啪啦打在竹叶上的声音很是响亮, 颜青竹根本没发现近处有动静, 只弯下腰来继续。 阿媛叹了口气,终是抿了抿嘴唇, 轻手轻脚地往回走了。 平时她心里总是逃避颜青竹待自己的好, 故意暗示自己,他待自己好是因为大家是邻居。 昨晚上, 她便想,为何李幼蝉那般好的姑娘他不喜欢, 难道就因为做伞或耕地这个选择?可李幼蝉最终也未强迫他。那便显然不是这个原因。 今日在这里见了, 她就知道了原因。那是因为他心里有人了, 而这个人多半就是她。她相信自己这个想法不是与李幼蝉一般自作多情, 而是颜青竹心里确实有她的,回忆相处的一幕幕,她此刻断然能肯定。 她长期浸润在他默默无言的关照中,往先是习惯后的视而不见,如今却是假装自己视而不见。今日之后,怕是无法再逃避了。 她与宋明礼的事,颜青竹大致也是知道些的。可颜青竹仍旧是待她好,默默地不求回报一般。 他从未向她吐露过什么情意绵绵的话,但自己有了什么事,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比之那宋明礼,他是何等贴心。 他这人,是真好。 可他向来温和得很,又是个平民身份,在吴有德这件事上恐怕并不能帮到自己。若是跟了他,以吴有德这个德行,只怕还要害了颜青竹。平民无故不得迁徙,他们两个要躲避吴有德,是件难事。他温和的性子,只怕吴有德不会有半分忌惮。再者,她娘若知道自己要嫁给一个匠人 是以种种,自己无法给他任何回应。 而宋明礼不同,纵然他现在还不是官身,有秀才功名也足以在大华朝境内自由行走的,连路引都不用办取。以后若有了官身,吴有德如何敢以民犯官?况且她将来或许还要去找寻亲人,有个这样的相公,必然是助益。 这才当真是个铁靠山,如今只盼宋明礼那处并不是变了心。 思及此处,阿媛又有些恨自己。婚姻之事,对自己而言,竟全是衡量算计。比之那个情真意切的李幼蝉,多有不如呢。 阿媛一路上无精打采地垂着头,连几个向她打招呼的过路村民,她都差点没看到。等到人家好奇地看着她,她才讪讪笑着回了一声。 走到村头,丝丝细雨却是收住了。阿媛念着颜青竹那边不用淋雨了,心下稍好受了些。 缓缓行至家门口了,阿媛却发觉有些不对劲。篱笆大开着,院子里踩出了两道泥印子,泥印子延伸到她的房间! 村里几十年也没有出过小偷,况且现在青天白日,所以只会是吴有德回来了! 阿媛丢了伞和篮子,慌张失措地朝自己的房间跑去。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锄头一锄头掘土的声音,一声声刺得阿媛心口发疼。 阿媛在门外颤栗着,直到听到一声破碎的巨响,她才抖着手猛然推开了门,果然看到了她最不愿发生的事。 屋里一片狼藉。床彻底被移开了,地上扔下把锄头,那块秘密地已经被掘开。吴有德蹲在地上, 黑陶罐已被砸得粉碎,他将钱几把搂进一个腰包里,腰包瞬间变得鼓鼓的,他拍拍腰包,甚是满意。 阿媛站在在门口,伸手扶住门框不由自主地使劲喘气,眼前一幕实在让她又惊又怒,并且不知所措。 吴有德拿到钱本来已是心满意足,看到阿媛进来,心头却是怒起。 “死丫头!你藏着这么多钱,也不知道孝敬你爹。平时管你要钱,你总说生意不好,才十多个钱就吧老子打发了!”吴有德又使劲拍拍腰包,因为长期酗酒而布满血丝的双眼里闪现凶暴的怒气,“生意不好,哪里来的十六贯钱?!” 阿媛看着吴有德起身,脚步似要朝外走,心里一下更慌了。 不能让他拿走钱!不能!不能!他出了这间房,出了这个院子,出了这个村,等几日他再回来,这些钱早已化作他嘴中的浊物,赌桌上的筹码。 拦住他! 阿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全然忘了眼前这个人是她一直以来只敢躲避不敢反抗的凶神。 