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课》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百里挑一】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四十四】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人体课》全集[精校版] 作者:李蒙 类型:现代都市 内容简介 艺术家的存在本身,就是我们这个世界不够完美的证明。 所以,唯美是一种境界,不以公众好恶为至高的裁决。 正文 001 华灯初上夜未央,到“冰点”酒吧来画像,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三年前,我离开穷酸画家云集的“三里屯”,来到这里,纯粹是个偶然。我在一次酒宴上认识了一位正傍着大款的画画的女孩,她把我约到了这里。从此我就喜欢上了这里,它是一个北京的穷画家们遗忘的角落,没有同行之间的竞争,也很少能看到蓝眼睛黑皮肤的老外。每到夏天,三里屯就是一条亢奋的蛇,那里的喧嚣和yíndàng令人发指,如果把夏天的北京比喻为时尚女郎,三里屯就应该是她很脏的而男人最想搞的那个部位。而冰点酒吧,则在这女郎的胳肢窝里。虽然搔起来很痒,但不会轻易被搔到。 那位大款供养的女孩,也是某省美院毕业的同行,在北京的一家出版公司当美编,遇到我后主动给了我名片,我一个电话过去她就把我约到了冰点,当天晚上我就去了她家并与之探讨了艺术沟通了情感,当然,也jiāo流了体液。随后的两个多月我们有过多次jiāo往和苟合,然后她突然中断了联系,不接我电话,我也懒得去找她。一年后她从巴黎寄来在艾菲尔铁塔下留影的照片和信件,我才得知她已经移民法国。当时很庆幸居然提前干了一个老外,虽然是外籍华人。我也懒得给她回信,但从此却在冰点扎下了根,每天晚上都来。 这位法籍华裔女孩是我的最后一次艳遇,随后的两年半,我一直过着孤家寡人的苦行僧生活,生活中没有任何女人。老百姓总觉得搞艺术的xìng生活丰富而随便,其实以偏概全,应该说通俗画家的私生活也通俗,而严肃画家的私生活也是严肃的。并不是俺们想严肃,而是穷得不能不严肃。虽然说女人并不只看上男人的钱,但没钱的男人确实没有几个女人看得上。每个严肃画家一生中都会碰上几个痴迷地爱上自己并且一切都倒贴的异xìng,但那只会是“几个”而已,像我,三年也还没轮上一个。 没有女人,也就没有灵感,我把这作为自己三年来一事无成的根本原因。艺术和女人确实不可分离,雷诺阿说,如果没有女人体,他肯定不会当画家。补充一句,如果没有女人,他也不会被生出来,更惶论当画家。我想我并不是个色情狂,甚至同正常人相比,我的xìngyù是相当低下的,但三年没碰过女人,再低下的xìngyù也该火烧火燎了。 这三年是我生命中的最低谷,艺术和女人都降到了最低点,因为已经为零,不能再低了。但我不知道这样的低谷还要持续多长时间,一年?三年?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近半年来,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了绝望。每当从yīn暗的地下室出来,迎面而来的每一丝风都透着绝望乃至死亡的气息,绝望就是这夜色,铺天盖地,同它相比,我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幸亏有一盏盏路灯发出昏黄的光,让我感觉到一点生的契机,但灯光拉出来的影子又让我忧伤。我也许就是那些功成名就的画家的影子,永远要被人们踩在地上。 踏过酒吧的门槛时,我总想起修昔底德的一句诗:当你感到绝望的时候,你已经站在了成功的门口。而站在冰点酒吧的门口,一眼就能看到那两个服务小姐,梁莹和潘灯。 这酒吧只有一个领班,一个男服务生,和这两个女孩,规模之小,北京难找第二家。这俩女孩是我看着在半年前一前一后来到酒吧的,当初一看便知是刚到北京的乡下丫头,仅仅半年时间就脱尽了乡土气息,每天不重样的吊带背心和超短裙,显示她们已经完全融入了北京的酒吧文化和时尚潮流。 客人少的时候,我在百无聊赖之际,多次拿她们俩当模特画肖像,后来就被她们发现了。她们已经从我手上要去好几张本人的素描,这样就算熟识了,我每次来,她们都会与我打招呼。梁莹是东北人,口音已经完全消失,成了个异地嫁接的小京油子。潘灯是四川丫头,口音还没褪尽,而四川话在小姑娘嘴里天然地就像撒娇,尤其显得可爱。 夏天是酒吧的旺季,这个酒吧的人却不算多,真不知老板是怎么维持的,还有多少钱赔不光?但我每晚总能找到一两个客人,这样就能挣到第二天吃饭的几十块钱。我在人群中找寻着自己的猎物,忽然发现了昨晚刚被画过的那个少fù。昨天她是和一个西装革履梳小分头的年轻男人在一起,而今天,她领来的是一个穿文化衫的满脸大胡子的家伙。昨天,她与那个小分头怀拥坐抱,今天,这个大胡子又老是拿胡子在她脸上蹭来蹭去。 昨天,我过去问她要不要画画,一张四十。她对小分头含情脉脉地说,“画张画送给你吧,不过要画我十八岁的样子。”然后她就问我,能不能想象她十八岁的样子。我说,您现在看起来不就十八岁吗?她就笑了,那小分头也笑了,我就开画。 这少fù个子颇高,骨架很大,脸也又长又宽,还有大而厚的耳垂。她的颧骨很高,眼睛较小,单看这几个部位都不咋样,但组合在一起却一点都不难看。画画的人最知道了,人脸美不美不在各个器官,而在器官之间的组合。这少fù就组合得较好,端正,对称,平衡,谐调。上半个脸加上两个耳朵就像佛教壁画里的观音,而下半个脸由于下巴尖而瘦,脸型又长,更像清朝仕女。在昏暗闪烁的灯光中看不清肤色,感觉却不算太白,起码脸色不白。 不到二十分钟我就画完了。小分头先拿过去看,刚才画的时候他就一直说像,现在正要夸呢,那少fù已经看到了,却问:“你这画的什么呀?我怎么看上去像八十岁?” “没有啊,”我说,“我是按您十八岁的时候画的。” “我十八岁的时候有这么多皱纹吗?” “这不是皱纹,这是每个人脸上都有的纹路,人一生下来就有,否则鼻子眼睛就长到一个平面上了。” “反正我十八岁的时候肯定没有这么丑!” 小分头也帮腔了:“你画得不像说明你水平不高,也就算了,可你不能故意丑化别人呀!” 我笑了,把画笔画板递给他:“麻烦您给我画张像,丑化丑化我,求您了!” “真扫兴,走!”少fù一拍屁股就要走人。小分头也跟着。 我一把拉住小分头:“您还没给钱呢!” “画的什么,给什么钱?” 我和他拉扯起来,梁莹和潘灯赶紧过来了,一阵劝说,最后小分头骂骂咧咧地扔下四十块钱,走了。掏钱的时候还对那个少fù说:“跟这种人计较什么?穷要饭的!” 他这句话我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却依然刺痛了我。我捡起放在桌上他们没有拿走的画,在少fù的上嘴唇上加了两撇胡子。 今天,少fù的那张画还在我的画夹里,我又遇到了她。仅仅24小时,她和另一个男人坐在同一间酒吧里。我敢断定这俩男人都不是她老公,虽然我不敢断定她现在嫁没嫁出去,将来嫁不嫁得出去。 我是穷要饭的,我怕谁呢?我走了过去,决心给她找点不痛快。她看到了我,并不显得慌张,我还是那句话:“小姐您画像吗?要不要送给这位先生一张?” 她还没说话,大胡子说:“你画得像吗?” “画完您看,不像不要钱。八十一张。” “这么贵不画。”少fù说。 “你画吧,只要像就给钱。”大胡子却很有兴趣。 我又画了一张,和昨天那张一个模样。大胡子拿过去看了看,说:“你这画得不太像呀,给四十吧。” 我笑眯眯地拿出昨天画的加了两撇小胡子的像:“您看这张像吗?” 这时我后腰被人捅了一下,回头看是梁莹,她啥时过来站在了我后面。 大胡子懵了,不知道我怎么会画出两张,他可是看着我只画了一张。但他看到了那两撇小胡子,愤怒地说:“你,你什么意思?” “你不说不像吗?” “算你丫牛逼,会耍流氓!”大胡子掏出一百块钱拍在了桌子上,收走那两幅画,和那少fù一起走了。少fù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虽然刚才让我画像的时候极不自然。 梁莹笑了:“哥们,你可以啊,把人气得够呛,你还发笔小财。” “我请客,你俩一人一杯。”我很高兴。 “你自己喝吧。”梁莹拿过来两瓶啤酒。 那天晚上,我不知怎么的,就喝高了。可能是白天一天没吃东西吧,空腹喝酒,白天我睡了一天。也可能是情绪不对头,虽然气着了这一女二男一对半狗男女,但他们的话还是打在了心里,穷要饭的,流氓。在一般人眼里,我这种人就是拿着画笔的穷困潦倒的流氓吧。 我又让梁莹上了几瓶啤酒,梁莹笑着问:“哥们,你带的钱够吗?咱这一瓶可就四十,想买醉外边小卖部买去。” 连她都知道我没钱。我走出冰点,在最近的小铺里买了五瓶啤酒,一瓶一瓶地灌到了肚子里。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来酒吧。以前来是为了维持生存,维持生存是为了画画,画画是为了献身艺术,当然,我把身子都献给了艺术,艺术也要给我荣誉、地位和金钱。而现在,大学毕业已经十年的今天,艺术还是什么都不肯给我。我真的绝望了,我就像一个jì nǚ,让艺术这个嫖客白cāo了十年,不,从十二岁学画算起是二十年,这个嫖客却连一分钱的嫖资都不肯给我。也难怪,谁让我是自愿的呢? 我是真的绝望了,再过二十年,我也顶多是个在酒吧里给人画画的街头画家,一幅素描四十块钱。以前,我总以为自己是梵高,哪怕生前一幅也卖不出去,画还是有价值的。但现在想来,梵高要是不绝望,何必自杀呢?何况世界上只有一个梵高,却有成千上万个毫无才华碌碌一生的无名画家,我无疑更可能是这些无名画家中的一个。 既然维持生存的目标已经渺茫,那么,作为生存的手段——去酒吧画画,还有什么意义呢?其实去酒吧画画不过是一种惯xìng,我的一生也许就依靠这惯xìng往前出溜了。我已经退化成除了画画什么也不会的原始动物了,而画画又注定我终生潦倒。 这些想法让我喝了一瓶又一瓶的酒,直到瘫软在一个肮脏yīn暗的墙角里。过了许久,听到一些嘈杂声,知道酒吧打烊了,时间应该是凌晨二点。我想站起来,可起不来身,画夹也不在手边,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恍惚间听到一声尖叫,睁眼一看,是梁莹和潘灯站在面前。俩人商量了几句,说的什么我没听清,接着就有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俩姑娘和司机一起把我抬上车,梁莹问我家在哪里,我说出了惠新北里那间地下室的地址,车就开了。 但车停下的时候,扶我下车的只有梁莹一人。我掏出钥匙,却哆哆嗦嗦开不了门。是梁莹开的门,她把我放到床上,我就睡着了。 002 第二天上午醒来,却发现梁莹光着身子躺在我身边。 我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使劲摇晃脑袋,乱踢乱打,把她给打醒了。 “你打我干吗?” 我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做梦:“你怎么在这里?” “是我昨天把你送回来的!” “我知道,然后呢?” 她给了我一耳光:“然后,你就把我强jiān了!” 我吓了一跳,又冷静下来:“别血口喷人了,我连钥匙都拿不住,还能强jiān你?” “占了便宜又不要你给钱,装什么糊涂?”梁莹笑道。 我可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不,她在骗我,我一晚上肯定什么也没干。 “我怎么强jiān了你?你跟我说说,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你还让我回忆,想在精神上再强jiān我一次?”梁莹又给了我一耳光。然后她起身,穿好衣服,走了。 我嘴巴张得很大合不上,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应该笑吧,三年没粘女人了,刚才摸到她光溜溜的身子还有点带电,看着她一件件穿衣服还觉得眼晕,当然该笑了。可如果真和她干了什么事,我总该有点印象吧,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就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 那天晚上,我又去了冰点,却没带画夹。坐在角落里,仔仔细细地看梁莹,觉得她是该和我有点关系。如果同居的话,她应该是一位合适的伴侣,如果画画呢,她也会是个好模特。 她身高在一米六五上下,做时装模特是矮了,做人体模特却正好。胸部不算太丰满,但腰细,屁股很鼓,在牛仔短裤里包得很有味道,不知道脱光了会是什么样——清早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光身子,却没看到这里。她的身材很匀称,又长了个瓜子脸,眉眼也清秀,小嘴巴不薄不厚正好接吻——在画家的眼里,女人的身材比容貌要重要得多,容貌只要过得去就行,身材却一定要有唯美的曲线。 但她身上最动人之处,却是宽宽的肩膀和细长挺拔的脖子。有了宽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膀,整个人的感觉都在向上拔,下面的细腰丰臀扭动起来才好看。而细长的颈项为她的头部和面容增添了高雅,就像荷花一定要长出荷叶高高的一截,才肯开花。 我在不停地观察她,她却一直不拿正眼看我。但我能感受到她眼角的余光,知道她一定也在观察我。 潘灯今天也没跟我打招呼,看来已经知道了我和梁莹的事情。我招呼潘灯要杯啤酒,她给我端来,一句话也不说,神情冷淡。 一直坐到酒吧打烊,我到门外等梁莹。她和潘灯结伴出来了,若无其事地从我身边走过,我只好叫住了她。 “你今天没喝醉呀,还要我们送你回去吗?”梁莹笑了笑。 “今天我送你回家。” “免了。”她转身要走,我抓住了她胳膊,她看着我。 “我先走了。”潘灯看不下去,先走了。 我看着她,她往回抽手,我一把拽过来,将她抱住,找她的嘴巴要啃。她照准我的脸“啪”地就是一下,一天之内第三次打我。 “你在屋里强jiān我还不够,还想在大街上当众施暴啊?” 她声调颇高,我吓坏了,环顾四周,幸亏凌晨两点的街道上没什么人。她见我慌张的神色,又憋不住笑了。 “你什么意思呀?”我问。 “什么什么意思?” “你说我强jiān了你,你就去法院告我,让我坐牢。要是你趁我酒醉诱jiān了我,你就不能把我扔下不管,你就得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你对我那么有兴趣?” “当然。” “昨天算是一夜情,今天要再继续,可就是谈恋爱了啊?” “谈恋爱就谈恋爱,我还怕你啊?反正我已经失身了,再失几次也无所谓。” “谈恋爱的话,你可是要负责任的啊?” “当然负责任,搞大你肚子保证陪你去打胎。” “我要不打胎,非把孩子生下来呢?” “那你就是孩儿他妈我就是孩儿他爹呗。” “那好,去你家。” 她说走就走,拉住我的手就叫了出租车,上了车就靠在我怀里,头枕我肩上,俨然和我是一对情侣了。到了我家,我想开灯,她说费什么事呀呆会还得关,说着就开始脱衣服。我也跟着脱,两人赤条条地钻进了被窝。我浑身发痒,血管里像蚂蚁在爬,太痒了,三年没粘女人了。舌头伸进她嘴里,几乎抽筋了。手心脚心都疼起来。前戏进行得很激烈,我的手指伸向她小腹以下,忽然被她抓住。 “去洗手,不许开灯!”如一盆凉水浇在我头上。 “那我们都去洗澡。别看我这是地下室,设备还比较齐全。” “洗洗手就行了,快点,三十秒搞不定我就走人!” 我飞也似地去洗了手回来,她已经打开被窝在等我了。 jiāo流完体液之后,我起身开了灯,找手纸擦了擦,又扔给她。腰疼,腿也打颤。再看她,蜷缩着身子,浑身汗湿,像头刚出生的斑马在喘息。我也像老斑马一样,过去拿舌头舔她湿淋淋的身体。 “关灯。”她的声音很温柔,大概是刚才粗暴亢奋的叫喊弄疼了嗓子。 “不,让我好好看看你。”我开始以艺术的眼光观察她。 出了一身透汗之后,她的肤色白里透黄。中国人心目中的美人都该有雪白的肤色,她偏偏不是这种纯白。她的白皮肤是掺了黄色的,就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玉,当初从深山里采挖出来时是洁白的,但吸收了几千年的日月光华,就微微泛出了一些暗黄。这样的肤色使她的美不是向外放shè,而是向内收敛的。 “看什么看,讨厌!”她的声音滑腻,分明是在撒娇。 我趴下身子,还是在看她。她的眼睫毛都留下yù望退潮的痕迹,湿漉漉的。我用手指触摸她上嘴唇的茸毛,把她揽进怀里。她把头趴在我的胸膛上,细声说:“我听听你心跳。” “怎么样?” “东亚病夫。”她笑道。 “那么说,刚才你很失望了?” “恶心!”她叫道,“你以为我xìng饥渴啊?我是可怜你一个人躺在大街上。” 我搂紧她的身体,另一只手轻捏她的rǔ房,心里有些迷茫。三年多的孤寂之后,我又有了情人,有了同居者,这仅仅是两天内发生的事情。说她是天上掉下来的吧,认识她已经有半年了。说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吧,两天前我还没想过这辈子会跟她有什么事,从没感觉她对我有什么好感。我以前只是把她当作冰点酒吧里的一个标志,一个摆设,一个部分。而仅仅在两天内,我就进入了她的身体,她也进入了我的生活。 003 “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喃喃问道。 梁莹说,本来是她和潘灯一起发现我醉倒在墙角里,也是一起叫了出租车。等扶我上了车后,潘灯说太晚想回家,梁莹就一个人送我回来。她和潘灯是住在一起的。等送我回家安顿好了我,再出去打车,半天车都不来,又看见几个光膀子的人在街上晃悠,她就有些害怕,又躲回我屋里来了。一屁股坐下,人困极了,就想,索xìng不走了,还能在这里睡一会儿,否则就折腾一宿了,明天还要上班呢。反正我醉得像个死人,应该很安全。可我屋子里又只有一张床,连沙发都没有,她在椅子上歪了一会儿,终于受不住,就和衣半躺在我床上,靠着墙睡着了。 “那我也没强jiān你呀?” “我以为你醉成那样肯定很老实的,没想到你半夜里摸到了我,就扑上来压住了我,还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我困得实在是不想反抗了,就听你摆布,你弄了半天也弄不好,还把我衣服拧得像麻花,我一生气就脱了。” “那是你自己脱的呀。” “可我没脱内衣,是你上来拽掉我胸罩的,又来拽我内裤。我一想,你肯定是酒醒了,故意装醉要强jiān我。反正也上了你的床,又脱了衣服,再拒绝也没啥意思,就随便你了。” 我如听天书:“你是说我们做了?” “做了。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呀?” “不记得。” “那你相信我现在告诉你的吗?” “打死我也不信。”我实在无法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和她做了爱却一点印象都没有,除非是我得了夜游症。 她没再纠缠,而是换了话题:“那今天晚上做的事,你不会忘吧?” “不会。” “说的话呢?” “也不会。” “明天早起你要是又忘了,我就送你去精神病院。” 我暗自思量,她一定是送我到家之后,自己脱衣服上床睡在了我身边。但她为什么要坚持“强jiān说”呢?她昨夜又为什么要留在我这里过夜呢?她是真看上我了?她又看上了我什么呢?我一没钱,二没才华,三不是帅哥,甚至还有点丑,靠卖画为生,住地下室,家无隔宿之粮,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她企图的。也许她就是一个比较随便的女孩,随便就在单身男人的房间里过夜? “你想什么呢?” “你有男朋友吗?” “你现在算吗?” “我?”我一犹豫又立刻后悔了,“如果你看得上,我希望是。有别的吗?” “废话!” “什么废话?” “你神经啊你?男朋友会有很多吗?” “你要有很多的话,我也不反对。” “放屁!”她生气了,“刚才还说我要是生了孩子你当爹我当妈呢,你要不这么说我也不会来这儿!” “那你以前有吗?” “以前,当然有。你以为你这辈子还有福气搂着黄花大闺女睡觉啊?美死你!” “他是谁?” “一个修摩托的。” 梁莹很坦率,向我讲述了她的初恋故事。她们附近几个村只有一条大路通向县城,路边就摆了一溜铺子做过路人的生意,而邻村那男孩他们家就开的一个修理摩托的铺子。进城是梁莹从小最向往的事情,小时候觉得县城远得跟天边似的,大得跟宇宙差不多,美好得跟天堂一样,要是现在回去,没准觉得多狭小破烂的。每次进城,都要从摩托修理铺路过,也就总有见那男孩的机会。男孩比他大两岁,恋爱那年她十八,男孩十九。 男孩长得又瘦又高,北京人叫“豆芽菜”,她们老家叫“电线杆”。整个夏天光膀子穿个花裤衩,骑着摩托在村子里乱逛悠。脖子上系个破链子,胳膊上刺着花纹,跟一些二十多岁游手好闲的小痞子混在一起。这种人长辈们都侧目,不知为何小姑娘们却喜欢,谁都觉得挂上他很有面子。其实主要的好处呢,一是他有摩托,做他女朋友进城很方便;二是他有一帮狐朋狗友,都是一些喜欢模仿黑社会的“盗版演员”,有他做男朋友可以受到保护;三是在那么小的年纪,也只能jiāo到他这样的男朋友,因为只有他这样的不怕梁莹的父母。 “干吗那么小非得jiāo男朋友呢,你早熟啊?” “不知道。反正那时候特别不听父母的话,找了他就可以反抗父母了。我特别恨父母不让我上高中,就老想跟他们找别扭,摆脱他们的统治。不让我jiāo男朋友,我就偏jiāo一个。我爸知道后把我关在家里,他就敢找上门叫骂,骂我爸是老混蛋,让我特解气。他一帮朋友都给他助威,我爸一害怕,就把我放出来了。” “你特喜欢上学呀?” “是呀,我上学成绩好着呢,特别是语文。我跟电线杆好上后,就让他去给我找书看。他说书他有的是,立马给我抱来了一箱子。” “啥书啊?” “武侠小说。” 我想笑。她却说:“不过也挺有意思的,金庸啊,古龙的,我全都看遍了,真长了不少学问呢。” 我在心里窃笑。但后来发现,武侠小说没准真提高了她的文学修养,因为她日常生活中的遣词造句决非初中水平。比如下了雨她会说是“凄风苦雨”,说我说话不算数会说我当初“信誓旦旦”,现在却“出尔反尔”,甚至有一次还说出“人无信不立”的典故。 “那后来怎么发展的?” “跟他好上也是周围的人起哄,我想不能让这么多人失望吧,就好上了。好上以后呢,在一起jiāo往了半年,父母也不敢管,有时候夜不归宿。我爸说,就当他没这个女儿。可我回家吃饭呢,他们也不敢撵我。农村就这样,暴力决定一切。我有时候在他的摩托铺里和他过夜,但半年都没让他得手,老是睡干床。” “为什么?” “我那么小,当然害怕。他表面上飞扬跋扈的,其实xìng格很软,顺着我,不敢强迫。跟他过夜还是他说要在朋友面前给他面子,可以只睡觉不发生关系。” “那后来又是怎么失身的?” “什么失身?难听死了。还画家呢?老土。”她愤愤道,“后来他的摩托铺关门了,他进城去当保安。开始在一家大公司,后来给公司老板当私人保安,在他们家大门口守着。他一个月只能回来一次,我反而想他了,觉得真有点感情了,以前只是瞎玩瞎闹,不过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他。有一次去看他,他告诉我,老板一家去海南度假了,两层小别墅的大门钥匙给了他,晚上可以去里头看看。我答应下来,晚上就住在他的小平房里。到了半夜,他悄悄开了大门,开着手电筒,带我进去。手电筒光不强,老板家看上去就跟外国电影里的古堡一样,特神秘,也特豪华气派。我想,要是能在这里住一天多好,哪怕只是一天。” “然后他就带你去了老板的卧室?” “你怎么知道。” “我要是他我也会。” “男人真没什么好东西!他带我参观了客厅,书房,厨房,卫生间,最后才去了卧室。躺在那张宽大柔软的床上,真是舒服死了。他就压到我身上,又提出已经提了一百次的老要求。他说,今晚不在这样的大床上做把爱,以后就没机会了,所以不能等。我想也是,这个机会挺难得的。再说跟他好了半年,就满足他一次吧,就答应了。” “然后呢?” 她打了我一下:“听上瘾了?想让我给你朗诵黄色小说是吧?看你这副嘴脸,垂涎三尺,跟窥yín癖似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嘴脸,但她不想说也就算了:“那后来你们怎么分手的?” “那天晚上我就下决心要跟他分手了。做完之后,他很得意,说原来cāo逼也就这么回事儿,没多舒服。我一下气坏了,就把裤裆里的血往床单上蹭了几下,他没注意。我知道老板见到了血,他这份工作肯定完蛋了。既然害得人家丢了工作,自然也就分手了。” “你这人报复心挺强的,以后我得防着你。” “算你聪明,你可小心点,别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那你怎么来北京的?” “跟他后来还好了几天。他因为我丢了工作,但并不想跟我断,大概是刚尝到了女人的滋味,不肯放弃。我想既然害得他丢了工作,就多补偿他几次吧。后来又有几次,十几次吧。再后来,他不怎么理我了,我提出分手,他同意了。我为他跟父母闹成那样,也不想在家呆了,就让他给我买张火车票,上北京来了。下火车就找工作,找了一天,到晚上一点多,拐到小胡同里看到了冰点酒吧,进去一说,人家还真要了我,否则那天晚上我就得路宿街头了。第二天,就看着你背个破画夹子来画画。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以前干了多少坏事?” 我沉吟了一下,才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想把自己说坏点,可想了半天还真没干过多少坏事。没办法,以后向你学坏吧。” “别假谦虚,谦虚过了头可就是虚伪啊。说吧,骗过多少女孩子?” 我这人很真诚,喜欢实话实说,就讲了自己的xìng爱史。在美院上学的时候谈过一个同班同学,临毕业分配我留北京她回西安,分手的夜晚她却失身于我,这是我的第一次,她不是。毕业十年来,情人倒有几个,一个是在北京美术馆遇到的北外三年级女学生,学德语的,很喜欢美术。我跟她七侃八侃,把她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了,最后就侃到了床上。两人都明白只是苟合而已,不可能有将来,好了一年多,直到她大学毕业去奥地利留学。再一个是工艺美院(现属清华)毕业的美工师,在一家糖果公司搞包装设计,已经结婚了,从我朋友老洞那里看到我的一些作品,夸我很有才华,老洞就拉起皮条,让她就跟我好上了。本来是情人关系,后来她却认真了,提出离婚后跟我结婚。她年纪比我大三岁,我觉得不合适,拒绝了。她很生气,连情人也没得做了,跟我掰了。跟她好了三年多,分手后偶尔还有过几次,最近三年才完全断了,失去音信。 本来还有几个短期的,仨月两月的,包括在冰点酒吧约会的那个大款包养的美术编辑。但我想,别让梁莹觉得我太花哨了,就没透露。 讲完之后,梁莹点点头:“噢,还行,除了那个没人要的已婚fù女,你两个我一个,我还不算太亏。以后可就只许跟我好,永远都跟我好,行不行?” “行行行。”我连连点头,三年没粘女人了,既然她自投罗网,又这么上赶着,我怎肯轻易松开魔掌?先拿她练一段再说,至于以后、永远……以后又多后,永远有多远,谁知道呢? 她满意地笑了,趴在我胳膊上睡去。我却精神了,还是不知道自己怎么jiāo上了桃花运。俗话说“官场失意情场得意”,我是“画坛失意吧台得意”吗?她的出现,难道是上帝通知我画画算是彻底没戏了?再说,我以前泡的还都是知识女xìng,起码是在校大学生,这下倒好,一农村出来的初中毕业的酒吧女郎!看来我的身价在不断下跌,档次也越来越低了。 004 这样瞎想着,北墙那扇整个地下室里惟一的小窗户就透出了阳光,天快亮了。正要迷糊,忽然听见敲门声,我吓了一跳,急忙推醒梁莹,让她把衣服穿上,她却不肯,还嫌我烦人。我又听见门外喊:“臭小子,睡死了,是你大哥我!” 老洞的声音,我心里踏实点,答应了一声,叫梁莹赶紧穿衣服,要不然像什么样子?梁莹却嚷起来:“你去开门就是了,本小姐不怕看!” 这一嗓子老洞肯定听见了,我只好起身去开门,开开之后老洞问我:“你小子手机怎么回事?我打了八天都没打通?” “早停机三个月了,又没人给我打,白jiāo座机费。” “你弄一神州行呀。” “啥叫神州行?” “真是原始人,”他指指里头,冲我笑笑:“要不我晚上来?” 我一想,她不怕我怕什么,就让老洞进来了。老洞看了看床上的梁莹,她朝墙在闭着眼睛假睡。老洞坏笑着问:“新请的模特兼女朋友?” 我已经八年没请过人体模特,都快忘记什么是模特了。“不是,就是女朋友。” “那是女朋友兼模特了。看你也没睡醒,就长话短说了。我这么大早来,是因为昨晚打了一宿麻将,本来想晚上再来,怕睡醒又给忘了,不能再耽误了,就急着来了。没想到……呵呵,不好意思,看来你比我累多了……” “少废话,有什么事儿快说吧。” “哥哥我又救你来了,看你睡在这破地下室里,又潮又冷,实在是不忍心,想让你去我家住吧,我媳fù又不干。我又给你找了个活儿,你除了画画不是爱写东西吗?毕业论文还得过全优。我给你找了个写字的活,给金卓如老爷子写画传,怎么样,想不想干?” 金卓如是全国乃至世界都很有地位的大画家,最擅长人体画,去年香港利得华拍卖会上一个女人的背影就卖出上百万港币,压倒了吴冠中位居第一。要是在内地,没有人相信女人的一个光屁股会比画着黄河泰山的山水画更值钱,可人家老外偏偏是爱江山更爱美人。这两年金卓如的画价格如日中天,出本画传应该有不错的销路。但这事儿要搁在三年前,我肯定一口拒绝,画画就画画好了,写什么字出什么书?可现在,在我对画画深深绝望之后,却有些动心了。 老洞神吹了一通出版社如何重视这本书将来销量如何大我能拿多少多少钱,我听着听着就走神了。他是比我高两届的美院同学,本姓窦,因为“窦”就是“洞”的意思,大家就都管他叫老洞。五年前他和我一样穷困潦倒,后来跟一个区委宣传部管文艺口的女副部长做起了情人,靠这个女副部长,为这个区画了好多摆上街头的一文不值的宣传画,渐渐发达了。现在他买了车置了房,娶了个大学刚毕业又傻又漂亮的机关公务员,还当选北京市的青联委员,成为货真价实的御用文人。天可怜见,他还不忘旧情,老想帮帮当初一起落难的朋友,特别关照我这个叮当响的小兄弟。可几年来我对他的好心帮助总是嗤之以鼻,瞧不起他的堕落。他也时常反唇相讥:“好,你小子有骨气,你饿死了我非把你捧成一中国梵高不可。” “别犹豫了,给金老爷子写传,也算风雅之事,赶紧挣俩钱,给女朋友买件礼物吧。” 我回头看了一眼梁莹,心里一酸,答应了:“那好吧,我试试。” “别试试啊,就这么说定了,我还得赶紧给出版社回话呢。你小子这回可得对得起我啊,好好去采访,认真写,用点心啊,别我好心帮你你再把我给害了。好了,不打扰了,继续继续……”老洞说着出门走了。 他一走,梁莹就问我这人是谁,金卓如又是谁。我介绍了老洞,又介绍金卓如。这老头今年八十多岁,解放前留学法国,解放后回来,一直默默无闻,文革时差点被整死,84年因为一幅什么画被巴黎博物馆收藏,一下出名了。现在是中国身价最高的画家之一,一幅画卖上百万人民币是常事。 “上百万?”梁莹眼睛直了,“那你写他多好呀,没准儿他送你一幅画呢?” “那不可能。” “就算不送你画,起码你能看见他怎么画画吧,跟着学学,画不就值钱了吗?” “让我看母鸡下蛋,我下得出来吗?” “你下出来也是驴粪蛋,”梁莹笑了,“反正跟他接触总归有好处,肯定能给你启发的,比你闭门造车强。” 闭门造车!这个词一下震撼了我,也许我的问题正出在闭门造车上,看来接这个活有可能成为我艺术道路的转机呢。我高兴起来,对梁莹说:“刚才老洞说模特模特的,倒提了醒,你给我当模特吧?” “不行不行。给你cāo还不够,还要给你画?” “cāo都cāo了,画一下怕什么?” “不行,你拿出去给人看,丢死人。” “刚才老洞进来看zhēn rén你都不怕,看画怕什么?” “我盖着被子呢,又没让他看luǒ体。” “这样吧,我不画你面部,别人看了也不知道画谁。” “你这儿没暖气,太冷,我受不了。” 我有个电暖气,决定再去买一个,两个对着吹。这样好说歹说,她终于答应了。我高兴地说:“再睡一觉,睡到中午去吃饭,吃完饭就去你宿舍,把你的东西搬过来。” “干啥?你想财色兼收啊?”她嬉皮笑脸地说。 “那是,以后你就是我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搂紧她恶狠狠地说。 她心花怒放,两只小手狠狠捏我屁股。我yù望勃发,翻身压住她又一阵瞎忙,再次疲软后才沉沉睡去。 005 晚上五点是她的上班时间,她穿衣服的时候说腰疼,胸闷,上不来气。也难怪,下午帮她搬完了家,两人又厮杀了几次。憋了三年的yù望如开闸的江水,汹涌澎湃。已经忘记了三年前xìng爱的感觉,好像重新变成了处男。我只想着满足自己的yù望,顾不上观察她的xìng爱取向和特点,但还是感觉得出,她年轻,新鲜,清爽,滑腻,香喷喷,暖烘烘,热乎乎。她几乎不怎么叫床,偶尔会哼哈一声,并非竭力控制没有控制住,而是很自然的反应。她不是拼命想在zuò ài中找快感的成熟女人,也不知道迎合男人,只是在好奇地享受我带给她的各种感觉,体验xìng爱的过程。 像每对刚刚开启xìng爱大门的男女一样,我们如胶似漆,须臾都不想分离。我背上画夹,陪她一起去冰点。我比她更累,两条腿发软,走起路来直打晃,上公共汽车的时候差点没上去。但我的精神却很充实,心情也被晚风吹得异常爽朗,一扫前两天的灰暗郁闷。女人对于男人,就是这样奇妙的yào物。 快到冰点的时候,她挎紧了我的胳膊。这是要把我们的关系公开告诉酒吧里认识她的所有人。在她的心目中,找了我这么个男朋友真值得炫耀吗?我不禁有点得意,觉得自己多少还有点价值,画了这么多年也算不是白画,起码能在酒吧里捡一姑娘。 我又坐在了酒吧的角落里,只是再无心给客人画像了,也并不多么想观察梁莹,说实话,看她给客人端酒倒酒,陪笑聊天,打情骂俏,作为男人,心里总有些酸涩。我只是想陪着她,离她近一点,让她感受到我在她身边,真不知这样的温情能持续多久,应该很短暂吧。 潘灯端过来一扎啤酒,放到我桌上。下午搬家的时候,她帮了不少忙。 “我没要啊!”我说。 “我请你。” “你请我干吗?莫非也想搬我那儿去,我那床窄点,给你打个地铺吧。” “去死吧你,天鹅ròu掉下来砸着癞蛤蟆的美事,让你赶上一回就不错了,还敢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我就纳了闷了,她怎么就看上你了呢?” “我也不知道。” “你从来都不知道。你们男人啊,光看女人的胸部大不大,屁股翘不翘,从来不会在意女人的感受。”潘灯感叹道。 潘灯人长得比梁莹小巧,年纪似乎也轻些,也就二十出头吧,却像是经历过许多男人,能做出如此精辟的总结。不过她也许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这年月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能随口唱出许多爱情歌曲,还都是失恋的。 即使不涂唇膏,潘灯的嘴唇也是鲜艳红润的,里面还藏着伶牙利齿和如簧巧舌,对话起来非要占人的上风不可。平时白嫩的小圆脸,刚吵上几句就涨得通红,再吵上几句就迸出了汗珠,最终得胜还朝的时候,她会得意地用衣袖鬓角满脸的汗水。但男人还就喜欢她这样的泼辣xìng格,喜欢跟她逗几句嘴,在酒吧里她比梁莹更有客人缘。 “你别说,我还真是不了解她,这两天就像在做梦,真怕下一刻就是梦醒时分。你跟她一块住了半年,你说说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才不会出卖朋友呢,”潘灯笑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打从看见你的第一天起,她就喜欢上你了,可以说是一见钟情。” “真的?” “我骗你干吗?我跟她是前后脚来到冰点的,没来几天她就说,冰点里的这些客人都招人烦,不是自大狂,就是小流氓,就觉得你这个画画的还不错,挺有意思的。你这个鸡窝头,她偏说有艺术气质。你给我俩画的像,我早扔了,她却收着。看见你给客人画像受了气,她回去老跟我念叨,说你受气的样子真好笑,像找不着妈的小孩儿。我问她是不是喜欢上你了,她还不承认呢。” “她喜欢我什么呢?” “傻呗。她说这里的客人看她眼睛都直勾勾的,透着不怀好意,就你的眼睛里没那种光,像个老实八jiāo的好同志。我说那是你眼睛小,散光,有生理缺陷,没准心里比谁都色呢,我猜对了吧?” “你们俩都没说对。我心里色眼睛不色,这不假,但也不是生理缺陷,而是久经考验磨练出来的xìng格和风度,叫作含蓄,或者叫深沉。听得懂吗?我再给你解释解释,用现在时髦的词说就是酷,但不是表现在表面,而是在里头,在内部,是内酷。” “你眼睛里有内裤?昨晚上她脱下来,塞你眼睛里了?”潘灯大笑起来,笑够了突然严肃地说,“警告你,对她好一点,别欺负劳动人民的女孩子,否则就开你的批斗会。这杯酒你怎么喝的到时候怎么给我吐出来!”她戳了一下我的脑门,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006 接下来的几天,我晚上依然去冰点陪梁莹,白天抽空跑北京图书馆和西单图书大厦、风入松等书店寻找有关金卓如的文字。收获寥寥,我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别人写得很少,我就有写的价值了。但没别人的现成文字可抄,采访和撰写的任务可就重了。倒是在《二十世纪中国画家辞典》这部大砖头里,找着了金卓如的简历,也看到了他的大头像。 这老头子脑门宽阔,两颧紧凑,下巴细长,整张脸就像个逗号。两腮深深地塌陷进去,一双眼睛倒是瞪得溜圆。我想好了将来写传记时要用来形容他的一个词:仙风道骨,但心里却想的是另一个词:这瘦干巴样儿! 简历上说,他1922年出生于北平,14岁考入国立北平艺专油画系,15岁抗战bào发学校南迁,从陕西到四川,最后落脚在重庆沙坪坝。抗战胜利后他考取国民政府教育部的官费留学生,到法国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学习油画。1950年,金卓如回到新中国,先后在中央美术学院、清华大学建筑系、北京艺术学院、中央工艺美院任教,1966年“文革”bào发后被下放到安徽,1968年作为“里通外国”的“反革命特务”被捕入狱,直到1972年被释放。1978年,他平反昭雪,1980年调回北京。现在在市场上流通和被世界各国美术馆收藏的画作,几乎都是近二十年创作的。 看完简历之后,我又看了他的画作。他是学油画出身的,80年代后倒是以国画赢得的名头,他用毛笔画出来的光屁股女人,比别人用颜料刷子刷出来的还娇翠yù滴,没有油画那样厚重的粗糙感,反倒更像活生生的肌肤。他的国画其实也是西洋画法,特别善于表现光,而不是墨的浓淡。谁都知道,油画讲究比例透视,注重光的效果,国画是散点透视,无法聚光。而这老头儿偏偏拿毛笔画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这么清晰透彻的光,就像拿一把剃头刀完成了心脏搭桥手术,怎不令人惊叹呢! 一般说,年轻人更有激情,更合适画人体。但这老头儿分明是越到老年,人体画得越好。文革前仅存的几幅人体画,虽然技巧纯熟,却表情麻木,有些像医用挂图。后二十年的人体画,人的身体语言和表情神态越来越丰富,潜藏在ròu体内的yù望也慢慢释放出来。我相信他晚年的生活一定是丰富多彩的,少不了女人。你想想,关在牢里好几年,放出来之后又突然暴富,他还能干什么?一定会加班加点,把年轻时的损失夺回来。不过他那么一大把年纪,会不会心有余而力不足呢?像贾宝玉一样只能意yín?或者按佛洛伊德的说法,他看了那么多光屁股女人又不能干,于是xìngyù全部转化为创作yù,才画出这么多值钱的画来? 这样分析推想猜测了半天,我决定在没见到zhēn rén之前,先到他的作品里去找答案。果然,一看作品我就发现,这老头是个色情狂,因为在他眼里,一切都是人体或人体的象征物,都要与人体联系起来。比如他有一幅风景画,明明是画的江南水乡,画名偏偏是《西子故里》,看完画名再看那些沟沟垅垅大田小丘心里就犯嘀咕:这么多田地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难道在农田里辛勤耕作的女公社社员现在都进城当了三陪女,就跟西施当年伴驾吴宫一样?我像《狂人日记》里的狂人看史书一样反复看这幅画,就差没送到医院里照CT了,终于发现:如果剥离所有色彩,只把画上的粗线条抽象出来,那分明是一个侧卧的女人体,上半身还微微抬起来,拿一只胳膊撑着,两腿的分界和臀部的轮廓非常明显。 发现这个秘密时,我正在北京图书馆基藏库阅览室,立刻兴奋异常地告诉了在我旁边也在翻一本画册的一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想来她也是学美术的,同行之间应相互理解,分享我的快乐,佩服我的慧眼独具。没想到她斜了我一眼,抓起书本就走,仓皇逃离阅览室,一定把我认作神经病或者小流氓了。 再比如画的明明是长城,偏题作《孟姜女》。画面上连一个人影子都没有。长城没有倒,画的应该是孟姜女正在哭或哭之前,那孟姜女在哪里呢?难道在长城的那一面哭,我们看不到?我注意到画面右下角有一个孤零零的小白点,莫非它就是孟姜女?长城太伟大了,在它面前人何其渺小,小到成了一个白点?但这白点也许只是他老胳膊老腿瞎哆嗦,一哆嗦洒上去的,谁知道呢?联想到前一幅画的发现,我又把线条从画面抽象出来看,赫然看出那条长城原来是一条弯曲着的胳膊,而那个山丘就是个大rǔ房。 我把这发现又告诉了一个在书架边翻书的留长辫子的男人,长辫子正是搞艺术的标志。他听完我的话,倒是没有吃惊,而是点点头,然后继续翻他的书。这点头是啥意思?我的发现不值得大惊小怪?闹不明白。反正我觉得自己已经是金卓如的知音了,而像我这样的知音人世间一定很少。 以前虽知道老头的大名,却没认真研究过。几天搜寻下来,我对这老头儿的兴趣渐浓了,盼着早点见到他。我买回了神州行,告诉了老洞新的号码,等着手机响,连和梁莹zuò ài的时候,听到窗外的音乐声都会误以为是手机响,一分神底下就没憋住。 007 可接下来十多天,老洞没打电话过来,我也没打电话过去问。想问来着,又一想,这种事还上赶着,堕落得也未免太快了。又刚粘上梁莹,就床上床下地享受着幸福的同居生活,不再去图书馆书店瞎逛瞎翻了。管那糟老头子干吗?先享受身边的这个女人吧。没准我这样的幸福,正是他老头子最向往最得不到的。如果能拿我年轻的体力去换他的名气和身价,他肯定愿意,而我则要考虑考虑。就算一幅画能卖上百万,一下让我变成糟老头子,还干不动女人,我值当吗?心理这么一平衡,在床上对梁莹就更上心了,跟吃了上顿没下顿似的。 可种种的姿势都试过之后,一切的技巧都用尽之后,所有的情话都说过之后,我俩人困马乏,激情终于退潮了。开始偶尔有一夜休息,接着是隔天一次的工作制,再后来到两三天一次的水平,跟以前的同居生活差不多了。我在想,要是我跟谁结了婚,过了十年xìng生活,一个月也不做一次爱应该是完全可能的。我相信男女结婚以后应该是不怎么zuò ài了,zuò ài其实就是恋爱同居阶段的事,爱情其实就是做出来的。 不zuò ài不睡觉的时候,我开始以她为模特画画了。每天凌晨两点下班回来,梁莹很疲劳,身子一沾床就沉沉睡去,我却正兴奋着呢。我习惯夜间创作,夜里两点正是灵感最多的时候,岂能虚度?我就把两个电暖气对着一丝不挂睡在床上的她猛扇猛吹,在旁边支起画架开始创作。 大学毕业以后,我在开始的那两年还和老洞、臭鱼等几个人搭伙租过模特,可费用实在太高,没租两次就停止了。以后的模特就是我的女朋友和同居伙伴了,当然她们中间也有死活不肯当模特的,那也没办法。最近三年由于没有女人,模特自然更不敢想,我几乎忘记了人体写生是怎么回事。现在拿起画笔来,手真是特别地生,涂涂抹抹,弄得很脏。眼看这么漂亮的女孩被我画成了钟馗,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啪啪”扇自己耳光,把梁莹都惊醒了两次。但几天下来,我还是恢复到以前的写生水平。 晚上她要睡觉,只能摆卧姿,上午一觉醒来,就可以应我的要求摆出坐姿和站姿了。跪姿最累人,她从未坚持过半小时,因此我只画了一些速写。在我眼里,没觉得她做模特有什么独到之处。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儿,但漂亮的标准因人而异,我还没太搞明白。虽然从十二岁开始学美术,但我一直没懂人体美的标准是啥。燕瘦环肥,各有各的美,高挑挺拔的很美,小巧玲珑也很招人喜欢呀。白皮肤固然好,可黑人模特不也很有魅力吗?但白得像冬瓜也并不美,黑得像木炭那也不行。像梁莹这样白里泛黄古玉般的皮肤,我也很喜欢呀。记得臭鱼说过,我是个垃圾大王,什么样的女人都看得上。但我真还觉得女人是各有各的美,而且再美的女人也并非每个角度都美,再丑的女人呢,也能找到一两个好看的角度。 可提到模特,以前在美院上人体课的时候,我是从来没把那些女模特当人看的。这并非骂人,而是我的心里话。因为素描课总是先从石膏像画起,换成zhēn rén的时候,我就觉得zhēn rén也是石膏,只是没有石膏那样轮廓鲜明,线条简捷,比石膏难画。所以课堂上的那些人体模特,从没激起过我的丝毫xìngyù。后来以女友或情人为模特,也是如此,一坐到画架前,她们就不再是我的女友或情人,只是人体道具而已。所以画梁莹的时候,我也没把她看作是梁莹,而只看她是一个女人,是横陈的一具ròu体。 我画她的时候,她就说:“整天脱得光溜溜地让你画,进入了他妈原始社会。” 我说:“原始社会多好呀,高更就是跑到荒岛上去跟原始人一起住,画原始人。” “我坐麻了,又冷,你别画了吧。” “马上画完,你再坚持五分钟!” “你那五分钟是爱因斯坦的相对时间吧,怎么比我上一天班都长?” “就五分钟,你掐表。” “不行,我屁股麻得厉害,腰也酸了,一分钟都不行,你快来给我按摩。” 我知道她这是在向我撒娇,只好放下画笔,过去给她按摩。按着按着,我的xìngyù勃发,想强压下去。但她笑了起来,说挠到她痒痒ròu了。她笑得身子扭起来,样子真是妩媚,我终于忍不住了,开始苟且偷欢。一番云雨之后,她就会重新摆好姿势,两只眼睛湿淋淋地望着我,望得我心旌摇摇,得强迫自己静下心来,重新投入到画纸上。就这样,我在地下室里把艺术和xìng爱搅和到了一起,又在内心里强迫自己将二者分开,因为在我的内心里,艺术是女神,是神圣不可亵渎的。 008 一天晚上,手机突然响了,还以为一定是老洞,没想到是臭鱼。我问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号码的,他说找老洞要的,听老洞说我新泡了个马子,挺漂亮的,问能不能借到美院来当模特。我说去死吧你,他说,看来你是下决心金屋藏娇了,那就算了。 臭鱼姓余,是我大学时的同班同学,而且在一个寝室同居了四年。毕业后他留校打杂,管美术道具,十年后的今天终于混成了道具科长,据说还是副科级。别管什么级,也算是个官了。这道具科权也不小,除了管大卫、摩西、高尔基、鲁迅等人,还管全校所有的人体模特和着衣模特。着衣模特多而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都不住校,临时要临时找,人体模特很少,住校,我在校的时候是六女二男,一共八个。听说这些年人数有所增加,但还是不够用,他挖墙角居然挖到我这里来了,这么漂亮的大姑娘我才享受了几天,怎能让他染指? 梁莹问我来电话的谁,我说是臭鱼,大学同学,现在是美院道具科科长,想请你去当模特。梁莹立刻摇头,说给你一个人画就烦死了,还在大庭广众中让那么多人画,那不得羞死?我说也是,除非美院所有的男生都是你男朋友,你才能不害羞。梁莹急了要打我,我说我已经回绝了,你是我的,谁也别想分享。她又笑了。 她又问这人怎么这么个外号?臭鱼?我说,他姓余,人禾“余”,而“臭”这个字形容他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就给她讲了个上大学时候的故事。 话说有一年新开学,臭鱼从家里一下拿来十六双袜子,穿臭一双后不洗,挂在床头,又穿另一双新的。这样穿到第十六双,床头就挂了十五双臭袜子,熏死人。等第十六双也穿臭了,我们想他总该洗了吧。才不呢,他把第十六双照样挂上去,然后一双一双闻,挑一双不太臭的又穿上了。就这样周而复始,十六双袜子来回穿了三遍,还全都那么挂着,窗外小风一吹,把寝室里的耗子都给熏跑了,也有被吓跑的,以为寝室里来了黄鼠狼,黄鼠狼逮耗子。我们一想,能防止鼠害,也不错,顶多我们生活不方便一点,带口罩就是了,吃饭喝水就上外边去。终于,有一位同学真被熏晕了,清醒过来后把这十六双袜子全都扔到了垃圾桶里,结果垃圾桶里的耗子全熏我们屋里来了,宁肯被我们打死也不愿在垃圾桶里被熏死…… 这个笑话让梁莹一晚上没睡好。我接着说,临毕业分配的时候,学校决定找个人留校管道具,一想谁合适呢?最后看中了臭鱼。你想,他管的道具肯定其臭无比呀,谁还会偷呢?当然就丢不了了,就定了他。 这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在酒吧里见到潘灯,她很热情地过来向我打听当模特能挣多少钱,她愿意去。她是听梁莹说的,就动了心思。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酒吧上班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到凌晨二点,整个白天都休息,可以找一份兼职工作。如果当模特收入高,不是挺好吗?就坐在那里让人画,又不累。我问:光屁股你也干吗?她说,那要看他们出多少钱啦。我答应帮她打听打听价格,心里只嘀咕,这个女人不寻常…… 虽然我是搞美术的,恨不得全天下的女人都蜂拥到美院去自告奋勇地宽衣解带,或者干脆就光着身子在大街上走路。但潘灯这么开放地想去当模特,甚至连人体模特也不在乎,还是让我吃惊。因为我知道,人体模特这个职业,其实很容易消磨人的自尊心。如果只是为了挣钱,我担心她将来难免要向色情行业靠拢,因为模特的报酬比xìng工作者还是低多了。 虽然美术界百般辩解和掩盖,还是回避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人体模特与色情从业人员,自古以来就是近亲。西方人其实并不比东方人更开放,更尊重艺术,在古罗马时期,教皇统治下的画家们也休想用上女模特。伟大的米开郎基罗画女人的时候不得不用男模特,所以他画中的女人总是体魄雄伟肌ròu发达,以致影响到今天的西方油画中的女xìng也多是健美型的,其实西方女人和东方女人同样柔弱。贵为宫廷画家的拉斐尔除了画自己的老婆和情人外,五十多幅圣母像都是以jì nǚ为模特画出来的,这些jì nǚ因为入了他的画而受到基督教徒们世世代代的顶礼膜拜。 到了近现代,马奈、德加、毕加索、马蒂斯等人都以jì nǚ为模特画了许多画,劳特累克画的几乎全是jì nǚ,那些jì nǚ脱光了衣服却嫌脱长筒丝袜麻烦,劳特累克也只好将就。梵高甚至准备娶一位最下等的有孩子的jì nǚ,孩子还不是他的,这个jì nǚ却拒绝了他。而在十九世纪中叶人体摄影刚刚兴起的时候,肯给摄影家当模特的几乎全是jì nǚ。 在今天中国的美院,人体模特的来源只有刚刚进城打工的乡下妹子。这些妹子嫌工厂或酒店的活太累,挣的钱又少,才会对美院的招聘启示动心。但她们还要是尚存羞耻心暂时不肯去从事色情业的,不然去当小姐挣的钱多多了。这些乡下妹子们都没怎么读书,文化气质根本谈不上,能碰到眉清目秀身材匀称的就算不错了。所以现在找一个好的模特实在太难了,难怪臭鱼发愁呢。万一有了好货色,臭鱼还要提防成了名有了钱的画家们挖墙角,弄到自己家里去为他一个人服务,再培养发展成情人或二nǎi。还有些暴发的农民企业家也来凑热闹,整天开着车在美院瞎转悠,钓美院的女模特,所以臭鱼的日子很难过呢。 晚上和梁莹在一起,提起这事:“你说我给不给她介绍呢?怕到时候害了她。” 梁莹说:“她就是想多挣钱,她哥娶媳fù欠了好多债,妈又有慢xìng病,家里穷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才让她出来打工的。” “再穷也不能把女儿往社会上扔呀,社会多复杂呀,像我这样的好男人实在太少了,碰上哪个坏男人,把她骗了jiān了算谁的?” “哪有什么好男人?全他妈坏蛋。女人嘛,给哪个坏男人不都是给,骗了jiān了也比在家里饿死强。” “现在的女孩儿怎么都这么想?” “不这么想能怎么想?你就说你自己吧,自我标榜是好男人,你能为我守身如玉吗?” 我一时语塞,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和她的关系到底算什么?恋人,情人还是同居伙伴,我还真没界定好。恋人嘛,是以婚姻为目的的,但我真没想过要不要结婚,跟谁结婚,什么时候结婚,穷困潦倒到如此地步,哪敢麻烦某位女同志陪我一起过苦日子呢?说是情人吧,我们的感情实在产生得有些蹊跷,稀里糊涂就上了床,在我这边没有从吸引、迷恋、渴求、得到、征服或者被征服的全过程。按照潘灯的说法,她很早就注意我喜欢上我了,也许她的过程比较复杂曲折回味悠长,但那只是单方面的。我一直不知道她喜欢我什么,对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将来又如何打算?我也懒得问。至于同居伙伴呢,又说得太无情了。反正我还是喜欢她,相信她也是喜欢我的。除了满足xìngyù以外,她确实也给我带来了许多欢乐,就像多了一缕黄昏时斜着溜进地下室里的阳光。 “那你说,我把她推销给臭鱼了?”我岔开了话题。 “你推销就是了,不过要价得高一点。” “就她那条件,高不到哪儿去。人体模特要的是身材,她偏胖了,胳膊腿都圆滚滚的,大屁股大nǎi子,线条太单一。” “你把人说得跟生了八个孩子的老nǎi妈似的,她条件怎么差了?我看就挺好。皮肤多白呀,脸蛋也挺俊的。” “就她那样还叫俊?顶多算一马马虎虎吧。”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是不是也马马虎虎凑合着让你用呢?” “不,我主要是喜欢你心灵美。” “呸,我知道你也就是没人cāo,cāo上一个算一个。心里还不一定把我想得多贱呢,你就觉得我是个不要脸的小贱货,没人要才倒贴给你,是吧?” 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倒还真没有那么想过她。看上我的都是贱货,那我是什么呀?我拨通了臭鱼的电话,跟他商量哪天带潘灯到美院去让他看看。 009 第二天上午手机响,我以为是臭鱼,却是老洞。急火火地说他正在车上,马上开车来接我,要我赶紧穿好衣服。我问什么事,他说叫我出去吃饭,饭桌上会见到出版社的沈编辑,和金卓如的女儿江葭。原来还是给金老头子写传记的事,我几乎忘了。我问他女儿又是怎么一回事。老洞说,他女儿是他惟一的亲人,也是他的经纪人,先见他女儿,然后由他女儿带我们去见老头子。原来老洞和沈编辑还都没见过金卓如,一直是跟他女儿江葭在jiāo涉。 “他姓金,他女儿怎么姓江呢?”在车上我无意中问了一句。 “不知道,兴许他老婆姓江吧。” 聚餐的地点是出版社附近的国宜饭店。我们先到,和沈编辑见了面。老洞忙着介绍我,连吹带蒙的。沈编辑是个戴着眼镜满脸褶子的中年矮个女人,似乎很相信老洞,没怎么问我的情况就定下来了,也许她是老洞发展的新情人吧。事后我才知道,出版社连着找了两个作者,一个说好以后因为突然来了写电视剧的活,撂下这个不干了,另一个狮子大开口,要价五万,出版社只得放弃。沈编辑实在抓不着作者,这才求助于老洞,老洞就把我想起来了。等定下我之后,那位要价高的作者主动刹价,降至三万,沈编辑说只能给两万,而且还只是口头协议,书面合同要等稿子写出来看过后才能签,那作者不干了,这才又想起我。所以这次见面又拖了一个多月。我根本不懂出版行业和稿酬的事,在饭桌上只听老洞一个劲儿吹我,说我是著名青年画家,文笔也如何如何好,发表过多少重要的美术评论,心里还美滋滋的,根本没提稿酬的事,稀里糊涂就应承了下来。 我们说着话,进来一个戴墨镜的女人,沈编辑起身欢迎,我知道,是金卓如的女儿江葭来了。她落座之后才摘下墨镜,素面朝天没有化妆,穿一身很正式的黑西装,色泽鲜亮但不算名贵,身上也没佩带什么首饰,普通工薪阶层的打扮,让人看不出是大画家的女儿和经纪人。她看上去四十出头,比我想象的年轻多了,我原以为八十出头的金卓如的女儿,怎么也该有五六十岁。 老洞和沈编辑介绍我俩认识,面对面仔细一看,忽然觉得有点脸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老洞又把刚才向沈编辑吹嘘我的那番话说给她听,说到兴高采烈处,竟提议让我给江葭现场画个像。他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只好答应,没带作画工具,就找服务小姐现场要了一只圆珠笔和纸张,画了起来。 再仔细端详她的那张脸,画出脸庞的轮廓线后,我才突然想到:这不是我在冰点酒吧里画过两次像的那个少fù吗?可在酒吧里她显得比现在年轻,也就三十多吧。也许是酒吧的昏暗光线为她隐去了许多皱纹?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里暗叫不好:她要是认出我来,肯定不会要我写她老爷子的破传记了。她认出我没有呢? 从她的表情上倒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她一直在侧着脸听老洞的介绍,可能没有仔细看我吧。酒吧里的光线比较昏暗,兴许她原本就没有看清我。那次之后,她倒是再也没去冰点了。还是她已经认出了我,碍于出版社的面子才不起身告辞呢? 这样胡思乱想着,笔底下就有点乱。而且又是圆珠笔,画上去不能擦,心里更没底,勉强画了个大概,比在酒吧里画得差多了,就递了上去。等着江葭说不好,我就走人。这是我为她画的第三张肖像,既然前两张都看不上,这张更不用说了。 老洞接过画,看了一眼就抿住了嘴,想皱眉头怕江葭看出来,递给沈编辑。沈编辑是外行,说了几声“好”,递给江葭。江葭看了两眼,说:“画得还真不错。本来说今天就请你们去见我们家老爷子,可老爷子身体不适,有点感冒,年纪又大了,改天再见吧。这位林画家,把你的联系方式留下,以后我直接跟你联系吧。” 我没有名片,就在刚才的圆珠笔画的背面写了自己的名字“林临溪”,留下了电话号码。 江葭卷起画放进皮包,说了声“我还有事就先走了”,离开了房间。 老洞和沈编辑面面相觑,老洞问:“到了也没让咱们见金老爷子,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yào啊?” 沈编辑笑了笑,没说什么,三个人就散了。老洞拍了拍我的肩,让我回去等江葭的电话,不肯再送我,自己开车走了。 010 一路往回走,我想她多半是认出了我,不会让我写传记了。但为什么索要电话号码呢?也许是设个套想报复我那天的行为吧?管她呢,金卓如能养出这么不要脸的女儿,看来也不值得我一写了。 晚上梁莹回来,我没跟她说这事,权当什么都没发生。可脑子里翻江倒海,把下午的问题重新思考,始终有一个疑问:金卓如怎么会有这么个偷人养汉的女儿呢?而且还把情夫们带到同一家酒吧来,似乎在故意炫耀。虽然我嘴上说金老头子是画人体画的色情狂,内心里却觉得他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让我追求八辈子都望尘莫及,尊敬得紧呢。 半夜里手机忽然响,是臭鱼来的,约我明天上午带潘灯去美院。我答应下来。 撂下手机我问梁莹,潘灯到底是不是处女。梁莹奇怪,问我问这干吗,是不是想打她主意。我说不是,而是觉得如果是处女还坦然地脱光了衣服让人画,那实在有点傻逼了。 梁莹一听就急了:“你什么意思?处女怎么了?处女就纯洁了?还是人体模特下贱?你还是搞美术的呢,把人体模特看成什么?如果你真认为人体模特下贱,为什么让我给你当模特,是不是觉得我也下贱?” 我真佩服她脑子转得太快了,说话像打机关qiāng一样,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地反复偷换概念转移话题,让我根本就接不上话茬子:“你说的是个道德评价问题,我说的根本不是这个问题,是心理问题。我是搞美术的,怎么会觉得人体模特下贱呢?我是说,如果是处女,脱光了衣服给人画,心理障碍就会大,恐怕过不了那一关。” “你就是说,我脱光了让你画没有心理障碍,我不是处女是不是?” “你怎么老往自己身上扯,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要不让我脱就没关系。我脱了你也画了,就有关系。你就是想说我不是处女是不是?” 我被逼急了,反咬一口:“恰恰相反,我想说你就是处女,我要像林彪同志证明叶群同志那样向全国人民证明你是处女,以后跟你上大街就高喊:梁莹是处女!” 她气得要死,挥起花拳在我上半身一顿乱捶,又弓起袖腿在我下半身一阵乱踢,我就抱住她挠她痒痒,把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风波才算平息。 “其实,我讨厌处女。”我说。 “为什么?” “如果说dàngfù是大学毕业生,良家少fù就是中学毕业生,未婚女青年就是小学毕业生,处女就是学前班幼儿园的水平了。你说,哪家公司愿意用学前班的童工?” “那你喜欢dàngfù了?” “否,我自己才小学毕业,如何驾驭得了大学生?还是你这样的小学生合适。” “但我听说你是个热情很高的业余教育工作者,而且是幼师毕业,专门喜欢向小朋友普及xìng教育?” “听谁说的?” “还用听谁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想的都是找处女结个婚,然后找dàngfù鬼混,还盼着有个未婚女青年来第三者chā足,离完婚后又有个也刚死了丈夫的有钱老太太等着你嫁过去,她死后好让你继承遗产。” “那么长远,咱没想过。” “去死吧你!”梁莹说完想翻身睡去。 “你说潘灯到底是不是处女,我真怕明天事到临头她再掉链子,那我在朋友面前多没面子。” “八成是,我跟她住了半年,就没看见她跟男孩子单独在一起过,也没听她说自己谈过恋爱。” “离家半年都不谈恋爱,她可够能坚持的。中国男人这么多,xìng教育硬是没普及到她那儿去!要不我明天去她那儿先把她教育了,再带她去见臭鱼?” “你试试看呀……”她刚说出口又后悔了:“别拿她开玩笑了,人家小姑娘纯洁着呢,你明天尽量帮帮她啊。” 看来她们俩一起住了半年,还真是住出了感情。 011 第二天上午我就带潘灯去了,一路上潘灯还大义凛然,一副脱光衣服任人画的洒脱样。可见到臭鱼,她的脸“腾”地红了,果然如梁莹所言,看来是个处女。 臭鱼乜斜着小眼,来回打量了她几遍,把我拉到里屋悄悄说:“你女朋友,可够ròu乎的。” 我说:“她不是我女朋友,是我女朋友的女朋友。” 他眨巴了半天小眼才听懂:“哦,我说你怎么这么大方,敢把女朋友jiāo到我的魔爪里。这位吧,说老实话,条件不算太理想,但也能凑合。” “啥叫凑合?是你打电话找我要人的,我把人领来了,你又挑肥拣瘦,就那帮读书的小孩儿,有个女的给他们画画就行了,还挑什么挑?” “不管怎么说,老同学的面子肯定要给,你带来的人肯定不能打发走。” “别给我面子呀,要不你就别用,要用,工钱得多给点。不过,我女朋友说她还是处女,当人体模特恐怕不行,你就给她来个着衣的吧。” 臭鱼一听这话,眼睛亮了,我知道他又起坏心眼儿。我们出来,他给潘灯开出了价钱:着衣模特,兼职,4元/课时;人体模特,专职,10元/课时。