阿媛急跑几步,伸手往吴有德腰包上夺去。可她哪里是吴有德的对手,吴有德抓住她胳膊使劲一拽,阿媛已被狠狠摔到墙角。 她怎么忘了,她这点力气怎么可能把钱抢回来。 阿媛努力平息自己的恐惧与惊慌,勉力爬起来走到吴有德面前。 “叔,你看,这些钱我也不是自己用,明礼今秋要参加乡试,这些钱是给他准备的盘缠。等他中了举人,各地的乡绅老爷必定要支援他。到时候叔你的那一份自然少不了的。这里十几贯钱而已,叔你要是怜悯些明礼,将来他大富大贵了又怎会忘了你。” 阿媛觉得吴有德也不是个只看中眼前利益的人,当初他巴结宋明礼,不也就是巴望着将来有个官老爷女婿,让他过好日子么。 这般陈说,吴有德八成是要转意的。实在不行,拿出其中两罐钱来打发了他,把十四贯钱要到手,再找个吴有德打死也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 哪知吴有德不仅不为所动,提到宋明礼似乎让他火气高涨得能喷发而出。 吴有德额上青筋跳动,一把捏住阿媛的脖子,把她提到跟前,“等他中举?等他富贵?那时候你以为他还会要你吗?” 阿媛已经闻到吴有德口中刺鼻的酒味,无奈脖子被他紧扣,想扭头避开已是不能。 阿媛的声音因为压迫而变得沙哑,“你放心他会的少不了让你跟着富贵” 吴有德突然发狂一般哈哈大笑起来,“死丫头,老子白养你十多年啊,养得你成了睁眼瞎子。当初要不是老子使计,宋明礼那个小子能看上你?” 阿媛的呼吸有些滞住,也无力地停下了在吴有德手中的挣扎。她心中突然而至的懵懂明悟,竟让她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恐惧。 使计?使了什么计?吴有德是在撒谎,在挑拨吧,他只不过为了得到那些钱而已。 阿媛用心虚的解释压下心中的不安,可联想到宋明礼每次见她时冷淡的神情,她如今确实明白那并不是不好意思而已,也打算要去问清楚的。可她意识到的时间,终究是晚了些吗? 吴有德的话彻底击碎了阿媛心中最后的一丝期盼。 “一年前,是你把这没用的书生救了回来。我从王山泉那里得来的粮食就两个人的口粮而已,你偏偏要把宋明礼好吃好喝的养着。后来他伤好了,要下山了。老子见你对他有几分意思,便出了力要帮你呢!” 阿媛见吴有德笑得沾沾自得,心里像被刀剜了那么难受。 “你——做了什么?”阿媛一字一顿地道。虽然她极不愿听到那个事实,但又忍不住要知道真相。 吴有德松了手,阿媛还没喘过气,又被他推了一把,脱力地撞倒在床沿上。 吴有德冷哼一声,“老子给他算了一笔账!他在老子家里好吃好喝了两个月,怎么也要算他一两银子一天!他走不得路,村里的大夫说要请城里的大夫才行,老子给他找了城里最好的大夫,这又得算他十两银子!老子给他煎药端汤,伺候他跟少爷似的,这又得算他十两银子!最紧要的,老子闺女,清清白白的姑娘,跟他一个屋檐下两个月,传出去还有什么名声?这点怎么也要算他二十两银子!他欠老子一百两银子,还不上自然要娶你。” 阿媛抓着床沿的手颤抖起来,声音也跟着发颤,“你——你讹了宋明礼!” “那可不可以就近将尸体埋到屋子后面,我在上面栽种些蔬菜,应是没人会怀疑了。”阿媛说完又觉得自己的办法同样是解一时之困,还是不能彻底避过颜青竹说的前几个问题。 颜青竹再次将窗帘拉开一道缝,瞧了瞧外面,见外面仍是没有人,但他觉得该是抓紧时间了。 “阿媛,任何隐瞒的法子都无法一劳永逸,还要时时刻刻担惊受怕。”颜青竹扶住阿媛的肩头道。 其实对于吴有德的死亡不隐瞒,颜青竹还有另一层想法。 吴有德游手好闲,烂酒赌博的性子在村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样一个人刚好在村里清丈土地的时候失踪了,也没有任何迹象可说明他是死了,那官府是怀疑他被杀害了?还是怀疑他想避税而私逃至某处?恐怕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江南水土肥沃,素来是鱼米之乡,其商税农税向来是朝廷充盈国库的大项,因而对商人农人的管制尤其重视。 商人外出经商,若是两年不归,周围邻居有向官府举报的义务。 农人更是不能随意离开自己耕种之地,每隔数年,要做一次土地清丈,若开垦荒地,也要在户帖上登记,同样纳税。当然,吸取前朝末年多次爆发农民起义的教训,大华朝对于农人还是有不少优待的,灾荒年月常有赋税减免,一些情况下人丁滋生可不加赋。 所以吴有德若被判为逃税,那阿媛作为他户帖上载明的女儿,不仅要替父亲纳税,还可能因为没有及时举报父亲的逃税行为而遭到责难。 而如果吴有德死了,阿媛就成了孤女,县衙当为她减免赋税。 两者相较,自然选择后者。 阿媛虽是聪颖,但不知晓农事,自然想不到这层。而颜青竹虽是匠人,在村中却常与农人做些买卖伞的小生意,一来二去,熟络之后也常听人们唠嗑些农事,便略略记在心里,想不到今日倒派上用场。 当下颜青竹也不便向阿媛讲述太多,见她目光缓下来,知她已信任自己,便道:“阿媛,我有个法子,我说来你听,若是你觉得可行,我们便马上这么做才好。因着这尸体放时间长了,会有一些变化。去年焦三柱他爹死的时候,我去帮忙抬过人,那身上都长出斑块来,自是与刚死了,是不一样的。我怕迟了,村里人来了瞧出破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第 42 章 硕鼠硕鼠, 无食我黍 宋明礼告诉阿媛,他是枕水镇瑜枫书院的一名秀才,因为听说有位大儒隐居在这一带的乡村,所以跋山涉水前来拜访, 路过南安村后山时, 遇到几只撒泼的野猴戏弄, 一不小心就跌下了山坡,腿脚受了伤,一时便被困住。 阿媛虽救回了宋明礼,却碍于孤男寡女的情势不便留他在自家养伤,倒是颜青竹好心, 留了宋明礼在他家留宿养伤。阿媛觉得人是自己救回的, 却麻烦了颜青竹照应, 心里过意不去, 因而常常做了饭菜往颜青竹家送,以减少颜青竹一个人照应的开支。 几日后吴有德从销金窝回来,见阿媛拿自家吃食补贴别家, 本来十分不痛快,一听说宋明礼有功名在身, 又是瑜枫书院竭力栽培的弟子, 脑筋一转,竟是黑脸变做笑脸, 不仅为宋明礼请了城里更好的骨伤大夫, 每天给他端汤送药, 还好说歹说要劝宋明礼来自家住他的卧房,说是颜青竹家所有的房间都一股桐油臭,对他伤势不好。 宋明礼是守礼的读书人,自然不会在有女眷的地方留宿。吴有德见此计不成,如何叫秀才公欠上他莫大人情,他着实费了一番苦心。不来留宿,那便管他好吃好喝。吴有德也不出门喝酒赌博了,难得阔气地买了好些食材,每日叫阿媛做了好菜好饭,然后三请五劝地拉宋明礼过来吃饭。宋明礼脸皮薄,架不住吴有德的热情,只得前往。 吴有德想与宋明礼亲近,饭桌上少不了多些谈论,可他一个乡野村夫能与有学问的人谈什么?倒是在镇上梅吟诗社做过几年杂役女的阿媛,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叫宋明礼极为赞同。两个人想要多聊聊,却又碍于礼数克制寡言的模样,让吴有德窥见后不由得暗自两眼放光。可他的计划阿媛当时如何知晓。 宋明礼伤好下山那日,吴有德主动说要送他下山。 阿媛怕吴有德别有居心,便提出让颜青竹相送。 吴有德晓得阿媛怀疑,骂了她几句,不让她管这事儿。颜青竹亦是拗不过吴有德,最后只得是让吴有德送了宋明礼。 阿媛也未再多想,只以为吴有德想多巴结一下,将来人家富贵了,只怕少不得加倍谢他,他大概是怕这份人情被颜青竹抢了去。 