上午4个课时,下午3个课时,专职模特美院免费提供食宿…… 潘灯心里算着帐,嘴上询问着。专职啥意思?就是不能干别的,得住到美院来。那还是算了,她还不想丢掉酒吧那份工作。啥时候结帐?月底。兼职能隔一天来一天吗?能,隔几天都行,什么时候来都行,但前一天要说好,说好了就必须来。啥时候来?上午九点,下午一点,准时来就行了。可以上午下午连着做吗?当然可以。周末周日也可以吗?可以,美院有业余班,周末周日上课。 从美院出来,潘灯很满意,我也如释重负,早知道人体模特必须专职潘灯肯定不干,我就不用cāo这么多心了。离开美院十年,这是数得上的第几次回来,真是把这里的规矩全忘光了。回头望一眼校园,不禁有一点感慨,想起“无颜见江东父老”这句话。 012 接下来的几天平安无事。我还是上午睡觉,下午以梁莹为模特画画,晚上去酒吧。老洞每天清晨都来个电话,把我和梁莹吵醒,问江葭跟我联系过没有。我说没有,也许永远都不会有。老洞说,也许她没看上你吧,也怪我画蛇添足让你给她画肖像,你又没画好。我说“是是是”,然后把手机扔到一边,真懒得理他,净给我找没用的破事儿! 手机又响,我半天没接,响个不停,梁莹拿过来递给我,一看,不是老洞,一接,是个女的。 “林临溪吗?” “是。” “在哪里?” “在家。” “你家在哪儿?” 我说出了所在街道和门牌号码。 “你等着,我十点过去。”说完挂了电话。 这女的是谁啊?没告诉我就把电话挂了。我看了一眼梁莹,心里直犯嘀咕。 “谁啊?”梁莹闭着眼睛问。 “一同学。” “男的女的?” “男的。” 屁股挨了她重重一脚。闭着眼睛也能踢这么准。 “我都听出是个女的了。你还编!” “我也不知道是谁,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说。” “以前的老情人吧?” “绝对不是,她还问我家庭住址呢。”我说的可是实话。 “你告诉她啦?” “是啊,你刚才没听见啊?” 那半边屁股又挨了她一脚。 “你傻啊?不知道是谁就把地址告诉了。可见你对女人是多么没有选择xìng地往家带。” “是啊,要不你能睡这儿?”我开始反攻。 “那好,我誊地方,你换人吧。”她说着就起来穿衣服。 “干吗呀?”我拉住她,“一大清早又生气?” “没生气,买早点去。上午我真要出去,一叶落而知秋,该买秋衣秋裤了,九点半走。” 她居然连对方约的时间都听见了,这是人耳朵吗? 九点半,梁莹真走了,我也没拦她。如果真是老情人回头找我,见着了她确实尴尬。会是谁呢?怎么连我住的地方都忘了?这十年我倒是搬了两次家。是老一点的老情人?我尽量把时间往前推,再回忆刚才电话里的声音,还是想不清楚。 十点,没人来。十点半,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江葭。她的打扮同在国宜饭店里毫无二致,也是带着一副墨镜。进了地下室,她把墨镜取下,环顾室内,问道:“你就住这里?” “是啊。” “还著名青年画家呢,看你的穿着打扮就不对。”她嘴角浮出笑意,这就是她在电话里不肯自报家门而突然造访的原因,是来侦察我的情况的。 “你不用这么辛苦来侦察吧?”我从刚才的惊讶中镇定下来,恢复了一位穷酸画家的尊严,“反正你家老爷子我也不是多么想写,都是老洞赶鸭子上架,我又磨不开面儿。” 她看到多幅支着的画架上梁莹的素描,似乎很有兴趣:“这不是冰点酒吧里的那个卖酒女郎吗?” “没错,我女朋友。你要没什么事儿的话,是不是该走了?”她提起冰点,显然认出了我就是在酒吧里给她画过两次像的人,这让我更想赶她走。 “这就是你们青年画家的待客之道?客人进来还没坐下,就往外赶?” “随便,我这里是来者不拒,去者不留,你想坐就坐吧,睡觉也行。” 她坐在我画画的小马扎上,从皮包里拿出三张纸展开,正是我给她画的三幅肖像画。 “平心而论,你画得不错,特别是在酒吧里的这两幅。我虽没学过画,但也做了十几年画商,在父亲身边也看了许多画,觉得你画得真还不错。” “如果你想羞辱我的话,应该在大庭广众之中,例如在国宜饭店。有了观众你的羞辱才有效果,否则没意义。不过有观众也没意义,我这人脸皮特厚,完全没有羞耻感。” “你误解了,我说的是真的,我还真打算把书jiāo给你写,因为这三张画儿说明,咱俩有缘。为了合作愉快,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随便。”我不知道她要玩什么鬼把戏。反正我穷光蛋一个,穷得光剩下蛋了,还怕什么? “你在冰点酒吧里知道了我的一点私生活,你对此有何看法?”她用的是电视歌手大赛上评委考选手的语气。 “你的私生活,我没兴趣。” “那你对我的看法如何,感觉怎样?” “看法?没啥。你的生活方式我不愿发表意见,我尊重别人,我也不会跟别人说什么,因为不值一说,再说酒吧里知道的也不是我一个人。对你的感觉,酒吧里觉得三十多岁,国宜饭店里不到四十,今天感觉老一些,四十出头吧。” “谢谢,我今年刚满四十。你觉得我那两个情人怎样?一个是股市的cāo盘手,头一天那个,一个是体育学院的武术教师。” “我还以为那个大胡子是大款,养着你呢,然后你又去养那个梳着分头的小白脸。原来都搞错了。小白脸能帮你炒股,大胡子倒是用来健身的。现在知道你是金老的女儿,他的一幅画,够你养八个小白脸。” “我要是看上了你,你让我养吗?” “我以前卖画,现在卖字,还没考虑卖身。” “卖什么不都是卖身?你画画写字不也得使用身体器官吗?用脑子想,用手握笔,脑和手不都是身体器官?你和jì nǚ的共同点,都是出卖身体器官来换钱,不同点只是出卖的器官不同,懂吗?著名青年画家。” “你说得有道理,但我总有自己决定出卖哪个器官去换钱的自由吧?” 江葭大笑起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走,带你去见老爷子。 013 出了门,坐上她的富士车,上了三环,又下辅路,三拐两拐,拐进一个小胡同,车停下来。我一看门牌,三眼井胡同10号,金卓如就住在这样平常的小胡同里。 大门被一位小保姆打开,里头是典型的老北京四合院,影壁墙已经残破斑驳,绕过影壁看到北、东、南都有房子,全敞着门,东面那间是画油画的,飘散出颜料和调节油的气味。西面那间是书房兼国画室,堆满了图书卷轴。北面的正房又分为三间,分别是客厅、饭厅和卧室。 江葭领我走进客厅,小保姆说老爷子还没起床,请我们等一等。江葭不耐烦,走进了卧室,我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客厅里的布置,三面墙上都挂着名家字画,两边博古架上也放着不少古董文玩,够我品味一阵子的了。 不知过了多久,江葭随金卓如一起出来的时候,我刚从林风眠的一幅仕女图上回过神来。金卓如比我想象的要瘦小得多,刚入秋就穿上了棉袄棉裤,很怕冷的样子。没送暖气之前的半个月,是老人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他步态缓慢,却没有拄拐,江葭也没有搀扶,与我握手的时候,感觉他的手非常干燥柔软,没有一点力气。他盯着我看了几秒种,看清之后才松手。已经老眼昏花了,怎么还能画出那么好的画来? 江葭把我介绍给他,说的又是老洞告诉她的那一套,在“著名青年画家”的头衔之外,又冠上了“美术评论家”。在金老爷子这样的世界级大画家面前,我听得心里直打鼓。江葭似乎想蒙他爸爸,难道金老爷子就这么好蒙吗? “你好你好,”他坐下来扣着最后一个上衣扣子,“这件事小葭跟我说了小半年了,到底是把你请来了。欢迎啊欢迎。其实我不太想找人写传记,这辈子也没打算留下本传记。平凡人物而已,又没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有什么值得人家花钱买本书回去读的呢?” 在我的印象中,人上了八十语速缓慢,这样采访起来就要花很多时间。现在却发现金老爷子走路缓慢但说话很利索,与年轻人差不多。 “您的画是我们国家的瑰宝,喜爱您的画的人自然就想了解您了。” “了解我干什么呢?喜欢我的画,了解我的画就行了。再说有多少人了解我的画呢?买了我的画的人,就真的喜欢我的画吗?不知道。我这辈子除了画画,没干什么有意义的事,所以除了看我的画,实在没什么好给人看的。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多丑啊,干吗要去给人看,让人家看完作呕吃不下饭呢?” 金卓如“咯咯”地笑起来。以后每次谈话,我都要听到这种类似老母鸡下完蛋后因快感得以发泄而高兴的叫声。 “不过既然小葭要张罗这个事,我拗不过她,那你就写吧。反正我也不怕别人写,怕也没用。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写好写坏都行。中国之大,什么人都有,有人好好写,有人在乱写,都由不得我。我不鼓励别人写,也无权阻止别人写。你就写吧,就这样。”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了两句,似乎就把这件事说完了,然后沉默。 “爸,写之前他要还采访你呢?” “采访?你把我的事告诉他不就行了?” “我知道你多少事啊?这是给你写传记,当然要采访你本人。” “我的事还有你不知道的?”金卓如眉开眼笑,“大体上你都知道嘛。你先把你知道的跟他说说,然后他想具体了解什么,再找我也不迟。要是让我从一出生谈到现在,我可没那么大精神。” 江葭说:“你不用想得那么复杂那么正式,其实我也就是想找个人来跟你聊聊天。你不是一直想找个人聊天吗?” “其实也说不上是采访,我也不是记者。”我跟着说,“我就陪您聊聊天,你想聊什么都行。” “聊天那倒是可以,但是我们能聊到一起去吗?我只喜欢聊画。” “那就从您的画聊起吧。” “聊画,那可以,你是画家,画得怎么样?” 我一时失措,还真没带什么画来。江葭从皮包里把我给她画的那三幅肖像画拿出来了:“爸,您看,这都是他给我画的。” 金卓如拿过那三张纸,看了几眼,放到茶几上。 “你的画,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但你要是没受这样的训练呢,也许画得更好。你的画啊,是很像,一看就知道是我女儿。但你即使画得再像,比照相机还像,那也只是照相机画的不是你画的。你是画她,但也是在画你自己。”他指点着我们两个人,“但从这几张纸上看,你只画了她,没有画自己。这是美术作业,不是作品。现在美术学院培养的学生啊,都被技术捆住了手脚,禁锢了头脑,画出来千篇一律。这样的画,没有自己的个xìng,没有自己的创造,有什么价值呢?”他说着说着眼睛看着门外,作沉思状。 后来我发现,他说话往往旁若无人,不在意听者的反应,甚至可以说听众也就是他自己,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所以一说就是一大套,不是和别人jiāo流,而是在与自己的心灵对话。说着说着,他就忘记了我的存在。 江葭按了按他的肩膀,提醒他我还在场,他才回过神来:“啊,小林同志,欢迎你下次再来……采访,采访。” 这分明是下逐客令了,我只好起身告辞。 在门口分别时,我想和他约下次采访的时间,他说,你找小葭,我听她安排,一切她说了就算。我说将来写完之后还要给他过目,他说:“不用不用,你直接给出版社,出版社愿意出就行。” 江葭送我到院外,让我等她电话,再定下次采访的时间。看来一切都得听她的,我的采访完全是被动的。她问要不要开车送我,我说不用,自己坐车回家。她说那好吧,欢迎下次再来。院门就关上了。这些话是在光天化日下说的,很客气很正式,想起她在我的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的那番厚颜无耻的表白,真像是两个人。 014 从胡同里出来,我就给老洞打电话,告诉他已经见到金卓如了。老洞很高兴,说晚上七点叫上臭鱼和瘦猴,一起在凯悦吃饭。我回到家里,梁莹已经回来,在收拾屋子。我就把江葭接我去见到金卓如的经过告诉了她,她很兴奋,问道:“什么时候能带我去,见见那个老画家?” “小女孩追星都追帅哥呀,追人家老头子干吗?” “我有恋老癖,要不怎么看上了你?” 也是,她比我小八岁呢。梁莹又说起潘灯,她去美院才上了三天班,现在晚上在酒吧里老打瞌睡,送啤酒也慢腾腾的,开票还开错了,领班冲她发过一次火。夜间工作的人白天一定要睡足了觉,像她这么白天再兼一份工,可真是吃不消。 “那就让她白天别干了呗,反正着衣模特美院还好找。” “她才不那么想呢。昨天夜里领班骂了她,她还咬着牙跟我说,把她逼急了,衣服一脱,上美院当luǒ体模特去,比在这破酒吧里熬夜拿钱多。” “你们这些酒吧女郎,是不是都特想为美术事业献身?” “她想献身,你怎么把我扯上了?” “你不是献给我了吗?” 我搂住梁莹开始调情。本想zuò ài来着,前戏了半天后两人又都没劲,就搂着睡去。四点钟她起来穿衣打扮去上班,我睡到六点,才赶往凯悦赴宴。 015 我赶到的时候,老洞和臭鱼都来了,没聊两句,瘦猴也到了。瘦猴姓侯,人长得瘦干条,也是当年美院的同学,留校后混了十年还是个讲师,仍在给新生当辅导员,也就是中学里的班主任。老洞因没见过金卓如,使劲向我打听。我只好把与他见面的经过详细地说了,几乎每句对话都汇报一遍。老洞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大哥待你可以吧,我还没见着金老爷子呢,就让你见着了。” “是啊,等混熟了从他那里顺一幅画,那是多少钱?”臭鱼说。 “做梦都没想过。”我说,“看老头子今天的样子,很不好接触。他对写传记没兴趣,都是他女儿江葭瞎起哄。他压根就不想跟人打jiāo道,不想讲他的经历,跟我没说上几句话,就叫我下次再来,还臭扁了我几句,说我的画一点价值都没有。” “老头子的思想还是几十年前的,看现代的作品当然不理解,像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一样,整天念叨一代不如一代。”瘦猴说。 “哥哥我这几年混下来,也接触了不少名画家,感觉他们里头正常的少,古怪的多,等明儿你们三个谁要是成了名,估计也那德行。”老洞说。 “我不会,007要是成了名,估计就不认识我们了,现在就yīn阳怪气的,心里头谁也瞧不起,假清高。”臭鱼说。 “007”是我的外号,和我的名字谐音,现在梁莹有时候也这么叫我,那是她高兴的时候。她要是生我气,就叫我“臭要饭的”、“癞蛤蟆”、“菜鸟”之类。“臭要饭的”是说我在酒吧里卖画,像要饭的,“癞蛤蟆”是说我画油画的时候身上容易弄上颜料,“菜鸟”是我丢三拉四或做了笨事儿后她的称呼。 “不过名人也有名人的弱点,只要你抓住了,他就得乖乖听你的。”老洞说,“牵牛要牵牛鼻子,就像金老爷子,他的牛鼻子就是特别听他女儿的话,而他女儿呢,据说是个女色魔,所以我才把007送去的。你只要拿住了这个女色魔,就等于拿住了金老爷子,他就得乖乖听你摆布。” “他女儿怎么色啦?”大家顿时都来了兴趣,靠拢老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竖起耳朵。 老洞却泄了气:“我也只是听说。听说她养的小白脸不少,而且换得特勤。她老公整个一活王八,尽顾着自己玩儿,根本就不管她。这两口子,各玩各的,各自鬼混。” “讲一下具体细节?” “具体的……牵扯到不少人就算了吧。反正这娘们挺骚,只要是男人,不分什么类型她都想玩玩儿。” “这种好事你自己怎么不上,把我送进虎口?”我笑道。老洞顶多听到一些捕风捉影的话,要有真凭实据,凭他的xìng格怎么能不拿出来显摆?他一定会讲得津津有味,啁掉下巴也在所不惜。 “我?我还算男人吗?整个一活太监。”老洞笑道,“哪能跟你比呀?你年轻,英俊,小帅哥一个。你看我{1这身臭ròu,非把她{1压死不可,再说我这{1把岁数,体力也{1不行了,哪对付得了她这号xìngyù旺盛的中年fù女?不像你,小伙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你可一定要把她给我拿下!” 餐桌上响起大家yíndàng的笑声。我又问臭鱼潘灯的情况,臭鱼说,还可以吧,xìng格挺开朗的,课间跟同学们有说有笑的,就是上课爱打盹,大家都叫她瞌睡虫。 “她晚上还在酒吧上班呢,难怪。” “我劝她把酒吧的工作辞了,一心一意来美院当模特,她还不干,不过最近倒是有点松口了。” “美院才给人家多少钱呀?” “着衣的便宜,luǒ体的可就不一样了。我是想培养她将来当人体模特。现在的人体模特,nǎi子全是黑的,身上到处都是男人摧残后的斑斑劣迹,想找个yòu nǚ型的实在太难了。所以我没事老开导她。” “开导得怎么样?” “离脱的那一天不远了吧。” 016 吃完饭后大家散伙,在回家的路上,想着老洞的话,拿住江葭就等于拿住了金老头,觉得有点道理。仅仅初次接触我也能感觉到他们父女俩的关系的确是亲密无间,江葭以四十岁的年纪,居然还在向父亲撒娇。而金老头对这个女儿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但为写一本破传记就卖身求荣,也太不值得了。再说,江葭凭什么看上我呢?要是倒退十年,还在美院上学的我,还有信心凭“姿色”去迷惑她,现在,满脸都是饱经沧桑的皱纹,因为长年作画已经弯腰驼背,有梁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碰巧砸到头上,已经高兴得晕菜了,哪还敢想什么别的艳福? 我并没有太多的xìng爱经验,也不是很热衷此道,但还是总结出了一条泡妞技巧,那就是——泡妞实在是没有技巧。男女相爱,实在都是缘分,有的女人见一次面就可以跟你上床,有的女人天天见面见上十年也不会跟你上床,决非你耍什么技巧可以改变的。再说了,天下女人多得是,与其天天琢磨如何得到一个女人,还不如到处流浪多碰到一些与你见一次面就可以上床的女人——如果你仅仅是想上更多女人的话。 而跟众多女人上床与只同一个女人上床,到底有什么区别呢?女人的xìng器官实在没有多少差异,女人xìng格、感情、生活方式上的千变万化,不上床也并非不能了解。如果人生的价值仅仅在于搞到更多女人,人岂不是比禽兽还悲惨?禽兽是不讲什么道德lún理的,它们的xìng生活自由随便;而人却要披着道德lún理的外衣去做禽兽可以随便做的事情。所以一门心思想着勾引女人的男人,实在是最愚蠢最可怜的男人。 因此我对女人的态度,是来者不拒,去者不留,爱谁是谁,咋样都行。有时我也怀疑自己是否具备正常人的感情,还是艺术家都只能这样对待感情?其实感情的问题谁也说不清楚,只要真诚老实,按自己的标准负责任地去对待女人,也就行了。人比动物高明只在于能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我对感情的处理就是如此简单。 回到家发现梁莹不在,想完女人的问题,我又想接下来该干什么?采访全无头绪,只能听凭江葭的召唤,那就先准备资料吧。但能找到的金卓如的资料早已看遍了,能否写成这部传记,心里没有一点底。不如去图书馆找些画家的传记看看,如果能写成传记,这也算前期准备,在写法上可以借鉴别人;如果写不成传记呢,看这些闲书也有利无弊,起码可以消磨时间。 017 接下来的几天,我不再画画,也不去酒吧,而是跑到北京图书馆,借了六本画家的传记出来,外国的有罗丹、毕加索、梵高,中国的有吴冠中、林风眠、靳尚谊。乱翻一气,初步感觉是这些作者都只是想混稿费。画家的才华一点都没写出来,外国人的写了一大堆个人隐私和xìng生活取向,罗丹和毕加索的好色滥jiāo我算是了解了一些。而中国人的则写得羞羞答答,且ròu麻地歌功颂德,令人汗颜。这些人跟金卓如有什么相似之处?几本书看完,我写传记的心又冷下来。但江葭的电话终于来了,说她去了一趟香港,刚回来,想休息休息,准备晚上七点和我谈话,介绍一下他父亲。我答应了。 晚上七点,我准时来到北京昌平的一处别墅,她穿着睡衣给我开门。别墅里还有一个男人,是她丈夫邓肯。邓肯五十多岁了,矮小肥胖,还秃顶。他cāo着一口带浓重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欢迎”说得像“坏人”。寒暄两句后,他上楼去了,我和江葭在楼下。 所有的家具哪怕连灯具都是欧洲货,别墅内的装修完全是北欧风格,透着贵族气息。墙壁上挂满了“名画”,连达芬奇的《蒙娜丽沙》都有,当然不可能是真迹。我扫视一遍,发现没有一件真迹,连金老头子的画都没有一幅。 “这些画都是我先生画的,怎么样,可以以假乱真吧?”她说。 “您怎么不弄两件真迹呢?连金老的画都没有?” 江葭把中指放到嘴前,小声说:“这房子是他买的,当然要让他住得舒服,放上真迹不得把他羞死?下次你去我那儿,我那里挂的全是真迹。” 真不知道她到底有几个 “家”,金老爷子又为何不住进这样豪华的别墅里?这里外面有物业负责保安,还装着防盗门,挂的却全是赝品,而金老爷子那里全是真迹,却只有一个小保姆服侍老人,也不怕那些价值连城的作品被偷窃,真是有意思。 “你说,我和你谈什么?” “当然是您知道的有关父亲的一切,就从您最初的记忆开始。” “我说了,也许你并不敢写,这没关系。我真想找个人倾诉,可以这么说吧,我的出生就是父亲灾难的开始,而他后半生的苦难完全是我母亲一手造成的。我母亲还没有死,你如果有机会采访她就好了,听她自己跟你说一说,她这辈子欠我父亲多少。恐怕她根本就不敢接受你的采访。你不用吃惊,我为什么这么说母亲?因为她罪孽深重,同她的罪孽比起来,我没事玩儿几个男人简直就是圣徒的行为。” 丈夫就在楼上,而她居然这样坦率地评价自己的不忠行为。嗓门还挺大,根本不在意楼上是否听见。 “我是1962年出生的,生日那一天距父母结婚才八个月。也就是说,母亲是未婚先孕,父亲是被迫结的婚。那时候做流产手术可不像今天这么简单,没有单位开介绍信医院根本不给做。因为母亲怀上了我,父母被迫结了婚。我的母亲叫江蒹,‘蒹葭’这两字我们各占一个,虽然母亲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人,但由于父亲的坚持,她的姓我一直用到了今天,她的名也与我的名连在了一起。父亲永远宽恕别人,可我决不!母亲对父亲所做的一切,给他带来的苦难,根本无法让人宽恕。” “她到底做了什么?是感情上的背叛吗?” “那算什么?如果她只是背着父亲跟别的男人睡觉,那她就是圣女了,我还要觉得她是时代进步的先锋呢。她以前是跳高运动员,后来一次训练中跟腱撕裂,被迫放弃体育,改行到美院当了模特。那时她是美院最漂亮的模特,父亲从法国回来后,才华横溢,风度翩翩,追求他的姑娘太多了。但他一直抱定独身主义,准备把一切奉献给艺术。是母亲的美丽让他失去了控制,我怀疑母亲主动勾引他来着。母亲是天生的水xìng扬花的女人,我好像也继承了她的遗传。” 江葭倒了一杯洋酒,问我要不要,我婉拒了,她又点上了一支摩尔烟,斜靠在沙发上,翘起一只脚,大半条腿露在睡衣外面。 “他们从认识发展到了上床,最后怀上了我,只得结婚。生下我之后,他们的婚前xìng行为受到组织追究,父亲被行政记过,从此打入另类。”江葭微笑起来:“你一定觉得好笑吧?像你现在跟女朋友上床,有谁会管?当时却要处分,时代的确是进步了。所以说,我的出生是父亲灾难的开始。” “可你的出生是两个人造成的后果,并不能单单责怪你的母亲呀。你父亲要是真能坐怀不乱,也就没这事儿了。” “如果她结婚后一心跟着父亲过日子,当然没什么罪过,可她婚后就成了组织上派到我父亲身边的间谍。” “间谍?” “是啊。我父亲在57年反右、58年大跃进的时候,说过一些牢骚话,被记录在案。加上他的留学背景,成了学院的重点监视阶级斗争新动向的主要对象。校方偷偷找我母亲谈话,要她主动向组织汇报思想,一旦发现我父亲有什么不轨行为,及时报告。母亲居然没把这些话告诉父亲,她觉得党支部比丈夫还亲。后来,父亲收到一封从法国寄来的信,是他在法国时的女友写给他的。母亲当然不懂法文,偷着把这封信jiāo给了党支部。党支部连夜到北外借来法语教师翻译,把前女友写给父亲的绵绵情话认作是特务暗号,这封信也就成了我父亲后来里通外国的主要‘证据’,直到被批斗dú打,坐了四年监狱,主要就为了这封信。 “美院把这封信jiāo给了公安局,一直送到公安部,公安部亲自派人调查,调查了半天什么也查不出来。他们也不能到法国去调查,只好作罢。公安部不了了之,美院却抓住不放,一有运动就整我父亲,让他jiāo待里通外国的反革命特务罪行。父亲能jiāo待什么?编都编不出来。就这样,1967年他被下放到安徽淮南的一个小陶瓷厂里,搞美术设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母亲也跟着他一块下放了。我虽然出生在北京,童年里却没有一点北京的印象。” 018 江葭换了换腿,继续说:“人虽然离开了北京,档案却把你的问题一直带着,让你永远脱不了干系。我的记忆就是从那个陶瓷厂开始的。一般人要到七八岁才开始记事,我却从四岁开始记事,因为那时发生的事情对我的刺激太强烈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一天清晨,父亲拉着我的小手在厂区里散步,带我看一些小花小草,告诉我这叫什么,那叫什么。过来一个胡子拉茬的工人,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就领着我跟那个工人一起走。刚走进一个二层楼的楼梯口,有几个人冲上来围住了我们,把我们前后堵住。一个人把我提起来,扔到一个角落里。另一个人嗖地抡了父亲一个耳光,把父亲从二楼扇到一楼。父亲的眼眶肿了,鼻血嘀嘀答答往下流。几个人拽着衣领把父亲提起来,一顿拳打脚踢。你记呀,怎么不记了?” “哦。”我回过神来,继续笔录。 “我当时吓傻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不敢哭,不敢喊,一动都不敢动,像个小耗子一样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角落里。几个人在楼下猛打父亲,我隔着栏杆的镂花看得一清二楚。我也记得他们说的话,记得特别清楚。他们边打边骂,让你当狗特务,吃中国饭cāo外国逼,让你耍流氓,画女人的光屁股!终于打累了,一个带红箍的人说,狗特务,老实jiāo待你的问题!父亲说,问题早就jiāo待过了。话音未落又是一顿拳脚。 “拳脚之后,他们又上刑。用一根粗木棍横在父亲的小腿上,两个人站上去踩;用大头皮鞋猛踢他的后背!他们问一句,父亲答一句,始终不肯屈服,不肯求饶。父亲身体那么瘦弱,xìng格却那么倔强,越打嘴越硬。最后他干脆不回答什么问题,直接开骂:我cāo你妈呀!我cāo你妈呀!我就是要cāo你妈!那几个造反派已经打累了,又气得要死,一个最坏的家伙终于掏出一把水果刀,对父亲说:我让你骂!我让你骂!我让你永远也别想画画!他抓住父亲的右手,用刀挑虎口的一根大筋,一下就挑断了!” “啊?”我失声惊叫起来。 “别害怕,小弟弟!”江葭笑了笑,“还有比这更可怕的。这一刀让我父亲晕过去了,那几个人居然说我父亲装死,又用烟头烫他脑后的颈窝,给烫醒过来。父亲气得又骂,一个人就拿皮鞋踢他的嘴,踢得满嘴是血,吐出好多颗牙齿,他才不骂了。而在楼上的我,吓得昏死过去,后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家里,母亲搂着我痛哭,那几声哭泣是我这辈子最感激她的时候。 “醒过来后,我吓得不敢出屋子,夜里不让母亲关灯。母亲说,怕我是吓破了胆子,她对我说,爸爸没事儿,你别担心。这叫没事儿,什么叫有事儿?再说父亲不在家里,显然是让那些人抓起来了。我害怕极了,抓住母亲的衣角,两个人一夜都没睡。 “谁知第二天,造反派还找上门来,让我们去厂门口参加革命活动,还特别说到一定要让我也去,我才四岁。母亲带我去了,看到了一生中最不愿看到的一幕,比父亲遭dú打甚至被qiāng毙还不愿看到的一幕——父亲被人捆绑着跪在厂门口,进工厂的每一个人都要朝他身上吐唾沫,母亲和我也被这样要求! “父亲真惨啊!浑身都是血都是泥,伤痕累累,还要承受全厂两千多人的唾沫和粘痰。工人们都是被迫吐的,谁要是不吐,就是和阶级敌人没划清界线,也许就要被陪斗。当然也有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觉得挺好玩,故意把鼻涕擤出来甩到他身上,甩得挺带劲儿的,甩完了还笑。造反派要我和母亲也吐,母亲吐了,又让我吐。我不肯吐,母亲就打我,打得我大哭。母亲把我倒提着放在父亲头顶,我的眼泪鼻涕流到父亲身上,这样才算过了关。” 越到后来,江葭越是忽视了我的存在,越像是自言自语,而我几乎听傻了。但她终于说不下去了,把烟头摁灭在烟缸里,看着窗外沉思。半晌之后,我才打破沉默问道:“这就是你最想告诉我的吧?” “是啊,每个人都有一个藏在心底的故事,不能告诉任何人。今天终于告诉你了,我觉得好轻松!”她站起来又倒了一杯酒,细细品尝起来。在落地灯柔和的光芒映照下,我忽然觉得她有些优雅,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我嚎啕大哭起来,母亲把我扛在肩上往回走。她也是个瘦弱的女人,这时扛着我走得倒挺快。我拼命挣扎,但一个四岁的孩子能有多大力量啊,有谁会在意她的哭喊?我就这样眼看着父亲遭人唾骂,直到看不见。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起来的,怎么洗去一身的唾液和痰迹。这件事我后来从没问过父亲,也不敢问。对他对我,这都是一生中最大的伤害,比ròu体受到摧残更痛。没有尊严,生不如死啊!应该说这件事,使我在那么幼小的时候,就看到了人心的险恶,决定了我对人对事对生活的看法。 “十年前第一次去杭州,我看到了跪在岳飞像前的四个雕塑,上面也满是痰迹。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扭头,好几天不舒服。真想偷偷把那四个雕塑毁掉,让他们少受些罪。他们再坏,再卖国,也是人啊,不要往人身上吐痰吧,不要吐了。为什么就这么不尊重人的尊严呢?人是不应该被吐痰的。” 019 “这是父亲生命中最黑暗的几天。等四年后父亲出狱了,我才知道,除了被挑断手上的大筋,他全身伤痕累累,最严重的是脚骨碎成了四十多块,如不及时治疗肯定会残疾。也是天不绝人,几天后他被抓进监狱,碰到了一个guó mín dǎng撤离大陆时没跑出去的军医,把他的伤都给治好了。脚骨接好了,手上被挑断的筋也结成了一个小疙瘩,能伸缩了。 “父亲当时的罪名,是现行反革命,里通外国的特务,但除了那封法国来的破信,没有任何证据,所以就一直关在里头审查。审查其实还不如判刑,判上十年八年还有个盼头,而审查是无限期的,也不怎么审你,就把你关在里头,直到折磨死为止。” “你去看过他吗?” “看?我连监狱的大门都看不着,根本不知道他被关在哪里。我母亲呢,头两年还挺有骨气的,一个人带着我生活,可到第三年就熬不住了,她就是那种身边不能少了男人的女人。” “你那么小?怎么会知道她找男人呢?” “我长大了,等她开始找男人的时候,我已经七岁了。七岁也还小,开始也的确是不知道,不明白,但后来看到最恶心的那一幕,我就知道了明白了。她找男人我倒不怪她,但她找的偏偏是我父亲的仇人。” “噢?” “有一天半夜,我从噩梦中惊醒,喊妈妈,却找不到妈妈。我吓哭了,开着灯等到天蒙蒙亮,她才回来。我问她去哪里了,她不说,只是让我睡觉。那时我知道什么?事情过去就忘了。又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下午放学早,我提前回家,刚开门想喊妈妈,忽然听到里屋有声音,门虚掩着,就走过去看。从门缝里,我看到一个脱得光光的男人压在妈妈身上,以为他是要伤害妈妈。我害怕,回想起爸爸挨打的那一幕,想喊,又不敢喊,想哭,也哭不出来。我一步步倒着退出房子,又跑出院子,想喊人,有人路过却又不敢。后来我就蹲在墙根儿底下,直到听见院门响了,那个男人出来了,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我一下认出了他,姓韩的,也是陶瓷厂的美术设计,以前常到我们家里来,跟我爸学画画。他也认出了我,眼神轻蔑地冲我笑了笑,走了。” “这个姓韩的怎么是你爸爸最大的仇人?” “除了我妈,他是害我爸害得最苦的人。他本来挺欣赏我父亲的画,也算懂一点美术的人,想跟我爸学点真本事。可运动一来,风头一变,他那小身子骨立刻软了,投入了造反派的怀抱。造反派让他揭发我父亲,他就把我父亲平日里私下跟他说的话全供上去了。可造反派说还不够,问他还有没有什么。他说没有,造反派就不放他走,后来他就瞎编了。他居然说,我父亲有一次看着毛主席像说,中国都这么乱了,他老人家怎么笑得出来啊……其实父亲根本没说过这样的话,他对毛主席一直是很崇拜的,否则也不会回国。说我父亲是特务,没证据,说他是现行反革命,证据就是这个姓韩的一句供词。”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厂里一开批斗会,他就在台上现身说法,如何受了金卓如的dú害,后来又是如何划清界限揭露批判现行反革命分子金卓如的,厂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我妈却偏要跟他偷情。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不想让我知道,那次我看到之后,他们越来越放肆,后来这个姓韩的没事就来我们家,吃完饭把门一关,两个人在里头鬼混,根本不回避我了。甚至有一次,他们俩在饭桌边调情,手在桌子底下捏在一起,姓韩的把我妈的手往他裤裆里拉……你又发楞了,是不是听这样的黄色小说挺过瘾?” 后来接触多了我才发现,她喜欢动情地说上一大段话,又突然来个滑稽调情的结尾,似乎在抒发完感情后又要故意掩饰一下。 “黄色?我却觉得是黑色。” “怎么?开始同情我了?不觉得我是不要脸的富婆了?”江葭笑得酒杯里的酒直晃dàng,“那么小我就要受那么多苦,你一辈子的苦加在一起,也抵不上我的一个小指头。可更大的苦还在后头呢。我妈跟那个姓韩的好上之后,就憋着跟我爸离婚。那个姓韩的靠舔造反派头子的屁股沟子,也成了厂革委会的狗头军师,很快就办好了手续。然后让父亲签字,父亲签了。离婚书上,把我判给我妈,根本没经过我同意。她们举行婚礼的时候,我没有参加。我妈搬到姓韩的新分的好房子里住,我不肯去,宁可呆在漏雨的破房子里。我妈打我,我死活不肯去。姓韩的倒乐意我不去,就让我一个人住着。我妈两三天过来看我一次,每次来了我门都不给她开,我恨她!后来,她就把给我的衣服和食品放在门外,喊我两声算是通知,就走了。就这样,八岁到九岁,我过了一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的孤独生活,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夜里住在空房子里,害怕得睡不着,特别是停电的时候,那感觉就是世界末日。好在一年后父亲回来了,我们可以在破屋子里相依为命了。我对父亲说,我再也不想见到我妈,我要永远和爸爸在一起。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做出重大的抉择。”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邓肯下来了:“还没完哪,都快十点了?小林回家方便吗?” “方便,没关系。” “好吧,今天就讲到这里吧。”江葭笑道,“光忆苦思甜讲阶级斗争去了,下次我再给你讲讲父亲的近况吧。时间不早了,要我送你吗?” “不用不用,再见了。” 020 回到家里,我感觉很疲乏,真没想到听故事也这么累人。躺在床上又睡不着,江葭的故事刺痛了我,让我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凌晨两点,梁莹打电话回来,说潘灯在酒吧里领班闹翻,已经辞掉工作,她担心潘灯的情绪不稳定,决定去她那里陪她过一夜,叫我别等她了。 同居了两个月,已经习惯了和梁莹同床共枕,即使不zuò ài,也总是搂她一会儿才入睡。这一下又要独自过夜,居然失眠了。江葭讲的故事像一只讨厌的苍蝇“嗡嗡”地在我头顶上盘旋。我在想,金卓如的画能画得这么好,可能正因为经受了那一段苦难的岁月吧。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理论,再次让我暄惑:也许上帝让我经历这么长时间的穷酸和苦闷,也是为我的将来有意做的安排?苦难真的与成就成正比,“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但我的苦闷同金老头的苦难相比,又实在算不了什么。也许我应该偷个鸡摸个狗,女厕所里解个手,也到拘留所里去体验一把?这样想着,发现自己是个贱货,想找人打找人揍。如果有人提出暴打我一顿然后花一千元买我一张画,我肯定会同意的。 第二天上午,梁莹没回来,下午也没回来,我有点赌气,晚上没去酒吧。凌晨两点她又打来电话,说还是想去陪潘灯,小姑娘一个人发愁,太可怜了。我说,她自己跟人吵架,自己辞的职,有什么可怜的,你是不是不想回来了?那我另招人来住了。她说,你去招吧,说完挂了手机。 第三天清晨,梁莹回来了。一进门我就摁她在床上扒光衣服,大势所趋起来。她见我这样猴急,倒很高兴:“才两天不见,就急成这样?看来以后得适当分开,不能老住在一起,不然你没激情。” 我一声不吭,埋头苦干。激情倒是很饱满,但只持续了两分钟,就一泻而出了。递给她手纸的时候我问她:“潘灯到底怎么回事啊?” 她说:“她白天不睡觉,老去美院当模特,晚上当然犯困,结果找钱的时候把五十看成一百,多找人四十,那人还爱占小便宜,拿了钱就走,刚一走就发现了,追都追不上。以前已经找错过一次,这是第二次。领班就数落她,她就顶撞了两句,领班说不想好好干就滚,她一气之下就滚了。” “那现在怎么打算?” “也没什么打算。昨晚陪她讨论了半天,我劝她把美院的工作也辞了,找份别的工作干。她说,有什么好工作呀,模特的工作刚干了不久,辞了怪可惜的。可要是只当模特,工资又太低了,除非当luǒ体的。当luǒ体呢,她又犹豫。可想找一份只在夜间干的工作,除了酒吧夜总会,还能有什么?不说了,我去洗澡了。” 等她洗完澡出来,又议论这事儿。梁莹说,今天潘灯好像下了决心,要干luǒ体模特了。 我说:“她一个小处女,干什么luǒ体呀?” “处女不处女的跟当模特有什么关系?” “她不如去夜总会当小姐,收入比当模特高,光是处女膜就能卖不少钱。” “你混蛋!你妈才当小姐呢!” “可当人体模特比当小姐还难,知道吗?小姐只面对一个男人,当人体模特要同时面对一屋子的男人。” “亏你还是搞美术的,跟他妈老农民似的。当人体模特再怎么说也是正当的职业,当小姐见得了阳光吗?” “不都是卖身吗?要说有区别,只不过当小姐又让看又让摸又让cāo,当模特只让看不让摸不让cāo。正当?她敢告诉家里人吗?” “我总觉得你们搞美术的肯定会支持别人当模特,没想到你也这么想。你们这些艺术家,灵魂真他妈肮脏!难怪文革时老斗你们,斗死都活该!” 她的话让我想到江葭讲过的故事,看来劳动人民和知识分子的矛盾是千百年来形成的,决非某一个时代的偶然结果。像梁莹,别看十分钟钱还让我cāo来着,现在却开始审判我了。 “我不是那意思。我总觉得处女很难在大庭广众中脱光衣服,她现在想得好,真到那一步就做不到了。” “我相信她能做到,不就脱个衣服吗?无产阶级为了解放全人类,什么事做不出来?告诉你,无产阶级小姑娘大方着呢,干吗非得遮着藏着的?我还不是让你睡让你画,什么都没要你的。不像你,瞻前顾后,斤斤计较,生怕吃一点亏,你们这些艺术家就是最自私的人!” “这跟我自私不自私有什么关系?我只不过担心她说得到做不到。她真要当人体模特碍着我什么了?就是你要去,我也不管!” “呸!你管,你管得着吗?你是我什么人呀?” “我是为你提供xìng服务的人。”我开始讨好她,又与她前戏起来,梅开二度。练完之后,我又问她,潘灯到底是不是处女。梁莹说,她肯定是。我说,怎么那么肯定,你才认识她半年。 梁莹说:“有一次她问我什么是口jiāo,我不好意思回答,你猜她自己怎么说?她说,我知道xìngjiāo是指zuò ài,那口jiāo是不是指接吻呢?” 我一听这话,从床上笑到了地下。站起来顺着她的话说:“那满大街都有人接吻,就是说满大街都有人公开口jiāo了!我的妈!”说完又笑倒在床上,笑疼了肚子。 021 第二天上午又接到江葭的电话,让我去广安门外的一处居民楼里找她。后来我才知道,她在那里买下一套二室一厅的住房,连丈夫邓肯都不知道,是专供她和情人幽会用的。 在电梯里我恰好碰到了在冰点酒吧里发生过争执的那个大胡子,我认出他,他好像没认出我。为了接待我,江葭把情人赶了出来,这让我有些好笑。同时又担心,这女色魔是不是真想勾引我?但咱也是一穷二白的无产阶级,能失去的似乎只是锁链,又怕什么? 11楼1107号,我按响了门铃。江葭让我等了好一会才开门,穿了一身纱质连衣裙,头发湿漉漉的,刚洗过澡。她没有裹个大浴巾来迎接我,看来勾引我的目的并不强烈,也许是我自作多情吧。 “刚才我看见你的大胡子情人了。”一进门我就告诉她。 “哦,我刚让他走的,他还老大不高兴呢,”江葭笑道,“不过我知道他是装的,心里巴不得早走。不说他了,今天你想让我谈点什么呢?” “就接着那天没讲完的说吧。令尊大人被放出来了,和你住在一起,后来呢?” “是,是讲到那儿了。父亲被放出来了,刚见他的时候,简直没有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跟鬼一样。头发又长又乱又脏,像个鸡窝。身上脏的……在里头四年没洗过澡,你说脏成什么样?人瘦得皮包骨,真是皮包骨,胸前的肋骨一根一根的,呼吸起来直动,让人看着害怕。还不敢多吃东西,说在里面饿坏了,胃壁很薄,撑多了就会破,一破人就死了。只能一点点增加饭量,头一顿饭就喝几口米汤,过了半个月才正常吃东西。就是这样我也要他,不要妈妈,我已经十来岁了,上了小学,我要爸爸去找法院,把我改判给他,爸爸说,这个年月,计较这些干啥,我们能住在一起就行了。爸爸又开始画画,给我画小猫啊小狗啊,我可真高兴!爸爸只顾画画,连饭都不做,我早晨六点起来做饭,晚上回家也做,中午呢,厂里工人们做好了给他送来。” “还有人给他送饭?” “有啊,并不是没有好人。到他出狱的那一年,七二年,造反派已经闹不起来了,风气变了,我和爸爸的日子好过一些了。厂里有个年轻的女工小李,很同情爸爸,中午做好饭就送来,别人说闲话她也不怕。因为她是市革委会一个副主任的女儿,厂里没人敢管她。她是一个外人,却比我妈妈强,我妈妈连外人都不如。这女工‘粉碎四人帮’后受了家里的牵连,在厂里抬不起头,爸爸还帮过她。他们之间关系很纯洁,像父女一样,我一直喊她姐。她从没来过北京,只是通信联系,父亲出名后信也不通了。前年我路过安徽,没去看我妈,而是特意找到她,她来宾馆看我,给我带我爱吃的安徽小吃,腌萝卜干啊,炒荸荠啊,却死活不让我去她家看看。我起了疑心,偷偷去一看,全家三口住二十平米的一个小黑屋。我二话没说,在市里最好的地段给她买了一套四居室的房子,就是念她当年给我爸爸送饭。” “你也知恩图报啊?” “很意外吗?我是个画商,但商人并不是一毛不拔,要看对谁。我妈还在那个厂里,我没去看她,不想再见她。” “那也太绝情了,毕竟过去二三十年了,她毕竟是你妈呀。” “我恨她,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不说她了,再说,就要说到我老公了。他也是我从大街上捡的。” “捡的?他看着比你大好多,怎么能让你捡着?” “我因为父亲的病。回来刚半年,父亲就病了,胃病,什么都吃不下。厂里的卫生室就给开两片yào,虽然出了狱,可反革命的帽子还戴着,谁给你好好治啊!他自己也不当回事儿,拿个破茶缸顶着,光知道画画!我真是害怕啊,好不容易回来的爸爸,怕又弄没了。上学也上不好,整天想这事。一天放学路上,看到路边有一个摆摊卖yào的,我就过去问,你能治胃病吗?他说能,我就把他带回了家。结果他两副中yào下去,我爸的胃病真好了。他就是我现在的老公。” “原来还是个医生。” “什么医生?也就是个江湖游医,我爸那病是小病,让他瞎猫碰上死耗子了。我爸一高兴,就感谢他,把画得最好的画送给他十张。他还没当回事,收下就走了。走之前告诉我们,他是广东汕头人,家里穷得没办法,才到处行医卖yào,连个姓名都没有留下。” “那不就完了吗?后来又怎么成了你老公呢?” “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找这么个人当老公?就因为他治好了父亲的小病,我就以身相许?我还没那么贱!你听我说,到78年,我爸平反了,80年调回北京。又过了两年,名气大起来了。有一天,这个江湖游医又找来了,西装革履的,像个暴发户,进门就给父亲一百块钱。父亲都不认识他了,问怎么回事。他说,他就是当年给父亲治好胃病的那个人,父亲给他的十张画,他每张卖了一百,一共卖了一千,这次特地来,一是感谢,二是拜师,想跟我父亲学画。简直把父亲笑死了!” “他以为画画很容易挣钱是吧?” “是啊,他想,就那么拿笔一画,就值一千,够在他们村盖几间大瓦房,太容易赚钱了!非得跟父亲学画不可,赶都赶不走。父亲想,他还算个恩人,又这么想学,就让他试试吧,暂且收下了。他呀,还真刻苦,学什么像什么。” “学什么像什么?” “是啊!我爸画一张,他就学着画一张,跟照相机似的。可让他自己画,他什么也画不出来。跟着学了半年,什么都学会了,可等于什么也学不会。父亲说,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随便画,可他就是什么都不会画,非得照着别人的样子画,真是笑死人了!后来,他终于死心,对我父亲说,他要走了。父亲一激动,又送了他几张画。没想到,他就靠这几张画发了大财!” “又拿去卖了!” “他要光知道卖,我就不会嫁给他了!他动了个脑筋,回到广东汕头,照着我父亲的画自己画,画得那可真叫像啊!他把自己画的赝品卖给了香港老板,卖了一千,把父亲的真迹留下了。二十年后,这几张画一张就卖十几万。” “你父亲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气死!” “哪能让他知道呢?他一直都不知道。” “这么重要的秘密,你怎么就随随便便告诉我了?” “看你长得像能保守秘密的样子,哈哈哈……”江葭大笑起来,笑得比较yíndàng,让我浑身不自在。她似乎也看出来了,笑声嘎然而止,接着说,“我老公的本事,这才只是个刚开始。后来,他不光模仿我父亲了,也画别人的画,什么波提切利啊,拉斐尔啊,提香啊,反正都是光屁股女人。当然,这样的画就不能以假充真了,但也能卖钱,一个香港商人包了他的画,一张给五块钱。他画了五十张,得到二百五,已经很满足,可后来一打听,香港老板一张卖六千港币,挣了三十万。他才明白,卖画比画画挣钱多了,就离开香港老板,自己开画廊了。他把攒下来的三千多块钱全投进去,在深圳包了个前店后厂的小门面,自产自销。慢慢的,名气大了,订单也多了,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开始招徒弟。哎,老这么说他,跑题了吧?” “你接着说接着说,我特别感兴趣。” “行。他招了五个徒弟,开始大批量地产销模仿画。普通小市民哪买得起真迹?为了附庸风雅,只好买这样的模仿画了。那时候大家都有了点钱,都在盖房子,模仿画很有市场,生意兴隆,供不应求。到后来,他居然在老家他们村里办了一个画画培训班。开始村里人都骂他想钱想疯了,不务正业。他先动员自己的表弟表妹们跟他学油画,后来又几次请村长出面说话,鼓动村上的青年男女们来他家里学习油画,村长被说动后,他又挨门挨户上门做工作。跟他学画不收费,还管饭吃,许多在家中无事可做的青年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学了。慢慢地学徒由几个人增至十几人,后来达到上百人。他回到深圳后,对世界各地的名画进行系统的分类,分为古典、现代、抽象等几大类;然后又把它们分为山水、人物、静物、动物等几个系列,然后分班请人授课。到87年,他花了十多万在家里建起五层楼房,将画校扩大到二百多人。” “那一年他发了大财,到北京看我父亲,从皮包里掏出三万块钱,一定要父亲收下,说是感谢。那时候钱可值钱呀,普通人的工资一月才二三百,我父亲的画最好的一张还卖不到两千。我那时候大学毕业在北京一个小机关上班,一个月才挣一百多,看见三万块钱眼睛都直了。可父亲死活不肯要,他就偷偷给了我。结果,我就嫁给了他。” 我听得有点傻了,有点觉得是神话,可江葭分明就在我眼前,而邓肯是我见过面的。 “你还是想笑话我吧?是的,他是个比我大十几岁的乡巴佬,没文化,但他聪明。我是爱上了他的钱,但也爱他这个人,应该说,我爱能挣大钱的人,你说我爱钱也可以,反正我不愿意受穷。我童年过得太苦了,太孤独了,也太穷了,上小学的时候,我眼睁睁地看着同学们在放学路上吃冰棍儿,馋得直流哈拉子,你知道那时候冰棍儿多少钱一根?一分钱!可我就是没有那一分钱呀!回到北京我拼命攒钱,想买个彩电,好不容易快攒够了,彩电价格又翻了一倍!生活使我爱钱,特别爱钱,就想嫁给钱,想搂着钱睡觉!” “你要是再等几年,等你父亲的名气更大了,画更值钱了,不就不用嫁给他了吗?” “也许吧,但嫁给他我不后悔,是他教会我怎么卖画的。” “你父亲没有反对?” “他不管,我嫁给谁他都不管。他只关心他的画,别的什么都不管。是我向他求婚的,开始的时候他吓懵了,劝我别一时糊涂。相信我是真要嫁他又高兴坏了,大画家的女儿以身相许,他能不高兴吗?我们在深圳最豪华的地王大厦举行的婚礼。” 江葭的脸上分明洋溢着幸福的表情。 “我辞了工作,跟他卖画。开始的时候我听他的,到后来,父亲的画越来越值钱,又找我当经纪人,我身价倍增,他开始听我的了。现在,他成了我的老管家,什么事都得我说了算。刚结婚那阵,他出去玩女人,我不管,现在,我有几个男朋友他也不管。” 江葭扭了扭腰肢,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我觉得有点不对劲,看看表突然起身说:“那好,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还有点事要走了。” “好吧,我就不送了。我也讲不出什么来了,下回带你去找老爷子谈吧。” 022 我从她那里出来,刚回家又接到老洞的电话,约我中午一起吃饭,在西客站拐角的淮扬村。后来我发现,每次一跟江葭接触,事后老洞多半会来电话,看来他们之间是有联系的,老洞一直盯着这事儿。 我赶到淮扬村酒家时,看到了老洞、臭鱼和老乐,瘦猴因丈母娘过生日没来。老乐名叫乐海潮,是我读美院时班上最老的同学,那时就有三十多岁,如今已年过四十。他是工人出身,从小喜欢画画,但没受过科班训练,属于野路子。后来混到一个区群众文化馆的文化干事,主要为文化馆所属的电影院画电影海报。在美院镀完金之后,回去就开办起了美术培训班,每年都要骗不少工人子弟的银子。这个破培训班居然也开人体课,要到美院来借模特,所以跟臭鱼混得很熟。 三人见了我,又来探听消息,我说,到现在还没跟金老头谈过,听她女儿说了些事情,忆苦思甜。老乐说,暴发户们最爱干这事儿,现在有钱了非要把自己往穷人队伍里拉,而穷光蛋们呢,都阿Q似的喜欢说自己以前阔,把历史上的某位显贵人物认作祖宗,比如我,就有可能是乐毅的后代,你007呢,没准儿是林黛玉传下来的。我说,她讲得挺惨的,讲她爸爸当年如何挨打,如何坐牢,详细讲了一番。大家听后,都感慨了几声,老洞说,当年老头子是挺惨,好几次都只剩最后一口气了,结果硬是让他给喘过来了,你说人是不是都得这样,不死上几回也活不出个人样来。臭鱼说,你这是宿命论。 老洞又问我,她没说什么时候直接跟老爷子谈。我说,她说了,下次。老洞笑笑,也未必,这老头子最古怪了,轻易不肯见人,你能见上一面就不简单了,要想从他那里掏到猛料,还是要搞定他女儿。中年fù女们精神都很空虚,最喜欢你这样三十出头的半大小子了,你应该有机会得手啊! 我骂了起来:“你他妈当初让我接这活,还说是救我,要知道这么难办,我根本就不会接!现在倒好,逼着我卖身!你他妈拉皮条的呀?” 老洞笑道:“有机会卖身就不错了?比讨饭强!我免费给你拉皮条,你不谢谢我还骂我?你是处男啊?” 三个人同时yín笑。我想起梁莹那句话,艺术家就这德行! “你不是也替我拉皮条吗?”臭鱼对我说,“就你拉来的那个潘灯,今天找我了,说要当人体模特,连我都没想到发展得这么快。” “你可别得意得太早,那小妞可是个处女,弄得不好要惹麻烦。” 三人一下子兴趣倍增:“你怎么知道他是处女,你练过?你练过就不是了。还是带她上医院检查过?” 我有病啊?带她上医院检查这个?没办法,只好把梁莹告诉我的她对口jiāo的理解讲了,三人同时喷饭,宴席的热烈气氛达到最高潮。臭鱼拍着桌子大叫:“太棒了!终于有处女愿意为艺术献身,艺术真是太伟大了!” “这下美院的那些学生可饱眼福了,他们还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看见了处女也不认识。”老洞说。 “现在的学生可不好说,比咱懂得都多。”老乐说,“老余,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那小处女也得弄到我们那儿去,让工人阶级享受享受精神食粮。” “我这儿还没用过呢,你着什么急?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臭鱼说。 “瞧你俩说的,跟轮jiān似的。”老洞说。 说完潘灯,开始每人一个黄色笑话轮着讲,直讲到舌头抽筋才作鸟兽散。 023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心只等着江葭的电话,深深陷在金老头的故事中,不能自拔。故事是危险的,人生最可怕的处境之一,就是落进某个故事的陷阱。因为故事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利益,它只能让你着迷,让你渴望去了解,不由自主地行动,结果遇到一系列麻烦。 江葭的电话是在夜里接到的,她说,明天上午十点,我就可以到金老头那里,和他直接谈了。她问我要不要车来接,我说,还是自己去吧,但希望她作陪。她说,那当然,那当然。 第二天早起的时候,梁莹也要跟我一同起来。她说,美院已经同意潘灯作人体模特了,住进美院的模特宿舍里,白天她要去帮潘灯搬东西。我说,那也用不着赶个大早啊,下午去不就行了。梁莹说,与其一个人在家躺着,不如去和她说说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听了这话,我倒有点感动,原来她还是很在乎我的存在的。 我九点半就到了三眼井胡同,看见江葭的车停在胡同里头。为了准时,我又在胡同里转悠了一会,研究了一下老北京的建筑样式,九点五十五分按了门铃。是江葭来开的门,领我进了客厅。 金老爷子虽然正襟危坐,眼皮却耷拉着,精神有些萎靡。我怀疑他有深夜作画的习惯,白天可能习惯昏睡过去,所以提不起精神。我落座后,他问:“小葭说你和她谈完了,那对我应该很了解了吧?还有什么要我补充的?” 他对这件事情的消极态度溢于言表。我只好说:“我和江女士谈过两次,但对您还远说不上了解。她只给我讲了您在文革期间的一些事情,而您的整个人生,恐怕还得您自己来讲,而且要多讲几次。希望这样的谈话不会影响您的创作,可以尽量安排在您空闲的时候。” “要说闲,我很闲,没有什么非办不可的事。要说忙,除了吃饭睡觉我就在画画,几乎不休息,就是吃饭睡觉的时候也在想着画。所以嘛……小葭知道的最好由她告诉你,以前记者来采访,都是由她去说,我很少说。其实就是我自己说,恐怕也帮不了你什么。人最不了解的就是自己,你向一个最不了解我的人打听我,能得到什么呢?” 与这老爷子说话真是费劲,他总能弄得你无话可说。我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从江女士那里,我主要了解到了您在文革时期的苦难……” “哎,不要讲这些。”他很不耐烦地打断了我,“苦难算什么?经历了苦难就能创造出艺术吗?比我更苦更惨的人多了,文革时也有很多嘛,我亲眼见到的就有许多,在监狱里就看到很多人,比我更冤枉,比我受的折磨更多,折磨死的被qiāng毙的也有,但他们不可能成为艺术家。艺术与苦难并没有直接的关系。用我经历的苦难决不能解释我这个人,也不能解释我的画……你要了解的是我这个人,和我的画。” “您的经历对您的个xìng和您的作品肯定有直接的影响呀。”我终于无法顺着他了,想和他辩辩。 “影响?有,但不是那么直接。如果没有那些苦难,也许我的成就更大。如果当时经历的苦难再大些,哪怕再大一点,就把我压垮了,折磨死了,我的艺术也就夭折了——连我这个人都被折磨死了,哪还有我的艺术?而且我不喜欢回忆过去,我是喜欢向前看的人。我的艺术来自我的生命,是我生命里本质的东西,跟我的经历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那您生命里本质的东西是什么呢?” “我这个人呀,用个成语来概括,就是‘好色之徒’。”金老头停顿了一会儿,想看看我惊讶的表情,还好,我没让他看出来。他接着说:“这个‘色’,一是指色彩,我喜欢色彩,所以画画;二是女色,我喜欢女人,所以画人体,尤其是女人体。好色其实没什么错,当然,要好色不yín,发乎情止于礼义。你要写我的生平,首先要了解我的艺术,如果不懂我的艺术,我的生平没什么好写的,因为我这一生除了画画就一无是处。你懂我的画吗?” “我……我是美院毕业的,也算科班出身,同一般人比当然更能看懂您的画,但要说都看懂了,我却不敢说。因为您那样水平的人体画,我画不出来。” “你随便说说,你看我的画,看到了什么?” “您的画……很有自己的个xìng,独一无二的个xìng,跟别人谁都不同。您画油画,可画面是国画的构图,好多画只有人物没有背景,即使有背景,背景与人物似乎也没有传统油画那样现实的关系。您的油画是很虚幻的,也就是写意的,不像是针对具体模特的,好像是把很多模特的身体集中到一起,自己创造了一个人……” 金老头更不耐烦地打断了我:“不,我很在意写生,我的画都是有模特的,从画面上绝对辨认得出模特。你觉得我画得不像某个具体模特,那是你的错觉,其实你没有抓住那个模特的本质,你不认识那个模特,所以你看不出来。我画出来,你也不认识。” 跟这老头jiāo流真是困难,他说的“本质”、“错觉”之类,我还真是听不懂。我索xìng不理会他,自顾自说下去。 “您的国画也一反传统,传统国画讲究用色而不是用光,您却相反,恰恰很在意用光,用墨的浓淡来表现光,表现人体肤色的浓淡厚薄,用毛笔来达到这样的效果,确实是太难了……” “你又错了!”金老头显然生气了,“什么叫传统?传统就是创造,你创造了将来能够传下去,就是传统!我怎么反传统?我从来不反传统,我是继承传统的典范!因为我在不停地创造!什么叫用毛笔来表现光?毛笔和颜料刷子有什么区别?作画工具不同根本就不值一提!你怎么老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你还上过美院,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可我刚才说的都是美术评论权威对您的作品的观点,他们都没读过书吗?”我也急了,士可杀不可辱! “权威的观点!那你的观点呢?你长个脑袋干什么?你蠢呀!” “爸爸!”江葭打断了他的话,yù言又止。当着我的面说她爸爸当然不合适,但放任他骂我也不合适。 “对不起,”金老头回过神来,“我对你不太礼貌。但你的确没说到点子上,什么油画国画,画都是一样的。关键是你没理解人体,所以你也理解不了我。你说,什么是人体?” “当然就是人的身体,难道是猪的身体?”我也有点失控了,他提这样的问题不是故意愚弄我吗? “当然是人的身体,但也是人的头脑,不是人的身体猪的头脑。你理解的人体是人身猪脑,所以你画不了人体,你画的是尸体!” “爸爸!”江葭不得不再一次打断他。 “好了,别说了,我今天情绪不好,有点失控,以后再谈吧!”金卓如说完这句话气哼哼离开了客厅。 “莫名其妙!”我也很生气,回头看一眼江葭,又强把火气压下去。 江葭说:“哎呀你别跟他计较,他有时候就像个孩子,老小孩老小孩。但事情过去他马上就忘了。我劝劝他。你先回去吧,等我跟你再联系。” 我也气呼呼地拔腿就走。出了门,出了院子,出了胡同,上了公共汽车,江葭的电话追来了:“别生气啊!跟老爷子生气不值得。他又好了,让我明天约你去美院,他要给美院的学生们上人体课,你去听一听,就可以了解他的艺术观点。当然不是给你上课,但了解他的艺术观点对你写书肯定是必要的。” “好吧,我明天去,上午下午?” “上午十点,教学楼208大教室。” “好的。” 024 回到家我倒头就睡,心里想:你就算是世界著名的大画家又怎么样?狂什么狂?不就一个画画的吗?没有你地球还不转了?中国美术还没人了?行,你让我去我就去,看你狗嘴里吐什么象牙! 夜里梁莹回来,我把这事跟她说了。她叫了一声:“不好!”我问怎么了,她说:“明天上午十点是潘灯第一次上人体课,会不会就是给这怪老头当模特?” “不会吧?美院模特多着呢,同时开人体课也是有的,好几个年级嘛。” “我明天跟你一块去吧。万一潘灯出什么差错,我可以帮帮她,再说我也想见见金老头。” “好吧。”我翻身睡去,当时还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025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我和梁莹一起来到了美院。梁莹去模特宿舍找潘灯,我去找臭鱼和瘦猴,却发现他们两个正在吵架。 瘦猴说,今天是金老爷子来上课,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安排她呀?臭鱼说,我不是不知道嘛,还以为是你上课呢。瘦猴说,金老爷子上一年级的人体课都好几年了,你怎么会不知道?臭鱼说,你不也上吗?我只管安排模特,不管安排课,现在人体模特这么少,能安排过来就不错了。瘦猴说,安排谁你也不能安排她呀!她还从来没脱过,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臭鱼说,已经这样安排了,想调也来不及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今天就是金老爷子的课?瘦猴说,你还怪我没跟你说,你不是刚跟我说要安排她上人体课吗?要安排别人不就没事了?臭鱼说,你能不能不让金老爷子上今天的课,推迟到以后?瘦猴说,我打过电话了,小保姆说他已经出门了,总不能人来了还不让他上课吧?这老头脾气最古怪了,得罪了他院长那里可够我喝一壶的!你还是换别的模特吧。臭鱼说,都已经安排满了,我到哪儿去给你现找人?找到了又有哪个模特临时愿意换?你以为这些姑nǎinǎi好伺候啊?行了行了,木已成舟,你就让她上吧,不会出事儿的…… 两人越吵声越大,鼻子快碰上鼻子了,如果不是我挺身而出前来解劝,眼看就要发生“猴鱼大战”。我说:“都是老同学,又在一起共事,吵什么吵?你们说的那个模特是谁?” 臭鱼说:“还有谁?不就是你介绍来的那个潘灯,今天第一次当人体模特,就赶上了金老爷子。” 梁莹昨晚的猜想不幸言中了!幸亏瘦猴那天未聚餐,还不知道潘灯是处女,否则能气成鼻孔朝上的金丝猴!臭鱼也是,怎么安排的?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金老头马上就到,想换别的模特肯定来不及了。 “你要真害怕,把你老婆叫来就是了,反正你家就在院里住,二十分钟来得及!”臭鱼对瘦猴说。 “你怎么不叫你老婆?算了,不跟你说了,也只有赶鸭子上架了!”瘦猴叹了口气,也难怪,美院赵院长见了金老爷子都哼哼哈哈地陪笑脸,得罪金老爷子就等于得罪校长,还想着评副教授的瘦猴能不害怕吗? 这时梁莹陪着潘灯走过来了。瘦猴问清楚了哪个是模特,立刻对潘灯进行语速极快的思想教育:“你准备好了吗?呆会儿的人体课就看你的了,由全国……不,世界知名的大画家美术教育家金卓如来上这堂课,他解放前在法国留过学,文革中坐过监狱,画好人好艺德好,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连我们院长都是他的学生,是我们院长亲自请他来当兼职教授的,所以他上课你一定要特别尊重他,配合他,千万不能紧张,不能闹情绪,不能出任何差错,这关系到我们学院的声誉……你是第一次当人体模特,千万不要紧张,千万不要紧张!” 他这么说潘灯能不紧张吗?越说越紧张。我把梁莹拉到一边,告诉她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让她一直陪着潘灯,呆会儿一起去教室里边的模特间脱衣服,如果潘灯想临阵脱逃一定要说服她!又把梁莹介绍给臭鱼和瘦猴,说是我女朋友,也是潘灯的好朋友,他们都同意让梁莹陪潘灯。 正说着话,江葭开的那辆富士车已进了校园,停在教学楼前。瘦猴急忙跑下楼去迎接,梁莹陪着潘灯进了教室,同学们三三两两都来上课了。再找臭鱼,这条臭鱼早不知溜到哪里去了。还是当年读书时那德行,平时最爱拍胸脯,一有麻烦他就人间蒸发了! 瘦猴陪着金卓如上楼来,江葭跟在后面。金卓如看见了我,我朝他点点头,他也不跟我打招呼,径直进了教室。我陪着江葭坐到了后边。 金卓如的眼睛一看到学生,立刻亮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如吃了兴奋剂:“同学们,今天我讲的还是人体课,照样来个开场白。为什么每堂课都有开场白呢?因为课堂里要向学生讲授的不仅仅是绘画技巧,更要讲美术的本质。美术专业的学生,为什么要研究人体呢?因为人体是美的,它是活的机体,有块有肢,有头、手、脚,有硬骨与软体,是一个极复杂极微妙的完整结构。好,现在请模特出来吧。” 我看着模特间的门打开,潘灯跨了出来,然后朝后望了望。突然面对一屋子的眼睛,她不可能不害怕,回头是在找梁莹。梁莹跟着出来,站在角落里瘦猴的身后。潘灯的衣服已经脱光,只披着一件模特衣。她的表情呢,倒没显得多紧张。这教室里最紧张的人,除了瘦猴就是我和梁莹了。 讲台左侧是一米多高的模特台,台面盖着整洁的深蓝色衬布,一直垂到台脚。已是秋高气爽,但离烧暖气还早着,教室里气温并不高,台上已经生了两盆炭火,教室里异常安静,同学们都抿紧嘴角注视着潘灯,只有木炭燃烧时发出的吱吱声和轻微的噼啪bào裂声。 “站上去吧。”瘦猴悄悄对潘灯说。 潘灯走上模特台,轻轻拿掉模特衣。眼睛一直闭着,身体稍微晃了晃,但她还是挺住了!还好,过了最艰难的一关。 金卓如凑近她,花白的头发刚到她的腰部。他开始讲课了:“大家看到了这个人体,有同学要问,模特干吗要赤luǒluǒ的?穿上点衣服不行吗?照样看得到机体和结构呀。那我要反问: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么美的人体遮盖起来呢?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本身就是赤luǒ的,而且是美的,遮掩只会破坏了美的完整。人类早期并不穿衣服,不要说原始社会,古希腊人都不爱穿衣服,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运动员,全是luǒ体去参加比赛,所以古希腊的人体艺术很发达。希腊是地中海气候,终年温暖湿润,穿衣御寒的需求比较小。衣服本来是用来御寒的,后来才有了遮羞的功能。人是先有遮羞布,后有羞耻感。人的头脑中先有了yín邪的yù念,然后才想到要去遮羞。所以你问为什么模特要luǒ体的问题,就表明了你的头脑里有邪念。你首先要清除的是自己的邪念,然后才能研究人体。” 我听着他的话,渐渐有些动心,他的确是比我当年上学时的人体课老师讲得好,深入浅出,可惜我上学那阵,他还没被请到这里来。我注意了一下梁莹,她不再担心潘灯,眼睛直瞪着金卓如,一个手指头咬在嘴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大家看,人体是对称的,左右可以完全对折。人体是平衡的,用小小的脚掌就能站得很稳,身体的倾斜、手臂的摆动都很自由。人体也是和谐的,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有着很完美的曲线。”他对潘灯说,“请你转一转身,让大家从各个角度看看。” 潘灯转动着身体,金卓如用手指指点着她的身体部位,我有点担心手指会不小心点到潘灯身上,特别是突出的rǔ房和臀部。但金卓如的胳膊虽然一抖一抖的,手指却有准头,总离她的身体有一公分的距离。 “看,有凸有凹,很自然的流动,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是那么优美,舒展,流畅,上帝把最美的曲线赋予了人体。也有同学会问,这个模特的人体是美的,但并不是所有的人体都美吧?是啊,我这个老头子的人体就不美,不用脱衣服大家就知道。我瘦小枯干,还拄根拐棍,要是没有这根拐杖,走路都会摔跤,所以很不美。更不要说让我去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去跑去跳了,那就更难看。” 同学们哄笑起来,金卓如脸上也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容:“而你就不同了,你别笑,”他指着一位身材高大笑得响亮的男同学,“你就很健美。我和你站在一起,你不用拐杖,站得很挺拔,比我美。要是在古希腊,你去参加奥运会,去跑,去跳,去竞技,你的luǒ体一定会吸引很多姑娘的目光。” 那位男同学羞红了脸,大家笑得更厉害了。上人体课时通常会出现的紧张气氛,烟消云散了。瘦猴似乎放下心来,我也没有再去刻意地注视潘灯,觉得轻松了许多。看来这堂课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所以说,人体美在哪儿呢?不光是肢体本身美,更美在它能站起来,能坐下去,能躺倒,能斜着一只脚站立,能跑,能跳,能舞,能像燕子似的滑翔……”金卓如手舞足蹈着摆出了各种动态,真难想象他八十多了,白天还老是昏昏yù睡。他似乎换了个人,被灌注上了一股生气,“动也好,静也好,有稳定感,也有运动感。运动中有稳定,稳定中有运动,这就是美。我这老头子,既不稳定,也不运动,所以就不美。” 他幽默潇洒的谈吐深深吸引了大家,超过了潘灯luǒ露出来的魅力。潘灯有些偏矮,也有些偏胖,但怎么说也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我还知道她是个小处女,皮肤也有四川女孩得天独厚的白皙,不可能不美丽。但同金卓如的话语魅力比起来,她身体的魅力黯然失色。 “大家想一想,除了人体,山川、河流、建筑、树木、家具,是不是也一样?有稳定感,有运动感的就美?没有比山更稳定,也没有比水更流动的东西了,所以山水很美。建筑如果不稳定,没人敢住,不美。但如果在稳定中有运动感,那就更美,例如比萨斜塔,例如悉尼歌剧院。树很稳定,树大根深嘛,但树也有运动感,每天都在生长,枝条旁逸斜出就美,光秃秃的就不美……” 金卓如伸展出双臂,倾斜着身体,像一棵沧桑的老树。 “大家再想想,为什么你们觉得有稳定感和运动感的东西就美?那是因为你们都是人,你们是用人的眼光看世界,把人体的稳定感和运动感投shè到宇宙万物上,就形成了美感。所以说,人的美感的产生与人本身的生理机能分不开,感觉舒服基于生理机体的舒服。人们欣赏美,多半源于人体本身的美。”他用力顿挫了一下,“中国古人有句话,叫‘天人合一’,恰好能说明美术要以研究人体美为基础的道理。用人体艺术的眼光去看,山川河流花草树木,其实全都是人体。不信吗?大家看窗户外面的那些树——” 教学楼外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我曾在这座校园里住过四年,每天都路过这片树林来上课,但从没有留意过,更没想到过它们和人体有什么关系。 “在我看来,它们不是一群树,而是一群人,观察它们之间的相互穿chā、相互呼应和相互合抱的关系,犹如邻居相争相吵,朋友相聚言欢,恋人卿卿我我,当然,听不到她们的声音,但能从她们的形体上感受到这一切。她们现在都穿着衣服,可再过一个月,树叶落尽,她们就是一个个luǒ体的舞蹈家,在伸展着四肢翩翩起舞呢!” 金卓如精妙的阐述使同学们瞪大了眼睛,那些树似乎真幻化成了一个个出浴的美人,袅袅婷婷地簇拥在窗前。 “所以说,一个画家,无论你画山水,画建筑,画树木花草,其实都是在画人体,不懂人体的美,怎么能成为优秀的画家呢?”他示意潘灯,“你摆个卧姿,背朝同学们。” 潘灯笨手笨脚地不知如何摆法,瘦猴急中生智,悄悄示意梁莹,让梁莹帮助她摆放肢体,梁莹好歹给我当了这么多天的模特,也有了点经验,上去帮潘灯在衬布上瞎摆一气,直到金卓如满意地点点头,纤软的腰肢和丰满的臀部非常醒目。 金卓如定睛注视了潘灯片刻,走到黑板前似乎随意画了几条线,一个人体的卧姿就被勾勒出来。他一闪开,教室里bào发出同学们的“啧啧”连声,那几根线条仿佛就是一束光打到黑板上的潘灯的身影! “大家看到了,这几根线条是这位模特的。但如果我再加上几笔,”金卓如又到黑板上添了些线条,“看到没有?臀部变成了山丘,腰部变成了山谷,而这条手臂变成了流向远方的溪流……天人合一,一切造型艺术都源于人体。就说中国书法吧,似乎跟人体没有一点关系。可大家听说过一个故事没有?唐代的大书法家张旭,看了一位女舞蹈家公孙大娘舞剑,受到启发,狂草大有长进,终于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其实就是把人体美运用到了书法艺术中。也可以这样说,书法其实就是用线条画出的抽象人体,书法美其实就是人体美!废话就讲这么多,言归正传,下面讲一讲人体素描的具体技法,这要先弄清人体的结构……” 金卓如走近潘灯,指点着恢复成站姿的她的身体说:“注意,这是一个重心在一条腿上的站姿,全身只有一个重要支点。动态要画够,宁可画过了,不要不够,不要画成休息不像休息,立正不像立正……”同学们开始动笔,他继续讲下去,“注意了,她的颈肌呈‘∨’形,锁骨是‘S’形,rǔ房在转体时随胸肌伸展,两只的程度是不一样的,一大一小。因为模特的身体略微偏胖,转体时腋下出现体ròu皱褶,要把这些都表现出来,要画准确,但不能影响大局……这一侧骨盆角是看得见的,因为有脂肪覆盖,形成一个小窝。髋骨也是由于脂肪的缘故,形成凹痕,形成比较柔和的曲线……” 他讲得那么投入,那么忘我,似乎把潘灯当成了一尊蜡像。潘灯却有些不自在似乎想动一动。我仔细看着潘灯身上被讲到的部位,通过金卓如的讲述,人体曲线的主次关系清晰,那些线条就像打渔收网一样浮了出来……眼睛似乎一下被擦亮了,看来我真是不虚此行,大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慨。再看梁莹,她嘴角抿紧,嘴唇却露出笑意,看金老头的目光就像是看刚做完爱的情人! “注意四肢的基本形是圆柱体,上大下小的圆柱体。从侧面看,大腿是微微向内弯的。大腿的正前方是股三头肌,一组圆中略方的体块。请注意靠内上方的缝匠肌如何伸向腹股沟,使大腿内侧的形发生变化。支撑身体重量的大腿,这突出的地方是大转子,往上是髂结节,骨盆的髂结节,往下是股骨,人体中最长的一根骨头。股骨下面连接大腿和小腿的是髌骨,髌骨上面有里歇尔索形成的凹痕,下面有脂肪沉积……大家能不能画准确?一定要有体积感,细节要画准确,模特的个xìng特征主要是通过细节体现出来——” 金卓如一边指点髌骨,一边望着学生,身体一晃,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潘灯脚腕的髌骨! 026 “啊——”潘灯发出一声惊叫,仿佛碰到她身体的不是一根手指,而是一把电钻。同学们都抬起了头,她跳下模特台,捂着脸跑进了模特间。 金卓如吃了一惊,身体一耸,两腿发软,急忙去扶讲台。瘦猴连忙上前扶他坐到椅子上,语无lún次地说:“金教授,对不起,这个模特是新来的,没经验……” 金卓如直摆手,脸色瞬间苍白,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教室里立刻像开了锅的稀粥,我和江葭都走到了教室前头。我让已经呆傻在一边的梁莹赶快去模特间里看潘灯。江葭走近金卓如喊道:“爸,您没事吧?” “没事。”老爷子终于可以说话了,瘦猴长吁了一口气。 江葭见父亲没事,担心害怕的表情一扫而空,立刻冲瘦猴发火:“你们的模特怎么回事?手指碰了一下就大惊小怪的,我父亲都八十多岁了,还来给你们上课,不感谢也就算了,啊,还想栽赃陷害啊?” “不是不是,那模特新来的,太紧张,没有别的意思。” “太不像话了,我父亲有心脏病,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你们这模特也怪了,天天脱得光光的让人看让人画,还装什么清纯?” “您误会了误会了,她真是新来的……” “新来的为什么安排上这节课?美院的模特都死绝了?找你们赵院长去!评评理!那模特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我看着她大喊大叫,极尽骂街撒泼之能事,忽然有些好笑。本来想去劝解一下,这时却想看她表演完,看她能表演到哪个境界。她又像那个在冰点酒吧里刁难我的泼fù了。再看金卓如,他已经站起身,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微弯着腰,两手贴在裤子上,想往模特间那边看,又每每往另一边侧着脸。我突然想到,他这姿势莫非就是文革时挨批斗的姿势?那时候挨多了批斗,形成条件反shè保持终身,一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就摆出来。 江葭冲进了模特间,外边的人能听见她冷笑了两声说道:“就是你啊?觉得大画家肯定有钱是不是?想讹诈?” 潘灯说:“他刚才是碰到我了……” “噢,你还有理了?你怕人碰,怎么不怕人看呢?装什么清纯?” 这时金卓如在外面说:“小葭,你出来,冷静一点。刚才我是碰到她了。” 江葭走出来对金卓如说:“爸,咱走吧,这事儿没完,让邓肯找他们院长去。” “对,对,您先回去休息吧。”瘦猴也想赶紧收场。 “不,我要向她道个歉,也要向大家道歉,因为我的失误,这节课没有讲完。”金卓如道。 两人劝了老爷子半天,我也跟着劝,金卓如却执意要向潘灯道歉才肯走,瘦猴没办法,让潘灯穿好衣服赶紧出来。潘灯终于出来了,金卓如颤巍巍向她鞠了个躬,说道:“刚才真是无意的,请你原谅。” 潘灯被弄得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不说话,金卓如的躬就那么鞠着,不肯抬头,所有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我捅捅潘灯,让她说点什么,她却紧张得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江葭又生气了,不想走了,她对瘦猴说:“侯老师,刚才我父亲说了,课还没讲完。如果这位小姐不觉得我父亲是故意碰她,就请她把衣服再脱下来,让我父亲把这节课讲完,如果她真觉得我父亲是故意的,咱们就到赵院长那里说个清楚,我父亲这么大年纪,这么高的名望,不能背着黑锅出门。” 瘦猴又作了难,向金卓如央求,金卓如劝江葭算了,江葭不答应:“这么一走算怎么回事?您还给她道歉,她连句话都没有!” 瘦猴又来劝潘灯赶紧给老画家道个歉,我也劝,梁莹也推她,可她憋了半天就是说不出话来。梁莹知道她心里赌气,小声劝道:“你要不想说,实际行动也行,你就接着当模特,让他把课讲完。” 潘灯连连摇头,已经六神无主。梁莹又劝她“你本来就是模特呀,这是你的本职工作”,她突然反问道:“你怎么不当模特?要脱你脱!” 梁莹楞了一下,走进模特间里,我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江葭得理不饶人,对瘦猴冷笑道:“你看看你看看,她什么态度?” 潘灯脸色红得发紫,瞪大了眼,冲着江葭居然发了火:“你……你太欺负人了!你……你母老虎,母夜叉!” 这对江葭可是火上浇油,她劈头盖脸又是一顿臭骂,金卓如也劝不住,只好呆坐在一旁。瘦猴无奈之下让一位同学出去找院长。 这时突然见梁莹穿着模特衣从模特间里出来,走到金卓如跟前说:“金老,我给您当模特,您把这堂课讲完吧。” 她走上模特台,模特衣飘然落下,赤luǒ的身体显露出来。这时我才发现,本来是来看耍猴的,结果被耍的最大的一个猴,原来是我! 027 就在我涨红了脸哭笑不得的时候,却看见金卓如的目光凝固了,他慢慢起身,走近模特台。似乎全然忘却了刚才发生的闹剧,他看了一会,挪动两步再看,又看一会,挪动两步再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绕着梁莹看个没够。看了半天才意味深长地说出一句话:“这是我四十年来见过的最好的人体。” 同学们都呆住了,江葭和潘灯也呆了,瘦猴掏出手绢直擦汗。这时赵院长走进了教室,瘦猴上前想与他搭话,被他摆手制止。 金卓如将刚才中断的讲授接续下来:“刚才讲了线条,现在讲色彩。请注意少女的肤色与成年女子不同,更为白皙,特别是这俱人体,你们看,在炭火映照下,她的腿脚部分偏红,上身部分偏黄绿,臀部的橄榄绿味道很浓,衬托出rǔ峰的鲜艳。窗口的冷光一照,rǔ房更显得明亮,透明,纯洁。光色的变化,比黄昏时的天空还要丰富,还要绚丽……如果画油画,就要把这些光色变化全都表现出来,但即使是素描,一个高明的艺术家也能通过明暗变化把这些色光全都暗示出来,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众以联想……” 赵院长轻轻鼓起了掌,同学们也跟着他一起鼓掌。金卓如转过身来,对赵院长说:“小赵啊,这是我四十年来见过的最好的人体!” 我看到梁莹被炭火烤着的半边身体,先是发热出汗,随着炭火渐渐微弱,汗水开始挥发,慢慢变冷,但当窗口的微风吹拂过来的时候,炭火猛地一bào,又旺起来,忽冷忽热。而没被烤着的半边越来越冷,起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鸡皮疙瘩…… 这是我两个月来从未见到的另一具人体! 我真有点不认识梁莹了。这个赤luǒ女孩的眼神,找不到一丝的羞怯与恐惧,反而充满了轻蔑和傲气。满屋子的男学生和女学生,她好像只看着我一个人,看得我心里发虚。仿佛赤身luǒ体的不是她而是我,我突然想逃离这间教室。 028 课未上完,我转过身悄悄走了出去,一直朝前走,下了楼,出了校门,上了公共汽车,而且坐过了站。我干脆不下车,坐在车上一直发愣,自己跟自己赌气,看楞到什么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竟是这样爱这个小妞!因为我感觉到了来自心底的嫉妒!嫉妒谁呢?全班同学?金卓如?似乎都不粘边。但我就是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这种嫉妒! 我是美术出身,也被许多人冠以“画家”的名号,但更是个自私委琐的男人。我可以拿她当模特,别人就不行!我画过她,希望以她为模特的画能被全世界的人看到,似乎通过每张画我都在说:这个小妞我cāo过!我cāo过她!但我不愿让别人看到她真实的身体,就像不愿让自己cāo过的小妞再给别人cāo一样。展览她的身体,就像是在展览我自己的隐私。因为她的身体里,已经有我这两个月灌输进去的半脸盆精液。我爱她,所以我接受不了让别人看到她的身体的事实! 有无数的美术家都在声嘶力竭地叫喊:人体艺术与xìngyù无关。但看到赤luǒ的女人体男人不可能不激发起xìngyù,这是再简单明显不过的事实。如果要人体画单纯脱离xìngyù给人以美的享受,那一定要欣赏他的男人看过无数这样的画,且自己画过不少幅。或者他天天只看这一幅画,每天不少于两小时,一直看上一年,才能感觉到画的美。这就像偶尔cāo过一把的小妞和自己的妻子的区别,你可能在cāo的过程中觉得是爱那个小妞的,但cāo过之后才明白只是xìngyù的发泄而已,跟爱没一点关系。真要爱上一个女人,一定要把她娶回家共同生活上十年,十年后你已经完全不想cāo她但还不嫌弃她,还舍不得她,那才叫爱。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终于倒好公共汽车,回到地下室。我的地下室,我的家,我的卧室兼画室,散乱在各个角落的画架上摆放着的,大多还是她的素描。我像个观众,一幅幅地看,一幅幅地欣赏,我要通过自己的创作重新认识她。 睡过两个月,cāo过无数次,画过无数幅,我从来没像今天这样不认识她。熟悉与陌生并不在于相处的时间,以前练过的小妞,哪怕只是到这里来过一次睡过一晚的,回忆起来也比她清晰。敢跟众多男人睡觉如今已不能叫作大胆,自愿去当jì nǚ也很少有人再说成是下贱,而她在教室里突然脱光衣服站上模特台的行为,到底是大胆还是下贱呢?作为画家,我应该赞美她,说她很勇敢,很大胆,很前卫,很新潮,很先进,为艺术奉献得很彻底,所以很高尚,很伟大,很无私。作为情人呢?我也绝不能说她下贱,因为她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也没有丧失尊严与人格。但我分明就想说她下贱!其实说的同时心里也明白,是我自己下贱,像我这样小肚鸡肠的男人,凭什么当画家呢?还想成名成家,真他妈太可笑了! 我狠狠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像阿Q一样。 终于看得头昏脑胀,颓然倒在床上。闭上眼睛,暗红色的大幕上全是她的luǒ体!在摇摆飞舞,在搔首弄姿……我只得挣开眼睛!我开始自慰,在想象中狠狠地cāo她,直到积郁在体内的烦恼苦闷一泻如注!才平静下来,再闭上眼,能躲开她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金老头的课当然早结束了,她为什么还不回来?是怪我不辞而别把她扔下了吗?她在哪里游dàng呢?我打电话给她,那头她的声音很平静:“我在潘灯的宿舍里,安慰她呢,她都哭了俩小时了。” “回来吧,现在最需要安慰的人是我。” “你就别添乱了,好好在家呆着吧,够乱的了。瘦猴跟臭鱼说,把潘灯开了算了,我劝他们半天,总算把潘灯留下了。人家想开潘灯的时候潘灯还拧着不想走,不赶她了她又说要走,我又劝她,多乱啊。” “你累不累啊?管她呢?爱咋地咋地。” “哎呀,朋友在急难之中,我怎能不管?你喝醉酒躺在大街上我不是也管你吗?” “看来我跟你的爱情还不如你跟她的友情。” “你有病啊!你好好待着吧!”梁莹急了。 “半小时内你要是不回来,就永远别回来了!” 梁莹挂了电话。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不讲理,我根本就不想讲理,只想跟她吵架。谁让她把属于我的东西不经我同意就让那么多人看了! 再睡也睡不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楞了一会,开始收拾屋子。这两个月来屋子一直是梁莹收拾的,她在这方面追求完美,与我严重对立。我从来不管屋子有多乱,只要能画画能吃饭睡觉又不会得病就行,她刚住进来就喊这里是猪窝。经过她天天辛勤的收拾,确实干净整齐多了,我看着也舒服。但她不会炒菜,这方面居然不如我,总是在下午买好菜回来,择菜洗菜切菜,切好了放在盘子里等我来做。吃完饭她还不爱洗碗,说上面油腻腻的,她不喜欢,只好由我洗。我吃完饭一定要抽支烟,特别不想动。为洗碗我们吵了好几次架,最后还是分工由我洗了。 为抽烟,她也天天说我,开始我还分辩,后来只当听不见。而她呢,两个月下来向我屈服了,竟然开始给我整条整条地买烟。我们像别的同居者一样在慢慢磨合,最初的激情也渐渐磨掉了。她已经习惯了我,就像习惯了颜料和调节油散发出的刺鼻气味。我也习惯了她,把我的生物钟调节到凌晨两点半最兴奋,那时候她才能从酒吧下班回来。后一个月我去酒吧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与她的空间逐渐缩小到这间地下室里…… 一边收拾,一边看见什么回忆什么,慢慢有了些凄凉感。我不是在电话里给她下了通牒吗?她会不会真的不回来了?难道我们的关系突然一下走到了尽头,就为今天的事情?女人最善变,所以xìng爱这东西,往往是突然降临,又突然消失,我早已习惯了。但真要是就这么跟她分手,我会比哪一次都遗憾。 想到这一层,我离开地下室,来到平日常去的超市里,购买各种生活日用品。我们通常上午睡觉,下午出来购物,一起来这超市的次数也不算少。一起买东西难免争吵,通常都是我向她屈服。我买了好多东西,估摸着要花光钱包里所有的钱(我平时出门就带二三百),才把购物车推到款台。 拎着两大包东西回到家,把它们一一放好,我又无所事事了。快到五点了,她应该去冰点酒吧上班了。我去酒吧找她吗?那也太丢面子了。又出了家门,我决定在大街上瞎逛,逛累了再回去睡觉。这样走过八条街,逛了两家商场和三家书店,理了一次发,上了三次厕所,喝了两瓶矿泉水,吃了一个冰激凌,在麦当劳里发了一会呆,终于熬到夜里十点,我才回家。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继续胡思乱想。 029 迷迷糊糊地似睡着又有些清醒,凌晨两点半,我一下就醒了,生物钟准时响铃了!又等了十分钟,忐忑不安的十分钟,听见钥匙在门锁里转动,梁莹回来了。 我赶紧转身面向墙壁装睡,心里对自己说:千万不要发火!克制!克制! 她进来之后也不说话,洗漱了几下就稀里哗啦地脱光衣服,钻进了被窝。睡踏实了才说:“我知道你没睡着,别装了。” 我不做声,也不动。 “还气呢,别气了啊!我还没怪你偷跑呢,你倒怪我不回来。潘灯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我能撇下她不管吗?像你一样偷偷溜掉?我从一大早跟你出门,一直累到现在,骨头都快散架了,回家了你还跟我呕气?” 我听她絮叨,还是不理她。 她突然坐起身,照我屁股狠狠一巴掌:“我让你装!我让你装!”然后开始拔头发,掐胳膊,我忍着就是不动!她更来气了:“你下午都赶我走了,我还是死皮赖脸地回来住你的破地下室,你还不满意?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你叫我回来我就得回来,对你有求必应,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凭什么啊你?” 我翻身起来抓住她乱打乱挠的胳膊,终于忍不住了:“你凭什么不跟我商量就脱衣服当模特?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把你当什么?你是我什么人呀?丈夫?男朋友?你自己确认过吗?我干吗要跟你商量,那种场合怎么跟你商量?你讲不讲理啊?” “我不讲理?你今天才发现啊?你不是说我还强jiān过你吗?你怎么不报案让警察来抓我呀?还睡在我这里?睡了俩月?” 她一听这话,起身就要穿衣服走。我拉住她:“这么晚了上哪儿去?多也多不了这一晚上。” 她挣扎了几下,又躺下了。 我想和解一下:“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你今天的行为太突然,我没有思想准备。” “那个姓江的老娘们多凶啊!仗着有两个臭钱,就欺负我们农村来的女孩!她是把潘灯往死里逼啊,我不帮她谁帮?” “你想帮朋友这我理解,可你有必要脱衣服吗?用得着你越俎代庖吗?” “那你说怎么办?我不当你当啊?你那luǒ体有美术价值吗?” “你有价值,金卓如不是说你是他四十年来见过的最好的模特吗?你明天就睡他家去,给他当模特。” “我想去人家还不要呢,也就你这种档次的肯收留我。我知道你怎么想我,你就把我当作一个不要脸的小贱货,送上门免费让你cāo,对不对?让你cāo就行,让别人看看就不行,我卖给你啦?就算我卖给你了你付款了吗?” “我没说你贱,我是怕别人说。” “亏你还是搞美术的,心理这么yīn暗?当luǒ体模特怎么了?没luǒ体模特你们画家画什么?画了人家还觉得人家贱,你他妈是人吗?你当初干吗让我脱光了衣服给你画?” “我就是奇怪呢,当初脱光了给我一个人画,你还推三阻四的,现在光着屁股让满屋子的人画,你倒是主动献身?我还不如那些生瓜蛋子?” “我不是为救朋友吗?给你画就行,给别人画就不行,我是你的奴隶呀?” “你就是我的奴隶,xìng奴隶!”我被她说得理屈词穷,只好使用家庭暴力,将她压在身下,扒她的胸罩裤衩。她拼命反抗,更激发了我的征服yù,我强攻不行改为智取,挠她痒痒,她笑得不行我趁机再扒,终于得手。扒下来之后她两腿乱扑腾,我正面进攻无望改为反面进攻,将她翻过身来,终于捅进去了。几下之后,她身体软了,改为配合。 哪次翻云覆雨也没有这次风狂雨骤,她也特别兴奋,叫得浪声浪气,终于回复到我以前认识的梁莹了。雨散云收之后,我感到久违了的腰酸背疼,连喘粗气,大汗淋漓。她也软得像摊泥。 平静下来后我突然想:这不就是强jiān吗?看来我那次酒醉之后,没准真把她强jiān了。 030 第二天清晨醒来,我们又做了一次。这次是从容舒缓的,也很舒服,两人都发现自从她在大庭广众当了把人体模特之后,我的xìngyù又被激发出来,像她刚住进来的那几天了。 那天她心情很好,我猜一是身体满足,二是感觉到了我对那件事的嫉妒,让她精神也很满足。下午我还又拿她当模特画开了素描,那件事的yīn影这么简单就散去了吗?我自己都觉得太快了。看来我们还是相爱很深的,一件小事影响不了感情。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俩如胶似漆,yù火熊熊。我又开始每天晚上去冰点酒吧了,不再是为了挣钱,更是为了陪她。而凌晨两点半回到家后,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扒光她的衣服,与她疯狂zuò ài。因为次数频繁,每次的时间也延长了,虽然没有看表,但感觉是一次比一次长,身体快要被掏空了。她不得不劝我注意身体,要细水长流,不要竭泽而渔。我呢,小车不倒只管推,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不zuò ài的时候,我们就搂在一起调情,互相给对方起外号,说一些黄段子,嘻嘻哈哈到后半夜。她总是“哦哦”地应付着我的问话入睡,上午两人都起不来床。我觉得是坏事变成了好事,彼此更珍惜对方了。但做完爱后偶尔也掠过一丝不祥的念头:如此寅吃卯粮地“大跃进”,接下来不会是“三年自然灾害”吧?她是不是一种补偿心理:觉得当众展示luǒ体毕竟对不起我,现在就违心地迎合呢?我是不是觉得与她在一起的时日无多,所以才这样今朝有酒今朝醉呢?有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人最不了解的就是自己。 那几天老洞、臭鱼的电话不断,约我出去聚会,我一概拒绝,不想见他们。我知道他们的狗嘴里要吐出什么象牙,不想成为他们下酒的小菜。他们也不多劝我,也不提那天的事,一律“嘿嘿”、“呵呵”地jiān笑几声挂机,尽在不言中。 031 当江葭的电话把我从梦中唤醒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才接了。这些天我沉浸在梁莹的“爱河”里,几乎忘了还要给金老头子写传记。也许是金老头子夸梁莹的那句话刺激了我,也许是在美院教室里看到了江葭的“泼fù”嘴脸不再想理她,总之我产生了心理障碍。 江葭约我中午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二点在航天桥的“湘鄂情”酒家吃饭,我答应了。放下电话告诉梁莹,她也没说什么。金卓如和江葭这一对父女,已经成了我们内心深处的一块病,不是很疼,但硌得慌,彼此都不愿提起。 我故意磨磨蹭蹭,到酒家的时候,江葭已等候多时。但她没有丝毫的介意,反而满脸陪笑,与那天在教室里的形象判若两人。 “那天你怎么自己走了?本来还想请你们吃午饭来着?” “我看您太忙,就自己先走了。” “你好像对女人很有办法,你一走,你女朋友脸色都变了。” “是吗?这我倒没注意。” “你都走了怎么注意?”她笑起来,“她呀,看来是非常在乎你。” “何以见得?” “你不知道啊?那天上完课,我父亲请她到家里去当模特,我开出了每课时一百元的天价,她却说,要回家和你商量商量,然后就没了下文。她跟你商量了吗?” 我楞了一下,又反应过来:“她说了,我没同意,白天她还要给我当模特呢,晚上又要去酒吧上班,实在是没时间,以后有时间再说吧。” 她似乎从我瞬间的发愣中猜出了真相,吐了个烟圈悠然说道:“这样吧,你让她去给老爷子当模特,我另外给你请模特,挑你最满意的,十个之内,价钱我全包了。” “我知道你有钱,但花多少钱不一定能请到这么好的模特。她要是不好,我怎么会把她收房了?” 江葭大笑:“你心里也明白,模特没有绝对的好与坏,漂亮小姑娘满大街都是,并不是她真有多出色,而是我们老爷子刚好看上了。你要真想侃价的话,你开个价,只要不太离谱就行。你不会是真的爱上她了吧?” 她把“爱”这个字故意拖得很长说出来,使我羞红了脸。我说:“我对她怎么样,是我个人隐私,您还是别费心思了。如果您是约我来谈写书的事,我洗耳恭听,别的事就免谈。” “好,那就谈写书的事。你写这本书,出版社准备给你多少稿酬?” “还没说呢。” “了不得两三万块钱。但是如果你肯让她去我们家当模特,我可以一次xìng地买断你这本书的版权,二十万。她的报酬还是每课时一百,一天八百,全国最高价。” 我沉默了。二十万?对于我这么个一幅画从没卖过千元的无名画家来说,实在不能说不是诱惑。画框,画板,画布,画纸,颜料……我的画很少有卖得出材料费的,连常常卖给我材料的老王头都劝过我,以后别买这些东西了,买几个西瓜吧。十年下来,我一直是用在酒吧画肖像的钱养我的画,没饿死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 “你好好考虑考虑,我等你电话。我已经出了最高价,不能再高了,如果你真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我也只有放弃了。小姐,买单。” 江葭潇洒地付钱走了,留下我面对一桌酒菜慢慢吃。我突然感觉到饥饿难忍,可能是这些天在梁莹身上体力透支的原因吧。我饕餮起来,吃着吃着又想起梁莹,就让服务小姐打了两个包,准备带回去。服务小姐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一个人吃饭确实少见,但她的目光里别有文章。 032 提着包回到家里,梁莹刚刚起床,正在洗头。她让我过去,拿水壶里的水给她冲头发。看着清水流过她的根根发丝,我突然觉得她怎么这么美?真像金卓如说的,是四十年才出一个的尤物?她拧干头发,抬起头来,闭着眼睛,我真想上去亲一口,又怕把她刚洗完的脸弄脏了。 “真舒服,再来一壶!” 又给她冲,她忽然大叫:“你想冻死我?怎么不兑热水啊?” 我兑了热水,她又叫:“啊!你想烫死我?拔猪毛呢?” 我把壶往地上一摔,流了一地水。 她倒沉默了,拿毛巾去擦头发。这几天她似乎在避免与我争吵,我一发脾气她就服软。等她洗完了,坐到沙发上准备开电视,我突然问:“你怎么不告诉我?” “什么呀?” “一天八百,十天就八千,顶你在酒吧干半年吧?” “她那副嘴脸,我才不给她打工呢!要是光为了钱,十万我也不脱。” “有骨气。”我低声说。 “你什么意思?”她愤怒了。 “没什么意思。”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 “我又对不起你了?” “没有。是我不好。” 我起身去小便,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看上了肥皂剧,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033 但那天晚上,我推说太累,没陪她去冰点,她回来之后,彼此也很平静地各自睡去,话都没说几句。两人之间发了几天的高烧开始降温了。身体的确是疲乏,但我明白,那二十万让我再抚摩她的肌肤时提不起精神。她可以很轻易地拒绝每小时一百元的钱,可我很难下决心拒绝一次xìng支付的二十万!也许有了这二十万,我的一生就会改变。在内心里我还是相信自己有当大画家的才华,只是条件不好没有机遇而已。 晚上又一个人闷在家里,真是烦躁。老洞再次来电话邀约,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出门连公共汽车都懒得坐,直接打的到了和平门。他们约在琉璃厂旁边的一个小酒店里,看来是老洞刚在这里谈完一笔生意。 老洞现在也开始倒画,多半是拿些残次品蒙傻老外,有时候他从我这里拿两张不签名国画,每张八百,而他到底多少钱卖给老外的,我不知道。也许我的作品会签上哪位名画家的名字,让老外高高兴兴地买走。并不是他自己往上签,而是真找名画家签。有些名画家,画债太多,就找人捉刀代笔,然后自己签名落款盖印。许多特别滥的画,实在不忍心签,就稍微修改修改,然后捂着鼻子签上自己的大名。现代如此,古代又何如?所谓真迹不真迹都是相对概念,只有鬼才一一搞得清。我稀里糊涂当过多少次这样的qiāng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又有臭鱼和老乐。老乐一双老色眼直勾勾地盯着我,让我怀疑他是同xìng恋。老洞见了我,劈头第一句就是:“小子,你要发达了!” “发达什么?” “还装,装!”臭鱼笑道,“我可听瘦猴说了,金老头一眼就看上了你女朋友,顿时两眼昏花,满嘴胡话,垂涎三尺,手舞足蹈,这老家伙算是犯在你手上了。” “他说一句又算什么?”我漠然道。 “跟咱哥们还装?还是我介绍你认识江葭这女色魔的呢。”老洞说,“我说你呀,就别绷着了,小心绷断了。” “我怎么绷了?不明白你说的啥意思。” “你呀,差不多就行了,虽然她是个女色魔,但她毕竟是个商人,无商不jiān,而且这次又是她父亲看上了你女朋友,不是她自己真看上你。就算她看上了你,也不可能让你漫天要价。所以说,你差不多就行了,不能太贪了。” 我真有点生气了:“你都知道什么了?胡说八道的。” “她给我打电话,让我劝你,接受她的条件。版权二十万,当模特的报酬每小时一百,我说得没错吧?” “哇噻!”一直没说话的老乐狂叫起来。 “以哥哥我混这么些年的经验,她不可能再高了,你也甭打算再侃了,错过机会就可惜了。二十万?挣起来容易吗?就算金老头的画,也不是每张都能卖这么多,好的画虽然上百万,不好的也有几万都没人要的。你知道他多少天憋出来一幅?你知道他撕多少毁多少?哥哥我在这儿磨了一星期嘴皮子,才蒙着了一个缺心眼儿的老外,挣了五千块钱。兄弟,挣钱不容易,别不知足了。” “我根本就没打算跟她jiāo易,所以也不想侃价。” “你脑子进水了!”臭鱼轻轻拍了拍我后脑勺,“视金钱如粪土?那天天去酒吧干吗?接老洞这写书的活儿干吗?还他妈装洋蒜!” “要我女朋友去当模特,你们劝我干吗?劝她去呀?” “你这点主都做不了,还算男人吗?白提供俩月xìng服务,画家的精液就这么不值钱?”臭鱼说。 “你一个画家,还在乎女朋友去当人体模特?好多大画家的老婆就是模特堆里挑的!都让别人看过画过。舍不得放弃就无法得到,你想成名成家,一点都不付出行吗?”老洞说。 “兄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老乐说。 我觉得脑袋都要zhà了,大吼一声:“你们再说这个我就走了!” “好好,不说不说,你爱咋地咋地。” 三人开始互相碰杯,把我晾在一边。我想起身就走,但腿直发软。看来他们的话对我打击不小。说白了,还是那二十万作怪!一钱难倒英雄汉呀! 034 又过了几天,我主动给江葭打了电话。我说,还是想去采访金老爷子,既然接下来的活儿,就要善始善终。至于版权的事书写好了再说,书没写出来,谈也是空的。她说可以先签合同,先给两万定金。我说,那要写得不好呢?我做事很认真的,写得不好不会白拿你的钱。而现在采访还没开始,心里没底,无法谈版权的事。至于梁莹是不是去当模特,我还要再考虑考虑,也要和她好好商量,以后再说。这跟写书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江葭说,你愿意谈就好,可以先安排你采访,明天就去,我开车来接你。 晚上我告诉梁莹明天要去采访,她说那你就去吧,没说别的。几天来我好几次想把江葭提出来的条件告诉她,但yù言又止。她知道后免不了一场争吵,还是不知道的好。 035 再见到江葭时,她的表情比较yīn险,绝口不提梁莹,径直把我拉到金卓如的小四合院里。这次居然是金卓如自己来开的门,满面春风地领我进客厅坐下。难怪现在的商人出去公关都要带个小蜜,女人的作用真非同小可。画坛执牛耳如金卓如者也不能免俗。 宾主落座后他让小保姆倒上茶来,前两次可是根本没有的事,我还以为他家没有茶壶茶杯呢。自从见到我他的眼神就一直在我身上,似乎能从我身上看到梁莹。难怪江葭能出二十万的高价,看来他的确是让梁莹迷住了。 “你好你好……原来那个女孩是你女朋友啊,她可真是勇敢。”没寒暄两句,金卓如就这样赤luǒluǒ地直奔主题了。 “哪个女孩?”我故意装傻。 “她叫……” 我天!他居然还叫不上来梁莹的名字。 “爸”,江葭打断了他的思索, “今天是小林来采访你,只谈给您写传记的事,不说别的。” “哦……是。那天你听了我给同学们上的课,有什么感想?” “听您的课实在是一种享受,可惜我在美院上学的时候,您没给我们上过。”我这话倒是发自内心的。 “你什么时候上的美院?” “十年前。” “那时候小赵还没当院长呢,难怪。” “您对人体的理解确实与众不同,在您眼里,整个美术都可以用人体来诠释,人体美是美术的基石;而在一般人眼里,人体美只是美术的一部分。” “我也只是一家之言,其实每个画家都应该有自己对艺术的独特理解,并不需要去管别人,只要坚持自己的立场就会成功,所以徐悲鸿说,‘独持偏见,一意孤行’。像他自己,激烈地反对现代派绘画,管毕加索叫‘必枷锁’,马蒂斯叫‘马踢死’,对艺术的理解可以说很偏执,但并不妨碍他成大家呀。他只要按自己的理论把马画好就行了。而他在内心深处呢,不见得不知道自己是偏见。” 我忽然觉得,他同前两次谈话时大不一样,也是个正常人了。只不过谈到人体他就会坚持自己的独特“理论”,而那“理论”他也明白只适合他不适合别人。他就凭这理论画出了价值连城的人体画,如此而已。 “我要给您写传记,一定要知道您的经历,从您出生一直到今天的整个过程,所以不得不麻烦您谈一谈。” “当然,当然,要不然怎么叫传记呢?这我当然知道,今天不就是请你来谈的吗?上一次我不想谈,是因为你老提文革,我不愿谈文革的事,特别是在监狱里的事,所以心情不好,请你原谅。” “为什么不愿谈文革呢?” “我也说不清。就是不想谈,提起来就心酸,我年纪大了,不想弄得自己很伤心很难过,老年人的心态,你们年轻人不理解,小葭都不懂,这不怪你们。” “可江女士只知道您文革期间和以后的事,所以我那天就从文革说起了。” “是我不好,我以前对你这件事不重视,觉得写传记是你的事,我的事是画画,所以不想陪你说话,觉得耽误时间。现在不了,我准备跟你认认真真谈,花多少时间都行。” “是因为您见到梁莹的luǒ体了吗?而她是我女朋友?” “你很坦率,很好,我喜欢,你很像我年轻的时候,一无所有,但敢说敢干,很好很好。”金卓如高兴了,“搞艺术就是要这样,为人要老实,xìng格要单纯,有什么说什么,不藏着掖着,很好很好。不过我重视这件事,还不只是因为想让你女朋友来当模特,而是觉得,你既然有这么好的眼光挑上她,将来必成大气候,我对你的看法改变了,所以重视你的事情了。以前只看你的那幅画,觉得你实在是太不行了。” “那幅画我是没画好,但它并不代表我的水平。我是来给您写传记的,不是给您画肖像的,您没必要因为那幅画就觉得我写不好呀。” “画画不好写作就会好?本行都不行偏行还行?怎么会呢?一个人有艺术头脑,无论画画,写作还是搞音乐,什么都行,没那头脑,做哪行都不行。” “那看来我还是不能写了。因为梁莹并不是我挑的,而是我捡的,是她自己向我投怀送抱的,所以您不必因她是我女朋友而改变对我的看法。” “但我现在喜欢上你了,所以会认真对待你的采访。” “如果只是因为梁莹,那就算了。我并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想拿她当模特的事情来跟您做jiāo易。如果她真想给您当模特,我拦也拦不住。那天她在教室里脱光衣服当模特,我也没拦。您应该直接去找她。”我说这段话时一直在笑,越笑越灿烂,“就是这样的,我可以走了吗?” 我起身yù走,心里很痛快:什么狗屁传记,什么二十万,拜拜吧您哪! “你坐下你坐下,”金卓如像他上课时讲到动情处那样声音洪亮眼睛明亮,“我一定要跟你谈,你太像我年轻时候了!太像了!” 我坐下了。如果我真走了,小说也就该结束了,也就不成其为小说了。但我没走。因为我看!》到金卓如老爷子的!》表情并不是害怕我走!》害怕失去梁莹来当模特!》的一线希望,而真的是兴高采烈像发现了宝贝一样。我这人最大的弱点就是希望得到别人的赏识特别是大画家的赏识,真有人赏识我不可能无动于衷。 “你坐下,我们现在就谈,我给你讲我的经历,马上就讲。”金卓如高兴得像个孩子,江葭不得不过去对他耳语两句,以免他失态。 我从皮包里拿出录音笔,又打开采访本,准备记录了。金卓如对江葭说:“你出去吧,我希望像男人对男人那样谈话。” “我走可以,您可不能太失礼啊!” “我知道知道,你去忙你的吧,我要和他谈很久的,你老坐在这里干吗?” 江葭只好走了。 “其实我很想谈,人到了老年,就喜欢回顾往事,回顾自己的一生,但我又真的找不着人谈,”金卓如说,“现在我只跟女儿联系多一点,而跟女儿是不可能谈这些事的。我的老朋友都死了,一个也没剩下,我是苦于没有知音,恨无知音赏啊!你前两次来,我觉得你这么年轻,画得又这么差,怎么可能理解我?所以不想谈。我现在很孤独,我的一生都很孤独。当然,孤独也是一种幸福,比享受不到孤独要幸福。没有孤独也就没有艺术家了,艺术家其实都很孤独的……” 我后来发现,金卓如经常偷换概念转移话题,要是由着他信马游缰地说下去,我的采访十年都结束不了。所以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打断他,让他赶紧进入正题:“您是北京人,小时候就住在这个院子里吗?” “啊?不是的,现在比较流行的说法,是说我在北平出生并长大,读书,抗战后去的四川,其实错了,我祖籍江苏昆山,父亲在北平经商,他叫金承坚,但我出生在江苏,童年、少年是在老家度过的。父亲和姨太太在北平,我和母亲在江苏老家,母亲终身未离开过故乡。父亲呢,只在过年的时候带姨太太回来,每年回来一次,过完元宵节就走。所以我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和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而母亲只生了我一个孩子。父母感情一直不好,父亲45年去世后,母亲和姨母分了家产断了往来,听说姨母和三个弟妹在解放前出国了,以后一直未通音讯。这些家事,不说了吧。” “您说您的童年吧。” “我童年的记忆是一片田园风光,江南秀色啊!有绵延起伏的山丘,jiāo叉密布的河流,绿汪汪的田野,瓦蓝瓦蓝的天空,全村人都去洗衣洗菜的池塘,曲曲弯弯的乡间小径,只能容一人行走的田埂,还有池塘中的云影,田埂上的青草,河岸边的垂柳古槐,藕塘中的荷花,运河边的芦苇……” 这样辞藻华丽的描述在他以后的讲述中还出现过许多次,他特别喜欢描写画面,仿佛是在用嘴作画,他的文学功底比我深厚得多,出口的话几乎一字不改就可以算作美文。 “我经常坐在自家的小船里,看悠悠碧水,郁郁岸树,丛丛灌木,星星野花,头顶是浓浓绿荫,脚下是圈圈涟漪,阳光在跳dàng,水鸟在翻飞……小船过桥的时候,圆的桥洞,方的石块,石缝间垂挂着青青的藤蔓,水面上的浮萍和水草,晃破了桥的倒影。我们的村子,前村后村,家家都在竹林中,婆娑的竹影掩映着粉墙黛瓦,宅院曲折而幽深。我家门前是一对大石狮子。红漆黑底的檀木对联。铁皮包裹的大门,门楣上悬挂大红灯笼。推开院门,中间是一条凸凹不平的青石板路,两边栽种着松、杉、柏、椿、樟、檀,还有黄柳、冬青、银杏和杨梅,最靠近祖屋的是一片竹林。踏上三层阶砌,推开屋门,是卵石铺砌的天井。天井左右各有五间房,粉白的墙壁,木格直棂的小窗,推开两扇门,又是一个天井……” “您还是说事情吧。”我不得不打断他,他似乎陶醉在了自己对故乡的回忆里,可以一直这样描述上一天。 “对,说事情,我小时候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陪母亲去朝山进香。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徒,长年吃斋念佛,在斋戒的日子里,她总要穿上浆洗干净的衣服,带着我登上树木葱茏的南山,去寺庙里进香朝拜。一路上,我看见络绎不绝的善男信女挂着香袋,有些人还穿着草鞋,踽踽而行。母亲脸上显出异常庄严持重的神情,领着我,跟随进香的人流一步一步地攀登,终于在万绿丛中,看见那森严气派的庙宇。虔诚的母亲点上香烛,跪在高大的神像前,嘴里发出喃喃的声音。她在为丈夫、为儿子祈祷平安和温饱。她那瘦小的身子匍伏在地上,不停地颤动着,仿佛在接受神灵的审判似的……”金卓如露出一脸的神往,似乎还是那个跟在母亲身后、拽着母亲衣角的小男孩。 “这跟美术也没啥关系,咯咯,”他沉吟片刻,话锋一转,“我给你讲我第一次对人体感兴趣吧,那是在五岁的时候,有一年腊月,父亲回来了,家里人都在准备过年的年货,忙得乱哄哄。厨娘、长工要磨米粉、蒸年糕、做团子,宰猪羊、杀鸡鸭。厨房里最忙碌了,每天都雾气腾腾的。里头有三口大锅五口小锅,每天都同时开火,大锅的锅铲就是铁锹,常常要两个橱娘各拿一把铁锹,对着推动,才能把满锅的菜翻均匀。我家的厨娘和挑水的长工,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计。五味调和百味香散发出的雾气终日不散,厨娘们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终日在闷热的水蒸气中干活,不能穿太多衣服,只扎着单薄的丝绸灯笼裤,上身是背心外面套一个肚兜,胳膊肩膀终日luǒ露。挑水的长工只要进厨房,都得把身上的褂子长裤全脱在外面,倒完水出来还要把洇透了的短裤赶紧换掉。长工倒水很好看,桶有半人高,使全身力气才提得起来,倒在大缸里哗哗的,我爱看。我还爱看倒水之后,长工用盛有明矾的镂空竹筒在水中搅动,沉淀泥沙……” 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他简短一些。 “厨房里出了好多风流事。最能改变人的是环境,衣服穿少了,又雾气狼烟,长工和厨娘都正当年,难怪要出事。有一次我就碰上了,我去看长工倒水,倒完后呢,又去看灶膛里的火苗,火苗金黄色,哧拉哧拉地烧,在雾气里看特别美。我看入迷了,长工倒完水走了,厨娘不知道我还在厨房里。这时又来了一个长工,我发现他们没注意到我,因为雾气太大了,我又是小孩。厨房里本来两个厨娘,这时有一个穿衣服出去买东西了,另一个就去看长工倒水,也看出神了。长工倒完水又搅水,搅完水,他不挑起水桶往外走,而是将厨娘抱起来,放到了缸沿上。两只手卡住厨娘的腰,厨娘大概为了不掉进水缸中,只好勾住长工的脖子。他们就在水缸的缸沿上……我当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印象很深,那画面太美了。长工的背影,他的动作,现在还历历在目。他身上的肌ròu很饱满,像拖船的缆绳,长年挑水的缘故。特别是两条胳膊,要托住厨娘大半身的重量。厨娘一声都不吭,我长大后才明白,那是怕人听见。其实即使大声喊叫也没人听见,院子太深了,厨房离别的房子也很远。当时呢,我以为长工欺负厨娘,但自己害怕,不敢帮厨娘,偷偷溜走了,事后也没告诉别人。长大后学美术,一看人体画就首先想到这个事。我发现,对人体画的喜爱原来是从五岁开始的,倒要感谢那一对偷情的长工和厨娘了,咯咯,咯咯……”金卓如又像老母鸡一样笑起来。 “我学美术,启蒙老师是村里的一个穷秀才。他家境贫寒,过年帮人写对联。我快上小学的前半年,母亲让我跟他先学写字。而他呢,喜欢画画,有点文人的闲情雅致。他给我布置好了当天要背的书要写的字,就放任不管,自己在书案上铺好笔墨纸砚,写几张条幅或斗方,画两笔画。他的画学扬州八怪,多画兰竹,喜欢不拘成规,就地取材。他用纸卷成笔杆似的细长条,在煤油灯上熏黑,就能当炭条起稿。他用锅底的黑灰当颜料画猫,一团浓黑,露出两只黄而发亮的大眼睛。他画着画着入神的时候,我就走到身后偷看,他也没有发觉。等到画完了才发现我这个不安分的学生正看得发呆,一个凿栗打下去还打不醒。虽然责怪两句让我赶快回去读书,但看我一脸崇敬膜拜的神情,心里也颇有几分得意。天长日久,我再过去看,他就默许了。有人在旁边观看,他的画兴更高,画出来的兰竹也更精神。后来我上了小学,可一放学回来就找他,跟他学画,他呢,一直教我。就这样,我从小就爱上了画画,当然,那时候是文人画。” 036 “到十四岁,我上完小学,父亲把我弄到北平,上北平工商专科学校,他希望我学成后帮他打理生意。他同时经营着好几个厂,丝绸厂,染布厂,还有一个漆器厂,还搞木材加工,很缺人手。可我呢,对商业课程始终没有兴趣,什么鸡兔同笼、单利复利之类的习题,弄得我头昏脑胀。那些数字太单调、抽象、乏味,通过这些数字,我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就是把一小堆钱变成一大堆钱,弄来弄去还是钱,这有什么意思?家里的钱已经多得几辈子都用不完,还学这个干什么?但我那时很小,也不知道自己该学什么?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立志学画,他呢,还算开明,在发了雷霆怒火后,最终还是同意我改读北平美专。他到日本留学过,略懂一点西方美术,而且他还有两个姨太太生的儿子,我不算太重要。” “是什么机会使您立志学画呢?” “军训的机会。第一年暑假,学校在北平的一座兵营里军训,那时候是全市的中学生都集中到一个大兵营里,学校与学校之间打散,混编在一起,我那个班全是外校的学生。我个子高,练队列的时候排在排头,后来任命班副,通常都是排头当班副,我就当上了。但当上之后呢,就要拍在排尾了,而诸葛聪在班里最矮,我们就排在了一起。就这么yīn错阳差的,我认识了他,他拉我上了美术创作这条贼船……” 诸葛聪?这个名字我有点耳熟:“是不是文革后把您的画介绍到巴黎的那个法籍华裔画家?” “就是他。当时他是北平美专的一名新生,也来参加军训。从他口中我才得知,原来还有专门学画画的学校。我感到新鲜,也莫名其妙地高兴,与他聊得十分投机,他给我讲美专如何如何好,我就想去看看。他说,那还不容易,等有空带你去。那个周日,他就带我去了美专,一进校园我就觉得不对劲,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亲切,好像我早就来过似的。诸葛聪拿出一大摞画册给我看,我看得如痴如醉,爱不释手,临走还借了几本画家的传记,有梵高的,有拉菲尔的,有米开郎基罗的,有罗丹的,读完这些传记,我决定放弃不喜欢的工商专业,改学美术。第一学年结束,我瞒着父亲退学,重考美专,很轻易地考上了,等木已成舟,父亲气得半死,但最后还是接受了我自己的选择。” “你和父亲发生了很激烈的争执吗?” “父亲说,艺专要上六年,学完了什么也不是,好多上艺专的都是家里有钱却不肯好好读书的纨绔子弟,我是有意与他们为伍,不求上进,自甘堕落。我幸亏是生在富裕人家,命真好啊!我不知道为什么学习艺术就是堕落,对这样的偏见,决不能赞成。那些天还想过,要是没有父亲该多好啊,父亲要是早死了该多好呀,这样就没人管我了。好在父亲只是没事就骂我一顿,却没有采取措施阻止我去读美专,学费他也给了。可上了美专不到一年,抗战bào发,我必须在退学回家与随学校流亡两条路上进行选择。父亲当然是希望我退学回家,但我不愿意,一直想脱离他的统治,不愿看到姨娘扭捏做作的鬼样子,我厌恶这个富足却陈腐的旧家庭,就选择了后者,一路流亡到重庆。在逃亡的路上,我的生活才真正开始了…… “那一路上的景象真是惨啊,我那时才十五岁,所要承受的心灵打击,你们这样幸福的一代人永生都体会不到。冒着浓烈煤烟、挤满了人的火车缓慢地向西开去,一片片弹痕累累的树林留在了后边,我看到了穿着灰色军装的伤兵,拖儿带女的难民,眼神呆滞、烧着纸钱的带孝fù女,汗水淋漓、疲惫不堪的担煤少年和老头,贪婪地啃着沾满泥屑的骨头的孩子……还有被jiānyín的产fù的一双双绝望的眼睛,被火舌舔卷着的惊恐的人群,抓着糟豆腐、生豆渣往嘴里塞的饿疯了的民夫……好不容易到了重庆沙坪坝,那也只是一片断壁残垣,到处是没有扑灭的残火,死者的家眷在哀哀哭泣;有的人只剩下半截身体,睁着永远闭不上的眼睛;有的婴儿在已经死去的母亲怀里嘶喊,有的母亲在已经死去的儿子身边抽泣…… “我在那里生活了八年,度过了整个抗战时期。我们居住的院子里,无数根竹竿挑着西装、衬衫和旗袍,挑着胸褡、内裤和尿布,挑着草黄色的军服和黑红色的绷带,留声机唱片里放着璇宫艳史的歌片,混杂着临近医院伤兵的呻吟和咒骂……我们居住的房子,房门已经无法关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 章 窗子只剩下窗框。满地都是石灰、泥土、瓦片和碎玻璃,一切都蒙在土灰里。四面的墙上都是弹孔, 天花板被zhà开了一个大洞……敌机不分昼夜地大轰zhà,大地在战栗,房屋在痉挛,墙壁颤抖得像风雨中的树叶……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们还要坚持学习,坚持画画,画人体画。连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钱请得起模特呢?詹老师说,请不到模特,同学们可以自己当模特嘛,我先给你们当模特。他说着就自己脱掉衣服,只穿着短裤,给我们当模特,后来呢,同学们也当起模特来了。 “开始是男同学给男同学当模特,女同学给女同学当模特,到后来男女就不分了。再后来,同学越来越少,只好三五成群,找一间小房子或窑洞,关上门,拉上窗帘,一个脱衣服摆姿势,其他人就开始画,成了家常便饭。大家年纪都小,思想也单纯,从没发生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到了四三年,同学大量流失,几乎走光了,而坚持画人体的只有几个同学了,其中只有高念慈一个女同学。在一间昏暗的地下室里,她经常脱光衣服给我们几个男同学当模特。选择地下室是因为它是天然的防空洞,轰zhà警报拉起来后,我们不需要理睬,继续作画。” 我听到这里不禁有些感慨,原来他当年也是在地下室里作画,与现在的我差不多。 “到44年夏天,轰zhà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坚持画人体的只剩下四个人,我,高念慈,和另外两个男同学。有一天,我和高念慈来到地下室,等另外两个同学,可怎么也等不来。我知道,他们也走了。高念慈问我,你走吗?我说,你不走我就不走。她说,好,以后你画我,我画你。她就脱了衣服,我呢,犹豫了一下,也脱了。我们的身体彼此都画过多次,没有什么不好意思。那天从地下室走出来,我们的手第一次拉到了一起,感觉像恋人。我偷偷吻她一下,她竟然昏了过去……”金卓如笑道,“哪像现在的人哪,从小就看电视里接吻,在大街上也接吻,跟喝凉水一样。那时候,我们真是很单纯哪!我们是什么时代?虽然那时重庆的女孩子十个里头就有一个当jì nǚ,但正经女孩子的观念非常保守,很难想象没结婚就跟男人同居。但后来我们同居了,那是因为一次轰zhà,我们一起经历了生死磨难…… “那个地下室很不安全,否则早就挤满了难民,哪能容得下我们画画?可我们胆大,不相信上面的房子会zhà塌,因为从来没塌过。警报拉起来了,我们早就听惯了,不理会它,继续画。从里面听外面的bàozhà声,并不太响,但很闷,天花板和墙壁的颤抖比听bàozhà声更恐怖,只是我们早就习惯了。我不停地画啊画啊,只有画画才能让我感觉不到天花板和墙壁的颤抖。突然听到一声巨响,是一枚zhà弹正落到这间房子里,把房子zhà塌了。轰隆隆轰隆隆地垮下来,地下室的天花板就像皮球,一会鼓一会瘪,她一下扑进我怀里!我想,完了,这回死定了!” 金卓如突然站起身去拿茶壶给自己添水,我的一颗心被勾起来悬着,真难受。 “那天花板啊,鼓了几下,开始‘咯吱咯吱’响,就像人的骨头断了。我拉着她往门外冲,可门根本推不开,房梁砸下来把门堵得死死的!我们知道,头顶上已经是一堆废墟,天花板如果承受不了废墟的重量破了,我们就要被砸死在里头。这倒好,不用埋了,直接死在地下,省事了。我把她拉到靠门最近的墙角里,蜷缩在一起,看着天花板一点点破,听天由命。 “天花板到底裂开了缝,成了个漏斗,沙土往下直漏,瞬间就堆起一个小土包。我冲过去,把惟一的一张桌子竖到裂缝下,希望能把缝顶住。缝越裂越大,有两块砖头下来了,接着呼啦啦下来一大堆,把桌子砸歪了。天花板整个塌下来,砖头瓦砾一直堆到我的双脚前,眼看就要把我们挤死在里头。但那张破桌子还是起了作用,斜着把砖头瓦砾挡住了,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坟墓大小的空间。 “我们被压在底下,以为必死无疑,不闷死也要饿死,剩下的时间要以小时甚至分秒来计算了。我搂着她,她一丝不挂,我光着上半身,把他搂得紧紧的……”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这之前,您想到过死亡吗?” “想过啊,人在战乱中,每天都看到死亡,死亡近在身边,怎么会不想?在战争中人的精神状态,你们在和平环境中长大的人,决不可能体会到。首先是感觉到时日无多,所以要拼命地活好每一天,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们那时的学习精神,对艺术的追求,比现在和平环境里的学生们强百倍。现在一走进美院的校园,看到那么多学生都在教室里,我真是羡慕他们啊!那么年轻,那么好的条件,可他们珍惜吗?像你,有那么好的模特做你的生活伴侣,应该关在家里不停地画才对,却跑出来写传记,你多么不珍惜啊!” “可您刚才硬拉着不让我走。” “听我讲讲也好,听我讲了你也许就知道珍惜了。在那个倒塌的地下室里,在仅容两个人藏身的缝隙里,我们才知道什么都要珍惜。” “我已经不停地画了十年,可还是没画出一张好画。” “那是你没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和表现美的心灵。心里没有,又怎么能画好?不说你了,说我的事吧。当时我想到,马上就要死了,这辈子却什么都没经历过,根本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跟她一说,她也说,我也不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于是,我们就把自己当作男人和女人这两类人的代表,介绍给了对方……” “您的表述方式真是独特。”我也笑了,“可我还是想不通,大难临头,你们应该惊恐到了极点,怎么还会有那心思……” “是惊恐到了极点,惊恐得几乎要死过去。