那时,阿媛对宋明礼虽然有些好感,但她清楚自己不过是个村姑,而同样家境普通的宋明礼却极有可能在将来飞黄腾达。 他们相识的缘分,也就在这两个月而已,今后可能都不会再见,更别说谈婚论嫁了,阿媛压根没往那处想。 因而对于吴有德会怎么巴结宋明礼,她并不是十分有兴趣和介意,只是心中已把宋明礼当作半个朋友,怕吴有德会欺负到老实人,到时候便让人家破费着来还他恩情。 如今想来,下山那日,多有蹊跷。 当下,阿媛说出吴有德讹了宋明礼这话,吴有德对阿媛的措辞十分不满,“老子哪里讹他了?花钱供他吃喝难道是假的?花钱给他请大夫难道是假的?给他端汤送药难道是假的?” 阿媛冷笑,这些都可以算作是真的可是有件事却不是真的! “我和宋明礼每次相处你哪次没有在场?我们从未有过私相授受,你倒是说说,我与他哪里不清白了?”阿媛咬牙寒声问道,她拽紧了袖子,只有这样才能让双手不再颤抖。要说,南安村的姑娘小伙儿,春夏时节也常穿短褐短裤在田间劳作,言语玩笑,甚至只要不是过分的肢体接触,在村人看来都算不得什么。时下关于男女交往的社会风气也较开化,男女共同参与饮宴郊游的不在少数。像阿媛与宋明礼这样,只略略说过一些话的,又算得了什么?况宋明礼还带有些传统读书人的迂腐气,又怎可能越轨。 “你说清白就清白?他说清白就清白?”吴有德哼笑一声,“只要老子说不清白,那就是不清白!他是读书人,名声最是要紧,他要敢不听话,老子不是找不到瑜枫书院的位置!老子拿闺女的清白说事儿,谁会觉得是假事儿?”他话中竟满含得意,丝毫不觉得自己龌蹉。 “那日你送宋明礼去枕水镇后回来,告诉我宋明礼许了婚约,愿意中举后来订下亲事。这事儿便是你讹他,逼他答应的?”阿媛质问道,声音已有些沙哑,喉中更是涌出一些腥甜的味道。 吴有德嘿嘿一笑,“你倒是不笨,终于回过味儿来了。不过‘讹’字实在太难听了,我当真是替你撮合姻缘而已。他若是对你无意,怎会任我游说,写下婚约,你若对他无意,又怎会相信了我的话?” 阿媛觉得,她的眼泪早在她娘走的时候流光了。所以这会儿气极痛极,却流不出半滴泪来。原来从头到尾并没有宋明礼什么事儿,又何来变心一说?她全然是被见钱眼开的吴有德彻底利用了! “你若对他无意,又怎会相信了我的话?”这话回荡在阿媛心间。吴有德所有的话里面,大概也只有这句是对的。 太想脱离现在的生活,太希望有个人来解救自己,于是她也在脆弱中失去了判断。 当时吴有德说宋明礼许下婚约,还拿出信物的时候,阿媛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甚至厚着脸皮到瑜枫书院找了宋明礼,当着他的面把那红纸拿了出来,宋明礼虽腼腆,对婚约的事却并不否认,阿媛便当了真,从此对宋明礼的事儿上了心,对未来的生活更多了期盼。 阿媛为自己的轻信与愚蠢感到撕心裂肺地疼,这也更加深了她对吴有德的恨意,这一年对吴有德的忍耐似乎已到了一个极限,阿媛默默地捏紧了拳头,浅浅的指甲将掌心嵌压出深痕。 “你这不是讹是什么?!不是逼是什么?!”阿媛像一只被逼急的兔子,有些疯狂地上前抓了吴有德的腰包,使劲一拽,吴有德猝不及防,腰包竟被阿媛狠狠抓落到地上——腰包散开,有几锭白花花的银子混着铜钱滚了出来。 阿媛一看,那些穿好线的铜板自然是她的钱,但那些银子,粗略一看也有八|九两! 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吴有德赌钱十有九输,就算这次赢了,那也绝没有这么多钱。 他最多能有几十个钱下注而已,按照大赔率来算,能得几钱银子已是大赚。 吴有德看到钱财坠地,就跟心肝儿掉了似的,连忙蹲下拾拣,口中狠骂道:“好你个死丫头,翅膀硬了不是,看老子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你这些银子——怎么来的?”