我真是感觉到了,气都喘不上来,胸口憋得想找把刀划开,她也脸色煞白煞白的,浑身哆嗦得像要散架一样,我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头胡乱挣扎的小鹿——然而真正塌下来以后,我们突然不害怕了。绝望代替了惊恐。绝望有时候是能拯救人的,它能让你从令人窒息的恐惧中摆脱出来。在那一刻,我们不约而同地抱紧了对方,很自然地jiāo合在一起,既是想从对方身上汲取力量,也是在告诉自己,完了完了,不用去应对外面的世界了,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因为再也出不去了——绝望的暗示拯救了我们,否则我们的神经就会在恐惧中崩溃!” “恐惧比绝望更可怕?” “是的。” “在那么特殊的jiāo合中,你们感觉到爱了吗?” “那时候太小,懂得什么叫爱情?只是好感而已。如果不是一起被压在地底下,被死神紧紧挤住,我们之间是不会有什么的。因为后来的同居生活让我明白,我们是无法相爱的。” “先说说你们是怎么从那里出来的?” “你想不到的,谁都想不到,包括我们自己。我们的确应该死在里头。那时一天只能吃一块干面包,我们进来的时候也没有带任何食物,也没有水喝。我当时已经和她商量过,如果渴得不行,准备喝对方的尿水。她希望有人来救我们,但我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谁会知道下面有人,谁又有力量来救?我们应该死定了,只是在里头多捱一些时日而已。但我们没死成。那要感谢第二天的轰zhà,另一枚pào弹再次落下来zhà开,将压在我们头顶的砖瓦木头又zhà飞了,还zhà出一个洞。洞不大不小,洞大了,我们会被尘土堵死呛死,洞小了,我们出不去,刚好不大不小。我们就钻了出来……” “这也太神奇了!” “是啊,你一定觉得很刺激。但我现在回忆这件事,却觉得只不过是人生中一件有趣的小事。因为我后来经历的磨难,比这个更可怕的太多了。如果我那时候无声无息地死在里面,人生虽然短暂,却是很幸福的。临死,还有一个女人陪伴着,不像现在这么孤独。” “可也就没有后来的功成名就了。” “你现在最渴望的是功名,但功名实在没什么意义,将来如果能得到,你会明白的。功名只是过眼烟云,只是身后事,并不能给予你什么。人生最重要的,是经历,是体验,是感情……我们赤身luǒ体从zhà开的废墟中钻出来,遍体鳞伤,简直没有人样。她光着屁股在大街上跑,居然没有多少人围观。原来头天晚上,有个防空洞里死了几千人。躲进去的人太多,空气稀薄,人憋得受不了了,又往外挤,挤死踩死憋死的人不计其数。家家有死人,自然没人有心情看光屁股女人了。她跳到嘉陵江里,洗净了满身的污垢,我从一个死人身上扒下一条破烂不堪的长裤给她穿上,又把死人的上衣围在自己腰间,两个人在大街上瞎走一气,只顾看别人的惨相,却不知道去哪里找自己的藏身之所,拥抱着往前走,那感觉,真是相濡以沫!” “这样经历过生死考验又在苦难中长大的爱情,应该是很珍贵的呀,可您刚才又说,无法相爱?” “爱情跟生死跟苦难又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老喜欢把不相干的事情扯在一起?艺术需要的是简化,‘删繁就简三秋树’,才能‘领异标新二月花’,而你呢,老是胡乱联系,胡乱联系,唉!”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因为有废墟中的那场jiāo合,我们同居了。那个时代的观念,女孩子一旦将身许人,就要相守一生,否则就是yíndàng,而男人呢,也要对人家负责,所以我们只好同居了。当然,那么小的年纪,干柴烈火,也没考虑什么,既然发生了,就同居吧。我给父亲写信,告诉他,为他找到儿媳fù了,咯咯,咯咯!” 他又爽朗地大笑起来,我被深深感染,从厌恶这样的笑声,到觉得不舒服,到被感染,到后来喜欢陶醉在这样的笑声里…… 037 “正当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在大街上意外遇到了詹位老师,他给了我们两个大洋,就是这两个大洋,帮我们度过了危机。我们添置了起码的衣物和生活用品,搬到了后山腰的一间窑洞里,开始了同居生活,一种类似原始人、最简单最低物质需要的生活。两人都赤身luǒ体,互相以对方作为模特,不停地挥动手中的炭笔。警报声一响,我们就紧紧拥抱,用年轻的激情抵抗着对死亡的恐惧,从对方身上汲取生活和作画的勇气。后来到巴黎,我看到罗丹塑造的那些男体和女体相互缠织的小像,觉得他们就像那时的我们,相互吸引,相互接触,相互需要,相互企慕,相互占有……我们以为这就是爱情,其实不是,不过是战乱中的相依为命而已……” 金卓如喝了一口茶,接着说:“很快,我们就开始争吵,吵得越来越凶,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可以吵上半天,一直吵到了她嚎啕大哭我才会住嘴,等她哭够了,又心慌意乱地去安慰她。我很怕她哭的样子,佝偻着赤luǒ的身体,眼泪落到rǔ房上,那样子太让我难过了。我向她道歉,安慰她,直到她平静下来。执著于艺术的人很难与别人共同生活,除非那个同伴百依百顺,而我们两个恰恰又都是同一类人。我渐渐明白,与她分手只是迟早的事,只等战乱平息,我们走出这窑洞,就会各奔东西。但她怀孕了。 “我主张将孩子打掉,理由是兵荒马乱的,自己都饥一顿饱一顿,如何养活孩子。她却不肯打胎,一定要将孩子生下来,哪怕不当画家,也要当母亲。我觉得她是怕流产,因为当时的流产技术很落后,加之战时医疗条件也极其简陋,弄得不好会造成终身不育。她说,孩子生下来后,她就专心做母亲,放弃画画,将来出去当美术教师,挣钱养孩子,养我。我想,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之间的矛盾就会消除,就同意了。我也不是很想让她去冒这么大的风险,毕竟她与我是一起经历过死亡考验的。如果真是这样,我的一生就会改写,后来不会出国留学,我和她将组成一个家庭永远生活在一起,但偏偏天不遂人愿,她因难产死去了。 “为了给她增加营养,也为了将来孩子出生后的花销,我暂时放弃了画画,到码头上当苦工,从早到晚扛着沉重的货物,无数趟地在几百级石阶上上上下下,回到窑洞后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一躺到床上就酣然入梦。她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一起,开始张罗着给将要出生的婴儿做鞋做衣服,憧憬着一个母亲的美梦,但每每想到分娩的痛苦又有些恐惧。终于,十月怀胎,要一朝分娩了,我扶着她登上歌乐山,想进中央医院产科。但中央医院的床位长期bào满,穷学生根本住不进去。我们只好返回城里,找到法国医院。法国医院答应收下,但说床位紧张,必须在临产的当天才能安排她入住。我们只好回到窑洞,开始忐忑不安的等待。 “离医生确定的预产期还有两天,她的羊水突然破了。找不到马车,几个同学只好将她搬到一辆平板车上,由我和两个男同学轮换拉着车往医院跑。她在颠簸的山路上开始了阵痛,露在被子外面的脑袋扭来扭去,身体像弹簧般弓起,那隆起的大肚子引来无数路人的目光。羊水流到了被子外面,顺着木板的裂缝滴沥到路上…… “终于到了,终于将她送进了产房,我蹲在yīn暗污浊的走廊里,陷入了深深的焦虑。听到她在里面的阵阵尖叫,有好多次想冲进去,都被同学们按住。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她仍然在尖叫,但音量越来越小。终于,一个护士跑出来递给我一个木板夹让我签字,要大人还是要孩子。我像野兽一样咆哮,问她到底怎么了,但女护士显然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只是平静地说是难产,我们已经尽力了,现在需要你签字。我签了字,要大人,但大人也没有保住。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 章 到里面一阵惨烈的尖叫,她仿佛使尽了最后的力气。我捏紧拳头捶打墙壁,指关节皮开ròu绽,在墙壁上画了一幅抽象画。我把脑袋往墙上撞,同学们极力拉也拉不住。突然,里面的尖叫声停止了,一切归于平静。医生走了出来,也是平静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就轻松地离开了。 “我从头到脚冰凉,神情恍惚地走进产房,看到了她,她已经平静地躺在那里,头发被汗水浸透。我抱住她,只是干嚎了几嗓子,没有哭出来。她的遗体被拉出去了,我也没有跟上去,头脑完全麻木了。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走出医院,看到路旁倒卧着一个浑身是泥水的老乞丐,我走近那乞丐,注视着乞丐,朝乞丐笑,那乞丐就伸手向我求乞,我这时才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同学们抱住我,我拼命挣扎,把乞丐吓跑了。 “回到窑洞,四壁空空,满眼都是她的遗物,那些给婴儿做的小衣服小鞋子,我收集起来,和她一同埋了。在她的坟前,我想,还不如那天压死在地下室好,她多活这一年干什么?我要是同她死在一起也好,省得留下一个人难过。我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爱过她,但还是为她难过伤心,她已经是我在重庆惟一的亲人。 金卓如后来还讲了好多,怎么埋的,怎么一次次去扫墓,讲得极其详细,看来这件事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就是后来文革时在监狱中遭受的那些非人的磨难,也没有这样深刻。人对年轻时的记忆最深,越到老年越记不住,倒不是年轻时的苦难一定比老年时的多和深。想把他从埋葬高念慈的痛苦回忆中拉出来,真是一件难事。他好像是在欣赏当年的痛苦,自得其乐。 038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老洞又来约我吃晚饭。再看窗外,天居然黑了,我连午饭都没吃,听金老爷子从上午讲到傍晚,一点都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甚至连小保姆什么时候开的灯都没注意。老爷子呢,依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没有丝毫的倦意。但我确实饿了,手也写酸了,我的录音笔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录到了尽头。 “你有事?” “没啥要紧事,几个朋友约出去吃饭。” “哦,你是该吃饭,中午没吃吧?哎呀,真是对不起,我中午不吃饭,从上午十点一直画到下午四点,然后在院子里散步,只在晚上临睡前再吃一点。老头子,啥也吃不下了,可你是年轻小伙子呀,饿坏了吧?你赶紧去吧,以后中午来我家,一定让小保姆给你做饭吃。” 从金家告辞出来,我赶到新街口外大街的小西天牌楼,在一个小酒家里找到了老洞、臭鱼和瘦猴。听他们说老乐最近的jiān情被老婆发现,正在家跪搓板,好几天没跟大家一起活动了。 屁股一落座,我没等他们发问,就主动报告:“今天我算是一块石头落地了,这金老爷子看来是大有写头。” 他们都催我快说,我就把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听金卓如讲述的故事,重述了一遍。一边讲述我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路,想法一个接一个从脑海里冒出来,如满天礼花一般。 “敢情这老爷子五岁就看上黄色录像了,我可是上初中的时候才偷着去看过第一回。” “你那是录像,人家看的可是zhēn rén表演。那是啥刺激?我到现在也没看过呀。” “想看还不容易?哥们给你当男一号。你在这酒楼里请一小姐,当女一号,弄到哪个宾馆里,哥们给你表演,你躲在一边偷偷看。” “我请女一号,你表演给我看?那还不如我表演给你看呢,我不收你戏票。” “难怪他八十多岁了还画人体,就是从五岁的时候坏了坯子。” “还是抗日战争那时候好啊,可以找女同学脱光了衣服当模特,咱上大学的时候哪有这好事?” “就是,跟女同学上床的事情倒是有过,可拿女同学当模特的从来没听说过。” 我听着他们的话,突然觉得刺耳。以前听他们胡说八道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今天却特别不舒服。他们,也包括我,我们这些下三滥的画家艺术家,对一切都采取满不在乎揶揄讽刺的态度,似乎有意蹲在茅坑底下看世界,觉得一切都是臭烘烘脏兮兮的,其实臭烘烘脏兮兮的不过是我们自己。 “007,你画画没弄出名堂,一不留神能当一大作家呢。”臭鱼说。 “是啊,要不我当初怎么找他写呢,金老头这一辈子的经历,比我们三辈子的都多,真要写出来可有的看呢。”老洞说。 “会比武侠小说还好看?”瘦猴不信。 “武侠小说算什么?他这更接近于黄色小说。我跟你们说,精彩的还在后头呢。听说这老头子到法国后挺花花,回国好几年了,法国的骚娘们还给他写信呢。小林,你听他说过去巴黎以后的事情吗?” “还没说到那儿呢。但以前听江葭说过,是有法国女人往国内给他写信,那信还成了他在文革中被打成特务的证据。” “我说江葭怎么那么色呢,原来是他老爸遗传。”臭鱼说。 “色我倒没看出来,泼我倒是看出来了。那天要不是小林的女朋友大义凛然地脱光衣服站上了模特台,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都快被这泼fù逼到绝路上了。”瘦猴说。 “哎对了,那姓潘的小妞现在怎么样了?”老洞问。 “她呀,第一次当人体模特还装清纯,金老爷子碰她一指头就大惊小怪,现在倒好,出道没几天,在女模特里数她最骚,最浪。”瘦猴说。 “怎么回事?你快说说。”话题立刻转移到了潘灯身上,我也很想了解了解。 “那天出了事,我本来想找臭鱼把她赶走了事。可还是小林的女朋友,围着我好说歹说,我想不看别人的面子也得给小林一个面子,又是他女朋友帮我解的围,就答应将潘灯暂时留下。可等到第二次上课,好家伙,她没进模特间就要当着学生的面脱衣服,把我又吓了一跳,还是我把她赶进去的。从此以后,她是说脱就脱,让摆什么姿势摆什么姿势,比哪个模特都好说话。课间休息的时候还披着模特衣跟同学们逗,什么话都敢说,有说有笑的。前几天一高兴还翻一跟头呢。” “啊?光着屁股翻跟头?” “可不,那天她要摆卧姿,教室里就放了床垫。课间的时候几个男同学逗她,问她会不会翻跟头。她说,怎么不会,连熊猫都会。几个同学就起哄,会你就翻一个,翻了我们就把这堂课画的画都给你。她老爱找同学要他们画她的画,一听这话来了精神,就翻了。光穿一件模特衣,里头啥也没穿,一个跟头翻过来,张开的两条大腿正对着那几个男同学,两腿之间那些个东西,让几个男同学看得清清楚楚!” 几个人又笑得拍桌子,老洞问瘦猴:“你没看着吧?是不是也站在旁边偷看?” “我都什么年纪了,还有兴趣看那东西?” “看是没兴趣,要是用呢?”臭鱼问。 “用也没兴趣,整个一傻逼。” “她是我女朋友的朋友!”我实在听不下去了,瞪了臭鱼和瘦猴一眼。 老洞连忙调和刚露苗头的矛盾:“我看这小妞挺有意思,童心未泯,又挺泼辣的,将来能成好模特。” “泼辣?分开说还猜不多。”瘦猴不顾我已经面有愠色,接着说,“她比姓江那娘们也不善,今天还跟同学吵了一架。今天有个同学学现代派,把她画得不蓝不绿,她也不懂,课间溜达时看见就火了,问那同学,你这是画谁呀?是你妈还是你外婆?nǎi子撇在一边,下边那撮毛蓝绿色的,真他妈恶心。那个同学还分辨,你懂什么,这叫现代艺术!艺术就要自我表现嘛,我感觉到什么我就表现什么,任何人都没有干涉艺术创作的权力。她一听更来气了,说:你要自我表现为什么不脱掉裤子对着镜子自己画自己呢?我赶紧过去劝架,总算劝下来了,可潘灯还嚷嚷,要找她男朋友揍这同学。” “男朋友?”我一楞。 ]“是啊,还没来几天,已经和一个男模特谈恋爱了。” ]“我怎么没听说?”臭鱼问。 ]“我听庄丽说的,刘丹霞不是喜欢朱晨光吗?让她给抢了。” ]“到底怎么回事?”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她跟朱晨光肯定是谈恋爱了。” “那也好,以后需要一男一女两个模特的时候就派他们去,脱光了也不尴尬。”臭鱼说。 “你就别给他们创造机会了。” “把机会留给你是吧?” “跟我倒没多大关系,我是怕搞大了肚子,将来你道具科不好收场。”瘦猴说。 “搞大了肚子就流产呗,流不了要生下来就走人呗,一个模特有什么麻烦的?” “她不是小林介绍过来的吗?”瘦猴看了我一眼,“我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替人cāo心人家还不领情。” 潘灯这么快就恋爱了,我真是没想到,她不是处女吗?处女的恋爱应该是很缓慢的,何至于让瘦猴担心搞大肚子?我决定回去问问梁莹,潘灯有什么事是不瞒她的。 “哎对了,”瘦猴问我,“你女朋友给金老爷子当模特的事怎么样了?” “少打听。”我今天特别烦他。 这顿晚饭吃得特别长,我讲故事两小时,几个人又瞎聊两小时,然后又找来几个小姐,唱起了卡拉OK,一直折腾到凌晨两点。等我回家的时候,梁莹已经回来了。 039 我问梁莹,你这几天跟潘灯有联系吗,听说她谈恋爱了。梁莹说,是啊,前几天她就跟我说了,今天还把男朋友带到我们酒吧去了。我说,好啊,带男朋友故地重游,臭显摆。梁莹说,是啊,那男孩就是美院的男模特,你说能不帅吗?我问叫什么名字,她说姓朱,朱晨光。我说,晚上吃饭的时候听臭鱼说过,啥时候我也见见。她说,可以呀,我约她们哪天去酒吧,你也去,不就见着了吗? 美术学院的模特女多男少,女贵男贱。女的七八个,男的两三个,女的每课时10元,男的每课时4元,连女的一半都不到。女模特难找,男模特更不容易,你想,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同志,身材高大,肌ròu发达,容貌英俊,干点什么不好,卖力气就能挣钱,何至于脱光了衣服让人画?而且价钱那么低,还不如建筑工地的一个小工。但还是有人干,因为中国人实在太多了。 这个朱晨光,晚上吃饭的时候臭鱼也给大家介绍了,是江西人,本来在一个卖地板的公司搞运输,因为他的舅爷给美院看大门,他就经常来美院玩,知道了人体模特是怎么回事。运输地板实在太累了,开车从清晨跑到半夜,还要把地板扛上扛下,挣钱也很少,一个月不到一千。他一琢磨,还不如到美院当模特,又轻松又不少拿钱。跟舅爷一说,舅爷见过的男模特太多了,思想竟很开通,就把他介绍了来,才干了半年多。 “他们俩是怎么谈起来的?”我问梁莹。 “潘灯跟我说,纯粹是为了赌气。她刚住进模特宿舍的那天晚上,因为想着第二天要上人体课,怕自己紧张,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睡的是上铺,下铺的刘丹霞不干了,看潘灯是刚来的就欺生,话说得特难听。说,你干吗老不消停呀,以为自己在坐船哪,都快把床给弄散架了!你睡不着就去外边清醒清醒,想好了回来再睡……把潘灯气得半死,一夜都没睡着。两人就这样结下了梁子。” “嗨,都是模特还闹什么?” “是啊,中国人就是挣钱不行,搞阶级斗争行。这一结梁子呢,潘灯就老想找机会报复刘丹霞。后来她发现,刘丹霞喜欢男模特朱晨光,每次朱晨光路过女模宿舍的时候,刘丹霞就把他叫进去粘乎两句:朱晨光,进来,聊聊。朱晨光就坐在刘丹霞的床上,瞎聊,刘丹霞娇声娇气地跟朱晨光说话,黄瓜刷绿漆装嫩。潘灯越听越气,就冲下边喊,朱晨光,你到上面来坐,咱俩聊聊。朱晨光看不上刘丹霞,对潘灯却很感冒,立刻撇下刘丹霞,脱了鞋子就爬到上铺,两条腿还耷拉下来,脚丫子在刘丹霞眼前晃。把刘丹霞气得跑出了屋子,刘丹霞刚出屋,潘灯就把朱晨光往床底下踹:叫你上来你就上来,你缺心眼啊!” “这不是拿朱晨光当气人的工具了吗?” “就是啊,可朱晨光不明白。她这一踹不要紧,朱晨光觉得打是亲骂是爱,以后没事儿就跑到女模宿舍来找潘灯。潘灯本来不想理她,可只要刘丹霞在,就跟朱晨光打情骂俏,刘丹霞走了就翻脸,把个朱晨光弄得火烧火燎,来得更勤了。后来潘灯想通了,只有跟朱晨光真正谈起来,才能从根本上气坏刘丹霞,两人就正式拍拖了,就这么回事。” “看来嫉妒和攀比心理是女人的通病。我们上大学那会儿,班上的女同学也是,宿舍里只要有一个谈起了恋爱,其他女生也都忙着找男朋友,拉郎配。女模特跟男同学谈恋爱的我也见过两对,有一对还搞大了肚子双双开除了,不过倒没听说男模女模谈到一起的。” “与其找男学生,还不如找个男模特。男学生真看得上乡下来的女模特吗?都是劳动人民出身牢靠一点,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 “可我这根木头不就进了你这竹门吗?”我摸了摸她胯部。 “可你不是看不上我吗?现在也只不过没人才跟我瞎混,白给你cāo,白给你当模特,迟早有一天会蹬了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呢?” 我没再理会她,她就睡着了。我闭上眼睛,久久睡不着。金卓如白天的回忆,像放电影似的一幕一幕从脑海里流过,搅得我心烦意乱。金卓如和高念慈的关系,其实类似许多画家与模特的关系,他们都是娶了模特作妻子的。lún伯朗的妻子原来是个女仆,因为到画家家里来当模特,后来就成了他的妻子。邦纳尔的妻子原来在花店卖花,成为邦纳尔的模特后,邦纳尔把一生都消磨在她身上了,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 章 娶了她作妻子。塞尚需要模特连续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让他画,模特们无法忍受,只有一个模特最后坚持下来,这个模特就是他后来的妻子。雷诺阿在蒙马特尔的大街上看上了一个漂亮的缝纫女工阿琳·沙丽格,费尽唇舌说服她和她母亲答应给他做模特,后来更是娶她为妻。画家与模特之间的确有常人无法理解的感情,很难用友情和爱情来界定,甚至超越了友情和爱情。高念慈死了,所以金卓如觉得他自己的生命也失去了一部分,同样,如果梁莹突然死了,我最悲痛的也不是失去了爱人和生活伴侣,而是失去了一个好模特。 今天和金卓如谈话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我被深深地感动了。他的讲述是多么优雅而富有诗意,美术功底我无法望其项背,文学功底我同样望尘莫及。这本传记如果由他自己来写,文笔一定很出色,但他显然没兴趣,他要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画画中。八十高龄还每天从上午十点画到下午四点,虽然画价连城,却过着最简单朴素的生活。而老洞、臭鱼、瘦猴,也包括我,这些不入流的蹩脚伪画家,却拿着自己的破烂玩意招摇过市,到处骗人,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在yíndàng肮脏的烂泥坑里打滚…… 我看着梁莹的背影,轻声说了一句:“要不你就去给他当模特吧。” 梁莹没反应,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装没听见。 040 第二天上午江葭打来,向我索要金卓如的采访录音。我说,你要的话要事先征得金老的同意,你跟他说一声吧,他同意我可以给你。江葭骂了起来:“放屁!我是她女儿,我想听一听都不行啊?” “有些事情涉及到他的私生活,可能他不太愿意女让儿知道。” “那你将来还要写成书呢,难道我还不看不成?” “书里写什么不写什么,我还要考虑啊。” “你倒要挟起我来了?真是笑话!如果你不让我听录音,以后就别想见到我父亲了。你信不信?” “那好吧,我给你就是。不过这两天我要整理整理,过两天整理完了给你。” 江葭挂了电话。 041 又过了两天,下午四点梁莹出门前告诉我,已经约了潘灯带男朋友晚上去冰点,让我晚点也过去。我答应了。她刚出门,江葭的电话又响,还是索要录音的事。我就说,那你晚上到冰点酒吧,我在那里给你。关上手机才想起来,这不是让她和潘灯碰上了吗?碰上就碰上吧,也没啥关系。 我赶到冰点的时候,潘灯和朱晨光已经来了。见了我就跑过来打招呼,潘灯给我介绍朱晨光。这小子高大清瘦,皮肤黝黑,方方正正的一张脸直冒傻气,憨厚可爱,的确是个标准男模特。我要是个女人,没准也想跟他搞搞一夜情,但决不可能找他做男朋友。他见了我很拘束,老低着头不说话,只是问我喝点什么,摆出一副请客买单的架势。我问了几句美院的情况,听到的和瘦猴已经告诉我的差不多。潘灯讲得很兴奋,美院的一切似乎都让她新奇,她也融入了学院的氛围和人体模特的职业,又jiāo上了这么英俊的男朋友,心情很爽朗。 “大学就是大学,比酒吧档次高。”她这样总结了自己的讲述。 “是我把你介绍到大学去当模特的,你才能认识小朱,你得谢谢我吧?”我对潘灯说。 “才不谢你呢,要谢我谢梁姐。不认识梁姐谁认识你啊?要不是她那天在教室里替我当模特,我早让美院给撵出来了。” “她替你当了一回模特,你也应该替她当一回模特吧?什么时候到我那儿去,让我也画画你?” “美死你!我才不去呢。梁姐给你当模特就不错了,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 “又不是让你跟我上床,不就当个模特吗?再说了,我也不让你白当,给报酬的。” “多少?” “你说呢?” “一课时一百。” “日元?” “英镑!” “有那么多钱我找章子怡去了。” “你还找巩俐呢,做梦吧!” 朱晨光凑过来讨好地说:“林哥,您要看得上我,我免费给你当模特。” “最好你俩一块去,没有异xìng我画起来没激情。” “好说好说。”朱晨光很有兴趣,看来他跟潘灯还没什么实质xìng的关系,两人luǒ裎相对对他来说很刺激。 “你不就是想用画笔在纸上耍流氓吗?我偏不去!”潘灯说。 朱晨光小声对我说:“别着急,我慢慢劝她,会去的。” 我笑着回了一下头,忽然发现了坐在一个角落里的江葭,和她的cāo盘手情人。“小白脸”还是以前来酒吧的装束,正对着江葭说得带劲,而江葭的目光却在我身上。我真没想到她把情人带来了,忙过去招呼:“江姐,你来了?怎么不叫我?” 这是我第一次喊她“江姐”,自己还没意识到其中的幽默效果。 江葭笑道:“看你正跟朋友说得带劲,就没去打扰。那两位是谁呀?” 我觉得她是明知故问,不可能还没认出潘灯。 “那个女孩以前是这里的服务员吧?”小白脸倒是记得。 “我呢?”我问他。 “你以前是这里画画的,还跟我们闹过别扭。”他倒是记得清楚。 “他现在在给我家老爷子写传记。”江葭说。 “哦,”小白脸主动与我握手,“看来是不打不相识啊。”他又看了潘灯两眼,“那女孩现在干吗?” “现在,在美院当模特。” 江葭装模作样地又看潘灯两眼,像端详又像蔑视,问我:“是不是那天在教室里那个?” 我点点头。 “走,去会一会。”江葭不由分说地走了过去,我和小白脸只好跟着。潘灯刚才就在往这边看,早就认出江葭了。 江葭过去坐下,看着潘灯和朱晨光不说话。潘灯却主动打招呼:“江女士,你好,这位是……” 她指的是小白脸,江葭说:“我一朋友。” “你们以前经常来这里吧,我给你们倒过好多次啤酒呢。”潘灯笑道,她是想暗示,自己早就清楚江葭和这小白脸的情人关系。小白脸有些发懵,尴尬地笑笑。 “你贵姓?”江葭问。 “我叫潘灯,这是我男朋友,朱晨光,也是美院的模特。” “郎才女貌啊,恭喜恭喜。”江葭道。 “彼此彼此。”潘灯也笑。 “你找着这么帅的男朋友,我一点都不奇怪。你是一个很有xìng格的小姑娘,到现在都还没向我道歉呢。”江葭说。 “您刚才连我姓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现在又要我道歉呢?我们打过jiāo道吗?” “打过一个回合的jiāo道,在美院教室里。你胜利了。”江葭笑。 “您也太谦虚了。您这么有钱的人,跟我们乡下来的小丫头打jiāo道还会输?我连姓名都不配让您记住,更不配跟您打jiāo道了。”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感到火yào味越来越浓,想打个圆场,“不打不相识嘛。” 江葭面向我:“如果她能跟我道个歉,你的朋友以后也就是我的朋友。” 朱晨光看来没傻到这个时候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chā话说:“我们年轻不懂事,您多原谅。” 潘灯捅了朱晨光一下,默不作声。江葭笑了,又问我:“让她道个歉就这么难吗?” 潘灯火了:“我可以道歉,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道歉。” 江葭说:“你的行为让我父亲很难堪,但我父亲还向你道歉了,你就不应该有所表示吗?” 潘灯“腾”地站起来:“那天是他碰了我,向我道歉是理所当然的,我为什么要向他道歉?谢谢他碰我?麻烦他再碰一下?我跟你说,他以后要是再敢碰我,我可不管他有多大年纪,不管他是多么大的画家,上去就是一耳刮子!朱晨光,我们走!” 她起身就走,朱晨光连连对江葭说“对不起”,跟了出去。 望着潘灯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江葭依然保持着迷人的微笑。小白脸陪笑道:“小丫头片子,跟她计较有什么意思?” 江葭回头对小白脸说:“我想跟你分手。” 小白脸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我想跟你分手。” 小白脸楞了一下,说:“我不跟你吵,咱们回头再说。”起身yù走。 “没机会吵了,你以后别找我也别给我打电话。” 小白脸走了。 我也被江葭弄糊涂了:“你真跟他分手?” “是啊。” “为什么呀?就为跟潘灯吵几句嘴,这跟他没关系呀。” “不是为了吵嘴,是因为我突然看上了潘灯的男朋友,想换人了。” “你想横刀夺爱,以此报复潘灯?没必要,他们俩才刚好上,潘灯又是处女,还且发展呢。也就是说,他们还没爱起来,根本就没爱,你夺什么?” “那就等一段,等他们爱得深了,我再夺。” 我苦笑起来:“那也没必要蹬了这小白脸啊,不就多一个情人吗?没必要蹬了原来的。” “我只保持两个情人,一个太少不够玩,三个以上太多忙不过来,两个正好,所以得一个顶一个。” “我还是觉得这小白脸太冤,光我就看见他陪你到这儿来过多少次,对你够好的呀。” “他对我好?我对他就不好?他老跟我说这支股票要升值,那支股票要升值,让我投进去了二百多万,结果全都套牢了。他倒是挣了不少手续费,你说谁对谁好?” “可你也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跟他分手啊,起码要两个人单独谈谈,这让他多没面子。” “最后的晚餐?没兴趣。不说这些闲事了,录音带来了没有?” 我把刻录好的光盘给她,她抄了一个电话给我:“以后你想采访,就跟我们家小保姆联系直接去,老爷子说随时欢迎你,我就不再领你去了。不过每次采访完的录音,都给我留一份。”说完也起身走了。 一会儿梁莹过来,问我跟江葭都说了些什么,刚才她一直远远地看着。我没告诉她江葭想横刀夺爱,觉得江葭只是气头上的一句话未必当真,我告诉梁莹她再告诉潘灯,反而添乱。梁莹关心的是江葭有没有再提让她去给金卓如当模特的事,我告诉她江葭一句也没提。 042 第二天我照着号码打电话过去,真是小保姆接的,一听我名字就告诉我,随时都可以来,我就去了。金卓如不在客厅,小保姆把我领进了他的油画室,一百多平米的空间,四面墙壁上全挂着金卓如的油画,都没有签名。 金卓如正在画一幅人体,是一个半蹲跪的侧背影,只露出一只rǔ房,rǔ头用红颜料点了一下。整个人体只有色块没有线条,用刮刀刮出人体的大概轮廓。女人的长发瀑布般直垂到臀部,她的两臂张开,与长发正好是“十”字形的构图。背景是草地和天空。 金卓如先给我讲这幅画:“我今天突然想起画女娲。女娲肯定是luǒ体的,她要补天,用什么补呢?只能是自己的身体。你看这张开的双臂,和披垂的黑发,是一个十字架,是耶酥的精神。” “女娲是中国古代的神话人物,耶酥是西方的,您这幅画里是否寓意着东西方艺术的融合?” “你说的是评论家们的事,我不懂,我画的只是一种感觉,想起什么就画什么。画女娲想起耶酥,就让她摆个十字架的姿势,如此而已。艺术不分东西,东西都是一样的。艺术是人,不是文化。而文化呢,才有差别。艺术是人xìng,文化是教养,人xìng无差别,教养才有差别。” 我很难听懂他的美术“理论”,或者说本来他就没什么理论,只有一些感想,这些感想还是常人无法理解的。 “好了,我画完了,还要放两天再决定是保存还是销毁。下面开始你的采访吧,上次说完了重庆,今天我该跟你说巴黎了。”他的油画室里连一把椅子都没有,所以我们回到了客厅,保姆想给我们倒茶,他却吩咐来两杯咖啡,看来咖啡更能使他对巴黎的回忆清晰起来。 “高念慈死后,我更加发愤地学习、画画,除了吃饭睡觉,把一切时间都投入到画画中。只有画画才能让我忘掉高念慈的惨死,忘掉身外动dàng的环境和远方的战争,忘掉一切痛苦和烦恼。突然,有一天,我听到了满街的鞭pào锣鼓声,出去一问才知道,战争结束了,中国胜利了。真就是这么突然一下,战争就结束了。中国人算是抬起了头,看到天上还有太阳,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我们的美院也要迁回北平了,我也收拾行装准备和大家一起踏上返乡之路,‘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如果我那时候真的回到北平,人生就是另外一条轨迹。” 金卓如品了一口咖啡:“但命运却给了我一个去巴黎喝咖啡的机会。詹老师宣布一条消息,教育部要考选一批送往欧美的公费留学生,其中有两名留法的美术名额。全国九大考区,积压了八年的艺术学子,都要竞争这两个名额,所以大多数同学都认为这条消息与己无关,可我决定报考。大家都认为我又疯了,可艺术就是要有疯狂的精神啊!我发誓,就是只要一个,那也是我!” 金卓如顿了一下,忽闪着眼睛望着我,继续说:“我放下画笔,开始拼命温习功课。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法语课本从不离手,连吃饭的时间都是一边啃冷馍一边看书。有的馍都发霉了我也吃下去,喝的也是生水,居然从未拉过肚子。三个月后考试,再过两个月发榜,在美术考试中,素描、水彩、构图、解剖学、中西美术史、法语、历史、地理,我以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我欣喜若狂,但马上又接到一个噩耗,父亲去世了。我赶回去探望在江苏乡下的母亲,母子痛哭一场,她为我筹措了去法国的旅费。而父亲的葬仪我都没机会参加,并且与北平的姨妈完全中断了联系。1947年春天,我才25岁,从上海搭乘美国海豚号轮船,向欧洲进发!” 金卓如兴奋地讲起在旅途中的见闻,他第一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 章 见到了大海,饱览了海上的日出日落,柔波险浪。印象最深的是在苏伊士运河的塞得港,看到了浮游在运河里的成群的黑人儿童,旅客把硬币扔到水里,他们能一枚一枚地潜水捡出来,有的嘴里叼着旅客扔出的半截香烟,潜水前把烟含进嘴里,潜水后能吐出来继续抽,表演这样的杂技是为了让旅客继续扔钱。穷人无论在哪里都是富人的玩物。 终于,到了巴黎,他看到了耸入云霄的埃菲尔铁塔,看到了屹立大地的凯旋门,看到了朦胧奢靡的巴黎圣母院,看到了碧波粼粼的塞纳河。行走在万家灯火、金碧辉煌的巴黎街头,恍若置身梦境。 “我进入了巴黎高等美术学院,在舍费尔教授工作室学习。舍费尔先生每周到工作室两三次,看学生作业,讲构思和构图。他是一个思想先进的人,我从他那里开始了解立体派、抽象派、野兽派。我上午在室内画油画,平时习作画luǒ体,两周jiāo一幅创作。下午听课,到卢浮宫美术学校听《西方美术史》,到巴黎大学听法国文学,或者去博物馆,看展览。巴黎每天都有几百个展览,整座城市就像一个大画廊。我就像一个三天没吃饭的人进入了无人看守的面包房,每一块面包都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反而不知道该吃哪一块了。我的眼睛几乎要被数不清的色块线条胀裂了,晚上躺下都不知道该怎么闭上。到那儿之后我才深信,学美术的人不到巴黎,就等于穆斯林没有去朝拜过麦加清真寺。” “卢浮宫是什么样的呢?”虽然看过许多介绍资料,但我还是想从他口中探听个究竟。 “卢浮宫与巴黎美术学院只隔一条塞纳河,我们去是很方便的,所以经常去。它是一座U字型的巨大宫殿,有二百多个展厅,中心是占据十五个展厅的大艺廊,收藏欧洲十四到十九世纪的名画……” 金卓如整整花了一个小时介绍卢浮宫,就像介绍自己的家。他讲到《蒙娜丽莎》,讲到《最后的晚餐》,而讲得最详尽的则是《米洛的维纳斯》、无头断臂女神《尼卡》……如果把这些话都记录下来,就是《西方艺术史》的一堂课。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又讲起了巴黎的奥赛美术馆、毕加索美术馆和蓬皮杜艺术中心,那都是他经常流连忘返的地方,反复研摩莫奈、雷诺阿、高更、凡高等人的名作。国民政府的法国外jiāo部每月只给他六七十元生活费,他节衣缩食,攒下一笔旅费,两次去意大利,一次去英国,一次去瑞士,几乎游遍了欧洲大大小小的博物馆和美术馆……但他最喜爱最难忘的还是巴黎。 “巴黎有几个地方是艺术圣地。蒙马特广场是卖画的圣地,到处都是穷困潦倒的各国画家,打开各式各样的伞,站在伞下,手拿碳笔、画夹,拉过路行人画像,以求赏给几个法郎。那时我还年轻自傲,信奉艺术至上,见到这些近乎乞食的穷画家,心酸得厉害。当时我就想,也许我奋斗终生只不过是跻身于他们中的一员。但看过了他们,我能放弃吗?我能不坚持不奋斗吗?不,我要坚持自己的理想,即使终生潦倒一无所成也不后悔。” 金卓如揉了揉眼睛,眼圈有些红了。这是我见到的他很少有的难过表情。后来讲述文革中的牢狱之灾,无论多么悲惨的事,只要仅仅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照样能以“咯咯”的笑声去回忆。而对于别人的苦难,哪怕只是贫穷的日常生活,他也抱着深深的同情,赋予莫大的哀愁。 “还有拉丁区的大学城。巴黎的大学没有宿舍,留学生们全都住在拉丁区,我总是在这里的食堂捡最便宜的饭菜吃。外出写生或出国旅行,总是一块三明治就算一顿饭。但我还是很满足,因为我是从重庆来的,三明治比满是沙子稗子的‘百宝饭’要高级多了,咯咯。那时母亲的生活也日益陷入困顿之中,她省吃俭用寄钱给我,我舍不得花,存起来想回国的时候还给她。母亲不识字,托村里的塾师写信给我,我也回过几封,在法国三年也只回过几封信。远隔重洋的母亲虽然让我牵挂,但占据我内心最重要位置的还是人体。西方的人体艺术太发达了,如果去掉人体,真不知道西方还剩什么艺术。埃菲尔铁塔就像一个巨人,叉开双腿矗立在巴黎的中心。巴黎的人体艺术也是一个巨人,那里的夜生活是最美的。晚上我到法文补习学校学法文,到巴黎私立的业余美术学校‘大茅屋’画人体速写。大茅屋虽然简陋,却汇集着世界各国的艺术家,和来自法国各地的人体模特。二战刚结束,来巴黎当模特的姑娘特别多,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市场,模特费也就很便宜。我在这里找到了理想中的模特,也结识了几位姑娘。” 043 我知道金卓如要讲到那位在文革中给他带来灭顶之灾的法国女人了,赶忙检查了录音装置,怕错过精彩的一笔。但这个举动弄巧成拙,反而引起他的注意,他让我关掉录音机,才肯接着讲,我只好照办。 “这些姑娘多半是受尽丈夫或老板的虐待才逃到巴黎的,为了躲避家人寻找,不得不改名换姓,每个人都有一段悲惨的身世。而在巴黎与画家jiāo往之后,她们身上也有了优雅的文化气质,好多还成了文化人。那里的模特市场有点像古希腊的奴隶市场,女模特们赤身luǒ体地站在一个黑屋子里,让画家们随意观看,品头论足,讲好价钱,模特就跟着画家走。也有的模特到画家的工作室来,自己脱掉衣服,画家满意就留下,不满意的就打发走。这在中国真是不敢想象的事,即使到今天也无法想象。对人体艺术来说,东方和西方真是两个世界。 “法国人是欧洲最浪漫的人,在大街上你可以随意跟不认识的女孩搭话,女孩看你顺眼就会聊起天来,然后一起去共品咖啡,很容易就共度良宵。巴黎的姑娘十五六岁就极少有处女了。在中国我是老实上进的青年,虽然跟高念慈有过短暂的同居史,但从不主动亲近女色,觉得那是道德败坏的人才去做的事情。可到了巴黎,我的观念完全变了,在短短三年里居然有了好几场情爱。环境对人的改变是最大的,最深刻的,巴黎和重庆完全是两个世界,在当时的我看来,那简直就是两个星球上的两个世界。 “最开始的一位纯属偶然。她是一位很开放的模特,母亲开着一家小旅馆,在舍费尔教授的工作室当模特后,就看上了我,因为我是东方人。她喜欢与各种各样的男人谈情说爱,并且希望他们之间的差别越大越好。黄皮肤黑眼睛的我就这样被她看中了,她的追求热情大胆,烈火熊熊。她与我攀谈,听说我经常到法语学校补习法文,就表示愿意做我的法语老师,只要我晚上请她喝咖啡就可以了。经过几个晚上,我们就在她家的旅馆里同床共枕了。她母亲显然知道,但从不干涉她。她脱下内裤后,我发现她与几天前在工作室里完全不同,下身居然没有了yīn毛。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听说东方人喜欢光滑的yīn部,她就用yào水脱去了yīn毛。见我很担心,就说以后还会长的,真是好笑。 “如果以东方人的标准,她无疑是一个dàngfù,但在巴黎,她顶多只能算得上热情大胆而已。她的观念就是要尽情地享受xìng爱,而不像中国女子,寻找配偶就是为了托付终身。她的xìng爱狂放大胆,处处主动,开始真把我吓坏了。以前和高念慈在一起的时候,她是完全被动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因此很快我就觉得厌倦。可与这位法国女郎在一起,有半个月时间我完全放下了画笔,沉浸在她的ròu体之中,这在我的一生中都是很绝无仅有的,即使后来在监狱中我也从未放弃过画画。 “她还拉我一起去日出岛。日出岛是离巴黎不远的一个塞纳河上的小岛,她的每一位男友都陪她来这里看过日出。岛上都是来游玩度假的男女,小孩全身赤luǒ,男人只有短裤,女人则再多两个胸罩而已。这里简直就是人体的天堂,我想,高更何必舍近求远跑到塔希提岛去呢?离巴黎这么近的地方,照样有远离城市喧嚣的人体小岛啊!白天,我在岛上写生做画,她去天然围成的港湾里游泳,晚上我们在一个极狭小的除了睡床外再无他物的矮板屋里睡觉。 “我们在这个小岛上的xìng爱大为减少,但却更令人难忘。她想出种种新奇花样,并且把地点选择在户外。山间的大石块,深夜的港湾,花明柳暗的草地都成了我们的睡床,幕天席地的感觉真是非比寻常。最有意思的是,我们居然在树上做了一次爱。” 金卓如的坦率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他诉说自己的情爱和xìng事,都极其自然,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他虽然让我关掉录音,却并没有阻止我记录。我生怕他停下来,心怦怦直跳,在本子上滑动的笔尖都颤抖起来,一个字写得比鸡蛋还大,也不知划了些什么道道。事后才想明白,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是个心灵纯净胸怀坦dàng的人,不知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私。 “那天晚上,月亮很大,月光洒满整个小岛,如烟如雾。她又拉着我一起出外散步,我知道一定又有浪漫的事情要发生了。果然,她在一棵参天大树下停住脚,我以为是要在树下的yīn影中偷欢了,她却说,爬到树上去!我们就一起爬了上去,她的身手比我敏捷多了,连拉带拽地帮助我。我们坐在了离地一丈多的一个大树桠上,看着远处的塞纳河,和更远处灯火通明的巴黎。她只穿着裙子,而法国女人的内裤与中国女人不一样,是在下面张开大缝的,所以她只要坐在我的怀中,我们就可以yīn阳jiāo合了。她双手抓住树枝,动作依然狂放,我却时时担心会从树上掉下来,紧张害怕极了。等到从树上下来,我几乎迈不开腿,连回到矮板屋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才明白了什么叫作神仙眷侣。 “但神仙的生活不能久过,人还是要回到现实中。三个月之后,她告诉我已经完全了解我了,如果继续缠绵下去,可能要影响我的学业和事业,我们就分了手,再也没见过面。但那三个月里,我还是以她为模特画了不少素描,只是她不耐久坐,很难长时间摆一个姿势,所以我画的多半都是速写。这些素描和速写上的人体都是没有yīn毛的,算是一个特殊标志。和她分手后,我常常凝视这些画作,恍如做了一场大梦。我突然意识到,和她相处的三个月里我居然从未思念过高念慈,可以说,是她把我从高念慈惨死的yīn影中完全解脱出来了。” 044 “后来的一位是在毕加索美术馆认识的。我在临摹毕加索的画,她就过来攀谈,说她是模特,看到我是画家,希望我雇佣她。我表示没有钱请不起她,她说,那你可以请我喝一杯啤酒吧。我答应了,与她在一家小酒吧里喝了起来,后来喝多了,她居然提出到我的宿舍里去睡觉。我就带她去了,她对我坦白说,她刚到巴黎,从未做过模特,实在没有住处,才到我这里。她是基督徒,主不会原谅她与陌生男人上床,请我原谅。我对她很宽容,将她收留下来,因为宿舍实在狭窄,两人只能睡在同一张床上,但她没有脱去衣衫。后来的一个月里,我们也没有zuò ài,只是她的衣服越脱越少,最后只穿内衣与我同床。但我从没动过她的念头,我分面包给她吃,她白天有时给我当模特,我还给过她十几个法郎。后来她似乎有委身于我的意思,我也没动心。一个月后,她悄无声息地走了。” “在巴黎还有这样的柏拉图之恋?”我很诧异。 “法国人并非耽于xìngyù,我觉得他们的yù望其实低于欧洲好多国家的人,比如意大利人。他们反而更看中的是感情。同他们相比,中国人更看中物质,中国女人很少有像法国女人那样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而普普通通的法国女人都会认为,为爱情献身是女人的天职……有点扯远了,还是说我的故事吧。在后来的半个月中,我有许多机会可以得手,但我没做。并不是我多么能控制自己,而是她身上有一种让人怜爱的气质,让我深深陶醉。我知道她早已不是处子,但她依然是很纯洁的,精神上的纯洁。她说,她的男友二战后参了军,和大部队一起逃到了英国,从此失去了音信,一直到战争早已结束的1948年。她不相信男友已经死了,一定要等他回来,即使真的死了,也要等到一个阵亡的消息,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她的心才能属于别人。当然,身体可以短暂地属于别人,如果为生活所迫。巴黎姑娘虽然开放,但她们对爱情的坚守真令人敬佩。我的法语在与她相处的一个月中大有长进,因为她老对我回忆与男友在一起的甜蜜时光,像祥林嫂一样说个不停。她很有修养,曾为我在舍费尔教授的工作室里弹过钢琴,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赞赏她,并说我艳福不浅。她还酷爱法国文学,特别是雨果的诗歌,能一口气背出许多首。她就是这样一个有教养的高雅姑娘,虽然遇到我的时候潦倒不堪。我与她有过浪漫的长吻和热烈的爱抚,但一直坚守着不去破坏她对那很可能已经牺牲的男友的忠贞。直到今天我也从不后悔,放过了这么一个唾手可得的美人,的确是娇艳yù滴的美人啊!” 045 金卓如感叹了几声,将第二个姑娘很快讲了过去,似乎不愿多谈。他最详尽讲述的是第三位,他真正爱上了的异国姑娘。 “真正与我有感情的,是罗斯小姐,她却偏偏不是模特,而是我从大街上捡来的。那天我正在蒙玛特大街上散步,构思着头脑中的一幅画,忽然看到对面走来一个女郎,年纪也就二十上下,身材颀长,面容姣好,脸色红润,颧骨很宽,下颚坚实,头发乌黑浓密,上面系了一条丝带,有一双棕色的大眼睛,而眉宇间的清纯和明亮,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 章 是我苦思冥想的形象。我实在无法用语言形容她的美,如果语言可以形容,那世界上就不该有画家这个职业了。反正她就像天仙一样突然跳到我的眼前,我一定要让她跳到我的画中。我不假思索地走过去,对他说,小姐,我是一位画家,请问你可以当我的模特吗?她惊惶地回答,对不起,先生,我不能。然后就要走掉。我立即说,那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咖啡吗?她犹豫片刻,答应了,我的心中一阵狂喜。喝咖啡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叫罗斯,是工厂里的一个缝纫工,每天晚下班一定要回家见妈妈。我请她带我去见她妈妈,她答应了。到她家里,我翻来覆去地劝她妈妈答应让她给我做模特,她妈妈最后答应了。现在想来,我的东方人身份引起了她的兴趣,而生活的窘迫是她妈妈答应我的最大原因。每天晚上她女儿去我那里当两小时模特,就可以挣到一个法郎,而她在工厂干一天也不过挣三个法郎,这对她实在不能不说是诱惑。 “罗斯的模特费是我半个月的奖学金,但我并不痛心,因为理想的模特实在不是金钱可以买到的。当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褪去衣衫的时候,我内心里激dàng着狂喜的激情。她的皮肤是西方人的那种如雪的纯白,白得耀眼。她并不消瘦,也不臃肿,而是略微有些丰满,正是男人忍不住想去触碰的那种。太瘦的女子可以激起男人的怜爱,但并不太想去碰她;而太胖的女人呢,可以激发男人的xìngyù,但又少了怜爱之情。她那微微耸着的rǔ房,刚好够一个男人的手掌去抓握,略微丰满的腰肢呢,正好揽在怀中。画家最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并不是看起来最美的女人,而是最适宜画画的女人,两者之间的区别,实在不足为外人道。打个比方说,她脊背的曲线就很适合用画笔去表现,而如果拿她作雕塑,就显不出来了……” 金卓如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我知道他已经看不见我,也看不见客厅里的一切,在他眼前的一定是当年罗斯的形象,这个形象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永不磨灭。 “她褪去衣衫的时候,并不显得多么羞怯,只是有些紧张的神色,低着头不敢看我。看得出她并不是成熟开放的女子,但也毫不扭捏作态,她温柔顺从,又有一股坚毅沉着的劲头。我让她摆好姿势就开始作画,很快沉浸在疯狂的创作激情之中,完全忘记了时间。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抿紧嘴角。我终于完成了一幅素描,一看表已经过去了两个钟头,这才想起中间没有让她休息。一般的模特坚持一个动作四十分钟就已经到了极限,而她却硬挺了两个钟头!在她穿衣服准备离去的时候,我给了她一个法郎,并且向她道歉,让她以后提醒我模特需要休息的时刻。她只是笑了笑,什么没说就走了,而我面对刚刚画好的素描,彻夜难眠。 “以后我让她摆各种姿势,她都能按照我的要求去做。跪姿是最累人的,有一次我一口气画了一个多小时,才让她休息,而她却跪在那里不肯站起来,原来双腿已经麻木了。我啥也没想就冲过去,帮她按摩双腿,按摩了几下才觉得不好意思。之前我们很少jiāo谈,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我的,这样的举动算不算失礼?但她似乎也坦然接受了,一双棕色眼睛里毫无抱怨责备的意思,不过也没有感激和迎合。我就起劲地按摩起来,从小腿到大腿,最后到腰肢,一阵阵强烈的冲动让我半跪着站不起来。我偷眼去看她,发现她也在看我,像个局外人一样观察我,我突然觉得她的眼神很东方,在童年的江南故乡似曾相识。我抱住了她,开始吻她,她既不惊慌,也不冲动,既不拒绝,也不迎合,只是任我摆布。看来她也早已喜欢我了,只是从不肯表露罢了。在巴黎像她这样含蓄的姑娘实在是太少见了。但当我冲动地脱衣服的时候,她却开始穿衣服。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门口。我跟过去给她一个法郎,她接受了。我向她道歉,她轻轻摇头。我问,你还会再来吗。她说,会的,然后走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我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感叹,金卓如突然问:“你女朋友还好吗?” “啊……好。”我楞了一下。 “你也像我当年一样幸福啊,小伙子,要好好珍惜,”金卓如接着又讲起了她的罗斯,“第二天她果然来了,却不脱衣服。我以为她不肯当模特了,想请她出去吃夜宵,她却不肯,只是坐在那里,低垂着头。我又冲动地去解她的扣子,她没有反应,我撕开了她的衣衫,一看到她的rǔ房,我就去亲吻,她仍是毫无反应。我的眼里涌出泪来,扒光了她全身的衣服,然后离开她,坐到画架旁开始作画。画到一半的时候,她走过来,吻了吻我的额头,开始为我脱衣服。我们就这样开始了第一次xìng爱,她很从容,很平静,只是在最后高潮的时候才哼了几声。做完爱后,她接着为我摆姿势,我接着作画。画完之后,我又与她做了一次,然后她提出要走。我给她钱,她说,亲爱的先生,我们已经是恋人了,我不能再要你的钱。原来直到这时,她还搞不清我的名字。此后她一直叫我亲爱的先生,我回国后她给我写的信里,也是这样的称呼。” “是在文革时给你招来大祸的那封信?” “是啊,”金卓如说,“那天晚上,我才真正感觉到她的精神多么纯洁,心地多么善良。此后她就免费为我当模特了,她的母亲很快知道了这件事,但并不干涉。每次来的时候,她都要给我带吃的东西,因为她看到我经常忍饥挨饿。她也帮我整理凌乱不堪的屋子,把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还为我洗衣服。再后来,她晚上也留下来了,我们开始了一年多的同居生活。为了怕她怀孕,我每次都体外排精,她居然真的没有怀孕,我感到庆幸,但现在想来也有些悲哀——似乎上帝已经做好了安排,不打算让我们长久生活在一起。在这一年多里,她最让我感动的事情,是那次参加画展。 “舍费尔教授每年都有一个在美术学校的画展,主要是他的作品,但他的学生们也专门有一个展室,有许多画商会去参观画展,所以对他的学生来说,这是一年一度的难得机会。舍费尔很欣赏我,他为我留下了整整一面墙,也就是说,我的作品将占他所有学生作品的四分之一。但我的油画全都没有画框,要想做好画框把它们挂到墙上,需要一百二十法郎。而当时,我仅仅剩下三十法郎。本来可以开口向舍费尔教授借,但我不愿开口,这太难为情了。一连几天我都为这笔钱发愁,罗斯回了一趟家,从家里拿来九十法郎,她告诉我,这是她几年来全部的积蓄。就靠这笔钱,我的画全都挂在了墙上,其中一幅被一位画商看中,卖了二百法郎。我拿出九十法郎还她,她却不肯要。画商还准备长期定购我的画,打算与我签合同。这意味着我在巴黎终于有了立足之地,以后可以卖画挣钱了。我和罗斯都很高兴,但突然接到噩耗,母亲去世了。 “母亲的死使我下定决心回国,我想带罗斯一起走,她很犹豫,想劝我留在法国,而她母亲根本就反对我们结婚。她母亲认为我这个亚洲人只配做她女儿的情人,即便是永远留在法国,也不配与她女儿结婚,何况还要把她女儿带到中国去。我与罗斯争吵了好多次,谁都没说服谁,我回国的决心已定,而她最后还是决定不能跟我去中国,我们只好痛苦地分手。” “您为什么一定要回国呢?”我问。 “母亲的死是一个导火索,父母的葬礼我都没能参加,这是我一生的遗憾。我想我无论如何也要到母亲的坟墓前去看上一眼,否则良心实在不得安宁。而根本的原因,还是在异国他乡的我处处感受到深深的歧视,也不能融入西方的文化。刚去巴黎的时候,一切都觉得新奇,但新奇劲儿一过,我越来越不适应这里的生活,没有真心相待的朋友,没有真正温暖的心灵归宿。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使我越来越想回家了。 “首先是一次绘画比赛金奖,本来满怀信心地去参加,结果一看那题目:《圣诞节》,只能放弃,因为我实在享受不到法国人心花怒放的狂欢,越是这样的洋节日,我越是感到独在异乡为异客,更加思念祖国和母亲。圣诞节过去,春暖花开,法国同学又组织庆祝复活节的活动,到郊外去踏青,到教堂做礼拜,到乡下去露营。男男女女背着背包,扛着帐篷,唱歌,演戏,吵吵嚷嚷,热热闹闹,而我却是局外人,享受不到他们的丝毫快乐。我只被同学们拉着参加过一两次生日晚会,人是跟着去了,感情却融不进去,总觉得隔膜。如果永远生活在这里,我将永远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在艺术上也不见得会有多大的成就。我看到中国画家常玉,用油画仿齐白石,很红火了一阵,但转眼就门前冷落鞍马稀,穷困潦倒一塌糊涂。我也看到日本画家藤田嗣治,用纤细的线画东方情味,也曾一度扬名,但他的画没有真情实感,格调不高,实际上很差劲。特别是我读梵高的传记和书籍,有这样一段话深深地打动了我,今天我依然能够背诵。他说:你也许会说在巴黎也有花朵,你也可以开花、结果。但你是麦子。你的位置是在故乡的麦田里。种到故乡的泥土里去,你才能生根、发芽。不要再在巴黎的人行道上浪费你的生命吧! “更让我待不下去的原因是,我感受到了西方人深深的歧视。就像北京人歧视外地人,香港人歧视内地人一样,西方人也歧视中国人。当我坐船来法国的时候,船上的服务生公开说,不要四等舱里中国人的小费。第一次去卢浮宫,那里的管理员傲慢地对我说,在你们国家没有这样的东西吧。出外坐巴士,售票员居然不肯接中国人的钱,觉得只要中国人用过,那钱就一定很脏。在地铁车站等车,尽管车上很空,司机看到是中国人,不停就走。这些人在法国也只算下等公民,他们凭什么歧视我,我又为什么要赖在他们的国家不走?1949年10月,新中国成立了,这个消息让所有的中国留学生欢欣鼓舞,觉得中国人终于站起来了!他们都纷纷筹集经费回国。guó mín dǎng政府的法国外jiāo部也被撤消,我的生活费彻底失去了来源。继续在这里,就必须靠卖画生活,一旦没人要我的画,我就要沦落到蒙玛特街头去画肖像了。思前想后,我下定决心回国,如果罗斯不肯跟我走,我也只好放弃她了。正当我收拾行囊准备回国的时候,却在行将关门的法国外jiāo部里遇到了诸葛聪,他刚刚来到巴黎。” “他怎么还往法国跑?” “他父亲是guó mín dǎng的高官,大陆解放之后,全家都到了台湾。台湾当时一片混乱,guó mín dǎng的统治比在大陆还腐败,让他很难过。他决定到欧洲来追求艺术,第一站就来到巴黎。遇到我后,他极力劝阻我回国。他说,共产党要实行的是集权统治,在这种统治下是不会真正的艺术。我不相信,他说,他以前去过苏联,知道共产党是怎么回事。我不听,因为是共产党让一盘散沙的中国统一起来,团结起来,洗雪百年耻辱,第一次扬眉吐气。多少海外华人都在为新中国自豪啊,我觉得他完全是因为生长在那样的家庭,才对新中国心怀偏见。我毅然决然地回国了,直到现在也没有后悔过。八十年代我再次见到诸葛聪,他已经是旅居欧洲几十年的大画家,在国际上都很知名,我还默默无闻。他问我后悔了吗,我对他说,即使是在监狱里,即使在生命垂危的时候,也没有过,因为我爱我的祖国,至死不渝。经历了这一切,我才知道共产党是多么伟大,你爸爸当年为什么要失败。哪有一个政党这么有勇气承认和改正自己的错误,丢得起这么大的面子,哪里有?我又说远了……” “还是回头说你和罗斯的分手吧。”我笑道。 “她最终拗不过母亲,她自己也对去遥远的异国忧心忡忡,经过痛苦的谈判,我们决定分手。她将我一直送到马赛港,与我在码头上吻别,并请我到中国后写信给她,即使分手了,她也不想与我中断联系。我答应了她,毅然走向趸船,不敢回头看她一眼。我就这样回国了,而你,也该回家了。” 046 从金卓如家出来,已经满天星斗,我一路上走得很郁闷。二十五岁的他已经到了法国,和巴黎女郎谈情说爱,而三十二岁的我还是井底之蛙,在北京城里坐井观天,和乡下丫头鬼混。 回到家后我连鞋也没脱就倒在了床上,很快睡着了。半夜里有人推我,是梁莹回来了,已经凌晨两点多,我昏睡了六七个小时。 “怎么连鞋都不脱?”梁莹抱怨了一句,我却一骨碌爬起来,再也睡不着了。她开始洗漱,我看着她,直到她宽衣解带,也钻进被窝里。我抱住她,抱得很紧,并不想摸她弄她,只是想抱着。 “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梁莹贴在我耳边说。 “是。” “怎么了?” 我掏出录音笔,从头开始听。金卓如的声音在地下室里回dàng起来,他开始讲述自己是如何考取赴法留学生的。梁莹闭着眼睛在听,我掏出笔记本,开始整理自己的笔记,在记漏的地方添上几个字。 从苏伊士运河的塞得港,到巴黎的埃菲尔铁塔、塞纳河、卢浮宫……我又听入了迷,丢下笔记本,在脑海里想象着一幅幅画面,比如日出岛上日出的情景,塞纳河的波光如何被朝阳染红,莫奈的《印象·日出》里的色彩…… “完了?”梁莹问。 “没有,他后来还讲了在巴黎的几次艳遇,只是不让我录音了。”我拿着笔记本,向梁莹讲起了金老爷子年轻时候的“花花事”,他和那位“脱yīn毛女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 章 去日出岛上上树zuò ài,再听他讲到那位“睡干床女郎”,最后讲起了罗斯小姐,她如何让金卓如在大街上发现了,如何成为他的模特,如何被勾引失身,如何把多年积蓄给他,如何在他坚持要回国的时候分手………… “他怎么好意思跟你讲这些事情?”梁莹问。 “不知道,反正他就这么讲了。” “真怪。讲这些男女之间的事情,一点都不回避,还讲得那么细。” “你跟我说你以前的男朋友,还不是一样?” “那是跟你说呀。” “他也是跟我说呀。” “你是我男朋友呀,你是他什么人?” “两个男人不是更好说了嘛。” “搞不懂,你们这些臭男人!”梁莹翻身睡去,过了一会又问,“你是不是让他这些风流韵事刺激着了?” “没有,他这算什么风流?比我差远了。只不过泡的品种不一样,俺还没泡过洋妞呢。” “还是不平衡吧?” “我不平衡的不是他泡了洋妞,而是他那么年轻就去了巴黎,我呢,恐怕这辈子也只能在国内胡混。” “你也想办法出国呀?” “没办法。” “偷渡呗。” “就算偷渡过去,恐怕也只能在蒙马特广场上当流浪画家。” “这个罗斯小姐,也够倒霉的。”梁莹感叹了一句。 “是啊,本来在工厂里缝衣服缝得好好的,偏让他拉过来当模特,让他白睡了吧,还搭上了积蓄,最后还想把她生拉到中国来,她也只好分手,落得个人财两空,一干二净。” “你这张嘴,”梁莹上手撕我的嘴,“本来挺凄美一爱情故事,让你说成什么了?你还写传记,写出来也是一堆臭狗屎!” “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写,不过今天听他讲这些,还是有点感动。” “感动什么?” “不知道,都是画画的吧。” “你还真好意思同他相提并论!” “我是说我的感觉。也许因为都是画画的,所以被感动了。” “感动什么呀?” “问个屁呀问!”我真不知道自己感动什么,只是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你是为爱情而感动吗?有情人不能成眷属?” 我有点发呆:“如果真有情,罗斯为什么不能跟他来中国呢?” “你问我我问谁呀?金老头怎么跟你说的?” “他就是那么几句话啊,我都跟你说了。” 我们的jiāo谈就此结束,梁莹很快发出了鼾声,睡不着觉的我却欣赏起了她的睡态。地下室光线很暗,看不清她的脸,但依稀看得见脸部的轮廓,那前额的凸起,眼眉的下陷,鼻梁的挺拔,和唇形的妩媚,禁不住凑上去轻轻吻了吻她的脸腮。如果能给金卓如当模特,那么,她的美丽就不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欣赏了,她的形象将长久地留在世界艺术画廊里,让后人去欣赏,喜欢…… 我的嘴巴悄悄凑到她耳边,对着她的耳朵说:“你就去给老头子当模特吧。” 我以为她肯定睡着了,没想到她说:“不。” “为什么不?他是真想让你当模特呢,你不想永远留在他的画上,让无数人欣赏你的美吗?” “只要你一个人欣赏就够了。”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我。 我将她的身体猛翻过来,深深地吻她,然后一路进行下去。她闭着眼睛,再也没有说一句话,甚至在我翻江倒海的时候都没哼一声。风平浪静之后,她又翻身睡去,整个过程中不曾睁开眼睛。 047 第二天我上街去做光盘,等着江葭来取录音,她却没与我联系。倒是臭鱼来了个电话,说潘灯已经借给老乐了,在群众文化馆当人体模特了,下午就有课,老洞要去写生,问我去不去。潘灯的luǒ体我在美院教室里已经看过,就不想凑这热闹,推说有事婉拒了。 在街上闲逛了半天,走得腰酸背疼腿抽筋,就回家。回到家里,我打算动笔写传记,但打开电脑刚写了“金卓如传”四个字,又关了机。拿起笔记本翻来覆去地看,看得脑子里乱糟糟的,根本打不开思路,只好扔下这破本子,倒头睡去。这一睡就睡到晚上,梁莹打过来的电话吵醒了我,让我去冰点酒吧一趟。 我赶过去之后,发现潘灯和朱晨光也在酒吧里,正和梁莹嘀咕着什么。我刚过去,梁莹就说:“你的朋友怎么都是色鬼啊?” 我被问懵了,问她指的是谁。她说是老乐,可梁莹与老乐从未见过面呀。梁莹说,是这么回事,今天潘灯去群众文化馆当人体写生课的模特,主持上课的老乐对她百般勾引,无耻至极。然后潘灯给我讲了老乐一天来的斑斑劣迹。 048 潘灯下午午睡后去了群众文化馆,发现里面的学员并不多,还不到十个人,感觉就不对味。可老乐开出来的模特费呢,比美院高一倍,其实就是这几个中年学员分摊的。那几个中年学员看她的luǒ体的眼光,与美院的学生大不相同,直勾勾地一看就是老半天,才在画纸上落一笔,似乎画画是次要的,看她的luǒ体才是主要的。 初次见面,老乐热情得不得了。茶水招待,先给模特费,一副很大方的样子。可他要求的姿势却是最累的,要双膝着地跪着,小腿压在大腿下,屁股坐在脚后跟上,整个下肢拉得紧紧的。腰和脖子都往后仰,双手背在脑后张开。这个动作挺胸收腹,紧绷双腿,腹股沟、耻骨和大腿间的深色线条与往里收的腹部形成很好的对比,煞是好看。但这个动作也是最累的,因为上举的双手没有支撑就会不断地向下妥,而脖子、腰部和双膝又酸又麻,小腿也被大腿压得生疼,每隔十分钟就得休息一次。 潘灯一听说是这个姿势就皱眉头,本想拒绝,但想到人家多给了一倍的模特费,又不好意思。为了钱,只好忍耐,坚持,受刑。一小时内连续休息了四次,实在是受不了了。可还有一个小时才能换姿势,太难熬了。一休息的时候她就不停地转动脖子,屈伸双臂,揉搓双腿,伸直小腿,扭动腰肌,让那些中年学员大眼瞪小眼看得如痴如醉。 就这样让他们白看也就算了,老乐却突然走过来对她说:“我帮你按摩一下吧。”然后就不由分说地搓起了潘灯的胳膊,当着那么多人,潘灯不好发火。老乐得寸进尺,又按摩起了她的肩部,然后发展到腰肢和小腿,只是大腿和臀部、腹部等敏感部位老乐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敢染指。当着这么多人被如此大规模地吃豆腐,潘灯心里那个恨哪,恨不得咬这个老色鬼一口。 仅仅是这些也就算了,等四个小时的课上完,潘灯走起路来已经一瘸一拐,老乐提出来开车送她,她没有拒绝。车开到美院门口,老乐说:“潘小姐,希望你以后能常到我们文化馆来,这个美术培训班是由我个人承包的,可以不通过美院直接找你,这样就不需要付给美院管理费了,可以把这个钱也给你。另外,模特费我们也可以商量,如果合作愉快,翻倍甚至翻好几倍都是可能的,反正学员们的上课费都jiāo给我,我给你多少我说了算。” 潘灯听出他话里有话不怀好意,追问了两句:“什么叫合作愉快,你能给我多少?” 老乐的手立刻放到了潘灯的大腿上,他色迷迷地看着潘灯说:“不瞒你说,我跟我老婆感情不好,分开过好几年了。我是孤身一人住在这里,很寂寞。我很久之前就做了输精管结扎手术,zuò ài是不会出问题的。只要合作愉快,模特费是多少都好商量。” 潘灯气得火冒三丈,一下推开车门,回头又想戏弄一下这老色鬼,对他说:“乐老师,我觉得你还做得不彻底。” “什么意思?” “你应该把那东西整个都割掉,这样就更不会出问题了。”说完一摔车门扬长而去。 049 听完了潘灯的诉说,我哈哈大笑起来。梁莹打了我一下:“笑什么笑?都是你惹的。” “他耍流氓,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你介绍潘灯去的,你得负责到底,让她以后不受欺负。” “潘灯啊,你这就有点大惊小怪了,女模特碰到这种事是家常便饭,以后经历多了就无所谓了。不就是听他说了几句话吗?又没吃什么亏。” “什么没吃亏?让他瞎摸一气。”梁莹说。 “那你也摸他去?”我笑得更厉害了。 “他不是你的狐朋狗友吗?你跟他说说,让他老实一点。” “他可不会听我的。我们这种酒桌上的朋友,从来不会管别人这种烂事。” “那怎么办?以后美院要再派潘灯去那个烂文化馆,潘灯去不去?” “去呀,那有什么?还怕这种人?没看过《红楼梦》吗?王熙凤是怎么对付贾瑞的?” “林哥,”朱晨光恶狠狠地说,“我想好好收拾收拾这王八蛋!” “对付这种人,我有一万个招儿,他要再敢打潘灯的主意,潘灯就想办法把他引到个僻静的小旅馆里,等他脱了衣服,小朱就冲进去揍他一顿,让他哑巴吃黄连。”我说。 “我可不愿意跟他再打jiāo道。”潘灯摇摇头。 “那也好办,下次我们聚会的时候,只要他参加,我就给小朱打电话,等我把他和老洞、臭鱼这两三个人都灌醉之后,小朱就趁他上厕所的机会,在厕所里痛揍他一顿。” “好!”朱晨光拍手叫好。 “我给你提供机会,你可不能出卖我!” “保证!” “你怎么谢我?” “免费给你当模特。”朱晨光高兴地说。 潘灯也露出了狡黠的笑脸,梁莹却直瞪我,心里一定在埋怨:老乐不还是你的同学和朋友吗,你怎么设套让人揍他?这会儿她又不帮潘灯了,怪我对朋友落井下石没良心。晚上回去后我给梁莹解释:老乐这家伙坏透了,以前弄走我的好几幅画卖给老外,自己赚了好几万,才给我几千块钱,太黑了!我早就想找机会收拾他,朱晨光要是揍了他,我比他们俩还高兴呢。 梁莹鄙夷地问我:“你们这也叫朋友?” “美术圈里就这样,酒桌上都是朋友,一碰到实际利益,一个比一个坏,都他妈是仇人!” 050 第二天上午,江葭终于来要录音光盘了。我对她说,我已经打算让梁莹去给她老爹当模特了,只是梁莹还不愿意,还要等待时机。 “你怎么突然想通了?”江葭问。 “我可不是为那二十万,而是觉得老爷子真需要一个好模特,既然他看上了梁莹,撮合成了也是好事。” “你怎么说都行,事成之后二十万我肯定会给你。你去采访的时候可以把她也带去,让她也受点感染。没准她也会被老爷子感动呢。” 我点点头,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我能改变想法,还不是因为听金卓如絮叨他的那些往事,被他对艺术的执著精神感动了?女人比男人感xìng,只要让梁莹亲自听金老爷子讲述他的那些故事,她一定会动容的,到时候再说服她就容易了。 “明天我要去上海,赶一个拍卖会,得一个多星期才回来,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可以找我老公。” 她留下了邓肯的手机号码。 051 但接下来的三天,我没有去采访金卓如。如果真要带梁莹去,要考虑该如何向她开口,贸然提出她肯定会拒绝的。只要梁莹晚上一回来,我就给她讲金卓如的故事,特别是他在重庆那段战乱年月的经历。梁莹听得很仔细,看得出她很有兴趣。在第三天的深夜里,当她为高念慈难产而死唏嘘不已的时候,我突然说:“明天你陪我一起去采访金卓如吧,怎么样?” “干吗要我去?” “你以前不是说想见大画家吗?否则也不会跟我一起去美院。再说我也确实需要一个人帮忙,又得调录音笔,又得记笔记,这老头子语速又快,弄得我手忙脚乱的。你要去了专门管录音笔,我专心记笔记,那就好多了。” “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什么意思?” “当初我拒绝去他家给他当模特,有一半是为你考虑,觉得你肯定会反对的。现在倒好,你居然帮着撮合。” “我也是被他感动了,你是没听他自己诉说他的经历,听了你也会感动的。” “狐狸尾巴露出来吧——还是想让我给他当模特!” “给他当模特又有什么不好?起码比给我当模特强。我那都是糊涂乱画,而他呢,一张画出手起码是几万十几万,上百万的都有,他又那么看中你,没准儿能画出精品呢,你也算为中国美术事业做了贡献。” “你怎么变得这么高尚了?我晚上要去酒吧干活,白天再陪你去采访,我机器人呀?” “你要是真给他当了模特,大可把酒吧里的工作辞掉,江葭开出的价码很高啦!一天八小时就是八百,顶你在酒吧干一个月的!” “少提他女儿,我最烦那个富婆了。” “那你答应了?” “明天再说!”梁莹翻身睡去。但我了解她,她这样说就等于答应了。 正在暗自庆幸,突然又想到是否把那二十万版权的事告诉她,如果不告诉她,她将来一旦知道了,肯定会觉得我是为了钱才让她去给金卓如当模特的,是在拿她和江葭作jiāo易。但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说。真要说了她也许就不会陪我去见金卓如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她见到老爷子。 052 那天去金卓如家之前,我破例没有打电话。金卓如天天都在家,哪儿也不会去,而我也想看看他的日常状态,如果能看到他作画就再好不过了。反正带上了他日思夜想的梁莹,他肯定不会把我们拒之门外的。 下午三点我们来到他家门口,按门铃,迟迟没有人来开门。小保姆的耳朵聋了?只好往里头打电话,一听说是我在门口,小保姆向金卓如请示了一句,立刻过来给开门了。可见我后面还跟着梁莹,小保姆又让我等一下,还要回去请示金老头。 金卓如披着小棉袄迎了出来,还没走到门口就说:“快请进快请进。”他见到梁莹的欣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 章 溢于言表,眼皮眨巴了好几下,又用手指揉了揉。但他并没有向我问及梁莹,而是把我们往里迎,边走边说:“我正在处理一部分劣作,院子里乱得很。” 我们走进院子,见有好多几平米宽的木板油画搁到了院子里,好多布面油画被剪成了碎布条,更多的是已经撕毁和尚未来得及撕毁的国画,堆得到处都是。我有些触目惊心,要知道他的画作就是大把大把的钞票啊,为什么要毁掉呢?看着那些已经被腰斩和等待临刑的luǒ体美女,还真有点怜香惜玉的痛心。 “你这次来是……”他终于回头问了一句。 “真是不巧,我本是来采访您的,没想到您这么忙……” “没事没事,这些画什么时候处理都行,你女朋友……” “她是来帮我整理录音的,我一个人有点忙不过来。” “哦……”金卓如有点失望,但仍然很热情,“好,好,欢迎你们以后常来,随时都可以来。” 我们走进客厅,保姆送上了香茶。我没有开始采访,而是先问他为什么要毁掉那么多的画作。 “你问院子里的那些画啊,我有一个术语,管那叫‘打胎’。也就是说,怀孕的时候已经检查出来,他们都是畸形儿,就不要让他们生出来了,自己打掉,胎死腹中,才不会谬种流传,害人害己。” “可它们都是已经完成的作品,而且在我看来,都画得很好啊!” “那是你的标准不高,在我看来,他们都很拙劣,好多是我的实验品,而做实验失败的机会比成功的机会要大得多。爱迪生做了几千次实验,最后才发明了电灯嘛。” 金卓如虽然一直在和我说话,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梁莹。目光不是火热的,反而非常冷峻,就像两把镭shè手术刀,要透过她的衣服看到她的形体,甚至透过她的形体看到她的骨骼。梁莹低下头不敢抬起来。 “您一般要毁多少画?” “三分之二吧,我一个季度就要集中起来处理一批劣作,毁掉三分之一,每半年又要处理三分之一,每年年底又要处理三分之一,这样算起来,差不多三分之二都被处理了。当然,在创作过程中也经常撕毁作品,有时候画着画着心里很不是滋味,怎么看怎么别扭,一气之下就用调色刀戳向画布,或者把宣纸撕得粉碎,弄得全身都是墨水,咯咯……” “您处理的画,平庸如我辈者恐怕毕生都画不出来一幅。” “不要小看自己嘛,谁知道你不是未来的梵高呢?只要你不小看自己,谁也不敢小看你。我这样严格要求自己,也是为了不小看自己,不把低劣的作品流出去。以前就有许多不成熟的作品,因为各种原因流失了出去,现在看到了真是汗颜。” “您讲讲这方面的情况吧?” “好。我在学生时代就撕毁过大量习作,那时候当然是不痛心的。从巴黎回国的时候,有许多画带不回来,本想送给罗斯,又觉得画得不好,毁了一大批,有一小部分留给了她,至今未见天日,可能已经不存在了吧。文革的时候毁掉了自己以前的全部画作,那是形势所迫不得不毁。文革后这二十年呢,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高,有意识地将不成熟的作品全部毁掉,希望给世人留下精品。” “文革时您为什么毁掉了以前的全部画作?” “那时毁掉的全都是自己的心血结晶,包括好多从巴黎带回来的早期作品。毁掉作品是当时画家们的普遍作法,我并不是特例。红卫兵抄家很凶的,你不主动毁掉,让他们抄出来了就是罪状和把柄,不得不毁啊!” “您一定很痛心吧?” “痛不yù生。66年8月,‘破四旧’开始,东安市场改为东风市场,全聚德改为北京烤鸭店,亨得利改为首都钟表店,荣宝斋改为人民美术出版社第二门市部,东jiāo民巷改为反帝路,西jiāo民巷改为反修路,光华路改为援越路,长安街改为东方红大道,你想想,那是什么形势?几天之后,一些人打着革命的旗号,来到我们学院造反,声称要给美院的‘文化革命’加一把火。全校师生都被赶到小cāo场上,cāo场上横七竖八地堆满了一大堆艺术品。这里面有雕塑系的师生们经过多年的往返从大西北的几处石窟寺里收集而来的历代珍贵散碎的佛像雕刻和拓片,有我们这些过去留学欧美各国的雕刻家画家们自己在欧洲各国画廊里和博物馆里翻模的精美石膏人体,或是节衣缩食为学校买下的人像复制品。这些宝贵的艺术珍品,昔日都是妥善地存放在教学楼最好的房间里,如今全被野蛮地抛掷在cāo场上。他们当着我们的面,将这些东西砸碎,踩烂,然后一把火烧了!我本来不想哭,但发现夹杂在这批歹徒中竟然有一些本院的学生在拍手欢呼时,眼泪还是不禁夺眶而出……” 金卓如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接着说:“回到家里我就想,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学院的教具都烧光了,自己的作品如果不想办法处理掉,就等着红卫兵来抄吧。开始还舍不得毁,想藏,我把屋顶的火炉烟囱上拆去砖头,露出一个大洞,把用牛皮纸包好的几十卷画放进去,然后重新砌了一道假墙,使外人看不出破绽。天亮前刚将画藏好,中午一觉醒来又害怕,又把它拿下来了,想着藏起来一旦被发现,就会罪上加罪!” 金卓如痛苦地闭上眼睛,使劲捶了捶腿,接着说:“我痛下决心将它们全部毁掉,让小葭妈妈在屋子里生一大盆火。不敢到院子里生火,怕人发现。将几千幅国画全部扔了进去,看着自己半生的心血在火中抽搐,扭曲,化作青烟,化作纸灰,闻着刺鼻的焦糊味,真是肝肠寸断!我又用小刀去划那些油画,划了几幅就哭了,嚎啕大哭。小葭妈妈看我太难过了,就悄悄找来一桶油漆,将我的几百幅油画全都刷上了油漆。做完了这些之后,我感觉自己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全都毁掉了?可有一些早期作品怎么在拍卖会上还能见到?” “那是在早年就已经流失出去的。比方说有一套《金陵十二钗》,画得很糟,但因为当时由博物馆保存,就躲过了文革,现在流入了市场。” “那是怎么回事?” “我回国之后,开始在中央美院任教,与美院的教学方针格格不入。我国的美术教育已经‘全盘苏化’了,就是只能模仿苏联现实主义画派,用写实手法描绘情节xìng的画面,配合中心,图解概念,这成为绘画的惟一正宗。当时有个笑话,说美院只有一位教授,那就是徐延苏教授。就是徐悲鸿的写实主义绘画,延安的版画流派,和苏联的巡回展览画派,其他的画法一概被排斥。我刚从巴黎回来,知道这样的做法完全是倒退,早在二十年代林风眠、潘玉良回国的时候就已经将现代主义绘画介绍到中国,而到了五十年代,我们却要故步自封,跟着苏联人的屁股后面转。因此我在美院一直受排挤,后来被调到清华大学建筑系、北京艺术学院、中央工艺美院任教,正是因为好多人容不下我。” “为什么容不下您,您画您自己的不就行了?” “我那时三十出头,血气方刚,口无遮拦。我是留法回来的,见过的世面比国内的画家要大,自然瞧不起他们,无意间也在言谈中流露出来。他们把学生紧紧套在苏联巡回展览画派的笼子里,以这一画派的标准把学生的才华随意锯短拉长,只强调技法的训练而忽视美术修养和想象力、表现力的重要xìng,我看不惯。我知道,这样培养出来的学生,在世界画坛上永远只能是二流。我替学生不平,但学生们不理解,57年反右的时候把我斗得要死。学生的误解我不在乎,但同行之间的嫉妒、排挤、打击、报复,很让我心寒,有些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这里头的事情,我现在不太想说了,因为事过境迁,再去埋怨别人没什么意思,我只会把自己的感情保存在心里。” 金卓如沉默了一会,接着说:“还是来说那套《金陵十二钗》吧。你刚才说,自己画自己的就行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任何画家都脱离不了他所处的时代和社会环境。画画总是要给别人欣赏的,画完了只是自己收着,束之高阁,一年两年可以,十年八年绝对不行。我毕生追求的只是人体,但人体画在解放后的政治环境里很难生存。幸亏毛主席说了一句话,说人体绘画是学美术的基本功,为了艺术不惜小有牺牲,否则人体画一定会在中国绝迹。有了他这句话,美院可以开人体素描课了,但那只是素描练习而已,决不能作为作品发表出来。我怎么办呢?我要发表作品,就得慎重考虑题材。因为毛主席很喜欢读《红楼梦》,所以画金陵十二钗,不像画别的题材那样会被封杀。 “我想画人体,但要是把金陵十二钗都画成光屁股,肯定不行,就是现在也不行。我想了些办法,让衣饰尽量简化,看上去很单薄,把人体的体形和轮廓都显出来。但当时一统天下的苏联模式不可能不束缚我,为了能通过审查,我不得不将自己的绘画风格进行很大的违心的改变,画出来的人物就难免扭捏作态,土里土气。但这套画却得到了很高的评价,国内很少有人见过我这样的画法。南京博物馆提出收藏我这套画的复制品,这样的要求我当时是不能拒绝的,不仅不拒绝,心里还觉得很荣幸。我就复制了一套,原作就是败笔,再复制起来就画得更不像样。就是这套复制品,前几年在香港被拍卖,拍卖之前让我鉴定真伪,我一看,唉,真是愧疚难当。 “这套作品的原作,在文革中早已毁掉,但复制品不知怎么流传到了海外,又从海外流传回来,当它们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真希望是伪作。因为我的伪作已经泛滥成灾,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了。可送来的偏偏是真迹,是我画的,这就让我更难过了。我让小葭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把这套画买回来,小葭去了,但回来对我说,有人开价太高,最后放弃了。我为这事埋怨她好久,当初对她说过,要不惜一切代价,但她还是舍不得钱。就这样,谬种继续流传,也许会成为我的终身遗憾。这件事对我刺激很大,使我下决心将有瑕疵的画全都毁掉,不让它们出这个院子。” 我朝门外看了一眼,院子里堆满了画,那些用颜料画在几平米大的木板上的油画,靠金卓如一个人的力量还真不好毁,因为他毕竟八十开外了。我不禁问道:“这么多的画,您怎么毁呢?” “单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毁不了的,所以要小葭帮忙。我一般是把画在宣纸上的国画自己撕掉,把画在布上的油画用剪刀剪碎,而把木板上的油画jiāo给小葭处理。” “干吗要亲自去撕去剪呢,都jiāo给令爱不就行了?” “自己的画自己毁掉,是很难受,有时就像是割自己的ròu,但有时也有一种快感,”金卓如笑了起来,“毁自己的画,实际上也是在打自己的耳光。在毁的同时,也可以让自己记住,这次是怎么失败的,为什么还在走老路?要不断地创新才行,要画得更果断更用心才行。这也是一个积累酝酿新作的过程,把败笔毁了,同时就会产生新的灵感。我毁画也是被大量的假画搞怕了,这些假画本来就在败坏我的艺术声誉,如果我自己再不严格把关,把一些劣作流入市场,那就更让他们有可乘之机啦。” “伪造您的画作的情况到底有多严重?您这么高超的画家,一般人怎么伪造得了呢?” “这也是我久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有一部分伪作,水平很差,内行一眼就能看出来,只能蒙外行。但有相当一部分伪作,是模仿得很像的,有些几乎可以乱真,我猜一定是专业画家做的,但一直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如果真能乱真的话,说明他的技艺也达到了相当的程度,为什么不自己创作呢?” “这也正是我最不解的地方。成名的画家也有模仿别人作品的,但一般不会严格保密,起码在美术界内部,能听到一点风声。但这个人却一点蛛丝马迹都没露出来,我平时闭门谢客,以前的好朋友基本上已经作古了,与同行间的jiāo往几乎没有了,所以信息很不灵通,但多少年以来都不知道一点消息,我还是很奇怪。” 053 我们正聊得起劲,小保姆过来说,伯伯来了。接着走进来一个男人,原来是邓肯。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他穿着一条肥胖臃肿的吊带牛仔裤,人还未进来秃顶已经在客厅门口发亮。假发有一多半开始泛黄,他与金卓如打了个招呼,探头探脑地看我和梁莹,显然他上次没有记住我。金卓如给他作介绍。 “哦……原来是你们,你们好,你们好。”邓肯走上前来跟我握手,我只好站起来,他又去握梁莹,梁莹也只好站起来。“我听江葭说过你们,她去上海赶一个拍卖会去了。那次在美院多亏梁小姐给她解了围,感谢感谢!”他依然握着梁莹的手,又回头对我说,“有空聚一聚,我请你们吃饭。”然后对金卓如说,“爸,我让他们把院子里的都拉走了,您看还有什么要jiāo给我的没有?” 金卓如想了一下,对我和梁莹说:“这样吧,今天就别谈了,我带你们去参观一下画室。” 我们点头同意,四个人都来到院子里。已经有几个民工在把木板油画往外搬,院外停着一辆小货车。这些大型的废作要jiāo给邓肯处理了,同时也有几个民工正在把崭新的宣纸、画布和木板往画室里搬,邓肯这次来,就是为金卓如作一次绘画材料的新陈代谢。 我们先走进了国画室,邓肯为金卓如研起了墨,金卓如把画案上的一摞画轻轻展开,一张张地审看,把最上面的一幅摊在桌子上,我帮他用镇纸压住画脚。 那张画上是一位古代长发仕女,全身luǒ露,只在rǔ房和xià tǐ用轻纱遮掩,若隐若现。她的身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2 章 比较丰满,有唐代风格。线描的身体轮廓细如丝发,骨骼的转折和ròu体的起伏完全用墨的浓淡来表现,技法高超。她的两眼微合,眼神忧郁,手指和眼神有巧妙的配合,这是一个聪慧雍容的古代贵fù。 我正看得入神,只见金卓如提起毛笔,舔上墨,在画的右上方题了“惊鸿”二字,然后是甲子年月日和落款。邓肯用废宣纸吸净多余的墨汁。放下笔,他又拿出三方印章,一一粘上印泥,再钤盖到画幅的适当位置。每一方印都是用双手盖上去的,盖上之后要重重按一下,停留片刻,才拿起来。 这一幅题款落印完成后,放到一边,又开始为下一幅题款落印,这样一连题了十几幅,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个钟头。 我一直在欣赏金卓如的画作和书法,这样现场看他题款落印的机会是很难得的。梁莹却欣赏起了挂在墙上的其他画作,这些画作经过了装裱,却没有题款落印。看来金卓如是在江葭或邓肯来取走画作的时候才会题款,这样就可以避免有人起贼心前来偷窃。因为没有落款的画作是不被承认也无法卖钱的。 刚才我和金卓如谈话的时候,梁莹一直低着头,两只手弄着衣角,还羞红了脸。这是那个在美院教室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去衣衫的女孩吗?真是判若两人。当然我也注意到,有时候金卓如说得兴起,梁莹就会偷偷瞟他,看来她对这老头子还是很崇拜的,一定为能来金家感到荣幸,心在“怦怦”跳呢。 而现在,梁莹已经挺胸抬头,旁若无人地欣赏着墙上的那些画作,就像一个刚刚进城的傻大姐,看什么都新奇。墙上的美人姿态各异,有的亭亭玉立,有的玉体横陈,有的回眸一笑,有的醉态惺忪,梁莹的目光与美人的目光正在进行着奇妙的jiāo流,那些美人仿佛在邀请她,邀请她也走进去,走成画上的人物…… 走出国画室,我们又来到了油画室。金卓如取出一支炭笔,在完成的油画上一一签字,再盖上印,比在国画上题款快多了。梁莹只是站在门口,不愿往里走,我们也很快就出去了。 这时已经接近正午,我向金卓如告辞,金卓如对梁莹有点恋恋不舍,告诉我们以后随时都可以来,最好先打个电话,他好有所准备。我答应了,往外走的时候,邓肯提出请我和梁莹去吃饭。我问他这些画怎么办,他笑笑说,没事。 054 出了四合院,邓肯把金卓如题过字签过名的画放到了自己乘坐的IVICO上,又对前面一辆小货车的司机说了几句话,那辆小货车就开走了。他请我和梁莹上了IVICO,上去之后我们发现,车里还坐着一个人,是个年轻姑娘。 我坐到了前排的邓肯旁边,梁莹和那女孩坐到了一起。我们在保利剧院旁边的一家小酒店里吃的饭,在餐桌上我才把那女孩看清了。她个子较高,银盘大脸,身体颇丰满,即使静坐在对面,我也感觉那两个rǔ房像篮球一样在“突突”乱跳。听她说话是东北口音,梁莹的老乡,但梁莹却不肯与她说话,梁莹的口音已经很少,那女孩没听出来。那女孩没有介绍自己,我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猜测可能是邓肯在画廊里的副手吧。邓肯只告诉我她是“刘小姐”,然后就谈起了那天在美院教室里梁莹替潘灯当模特的事。 “梁小姐,你可别见怪啊,我那口子脾气上来就控制不住,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但她心眼其实并不坏,是刀子嘴豆腐心的那种人,嘿嘿……” 他的口气似乎有点讨好梁莹,看来也知道了金卓如想请她当模特的事。梁莹还是低头不语,邓肯没有得到梁莹的回应,也就不往下说了。他问我都画了哪些作品,得过什么奖,能不能挑几幅挂到他的画廊里。我只好说,实在没有什么合适的,怕挂在那里出丑。邓肯大大夸赞了一番自己的画廊,已经有多少位名家在那里标价卖画了,成jiāo量也很不错,并说,如果我把画放到那里,没准儿就能碰到好买家呢。我知道他这都是客气话,他还说,写传记的时候碰到什么困难,尽可以来找他,找他和找江葭是一样的。他建议我要不要到金卓如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周游一番,并表示近处他可以派车,远处报销路费。我感谢他的好意,并说,如果将来确实觉得有需要,一定会来找他。 “不用谢不用谢,应该是我们感谢你才对,你是在为老爷子作宣传嘛。” “老爷子这样的大画家,哪还需要出传记做宣传?他自己也对这事不热心。” “嗨!老年人好多事情都有自己的想法,同我们年轻人想的不一样。” 他自称“年轻人”,让梁莹捂住了嘴,窃笑了一下。 接着他聊起了国内画市的一些情况,几大拍卖行的行情起落,谈的全是价格问题。我在圈内也有十多年的资历,见过的画商也有许多,知道画商与画商是完全不一样的。真正高超的画商,从不会与人谈论行情和价格,而是只谈画本身的艺术价值和品位,画家的风格和流派。因为掌握行情是他成功的秘诀,不会轻易示人,而他需要提高的是自己的鉴赏能力和对美术本身的理解,所以希望能在与人聊天中得到这方面的教益。而越是不入流的画商,越是把行情和价格放在嘴上,有意要卖弄卖弄,为自己提提份。 邓肯是一个喜欢谈论行情和价格的人,但他并非不入流,他的话也句句说在点子上,看得出在艺术品jiāo易上是有丰富的经验和阅历的。我觉得他的弱点是对艺术的理解有严重的缺陷,除了经验和阅历之外,他缺乏对艺术品本身质量的把握,在这方面就经常说错话了。但我没有反驳他,我知道,我的话他听不懂,也听不进去。既然如此,又何必扫人家的兴呢?他好心请我吃饭,我干吗让他不舒服?所以我只是随声附和,由他去夸夸其谈。 这样耗了一个多钟头,餐桌上的每道菜都动过筷子,宴席该散了。出门之后邓肯要开车把我和梁莹送回家,我急忙拦阻,如此三番五次,最后他终于和那位刘小姐上了车。他还打开车窗对我说,有事多联系,并让我一定挑几幅画送到他的画廊去,我含糊地答应着,挥手把他送走了。 055 回家的路上我问梁莹:“刚才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多尴尬呀?” “他只跟你一个人说,我说什么?” “他不也问你来着,那天在美院教室的事,你不吭声。” “他不问这个还好,问这个我更不想理他了。” “为什么?还是为了江葭?” “不是,你知道他带着的那个女孩是谁?” “谁啊?” “刘丹霞,也是美院的模特,和潘灯住一个宿舍,上下铺。” “哦,”我明白了,“潘灯就是和她抢朱晨光?” “对呀。” 我从没见过刘丹霞,只听梁莹说起过,而梁莹多次去过潘灯的宿舍,认识她。 “她在旁边呆着,我怎么说?她肯定跟这秃老头说过不少潘灯的坏话,我是潘灯最好的朋友,我怎么说?” “这小妞怎么跟邓肯搞到一起去了?不会是给他当小情人吧?” “肯定是。我一看他们两人的眼神就知道。” 我倒是没有仔细观察刘丹霞,更没注意她与邓肯之间有什么问题。不过想想也知道,像邓肯这样的有钱人,挂两个小妞再正常不过,而美院的模特本来就是他们这些画商最爱追逐的对象。画商们有这种心理,你画家不是画她们吗?我用她们,比你们更高一筹。再说邓肯也会画画,那次去回龙观的别墅不是就看见了满墙都挂着他的模仿画? “这么说来,邓肯通过刘丹霞,肯定对美院里的模特很了解。潘灯跟江葭闹的别扭,他是一清二楚。” “所以我才什么都不想说,我挺烦他的,一看就知道,没文化。” 我又问梁莹,这次去金卓如家,印象如何。梁莹说,没想到这么一位大画家,住得却很寒酸。我说,真正搞艺术的人都这样,不计较生活条件,不追求享受,活着只是为了心中的艺术。梁莹反问我,你呢,是真搞艺术的吗?我笑道,我要是还给他写这破传记吗? 回到家之后,我们都很疲乏,于是倒头睡去。等我被电话铃声吵醒,已是夕阳西下,梁莹已经去酒吧上班了。 056 电话是老洞打来的,他又约我出去吃饭,我问还有谁参加,他说,有臭鱼和老乐,在航天桥的九头鸟酒家,时间是晚八点。我答应下来。一看表,才六点半,又给朱晨光打电话,告诉他晚八点以后去航天桥九头鸟酒家,到大堂之后就给我打电话,不要带什么凶器,以免把事情闹大,光拳打脚踢就可以了。朱晨光兴奋地答应下来。我告诉他臭鱼也去,臭鱼是他的顶头上司,让他化妆一下,不要被认出来了,他一口应承。 晚上八点我准时赶到九头鸟,其他三位还没到,因老洞没告诉我订的哪个包间,我就在大堂里等着。五分钟之后朱晨光来了,戴一顶遮檐帽,还有劣质墨镜。他上来跟我打招呼,我领他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告诉他在大堂里不要跟我jiāo谈,以免那三位来了撞见。要相机行事,最好是在洗手间里下手,这样影响比较小。 朱晨光问:“那他要不上厕所怎么办?” “我给他灌啤酒,保证让他五分钟去一趟,他一出包间我就给你发短信息,你就去洗手间下手,要不现在你就在洗手间里躲着?” 朱晨光很听话,到洗手间去了。 等我再回到大堂,老洞和臭鱼已经来了,还带了一个外地来的女画家,我们去了楼上的15号包间。我给朱晨光发信息,让他去楼上的洗手间。 我已经听瘦猴说过,老洞新泡上了外地来的一个女画家,想必就是眼前的这位。这位中年fù女个子很高,脸也很长,戴个粉红色的眼镜,抹着紫色口红,一到包间里坐定,就抽起薄荷烟来。她的手指细长,夹着烟卷的五分之四处,抽一口就要在烟灰缸里磕三下,故意做出一副优雅的样子。这些从外地闯京城的画坛侠女,一到北京就首先要找个男人当饭票,最好还能住到人家里去,从而节省好多开销,还能拉上不少关系。老洞长期把住北京机场和火车站的进站口,拦截这样的女画家,时时得手,今天又带着新猎物来朋友面前炫耀了。 老洞开始点菜,问我最近去没去金卓如那里。我告诉他上午带梁莹一起去了,他很高兴:“你小子行啊,这么快就把她带去了,看来那二十万已经在向你招手了。” “我可不是图什么二十万,跟老头子接触多了吧,觉得他也挺不容易的,还真想给他找个好模特。” “去死吧你,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反正你拿了二十万得请我们好好吃一顿!” “没问题。” 正说着话老乐来了,我今天看他就像猫头鹰看到了耗子。他一看见有女人,没等老洞介绍眼睛就直了。臭鱼刚好问我喝什么酒,我说,啤酒吧。因为我一向不敢多喝酒,他们见我如此主动都很意外,自然答应了。老乐冲我笑笑说:“你敢跟我喝啤酒,今天让你好好开开眼界!” 老乐长得瘦不拉叽,却是个橡皮肚子,特别能喝啤酒,今天见我主动挑战,把西装往椅背上一搭,挽起袖子准备开战了。这家伙好吃好喝,还好色,不知道糟蹋了多少良家fù女,今天看老洞带女人来了,更是分外眼红,想在酒桌上树立起自己的男子汉形象,好在老洞之后接着为该女画家提供倒贴三陪服务。 我想起今天上午看到邓肯和刘丹霞在一起,就向臭鱼打听这方面的情况。臭鱼听我问起刘丹霞,笑了:“这小妞啊,你问老乐吧,他比我更清楚。”老乐的脸红了一下,不知道是刚喝了两杯啤酒,还是被点到了哑穴。我听出来,臭鱼在暗示刘丹霞还曾经和这个老色鬼有染。如今他又打起了潘灯的主意,他是想把美院的女模特一个一个全都通吃啊! “这个刘丹霞平时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反正没耽误美院的课就行,别的我都不管,也管不了。像半夜三更出去鬼混,或者通宵不回来,我都有所耳闻,可我怎么管?她们又不是学生,不过是临时工而已,拿校规校纪没法约束她们。” “你把她开了不就行了?” “开了她我找谁去?你以为现在的模特好找啊?这些个女模特呀,上课就要在人前脱得一丝不挂,整天赤条条地面对一大群人,自尊心慢慢就淡化了。出事儿是正常的,不出事儿才不正常,只要不搞大肚子我们就不管,如果搞大了肚子,也就是帮她打打胎,再开除了事。再说了,多少人整天都盯着她们呢?除了有钱的画家和画商,连一些建筑队的包工头,农民企业家,也在她们中间找二nǎi。以前有个路先红,你见过吧?就让一个五十多岁的包工头给包走了,听说还把她父母和妹妹都接到北京来了,包了她们一家。头天晚上还说得好好的,第二天清早就辞职,弄得我措手不及,这不才给你打电话找模特吗?” “原来潘灯就是顶了她呀?”说这话的时候我看了老乐一眼,他面无表情。 “是啊。这些女模特呀,都是乡下来的妹子,好吃好玩,人叫不走,鬼叫飞奔。只要有人请她们吃饭,概不拒绝,人家邀一个人,她们三五个跟着一起去,所以社会关系弄得还挺复杂,出事的机会就更多了。有些人专门靠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找第二职业,像刘丹霞,听说印了张名片,某某文化娱乐公司的公关经理,见人就发一张,等着别人call她。” “她这不是兼职小姐吗?” “那倒不是,顶多是兼职二nǎi,还没到人尽可夫的地步。没发现她到哪个娱乐厅公开坐台,只是经常有轿车开到美院来接她,一出去就是一通宵,大清早再给送回来。我们校方是见怪不怪,睁一眼闭一眼,她们的胆子就更大了,甚至有把男人带到宿舍来睡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3 章 的。” “农民企业家也往女模宿舍钻?住得惯吗?” “那怎么啦?好奇呀,图新鲜呀,什么心理都有呗。” “我看你干脆找几个做台小姐当模特算了。” “不行。小姐们都不愿当模特,说是给那么多人看过就不值钱了,我们也怕小姐进来勾引学生和老师,污染校风,那学校担当不起。要是发现有的模特出去坐台,当按摩女郎,那是一定要开除的。如果没公开出卖色相,只是私下里有若干个情人,我们就不管。” “你这个道具科长,看来还兼任黄色大侦探。” “就是,你以为这个狗屁科长好干啊!”臭鱼“咕咚”下去一小杯啤酒。 这时老乐已经和女画家粘乎上了,啤酒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倒,把女画家弄得面若桃花醉眼惺忪。老洞在一旁劝,老乐也不给面子,女画家还偏偏有点好胜,两人猜上拳了。我决定主动出击,开始给老乐敬酒。老乐肯定嫌我碍事,决定先把我干趴下,再集中精力对付女画家。他与我一口一杯,连着下去三杯,接着又倒满。我感觉胃已经被啤酒挥发的气泡顶住,再喝就要吐了,急忙提出休战,去一趟洗手间。 进洗手间之后,我没发现朱晨光,正怀疑他是不是走了,只见一个“蹲位”的木门打开,朱晨光正端坐在马桶上。我告诉他,老乐已经喝下不少啤酒,再等一会他肯定要来放水的,让他再耐着xìng子等等。我放完水后又用冷水淋了淋头,等胃里的气泡通过打嗝打出来,才回到包间。 老乐这时又与臭鱼干上了,又是连着三杯。他那个小肚子似乎一点都没鼓,酒都灌到哪里去了?战完了臭鱼,他又向女画家挑战。女画家说实在不能喝了,老洞就要代喝。老乐笑道:“你凭什么代喝?你说,你凭什么代喝?你俩什么关系?”并“嘿嘿嘿”地jiān笑。 我说:“老乐言之有理,不过男女有别,男士还是应该有点绅士风度,她喝一杯,你喝三杯怎么样?” “好啊,只要她答应。” 女画家答应了,老乐就连着喝了三杯,啤酒直顺着嘴角往下流。女画家喝了一杯。老乐又喝了三杯,女画家又喝了一杯。然后老乐坐下了,我问老乐:“还敢接着来吗?”老乐说:“我去上趟厕所。” 他一出门,我急忙给朱晨光发信息。发完信息我与老洞碰了一杯,问了问女画家的情况。女画家怎么回答的,我根本没听进去,事后也回想不起来。反正三分钟后,有个男服务员跑了进来,说是有人在洗手间里打起来了,好像是我们的人,请我们过去看看。 我们都跑到洗手间,连女画家都跟了进去。只见老乐躺在地砖上,头发和脸全湿了,衣服裤子也湿了好多地方。查验伤情,面部多处红肿,鼻孔渗出少量鲜血,他的衬衫上也有好多血迹。大家问怎么回事,老乐说,有人打他,把鼻子打破了。那怎么会浑身是水呢?老乐不回答。怎么身上的血多,脸上的血反而少呢?老乐也不说。我到朱晨光刚蹲过的马桶前一看,马桶水全是红色的,看来是朱晨光把老乐按在马桶里洗过头脸,才弄出这样的效果。 我们想把老乐抬起来,老乐却说:“别抬别抬,疼。”问他是哪儿疼,他又不说。不能把他抬走,可要让他一个人在洗手间里躺着吧,我们也不忍心。大家只好一起在洗手间里陪着他,有人想进来尿尿,看这阵势又走了。 老洞问酒店的保安,到底是什么人打的。保安说,是个小伙子,戴着遮檐帽和墨镜,他们也没看清。保安听到惨叫声就奔洗手间来,这个小伙子就从里头出来了,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也不能拦。这个人是谁呢?只有我知道。 过了好一会儿,老乐才坐起来。又过了好一会儿,他能站起来了。我们想把他送医院,他却说不用不用,又放了一次水,才离开了洗手间,下楼出门而去,不让我们跟着。他的这副惨相都让那个女画家看见了,可算是丢了大人。 057 这顿饭不欢而散,与他们分手后我给朱晨光打电话,约他到冰点酒吧聚聚。他说,已经和潘灯一起出来,在往酒吧的路上走呢。很快,我们就在冰点见了面,朱晨光和潘灯都很高兴。 我问朱晨光到底是怎么打的,朱晨光说:“这家伙一进来就小便,刚尿到一半,我从背后拍了他一下,他一回身,尿溅到我裤子上。这下我来了气,照着他鼻子就是一拳,立刻就开了花,打得满脸是血。他问我要干什么,我说,不好意思,刚才让你流了血,现在给你洗洗。一下就把他拽到马桶前面,把他的脑袋按到了马桶里。水‘哗哗哗’地冲,那家伙想喊也喊不出来。但他撅起来的屁股不停地扭,我就用膝盖在他屁股下面顶了几下,他立刻用手捂住裤裆,可能是把他的睾丸给顶疼了。” 潘灯捂着嘴笑,我问:“你跟他说了什么没有?” “没说什么,走之前我就说了一句:小心点,再调戏fù女我就把你阉了!” 我大吃一惊:“这还没说什么?这不等于自我暴露吗?他最近调戏的小姑娘可能只有潘灯一个人,你又是她男朋友,他很容易就想到你了。尽管你戴了墨镜,可身材面相他还是看见了,一对号入座不就发现你了?” “这我倒没想过。”朱晨光傻乎乎地说。 “没准他顺藤摸瓜,还能想到为你提供情报的就是我,你把我也卖了。” “那怎么办呢?” “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等着他来过招吧。” 潘灯在旁边帮腔:“可要不说一句,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挨打,那不是没达到教育的目的?” 我摇摇头,叹息道:“竖子不足与谋!” 058 晚上和梁莹一起回到家里,她还担心地问这事,怕老乐知道真相后会报复我。我劝她不要担心,老乐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朱晨光是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乐未必敢惹。至于我则更不怕他报复,他敢跟我找茬,我就把他的丑事都抖落出来。他毕竟还是文化馆的干部,我一介平民,怕他做甚?说到底是他调戏了潘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难道还好意思鸣冤叫屈吗? 梁莹翻身睡去,我突然想到,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xìng生活了。自从向她提出给金卓如当模特的提议之后,两人的关系无形之中冷淡下来。我不明白,彼此之间有了什么样的心理障碍,只是觉得zuò ài已经变得挺没劲的,今天也是如此。我问她:“今天见了金卓如,你觉得怎么样?” 她勃然大怒地坐起来说:“你什么意思啊?好像不让我给他当模特你就不舒服?” “没有啊,”我分辩道,“你愿不愿意当是你的事,我干吗不舒服?” “你就死了这条心,让老头子死心,也让那个臭婆娘死心!” “你有病吧?”我嗤之以鼻,“现在弄得跟贞节烈女一样,在美院教室的时候干吗给他当模特?” “千年的狗不忘万年的屎,就那么点事你心里永远不舒服是不是?” “你脑子进水了吧?到底是你当模特我不舒服,还是你不当我模特我不舒服?你都说乱了。” “反正我就是不给他当模特,你说什么都没用!” “不当就不当,发那么大脾气干吗?” 我不理她了,她又躺下睡觉。女人心海底针,说得一点没错,真搞不懂她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以前不是说喜欢美术所以才喜欢我的吗?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的时候,梁莹突然搂住我,把头深深埋进我的怀里。我也搂紧她,她轻轻吻我的胸口,让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温情。我去解她的扣子,被她轻轻推开了,意思是只喜欢这么抱着。胸口有点凉,有点湿,似乎是她的泪水。但我没有睁开眼睛,就那么抱着她,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有点害怕。” “怕什么?” “怕你不要我?” “瞎想!” “真的。我老这么任xìng,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胡说八道,你最近挺乖的呀。你不想给金老头当模特,我也不会逼你,你放心吧。” “我不是为这事,就是觉得我们俩不好了。我觉得你要出去找别的女人了。” “瞎说!你要不放心,就多跟我在一起,下次去金卓如家你还去吗?” “你想让我去,我就去。” “好,睡吧。” 我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哄她慢慢睡去。 059 三天之后,我带上梁莹又去了金卓如家。这次事先有约,金卓如亲自接的电话,听说梁莹还会来,在电话那头半天不说话。我们刚拐进胡同,就看见他在门口等着了,如此一位声名卓著的大画家竟然会在家门口翘首企盼我的到来,真让我受宠若惊。 他把我们迎进客厅,坐到沙发上,一副笑吟吟懒洋洋的样子。而梁莹呢,也不像上次来的时候那么羞怯,可以坦然承受金卓如的目光,并且用目光回应他。虽然没有任何jiāo谈,但我感觉他们的心理距离比上一次见面要贴近许多。我已经来过金家好多次,对金卓如的前半生也算是了解比较多的一个人,但我依然感到距离他很远,望尘莫及,遥不可及。梁莹比我离他近,因为她是女孩,因为她是他钟情的模特。 “你今天要我谈什么呢?我已经忘记讲到哪里了。”金卓如对我说,他在看梁莹调整好录音笔,抬起头来望着他。 “解放前您都讲完了,上次倒是讲了一点文革前的事,您刚到美院时的一些情况。” “哦,上次是讲了一点。我回国之后,刚到美院很不适应,不适应当时的教学方法。那时候提出来,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艺术为政治服务,表现工农兵的形象,与我的美术理念格格不入。还提出‘革命画派’,无非就是从苏联搬过来的,特别是苏联美术教育的那套素描方法。你要不这样画,就不革命了,就是反革命,谁敢不这么画呢?于是出现了大量公式化、概念化、千篇一律的作品,搞全国美展,请外国人来参观,老外说,这位画家精力怎么这么旺盛啊,能画这么多作品。他们还以为是一个人画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金卓如又“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对这一套当然很反感,我在巴黎什么画派都见识过了,觉得这是小儿科的东西,如今却被奉为金科玉律,就很瞧不起周围的好多教师,觉得让他们教书简直是误人子弟,无形中招来了不少人的嫉恨,有人不服气,想跟我比试,他的画我随便画,画得比他还好,我的画他一幅也画不出来。于是一帮人联合起来压制我,连有些校领导也这么干,什么画展都不让我参加,可我的作品还是能经常在报刊杂志上见到,让他们恨得牙痒痒。所谓才多见忌、木秀风摧,不论哪个时代都是这个道理。” “那时我最大的苦恼,是画不了人体画。虽然人体素描课因为毛主席的批示没有被取消,但已经严格限制在课堂作业的范围里,绝对不能拿出去发表。我画得再好,也只能放在家里,对于一个画家来说,作品见不了天日,比什么都痛苦。当时我想,要是以后永远都这样,那我的才华不是被埋没了?那时年轻,不懂社会,不懂历史,不知道真正的艺术只能埋没于一时,是无法被永远埋没的。虽然有些绝望,但我没有停止手中的画笔,继续画人体油画,并且尝试用毛笔和水墨来表现人体,开始了最初的探索……” “您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江葭的妈妈?” “那时还没有。认识她妈妈江蒹是在60年。她的名字本来是‘坚强’的‘坚’,我后来给改成了‘蒹葭’的‘蒹’。她原本是个跳高运动员,还在北京市的运动会上拿过名次,后来撕裂了跟腱,就到美院来当人体模特了。文革前美院的模特,要么是运动队退役的运动员,要么是歌舞团年纪大的女龙套,要么是舞蹈学校分配不出去的女学生,都是固定工作,按教职工给待遇。因为有毛主席的批示,大家就觉得人体模特也是干革命分工不同,没有人歧视。一搞文革,全都给否定了,干脆取消了人体教学,说是资产阶级玩弄劳动fù女的东西,我有一个罪名就是玩弄劳动fù女的资产阶级大流氓。江蒹刚来美院的时候,是很受老师和学生尊敬的,和现在美院的风气大不相同。” “您是怎么认识她的?” “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上课的时候。美院的人体课都是我讲,三个年级的都是我讲,所有的模特我都认识。她来上第一堂课,很紧张,但我讲了十分钟之后,她就放松下来,到底是运动员出身,胆子大。我觉得她比较理想,个子高,身体匀称,骨骼清晰,线条流畅,面容也很清秀。因为是运动员,所以肌ròu比别的女模特要结实得多,最接近我在巴黎时碰到的西方女子,我一下子就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一边讲课一边走神,在心里说,我找到了。找到了,就不会放过了。 “下课之后,等她换好衣服,我私下对她说,你的条件很理想,我想请你给我当模特可以吗。她刚到美院,自然很谦卑,马上就答应了。那时候是根本不可能公开发表人体作品的,所以女模特们没有现在的很多顾虑。我就这样抓到了一个理想的模特,而且不用支付任何报酬,简直比巴黎的条件还要好。 “她第一次到我宿舍的时候,为了克服她的紧张心理,我让另外一个女模特陪着她。那个女模特陪了几次之后,她就习惯了,敢一个人来了。我们合作得很好,她很聪明,我一说她就知道应该怎么摆姿势,而且还尽可能坚持到最长的时间。我很注意她的身体状况,让她多休息。夏天宿舍炎热,我浑身是汗,但也不用蒲扇扇风,害怕空气流动会让光着身子的她着凉。冬天虽然有暖气,我的宿舍里依然生着火盆,以防她挨冻。一天的人体写生完毕后,屋子里就充满了煤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4 章 ,害怕中dú我只好在夜里开着窗子,任北风呼啸,躺在三层被子里直打哆嗦。开始的几次她很拘谨,对美术也并不感兴趣,但来的次数多了,渐渐开始欣赏我的人体素描,特别是以她为模特的那些画。她意识到我把她画得很美,也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居然这么美,就更主动更积极认真地配合我。对于画家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一个模特如果只是袒露了她的身体而没有敞开她的心扉,画家就无法把她的精气神凝聚在纸上。一年之后,她到我这里就非常随便了,当着我的面一件一件地脱衣服,在休息的时候还会光着身子来回走动,翻我书架上的那些从巴黎带回来的画册,和我jiāo谈,穿没穿衣服已经不成为我们之间jiāo流的障碍……” “你们就逐渐喜欢上了?” “没有,我连想都没想过。因为58年我就被打成右派,成了半个罪人,哪还会想有人敢嫁给我?当时的社会环境也不允许美院教师和模特谈恋爱,请人当模特画人体画,已经够惹眼的了,再搞上男女关系,那还不要了命吗?即使我有那个心思,也要替她着想,她还不到20岁,我都快40了,年龄上也不太合适。她一个大姑娘什么样的男人找不着,硬要嫁给一个右派?所以我从来没动过心思,与她就是单纯的教师和职工、画家和模特的关系,非常非常单纯。在我们的jiāo往中,也从来没有这方面的意思,连一句话语、一个眼神都没有。” “那后来是怎么有了感情呢?” “说起来你肯定觉得好笑,是因为馒头。” “馒头?” “是啊。那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几年是我们国家最困难的时期,农村饿死了好多人,城市里强一点,北京更强一点,但还是吃不饱。美院虽然没有停课,但只上半天课,上午上课,下午卧床休息,保持能量,免得饿死。也因为下午不上课,我才有大量的时间请她来当模特。我们那时的伙食供应,早晚是一碗稀粥,中午是半个馒头,一点咸菜,教职员工和学生都一样。在她为我当模特的时候,我发现,她吃不饱。当时人人都吃不饱,但男人比女人更容易饥饿,因为生理特征不一样。但她是个例外,她是运动员出身,更不耐饿。她给我当模特的时候,经常掉眼泪,时间长了我才明白,原来是饿得受不了。我想,她给我当模特是额外的工作,要消耗体力,就想把自己的伙食分一点给她。中午的半个馒头,我再掰成两半,这样她给我当一次模特,就可以多吃上四分之一个馒头。” “原来她是为那四分之一个馒头才给你当模特的呀?” “不能这么说,因为开始的时候并没有馒头,后来她也经常不要那四分之一个馒头,让给我吃。但第一次吃那四分之一个馒头的时候,她咬了一口就哭了,因为没力气,只是静静地哭,泪水也不多,但哭得很伤心。我就安慰她,劝她不要哭,我说,我们国家还是有希望的,困难只是暂时的,会过去的,你还这么年轻,会看到祖国美好的未来的。” “她因为那四分之一个馒头而感激你,所以嫁给了你?” “这是最初的原因吧。从她吃馒头后,我们的jiāo流就深入多了。她总说一句话,金老师,你是个好人。但好人只是好人而已,还不是爱人。真正挑明的一次是因为我在画她!》的素描时饿昏了。那天下午我!》感觉特别不好,眼前恍恍!》惚惚的,看她的人体!》都是重影,但我还是坚持着画,画着画着就一下昏了过去。那时候人饿昏了不用送医务室,因为医务室也没有治饿的yào。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她往我嘴里灌水,看我醒过来,就抱住我哭了。她那时也没穿衣服,我也把她抱住了,我们相拥着躺在床上,没有说话的力气,更不可能做什么事,就那么躺着,像两个奄奄一息等死的人。那天晚上,她把自己的一碗粥给我喝了,我才觉得身上有了点力气。后来几次为我当模特,都没吃那四分之一个馒头,我们就这样算是有感情了。” “这样就算恋爱了?” “不是。那时候恋爱是要向组织汇报的,不汇报私自谈恋爱,是要挨批评受处分的,也为人所不齿。开始的一年,我们的感情是秘密进行的,虽然她还是脱得光溜溜的给我当模特,但我们之间居然一点身体方面的接触都没有。真正建立恋爱关系,是在1961年下半年,一次汇报思想的时候,她向组织汇报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汇报,事后问她,她说,既然有了感情,不汇报就是对组织不忠诚。那时候的人就是那样的思想。关系挑明了之后,组织上做工作,不许她和我这样的右派分子恋爱,甚至有人对我说得很难听,说我这个右派分子在勾引她。她家里也很反对,她父亲说,如果她嫁给我,就只当他没生养过这么个女儿,但她后来还是嫁给我了。” “她很坚持吗?” “不是坚持,而是无奈。那时候的风气是,人只能谈一次恋爱,即使只谈过恋爱并没有失身,也被认为是犯了一次错误,别人就不愿意要你了。她既然向组织汇报说跟我谈了恋爱,这事一传开,美院还有谁会要她?她父亲到学校来闹过,闹得她家街坊四邻都知道了,在校外也很难找到对象了。所以这么一闹,她如果不嫁给我,几年之内是肯定谈不成恋爱结不成婚了。” 我笑了笑,对当时人们的思想观念感到不可思议。梁莹也摇了摇头,现在的我们看那时候的人,简直像在看外星人。 “你们当然无法理解了,时代的变化就是如此之大呀。让现在的年轻人再去过那时候的生活,就是十个伟大的毛主席也办不到,这就说明时代进步了。可那时候的人对毛主席无比爱戴,包括我在内,虽然被打成右派,也没怪到毛主席头上。只是因为我是从欧洲回来的,见识过西方,所以看问题的角度会与国内的人不一样,有时候客观一点,但这点客观成了巨大的祸殃,到文革一bào发就在劫难逃了。” 060 “您还没说您是怎么被打成右派的呢。” “那是在57年。3月份的时候,毛主席讲了话,要党外人士大鸣大放,给共产党提意见,给各项工作提意见。美院天天开会,大会小会,要大家提意见,不提意见不散会。我才35岁,没啥政治经验,既然是毛主席号召,就提吧。我提了两条,一是建议要发展人体美术,不仅要在美院开人体素描课,而且要允许发表人体美术作品,把人体画真正当作美术的一个分支来对待,而不仅仅是一个基础功课;二是提倡美术界百花齐放,不要被苏联的素描模式框死了,欧洲的也要学一点,现代派也学一点,什么流派都允许学生学一点,好坏让他们自己判断,自己选择,表现工农兵要丰富多样,不要简单划一,要有深度,就是这些。” “这没什么问题呀?” “是呀。可到了5月份,风向突然变了,要打击右派了,反击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到了下半年,每个单位都要按比例划右派,美院的比例是5%,也就是说,二百多个教职员工,必须划出10个右派,就这样,我被划成了右派。但在57年,对待右派还没有像文革时那样,你还可以做自己的事情,虽然大会小会要被批斗,在人前抬不起头,工作生活都还可以勉强维持正常。可到文革就不一样了,右派离反革命只有一步之遥了,而我又刚好有了那封‘里通外国’的信,最后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和特务嫌疑。” “是罗斯从法国给您写来的信吗?” “是,我还是接刚才的话头说吧。自从江蒹向组织汇报了我们的恋爱关系之后,我和她都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但命运因此把两个人捆绑在了一起。她想和我分手,但又找不着别的对象。而在课堂上她还要当模特,我还要上人体课,还必须经常见面接触。到了62年的春节,大年初三深夜,她突然来我的宿舍,她说,她被家里赶出来了,爸爸喝醉了酒,把她臭骂一顿,赶了出来。她在寒冷的冬夜里徘徊了几个钟头,实在冻得受不了,就来找我了。那时候没有单位的介绍信,根本住不上旅馆,没人收留她,只好来找我。她就在我的宿舍里过夜了,我们也发生了关系。第二天她母亲来找她,发现了我们的私情,把她领了回去,想隐瞒这件事。谁知道两个月后,她怀孕了,那个年月不是已婚fù女,没有单位的介绍信,想流产是根本不可能的。到了这个地步,她家里才同意我们结婚,我当然要对她负责,别无选择,我们就这样结了婚。结婚八个月后,生下了江葭,因为婚后不到十个月就生了孩子,美院还处分了我们。” “这样看来,你们的结合并非完全是感情因素?” “应该说有感情因素,但也有形势所迫的因素,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换了时代,也许就不可能了。婚后的几年我们的感情不错,虽然我戴着右派帽子,她还是很照顾我,为我潜心作画提供了好多生活上的服务,这是我一生中最感激她的地方。到了1965年,罗斯从法国来了那封信,她虽然看不懂,但我们之间的感情产生了裂痕。之前我从未对她讲过罗斯,也从未讲过自己在法国的经历,她觉得受了伤害。” “罗斯在那封信里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罗斯说,她在一份介绍中国美术的杂志上看到了我的名字和作品,知道我在美院,才写了这封信。她后来结了婚,又离了婚,现在带着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在巴黎生活得很艰难,问我的情况怎么样。我没有给她回信,后来我们之间也没有任何联系,现在也不想联系。如果她还在人世,我也不想让她知道她的那封信给我带来了多么大的灾难,因为那不是她的过错。她写那封信的时候,我回国已经15年了,她还没有忘记我,而我几乎把她全忘了。” “江蒹见到了那封信,又向组织汇报了?” “没有,虽然那封信使我们之间的感情有了裂痕,但她还是希望我平安,希望自己有个完整的家庭,希望女儿能健康地成长。如果不bào发文革,那封信也就是一封信而已。可是,文革来了,我毁掉了自己的所有画作,但依然逃脱不了厄运。美院的教师们开始互相揭发,我平时的一些言行,都被揭发出来,那封信也成了一个焦点。” “都是怎么揭发的?” “我们油画教研室有个青年教师,姓郑,平时特别崇拜我,与我走得最近,我们之间无话不谈,看报纸的时候我经常发点牢骚,这些都成了他后来揭发我的材料。比如我看一篇社论,说,大炼钢铁值得肯定吗,58年吹牛皮值得肯定吗,河北徐水简直把牛皮吹破了。还有一次看画报上毛主席的巨幅照片,我说,主席多高兴啊,他要是知道前几年全国饿死了多少人,就笑不起来了……这些话,文革风潮一起,他都做了汇报,我自然成了反革命嫌疑。也是他,还记得一年前有个法国女人给我写信,也作了汇报。美院的造反派就找江蒹查那封信,江蒹就把信jiāo给了他们。造反派也不懂法语,看到外国字母就断定我是特务。这封信居然惊动了公安部,专门派人来查,最后也没查出什么结果,再加上我死活不承认说过毛主席笑不起来的话,所以嫌疑始终只是嫌疑,我成了历史反革命嫌疑和特务嫌疑,被下放到了安徽淮南的陶瓷厂……这以后的事情,我女儿跟你讲过,我就不多说了吧。” 他的讲述嘎然而止,使我和梁莹楞住了。金卓如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似乎很疲倦。 061 有三分多钟沉默的时间,梁莹打算关录音笔了,我才问道:“您为什么不愿说文革期间的事情呢?” “我不愿说。因为文革期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悲惨了,回忆它对我个人来说很痛苦,写进传记里对读者也没什么好处。我不希望中国人都记住文革,世世代代都记住它,而是希望大家都忘掉它,一起向前看。为什么要反复咀嚼痛苦呢?咀嚼痛苦难道对将来有什么好处吗?” “可以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呀。” “吸取教训?那是不可能的。人类的战争已经有几千年,谁吸取过教训不再打仗了?文革的成因也非常复杂,我们这些当时经历的人都死光了,后世一定无法理解。像你们这一代,你们以后的人,肯定无法理解。那又为什么要说呢?徒增你们的痛苦罢了。你们甚至会不觉得是痛苦,只觉得新奇好玩而已,所以还是不说了吧。” “您不说出来,我还是无法理解您不想说的原因。” 金卓如笑了:“我说不说你都不会理解,还是不说吧。来,我请你们去看看我的画。” 他把我们领进了国画室,长桌上正放着一张画,是个年轻的外国luǒ体女人,玉体横陈,彩墨淋漓,有莫迪里亚尼的味道。能用水墨画出这样的油画效果,而且能这么强烈地表现光,真是技艺高超,举世难匹。 整个身体呈橘红色,在睡眠中舒展开。一束光从顶部照shè下来,将人体的弹xìng、体温和骨骼的转折,暖烘烘地映现在画面上。脸庞的红晕,rǔ头的粉红凸显,和双腿的暗红色yīn影,都温柔地打动着每个观画者的心。头发是浓密的,腋毛几乎没有,而yīn毛是稀疏的,这些毛发都令人联想到皮肤下面有血液在流动,一股强大的生命力在静谧的酣睡中奔腾不息。而人体的背影是深黑色,她好像是躺在巨大的压抑痛苦中却浑然不觉。 