阿媛不安地质疑道。难道吴有德现在还学会偷窃了? 吴有德几把收好钱财,没好气道:“这便是你朝思暮想的宋秀才打发我的!那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你不用指望嫁给他了!” 吴有德起身,看着阿媛明显吃惊的眼神,他满意地在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狠厉而狡诈。 “老子昨天在枕水镇输了钱,想着未来女婿还欠着我的银子,这一年来断断续续才还了七两,还有九十三两未还。这不正好找他再还些让我翻本么。谁知道谁知道”吴有德已经咬牙切齿,若是宋明礼和刘靖升这会儿在他眼前,他一定会像条疯狗一样扑上去狠狠撕咬,“这白眼狼找来了一个姓刘的书生做帮手。宋明礼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姓刘的却是嘴里长了炮仗,噼噼啪啪在老子耳边响个不停!非说老子讹了宋明礼!” 吴有德伸手就往阿媛头上使劲戳,“死丫头!你他妈也说老子是讹,你倒是个会甩沟子抛媚眼的主儿,早就跟他们拉成一派了是不?那个姓刘的,还找来一帮什么山长c老爷来给宋明礼做主,最后十两银子就把老子打发了!明明是九十三两,这他妈才哪儿跟哪儿啊!那帮老东西还是读书人呢,这账都算不清,还说老子再闹腾,就送去见官,真当老子害怕呢” 吴有德兀自喋喋不休地抱怨,阿媛却一句也没听进去了。 刚才吴有德说,一年来宋明礼断断续续还了他七两银子,这些事情宋明礼从来没有跟她说过。 为何不说?当然是因为不信。看来宋明礼下山后对自己冷淡的原因,除了因为许下婚约是迫于无奈,恐怕还认为她和吴有德可能是一伙儿的。 所以吴有德那些龌蹉事宋明礼在她面前丝毫不提,作为同伙,她不是早就该知道这些么?她和吴有德毕竟还在同一屋檐下,多次讹诈的事儿她能说自己不知道?恐怕宋明礼不仅觉得她知道,甚至吴有德的很多作为都是她示意的? 吴有德没人管着,嗜酒的本性得到彻底释放,后来还染上了赌瘾,更是几天不着家了。 阿媛自是无法管束他,心中倒也松了口气,她很渴望吴有德不在家的日子,她可以安心做自己该做的事。 “青竹哥,昨晚上多谢你了。”看着颜青竹布满血丝的眼和明显疲惫的神情,阿媛充满了歉意,“我叔时不时闹上一会,让邻里都不得安生,这一年多来,亏了你帮忙呢!” 颜青竹淡淡笑着,“乡里乡亲的,说什么谢。”突又想到什么,道:“这几日雨下得多,后山上笋子长得快,我打算今日去挖些。你做糕点是不是要用到麦浆草,蒿菜什么的,我顺路就给你摘回来吧!” 阿媛赶忙摆手,她哪里能再麻烦人家,“不用了,青竹哥。” 颜青竹已出了篱笆,往后山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指着阿媛家对她道:“你没睡好,快回家多睡会儿。你一个女孩子,别老往后山跑。以后要采什么,跟我说一声,就是顺路的事儿,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话说完,颜青竹已经走远了,阿媛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出神。 要说她这位邻居,对人实在够仗义,但不知怎地,阿媛从心底里觉得,不该多欠他人情,不敢安心从容地接受他无私的帮助,心里总有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 阿媛回到家中,心想吴有德这一去估计又是两三天不着家,现下天还微暗,她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忙活,不如先补会儿觉,起来做事更有力气。 