要是我用毛笔和彩墨来画这样的作品,那就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因为墨水落到宣纸上就会洇开,再也无法涂改,要想恰到好处地表现这样丰富的光影层次和人体各部位的关系,就得一笔也不错。但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是金卓如也不可能。他一定用各种彩墨做了反复修改,但改得不露痕迹,一点都没有留下污迹。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5 章 若我也涂涂改改,那肯定是破绽百出,最后如一个相声里说的那样,把美女画成了钟馗。只有千锤百炼,才能练出金卓如这般不露痕迹的涂改功夫。所以说,画家的高下之别,首先还不在构图和调色,而在于对绘画工具的娴熟运用和准确把握,高明的画家并非不犯错误,而是能在画纸上巧妙地修正自己的错误,这正是凡夫俗子们无法企及的。 “您这画的……是罗斯吗?”我问道。 “是啊,那天跟你讲了罗斯,我就想重现她的形象,就开始画这幅画了。失败了好多次,今天终于完成了。” “画得像她吗?” “像与不像之间吧。毕竟五十多年没见面了,她以前留在我脑海里的影子,早消磨光了。与其说是她,还不如说是我对西方女xìng的总体感觉,我只是在画的时候尽量想着是在画她,如此而已。她是很贪睡的,给我当模特的时候,只要是睡姿,十有八九就会睡着。而她睡着的时候是最美的,最迷人的。” “她是您一生中最爱的女人吗?” “我不知道。其实我这一生,并没有好好地真正地去爱一个人。我不是把爱情放在第一位,而是把艺术放在第一位,把人体放在第一位。为了人体,我什么都可以付出,包括感情,包括生命。在我一生的追求中,爱情放在很次要的地位,所以我对不起那些爱过我的女人,包括高念慈,包括罗斯,也包括江蒹。” “您那次跟我讲罗斯的时候,开始讲得很具体,后来就越讲越粗略了,我总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讲出来。” “是啊,是没讲出来。我们陷得比我告诉你的要深得多,很深很深。她本来是下定决心跟我来中国的,但她母亲坚决反对。当初我们同居时,她母亲一点都不介意,因为这样的事情在巴黎太多了,一个女孩chéng rén了如果没有情人,那才是怪事。但当我们谈婚论嫁的时候,她母亲就很反对,觉得女儿还是找个法国人好,起码要找个欧洲人,怎么能找亚洲人呢?那时候的欧洲人对亚洲人怀着深深的歧视,像她母亲这样一个在战后的巴黎勉强维生的老太太,也那么歧视亚洲人。格拉斯的《情人》,中国人读了不觉得有什么,顶多是被里面的xìng描写所吸引,而在法国,可以想象,一个女孩爱上一个中国人,是多么离经叛道的事情,这才是小说引起轰动的真正原因。” “如果她母亲不反对,你们有可能就结婚了?” “是的,有可能。但她母亲反对我们结婚,她认为我们只能做情人,只能同居,但不能结婚,她女儿哪怕嫁给蒙马特广场上的流浪画家,也比嫁给我体面。罗斯很听母亲的话,我们因而结不了婚。后来,我决定回国了,如果罗斯能跟我一起回国,我就娶她。罗斯起初想跟我走,我们甚至商量过私奔。但她最终还是动摇了,把实话告诉了她母亲,她母亲气得晕了过去。她母亲认为,中国简直就是地狱,她女儿是万万不能去人间地狱里生活的。她到我的宿舍来,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将来即使成了毕加索,也与她们娘俩无关,让我死了这份心。我被激怒了,回骂了她母亲,我觉得她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中国。就是因为我的回骂,我和罗斯的关系走到了尽头。我们仍然很相爱,但已经商量好了分手。她一直把我从巴黎送到马赛港,最后与我吻别,但在吻她的时候,我已经不爱她了,只想着早点摆脱她的注视。轮船启动之后,她仍站在码头上眺望,而我,走进了船舱。我受不了她母亲的侮辱,不是对我而是对所有中国人的侮辱,因此不再爱她了。” “但您在五十年后的今天,还是画了这幅画。” “是啊,她在我们分手十五年后,居然还给我写信,把思念寄到了遥远的中国来。我没给她回信,在她那边是没有任何回音。自从在码头上与我分别,她除了在杂志上看到了我的名字和作品,没有我的任何消息。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在人世,如果在的话,最近几年她肯定应该又得到了我的消息,因为我的不少作品在法国都引起了轰动,不少团体都邀请我到法国去举办画展,但愿她还活着。” “您后来去过法国吗?” “没有,从50年回国之后,我再也没有踏出国门。粉碎‘四人帮’以前是不可能的,后来国门开放,我的画也身价倍增,有条件有机会了,我又不想出去了。我已经很老了,体力精力不济,离开北京到外地转一圈,都累得不行,何况出国?更重要的是我的心态已经老了,觉得出国对我没有任何意义。只要我的作品能出去就行了,我人跑出去有什么用呢?画越来越值钱,导致的后果就是人们越来越不给我画画的时间,好像所有人都盼着我尽量少画点,让各种各样的琐事缠着我。我还想在有生之年多画一点,所以要尽量闭门谢客,销声匿迹,躲在这个小屋里,咯咯……” “如果您去了法国,您还想打听罗斯的消息吗,还想见她吗?” “不想。因为她在我心目中永远是画上的这样,是个年轻温柔的法国小姑娘,而不是她母亲那样凶恶的老太太。我也不想去法国,五十多年了,法国不会是以前的法国,巴黎也不会是以前的巴黎,‘物是人非’,还有‘物是’,如果‘物’都不是了,还去找什么呢?” “她的那封信给您带来了那么大的灾难,虽然不怪她,但起码应该让她知道一下,我觉得。” “还是不知道的好,不是她的过错,何必让她难过呢?我们这都是在说什么,也许她早就不在人世了……”金卓如又笑了,但分明是苦笑。 “我听令爱说,您出狱之后再也没见江蒹,她可是现在还活着呢。” “是,她还活着,还在安徽。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去采访她,也听她说说,不要只听我的一面之辞。” “您为什么不肯见她呢?是恨吗?” “不是恨,我不恨她。她是个普通的女人,本xìng很善良,只是也像普通人一样,很软弱,抵抗不了强梁。但那不是她的错,也不能那样去要求她。我不见她……不是不想见,而是见了没意思。她也不想见我,故意回避见面的机会。有太多和她有关的事情都不堪回首,所以无法见,无法见……” “您要是不说文革的事情,我也弄不明白您不肯见她的原因。” “你又绕回来了!”金卓如显得有些生气,有些不耐烦,“还是不说了吧。来,我们再看下一幅……” 接下来的一幅是城市图景,远方是高楼大厦钢筋水泥的森林,一条柏油路在画面上呈S形,路上有一路走来的汽车和行人。这些行人全是青年女xìng,她们都穿着吊带背心,但却把rǔ房露在外面,下面是超短裙,却偏偏有yīn毛三角区展现出来。只有一位女郎是全luǒ的背影,她与所有的汽车和行人背道而驰,朝远方的地平线走去。 我猜出了这幅画的一些寓意,这是讽刺现世的作品。那些穿着吊带背心和短裙的女郎,因为露出了三点,显得猥琐而丑陋,这样的服装恰恰是为了向世界展示她们的xìng征。而那位全luǒ的女郎,则是人体自然的本真状态,她是那么纯洁,又是那么神圣,正逆着汹涌澎湃的yù望潮流走自己的道路,追求自己的方向,但她的方向恰恰是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金卓如似乎在暗示自己的生存困境:他本来是想在物yù横流的现代社会追求自己纯洁无私的艺术理想,但他的作品又必须通过拍卖会,通过市场标价展示自己的价值!艺术成为商品,必须通过金钱来衡量,这正是艺术家最大的悲哀。 我们又看下一幅。画面的背景正是这间画室,室内的陈设我们都伸手可及,画面上有两个人物,一个是戴着黑礼帽蓄着络腮胡子的画家,正在侧放的画板前涂涂抹抹;另一位是斜倚在软垫上的女模特,她占据画面大部分,摆在观众视线最前面,一些散放的布匹的皱褶从模特的身体上正在滑落…… 梁莹惊叫了一声,回头看我,我也同时看出,画上的那个模特非常像梁莹。眉眼鼻子都像极了,也是瓜子脸形,形体也有梁莹有几分神似,但被拉伸了一些,显得更纤细修长。金卓如看着我们微微笑了,他在暗示,画中的女模特正是梁莹。 “我想给你们看的就是这幅画,是凭自己的记忆画的。”他对梁莹说,“那天在美院教室里,我看到了你的人体,回来以后就想画,但你的形体的处理还拿不定主意,所以没有贸然动笔。上次你来的时候,我又仔细观察,终于想好了,你看怎么样?” 梁莹睁大了眼睛仔细看那幅画,我又看出来,原来那个络腮胡子的画家就是金卓如自己,是他的自画像。那顶礼帽,那把络腮胡子,都是障眼法,让观众无法一眼认出来。画的无疑是他心中向往的一个场景:希望梁莹能到这间画室里给他当模特,所以把自己和梁莹画在了一起。 我看见梁莹的鼻翼不停地翕动,鬓角渗出些微的汗水,她很激动,但竭力在掩饰。从她的目光中,也看不出丝毫的责怪和埋怨,反而是欣喜和感动。 “你知道吗?只有事先征得模特本人的同意,才能发表人体作品。所以我让你看这幅画,是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不同意公开发表它,我就只有把它毁掉了。”金卓如说。 “别毁呀……”梁莹脱口而出。原来她在内心里是希望金卓如画她的,那她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说,死也不肯来给他当模特? 画面上的梁莹,一条手臂放在体侧,非常美,另一只手扬起来放在脑后,非常放松的姿势。她在很自信地展示自己的身体,她的目光平视前方,并不是在看什么物体,而是什么都看不到。她的思绪显然已经脱离开自身,散漫地在画室中飘dàng…… “那就好,那就好!”金卓如连眨了几下眼睛,又展示开下一幅……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点嫉妒,转身去看放在长条桌上的另外一堆画。其中有两幅已经装裱过,我拿起来仔细观察。金卓如对我说:“那是两幅伪作,前几天刚送来给我作鉴定的。” 我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觉得完全可以乱真。 “唉,真是没办法,这些送来给我鉴定的作品,起码有一半是伪作。都模仿得像极了,真要命。我真是不明白,这家伙画得这么好,干吗不自己画,偏偏要模仿我骗钱?他好像盯上我不放似的。” 金卓如已经有两次提到伪作了,更吸引我仔细观察它们。这位作伪者运用笔墨的技法真是高超,起码比我高出数倍,构图也像极了金卓如的风格,难怪这么迷惑人。 “你看这幅,是我一个月前刚画的,现在就有一模一样的伪作被人送来让我作鉴定。小葭跟我说,真迹还押在香港的一家拍卖会没拍呢,他怎么就能看到就能模仿出来呢?真是神通广大!” “这幅伪作是谁送来的呢?” “也是小葭,她说,一个外国朋友买了这幅画,委托她送到我这里,请我鉴定真伪。真是奇怪,他买画之前干什么去了?那时候拿来不就好了?都是这种情况,受骗上当了才拿过来。他假的先出世,就逼得我不得不卖真迹了,否则世人就难以辨别真伪。” “您的画有多少是这样为展示真伪不得不出售的?” “有三分之一吧。我卖画不是为了钱,钱对我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我一天能吃多少用多少?但我还是要名,清白之名,有人以我的名义弄出赝品来,为了以正视听,我不得不把真迹示人。” “您一年一般要卖多少画?” “几幅到十几幅吧。最好的作品我舍不得卖,太差了拿不出手又必须毁掉,但每年又必须卖一些,以免别人以为我不再创造了,真是为难。” “您最好的画,还都在家里?” “是啊,真正自己心仪的作品,我不会卖,我打算死后全部捐献给国家。让国家去处理,或者留在中国,让后来者借鉴,或者卖到国外去换点外汇也行。” “全部捐献给国家?” “对,这是我最大的心愿,咯咯。”金卓如又像个天真的孩童一样笑起来。 “我突然有一个想法,想把您从八十年代开始发表的作品整理一下,弄成图表,这样就可以告诉世人,哪些是真迹,那些是伪作,您说好不好?” “好啊好啊,总结一下也好,这事你就去找小葭吧,她都清楚。” 062 离开金家回去的路上,我和梁莹都没说话。她似乎沉浸在刚才的那幅画中,恍恍惚惚的。不就是让大画家画了一下吗?至于激动成这样?既然这么激动,为什么不答应给他当模特呢?真是搞不懂。 回到家里,我肚子饿了,梁莹下了两碗面条。吃面条的时候我对她说,这老头子真是奇怪,死活不肯说文革的事。梁莹说,他不愿意说那有什么办法,你能去撬他的嘴呀?我说:“我有个办法,肯定行。” “什么办法?” “只要他肯说出文革时的事情,你就答应给他当模特,他肯定同意。” 梁莹“嗤”地笑了:“你以为两件不可能的事情放在一起,就都变成可能了?你去试试看,他肯定不答应。” “你是说,你答应了?” “你去试呀,他答应我就答应。” 梁莹终于松口了,我不知道该不该高兴。我又想告诉她那二十万的事,但还是觉得不能说。好不容易让她答应了,一说岂不坏事?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是江葭打来的。她刚从上海回来,听父亲说我把梁莹带去了两次,让我以后继续带她去。我说,令尊就是不肯讲文革时候的事,我不知道这传记该怎么写。她问,我给你讲的还不够吗?我说,那哪行,比如他在监狱中的四年生活,你是一点也不了解呀。她说,也是。我说:“梁莹已经答应我,只要令尊给我详细地讲讲文革期间特别是狱中的情况,梁莹就可以去给他当模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6 章 。” 我以为她一定很惊喜,没想到她沉默了几秒,狐疑地问道:“小丫头说话有准吗?别我父亲这边答应了,她那里又反悔了?” 我说:“你放心吧,这小丫头片子还是很讲信用的,我肯定能把她摆平。” 梁莹在旁边使劲掐我。 “那好那好,我明天就跟父亲说,他一定很高兴的。只要她肯来,我以前开出的价格和条件都算数的。” 我又问她,有没有一份金老爷子80年代以后出售作品的清单,我想整理一下,这意思已经跟老爷子说过了,老爷子同意。我以为她肯定会满口答应,没想到她含糊其辞,说“我先查查,不知道记录全不全”,令我非常意外。一个画商不知道自己卖了多少画?以我在美术圈内的经历,还没听说过。 063 第二天清晨我被电话铃声吵醒,以为肯定是江葭打来的,没想到是潘灯,她要跟梁莹说话。梁莹接了话筒听她说了两句,就变了脸色,问在哪个医院,挂下电话就穿衣服。我问怎么回事,梁莹说,朱晨光被人打了,打得很严重,现在朝阳医院里,她要马上赶过去。我说那我也去,就穿好衣服和她一起去了。 我们赶到医院住院部504病房,看到潘灯正坐在朱晨光的病床边发呆。朱晨光趴在病床上,下半身光着,缠满了绷带。梁莹过去推了潘灯一把,她才回过神来,抱住梁莹就哭了。 我问朱晨光是让谁打的,朱晨光说,他也不知道,大清早天还没亮的时候,有人敲宿舍门,让他出去一趟,说老家来人了要找他。他就穿好衣服跟那个陌生人走到了校门外,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突然又蹿出两个人,将他一顿拳打脚踢,打完就走了。 “你怎么随随便便就跟陌生人出来?” “我听他口音像我们那地方的,他又说得有鼻子有眼,我家兄弟几个都知道,不由得不信。真是怪了,他怎么知道的?” “那人什么模样?” “个子不高,小平头,瘦瘦的,衣服穿得很破,像个民工,所以我就信了。” “你在北京有几个老乡?” “没啥人,原来一起来的都回家了。” “以前跟家乡人结过什么梁子吗?” “没有啊,没有。” “那你说是谁打的?” “我哪知道?” 我看了看他的伤情,觉得很奇怪。他脸上和上半身没有一点伤,就是屁股和大腿被人打肿了,淤血很厉害,肿得老高,打他的人似乎很有选择xìng,并不想攻击他的要害或让他破相,只想让他卧床不起,这是为什么呢? “会不会是那个老乐找人打的?”梁莹问。 “有可能。老乐找美院的人一问,很容易就能搞清楚你的底细,知道你的家庭状况,把你骗出来。” “我也怀疑是他。”朱晨光说。 梁莹问潘灯,我们能帮点什么忙。潘灯说,医生说他臀部和大腿浮肿的面积很大,要住院治疗,jiāo五千块钱押金。潘灯家很穷,每个月的节余她都寄回家里,所以没什么积蓄,朱晨光只存了五六千块钱,这下全jiāo了,不知道往后怎么办。梁莹说,你们别着急,我们借给你们。 我们拿什么借?我是穷光蛋一个,虽然银行里暂时有五位数的存款,但哪里舍得借给他们?梁莹不知道攒了多少钱,她来北京还不到一年啊,能剩下多少? 梁莹从兜里掏出几百块钱,都给了潘灯,还说这两天内再给她送钱来。她可真是看中和潘灯的这份友情,急难之中两肋chā刀。换了是我躺在那张病床上,潘灯肯帮她吗?我不知道。 我说,朱晨光看起来并没有伤筋动骨,只是皮外伤,不需要住太长时间的医院。医生们为了挣钱,故意要把病情夸大一些,让病人住久一些。朱晨光说“是”,住两天没事就赶紧走人,别躺在这里花冤枉钱了。梁莹瞪了我一眼,很不高兴。 潘灯又说,今天上午后两节她还有课,但朱晨光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实在要人陪护,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美院的课不上,这份模特的工作不知道还保不保得住。她埋怨朱晨光不该逞一时之气打老乐,人家是有头有脸的人,想报复你还不容易,报复一下你受得了吗?表面是在责怪朱晨光,话倒像是说给我听的。 梁莹对潘灯说,你快赶回去上课吧,这里我盯着,你下午再来换我。潘灯假意推辞了一下,就走人了。我陪着梁莹继续呆了一会,梁莹让我跟她到走廊里,对我说:“如果江葭找你,问起请我当模特的事,你就说,让她先给我五千块钱,我好借给潘灯。” 我点头答应,又问她:“你打算长期给这小子陪床啊?” “是啊。” “凭什么呀?” “谁让你给他出主意去打老乐?你拉的屎只好由我来擦屁股了。” “是不是老乐叫人打的还不一定呢。你白天给他陪床,晚上再去酒吧,你受得了吗?再说了,你还准备给金老爷子当模特,时间怎么错得开?拿了人家钱,就不能不为人家工作啦。” “看来只有辞掉酒吧的工作了。” “她男朋友住院,她不辞职倒让你辞职?” “她家里困难呀,丢了美院的工作怎么办?我们的事你就别管了,你走吧,走走走!” 064 我就这样被梁莹哄出了医院,真是郁闷。回家又睡了一会,江葭来电话,说老爷子已经答应了,只要梁莹能来给他当模特,文革的事情他一定有问必答,实话实说。我说梁莹想先从模特费支五千块钱行吗,江葭满口答应,让我现在就来取钱。 我到了广安门外的那栋居民楼里,见到了穿着睡衣来开门的江葭。她刚洗过澡,把我让进屋就自顾自地吹头发,大腿的春光不时从睡衣里闪现出来,晃我的眼睛。五千块钱已经装在一个信封里,放在了茶几上。她一边吹头发,一边对我说:“你好好写你的传记,完稿之后不管出版社通不通得过,我答应你那二十万一定给你。出版社不出,我自己找人出。” 我正告她:“我说动梁莹给令尊当模特,可不是为那二十万,是被他感动了,觉得他真该有一个自己喜欢的好模特。” “行了,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你拿了钱可以走了,明天就让她去老爷子那儿,让她怎么摆就得怎么摆,知道吗?”她走进里屋换衣服去了,我拿了钱出来,到医院jiāo给梁莹,告诉她明天就要去给金卓如当模特了,然后回家继续睡觉。 065 睡到下午四点醒了,梁莹刚好回来,她说,已经去酒吧辞了职,明天就去金家当模特。说得轻松自如,可就在十天前,她还发过dú誓死也不肯去的,女人就是这么善变。她很累,吃完晚饭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我看了会无聊的电视,又脱了衣服接着睡。 睡到半夜,梁莹在床上的辗转反侧惊醒了我。我问她是不是睡不着,她说是,我说,那我就给你松活松活筋骨,手就在她身上摸索起来。她推开了我,说:“我胸口好闷,要不咱们出去走走?” “好啊。”我起身穿衣服,两个人很快置身于深夜的北京街头。 已经进入深秋,夜凉如水,出门时又没多穿衣服,有点哆嗦。可我们不愿再回去加衣服,就在街上快跑起来。直跑到喘起了粗气才停下来,刚好前边有一座天桥。梁莹说,上去吧,我们就一起上去了。 天桥上风更大,梁莹倚住栏杆,头发被夜风吹乱。她说,好冷啊,你过来让我靠靠。我就走到她身边,她靠在了我怀里,我双手搂住她,手指抚弄她的下巴。她的头斜靠住我的肩膀,眼睛被风吹得眯起来,咧着嘴似乎在傻笑。你笑什么?我问她。她说,没事偷着乐。 我看着桥底下来来往往的车流和人流,心里空落落的。两边的高楼大厦,仿佛是这人流和车流的堤岸,闪烁的霓虹则是被撞击出来的波涛。大多数高楼的窗口都是黑的,人们多半进入了梦乡。那些透着灯光的窗口后边,还有人在工作,在玩耍,在jiāo谈,在zuò ài,在做着他们想做的任何事。而我和梁莹,此刻则属于这无边的夜幕。它让我压抑,同它相比,我们实在太渺小了,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梁莹看着桥下,对我说:“你说车里这些人都忙着去哪儿?赶紧回家睡觉得了。” “那你怎么不回家呢?” “我的家在哪儿啊?” “咱那温馨浪漫的小地下室啊。” “那是我的家吗?那只是我暂时的居所,没准儿明天你就赶我走了呢。” “放心吧,只要我还租得起地下室,你就可以住在那里。等我穷得连那儿也租不起了,你再另找别人。” “你就靠得住啊?” “当然。” “呸!”她啐了我一口,“男人靠得住,母猪也会上树。” “那你想住哪儿?” “这么多高楼大厦,怎么就没有一间屋子属于我呢?哪怕有一个窗口属于我也行啊。” “你就把天地当作屋子,所有的人就都是你的家人了。” “可这个屋子一点也不温暖呀。” “不是有我给你取暖吗?”我把她搂得更紧了。 “你说,我去给金老爷子当模特,你一点都不嫉妒吗?”她突然问道。 “那老家伙肯定没有xìng能力了,我嫉妒他干什么?” “讨厌,跟你说正经的!”她从我怀里挣脱出来。 “说正经的我也不嫉妒,不就是给他当模特吗?你又不是没当过。” “这回可是你要我去的,你可别后悔!”她边说边往前走。 “我后什么悔?” “反正我告诉你了,你别后悔!” “莫名其妙。”我跟在她后面,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我们下了天桥,回家去。梁莹肩头一耸一耸地快步走,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她有点陌生。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层透明的隔膜,透明但是无法剥离。她再也不是那个主动送上门来躺在我床上的小女孩了,已经辞掉了酒吧的工作,已经在金卓如那里有了身价,已经可以从江葭手里轻易地拿到钱了。这些对她对我都意味着什么?我根本来不及考虑,也不可能考虑明白。人其实很难凭理智做出什么重大决定,往往是被感觉引诱或者驱使着走到一条路上去,可只要上了那条路,就是过河卒子,再也无法回头。 066 第二天上午我们来到金卓如家,被小保姆直接领到了油画室里。一开门就冲出腾腾的热浪,里头暖气烧得足足的,还开着空调,看来老爷子已经为梁莹脱衣服作了充分的准备。 室内的红地毯上铺了两大块衬布,一是苹果绿,一是玫瑰红。在一个墙角摆了两面屏风,梁莹可以到屏风里头脱衣服。三面墙下都靠着大大小小的画架和三合板、五合板,墙上则挂着金卓如的油画。有一面贴着两个大书架,上面放满了画册。金卓如坐在书架旁边的沙发里,等候我们已经多时。 他看到我们进来,立刻喜笑颜开,因为激动半天说不出话来。我与他寒暄了两句,他告诉梁莹,可以到屏风里面脱衣服,梁莹走了进去,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luǒ体的美人了。 梁莹站到了衬布上,平静地注视着我们。我忽然觉得她那熟悉的身体变得陌生起来。还是她的rǔ房吗?还是她的腰吗?还是她的那两条腿吗?好像都在瞬间变了样子。这是我抚弄过无数次也画过无数次的身体吗?今天我才觉得她是那么美丽,似乎突然放shè出了光彩。是这油画室的环境改变了我的视觉?有可能。我那间地下室窄小、yīn暗、潮湿,而这里宽敞、明亮、干爽。暖烘烘的空气也改变了梁莹luǒ体时的体态,她显得很舒服,也很从容。就连她的那双眼睛,也像是睁大了,流出来的目光都变得湿润了些。 金卓如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尺子,对梁莹说:“我可以量一下你的身体比例吗?” 梁莹点点头,金卓如就拿着卷尺和一把短直尺,把直尺呈水平状态放在梁莹的头顶,让梁莹扶着,用卷尺从背后量梁莹的身高。 “标准的身体比例是,从下巴到rǔ峰是一个头长到一点一个头长,你是一点一个头长。还有,你的腰窝很好看,很深,很圆,上次在美院教室里,我就注意到了,只是没有告诉同学们。” 这“腰窝”是背后腰间的两个胝棘窝,是臀部骶椎骨上方与腰椎连接处的两侧。它们在医学上被叫作“麦凯斯菱”,俗称“腰窝”,在美术界又叫“圣涡”,是理想的人体模特的标志之一。因为只有肥瘦适中、体形匀称的年轻女xìng才可能有腰窝,据说只占所有女xìng的百分之三。它们是女xìng腰部的一双美丽的眼睛,有了这双眼睛,就可以看到美神。梁莹身上的腰窝,我早就发现了,但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它们只是成为好模特的起码条件。 量完身高比例,金卓如又开始量三围,并把测得的数据一一记在纸上。然后他坐回到沙发上,看着梁莹,笑眯眯的。 梁莹也看着他,有点不知所措。是现在就开始画吗?她应该摆什么姿势?她在等着金卓如的吩咐,但金卓如只是专注地笑眯眯地看着他,并没有任何要求。 “您今天是画素描,还是直接画大幅?”我忍不住问道。 “不,今天什么都不画,我要好好观察观察。不过你们放心,模特费从今天就开始付,从现在就开始付。”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笑道,“我是想问您,她应该摆什么姿势,做什么动作,要不然她站在那里不知道做什么好。” “不,不用摆姿势,不用做动作,随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金卓如对梁莹说,“你可以到处走走,看看,看我的画,看书架上的画册,或者听我们谈话都可以,自由活动活动。” “自由活动?”我觉得新鲜。 “对,就是保持自然的状态,我今天只想观察她自然的状态,这是画好一个人体模特的基础,就是要抓到她最自然的精神状态。” “那好吧,”我对梁莹说,“你就在屋子里走走,站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7 章 也行,坐在也行,或者在衬布上躺着也行,什么姿势都摆一摆,让金老好好看看。” “你不要干涉她嘛,”金卓如说,“就让她自己去适应就行了。对她来说,第一步是要适应这里的环境,慢慢放松下来。刚开始谁都不适应,时间长了就好了,她自然而然就会把体形和姿势都摆出来。这样吧,我们不要管她,我给你讲文革时候的事情好了。” “您别误会。我是对令爱说过,以她来当模特为条件,换您讲文革时候的事情,但您别太认真了,用不着这么当场兑现。” “不是要跟你兑现什么,是我们两人现在都闲着没事,不正好抓紧时间谈吗?我一边给你讲故事,一边还不耽误观察她,一箭双雕岂不更好?” “真要今天谈话啊?我可没有带笔记本和录音笔。”我有点慌了手脚。 “那更好了,什么也别记,听我说就行了。” “还是要记一记,”我在屋子里找到几张白纸,又向金卓如借了一支圆珠笔,准备记录。 梁莹这时候有点发呆,她万万没想到金卓如会让她自由活动,一时傻站在那里。金卓如对她说:“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把这里当作你的家好了。” 梁莹想了想,到书架上抽出一本画册看了起来。我看着她完全赤luǒ的背影,想起了莫奈的《草地上的午餐》的名画,画面上的两个男人衣冠楚楚,两个女人则一丝不挂,在一起兴高采烈地jiāo谈,野餐。现在我和金卓如也是衣冠整齐地要进行谈话,一丝不挂的梁莹则旁若无人地翻起了画册,此时要是有个局外人闯进这间屋子,一定会跌破眼镜。 067 因为没有准备,我真不知道该问什么好。想着上次jiāo谈说到哪里?对,说到他被下放到安徽。但我没立刻问在安徽的情况,而是问他:“您真的可以把文革期间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这么大的年纪了,难道会骗你?” “您以前到底想隐瞒什么呢?” “不是想隐瞒什么,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一生都没有。我是怕说出来吓坏了你们这样的小娃娃,也吓坏了读者。你们是幸福的一代人,不应该去体味我们的苦难。” “恰恰相反,我最想知道的就是您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苦难,这些苦难又如何成为您艺术和生活上的财富。” “苦难就是财富?不,苦难并不一定是财富。以前我好像跟你说过。我一生经历过的苦难,特别是文革时的苦难,我希望别人永远都不要经历,特别是你们这些后来者。你们应该生活得比我们幸福,应该一代比一代幸福,这样人类才有进步。不要去经历太多的苦难,我所经历的苦难,如果再大一点,哪怕是一丁点,也许就把我压垮了,就把我弄死了,就不会有我后来的成就了。” “您要是不说出来,我无法相信您的这些话。” “当然要说出来,已经答应了你嘛。至于写不写到传记里,你听完以后自己考虑吧。从哪里说起呢?” “从您到了安徽淮南以后说起。” “好。那是67年春天,北京天气还很冷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到了安徽淮南陶瓷厂,开始了新的生活。江蒹虽然听组织的话,告了我不少密,但还是跟着我一起被下放了。校方曾经问过她,是愿意跟我一起走,还是愿意留。她说,她要跟我一起走,全家三口一起走。 到了淮南后,名义上我是美工技术员,实际上干的却是普通窑工的活,最累最脏的活。窑炉的炉温高达1280度,车间的温度也在50度以上。烘烤瓷碗用的板条上面,放着二十个碗坯,有60斤重,我既要拉板条子,还要捅窑炉,就像个被拧紧的发条,一刻也不得闲。一个班下来,浑身如同抽掉了筋骨,一屁股坐下来就不想起身。到了夏天根本流不出汗来,直接就从皮肤上给蒸发走了,必须一大瓷缸一大瓷缸地喝水,才不觉得渴。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一间破屋子里,据说以前是个废弃的厕所,听说我们要来才改成了住人的屋子。冬天透风,夏天漏雨,根本没法住人。我一个月只拿25块钱工资,要养活一家三口,所以吃的是最差的食物,连作画工具和颜料都买不起了。 “就是这样苦这样累,我心里却觉得踏实,希望能在淮南这个小地方过安安静静的生活,等到局势稳定了再继续追求自己的艺术。以为这里山高皇帝远,远离北京那样的政治中心,日子能好过一点。但我完全想错了,政治运动已经渗透到中国的每一个角落,知识分子根本无处躲藏。而淮南陶瓷厂的造反派们,比美院的学生造反派更加dú辣,更没有人xìng。厂里的高音喇叭里每天都在广播着政治运动的消息,形势越来越紧张,我感到在劫难逃,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想着哪一天就要被抓起来批斗了。这一天终于来了,那天清晨上班前,我正带着小葭在厂区散步,突然被人叫到造反派的指挥部去。刚上到二楼的楼梯上,几个家伙就一拥而上,将我一顿dú打。 “那真是往死里打啊,一个耳光把我从二楼扇到了一楼,拳打脚踢还不算,还用带铜头子的皮带劈头盖脸地乱抽。用一根粗木绑横在我的小腿上,两个人站上去踩;用大头皮鞋猛踢我的后背,还有一个人用水果刀挑我右手的虎口,想把我的右手废了,让我再也不能画画。我不知道怎么和他们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变得这么残暴,这么没有人xìng?就算我真是反革命,就该被这样dú打吗?他们挑我虎口的时候,我就骂,竭尽全力地骂,他们就打得更起劲了,直到把我打昏过去!” 梁莹一直在书架前翻着画册,但她的耳朵在竖着听呢。听到金卓如被dú打,转过身来,坐到了地毯的衬布上,睁大眼睛望着他。我已经听过江葭讲述这一切,所以不像她那么惊慌,但还是屏住了呼吸。金卓如讲这些的时候,并没显得多么愤怒,他的语调依然和缓,像是在述说着遥远的与己无关的事情。 “很快,我又醒过来,因为他们用烟头烫我脑后的颈窝,说我装死。我气得又骂,他们就拿皮鞋踢我的嘴,踢得满嘴是血,吐了好多牙齿,这还不算完,有一个家伙用大皮靴猛踩我的右脚面,只听‘咔吧’一声,我的右脚立刻肿得像猪头,那一瞬间我居然感觉不到疼痛,但知道脚骨一定是骨折。弄得我手脚残废之后,他们才算满意,才把我拖走,关进了他们指挥楼的地下室里。这个囚室只有一丈零八寸宽,挤着十二个人,你的胳膊搭着我的腿,我的脑袋压你的脚。室内散发着汗酸味,脚臭味,还有门口处尿桶里发出的尿骚气味,而我更是被脚伤和手伤疼得彻夜难眠。第二天,我又被捆绑着跪在厂门口,进工厂的每一个人都要朝我身上吐唾沫,连我老婆孩子都被他们威逼着吐!谁要是不吐,那些造反派就横眉立目地怒斥工人们没有同阶级敌人划清界限,唉……” 金卓如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想讲文革的事,就是不想讲这些。因为我爱我的祖国,我爱陶瓷厂的那些工人兄弟,我不想让你在传记里写下他们被逼迫着朝我身上吐唾沫之类的事情。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待我并不差,这些我马上就要讲到。吐了一天唾沫,我又被关回地下室,那天晚上,我想自杀。”金卓如看着梁莹,梁莹也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对视着,“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受不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士可杀不可辱呀!但那些造反派就是要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把皮带钥匙都收走了,还派一个人看着我们这些反革命,防止我们自杀。我靠在墙角,已经饿了两天两夜,想吃东西,又想死,就对墙上的泥皮产生了兴趣。地下室的墙皮大片大片地bào裂,随手就可以扯下一大片。我听人说过,石灰能烧破人的肠胃,就扯下那些墙皮,大口大口地吃进肚子里。很快就感到肚子疼,我想,肠子一定烧破了,我很快就要死了,可以解脱了。但第二天早晨醒了过来,还是觉得肚子疼,排便很困难,一点没有要死的迹象。后来我听医生说,风化过的石灰根本没有杀伤力,偶尔吃少许,还有补钙作用,咯咯……” “您被关在地下室里,有没有想过以前和高念慈一起被关在重庆的地下室里?” “没有,哪里顾得上想那些?就是想死,可又死不了。第二天,所有的反革命、特务、右派都被赶到厂区的马路上,yóu xing示众,然后开大会批斗。我因为右脚骨折,只能用一只脚跳着走,另一只脚只要点地,就会彻骨地疼痛。yóu xing的队伍浩浩dàngdàng,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卖白菜的小商贩,他敲着锣,敲一声喊一句:‘我不该卖白菜,我不该卖白菜!’咯咯……”金卓如笑得很开心,“有些小孩子跟在我们后面,要我们喊他们爸爸,有的人居然就喊了,我没喊,被小孩子追着屁股打。游了半天之后,我们被拉到厂区的广场上,被批倒批臭。造反派用石膏给我铸了几十斤重的牌子,上面写着‘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里通外国的黑特务金卓如’,我的名字上还用红笔打了个大叉。刚才yóu xing的时候,这牌子把我的脖子勒出了血,感觉好像要把我的头勒下来。刚进批斗会场,一个造反队员抡起棍子就砸到我的牌子上,大骂道:‘金卓如你这个狗特务,看你两条腿哆哆嗦嗦的,挺舒坦是不是?’话起棒落,将我的石膏牌子砸碎了,然后他给我换了个纸牌子。我知道,他这是暗地里在帮我啊,一定是可怜我瘸着一只脚还挂这么沉重的牌子。可惜我一直低着头,居然没看清他是谁! “批斗会里有一个老工人喊口号喊错了,本来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居然喊成了‘千万不要阶级斗争’,立刻就成了现行反革命,跟我们站到了一起。还有一个老红军,把‘打倒刘少奇’喊成了‘打倒毛主席’,更是被造反派痛打。他一边挨打还一边自己骂自己:‘我不是人,我不要脸,我是个老混蛋,我从小没上过几天学,大字认不了几个……’他们两人这一闹,成了新的斗争中心,我们倒被冷落在一旁了。这样一直斗到中午,有人给了我一个火烧。我掰开一看,饼心已经被掏空了,里头塞的全是瘦ròu。我也没看清这个给我塞火烧的人是谁,他和那个砸我牌子的人,都是我的恩人啊!在把我押回地下室的时候,居然还有一个人往我兜里塞了十块钱和二十斤粮票,正是他们支撑我继续活下去!” 068 “我们被批斗之后,没有再回地下室,而是被宣布正式逮捕,关进了东山一百号看守所。幸亏被关进了监狱,如果再被这帮造反派斗几天,我可就真没命了。我的罪状是‘现行反革命’、‘特务嫌疑’,嫌疑居然也能被当作罪名,真是笑话!我以为要把牢底坐穿,但只坐了四年就放出来了,出狱之后……” “且慢,”我拦住了他,“你怎么不讲讲在狱中的情况?” “监狱的事情也要讲?” “您可是答应我无所不谈的。” 金卓如沉吟了片刻,说:“好好,那就讲吧。”他显得很不情愿,但也很无奈,因为梁莹现在就赤身luǒ体地坐在他眼前的地毯上,他无法在他心仪的女模特面前食言。梁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觉得她有点像一尊古罗马的女神雕像。她微皱着眉,咬了一点下嘴唇,脸上是宁静中沁透出痛苦的表情,已经沉浸在金卓如讲述的痛苦故事中了。 “我刚被关进囚室的时候,遍体鳞伤,伤口有的红肿,有的溃烂,右手虎口被挑断,腰部也被踢成重伤,尾椎骨的皮ròu早被棍棒捣得紫黑肿胀,一摁就能上下移动。当时我以为,来到东山监狱就只能苟延残喘,过一天是一天了。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我在这里竟遇到了一位guó mín dǎng军队的老军医,他姓应,把我的病全都治好了。他告诉我右脚必须将折断的骨头重新正位,然后捆上夹板才能好,否则就废了。没有任何医疗设备,没有任何yào物,所以我不相信他能给我治好,但人之将死,也就无所顾忌,jiāo给他去折腾吧。他用十几个犯人的竹筷做了个简易的甲板,然后又扯下自己床单的一角扯成布条,准备用来包扎。然后他用双手给我的腿骨正位,没有任何麻yào,我疼得杀猪般大叫,几个力气大的犯人将我按住,不让我动,我几乎昏死过去。他给我正好骨位,迅速上夹板包扎,一个多月后,我的脚真的好了。由于他高明的医术,我这只右脚总算没有落下残疾。真是要感谢他啊,自己也是被关押起来的历史反革命,居然还想着为我治疗,意志真是坚强啊!后来我看到他每天还在监狱里打太极拳,没事还喜欢开玩笑,整天笑脸迎人,感觉他真是不简单。是他给了我巨大的生活勇气,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了……” 后来我发现,金卓如讲述文革时期的故事,对自己受到的迫害总是轻描淡写,而谁谁谁帮助过他,有恩于他,则记得清清楚楚,讲得详详细细,生怕遗漏了。文革中的他确实身处绝境,许多次都听到了死神的召唤,但又总是有人将他从死神手里拉回来…… “进监狱之后我能过上一段养伤的日子,还要感谢监狱的看守所长,她姓史,是一位女同志。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想尽办法将犯人每个月八块钱的伙食费调剂得好一些,而且从不允许打骂犯人。她说,犯人也是人,要对他们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她见我脚有伤,就不让我干重活,有时甚至让我全天躺在床上休息。如果没有她的宽容,即使有应军医,我的脚伤也是不可能好的。脚伤好之前,我右手虎口被挑断的地方长成了一个小ròu球,我试着活动拇指,并不影响功能,吃饭的时候就拿筷子蘸水,在桌子上画画,开始的时候手直抖,连一条直线也画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8 章 出来,但反复练习了多次之后,又可以比较遂心地画画了。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再也不想死了,对生活也不感到绝望了,想着有朝一日要出去,继续画画。但是好景不长,史所长不久之后就自杀了。” 金卓如的眼眸泪光闪闪,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想哭:“因为她对待犯人好,监狱里的管教人员开了他的批斗会,说她阶级立场有问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有人还扇了她的耳光。这个外表柔弱的女人,xìng情居然异常刚烈,为了这一次批斗就自杀了……如果她能活到今天,看到我的这些画,那该多好啊!我一定要把最好的画奉献给她……” 金卓如突然沉默了,沉默了很长时间。对于这样一位八十开外的正在伤心的老人,我不忍心再用提问打断他对故人的怀念,有关史所长的其他状况,我也没有再问下去,他以后再也没有提。我想,史所长与他的关系,就是最单纯的看守和犯人的关系,史所长也许没有在众多犯人中格外在意他,但在他心目中,史所长是他那个阶段的一位女神。史所长让他看到了人xìng中正义、善良、同情弱者的一面,看到了女xìng的温柔力量。对于一个以人体艺术为毕生追求的画家来说,在他人生的重要阶段,如果缺乏这样的女神,他的艺术源泉就真正枯竭了。 梁莹也许是坐累了,也许是不想让我们看到她越来越激动的面部表情,这时侧卧下来,给了我们她的背影。她用手撑着头,从肩胛到膝盖形成了一个弓形的弧线,腰部有一些水纹般的脂肪皱襞,和髋骨的突出部位连接起来。从脊椎到肩胛的三角区肌ròu群,仿佛是一条河流的入海口。那被挤压的臀部像个熟透了的柿子,两条略微分开的蜷曲的腿,还有脚板心的ròu垫,都在挑动着我们的目光。 这个姿势,这个体形,我画过好多次,但我还是能发现许多新的美丽,新的动人之处。在金卓如的眼睛里,能被发现的美就更多了。罗丹同志说过的那句话,现在连小学生都会背诵,但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能懂得那句话的含义。 也许是梁莹的新姿势让金卓如回到现实中,重新平静下来,接着说:“史所长走后,监狱里来了个杨所长,这家伙坏透了,有一双闪着凶光的黄眼珠子。他让炊事员上街买菜,总是捡最贱的买,什么烂了洞的冬瓜,带泥沙的海带,坏了心的白菜,统统像收垃圾一样拉回来,然后不择不洗,剁巴剁巴放进清水里一煮,就捞上来给我们吃。我们时常能够从菜里吃到癞蛤蟆、铁片子,避孕套、月经纸、钢笔管、便秘的屎头子之类的东西,偶尔改善生活吃海带,也是一碗汤菜半碗泥沙。我们每天的粮食定量是八两,而炊事班还要克扣,每顿只能吃到几片地瓜干或一小碗糙米饭,总是饿得眼冒金星肚子吱吱乱叫,一听到米字就会流口水。到后来,我们吃到屎头子就说是黄酱,吃到癞蛤蟆还很高兴,因为吃到了ròu,吃到蛆也是增加了蛋白质和脂肪…… “我们一年只洗一次澡,几十号人挤在一间屋大小、水刚没到膝盖的热水池里,简直成了一片ròu林。身上的污垢像鱼鳞片似的一搓一大把,水很快就成了粘稠的泥浆。烧锅炉的还故意使坏,把水烧得很烫,有人一走进去就晕倒在里面。我的身体很虚,所以只敢站在池边用水撩撩,四年零七个月里居然没洗过一次澡。这些生活上的折磨已非常人可以忍受,更可怕的精神折磨是‘假qiāng毙’。那时候监狱里qiāng毙人是家常便饭,每逢杀人的日子,早上五点就拉铃,几个高音喇叭同时播放革命样板戏。杨所长到监狱里拿手胡乱指,‘你,你,你’,点到的人立刻就被五花大绑,押到刑场上去。七八个人一起跪下,qiāng击手在你身后拉动qiāng拴,你搞不清他要qiāng毙谁。第一次被拉去‘假qiāng毙’的时候,我还以为是真的要杀我,qiāng拴一拉,我眼前一黑,以为与这个世界永远告别了,但两声qiāng响之后,我又被人拉起来,没死!那样的精神折磨啊,直到今天还没有完全消失。我出狱之后害怕坐火车,因为火车车轮与铁轨相撞的声音,像极了拉qiāng拴的声音,我一听到这样的声音,全身都会缩紧,一路火车坐下来,我的精神和心理就像摆在砧板上的ròu让人剁成了ròu馅,所以实在是不敢坐火车了。” “直到今天还会害怕吗?” “会的。那样的‘假qiāng毙’我经历了三次,算是明白了原来我是多么地怕死。每个人都怕死,经历过‘假qiāng毙’,我不相信世界上有所谓视死如归的人。有的人自杀,有的人宁死不屈,那一定是有让他无法活的理由,否则他一定要求生的。在监狱里过着那样非人的生活,但我还是想活,还是怕死,这就是人的本xìng。在监狱里我见到了各种各样的犯人,最特殊的是一个yíndàng的女人,她是那四年里我惟一可以经常见到的女人。” 069 “监狱里还有女人?” “是啊,那是一个很放dàng的女人,以前是一家粮店的记帐员,贪污了大量的粮票和钱,养了不少男人。粮库里摞满了粮袋,她就和那些男人在粮垛上鬼混,每当夜深人静就踩着梯子和男人一起爬上粮垛,肆意yín乐,最终败露。她是个天生的尤物,身材高大,体形健美,皮肤白皙,男犯人们给她取的外号是‘大洋马’。我虽是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但杨所长觉得我的一技之长可以废物利用,就经常让我在监狱里写标语,而大洋马时常被叫出来让看守们玩弄,几乎可以在监狱里自由出入,所以我有好多次见过她。夏天里她只穿短衫,里面没有胸罩,rǔ房几乎快把短衫胀破了,rǔ头挺得很明显。下身穿的是袒露着膝盖的裤衩,露出白得眩目的双腿,光着脚丫子蹬一双拖鞋,走起路来一步一呱嗒。每当她路过男犯人的囚室,男犯人就像饿狼一样嚎叫起来,乱嚷着‘大洋马我爱你’,大洋马就笑道:‘爱你妈的逼,姑nǎinǎi玩的jī bā割下来,也够你挎一篮子的’。” 我没想到如此高雅雍容的老画家,竟然如此直露地转述这样的脏话,显然他已经全然忘记了礼貌和忌讳,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和自白中。我赶紧又看梁莹,她已经转了个身,用面孔、rǔ房、yīn毛和双腿对着我们,听到这样的脏话,也并没有吃惊。 “她的美丽令人惊叹,但她那厚颜无耻的回答更让我惊叹,丑与美竟能如此结合。因为她是我在监狱里能够见到的惟一一个女人体,所以我只能把她当作模特,在内心里偷偷画她。她的确很美,虽然穿着囚服,蓬头垢面,但身体的线条依然掩藏不住,白皙的肤色仿佛是yīn暗的囚牢里的一道阳光。没有画板,也没有画笔,我只能在心里画她。抓住每一次碰到她的机会,仔细观察她,暗想着应该怎样处理她的身体线条,如何选择最佳的角度表现她的美丽。但我更想表达出她的内心世界,我在想,如何塑造一个美丽女人丑陋的内心世界,如何把精神的yíndàng隐寓在ròu体的描述中……我想到了劳特雷克画的那些jì nǚ,也想到了雨果《巴黎圣母院》里的夸西莫多,想了很多很多,正是对她的思考伴我度过了许多漫漫长夜,所以倒是要感谢她。” “你刚才说,她被监狱的看守们玩弄?” “是的。看守们经常别有用心地夜审她,提审前只要准备一个馒头或者再加上鸡蛋,就可以把她拉到床上。在那时的囚牢里,一只馒头就可以当作一面旗帜来挥舞,当作诱饵来勾引女囚犯。等饥饿的大洋马吃下馒头后,她就会乖巧地、小鸟依人地投入对方的怀抱。这种事情是当着所有囚犯的面公开进行的,有时候就把大洋马拉到一间囚室里,连门都不关……”金卓如讲到这里,忽然住了口,他盯着梁莹的背影,不想再说下去,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不堪入女孩子的耳朵的。 “我在监狱里呆了四年多,只有一次,大洋马对我说过话。那是我正在黑板上用粉笔写美术字的时候,大洋马路过,看了我一眼,说,你这个写标语的,眉眼还说得过去,可惜太瘦了,跟搓板一样,像你这样的男人,老娘以前一晚上可以硌坏三个!说完她就走了。我有时想,她真的一点廉耻心都没有吗?还是故意用这样寡廉鲜耻的话语来掩饰内心的虚弱?现在每每想起她来,我都会问:在文革那样一个极度禁yù的时代,怎么会产生这样极端yíndàng的女人?还是极度的禁yù不过是个虚幻的表象?在那个时代,谁说得清多少女孩子就为入个党、提个干甚至离开农村返城就献出贞cāo?在监狱这样一个最专政的地方,发生的恰恰是最yíndàng的事情,这就是当时的中国现实。” “您在监狱里就没有见过别的女人?” “监狱里当然不止一个女犯人,我见过的也不止一个,但能引起我注意的只有大洋马。除了她之外,另一个女人是我的妻子江蒹,她只来看过我一次,是来和我离婚。” “令爱也跟我讲过,直到现在她还恨她母亲。您怎么看呢?她为什么不去监狱探望您?是不能还是不想?” “别的犯人都有亲属来探监,只有我没有。但她是不是能来,我就不太清楚。因为每个犯人都来自不同的单位,每个单位的情况又不同。我想她总不至于一次都不能来吧,她可能是不想来,但我并不怪她。她来看我又能怎样?并不能改变我的处境,只能给她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她毕竟是一个弱女子呀。那天看守告诉我,有人来看我,我吃了一惊,等看到她的时候,本来非常高兴。她问了我几句,然后就告诉我,是来跟我离婚的,然后把协议书jiāo给了我。我只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可以考虑,一分钟后,我就签了字。说来也好笑,那时的规矩是签名前还要写段语录,我就写: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捆绑不是夫妻,然后签了名jiāo给了她,她转身离去了,从此我和她再也没有任何联系。” “出狱以后,有几次我曾在厂区远远地看到了她,她绕着走开了,我也知趣地走开,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但我一直很关心她的处境,是因为我她才从北京来到安徽,并且一直留在了安徽,可以说我改变了她的一生,给她带来了很多厄运。我也试图通过女儿与她联系一下,但她那边一直没有任何回音,女儿也不愿再与她联系,就是这样。” “她同整你的造反派头子结了婚,您一点都不嫉恨吗?” “我不知道她是出于自己的本意,还是被迫的,但她现在还和那个人生活在一起,看来还是有感情的。如果真要恨,在那个时代我应该恨的人实在太多了,怎么轮也还轮不到她呢。我不愿跟你讲文革时候的事情,就是怕读者以为我恨什么人。我不愿去恨什么人,就连监狱里的那个杨所长,我也希望自己能忘记他,而不是恨他。” 070 “他后来还折磨过您吗?” “在监狱的犯人里面,我是身体最虚弱的,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到第四年的时候,我的小腿、胳膊已开始枯干,还不如向日葵的秸杆粗。在被逼写语录的时候,经常饿得两眼发昏,连呼口气都累得慌,为了能坚持,有时不得不偷警犬的饭菜。我们的伙食费是每月八元,警犬的伙食费却是每元七十元,常吃馒头泡ròu。我有时候就趁看守不注意,把粘乎乎、脏兮兮的狗食塞进嘴里……” 梁莹听到这里,趴下了身子,把头侧向不让我们看见的另一侧。她的臀部成为身体的制高点,腰间的皱褶如渐渐散开的涟漪,肩胛骨从皮肤里突出来,肩头还不时耸动一下,似乎受了委屈在暗自伤心。金卓如在向我讲述的同时一直注意看她,看她细微动作变化之后的体态。她的两腿有时抬起来,微微晃动,这时金卓如就会放慢甚至暂停讲述,观察一会儿。 “虽然我的身体虚弱到了极点,但杨所长依然让我和其他犯人一样干重活,有时还把我看作眼中钉ròu中刺,变着法子折磨我。他看我不顺眼,一是因为我长期不能结案,虽然给我带上了反革命和特务的帽子,但是找不到一点事实证据,能证明我曾经反党,曾经里通外国,而我也从不承认自己有什么罪,每次都对他们说,我是清白无辜的,杨所长就认为我是犯人里头的顽固分子;再就是我干活老是拖犯人们的后腿,因为我身体太虚弱了,干什么都吃力,他就想通过惩治我来杀一儆百,杀鸡吓猴,当然,有时候他只是想故意玩弄一下我,就像耍猴一样。” “他都让您干什么重活了?” “监狱院子里有一口大缸,大约有一百多斤重,他把我叫过来,让我把它搬走,搬到院子外面去。我上去搬,可是使尽全身力气,大缸纹丝不动。他就叫过来两个人,把缸抬起来,压在我的背上。我背着等于体重两倍的大缸,挪了几十步,终于挪到了院外,将缸放下。他走出来看了看,琢磨了一下,又说放在外边也不合适,让我再搬回去。又是那两个人把缸抬起来压在我背上,我扛着走了几步,腿一软就载倒在地,那口缸压住了我的半边身子,我一下就晕了过去……过了半小时,我苏醒过来,是几个犯人将缸挪开,将我拽了出来。他们将我拖到树荫下观察动静,还好,我醒过来了,没有被压死。这样的事情还有许多,我就不多说了吧。” 金卓如抬起头来,又端详着梁莹的卧姿,接着说,“等到1971年末,我发现周围的犯人喜欢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议论什么事情,后来一打听,原来是林彪出事了。我也没想到,林彪事件之后,监狱里的犯人一天比一天减少了。许多犯人都被释放了,我渐渐开始盼望,会不会轮到我也能出去。监狱对我的看管越来越松,杨所长也不像以前那样折磨我了,感觉是有戏。又熬了一年,到了1972年底,监狱里的犯人已经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9 章 少了,我觉得我也该出去了。但有一天,我正在晒太阳,突然觉得一股冷气从脊梁沟里窜上来,然后浑身发抖,嘴巴也不停地打得得,我站不住了,就坐下,坐了不久,就昏了过去,我得了痢疾。我一病,杨所长立刻换了脸色,他不肯送我去医院,只让监狱里的卫生员给我开了四片奎宁,一天只吃一片,四天吃完四片就断yào,然后死活不管,让我听天由命。” 金卓如说得依然很平静,但我看到他的手紧紧握成空拳,干枯的手背上青筋毕露:“我就凭自己最后的一点气力熬着,眼看就要油尽灯枯了。经常陷入连续几小时的半昏迷状态,无人管无人问。我在做梦,梦见自己走进了一条长长的隧道里,前面有一点光亮在吸引着我,后面有一股力量,在推着我往前走。也许走到隧道尽头,我就能见到阳光,见到伊甸园,那里的人们都不穿衣服,我能见到许许多多美丽的人体,就像高更到了塔希提岛上……但走过去就回不来,回不来了。如果回不来,我还是希望自己在黑暗中想好了再走,还是暂时留在黑暗中。我就强迫自己,抵挡住背后推着我的那股力量,退回去,退回去……从梦中醒来,头脑清醒了一下,不像以前烧得那么厉害了……几天之后,烧退了,病好了,我奇迹般地活过来了,咯咯!” 金卓如笑了。梁莹突然回过头来,眼睛里亮晶晶的。 “又过了半个月,杨所长单独找我谈话,他告诉我,明天厂里就来人领我走,我经过了四年审查,现在可以回家了。真是笑话,关了四年,居然说是审查,又放出去了。我就这么出狱了,回到家里,只剩下小葭一个人。她长高了一大截,已经十岁了,如果在大街上遇到,我肯定不认识了。我们抱在一起,抱头痛哭……” 正说到这里,小保姆进来说,阿姨来电话了。金卓如起身去客厅里接电话,我才发现,天已经有些黑,我们又谈了大半天。我让梁莹穿好衣服,和我一起出去。我们和金卓如在院子里碰见,向他告辞,并且约好梁莹后天再来。按照先前和江葭的约定,金卓如给她签了个条子,这一天算八小时,江葭要支付八百块钱,金卓如却连一笔也还没有画呢。 071 我和梁莹离开了金家,她对我说,要去医院换潘灯,她已经陪了朱晨光一天了。我们分了手,不久就接到江葭的电话,请我在和平门烤鸭店吃晚饭,并且与我签订版权转让协议。 见到江葭之后,她问我梁莹怎么没来。我说她另外有点事,江葭突然来了句:“是不是去医院了?” 我吃了一惊:江葭是怎么知道的?江葭笑了笑,神秘地反问我:“我是干什么的?美院有什么事情我会不知道?” “你不会还在打朱晨光的主意吧?” 江葭笑得更厉害了,笑完了说:“你要想不让我打他的主意,那我就开始打你的主意啦。” “别介,你还是打他的主意吧。” “今天跟老爷子,谈得挺好吧?刚才老爷子在电话里,说又谈了一整天,把文革都谈完了?” “已经谈到他出狱了,文革时期算是快谈完了,再往下就要谈最近二十年了,重点不再是他的经历和命运,而是他的创作了。因为文革之后,他被平反昭雪,回到北京,生活稳定下来,没有什么写头,要写的是他的创作了,他现在能见到的作品,绝大部分都是在文革后创作的,也就是五十岁以后创作的。” “是啊,以前的创作都在文革前烧掉了,你听老爷子自己讲文革时候的经历,感觉怎么样?” “精彩。” 、】“精彩?”江葭有点吃惊,“没想到你会用这么个词,精彩?比我讲得精彩吗?” 、】“比你讲得精彩多了,特别是在监狱中的情况,会惨到那种程度,我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啊,一定会成为全书中最精彩的章节。” 、】“怎么惨了?监狱里的事儿,老爷子可从来没跟我说过。”江葭很急切地想知道。 、】“等我把今天的录音刻在光盘里,你再自己听吧,”我说,“今天找我到底有什么事,签什么合同?” “版权转让协议呀,”江葭把协议文本递给了我,对我说:“我说话可是算数的,你今天把梁莹弄到了老爷子那里,我今天就跟你签协议,等你把稿子jiāo出来,我就会给你二十万人民币的支票,别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书还一个字都没写呢?你干吗急着跟我签协议?” “原来你不着急,我还以为你肯定会着急呢?这可是二十万呀。” 我看了看协议,文字并不多,除了谈转让协议的条款,关键还有这么一条:我采访到的全部内容,今后都必须经过江葭的同意才能向外界透露,一旦违约,我就要将二十万退还给江葭。原来她这二十万不光是换来梁莹给老爷子当模特,还同时要封住我的嘴。 “你还想封我的嘴呀?” “是啊,吃人的嘴软,你既然吃了我二十万,当然要把嘴给我封起来!”江葭说着伸出了手,在我脸上刮了一下,我躲开了她的挑逗,没让她碰到。 我没有多加考虑,就签了字。封嘴就封嘴吧,我又不想当狗仔队记者。本来就不是为了这二十万块钱才让梁莹去当模特的,现在也不想在协议上与江葭斤斤计较。 江葭接过协议,看了看我的签名,很满意。我对她说:“老爷子那里我采访得也差不多了,接下来主要是他近二十年来创作的情况,上次跟你说过,能不能给我开列一份80年代以后作品拍卖和出售的清单?” “我现在一个拍卖会赶着一个拍卖会,哪有时间去翻家底呀?你已经采访了那么多,先把前面的写起来吧。” “我想等资料和素材都搜集全了,有了总体的印象和构思,再动笔。” “一个字还没写呢,口气倒弄得跟大作家似的。我这里可没什么清单,你自己问他吧。” “他那么大年纪,哪里能记得清楚?还是你花几天时间,好好查查以前的拍卖出售记录,给我整理一份吧。你肯定要留底的呀。” 江葭摇了摇头,笑道:“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让你这样得寸进尺?我现在都有点后悔了,让你知道的事情是不是太多了?” “要写传记,当然是知道的事情越多越好。” “知道太多了也不好,知道多了你就陷进来了,懂吗?” “不懂。” “总有一天你会懂的。”她嘱咐我让梁莹按时到老爷子那里去,并没有吃桌上的烤鸭,就要告辞。我问她,干吗急着走,是不是又新jiāo了个情人,正打得火热?她笑道,趁着跟小白脸分手还没勾到朱晨光的空档期,是想临时jiāo一个来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问她又找了谁,她乜斜着眼睛问:“要不你试试?” “你刚才要是把这一条写进协议里,为了那二十万,我也许会考虑卖身。” “就你这搓板小体格,卖给谁呀?别不知道寒碜了!”她已经买好了单,拎起挎包要走。 “今天怎么想起请我到这里吃饭?”我见她根本没有动筷子,好奇地问道。 她说,刚通过荣宝斋把一幅李苦禅的画卖给了一位日本人。我问是真迹吗,她说是。她走后,我一个人像傻子一样坐了一会,也没吃什么,而是让服务小姐打包,把烤鸭带回去,等梁莹回家后一起吃。 072 回家之后,我一边整理白天金卓如的录音,一边等梁莹。好几次对着显示器低下头去打盹,感到很疲乏。我只是听金卓如讲了一天,就累成这样,梁莹除了听他的讲述,还要光着身子摆姿势做动作,应该更累才对。她现在会不会正对着病床上的朱晨光打盹呢?要不是朱晨光的屁股被打得肿起老高,连坐得都没法坐,我还真有点不放心。她要陪到什么时候呢?不会一通宵吧?尽管病房里还有别的病人,可让自己的女朋友和别的男人一起过夜,我还是觉得没面子。想去医院找朱晨光,但又想,我去叫她走她肯定不会走的,万一在病房里同她吵起来,岂不更没面子?还是就在家里死等吧。 还是考虑传记的写作吧,文革后就主要写他的作品了,首先要列一份清单出来:画了多少画,卖了多少画,多少画出国展出,多少画得了奖,多少画被世界各地的美术馆、博物馆收藏。本来想找江葭要这样一份清单,江葭却说搞不清楚,那我只好自己收集资料开列了,从明天开始就去北京图书馆,详细查看近二十年来的美术书籍和杂志,一定能找到一条清晰的脉络…… 这样想着想着,上下眼皮直打架,终于熬不住了,就和衣闭眼,躺在床上。半夜里感觉有人在给我脱衣服,知道是梁莹回来了,也不想睁开眼睛,就让她脱,脱完之后,我搂着她,一起睡去。第二天我醒来时一看表,上午十一点。 我推醒梁莹,问她是几点回来的,她说是清晨六点。真陪了一个通宵,太辛苦了,我让她接茬睡吧。她却坐起身来,说一直睡不踏实,可能是累过头了,反而不想睡。我就搂着她说话,问朱晨光到底怎么样。她突然笑了,我问笑什么,她不肯说,我就挠她痒痒,逼她说,她终于说:“我给他把尿来着。” “啊?怎么把尿?” “怎么把?就这样把呗。”她抓住我的小鸡鸡,做了个示范。 “啊?你抓他的……” “那怎么办?半夜里他说要撒尿,憋不住了,实在没办法。他屁股大腿都肿老高,一动就疼,两只手不撑住床根本没法抬起来,只好由我把尿壶给他伸到肚子底下,再给他摆放好位置。白天的时候还可以找邻床的一个老大爷帮忙,可深更半夜的,怎么麻烦人家,只好我给他把了。” “你趁人之危占他便宜,他说不出什么来还得谢你,高,实在是高!” “放屁!”梁莹使劲捏了我一下。 “难怪你那么积极主动地去给他陪床呢,我终于找到原因了!” “再说,我捏死你!” “你捏吧,越捏我越舒服……哎呦,你捏哪儿啊?”我疼得叫起来,随即翻身压住了她。 一摸她的肩膀,感觉手被针扎了一下,是静电。既然来电了,爱就不得不做。算起来我们有半个月没正经zuò ài了,今天的感觉似乎很好,摸着她哪里,觉得她的皮ròu都在抖。她的指甲可能是在医院里无聊的时候铰过,尖尖的在我的后背上划来划去,轻微的酥痒刺激得我热情勃发,加重了手指上的力量。我闭上眼睛,今天在金卓如的画室里她的那些姿势,一个一个在我眼前闪现,感到似乎是和许多个她同时zuò ài,一下有了帝王般的感觉。我的手指渐渐深入,她开始了撩人的呻吟。我把耳朵贴在她嘴边,欣赏着动人的音乐。她唱出了一排排的颤音和高音,我终于忍不住了,对准穴位刺进了她的身体。 但自己的器官很麻木,虽然加紧了动作,体内并没有兴奋的感觉。她似乎也意识到了,双手在我的后背、腰间和屁股上撩拨,想激发我的yù望。我想可能是前一天太累了,感觉激发不起来,只好大干快干,加紧节奏。但铁砂掌似乎碰到了太极拳,所有的力量都擦肩而过,被化解为无形。我将她翻过身来,双手用力拍打她的屁股,但她的体内居然变得干涸了。她也不甘心,将我按倒在床上,骑在我身上左右摇晃,上下颠簸,我的两只手在她的腰间和rǔ房上反复折腾,但yù望的潮水退得越来越快,最后只剩下身体在摩擦,彼此完全没有了感觉。 她趴在我身上喘着粗气,我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不知道她是要暂时歇一下再进入第二回合,还是就此罢兵。她将舌头探进我嘴里,我忽然觉得她的口气不好闻,把头侧向一边。她立刻泄了气。翻过身躺在床上,生气地在我肚子上使劲拍了一下。 我和老洞、臭鱼和瘦猴在酒桌上多次谈到xìng爱,他们总说能坚持多长时间,似乎时间是xìng爱的标准。我的经验和感觉却完全不同,觉得时间的长短实在无关紧要。有时候也许只有三分钟,但yù望的潮水汹涌澎湃,两人同时到达了酣畅淋漓的境界,非常舒服。而像刚才那样,即使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双方都没有感觉,又有什么意思呢?而且当我感觉好的时候,梁莹的感觉也很好,我感觉不好的时候,梁莹也提不起劲来,两人的感觉总是同步的。这回本来有半个月没zuò ài了,我憋了这么久,应该很容易早泄才对,没想到却一点都出不来,真是奇怪。 “你是不是刚才听了我给朱晨光把尿的事,心里有障碍?”她问。 “怎么可能呢?我嫉妒谁也不会嫉妒他这么个小孩呀。刚开始感觉很好的,就是进去之后,突然发动不起来了。” “怎么发动不起来?” “不知道,好像铁拳打在棉花上,借不上劲儿。” “那你是怪我了?我感觉一直很好呀,是你刺激不了我。” “我干吗刺激不了你呢?我没问题呀。” “你想什么了?” “什么都没想。” “你进去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就是往里进。” “讨厌!你是不是在想金老爷子呀?” “我没想,你想了?” “我突然想起他说的那个大洋马。” “原来问题在你那里,是你想得不对呀。” “我是想跟那个大洋马学,好好浪一浪,刺激刺激你,没想到你反而没感觉了。” “你那么一想就假了,所以就刺激不了我。zuò ài这种事,两个人最好都跟着感觉走,顺其自然。什么前戏后戏的都没用,高潮是可遇不可求的。” “是,林老师。” “下次注意啊。” “知道了。” 我们俩同时笑起来。记得上次她在美院教室里给金卓如当模特,回到家来我们俩一夜销魂,做到了迄今为止最高的境界。这次她也是给老爷子当模特,我们回来也做,却是这样失败。我有点怀疑她刚才的热情是伪装出来的,她似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0 章 是故意想迎合我,因为一直在观察我的身体状态,所以没把自己的感觉和yù望调动起来,才导致了最终的失败。她内心里可能还是有那种想法,觉得脱光了衣服给别人当模特,挺对不起我的,所以要在床上补偿。想到这一层,我紧紧地搂住了她,心里更爱她了。 “今天你听老爷子讲那些事,是不是哭了?” “没有。” “我都看到了,你躺在衬布上,把脸侧到那边去,怕我们看见。” “我是觉得他太惨了,要是换了我去经历那些事,一定早死了,哪里还能活到八十?你呢?” “我也早死了。所以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说他出狱前那次发疟疾吧,没医没yào的,居然也能挺过来,要是最后这一口气挺不过来,他死在监狱里,今天我们能看到的所有的作品就都没了,他在中国美术史上,根本留不下名字。成功除了自己的努力之外,还要经受得起许多灾难和打击,另外还要有很好的运气,所以说,一个人不努力固然不行,但仅靠自己的努力也是无法成功的。” “你说是不是该相信一点命运呢?命运也许至少有一部分是注定的。” “就算相信命运,命运又是什么呢?就说我吧,我是不是应该经历一次大难,才有希望成功?” “你最在意的是自己的艺术,我最在意的却是自己的归宿,一个可以相伴一生的男人,是你吗?” “我希望我是。” “你决定不了?还是你不相信我?” “我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相信。”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那二十万块钱的事,应不应该告诉梁莹呢?如果现在还不说,就真要永远瞒下去了。将来她真的知道了,会怎么看我?可现在要是说了,梁莹再也不肯去给老爷子当模特,那可怎么办?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 我知道,这个时刻就是我俩关系的分水岭。因为我已经决定了要永远瞒她一件事情,而这件事又迟早是瞒不住的,因为知道的人已经不少了。瞒不下去又要硬瞒,那就只能说明,我并不是很在乎她,起码是没有把她看得比那二十万更重。虽然我不愿这么想,但这是惟一合乎逻辑的解释。 我忽然有了尿意,起身去上厕所,排泄的时候又想起梁莹给朱晨光把尿的事,回来就问梁莹:“你说潘灯陪床的时候,是不是也得给朱晨光把尿?” “应该是吧,朱晨光老打吊针,一天下去四瓶,那么多水灌进去,尿能少得了吗?潘灯跟我说,前几天她晚上陪床的时候,实在困极了,就趴到朱晨光的病床上睡了一会儿。” “那他们没在病床上zuò ài吧?” “放屁,朱晨光都那样了,他做得了吗?” “等他病好了,估计就该做了。” “你老想别人做不做干吗?狗拿耗子,难怪自己做不成呢,报应!” 073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中断了对金卓如的采访,每天都泡在北京图书馆里,查阅近二十年来的美术杂志和书籍,了解各地历年历次拍卖会的情况,对拍卖过的金卓如画作进行统计。至于他的画作在各家画馆、画廊和文物商店出售的情况,实在是无法调查统计,我只走访了北京几家比较大的画廊,获得了一部分资料,聊胜于无吧。不明白江葭为什么不肯为我提供这方面的资料,真的只是怕麻烦吗?还是有意想隐瞒些什么?这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这半个月里梁莹到金卓如家去了五次,每次都算八个小时,加上先前我和她一起去的那次,江葭需支付4800元的报酬,也就是说,借给朱晨光的那五千元住院费算是挣出来了。可金卓如还是一笔都没画。每次他都只是让梁莹脱光衣服,不用刻意地摆姿势,只要在画室自由活动就可以了。这不是拿钱打水漂吗?梁莹说,她就这样干拿钱不干活,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对梁莹说,只要你脱光了衣服让他看,那就是工作,他当然得给钱了。要不然人一个大姑娘凭什么脱光了衣服给他看呀?梁莹骂我,你这张臭嘴,不喷粪就痒痒呀? 我问她老爷子有没有跟她jiāo谈,她说,很少,基本是一问一答,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金卓如只是坐在沙发上静静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不知道想要看出点什么来。到了最近这两次,梁莹实在是闲得无聊,倒在衬布上就睡觉,从上午一直睡到下午,一觉醒来就拿钱走人。我说,你老这么睡,可别着凉了。她说,不会,那屋子里暖气开得可足了,比在家睡还舒服。我说,那你干脆在那儿睡得了,别回来呀。梁莹说,这是你说的,等我真不回来的时候,你可别找我。 最近这两天,我发现梁莹不去医院给朱晨光陪床了,问怎么回事。梁莹说,朱晨光已经痊愈出院了,但因为旷课被美院开除,不能再回美院的宿舍住。朱晨光在北京有个亲戚,暂时住在他亲戚家,正在找房子。他计划先找一份工作,然后租一个小房子住下。 我有点为朱晨光打抱不平,他被人殴打受伤住院了,美院不说关怀照料一下,起码也不能这么绝情吧,以旷课为由开除了事。我打电话给臭鱼,问干吗开除朱晨光,他那叫旷课吗,他是在住院啊。臭鱼说,他也没办法,这是上头的意思,不是为了他旷课,而是怕留着他惹麻烦,谁知道打他的是什么人,以后还打不打,万一哪天给打死了,美院可不想背一桩命案。我说,你这说的是人话吗?臭鱼说,不是人话,但美院本来就不是人,而是一级组织。我家的保姆要出了这事,我肯定要管到底,可美院是个单位呀,单位领导得为单位着想呀,他只能这么办。也就是说,人都是好人,可许多好人组织起来的一个单位,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不干人事儿。 我又想起已经快一个月没和老洞、瘦猴他们几个聚会吃饭了,自从老乐挨打之后,和他们几个狐朋狗友间的聚会就停了。我又给老洞打电话,提出聚一聚,老洞说,你小子刚签了二十万的协议,得请客。我同意了,把他们几个约在广外的一家郭林家常菜的馆子里。 074 老洞这次是一个人来的,我问他那个女画家呢,他说回河南了,现在隔三岔五还来个电话。她家里有老公,所以老洞不敢随便打电话,等着她打过来,这样倒好,省了电话费。等到臭鱼、瘦猴来了之后,我又提起朱晨光的事,骂美院这帮孙子没人味儿。 “你说也怪了哈,”瘦猴说,“老乐挨了打,朱晨光也挨打,这段时间怎么老有人挨打呀?下一个不知道该轮到谁。” “老乐怎么回事,他怎么不来呀?”我问老洞,刚才在电话里我是托他约的老乐。 “他说有事来不了,但我估计是躲着你。”老洞说。 “躲着我干吗?” “怕你再叫人打他呀。”老洞笑了。 “你什么意思?”我脸红了。 “别激动别激动,听我慢慢说,”老洞慢条斯理地说,“知道我们最近几次聚会,为什么没叫你吗?怕你找人揍我们。那天老乐挨打之后,是我帮他联系好医院给送去的,那小子下手可够黑的,打得老乐yīn囊水肿,蛋子都鼓起来了。给老乐看病的还是个女医生,问老乐,睾丸疼不疼,睾丸疼不疼,老乐说,都肿这么大了还搞完疼?不搞都疼。” 大家都笑了。我本来想翻脸,被老洞这么一个黄色幽默也给逗乐了:“你怎么知道是我叫人打他?” “你听我说呀。那天晚上我帮老乐看了病,医生说看完就可以走了,老乐还非得住院,怕命根子真的出问题。我又给他安排住院,可医院床位很紧张呀,真是没办法,最后在走廊上给他放了一张床。我就问他,到底是谁打的,他说他也不知道,我问他最近做了什么亏心事,他说没有,我说你最近勾引了什么小姑娘,他想了半天,才想起跟潘灯这一出。还说打他的那个人当时还说了,让他以后少调戏fù女。我就给臭鱼打了个电话,问潘灯有没有男朋友。臭鱼就说出了朱晨光,再一说相貌身高,跟老乐说的正好对上,就破了案。再一想,朱晨光怎么知道我们在哪儿儿聚会,臭鱼说,潘灯是你007介绍去的,这不就真相大白了。” 我笑了笑:“老乐也知道了?” “知道啦。”老洞说,“小林,不是哥哥我说你,你这事就干得有点不地道了。你想打老乐,这是你俩的事,我们不管,可你也不能当着我们的面呀,起码事先也得告诉我们三个一声,你这么偷偷摸摸地干,不就等于不信任我们三个吗?” “我要是事先告诉你们,你们还不告诉老乐?那我就收拾不了他了。” “那你事后也不能不告诉我们呀,要不是我聪明,很快就破了案,老乐还得怀疑我呢?”老洞说。 “老乐这家伙呀,也是该教训教训了,弄得我很难做人,”臭鱼说,“美院的女模特,有一个算一个,他都想搞一把,一点不给我面子。好多女模特说,我就是给他拉皮条的,让她们去群众美术馆,就是把她们往火坑里推,一个个装得都跟处女似的,你说我替老乐这小子背了多大黑锅,我也早就想揍他了。007这回也算给我出了气,不过方式方法吗,有点问题,应该更巧妙一些,不能让他一分析就能分析出来呀。” “你到底算哪头的?帮他分析的时候有你,现在骂他的也是你,将来把小姑娘继续往他那儿送的,还是你。”我说。 “这老小子吧,也是太恶心了,”臭鱼刚骂完,瘦猴又接着骂老乐,“你说男人吧,谁不花,谁不色?可你花你色,总得有点分寸吧,总得有个程序吧,总得有个礼节礼貌吧。他不,首先是不分人,不看对方是处女还是少fù,烈女还是dàngfù,yòu nǚ还是老娘们,是个女的就想上。上的方式也太简单太直接了,开口三句话,说得满北京都知道,他跟他老婆关系不好,他做过输精管结扎手术,怎么干都弄不大肚子,你说这这这……这也太直接了吧?这哪像一个搞艺术的人说出来的话?” “你们现在这么骂他,当着他的面,又是怎么骂我的?”我问道。 “怎么骂你的?无非是说你小子表面斯斯文文,骨子里诡计多端呗。”老洞说。 “跟你jiāo朋友,后脑勺还得长个眼睛,怕哪天让你lún一闷棍。”臭鱼说。 “没有这么恐怖吧?我对你们三个可是真心的。” “别介,你越这么说我们越害怕。” “信不信由你们了。”我说,“不过我也想问,朱晨光是不是老乐叫人打的?” “绝对不是,”老洞说,“朱晨光挨打的那天,他还在医院里躺着呢。老乐这个人,也就是有点色胆,别的方面胆子小得很,哪敢找人帮他打架?我可比你了解他。” “那朱晨光是谁打的?” “不知道。” “我还是怀疑老乐。”我说。 “不可能,我们也不知道是谁打的,但觉得跟老乐没关系。现在他提起朱晨光还发抖呢,哪里还敢报复?你再别让朱晨光搞反报复了,冤冤相报何时了,老乐也就说了那么几句话,也没把潘灯怎么样,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我们又聊起了别的事,直到曲终人散,可我心里还是怀疑老乐,不是他还会有谁? 075 第二天我和梁莹一起去了金卓如家,我要了解金卓如出狱之后的情况,并向他核实半个月来统计的他的画作拍卖情况。既然江葭不愿为此与我合作,我只好绕过她直接找金卓如了。到金家之后,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是,金卓如拿出了十几张炭笔素描,素描的对象竟然是梁莹。 同我为梁莹画的那些素描比起来,金卓如的素描不是写实而是写意的。显而易见,他画出来的人体比例与梁莹并不完全相符,对她的胳膊、双腿以及rǔ房在躯干的位置都进行了调整。她的胳膊被加长了,双腿也被加长,而rǔ房向下了一点,同时小了一些。她的腹部也被拉长了,呈瓜子形,好像是另一张脸。这样一来,纸上的梁莹比zhēn rén更修长一些,rǔ房就像两个果实,挂在了这棵人体“树”上。 金卓如的素描功力令人惊叹,线条简洁干净,果断从容,每根线条都是经过反复提炼的。我的素描线条,琐碎,繁复,同时显得有些脏,而且过于写实,好像是梁莹的照相底片。我的素描也许更像她,但并不美,而他的素描则把梁莹的美充分展现并且放大出来了。 拿着这些素描,我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我意识到,即使是毕生努力,也不敢奢望能达到他的水平,真是不敢望其项背呀。可以想象他在我这个年龄,从法国巴黎回到北京的时候,已经达到了什么水平,而我到他现在的年纪又能达到什么水平。看到他这些素描,我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真是应该放弃美术创作了,继续浪费时间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是照着梁莹的身体一笔一笔画出来的,而金卓如则是默写出来的。这样的默写能力,有点像下象棋时不看棋盘下盲棋,没有卓越的功力是根本不可能的。梁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素描,嘴角渐渐浮起了一丝微笑,我知道,她完全陶醉了。她真正领略了艺术的魅力,知道伟大的艺术家能把她的美展现到何种程度,能把她塑造得比本人更美。 “您这都是在什么时候画的?”梁莹问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前天晚上。你走了之后,我就感觉自己快等到了。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这个时候,等了很长时间了。我在等,等自己的眼睛突然把你看清楚。前天晚上,把你送出门,看着你的背影,我的眼前一亮,突然感到就要看清楚了。擦了擦眼睛,闭上,还没有。我就等着,等着,马上就要来了。送走你之后,我什么事情都不干,什么话都不说,连晚饭也没有吃。就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等着。一直等到凌晨两点多,你的身体终于清晰起来,我可以自如地控制了,把腿加长一些,把rǔ房调低一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1 章 兴奋在白纸上狂写,在心底呐喊,我找到了,找到了……” 金卓如说出灵感降临的过程,兴奋得像个孩子。 “您习惯默写模特吗?” “我默写的工夫,从重庆时期就开始锻炼,到文革时期,默写就成了惟一的素描练习。特别是在监狱中,根本没有条件画素描,就只能在心里默写了。对于大洋马,坐了四年牢,就在心里默写了四年。等到出狱之后,我曾问自己,还能画她吗。当我落笔画出来之后,突然发现,原来默写比照着模特画在纸上要好得多。看一笔画一笔,会显得匠气,而在心里得到一个完整的形象,一口气画出来,才会生气贯注,笔随意到。因为这样画出来才不是你眼中的模特,而是从你的内心里生长出来的模特,这个模特经过你的心血浇灌,才是你的孩子,才会遗传你的基因,是你心目中最美的样子。” “难怪您让梁莹来当了六次模特,却一笔都没有画,其实每次您都是在心里默默地画呀。” “是呀。我终于画成了,太高兴了,以后我就可以用毛笔或者颜料进行创作了,我会出一批好画的。” “您今天是想画画,还是接受我的采访呢?” “哦,你来一趟不容易,不能让你空跑,反正回答你的问题的同时也能观察梁莹,两不耽误嘛。” 我们jiāo谈的时候,梁莹已经在一件一件地褪去衣衫了。她一点都不羞怯和犹豫,又充满了刚进我的地下室时那样的献身精神。她是一个很有献身精神的女孩,当初为我献身,在美院教室里为潘灯献身,现在则是为金卓如献身。而我能给她的不过是精液,金卓如给她的是每小时一百元的报酬。我也拿她当模特,但画得一无是处,在我那里她与其说是模特,不如说是一个女友,一个伴侣,而在金卓如的画室,她才是真正的模特,是伟大艺术家的灵感源泉。 076 “您讲一讲您出狱之后,一直到现在的情况吧。” “好。出狱之后,我在安徽还呆了六年,直到四人帮倒台,直到1978年,我被彻底平反,调回北京。刚出狱的时候,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吃。花一块钱在路边买了一袋饼干,刚吃了几块,牙花子,腮帮子,全硌出了血。我不敢吃了,由于长期挨饿,我已经失去了咀嚼能力,胃壁也很薄,不少犯人一出来就猛吃几顿,结果把胃撑破了,就死了。头几天我只喝米汤,等体力壮一点才开始进食,慢慢恢复正常。我的头发就像旱地的荒草,稀稀拉拉,又细又黄,老师傅用推子给我推头,推下来的头发轻得像柳絮,半天也落不了地。我一进厂里,大家以为白日见着了鬼,看见我就吓得脸煞白,特别是那些dú打过我的造反派,见着我更绕着走。厂里的风气真是变了,大家对文革的那一套运动都反感极了,厂里的工人都同情我了,还补发了工资。坐了四年牢,补发给我的工资是八百五十元,在当时是个天文数字。那时候谁家能存上一百块钱,就高兴得睡不着觉。出狱后第一次坐公共汽车,真是高兴啊,我也能坐公共汽车了。能看到车上那么多人,还有路边的那么多人。能看到卖冰棍的老太婆,卖布匹的售货员,跟着母亲蹦蹦跳跳的孩子,还有骑自行车的小伙子,车后座还有个标致的姑娘。一下子看到了那么多姑娘,有梳着辫子的,有扎着蝴蝶结的,有梳着刘海的,有穿裙子的,有穿凉鞋的……我真是幸福死了,又可以看到这么多姑娘了,可以画多少画呀!我又可以画画了!” “您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 “是的,新生。我又回到了人间,再次见到了人的世界,这年我整整五十岁了。可我的画呢?以前画的都已经烧光了,我的身体又这么差,我一定要抓紧画呀,我要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我要与自己的生命赛跑,要在生命结束的时候尽量多留下点什么,不然太对不起这大半生的勤学苦练了。那时根本没想到还能活八十多,只觉得能活到六十就不错了,总感觉没几年活头了,时不我待,只争朝夕。我要画!我要画!可我啥都没有,连画画的起码材料都没有。虽说有补发的工资,可女儿这些年的抚养费,在坐牢的时候都没有给,这下一补,补了三四百。两个人要维持生活,用来买绘画材料的钱就很少了。有了钱也不知道去哪里买,在整个淮南市,当时都很难买到油画颜料和画布、画板,只买到了水彩颜料。画国画吧,宣纸实在太贵了,根本买不起,只买了四支毛笔和一些炭笔,在普通白纸上开始了创作。” “是画水彩和素描吗?” “水彩和素描都画,我又试验在普通白纸上画出宣纸的效果。在白纸上用底纹笔先刷上一层水,趁水没干就赶紧画,这样墨色就可以借着水势在纸上渗透,也同样能造成宣纸上那样的晕染效果。但刷水和作画的火候,特别不好掌握,刷水多了,颜色就混成一片,成了‘墨猪’,刷水少了,又达不到宣纸所产生的效果。但我不怕失败,作画就是在千百次失败后达到成功,我一直画了七八千幅,终于能画得像个样子了。可最大的问题是,我还不敢画人体,也没有模特。好在工厂里有几个女工对我友好,答应做我的模特,但只能画着衣的。” “是那个小李吗?” “你怎么知道?” “令爱以前与我聊天的时候讲过。” “对,是她,还有一个小崔,两个女工。回到厂里后,我被分配到车间里和一个班组的姑娘们一起给茶壶、瓷碗贴纸花,小李和小崔就是那个班组的。她们两个很佩服我的艺术才华,希望我能有尽量多的时间躲在家里画画,就每天早上提早上班,把我一天要贴的纸花早早就干完了,车间主任来检查的时候,见我不在,她们就帮我打马虎眼,说我上厕所去了。她们俩见我有时候愁眉苦脸,问怎么回事,我说,苦于没模特。她们俩就说,我们俩给你当模特。她们其实不知道我所说的模特是要脱光衣服的,但即使是着衣的模特,对我来说也很难得,我就把她俩一起领到家里来,画她们。看了我的画,她俩都惊呆了,说我画得太好了。以后她们家里逢到包饺子,还要给我带一碗。开始两人总是同去同来,到后来也敢单独来了,再后来,小李没事就往我家跑,小崔摸到了一个规律,就是只要发现小李不在,就往我家来找,一找准能找到小李。” “她是不是喜欢上您了?” “有那么点意思吧。但我已经是五十岁的老头子,而且还顶着反革命特务嫌疑的帽子,她才二十出头,又是市革委会副主任的女儿,当然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后来她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人体模特,曾对我说过,我要是结婚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在家里拿老婆当模特了。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即使有可能,我也不会同意,因为我来日无多,要把一切都奉献给艺术,没有时间再考虑个人问题了。没有人体模特就没有吧,即使有,那个年代画出人体画来也只能藏在家里,根本不敢给人看,更不要说发表,我又何必去较真呢?能够在有生之年留下一些人物画,即使是着衣的,我也很满足了。即使是着衣的人物画,我也根本不可能发表。那时候,人物画全是一个模子,先勾小稿,再对着模特拍照,然后zhēn rén不要,把照片画出来,再一个一个往画上搬,你说这样画出来的还能叫画吗?可当时就是那个风气,政治决定一切,一切创作方法都要跟政治挂钩。别说人物画,连画几条鱼,也要写上‘力争上游’,画梅花呢,千万不能疏影横斜,一定要枝枝朝上,否则就是‘倒霉’,就是仇恨无产阶级专政,就要挨批斗。我画好了画,也只能藏起来,盼着有一天它们能见天日,盼着自己能活到那一天。我和小李就像父女,亲密无间,但规规矩矩。厂里有些人看出我们走得太近,但因为她是市里大官的女儿,始终不敢干涉。应该说,她不仅是我的模特,同时也是我的保护神,虽然她才二十出头。” “您那时候觉得有盼头吗?” “觉得有。我们厂里有一个造反派头子,还专门请我到他家里去作画。起先我还以为他要整我,进家门一看,桌子上摆着上好的宣纸和湖笔,又惊又喜。多少年没见过宣纸了,也没见过湖笔了,能不高兴吗?他对我说,是请我来画画的。我太兴奋了,提起笔来就画,画了一个上班路上的车间女工。脑子里的模特居然是大洋马,给她穿上工人的衣服就是了。画完一幅他就收起来一幅,我可真是过了瘾了,硬是画了一上午都不觉得累。我那时候有胃病,还有非常严重的痔疮,老要到他家院子里上厕所,拉出的屎很臭,在屋子里都能闻见。她老婆埋怨他,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你fù道人家懂什么?将来他画的这些画,一张少说也要值一百块。他老婆还不信,一百块钱那时候可是普通工人两三个月的工资呢。” “后来这些画流入了市场没有?” “流入了。但这家伙可能没发大财,因为他卖得太早了,可能真是一张一百块卖的,我最早在1982年就看到了不少幅,都是在他家画的。前年有一幅《不爱红装爱武装》,还被送来让我鉴定。我一看,就是在他家画的,真是哭笑不得。是真迹呀!可它比伪作更让我难受。我让小葭不惜代价把它买回来毁掉,可小葭还是说价被抬得太高,没舍得买,唉!” “可这个造反派很有远见啊,知道您的画有一天会值钱。” “是啊,他也算是我那时候的一个知音。那天回家我非常高兴,既然造反派头子都觉得要变天,变天的日子看来是不远了。我这个反革命,又有变天的盼头了。那时候风气真是大变了,厂里的工人们对政治运动很反感,造反派的气势也没了,工人们敢跟他们对抗了。有一次开批斗会,一个女造反派说,金卓如这个玩弄劳动fù女的大流氓,是喝劳动fù女的鲜血长大的。话音未落,一个青年男工人站起来指着她的鼻子说,你是喝男干部的(尸从song)长大的。她气得要死,但也没办法,因为谁都知道她就是靠跟男造反派干部乱搞两xìng关系上台的。他们拿工人没办法,但还敢欺负我,跑到我家里一通打砸抢,把我的画毁了不少,幸亏我藏了一部分,否则几年心血又毁于一旦。我后来对那个仗义执言的工人说,以后他们想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吧,你别为我打抱不平了,你这一骂,她拿你没办法,我可遭殃了。那个工人也只有苦笑……就是这些事吧,直到‘四人帮’垮台,我更有盼头了,觉得自己的问题迟早能搞清楚,共产党不会冤枉我一辈子。果然,1978年,我就平反昭雪了,而且顺利地调回了北京。” 077 “回北京的时候,您没想过把江葭的妈妈也一起调回去吗?” “想过。但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即使我提出来,组织上也不会同意。她就一直留在了安徽,我在监狱里同她签字离婚,是见到的最后一面,我出狱后她一直躲着我,我也没必要特意去见她,连小葭的抚养费,都是组织上转jiāo给她的。她的一生是被我毁了,我有愧于她。我这一生遇到过几个女人,没有一个有好结果,都是我害的。所以回北京后,我下决心再也不结婚了。后来有人给我介绍,也有姑娘主动追求我,我都拒绝了,直到今天。我把自己的后半生非常单纯地献给了艺术,献给了人体美,过得很充实。我五十岁之前耽误的时间实在太多了。回到北京,回到美院,我的人体艺术终于可以重新起飞了。但最初的振翅是非常艰难的,因为好久没有飞翔,真是忘了该怎么飞了。最初那几年,我还不如二十几岁在巴黎的时候画得好。那几年最缺乏的也还是模特。” “回到美院了,怎么还会缺模特呢?” “文革是结束了,但文革给人们造成的思想禁锢,并没有结束。美院百废待兴,师资没有,教具也没有,谁还想得起来招人体模特?而且没有姑娘愿意当模特了,连文革前都不如。文革前,有毛主席的指示,大家都觉得人体模特也是革命工作,同教师一样,只是分工不同,而且给职工待遇。可文革后呢,人体模特只能招临时工,那时候农民还不能进城打工,城里的小姑娘,在父母跟前,谁敢出来干这个?所以人体模特呀,奇缺,奇缺,简直就是没有!我实在没办法,就找来各种各样的画册,照着画册画,从古希腊一直画到19世纪,从欧洲画到徐悲鸿,把能画的都画了,算是重新温习了一遍。那时候现代派还流传不进来,毕加索、马蒂斯还算资产阶级颓废画家呢,其实毕加索是西班牙共产党员。” “您就没画过一个zhēn rén?连着衣的也没有?” “有啊,当然有,着衣的经常画,但那毕竟不过瘾嘛。又过了两三年,到了八十年代初,人体素描课终于恢复了,但人体画还是不让画。人体素描只被当作画画的基本功,但不能出作品,真是荒唐!米开朗基罗算什么?拉斐尔算什么?安格尔算什么?而且请来的人体模特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大爷,就是这位老大爷,也是冲破家人和朋友们的重重阻挠毅然前来的。画了他的素描,只能藏着掖着,连校内都不让挂,真是奇怪!怎么会连文革前都不如呢?我真是想不通。教了一学期,到第二学期,加了个年轻的小伙子,我感到高兴。毕竟年轻的生命才能展现真正的人体美嘛。再到下一学年,听说要来女模特了,我兴奋得一夜未眠,觉得总算盼到了。可见面一看,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fù女,又矮又胖,腿短胳膊短,还挺着个大肚子,活像罗丹的《巴尔扎克》。我真是为那时候的学生感到悲哀啊!好不容易考上了全国著名的美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2 章 学府,居然连像样的人体模特都画不上,这是什么样的时代?这是什么样的社会?难道连几千年前的古希腊都不如?” “幸亏我不是那时候上学的,等我上学的时候年轻的女模特多得是。” “你是八十年代末上学的嘛,我说的是八十年代初。实在没办法,我想自己请模特,可我那时的工资还很微薄,即使有钱也请不到人。人们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衣服,是yíndàng的,下流的,无耻的,甚至连jì nǚ都不如,这种观念直到今天仍然存在。我觉得中国的美术事业,特别要感谢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女模特们,她们是当时思想最先进、观念最开放、最有勇气的中国女xìng,怎么尊敬她们都不为过。我们美院请来的第一位年轻女模特,是名牌大学的一个在校女大学生,她本人是学外语的,但从小在家庭里深受美术熏陶,听说美院奇缺女模特,就决定做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当她褪去衣衫,坐在高高的模特台上,向全班同学展示出纯洁的肌体和年轻的生命时,我真的被深深感动了。快二十年了,终于又看到了这么白皙细腻的肌肤、这么匀称流畅的腰身,这么圆润结实的rǔ房,只觉得缪斯女神醍醐灌顶地给我来了一下子,觉得一线阳光透过沉沉的黑夜照shè了过来!我预想学生们第一次见到女模特,应该有一阵骚动的。结果没有,他们都认认真真地画了起来,一点波折也没有发生。画了两个课时,中间休息了一次,在休息的时候我想和她聊聊天,但看得出她很紧张,不愿说话。到第二个课时快结束的时候,她晕倒了。好在没什么要紧,休息一下就缓过来了,只是太紧张了。” 金卓如讲到这里,梁莹从衬布上站了起来。站直了身体,挺起了胸膛,注视着白发苍苍的老画家。下意识地用手抚弄着rǔ房,像一个刚刚分娩的母亲要把nǎi水挤出来喂养初生婴儿。看来她也要仿效那位敢为天下先的女生,为美术献身了。她似乎忘却了我的存在,忘却了我是她的情人,这让我的心“咯噔”一下,翻了个个儿。 “后来她又来过多次,只要自己不上课,她就会骑自行车穿好几条马路到美院来,给我们当模特。渐渐的她不紧张了,课间休息的时候也跟师生们聊天了。我为她画了好多素描,赠送给她两幅。那时候给的报酬太低了,一课时才一块钱,一个月下来挣不到五十块钱。但我知道她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支持中国的美术事业。但下个学期她没有再来了,听说是在自己的学校里承受了太大的压力,由于学校官方的干涉不得不停止。这件事后来还影响她的毕业分配,她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你等着,我去找找。” 金卓如翻找了半天,找出了几张纸页已经发黄的人体素描:“你看,这就是她。将来这本传记要配chā图的话,一定要选一张她的素描。以今天的眼光,她的条件并不算好,腿不够长,身体也不算很匀称,但她是在那么艰难的时候毅然站出来的女孩子啊!我们不要去提她的名字了,但一定要把她的形象流传下去,应该记住她们。” 078 金卓如说得很动情:“面对这样严峻的局面,我挺身而出,发表文章。在57年我就是因为一两篇文章惹了祸,到了80年,为了人体艺术的生存发展,我不得不再次拿起写字的笔。本来我是只想拿画笔的,我这个人从来没有兴趣研究什么美术理论,但是没有办法啊,形势所逼啊。我就在《美术》杂志上发表了一篇体美是造型艺术的基础》的文章,招来了一片谩骂声。有人说,画luǒ体画只会dú害人民,败坏社会风气。有人说,读了这篇文章才知道世界艺术史上还有叫做‘人体美’的东西,就是女人的屁股rǔ房上面的美,真有这种美,那强jiān犯不就是艺术家了吗,那黄色yín秽书刊不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售了吗?还说人体美是资产阶级道德堕落的表现,人体艺术是剥削阶级玩弄fù女的艺术。这样的言论出自国内赫赫有名的美术评论家之口,刊登在国家权威的美术刊物上!他们说话的口气,真是连当年大骂刘海粟的军阀孙传芳都不如!我真是悲哀,感到这个国家这个社会与外界隔绝得实在是太久了,太闭目塞听了,太固步自封了!不过这篇文章也给我带来了好处,就是引来了诸葛聪对我的拜访。” “诸葛聪?” “你忘了吧?就是1935年我在北平学生军训的时候,引领我走上美术道路的那个人,也是在巴黎竭力劝我不要回国的那个人。” “哦,我想起来了。是他?他后来一直留在法国?” “是啊,旅居三十年,终于踏上了祖国的土地!到1981年,国门开启,国外的华侨开始回国内访问了。诸葛聪已经是享誉世界的大画家,回国后受到了一位副总理的接见。他在被接见的时候提出来,要看几位在国内的老朋友,其中就有我,金卓如。原来我发表在《美术》杂志上的那篇文章,被他在法国看到了,所以回国之前就决心一定要找到我。接待他的中方人员,还没听说过金卓如这个人,需要进行查找,最后是找到了《美术》杂志的编辑,才找到了我。两人见面之后,真是百感jiāo集。自从50年回国之后,整整30年,我们又见面了。这30年我出生入死,所经历的困苦磨难,面对老朋友却说不出来。他送给我他的画作,我呢,万分惭愧。他已经是蜚声世界的大画家,而我却连一件像样的作品都拿不出来。他找我要作品,我本不想给,实在逼得没办法,只好给了几幅。没想到他看过之后,却大声叫好,说一定要把我的作品带回巴黎,让法国画坛重新认识我。我觉得这只是他的偏爱,当时那几幅画也是随手给的,没想到他带到巴黎之后,还真引起了轰动。” “就是这几幅吧?”我从手提包里拿出在图书馆里搜集影印好的资料,jiāo给金卓如,“您看看。” “噢?你从哪里搞到的?看来真是下了大功夫了。”金卓如一幅一幅地翻看起来。 这几幅画都是水墨作品,带有明显的探索风格。从中国古代直到现代,水墨都没有规范的人体艺术,所以金卓如把西方写实的人体造型,特别是莫迪格利阿尼和马蒂斯的构图,用水墨技法表现出来。西方油画讲究表现光,而中国水墨在光影方面先天不足。金卓如用墨的浓淡来体现人体肌肤的细腻质地和光泽,把人体的自然美用西式构图和中式画法表现了出来。这样的画法在水墨方面是勇敢的探索,而又非常容易被西方人接受,且感到新鲜和惊奇,能够在西方引起轰动,也并非偶然。 在《立》这幅画里,一正一反两个女人,一个目视前方,一个回眸来路,似乎表达了画家对过去未来的统一关照,用色用笔很简练明快,寥寥几笔就把人体的曲线勾勒得很美妙。《伏》这幅画呢,画着一个伏在地上的女体,明亮厚重的人体色彩与轻飘虚幻的背景形成明确的冷暖对比。而《梦》这一幅则是一个仰卧的女体,肌肤的色彩如空气般轻柔,淡雅的背景更表达出了梦幻的境界,由于动态选择的精妙和色彩感觉的准确把握,成为金卓如在巴黎一pào打响的代表作。 “这几幅画在巴黎展出后,引起了国际画坛的轰动,评论文章连篇累牍地在国外美术杂志报刊上发表出来。我在美院的宿舍立刻无法清静了,许多大使馆的老外都慕名而来,找我买画。一时间我的口袋里哪国的货币都有,而如何把这些外币兑换chéng rén民币,我还是请小葭弄明白的。我的画越来越值钱,生活也得到了很大的改善,看着小葭把各种各样的电器买回家来,好多还是在友谊商店用外币买的。这时候父亲留下来的这套四合院,也清退了回来。我就离开美院的宿舍,搬到了这里住下。从此就‘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一直住到现在。我就在这几间屋子里画画,而把画作出售和人际来往的事情全都jiāo给了女儿。” “您在八十年代已经有了出国的机会吧?可我遍查资料,却找不到您出国的记录。” “有机会,81年就有。但我一直没有去。巴黎好几次向我招手,我都没去,哪里我也不去。我并不是不怀念巴黎,而是觉得往事不堪回首。即使回到巴黎,那个巴黎还会是三十年前的巴黎吗?三十年前的巴黎,是永远也回不去了,我又何必跑去看那个新巴黎呢?至于其他的地方,我就更不想去了。我不是风景画家,不需要去看山看水,我也不想到处去观光旅游,打点应酬,那只是浪费时间。我要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作画,一直画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最近这二十年,您还需要说些什么?” “没有什么好说的啦,就是在这里,画画,画画,画了再画。画家嘛,除了画画还干什么?至于我画了哪些画,画得好不好,我看你收集了那么多的资料,就不需要我再重复了。对我的作品的评价,你只管去写吧,写你自己的观点也行,写别人的观点也行,笑骂由人吧。要说还有什么话说,我想说,我一直在关注着人体艺术事业。1988年,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人体艺术大展’,掀起了前所未有的人体艺术普及运动,我感到欢欣鼓舞。那几十万人排着长队挤进美术馆,争相观看人体作品的场面,曾让我老泪纵横。真是今非昔比呀,随着国家的日益强盛和国门的开放,人体艺术在中国的发展也很快。个人的作品最后是什么结局,是成为经典还是被人遗忘,我并不是很在意,相比而言,我更在意人体艺术事业的发展,因为人体艺术说到底,是对人的尊严的维护。如果我们认为自己的身体是丑的,是yíndàng的,是邪恶的,我们又怎么能学会尊重别人和尊重自己呢……” 金卓如还讲了很长很长,很久很久,但已与他的身世无关,而是在谈人体美术。只有一件事情必须记述,那就是1993年的一篇文章导致他的心脏病发作。 “有些人的脑袋啊,是花岗岩的,至死不改。到了1993年,他还在发表文章,攻击我的作品,攻击我的艺术观点。他说,人体结构大同小异,要人们追求其美,美在何处?luǒ体是每个人都具备的,美吗?你金卓如觉得美,你脱光衣服自己照照嘛,你的luǒ体美吗?人体素描是个基本功,画好人体只是为了利于着衣动作的创作,为何要大加渲染,去画光溜溜的人体呢?这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吗?在现实中人们会在大庭广众之中光屁股吗?这样的渲染是创作无能还是xìng变态心理?所以他主张,应该收缴销毁我的所有画作,并且对我进行文化和法制教育……看完这篇文章,我的心脏病发作了。我身上有许多病,严重的胃病,胆结石,类风湿xìng关节炎,还有严重的精神衰弱,但没想到又发生了心肌梗塞,经过抢救脱离了危险,但耽误了几个月的创作。” “那是不是您的又一次生死关头?” “是吧,不过那次要是真死了,我没什么遗憾。因为我画出了那么多画,也得到了国际画坛的承认,可以瞑目了。我对那篇文章感到愤恨,并不是因为他羞辱了我个人,而是因为他在否定人体艺术。从古希腊到今天,几千年辉煌的人体艺术,他居然视而不见,真是笑话。我的人体是不美,可梁莹的人体不是很美吗?美不是要发现要创造吗?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一个大美术评论家会不懂吗?那他是怎么当上评论家的?为什么这样的人这样的文章,还能在1993年的中国有市场?1993年啊!不是53年,不是63年,也不是73年,而是93年!他的逻辑,他的论调,他气势汹汹的口气,和文革时打砸抢的造反派有什么区别,和姚文元的大批判有什么区别?我相信我国的人体艺术事业,不会因为他这样的几个人,他写的几篇文章受到什么阻碍,他不过是个跳梁小丑而已,但我,还是快被他气死了,咯咯!” 金卓如又笑了,笑得很天真。我的心却在这样的笑声中微微颤抖了一下,同时觉得心头苦涩,酸楚,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我再看梁莹,她已经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不是坐在我的一侧,而是坐在金卓如的一侧。她看着地板上的衬布在发呆。 079 那天下午从金卓如家里出来,我和梁莹一直手拉着手。同居几个月了,这么手拉着手一路走下去,还是第一次。我几乎已经结束了对金卓如的采访,以后即使去他家,也只是我向他提问,他不会再这样长篇累牍地讲述了。但我却像刚接手这个活的时候那样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写。我能写好吗?他的人生里有太多我无法深入的历史背景,太多我无法体验的生死磨难,他所攀登跋涉的艺术境界,也是我八辈子都无法到达的。我怎么写? 我正发愁的时候,梁莹的手机响了,是潘灯打来的。聊了几句之后她就告诉我,要去找潘灯,她们有事商量。我只好一个人回了家。回到家里,我把手提包丢到一边,又睡上了觉。这两个月来,除了去金家采访,我就是在睡觉。睡吧,睡吧,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 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梁莹推门进来,然后将我摇醒。她说,懒猪快起来,这么早就睡。我揉揉眼,恼怒地问她干什么。她说,有事找你商量。我问什么事,她说,朱晨光没地方住了,他家亲戚要赶他走。我问,那怎么了?她说:“能不能让他在你这猪窝里住几天?” 我一下坐起来:“你说什么?” “让他在你这里住几天?我已经答应他们了。” “啊?我这间地下室十年都没住过别的男人了!” “你也是男的嘛,住几天怕什么?” “可你是女的呀,他住进来,晚上看我们zuò ài呀?” “放屁!我住到潘灯的宿舍去,两人挤挤就行了。” “你才放屁呢!他家亲戚都不让他住,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3 章 凭什么要收留他?” “就住几天嘛,我都答应人家了,他明天就搬过来。你要是不同意,我的脸往哪儿搁?” “你答应的时候把脸放哪儿了?” “反正我答应了!你要是不让他住,我也搬走,再也不回来!” 我沉默了一会,事已至此,无可奈何了:“他住几天呀?” “顶多一星期。” “他们到底怎么考虑的?” “朱晨光急着找工作,可工资低了他又不干,最少要一千块钱一个月,除了会开车,他又没别的技能,哪那么好找?” “怎么不在外边租房子?” “刚住院把钱都花光了,哪有钱租房子?等他找着工作,管吃管住就行了。” “管吃管住还给一千块钱?那我去得了。” “他要找不着,我掏钱给他租房子,保证一个星期以后不住你这里,可以了吧?” “你哪来的钱?” “我给老爷子当模特,江葭不给钱呀?” “给钱也是咱们的呀,凭什么给他租房子?” “咱们?什么意思?你也去当模特了?” 我知道说漏了嘴,不说话了。梁莹去厨房下了两碗面条,吃完之后天也黑了,看了会儿电视,就躺下睡了。可能是因为晚上的口角吧,她自觉理亏,突然煽起情来,抓起我的小鸡鸡玩弄了半天。开始我还硬撑着,终于忍不住了,跟她乱搞起来。也许是因为下午睡了一小觉,我搞得得心应手,她也心满意足,完事后我搂着她,她的头靠在我肩膀上,很舒服。 “明天你就走了,呆会我们再搞一次?”我问她。 “今天晚上感觉挺好,保持这种感觉美美睡上一觉吧。免得你画蛇添足,扫兴收场。” “那就明天早上吧?反正得把一个星期的粮食提前储备起来。” “你是骆驼呀?” 她这个比喻让我陷入了沉思。回想这十年的生活,我还真像匹骆驼,在沙漠里走啊走,走了十年,没有遇到一片绿洲。好在我是骆驼,还没被渴死,也许再往前走走,就能看见绿洲了?金卓如的这本传记,是我的绿洲吗?我又想起白天在金卓如的画室里,脱得光溜溜的梁莹比以前放肆多了,已经可以随便地坐在他的身边,侧着脸盯着他。这半个多月,她一次次去金家,眼见得与老爷子越来越熟,打得火热了。当初她是那么坚定地拒绝去当模特,哪里想到今天会这样? “我发现吧,每次我们一块从老家伙那儿回来,你就xìngyù勃发,这是不是规律?”刚说完这句话我又后悔了,不该挑起无谓的争端。 “你什么意思呀?”她虽然是质问,但说得温柔暧昧,看来还沉浸在刚才的yù望满足中,没来得及变换叫床的调子。 “没什么意思,就是在思考你的xìng生活规律。” “你别吃干醋了,人家都八十多了,你还嫉妒什么?再说,也是你死活要我去的。” “我现在要是死活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了?” “你他妈混蛋!你说去就去,你说不去就不去,我是你的奴隶呀?” “你在床上就是我的一个小奴隶!”我说着翻身又压住她,在她身上乱摸一气,其实是想把刚才的争执用xìng化解掉。她在我背上乱拍乱打,但并没有推拒的意思。我的手尽管瞎忙,心里却担心生殖器官还没有恢复功能,往前一顶,居然硬度还可以。赶紧又顶了几下,顶了进去。 没想到这次做得比上一次更爽,她开始还哼哼叽叽的,后来像个泼fù一样大喊大叫起来。我本来一贯是埋头苦干型的,看她喊得尽兴,也跟着瞎喊一气,还骂了几句脏话,算是为她伴奏。我们都忘了变换姿势,一口气做下来,飞流直下三千尺,真爽啊!干完之后真是人困马乏,很快就睡着了。 080 第二天,我们尚在睡梦中,就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稀里哗啦地穿衣服起来开门,潘灯和朱晨光已经提着包包站在门外。我把他们让进屋子里,梁莹还没叠好被子。潘灯为了讨好我,主动去厨房做早饭,其实他们已经吃过了。朱晨光很腼腆,坐在椅子上低着个头,好像干了什么坏事。我问他到底要住多久,他说,顶多一星期,他一定能找到地方搬出去。我不吭声,他又说:“林哥,你不是说过想让我给你当模特吗?这下倒行了,我可以给你当模特了。” “我说的可是你和潘灯一起当。” 潘灯在厨房里,朱晨光说:“她,她可能还有点不好意思吧。我去跟她说说。”正说着呢潘灯提着折叠桌子过来了:“什么不好意思?行行行,吃完饭我俩就一起给你当模特。” 我和梁莹吃了起来,才知道他们两个已经吃过了,原来潘灯是专门给我们做的饭,倒有点受宠若惊了。潘灯说,莹莹姐帮了我那么多忙,我做顿饭算什么。我问潘灯,光她帮忙,我就没帮了?我不是帮你出气,把那个老色鬼给揍了吗。梁莹说,你还说呢,不揍他小朱还摊不上住院呢。我突然想起老洞他们的分析,朱晨光并不是老乐叫人打的。本想告诉他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吃完饭之后,梁莹又收拾东西,提着包和潘灯一起去美院,要在女模宿舍里安营扎寨了。地下室里剩下两个大男人。我问朱晨光伤都好了吗,朱晨光说早就不碍事了。又干坐了一会,他提出现在就给我当模特,我同意了。他把衣服脱了个精光,我先看他屁股和大腿上的伤怎么样,居然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古代衙门里打板子,衙卒能只伤皮ròu不伤骨头,可这三个哥们,居然还能不留疤痕,莫非是让武术专业人士? 好多天没拿过画笔,手还真是生得很。也有多少年没画过男模特了,一笔下去至少要用三下橡皮,很快,画纸就让我涂改得脏乱不堪。越画越丧气,想起金卓如画梁莹的那些素描,人家都是一笔下去一气呵成,绝没有涂改,而且是默画,居然也那样准确。我这只笨手啊!我这个猪头!真想用笨手狠狠打猪头几下,当着朱晨光的面又不好意思。 画了没几张,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我急忙让朱晨光穿好衣服,然后才去开门。一看原来是潘灯,怎么回来得这么快?潘灯说,快什么快,说好了给你当模特的呀。我又往她身后看,没有看到梁莹,就问梁莹哪去了。潘灯说:“她说有事,要到晚上才工作完,然后直接去美院宿舍,不过这边来了。” 她能有什么事呢?无非就是给金卓如当模特呀。昨天去了今天又去,怎么去得勤了?以前的约定,是隔一天去一次,什么时候改了?而且昨天我和梁莹一起去的,没听见她跟老头子说今天也要去呀。 带着满腹心事,我把潘灯让进屋,她一边走就一边宽衣解带起来。我紧张地问她干什么,她说,脱衣服呀,你不是要画吗?我说,那也不能这么随便脱呀,到卫生间里脱好了再出来。她说,不用脱裤子放屁费那二遍事了,反正要给你看的嘛。等走到屋子里对着朱晨光,她已经脱得只剩下胸罩内裤了。 朱晨光倒是穿戴整齐,潘灯把最后的内衣也脱了,又来帮朱晨光脱。朱晨光也很自然地接受,两人一起脱。看着这情景我醒悟:他们出院以后就上过床了,否则不可能这么随便的。想来也是,在医院病房里朝夕相处,感情难免要加深。女人的天xìng就是喜欢照顾别人,潘灯在给朱晨光陪床的过程中,还得为朱晨光把尿,身体的秘密一捅破,xìng方面的好奇心就成倍的增加,出院后也就水到渠成地同床共枕了。 我决定给他们摆个美一点的姿势,让两人都侧对着我,朱晨光只露出背影,潘灯主要露出正面。朱晨光的一只手搭住潘灯的腰,潘灯的一只手则放在朱晨光的肩上。看起来有点像跳舞,将跳还未跳,正要搂在一起的姿势。这是个寓静于动的好姿势,正好表明两人此时的关系:已经有了xìng关系,但彼此对对方的身体还觉得新鲜,还感到好奇,还有些陌生。他们的目光正好彼此对视,可以jiāo流。让他们这样互相看着,互相勾引着,但当着我的面又得装出童男童女的纯洁表情,我觉得好玩。 未动画笔之前,我先欣赏欣赏他们的luǒ体。潘灯的rǔ房比以前见到的似乎要坚挺许多,是这一两个月被朱晨光抚摩过的缘故?她的另一只手遮掩住yīn部,看起来反而更xìng感。腰还是粗了点,但屁股圆滚滚的,皮肤又那么白皙,是四川的云雾天气制造出来的。而朱晨光的脊背肌ròu结实,骨架清晰,脊椎陷得颇深,微黑的皮肤也让我很满意。他的屁股不大不小,臀大肌也很结实,大小腿的黑白灰层次都很流畅,一条线下来,让我画得颇为兴奋。我想以他们为模特画一幅亚当夏娃谈恋爱的画,题目就叫作——“人间第一首诗”。 画到一半我有些尿意,去上厕所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看到潘灯遮挡yīn部的那只手,悄悄捏了一下朱晨光的小鸡鸡。等我尿完回来,朱晨光满脸通红,一定是担心突然勃起让我笑话。 我画了两个多小时,中间休息过一次,潘灯熬不住了,要求收工。尽管画得还不尽兴,只好答应她。她说下午还有节课,穿好衣服就走了。朱晨光也摆得很累,我让他躺下休息。又在画纸上补了几笔,然后做饭,做好了叫朱晨光起来一块吃,吃完他又接着睡,我又在素描上补了几笔,也在他身旁睡下了。已经多年没和男人一起睡过觉,这下又要体验一个星期,也算是收获吧。 不知睡了多久,又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又是潘灯。我这一天真是被她烦死。她说你们怎么还睡呀,就去厨房做晚饭了。不知是想孝敬我,还是心疼朱晨光,反正我就跟着朱晨光一起享受吧。这几个月老吃梁莹做的饭,猛然换了厨师,也就换了咸淡,让我觉得很香,很好吃,忍不住夸了潘灯几句。潘灯有些得意,说,你觉得好吃,那我明天还来做。 我们吃完饭,潘灯就走了,临走前说,明天只能下午来。她还要天天来?我真是烦死。晚上睡觉时因为身边突然换了个男人,死活睡不着,朱晨光也是。我们就聊天。 081 男人聊天无论开头多么海阔天空,最后总要归结到女人和xìng上来。我问朱晨光是不是和潘灯“那个”了,开始他还装傻,后来就忍不住承认了。我问他是不是第一次,他承认是,又说潘灯也是第一次。在医院里潘灯老给他把尿,两人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互相瞎摸,能摸的都摸了,朱晨光摸得潘灯很兴奋,但病房里还有别的病人,又不敢叫床,憋得够呛。朱晨光提出出院后就“那个”,潘灯在高潮迭起的时候答应了。 潘灯是个好姑娘,非常看重诺言,觉得既然答应了,不给就不好。朱晨光出院之后,把仅剩的三百多块钱拿出来在一家三星级酒店开了个房,两人正式发生了关系。朱晨光没想到,潘灯居然是处女,幸亏他发现得早,才没把血染到饭店的床单上,否则就糗大了。我怀疑他们的xìng生活质量肯定不高,都是童男童女嘛。朱晨光承认了,说根本不知道怎么弄,效率太低。第二天中午他们离开酒店的时候,连吃中午饭的钱都掏不出来,只好饿着。潘灯又找梁莹又借二百,才度过难关。 我听到这里骂了一句:“梁莹这个糟糠,这么多的事都不告诉我!” 朱晨光突然沉默了,半天才说:“林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明天潘灯来做晚饭,你吃完之后,出去溜达溜达行吗?您看您今天一天都没出门,不闷吗?” 我明白了:“给你们俩一个空间,解决一下基本的问题?” “行吗?” “行啊,别的忙不帮这忙也要帮,不过我只能溜达到十点,你们可要提高一点工作效率,太磨蹭不行。” “好,好。”看朱晨光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082 第二天晚上,我吃完潘灯做的晚饭,就出去溜达了。想找老洞蹭饭吃,偏偏他手机不开,这家伙,又不知到哪儿去干坏事了。又想到一整天还没跟梁莹联系,就打了个电话,她居然说正在金卓如家吃晚饭。今天居然又去了,已经连着去了三天,连饭都在这老家伙家里吃了。这老家伙泡我女朋友,我就泡他女儿,这样想着给江葭打了个电话。江葭果然请我共进晚餐,地点在西直门外的重庆酒家。 我走进餐厅的时候,看见江葭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今天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西装,淡施了脂粉,神情凝重,反而显出几分俏丽动人。以前她总是一副春风得意张牙舞爪的样子,活活一个小人得志的富婆,外加身边再傍个男人,只有让人反感的份。 我走过去叫了她一声,她点了点头。我问她点菜了没有,她说你点吧,让我更疑惑,问道:“你今天怎么了?好像有点闷闷不乐,是不是跟哪个男人又闹掰了?” “为了男人我会伤心?三条腿的蛤蟆找不着,两条腿的男人满大街都是,掰他妈十个又算得了什么?” “两条腿的男人?那是太监。你就是想找估计也死绝了,男人都是三条腿。” “没功夫跟你臭贫!找我什么事?”我第一次见到她这么正经。 “没什么事,就是想让你请我吃顿饭。” “那就吃吧,吃完了滚蛋!” “见着你吧我又有别的想法了,想弄清楚你为什么不高兴。” “为什么?还不是你送来的录音光盘。我听我父亲讲监狱里的事情,哭了一夜。” “那也过去好久了,怎么今天还不开心?” “本来没事了,你一打电话,又勾起来了。这些天一想到你,就能想起父亲在监狱里的事,所以懒得搭理你,你没觉察到?” “那我还写什么传记呀?徒增您老人家伤感。” “说的是呢,我也后悔答应出版社,写这本破传记,我听了难过,老爷子说的时候一定更伤心。” “没有没有,他说的时候很平静,时不时还咯咯笑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4 章 “那是在人前,一个人的时候肯定伤心,没准落下心病呢。” “现在说这话也晚了,我已经快采访完了。要不这样,你就直接给我二十万 ,这传记我别写了。” “想得美!想白挣老娘二十万?就是卖身你也且得卖几年呢。” “只要你愿意买,我无所谓,”我笑道,“我还正愁没人买呢。再说,写传记吧,费脑子构思,费手指打键盘,脑袋和手指也是器官,卖身呢,只卖生殖器官。写传记,卖身,其实都是出卖身体器官的使用权,只不过出卖的器官不同而已。” 江葭被我逗乐了:“听你臭贫几句,心情倒是好多了。你说老爷子吧,他前半生吃了那么大的苦,难怪后半生要成大画家呢,这是上帝给他的公平。” “他那不光是吃苦,还包括受罪,受伤,受侮辱,好几次都走到死亡的边缘,付出这么多的代价,不过是为了画几张人体画。” “我估计我后半辈子该倒霉了,前半辈子靠父亲,有了钱,享了福,玩了男人,后半辈子能不遭报应吗?” “那也未必。有的人天生就该享福,有的人受苦一辈子,上帝也不给他什么回报。就说我吧,勤学苦练三十年,结果啥也画不出来,估计到死也就是一个蹩脚无名小画家。” “你还勤学苦练?练耍贫嘴呀?不过就你这么块材料,要是碰到贵人,没准也能时来运转。” “碰到贵人?谁呀?” “我呀。” “你?就靠你那二十万?” “我要真看上了你,不仅不花一个子儿,还要在你身上赚上一大笔,顺便也把你给捧红了。” “你说梦话呢?还是故意哄我玩儿?我这堆臭狗屎,哪面墙也甭想糊上去。” 江葭没有再接茬,而是换了话题:“向你打听打听,那个潘灯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呀,正沉浸在甜蜜的爱河里?怎么,还想打她男朋友主意呢?” “他男朋友呢?” “被人打了,住院了,出了院又被美院开除了,最近刚被我收容,下步看往哪里遣送。” 江葭似乎很感兴趣,请我细谈谈。但我谈了半天,她又似乎并不专心听,听到朱晨光搬到了我的地下室里,才抖擞起精神:“我说这家伙怎么失踪了?原来是躲到你的耗子洞里去了。” “怎么?你一直在找他?真想横刀夺爱呀?” “可不?实话告诉你吧,朱晨光是我叫人打的,记得以前陪我的那个大胡子吗?他是体院的老师,我让他找了几个武术系的学生,把朱晨光修理了一顿。” “你打他干吗?” “他女朋友气过我呀!另外,这也是一计,让他这么一住院,潘灯这么一照顾,两人能不出事儿吗?等他们真发生了关系,我再把朱晨光夺过来,潘灯这小傻逼也会伤心呀。” 我听得大眼瞪小眼,半天才问:“这么机密的事你告诉我干吗?不怕我跟他们说去?” “你想要我那二十万,会说吗?” “我考虑考虑,”这问题我还真没考虑过,考虑了考虑说,“我管你们这些烂事儿!你居然想出这么个笨招,我看是没指望。朱晨光就那么好夺吗?他要不理你怎么办?他跟潘灯好着呢,两人是一对童男童女刚破身,还纯洁着呢,你哪那么好夺?” “男人是什么东西,我比你清楚。”江葭笑道,“不信咱俩打个赌?十天内我就把他勾过来。” “不信。赌什么?” “二十万。” “重了吧?就这么点事儿?” “那就不赌钱。谁输了,就脱光衣服,在地上学狗爬半小时。” “这行,我还想看看你的luǒ体呢。” “朱晨光不会在你那里住一辈子吧?” “不会,顶多一星期,找着工作就搬走。” “他找什么工作?” “他呀,就会开车,工资还不能少于一千,上哪儿找?” “好!我先走了,你自己点菜吃吧。” 说了半天话,我们还没开始点菜。江葭从钱包里拿出二百块钱,放在桌子上,起身走了。我拿起钱,喝完一壶茶也走了,晚饭已经在家里吃过了,本来就不饿,还吃什么吃?干赚二百块钱得了。一边往外走,一边琢磨:我是不是江葭的同谋呀?早就知道了江葭的动机,却从来没告诉过潘灯和朱晨光,连梁莹都没说。刚才还给她提供了半天情报。又一想,这种破事儿,管他呢,等着看好戏吧。 083 我看看表,刚八点。没办法,顺着大街瞎逛,进两家盗版书店看了半天画册,好不容易熬到九点半,坐公共汽车回家。到家之后开门进去,屋子里黑乎乎的,本想开灯,又听见有人在打鼾。走到床边,借着小窗户透进来的月光仔细一看:朱晨光和潘灯都躺着呢! 两人脱得光溜溜的,搂在一起睡得很死。潘灯的半拉rǔ房,朱晨光的大半边屁股,都露在被子外面。他们一定是做完了爱,想搂着一起眯会儿。可做得太用功了,太累了,一眯就睡过去了。这可让我犯了难,把他们喊起来,潘灯的面子往哪儿搁?看来我只好把地下室誊给他们,自己出去另外找地儿了。梁莹引狼入室,这下倒好,第二天狼就把主人赶出去了。 重新回到大街上,夜风起来了,吹得脸生疼。又有了以前去冰点酒吧时茫然不知道归宿的感觉,就顺着路向冰点酒吧走去。到了酒吧,里面冷冷清清的,人比以前更少了。我估计这样下去,酒吧迟早要关门。可这酒吧也只能呆到两点,两点以后怎么办?想给老洞打电话,又觉得没意思,看到对面有一个桑拿中心,就走了进去。洗完桑拿之后,我就去了休息室,打算在里头熬到天亮。 桑拿房里有小姐,可我没兴趣,我还从来没嫖过妓,觉得没意思。躺着也睡不着,忽然过来一个女的,有三十多岁,人老珠黄,残花败柳,躺在我旁边的沙发床上,问我,无聊吗。我说,无聊。她提议,玩玩儿?我问,玩什么?她说,打波。我说,没意思。她问,什么有意思。我说,打洞有意思。她说,那就打洞。我说,打洞也没意思。她问,那什么有意思,你活着有什么意思。然后气哼哼地走了,勾搭别的男人去了。 后半夜我一直在想着她的话:活着有什么意思?感谢她给我提了这么个哲学问题,我以前也思考过,可一直没想清楚。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为了写传记?写完传记干什么?为了二十万?二十万怎么花?为了梁莹?梁莹跟我又算怎么回事呢?真是没意思,啥都没意思。这么灰色地想着,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084 第二天清晨六点,我被侍应生叫醒了。如果还想接着睡,就要另加钱。倒不是舍不得十块钱,而是继续睡下去也没啥意思。我就换衣服出来,往回家的路上走。快到家的时候,远远看见潘灯出来了,怕见了我她会尴尬,我就躲到了树后边,等她过去才出来。回到家,朱晨光一脸的忐忑,问我昨晚是不是没回来。我点了点头,他并不相信,但很感激我,对我说:“林哥,我今天要出去找工作,就不能给你当模特了。” 我点点头,领他一起到外面的早点摊上吃早点。吃完早点之后,他就想上路,我告诉他现在出去太早,回去睡个回笼觉,等八九点再出门吧。他听话地跟我一起回去,两个躺下睡了一会,听见了敲门声。我开门一看,是江葭。 “你怎么来了?”我想起她昨晚的话,觉得她很过分,真想把门关上。 “我怎么就不能来?”她把手搭在我肩上,轻轻推了我一把,走了进来。 她进来之后,朱晨光还躺在床上迷糊着,睁开眼睛猛看到她,吓得叫了起来。她笑了,说:“太阳都老高了,还没起床呢?昨晚几点睡的?” “我……我起来了,吃完早点又睡的。”朱晨光结结巴巴地回答,又笑了笑。 “一个大小伙子,倒比小姑娘还胆小,我又不是老虎,怎么见了我就叫唤起来?” “我……不是,睡得正迷糊,我这么躺着,怕把您给吓着了?” “你不是模特吗?还怕人看?” “模特,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看的。”朱晨光又笑道。 我干脆坐了起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两个对话,看江葭要把这场戏如何演下去。