于是回屋,仍是将门窗都锁牢了,又用箱子抵住,才安心睡下。 心里知道吴有德不会那么快回来,但止不住要多些防备。 这一觉起来,却是天色大亮。 阿媛没想到自己竟睡得这么晚,一年里也没一次的。 她打了水洗漱,这才看到她家篱笆下放着几捆绿油油的叶菜。 阿媛走近一看,是整整齐齐码好的艾草嫩芽,麦浆草,茼蒿菜,旁边还有一捆竹笋。 阿媛抬头看了看几丈外的颜青竹家,院子里,颜青竹正坐在一只高足凳子上,手上握着特制的双柄弯刀,正给一节竹筒刨着竹青。 颜青竹抬头擦了擦汗,阿媛觉得他好像正朝自己看来,赶忙拾起几捆东西,往厨房里去了。 阿媛一个人也不好做饭,便拿糙米搅了粥,又将茼蒿菜用水焯了,拌了凉菜吃。 自阿媛的母亲柳巧娘去世后,吴有德挥霍无度,家中已无积蓄。阿媛为了与宋明礼将来的生活,也过得甚为节俭,饮食上图饱而已,穿着也不再讲究。如此一年下来,黑陶罐里充盈不少,人却是黄瘦了许多。十八岁的年纪竟将早年的衣衫都撑不起来,在枕水镇时,常被人当做刚及笄的女子。 今日算来正是寒食节当日。眼下正是春耕时节,村里人皆在自家田里忙活,体力消耗大,顿顿吃冷食是顶不住的。因而寒食节这日,村里也是不禁火的,拿一顿吃上些撒子青团,已算是为过节应景。 倒是镇上的人颇为讲究,连酒楼里这日也只卖些酒酿,酪浆做饮,热汤是没得一口的。主食也是各类头日做好放凉的糕点,配菜倒是颇为丰富,荤素皆有。荤菜冷食并不可口,但善于经营的酒楼总会将那些冷的炸鸡c糯米肠c卤肉等做得异常美味,到了寒食节这天便能卖个好价钱。 阿媛想到那些可口的美食,也馋起来。不过她不能总去想那些花钱的事儿,她现在只愿多想赚钱的事儿。她得赶快做好一些糕点,拿到镇上去卖个好价钱。 阿媛麻利地收拾好碗筷,便着手于那些能赚回银钱的糕点。 她绞好麦浆草的汁儿,用青绿的汁儿和好糯米粉,捏成等份的剂子。细柔的手指往每个剂子上轻轻按出一个凹陷,将拇指大小的红豆馅填入其中,再将口子封好,搓圆平放,整理出一个绿莹莹的圆团——这便是青团。 青团是江南糕点中极富时令性的一员,常在清明前后食用,其做法流传甚广,无论村中镇上,染青团的材料并非只有麦浆草,有的人家会用艾草,有的人家会用其他绿色蔬菜。 而阿媛尝试过多次,觉得麦浆草搭配红豆馅的味道最是清甜爽口,软糯不腻。她对比过镇上售卖的青团,相信自己做的毫不逊色。 其中的红豆馅是阿媛按柳巧娘留下的秘方制作的,口感爽滑,入口即化,除了节日里用来包青团,平日里做其他糕点也常用到。不少人便是冲着那独有的细腻口感才指定了让阿媛直接送货上门的。 艾饺亦是如法炮制,只不过艾草带有苦涩的味道,绞汁前要先用加碱的沸水焯过。绞好艾草的汁儿需得混入一半粳米粉一半糯米粉,这是阿媛尝试多次后选用的最佳比例。然后也是捏成小剂子,擀成扁圆厚实的皮儿,包入糖芝麻馅儿,最后收口,捏出漂亮的饺子形状。 趁着青团c艾饺上笼蒸制的时候,阿媛又将茼蒿切好焯水,去除苦味,与糯米粉粳米粉一起加水调成糊状。锅中添油,阿媛拾起木勺将糊糊倒入锅中,摊出一个个大小均匀的圆形。鲜绿的颜色煞是可爱,如同池中漂浮的一圈圈芙蕖新叶。 笼屉上逐渐扑腾起白茫茫一片水汽,食物的清新甜香弥漫着整个厨房。 蒿饼两面都烙出金黄之色时,笼屉中的食物已然足够火候。趁着揭盖晾凉之际,蒿饼也利落出锅。 阿媛伸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她忙碌而孤寂的倩影穿梭在厨房各处,厨房虽简陋,却因普通的人间烟火焕发生机。如果有人见到她此刻认真专注的样子,一定觉得能吃到那些糕点是件十分幸福的事。 青团c艾饺凉了之后,刷上熟芝麻油便成事,绿油油的,甚是鲜美。 那边的金黄带绿蒿饼也跟着晾好。 等阿媛将做好的几十个团子都装进大篮子里放好,已是午后。 阿媛做这一切已甚是熟练,但今日起晚了,她并没有做太多的糕点。枕水镇的客船到了一定时候就不再摆渡,阿媛担心卖得太晚就回不来了。在镇上住宿的话,很不划算。 拿了那块蓝印花布盖上,阿媛挎着篮子带上伞出了门。 颜青竹还在院子里,竹筒的竹青早已刨干净,一整个竹筒已经变成了一根根细长的批子,颜青竹换了矮凳坐下,正拿着小刀对批子进行着精修。 阿媛走了过去,原本专注的颜青竹很快抬起头来。 “青竹哥,我做了糕点,你快拿几个去尝尝吧。”三番五次麻烦到人家,阿媛觉得道声谢是不够的,最好便是拿出实际行动来。 颜青竹起身往自家篱笆走,伸手往围布上擦了擦,接过了阿媛的东西。油纸包好的一大包,哪里是她说的几个。 “阿媛,我拿两个就好了,你多拿些去卖吧。”颜青竹揭开油纸包,取出两个,正想把剩下的包好递给阿媛,阿媛已快步走了。 “青竹哥,你还没吃过我做的糕点呢,多尝尝吧。这东西放两天坏不了,明日你可以蒸热了吃。”阿媛说着,已走到下山的路上。 颜青竹望着她的背影怔了怔。 他吃过的,很好吃,虽然打湿了些,仍旧比镇上那些店里卖的还好吃。 阿媛到了镇上,买卖做得倒是顺利。在镇南叫卖了一阵,已卖去十之七八。后来下起一场小雨,阿媛赶忙往双子桥跑,又趁着桥市把剩余的卖了。 到镇北不过一桥之隔了,但想起宋明礼说过的话,阿媛愣是忍住了没往镇北踏一步。 等等吧,等她存够了钱,再去找他。 回村时,雨后的山路泥泞不堪,阿媛的衣鞋免不了又染污迹。 这一日直到晚间,吴有德也没有回来。阿媛却是机警了许多,不仅在厨房给他留了糕点,睡觉时也用箱子抵好了门。 周身疲惫,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微明。 阿媛照例收拾一番,用小篮子装好早先备下的香烛纸钱祭品,带着伞出了门。今日是清明正日,她要去祭拜亡母。 阿媛惯性地往对面院子里晃了一眼,那里已不见颜青竹的身影,应该是趁着难得晴朗的早晨去后山砍竹子了。 只是他家篱笆外,却站着另一个人影——身形苗条,乌发如漆,竟是个窈窕女子。她虽背对着阿媛,看不见容貌,但阿媛一眼便瞧见她长裙之外系着的那条小腰裙——双色拼花腰裙,裙摆处绣着鹅黄色的缠枝小花,明艳可爱。这是如今枕水镇上最时兴的样式,劳动在乡间的妇人女子哪里舍得穿? 阿媛好奇女子的身份,不由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 那女子却似后脑勺长了眼睛,堪堪回过头来。 阿媛这才认出是谁来,便打了个招呼:“幼蝉姐姐,来找青竹哥买伞啦?” 来人正是村中李家二姑娘李幼蝉。李家是村中大户,不仅坐拥良田肥地,更在山腰一片开垦了数十亩茶林,名下佃户无数,早已不用自己耕地了。 李家两个儿子都先后成亲,大女儿也早就嫁到镇上,如今只剩下这位二姑娘待字闺中。阿媛这才觉得自己反应慢,光看她穿着打扮也该想到是谁了。南安村中像李家这样的富户可不多,富户中还做未婚打扮的女子只有李幼蝉一个了。 李幼蝉转身笑了笑,杏核眼里透出些羞涩,粉颊上更是红了两块,“是是来找他买伞,他不在,我晚点再过来。” 李幼蝉方又停下,回过头来,悠悠地望着他,“你还有何话说?”他若后悔了,我也不能再软了态度,非得让他求我不可。李幼蝉如是想着。 颜青竹拾起地上那个小灯笼,抖了抖灰,朝李幼蝉道:“你灯笼忘拿了,天黑了,你还是把灯笼带上吧,我给你点燃了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