没想到朱晨光倒要撤退了,他在江葭的注视下,尴尬地穿好衣服,要出门。 “你到哪里去呀?” 朱晨光并不回答她,她冲我笑了笑,我说道:“他出去找工作。” “你有什么技能呀?也许我能帮你找份好工作。” 朱晨光还是不理她,我说:“他会开车,以前给地板公司跑过运输。” “那可以给我当个司机呀,月薪三千,怎么样?” 朱晨光本来要转身走,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但也只是愣了一下,就出去了。 剩下我和江葭两个人,我第一次对她发了脾气:“你一大早跑来到底想干什么?” “你还不知道?昨天晚上不是跟你说得很清楚吗?” “你有病啊?潘灯不就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吗?就算她在美院教室里得罪了你,你就这么记仇呀?干吗这么处心积虑地跟个小姑娘过不去呢?你是不是闲得太无聊了?” 江葭微笑得更可爱了:“我是闲得太无聊了,所以总想找点事儿,刚好冒出来一个小毛丫头,让我逮着了,我能不好好玩儿玩儿吗?” “可你玩儿得没啥意思?你看,朱晨光理你吗?” “不理我?除非他不是男人。” “他是男人,可他没理你呀!” “那我就在这儿住下了,住到他理我为止。” “别别别,怎么都喜欢上我这个yīn暗肮脏的小角落了?真他妈邪了门了!” “吓唬你的,我走了。”江葭说完还真走了,这个骚老娘们,真是精灵古怪。 085 我继续睡觉,一直睡到下午。醒来之后出去逛了逛街,吃了个煎饼,回来接茬睡。终于睡到朱晨光回来了,他坐在椅子上,拿手支着头,一脸的沮丧。 “又没找着工作啊?” “找着了。” “啊?什么工作?” “司机。” “给谁开车?” 我觉得奇怪,既然找着工作了,他为什么一点都不高兴呢?更奇怪的是,朱晨光并不回答,而是说:“林哥,明天我就搬走了。”说完就倒在床上,背对着我,一副不想理我的样子。 我心中窃喜,却还得装装样子:“搬哪儿去呀?要是没找着合适的地方,就在这儿多住几天。是不是为早晨的事情?江葭这臭婆娘神经兮兮的,你不理她就行了,用不着为这个急着走。” 朱晨光并不答话,他第一次对我不客气起来,看来真是要走了,今天一定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既然他不愿意说,我也就不问了。 没过一会,潘灯嘻嘻哈哈地进来了,又来给我们做晚饭。但因为昨晚的事情,她一进门就说要赶着回去,做完饭就走,不能多呆,然后就进了厨房。朱晨光见了她眼神怪怪的,她也没察觉。 半小时后,潘灯在厨房里喊开饭,朱晨光把折叠桌子拿过来支开,潘灯的盘子就上来了。今晚颇为丰盛,两荤两素,还有我喜欢喝的蘑菇瘦ròu汤。潘灯盛着饭问朱晨光,怎么不吭声了,像个打了霜的茄子。朱晨光说:“有话跟你说,呆会儿送你出去再谈。”潘灯笑道:“搞什么鬼?”拍拍朱晨光的脑袋,那股亲密劲让我直反胃。朱晨光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默默地吃着。 吃完饭后,朱晨光送潘灯出去,过了两个多小时才回来。我正在看电视,他也不看,倒头又睡。我关掉电视,也上床躺下。我问他,跟潘灯商量好了没有,明天到底搬不搬。他说,商量好了,明天就搬,我自己收拾收拾就行了,潘灯上午有课不过来。我没再问什么,闭上眼睛睡觉。 听着他沉重的呼吸,想到这是和他一起睡的最后一夜了,一共才睡了三个晚上,又有点不舍。我睁眼想看他,发现他正在看我,两人目光一对上,他急忙扭头避开了。今天他实在是有点怪,哪根神经搭错了? 过了一会,他问我:“林哥,江葭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可以告诉我吗?” “跟你说了,你千万不能告诉潘灯。” “好。” “你发誓。” “发誓,如果告诉她,梁莹明天就跟我分手。” “好吧,你知道我找了什么工作吗?” “什么?不是男公关吧?” “啥呀?司机。” “挺好的呀,怎么了?嫌工资少?” “不少,每月两千。” “那你还愁什么?” “可雇我的那个人,是江葭的老公。” “邓肯呀?”我坐了起来。 “是姓邓。” “到底怎么回事?” “上午我出去,到几个劳务市场,转了一圈,都没有合适的工作,一直转到下午,刘丹霞给我来了个电话,说有人想招个司机,让我去试试,我就去了。” “你还跟刘丹霞挺热乎?” “不热乎,就是一般朋友,她不知从哪儿听说我要找工作,就来个电话。我找了一天都没找着,正灰心呢,就答应去一趟。那家画廊在朝阳公园东边,我倒了两趟车才到,刘丹霞在里头等着我呢。她介绍的邓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矮胖子,随便问了我几句,看了看我的驾驶本,就录用了,开一个小货车,工资两千,还管吃住。我正高兴呢,忽然看见江葭走了进来,跟邓老板说话,就像没看见我似的。听他们说话的口气,原来是两口子。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呀?好不容易找着个工作,还撞上了江葭的老公?” “是够倒霉的。你怎么办,辞职?” “我开始还以为她没认出我来,后来她连着扫了我几眼,我相信她是认出来了,但她没说什么。她走了以后,我也想过辞职,但找这么份工作实在不容易,最后还是决定就先干着吧。反正我给她老公打工,跟她也没有关系吧?” “怎么会没关系?那是她的画廊,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5 章 老公也是给她打工的,她老公雇你和她自己雇你,根本就是一回事。你还不如上午就在我这屋子里答应她呢,放着她的富士不开,开个小货车。我觉得吧,这事有些蹊跷,会不会是她故意安排的?” “你是说她老公在帮她拉皮条?” “是啊,你就以为是巧合呀?” 朱晨光沉默了半天,才说:“老公帮老婆拉皮条?不可能吧。会有这样的事?而且也是刘丹霞帮我介绍的呀,不是他直接来找我的。我觉得还是巧合。” “你这个蠢驴,就等着落入江葭这个老狐狸精的陷阱吧。” “就算她想勾引我,我不理她不就行了,到时候再辞职也不晚呀。” “你要是守身如玉,人家还等着你来辞职?肯定先把你给开了。” “她勾引我总要有个过程吧,我怎么着也能先应付一个月吧?就算干一个月也行了,有了两千块钱,就好过多了,起码能维持一段时间。” “潘灯知道吗?” “不知道,我就告诉她在一家画廊里开车,没说老板是谁。” “那也瞒不了多久,她多去几次总会撞见,再说刘丹霞也可能告诉她。” “刘丹霞不会说的,她答应我了。” 我知道刘丹霞其实是邓肯的二nǎi,听了朱晨光这样的话,觉得好笑。但我没把刘丹霞的隐私告诉朱晨光,既然潘灯都没告诉他,我干吗要说?我问朱晨光:“你就那么想挣那一个月工资,直接辞职多干净?” “林哥,你不是我,不知道我的难处,”朱晨光说得动情起来,“我以前干地板运输,每天从早跑到晚,北京城里兜好几个来回,还得把地板卸下来,扛上扛下,累得要死,一个月才一千块钱。当模特,一个月才一千五,潘灯的工资是我两倍呢。现在一分钱不挣,连个住处都找不着,可怎么活呀?潘灯看得起我吗?” “潘灯要是知道你在那个老骚逼的画廊里当司机,肯定会跟你分手。” “我就干个一俩月,找到别的工作就辞职,应该没事的。” 我沉默了,心里已经明白,江葭跟邓肯还有刘丹霞,肯定是串通好了,合谋起来勾引朱晨光。我也很惊讶,天下居然有这样的夫妻?以前也想过,江葭和邓肯不会一点都不知道对方的花花事,但还以为他们是心照不宣,虽然互不干涉,但还维持着表面的夫妻关系。现在看来,邓肯不仅心甘情愿地当王八,还主动为江葭拉皮条,抢着把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扣。江葭呢,也知道刘丹霞是邓肯包的二nǎi,还让这个二nǎi为自己勾引男人出力,这其中的关系,真是有趣的很呢。这夫妻俩腰缠万贯,为什么连一点体面和尊严都不讲呢?有钱人都是这样丧尽廉耻吗? 我预感到,朱晨光肯定会被江葭诱骗到床上去。他只要在画廊里干下去,就一定会钻进三个狗男女精心设计好的圈套里,被紧紧套牢。我该相信江葭白天说过的话,男人这种动物抵抗诱惑的能力实在是太差了,特别是xìng的诱惑。这个臭小子,如果真的卖身,但愿能卖个好价钱吧。 我不禁又为潘灯感到痛心,一个纯洁的小姑娘,刚刚将身许人,还沉浸在甜蜜的初恋中,马上就要遭受沉重的打击了。在金钱面前,所谓初恋,所谓纯洁的感情,实在是太不堪一击了。 听着朱晨光的呼吸,感受到这一百多斤ròu就睡在身旁,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今晚我随时都可以叫醒他,劝说他不要去给江葭当司机,不要给她勾引的机会。但那又怎样呢?我又凭什么说服他呢?拿身体和xìng去换钱当然是可耻的,也是朱晨光并不会轻易接受的,但现在谁又能证明江葭真的要勾引他,他又一定会被勾引?他毕竟只是在她的画廊里当一名司机而已。我让他辞职,我能每个月给他发两千块钱工资吗?在生存的压力面前,什么初恋,什么感情,都无足轻重。 086 第二天一大早,朱晨光就起来了,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地下室。我被他吵了一早晨,吃完早饭后百无聊赖,拿出采访时记下的笔记本,想整理出一个写作提纲。但望着密密麻麻的字迹,又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拟定,开始怀疑自己的写作能力。我是画画的,以前虽然发表过一些美术论文,也时常有豆腐块大小的散文随笔见报,但能写出这本传记吗?还真没仔细掂量过。画一幅画顶多要几天时间,可写一本书,却是要花费几个月时间的马拉松,我能有耐心一直跑到终点吗,最后去领取江葭准备颁发给我的二十万奖金? 采访的时候觉得金卓如的每句话都很有写头,真正坐下来准备动笔了,却发现哪句话都写不上去,无法连缀成篇。采访了两三个月,怎么对这老头还是如此陌生呢?总觉得还需要到他家去,再与他谈谈,哪怕只是再看他一眼,也许就能激发出我的灵感。 我挠了半天头,最后一拍大腿,决定再去金家!梁莹今天肯定又去那里了,我和她已经两天没联系,她似乎把我忘了,不打算再回来。本来想先打个电话去,又一想,已经这么熟了,还需要每次都事先预约吗?直接去也许能碰到他作画的场面,接触这么久,还没见过他画画呢,这也许就是我无法写作的原因。我想当一次不速之客。 我走进三眼井胡同,按了金家的门铃,连按了三次,居然没人应声。难道是外出了,不会是去美院上课吧?起码小保姆也应该在家呀。果然,准备按第四次的时候,小保姆来开门了。我问她老爷子在家吗,她说在,在画室里,门铃只连到客厅,所以只有在厨房里的她听见了。她想领我去画室,我朝她摆摆手,一个人走了过去,于是看到了让我醋意大发的一幕。 我走到窗口,看见金卓如正在给赤身luǒ体的梁莹摆姿势。要摆的是高难度的动态姿势,梁莹站在画室中央的衬布上,垫着一只脚,高高举起手,挺胸抬头,好像芭蕾舞里的亮相姿势。金卓如的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抓着她举起的胳膊,正在摆弄她的身体。 他看来是要梁莹摆出一个即将失去重心的高难度动作,目的是在侧面凸显她臀部和胸部的曲线。她的上身不断前倾,屁股却撅得高高的,而且还要垫一只脚举一只手,难免摇摇晃晃,真担心她一下扑倒在金卓如的怀里。金卓如平时拄着拐杖还颤巍巍的,现在却精神抖擞,估计吃过兴奋剂,这老东西! 终于摆好了一个姿势,我估计梁莹最多能坚持半分钟,看来金卓如要抓紧时间速写了。可这老东西偏不,他让梁莹重新站直了身子,然后后腿向后跨出并伸直,依然抻着脚尖,另一条腿则作骑马蹲裆式,两只手举起抱头……这个姿势摆好后也只持续了二十秒,金卓如似乎只是想让她摆姿势,并不打算画。这样连着摆了五六个,老家伙一双枯皮露骨的手在梁莹身上摸了个够! 摆弄了半天,金卓如终于走到沙发前坐下。而梁莹则把刚才摆好的姿势连贯起来,一个个摆出。摆了一通之后,她又转身,另摆一遍。然后侧身,再摆一遍。如果我是现在才站到窗口,一定还以为她在光着身子跳芭蕾舞。这一老一小不像是画家和模特,倒像是芭蕾舞的学生和教练。 真让我生气的是,梁莹显得很高兴,很兴奋。她正发自内心地要把自己的美丽和xìng感展现在老家伙面前,这样的展现让她很有成就感。她一直在微笑,并且时不时与金卓如jiāo谈几句。鬓角已经微微沁汗了,但她似乎一点都不累,越摆越上瘾,就像一位宫女终于得到了皇帝的宠幸,即使跳得腿抽筋,也一定要跳下去。终于有一个姿势是抬头挺胸地看着窗外,她一下看到了我。 我差点想猫下身子躲开,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偷窥女厕所的小坏蛋。但又一想我才是她男朋友呀,躲什么躲?她看到了我,嘴角的笑意一下子退去了,整个人僵在那里。金卓如也发现了我,过来给我开门。 087 “你怎么来了?”他笑问道。 我怎么就不能来?看看你是怎么摸我的女人的。我没答话,走了进去。梁莹朝我走过来,突然抱住了我,在我耳边说:“你来了?” 我被她这样明目张胆的亲昵举动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抱住她还是该推开。扭头看金卓如,他依然笑吟吟地看着我。我拍了拍梁莹微微流汗的后背,拥着她在沙发上坐下。她紧紧挨着我,把手搁在我的大腿上。 “你来看梁莹了?她这两天算是进入状态了,与我配合得很好。”金卓如说。 是配合得好,我都看到了。梁莹赤条条香喷喷的身体贴在我身上,使我胸口一阵酸疼,不知道是心酸还是胃酸。我尴尬地笑了笑,对金卓如说:“今天来得很冒昧,本来打算开始写作了,却连提纲都还没想好,还是找不到感觉,就到您这里来再找一找。” “该说的我都说了,要是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你就问吧。” “今天没准备问题,我想看看您是怎么作画的,行吗?” “这……”金卓如显得很为难,“我活了八十多岁,作画六七十年,几乎还没什么人看过我作画呢。有别人看着我就会不自在。” “可有的画家人越多反而画得越兴奋。您在美院上课的时候,不是也在黑板上画几笔吗?” “那不一样,上课是上课,创作是创作。你还是不要看了吧,吃鸡蛋就行了,何必去看老母鸡是怎么下蛋的呢。” “那您能把最近的创作给我看看吗?” “你到桌子上去找,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我走到画桌前,桌上已经堆满了、】梁莹的素描,总有一、】两百张,几乎是把人体、】的所有姿势,和这些姿势可、】以入画的所有角度都囊括进去了,剩下的也许就是两人刚才正在摆弄的动态人体了。动态姿势是模特最难摆出也是画家最难把握的,所以放在了最后。难怪梁莹刚才会那么兴奋呢,金卓如的这堆素描如果装订成册,不就是一本梁莹的写真集吗? 即使是最高超的人体摄影大师,拿着最先进的照相机,也难达到这样的艺术效果。因为照相机只能记录真实,而金卓如却可以对她的形体进行艺术加工,可以适当地调整各部位的比例,可以任意勾勒出想要勾勒的层次,而任意忽略掉想要忽略的细节,这些都是照相机无法办到的。同画家的眼睛、头脑和灵巧的手比起来,照相机只能是傻瓜、白痴和笨蛋。 梁莹当然看到了这些素描,那么,这些素描对她的心灵产生了多么巨大的震撼,就可想而知了。金卓如为什么有那么大的魅力,无论在他生命的哪一个阶段,无论是青年、中年还是老年,哪怕是在他刚刚出狱的时候,都能赢得年轻女孩子的芳心呢?他凭的是什么?说到底还是他的艺术,他的画。一个女孩子只要爱自己,只要愿意欣赏自己的美,那么,她就会情不自禁地喜欢上金卓如的画,进而也喜欢上他这个人。 我本来应该欣赏这些素描,应该庆幸自己能看到它们,因为它们实在太美了。粗看它们都是梁莹的素描,但细看又会发现,其实每一幅在细节乃至比例上都不同于别的任何一幅,感觉不像是同一个人。它们让我觉得,我不止拥有梁莹一个女朋友,而是同时拥有了上百个纸上的女朋友,她们都与我同床共枕过。可我的内心里分明感到一阵阵酸楚,我不愿承认这是嫉妒,又无法欺骗自己。 我把这些素描放到一边,去看已经画好的水墨画。忽然发现了一模一样的两幅,都题着“出浴图”。画面只画出一个浴池的三分之二,浴池上方有一大朵石雕的荷花。一位古代的仕女,正从浴池中走上台阶,小腿部分还在水里,膝盖以上展现出来。身上只披着一条似有若无的薄纱,将双rǔ和私处微微遮住,而她的形体也只用几条墨线轻轻勾勒出来,墨线间甚至并没有连接在一起,连双眼和樱桃小口也只是三个点。笔画之简,可以说已经到了极致,人体的慵懒闲适之态却呼之yù出。我将这两幅画反复比较,包括题款和印章,实在找不到任何差异,即使这两幅都是金卓如本人画的,能画得如此纤无二致,也实在令人惊叹! “这两幅画都是您画的吗?” “不,一真一伪。你看哪幅是伪作?” 我比较了半天,最后只得摇摇头:“实在是看不出来。” “这幅画还是一个月前,小葭带到拍卖会上去的,最后也没拍掉,流拍了。想不到一个月后,小葭就把这样精致的伪作jiāo给我,说有人送来要求鉴定,而真迹呢,也还在她的手上。她告诉人家是伪作,把真迹拿给人家看,人家还死活不相信,一定要让我看看,才肯罢休。” “本主都说是假的,并且真迹都给他看了,他还有什么不相信的?” “是啊,可这幅伪作,人家是花了十万块钱买的,据说买之前还找权威的专家做过鉴定,怎肯善罢甘休?跟你说句实话,这幅伪画的作者,我真想见见,跟他jiāo个朋友。” “jiāo朋友?” “是啊。他能把我的画模仿到足以乱真的程度,为什么不自己画呢?而且只是在拍卖会上看了两眼,顶多能搞到两张照片吧,怎么就能模仿到这样像的程度呢,即使是做水印也做不出来啊,真是太神奇了?” “神奇?” “是啊,我真是佩服他,他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个朋友了。” “朋友?” “是啊,我的朋友们,几乎都死掉了。刚回北京那几年,还有许多老朋友到这个小院子里,来看我。每到夏天,我就让小葭在院子里摆上桌子,请几个好朋友来聚聚,聊聊画,聊聊艺术。可他们一个一个,都走了。从来不吸烟的,居然得了肺癌,天天锻炼的人,居然长了脑瘤,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就我这么个坐过大狱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居然活到现在。也许是上帝可怜我以前的遭遇吧,他耽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6 章 了我太多的时间,所以让我多活几年,让我用这只残废的手,多画几幅画。” 金卓如伸出他的右手,让我看虎口上的那个ròu瘤。ròu瘤并不大,圈圈老皮包裹着冒出头的ròu芽,像一只眼睛在注视着我。我看着那只手,手指上的ròu都已被岁月吸干,手背的皮也已经干裂,岁月已经在上面刻下了深深的纹路。恍惚之间我觉得,这已经是一只死人的手,但它依然可以握住画笔,画出一幅幅精美绝lún的人体画来。 最近二十年,他除了去美院上课,几乎从不离开这个小小的四合院,谢绝了一切人际jiāo往,就关在这几间屋子里作画。他的名望一天比一天响,而他也一天比一天远离人群,远离社会,离群索居,与世隔绝。这几间屋子,就像一个大坟墓,而他则是一个活死人。能够走进他这座坟墓的,只有女儿女婿。而我和梁莹如今也闯了进来,给他这个死人又带来了生机。他还要用这双垂死的手,从梁莹身上淘出一幅一幅的好画来。 “你很想跟这个伪造您的画的人见面吗?”我不知该说什么,问了这么一句。 “是啊。他是怎样一个人呢?从未见过他,但他好像就生活在我的身边,就在这间屋子里,我无时无刻不感觉到他的存在。” “莫非他是个鬼,是个幽灵?” “起码他模仿的这幅画,是充满了鬼气。就说这枚印章吧,是30年代初琉璃厂一位著名的篆刻家刻的,这位篆刻家如今鲜为人知,当年却的大名头,曾给退了位的宣统皇帝刻过八方印。他早已死了几十年,如今的人就算照着刻,也刻不出这样的水平呀,可这幅伪作里的印章,与真迹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同一个印钤盖出来的。即使用铜版纸造假,也不可能没有一点破绽,它却真是天衣无缝。你说,这怎么可能呢?真是出鬼了!我真想问问他。已经在心里问过这个鬼朋友十几年了,真想听到他的回答。” “假的就是假的,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 “什么是真相?我不相信有什么真相,即使有,只怕我也看不到了,咯咯!” 金卓如的笑声还是那样苍老,那样灿烂,却把我的心揉捏了一下。我紧紧握住梁莹的手,把她握疼了,她推了我一下。我醒悟过来,起身说:“好了,我该告辞了,不打扰您了。” “就走吗?要不你再多坐一会儿,找找感觉,等完事了跟小梁一起走吧?” “不了,我先走吧。”如果继续看金卓如摆弄梁莹,我不知道能否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还是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吧。我又问梁莹:“你知道朱晨光搬出去了吗?” 梁莹点点头。 “你回去吗?” 梁莹又点点头。 088 我告辞出来,走出院子,走出胡同,来到大街上。梁莹的身体似乎还贴在我身上,那温暖馨香的气味,让我摆脱不掉。我突然觉得自己真是离不开她,如果她真的再也不回我的地下室,如果再也感受不到她的身体和气息,我会痛苦到什么程度呢?真是应该好好珍惜她,永远把她留在身边,让那喷香温暖的身体永远陪伴着我,每当我从睡梦中醒来,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 是不是该同她结婚呢?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但我还从未想过要结婚。以前的恋人和情人,都没有让我产生过结婚的想法,甚至连恋爱的目的就是结婚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常理,也已经遗忘很久了。艺术家其实是不适合婚姻和家庭的,金卓如一生的恋爱和婚姻,也证明了这一点。到了晚年,他仍然过着孤独的生活,只有孤独的生活才适合他,才能让他获得内心的安宁与平静。但我居然想到了结婚,是因为放弃了自己的艺术理想吗? 看了金卓如为梁莹画的那么多素描,我应该更清醒:我的艺术细胞实在是太少了,就算毕生努力,也很难创作出真正能流传后世的艺术品。为什么十年二十年之前,我不能醒悟到这一点呢?如今似乎有点晚了,因为除了会画一两笔画,我实在是不学无术,一无所长。真的放弃了画画,做一个普通人,与梁莹结婚生子,我又拿什么去养活老婆孩子呢?即使做一个普通人,也并不容易呀。 就这样回到家,再次看到为写传记准备的那堆采访本,不由得怒火中烧,一把全拂到地上。我又翻检出为梁莹画的那些素描,同金卓如的那些素描相比,幅幅都粗枝大叶,破烂不堪,简直惨不忍睹啊!就这样的水平,当初是怎么好意思画出来的?我抓起几幅来撕得粉碎,然后“天女散花”,让纸屑在空中飞舞,一片一片飘落到地上。一张张地撕,一张张地撒,顷刻间地板上仿佛下过一场雪。全部撕完的时候,感觉手掌有些酸麻,疲惫地躺倒在床上。总算是解气了,可又有些心酸,这次知道了不是胃酸是心酸,因为我的眼角有泪水溢出,滑落到床单上。 歇了一会儿,我又起身,拿起一把裁纸刀,走到那些木板油画前,一张张地划。刀锋到处,油画出现一道伤痕,乱划一气之后,颜料成了一堆垃圾。即使不划这么多刀,它们和垃圾又有什么分别呢?但我的心在疼,因为我在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这一幅一幅都是心血的结晶啊。虽然终于醒悟,这些心血是没有价值的,但心血毕竟是心血,从自己的心中流出来的,心就会疼,从自己血管里流出来的,血管就有反应。 划过几张之后,真累了,又想起当初看到金卓如毁画的情景。它毁掉的那些画,哪怕我能画出一幅来,摆在这间地下室里,也是我继续画下去的理由呀!人跟人就是不一样,有的人天生是人中之龙,有的人注定庸庸碌碌,而且平庸之辈无论在哪个行业里,都永远是绝大多数。多少人都想攀登到顶峰上去,但占据顶峰的永远只会是少数几个人,大多数人都要死在跋涉的途中,因为生命并不是无限延长的。生命是那么脆弱,它随时都可能结束。 我打开冰箱,拿出几瓶啤酒,一瓶一瓶地灌下去。醉意袭来,眼前又出现了刚才在金卓如的画室里看到的梁莹,她是那么美丽,在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像芭蕾舞演员一样垫着脚尖,在旋转……她是我的,起码她现在还是我的,这个傻乎乎的小妞,你还会让我玩多久? 089 梁莹回来的时候,我的醉意也消退了,当她气呼呼地拍醒我的时候,我决定赖在床上装醉,以逃过她的一番唠叨。她扳我的身体,让我坐起来,指着满地的纸屑和划掉的油画,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对她说,那是我的画,我想撕就撕,想划就划,你管得着吗?她居然打了我一耳光,骂道:“还让我回来?回来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我故意醉醺醺地嘟囔:“我怎么没出息了?你不想回来就别回来,你走啊!” “看人家画得好你就受不了是不是?人家是世界有名的大画家,你是什么东西?你干吗非得跟他比呀?自己跟自己找别扭是不是?” “我本来就不是东西,你今天才知道啊?当初跑到这儿跟我睡觉的时候,是不是还觉得我是个东西?现在看清楚了,想明白了,你可以走了吧?去跟是东西的人睡去!” “你他妈还是人吗?没回来的时候你要我回来,回来了你又赶我走,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拿我当什么东西呀?” “咱俩都不是东西,所以才能睡在一起呀。来,陪我睡觉。”我嬉皮笑脸地伸手去拉她。 她本想再扇我一耳光,手举起来僵在半空中,又放下了。她去厨房拿扫帚,扫起了地下的纸屑。扫着扫着,看到了一张撕得不太碎的,蹲下去捡起来,看了看,抹了抹眼角。我一直乜斜着眼睛偷偷观察她,觉得她是哭了。 “你到底是恨这些画,还是恨我?”她问道。 “我是恨自己。”我终于坐直了身子,不想再装下去了。 “你这是何苦呢?辛辛苦苦画了多少天呀,就这么全撕了。” “你还心疼啊?有什么好心疼的?有了金老爷子给你画的那些画,我的这些还有什么价值,还有什么可惜的?” “你跟他是一回事吗?你是我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我是你什么人,你说我是你什么人?” “废话。”她只说了两个字,又继续扫地了。 “你说,我是你什么人?”我继续追问。 “你说,我是你什么人?”她反问我。 “你,只是他的模特吗?” “你什么意思?”空气骤然凝固了。 “你,让我摸过,也让他摸过,我摸和他摸的感觉,有什么不同?” “林临溪,你到底喝醉了没有?” “醉了一会儿,现在完全清醒了,现在在严肃地向你提问题。” “林临溪,当初可是你逼着我去给他当模特的,现在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你他妈算个男人吗?”她一把扔掉扫帚,走到门口,想开门出去,但又站住了,似乎还想听我说句话。 “别走,我瞎说的。”我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她回来了,坐到了床边,看着一地的纸屑,发呆。 “莹莹,这两天过得好吗?”我温柔地问她。 “刚才在路上的时候,我还想着一回到家,就可以躺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了,没想到推开门看见的是这一幕。那个模特宿舍吵死了,我这两天就没怎么睡踏实。你还拿这些醉话来刺激我,你怎么就一点不知道体贴人呢?”她几乎要哭了。 “怪我,酒喝多了。” “你到底醉没醉?” “醉了,真醉了。”我把她拉倒在床上,搂住了她。 她的身体一下子软了,靠在我怀里,睡去了。这么相拥着睡了半个多小时,她才起来继续打扫。等收拾得像个样子了,才洗漱睡觉。那个晚上两人都觉得很累,不仅是身体的疲劳,更是心灵的疲惫。我始终记着两人都问过对方“我是你什么人”,两人又都没回答,我们似乎都感觉到了关系的危机,但又都不愿捅破那层窗户纸。 我们之间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呢?只是因为我上午看到了她和老爷子的那一幕,因为我的醋意,显然不是。我觉得是她的地位的改变,她已经不是酒吧的服务员,而是一天能挣到八百块钱的人体模特了,而我呢,同以前一样,还是个蹩脚三流穷画家。但她当模特毕竟还只是暂时的,只有金卓如一个人看上了她。离开金卓如,她甚至比我还惨。那是为什么呢?我们的问题出在哪里?是埋藏在我心底的那“二十万”的yīn影?我又觉得不是。 感情,尤其是爱情这种东西,是最说不清缘由的。它来无影,去无踪,即使是当事人也无法理解,无从判断。它无法寻觅,只能不期而遇,又无法把握,往往无果而终。我听到了她低沉而均匀的呼吸,再次轻轻抚摩她的身体,又想起了白天曾经想过的结婚的话题。如果我现在把她叫醒,向她求婚,她会怎么反应呢?但我不敢那样做,因为我害怕一个男人的责任。活了三十几年,我最害怕的东西就是责任了。 我还想问问她,当我走进金卓如的画室时,她为什么要异乎寻常地拥抱我?是两天没见所以情不自禁吗?还是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所以要补偿我,并且故意做给金卓如看?如果是后者,那说明我们的关系真的有问题了。但我又不相信是前者。 090 接下来的一周,我完全闷在家里,说是构思传记的提纲,实际上根本没有一点心思。我再也无心作画,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电视,看报纸,看书,看那几个破采访本,再就是做饭吃饭,喝水喝酒,拉屎拉尿,放屁叹气,还有睡觉。梁莹还是每天都去金卓如家,早出晚归,一天不落。她一回到家,就会数落我把地下室弄得乱七八糟,整天在家也不收拾收拾。江葭每十天和她结一次帐,给她几千块钱,梁莹办了好几个信用卡,居然开始给我钱了,三百五百的,让我去超市大采购。 我感觉自己的地位在迅速下降,像个居家男人,像个家庭fù男,甚至像个她养活着的吃软饭的面首。如果真能这样过下去,也许还算好,问题是金卓如会无限期地让她做下去吗?江葭是否能以这样高昂的价格一直供着她呢?随着梁莹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多,我越来越捉摸不透江葭这个古灵精怪的女人了。金卓如如果对梁莹的瘾越来越大,江葭的钞票就会像流水一样“哗哗”地往梁莹手里流,也许在我还没动笔写书的时候,梁莹就先拿到二十万了。江葭的钱到底多到了什么程度,几十万对她来说真的可以不在乎?即使她再有钱,她也不会这样花钱如流水吧?我当初在冰点酒吧为她画像的时候,她可是连几十块钱都不愿掏呢。 说曹cāo曹cāo到,一想到她,她的电话就来了。江葭问我书写得到底怎么样了,我说,还没动笔呢。江葭问:“你到底怎么回事啊?还没找到感觉?要不要我再跟你谈谈。”我说“好吧”,她就叫我到广外的那套房子来找她。 我到她家门口按门铃,按了半天也没有人来开。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门却开了,站在门口的是朱晨光。我吃了一惊,他比我更惊骇,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衣衫不整,没有系皮带,上衣扣子也扣错了。光看这副样子我就猜到发生了什么,走进屋子一看,江葭坐在客厅里,穿的是宽大的棉质睡衣。她朝我笑了笑,朱晨光站到了我身后。 “你有点奇怪吧?他现在已经是我的司机了。”她端着一只咖啡杯,手拿银匙在杯子里搅动着,得意洋洋。我回头看了一眼朱晨光,他低着头,满面通红,似乎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闷地坐到了对面沙发上。 “小朱,我要跟他谈点事情,你到楼下车里坐着吧,呆会儿可能要你送他回去。” 朱晨光点点头出去了,我看着始终在得意的江葭,问道:“你是约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7 章 谈传记,还是想向我展示你勾引男人的本领,终于把这个臭小子搞到手了?” “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搞定他这样的小毛孩算什么本领?要是把你这样的青年画家也搞定了,那我才觉得有点成就感。” “但我分明看到你很得意呀,不是吗?” “那是因为你刚才一按门铃,把他吓坏了。急急忙忙慌慌张张地穿衣服,实在是太可笑了。我看他那副样子,能不笑吗?” “你故意约我来,又故意让我撞见你跟他上床,目的是什么?” “你没忘记咱俩打的那个赌吧?现在你输了,愿赌服输,你得履行自己的承诺了。” “什么承诺?” “装傻是不是?还要我再提醒你:你输了,所以应该脱光衣服,在地上学狗爬半小时。” “我跟你赌过吗?我没答应过你呀?” “耍赖?好,让你赖。但你现在相信我的那句话了吧?男人是什么东西,我比你清楚。” “当然,我相信,我一直就信,你什么样的男人没搞过?” “你吃屎长大的,不吐脏字就不会说话呀?那传记你到底写不写?都采访完这么多天了,怎么还一个字都没写?是不是不想要那二十万了?” “现在写不出来,你要不想给那二十万,我把合同还给你好了。只要你给梁莹钱就行了,我现在就是吃软饭的,让她养着就行了。” “她养着你?她的钱哪儿来的,还不是我给的?与其让她养,你还不如让我养呢。” “她比你年轻,也比你漂亮,我和你爹都是画家,都只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所以啊,你没戏。”我笑道。 “年轻漂亮,对每一个女人都是暂时的,女人最大的魅力,你还不懂。你不懂男人,也不懂女人。要是不遇到我呀,你这辈子也许都不懂女人。” 我指了指门外:“他懂了吗?” “你去问问他呀,我让他送你回家。” “那我可以走了吧?” “走吧。”江葭不笑了。 091 走出屋子关上门,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这个女人!你说是该恨她,还是该讨厌她?恨也恨不起来,讨厌也讨厌不起来,我不得不承认,她身上散发着让男人一见就会动心的魅力,而且你与她打jiāo道越久,她的魅力就越让你眩惑。这种魅力从何而来?可能恰恰来自她那种坦率的yíndàng。男人在骨子里都是喜欢dàngfù的,但dàngfù往往只是偷偷摸摸地dàng,表面上还是要装得一本正经。像她这样坦dàng的dàngfù,就比一般的dàngfù更加有魅力了。 走出居民楼,我看到了江葭的富士车,朱晨光坐在里面。我不想理他,朝街上走,他却按起了喇叭。我只好钻进车里,朱晨光发动汽车,送我回家。一路上我没有理他,他也没开口。到了我家门口,我打开车门出去,他叫住我:“林哥,我去你家坐坐吧,有话跟你说。” “来吧。”我领他进了屋,关上门之后,转身给了他一耳光:“你他妈混蛋!” 他捂着脸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发呆。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说完滚蛋!” “林哥,求你一件事儿,不要把我跟江葭的事情告诉潘灯。” “你他妈属鸵鸟的?以为脑袋钻进地底下就没事了,屁股还蹶在外面呢。这事儿瞒得住吗?你要就跟她一回两回,也许还能瞒,长期搞下去能不露馅?” “她已经答应我了,不把我们的事情告诉潘灯。” “那她干吗把我招去,故意碰上你?你还想脚踩两条船啊,想得倒美!” “她说过不干涉我和潘灯的事,我和她只是上床而已。” “你干吗非得干她这个老骚逼,贱不贱啊你?” “我……我没控制住。”朱晨光一脸的羞惭。 “她到底怎么勾引你的?” “前天邓老板让我找她取画,她见到我后没有给画,却把我带到这里来了。让我到储藏室里取画,里头黑乎乎的,很窄,我进去找了半天没找着要的那一幅,她拿瓶矿泉水进来,让我喝口水,我接过瓶子,她顺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我感觉像触电一样,整个人都软了……” “你他妈个没出息样!”我叹了口气。 “林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呀,出门开着这辆富士车,去找潘灯,找着了拉上车就跑,跑到哪个穷乡僻壤去,然后把车一卖,跟潘灯隐居起来,再生一堆孩子,好好过日子,永远也别回来。” “你想让我犯法呀?” “你不是问我吗?忍不住那会儿,怎么不问我呀?” “换了是你,你忍得住吗?” “要搁十年前,像你这样初出茅庐,没见过女人,还真难说。现在?曾经沧海难为水,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让她给降住。” “林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还用问吗?你赶紧辞职啊,这辈子再也甭见江葭,不就结了?她不可能要你负责吧?” “突然辞职,怎么跟潘灯解释呀?” “说瞎话你也不会呀,就说画廊把你开了不就完了?要是没地方住,再住到我这里来!” “她要是跟潘灯说了呢?” “潘灯会信吗?她不相信你,反而去相信那个老骚逼?就算她觉得真有这回事,只要你死活不承认,她肯定会原谅你。” “可我,我……” “你怎么了?” “我完了。” “什么完了?” “我真的完了!” “什么意思?” “林哥,你是不知道,她……” “她怎么了?” “她让我……太舒服了。我现在就跟吸了dú品一样,一天不cāo她,我都受不了。” 我真的吃惊了:“她有特异功能?” “跟她上床之后,我才知道什么是女人。她跟潘灯,完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朱晨光抿了半天嘴,才艰难地说出来:“跟潘灯在一起的时候,她很紧张,全身都绷得紧紧的,就像要受刑似的。别看她平时说话风风火火,做这种事情胆子却很小。我也什么都不懂啊,所以两个人都没搞明白,xìng是怎么回事,甚至连姿势也只有一种,根本就没想过还有别的。可跟江葭就不一样了,她太厉害了。” 我松了一口气,只是因为潘灯太不成熟了,所以朱晨光才会被江葭迷住,料这个女人也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功力。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之间真能有多少差别呢?我也算经历过几个女人,没怎么感觉到。真实的xìng生活与黄色书刊上描述出来的完全不一样,也与走私毛片里大相径庭。人的xìng能力其实就那么大,发挥一下也就没了,不可能像毛片里的男女主角那样夸张。这就如同吃饭,每个人一顿能吃下去的也就那么多,谁比谁也不可能多吃到哪里去。 我想了一会,对朱晨光说:“你自己到底怎么想的?你在乎潘灯吗?” “在乎啊,我们感情一直很好。” “如果你和江葭的事情被潘灯知道了,潘灯让你在她和江葭之间做个选择,你选择谁?” “当然是潘灯了。我和江葭有什么?她有老公的,她不过是跟我玩玩。潘灯是真喜欢我,我也喜欢她。” “你不傻呀。那我劝你还是尽早跟江葭断,把问题扼杀在摇篮里。不要等到潘灯真发觉了再跟你闹,那就有裂痕了。” “可我现在真离不开江葭,真跟吸了dú品一样。以前听说,有一种女人,那东西里头有钩子,我还不信,现在真相信了,江葭就是那种女人。” “你丫认识几个女人呀?没出息样!”我拍了拍他脑袋,“你去街边的发廊里找几个小姐,好好经历几次,干完了你就知道了,哪个婊子都和她差不多。你呀,现在就是一只井底之蛙,就看见井那么大一块天,就以为天真的就井那么大。” “我是没什么经历,所以不就是想多经历吗?” “你他妈还有理了!”我又轻轻给了他一巴掌,“看来你还是不把潘灯放在心上,她可是一清纯的小姑娘,要是知道了你这事儿,肯定要疯了!” “所以你才不能告诉她呀,连梁莹姐都不能告诉,否则我就完了。” “你还想瞒一辈子呀?这是瞒得住的事情吗?对了,”我决定给他一个最后被挽救的机会,告诉他一个秘密,“我还想问你,知道那次把你打得住医院的人是谁吗?不是老乐。” “知道,江葭都跟我说了,是她找人干的,目的是为了让潘灯尽快爱上我,让我俩早点发生关系。”朱晨光点点头。 “你都知道啊?那你还执迷不悟?忘了在医院里多难受了?” “忘了,只知道现在跟她在一起,舒服。我啊,算是彻底堕落了,完蛋了。”朱晨光双手抱头作痛苦状,乱抓了一气头发,又叹息了一声,那表情真像一个吸上dú品的瘾君子,面对dú品发出无奈的感慨。 我走到他身边,照着他的脸啐了一口,指着他的鼻子说:“朱晨光,你可真是一头记吃不记打的猪!行了,你走吧,看着你我都恶心!” “那你得答应我,她们俩你都不能告诉。” “不告诉不告诉,谁愿意说你这些破事。” 092 我连推带搡地把朱晨光赶出门去,回来躺倒在床上,身上火烧火燎。这和看毛片的感觉还不一样,那毕竟是故意演出来的,江葭和朱晨光可是大活人,就那么活生生地在我面前,诉说他们之间的丑事。他们丑他们的,与我什么相干?我为什么亢奋不已呢?起身去浴室开热水器,烧了一大桶热水,我好好洗了洗,扑灭这莫名其妙的yù火。 我没打算把这事告诉梁莹,当然更不会告诉潘灯。毕竟我和朱晨光是同类,都是男人,男人当然要向着男人。既然是男人,就知道男人容易犯什么错误,想犯什么错误,而且永远会原谅他们,这样才能在将来自己犯同类错误的时候,也原谅自己。 走出浴室冷得哆嗦,赶紧钻进被窝,望着天花板胡想。被撩拨起的yù望渐渐退去,头脑冷静下来,我想到金卓如和江葭这一对父女,真是xìng格天差地别、命运南辕北辙的两个人。金卓如生在富贵殷实之家,抗战bào发后却走上了一条坎坷穷困之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甚至被投入到炼狱之中,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死考验,而在他已经是世界级画家的晚年,还过着清淡俭朴的隐居生活,完全把自己奉献给了人体艺术,大半辈子几乎没有享受过什么世俗的欢乐。而他的女儿江葭,生在文革前,长在动乱中,从小过着饱受惊吓和孤苦无依的生活,三十岁以后却依仗父亲的艺术成就,成了衣食无忧骄奢无度的富婆,整天游手好闲地玩弄男人,寡廉鲜耻,自得其乐。虽然我是无神论者,但有时观察自己或别人的命运,总是不由自主地会相信一点宿命。莫非是金卓如上辈子真欠他女儿的?否则他为什么要用一生的坎坷遭际,换来女儿的声色犬马呢? 再想想江葭,觉得她真是有点让人捉摸不定。每隔几天她就请我吃顿饭,以前以为是为了我要写她父亲的传记,为了梁莹去给她父亲当模特,现在却有些莫名其妙。每次请我吃饭,见面之后她只是说上寥寥几句话,然后付了帐就走,几乎没动过筷子,本来是一个电话就可以解决的事,何必见面吃饭呢?她为什么那么好心为我改善生活?难道是看上了我,别有yīn谋?不用拿镜子照我也知道,同她的两位前男友比起来,同朱晨光比起来,我实在是太丑了,不可能符合她“选美”的标准呀!别他妈自做多情了,还是刚才被她刺激的吧? 想着想着又睡着了,醒来已是下午三点,起来吃了点东西,然后看电视,一直到晚上十点,梁莹回来。以前她去金家还没这么晚回来过,回来之后神色也不对,眉头锁在一起,似乎有心事。我连着问了她几句,她“哼哈”两声却不肯多说,有些反常。她要去厨房做饭,我告诉她下午三点刚吃过,现在吃不下,让她只做自己的。她就没去厨房,打开了电视机。我问她怎么不做了,她说,自己也在外面吃过了。 “你在外面吃过了?一个人吗?”我有些惊讶,她还从未有过一个人在外头吃晚饭的先例。 “不是,跟江葭一块儿吃的。” “怎么跟她?”我觉得空气里有了硝烟的味道。 “她下午去看父亲,晚上跟我一起出来,就一块儿吃了饭。” “她吃了吗?” “没怎么动筷子。” “就你们俩?” “还有朱晨光,他不知怎么的,给江葭当了司机,一块儿走进画室里,把我吓了一跳,他也吃了一惊。” “啊?他硬闯进来了?你还光着身子吧?” “是啊,当时的情景好尴尬,幸好是熟人,我没太计较。”梁莹顿了一下,又说,“不是不计较,而是弄懵了,他就找了这么个工作,给江葭当司机?到底怎么回事啊?” “你没问问他?” 导火线被点着了,她现在一定怀疑朱晨光和江葭的关系。朱晨光上午从我这儿回去,下午怎么又跟江葭一起去了金卓如那儿?看来江葭是挑明了要让潘灯知道她和朱晨光有事儿,这样才能达到报复的快感。朱晨光估计是被蒙骗去的金家,可见到梁莹后就一定明白江葭的险恶用心了。但他依然可以和江葭、梁莹一起出去吃饭,那就说明,他已经准备放弃潘灯,而死心塌地地吃江葭的这口软饭了。 我害怕梁莹会突然向我发作,但她居然沉默了,假装看电视,眉头锁得更紧了。她心里一定在乱打鼓,却尽量克制着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不知道江葭在晚宴上都跟她说了些什么,也不敢问,害怕引bào矛盾,所以也不再说话,而是坐到她旁边,将她轻轻揽住。亲了她脸一下,心里在盘算着,如果她提这样那样的问题,我该如何应付。 过了好一阵,她终于问道:“你知道朱晨光跟江葭的事情吗?” “不知道。” “江葭说,你上午去过她那里,她让朱晨光把你送回家的。” “她还说了些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8 章 ”我一下紧张了。 “你到底知道多少他们的事?”梁莹终于发火了,“你上午就知道了,为什么我刚才跟你说的时候,你要装作刚从我这里知道?” “装?没有啊!上午朱晨光是送过我,可我没有多想。” “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朱晨光和江葭到底怎么回事?” “我真的不知道。他们的事情,跟我们什么相干,我干吗要瞒你?我就没注意他们之间有什么事,真的没注意。” “潘灯跟江葭结过梁子,朱晨光是潘灯的男朋友,他却给江葭当什么司机,而江葭又是个风流成xìng的人——这还不够引起你的注意?” “我注意他们干吗?爱他妈怎样怎样,关我什么事?潘灯是你的好朋友,可跟我很一般呀,她男朋友跟谁如何如何,我有必要管吗?” “那就是说,你不是没注意,而是不在意。” “他们的事,我干吗要在意?” “那你在意我吗?”梁莹问道。 “这跟你我有什么关系呢?你怎么胡乱联系?呆会儿不会说世贸大楼是我zhà的吧?”我被问得她有些害怕,急忙反问。 梁莹扭过脸去,又沉默了。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又不说了。在此之前我还真没想过潘灯朱晨光的事对我有多大影响,现在盘算一下:我早就知道江葭想勾引朱晨光,也是看着江葭一步一步把朱晨光搞到手的,但替她隐瞒着,没告诉潘灯和梁莹。并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觉得这种无聊而且不太可能的事,何足挂齿?等事情真发生了,又觉得告诉她俩也于事无补,也没有意思。直到现在梁莹严厉地盘问我,我才觉察到事情的严重xìng。 梁莹把她与潘灯的友情看得特别重,肯定超过了我和她的爱情。爱情?我们之间有多少爱情呢?即使有,也是让她捉摸不定的,连我自己都捉摸不定,当然赶不上她和潘灯之间的友情了。那种友情是明显的,牢固的,不会轻易被改变的,所以是非常珍贵的,可惜我现在才明白。 我把双手搭在梁莹肩上,给她按摩肩膀。想用这样的方式向她道歉,不知道她是否接受。她没有反感地将我推开,但也没有表示接受。她面无表情地继续看电视,不再跟我说话。从刚住进来的时候整天与我吵吵闹闹,到现在这样把满腹心事埋藏起来,不知道她内心里经历了怎样的裂变。我轻轻捧住她的头,却不知道她的小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胸口贴着她的背,却感觉不到她的体温。想象着她突然消失,我的双手悬在空中,拥抱着她消失之后的那个虚无的空间…… 093 第二天早晨,梁莹又出去了。我以为她还是去金家,她却在临走前告诉我,是去找潘灯。她是要告诉潘灯自己怀疑的事情吗?我没有阻止她,看着她说完之后,轻轻带上了门。 她走之后,我突然来了灵感,坐在电脑前开始了传记的写作,一口气写了三千多字。下午我兴致勃勃地翻看笔记本,构思明天要写的内容,文思泉涌,一发而不可收拾。地下室里的灯光越来越亮,我走出屋子,面对夕阳,心里涌起失去已久的豪情。今天真是充实的一天,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感到过这样的充实了。 我突然对未来乐观起来,心里想着长远的计划:要抓紧时间把这部传记写完,而且还要写好,拿到江葭许诺的二十万,然后和梁莹结婚,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也许我会放弃画画,去找一份哪怕是最简单然而很稳定的工作,拿很少然而很可靠的收入,和梁莹一起过日子。不能再让自己的生活像一只没有舵的小船,在汪洋大海里到处漂dàng,我应该鼓起生活的风帆,向平凡而幸福的彼岸前进!不能再这样庸庸碌碌、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了。我还要回湖北老家一趟,去看看父母…… 突然听到屋子里的电话铃声,是梁莹打来的,她说,潘灯刚才跟朱晨光吵得厉害,要死要活的,自己晚上要留在美院宿舍里陪她,不能回来了。我刚想追问,她挂了电话。我打电话过去,她已关机。 094 晚上接着写作,直到凌晨时分觉得筋疲力尽,才倒头睡去。第二天上午十天才醒来,头脑依然昏沉,又在床上磨蹭到中午,才爬起来泡了袋方便面吃了,午饭后又开始写作。下午写得依然很畅快,连晚饭也忘了吃,直到八点多梁莹回来才被打断。 我见到她非常高兴,扑过去就来了个深情的拥抱,兴奋地告诉她昨天开始写作,写得很顺利,已经快写完金卓如的童年了。希望这种感觉能持续下去,赶紧把这个破传记给qiāng毙掉。梁莹一点没被我的兴奋感染,平静地问我吃晚饭了吗,我说没有,她就到厨房里给我做饭去了。 我关掉电脑,打开电视,连着看了好几个台的广告,居然觉得这些破广告也蛮有意思的。人只要心情好了,对万事万物就变得宽容起来。梁莹为我做了两菜一汤。我一边吃饭一边问她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她说,没什么,就陪了潘灯一天。我问潘灯怎么样,她突然放下筷子,开始收拾东西。 “你干吗呀?”我嘴里含着一口饭,奇怪地问道。 “我要搬出去了。” “搬到哪儿去?” 她不回答我,把内衣和丝袜一股脑地塞进皮箱里,时不时拿手拂一下凌乱的头发,神色困倦沮丧,看来真是要从我这里扫地出门了。 “你要去美院宿舍吗?陪潘灯住几天?她到底怎么了?” “她跟朱晨光分手了。” “啊?她知道朱晨光跟江葭的事情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她跟朱晨光谈过话,朱晨光都承认了。” “你要住多长时间呢?” “我不是搬到她那里去,她已经离开美院了,买了火车票,回老家了。” “那你……你也回老家?” “迟早也要回去的。但现在是搬到老爷子那里去。” “金卓如家?” “是啊。” “为什么呀?”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要去给他当模特,让他画完他想画的所有的画,但再也不会要江葭一分钱了。” “为什么呀?你白天去不就行了吗?干吗要住到他家去?你怎么就不想住在我这儿呢?” 梁莹站直身体,叹了口气,然后平静地面对我说:“因为我要跟你分手。” “为什么?”我吼道。 “你欺骗了我!”梁莹也喊了起来,脖子上的静脉一条条凸显,“你一直在欺骗我。你拿我去换二十万块钱,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江葭早就告诉过我,但我一直没跟你挑明,怕说穿了你的自尊心受不了。我一直等着你主动告诉我,可你一直瞒着我,一直在骗我,你还想骗到什么时候?” “你早就知道了。”我颓然坐到椅子上,“既然早就知道,你干吗还要去给他当模特?” “因为我想帮你挣到那二十万!为了你我愿意去,只要你想让我去,我就去。可你应该告诉我,你干吗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开不了口。我也不是为了拿那二十万才让你去的,而真是被金卓如感动了。你现在不是也被他感动了吗?不是也想无偿地去给他当模特吗?” “你不光是这一件事情骗了我,你一直都在骗我。你早就知道江葭想勾引朱晨光,可你一直瞒着我,也瞒着潘灯,还是为了那二十万吧?” “不是的。我只是觉得江葭的想法很荒唐,根本不值得告诉你们。因为这跟你我都没什么关系,我一直以为朱晨光是不可能被她勾引的。既然是不可能的,又何必告诉你呢?这跟你我有什么关系呢?” “跟你没关系?是的,都跟你没关系。你太自私了,把别人都当工具。老乐是你的朋友吧?可你帮着朱晨光打他。潘灯和朱晨光也是你的朋友,你却可以坐视江葭破坏他们的关系,还替她牵线搭桥。” “我没有!” “朱晨光说,江葭那天一大早就到这里来找他,让他去当司机。难道不是你把朱晨光的行踪告诉她的吗?” “我不是有意的。” “我不听你这些废话,你就让我走吧。”她已经收拾好了行装,提着皮箱向门外走去。 我一把拉住她:“你别走!我不会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你分手的!就算我再对不起别人,起码我对得起你,我是真心爱你的,现在就可以向你求婚。” “跟你结婚?那我一辈子都睡不踏实。”梁莹甩开了我的手,“你还是让我走吧,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给了你时间,给了你太多的机会,但你还是一直在骗我。” 我扑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她:“我不放你走!这么晚了你能去哪儿?有什么话明天再说!都住这么久了,就不能再给我一个晚上吗?” 梁莹起初在挣扎,后来没劲儿了,再后来,提着的皮箱掉到地上,她转过身子,抱住了我。她哭了,我也哭了,我们脸贴着脸,泪水jiāo流到了一起。 095 我紧紧抱着她,吻她。想把她吸到肚子里去,这样她就再也不会逃跑了。她也在用力吻我,指尖掐进我的ròu里。我急火火地解她的扣子,她也摸索到了我的腰带,把我剥了个精光。我们拥抱着躺倒在床上,我吻着她的脸,她的鼻子,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耳垂,她的颈项,她的rǔ头,她的小腹……突然有了第一次得到她时的激情,也许真的要失去她了,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她好像也在用放纵激情来与我告别,甚至有点主动地邀请我深入她的领地。她的主动却使我放慢了节奏,开始轻柔地抚摩她,慢慢地吮吸她,就像面对一桌子的美食,只能每道菜都尝上一口,否则就会在胃被撑满时眼巴巴地看着还有许多美味无法进口。 她开始了轻微的呻吟,与其说是呻吟不如说是叹息。每寸肌肤都在我的抚摩下发热,直到全身都微微发烫,像感冒后发烧一样。而我更想用小火来慢慢熬她,如煎一副中yào,等yào汁一开锅,就要赶紧调小火,这样才能把每一味yào都充分地熬出来,才能把她身体内的每一种味道都熬出来。我想让这最后的欢娱达到最完美的境界,所以动作越来越轻柔,而她的身体也越来越酥软,像面团经过烘烤渐渐发酵,开始膨胀,终于变成松软的面包了。等到我进入她身体的时候,感觉她的器官就像块豆腐,而我的器官则像一把小刀,轻轻地切了进去。 我的激情如涨潮之水,夹着风的气息,海的咸味,慢慢向她涌起,一浪高过一浪,在沙滩上每次都留下了新的涨痕。她的呻吟也由轻到沉,由低转高,由缓变急,最后向我发出海螺般悠长的号角。她喃喃地说“快点快点”,“我受不了了”,甚至把嘴唇贴到我耳边,说出了脏字。我第一次发现她也有yíndàng的一面,并非完全彻底地清纯。以前她很害羞,一直在掩饰自己的yù望,哪怕是在zuò ài的时候都在掩饰。现在终于不掩饰了,是不是想快点结束这场xìng爱的搏斗呢? 但我分明感觉到了她的yù望,一浪高过一浪,她的肢体也绷得越来越紧,到了完美的临界点。最后全身僵硬,听任我进行最后的冲刺。在我终于控制不住一泻而出之前,她来了个高音的惊叹……等风平浪静之后,她乱弄着我的头发,神情恍惚地对我说:“我要死了。” “你还走吗?” “今晚不走了。” “那我就继续干下去,直到你求饶,答应我永远也不走。” “那不可能。” 我一下子泄了气,拔出器官,去拿卫生纸来擦拭。递给她纸的时候我问道:“你说也怪哈,咱们也没采取什么措施,你怎么就不怀孕呢?” “没缘分。” 几个月以来,我们的避孕措施,就是算安全期,不是安全期的时候,就体外排精,应该说很不安全,但她就是没怀孕。 我重新躺倒在床上,她搂着我,沉沉睡去。我却睡不着,相信她也没睡着,只是在假寐,但都没有再说什么。 睡到半夜,我发起第二轮进攻,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多少存货了。等shè完出来,器官仍坚硬如铁。于是我紧接着来第三次,这次时间更长,存货更少,完事之后浑身瘫软,如死鱼一样倒在床上。就这样,整个晚上我反复折腾,她有求必应。后半夜已经睁不开眼了,但她还是没有拒绝我。我已经麻木了,完全感觉不到快感,但就是想做,似乎要竭力证明自己在这方面有多强,如果离开我,她再也找不到一个这样棒的男人。 我变换了所有想得起来的姿势,差点想爬下床去找出几本xìng学书籍,照着书把七十二式全都做完。已经无所谓感觉了,但我依然可以做。做得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歇一会就放进去,进去一会又出来歇着。变成了一个机器人,按照程序在完成工作。除了呻吟和叹气,她什么也没说,直到天色蒙蒙亮,才搂住我的腰说:“饶了我吧,你都已经十一次了。” 原来她还数着次数,我倒没想过。那一晚居然是我有生以来最火bào的一晚,在她身上用尽了全力。我平躺下身子,感觉手脚都抬不起来,张嘴说话都费劲,但我还是问她:“你求饶了,那是不是答应我,不再走了。” “今晚不走。” “今晚都过去了,以后呢?” “以后,再商量。” 一般她所说的“再商量”就等于让步,我听了她的这句话,一颗心放回到肚子里了。我终于凭借自己的实力留住了她,这样想着,还不禁有点得意。紧绷的弦一松,身体一下子软得像烂泥。头一歪,就睡着了。 096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身边没有梁莹,她走了。 地下室里空空dàngdàng,除了我再没一个活人,连死人都没有,只有我一个死人。她真的走了。 她带走了属于她的所有东西,走了。 我慢慢爬起来,没有穿衣服,光着身子在屋子里晃dàng。从冰箱里找出点面包片,和一袋牛nǎi,本想吃下去,又觉得胃疼。xìng生活过度的时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9 章 我就会胃疼,而今天疼得尤其厉害。我把面包片放下,空腹喝下牛nǎi。以前这么喝的时候,梁莹总会阻止,告诉我空腹喝牛nǎi不吸收。现在,她终于不再管我了,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喝光冰箱里所有的牛nǎi。 一袋一袋地喝着,直到打起了nǎi嗝。重新回到床上,又想,也许梁莹只是一时赌气,等她冷静下来,还会回来的。她真能在死老头子家住得长久吗?死老头子八十多了,估计也没什么xìng能力,这方面肯定满足不了她。等到她憋得受不了的时候,肯定还要回来找我。这样想着,居然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浑身依然很疲乏,觉睡多了的缘故。我决定起来写作,可坐到电脑桌前,打开电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老想着梁莹此时正光着身子在金卓如的画室里呢。我恨!我恨!他夺走了我的女朋友,我却还要给他写什么破传记!真恨不得把电脑砸了,可又下不去手。我起身冲出屋子,开始在马路上闲逛。 人流,车流,一如往日,变了的只是我。昨晚梁莹还是我的,还任我压在身下肆意蹂躏,今天,她已经离我而去,再也不会回来。直到此时我才真的相信,梁莹是下决心真要离开我了。回想她昨夜说的每一句话,她早就知道我与江葭的jiāo易,可是为了让我挣到那二十万,她决心帮我去做这样的jiāo易,就去给金卓如当模特。如果那时候我把一切都告诉她,除了证明我的诚实,我并不会损失什么。可现在,我失去了她,而那二十万却连一分钱都还没得到。很难想象我还有勇气有毅力去完成这部传记,因为每写一个字我的心口就会疼一次。她的心已经离开了我,所以昨天才没表现出一丝的愤怒。如果她大吵大闹,气急败坏,那我们的关系就还有救,起码说她还是在乎我的。可她没有,她只是在可怜我,因为可怜我才会让我cāo她十一次。她宣判了我们之间爱情的死刑,所以在临死之前,赏了我一顿饱饭。 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走在我前面的每一个女孩的背影,恍惚间觉得有好几个都挺像梁莹,甚至以为她就是梁莹了。真想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等她回过头来——她就是梁莹!但那是不可能的,梁莹现在正在老色鬼的画室里呢。我这辈子能看到的,只有她的背影了,甚至连背影都看不到。 不知走了多久,反正双腿已经酸麻,大关节“喀喀”作响了。天色越来越暗,不知不觉我走到去冰点酒吧的路上了。半年前我每天晚上都在这条路上,那是夏天,而现在,即将来临的是寒冷的冬夜,刚硬的风刮到脸上,像一把一把的小刀子。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在寒风里哆哆嗦嗦,冻得半死。回想这半年,梁莹来了又走了,带给我的是一场梦。真没想到这么不吵不闹地就与她分手了,梦醒得太快了,醒来之后还让我觉得依然在梦中,依然想重新睡过去,继续做梦。但梦就是梦,梦总是要醒的。 就去冰点酒吧吧,已经好些日子没去了。看那里变成了什么样子,换了什么样的女侍应生。其实它到底变成什么样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里是我的一座爱情的坟墓,我可以去那里凭吊爱情。 酒吧里冷冷清清,只有三四个客人,没有一个熟人,老板似乎都换了,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也都不认识我,不知道我在这里曾经遇到一个女孩,捡到一段爱情。除了我还有谁会知道?我的爱情对于别人,又有什么意义呢?直到今晚,我才明白,原来我真的爱这个女孩,真的舍不得她离开。 我要了一瓶啤酒,一口一口地喝着,想着喝完了再要一瓶,喝完了再要一瓶,直到把自己灌醉。如果醉了,也许还会遇到另一个女孩呢,也许还是这里的女侍应生呢。但她们,比梁莹难看多了,甚至连潘灯也不如。她们是不会那么好心的,即使我烂醉如泥,她们也不会管我的。 097 不知道喝了几瓶,正当我期盼的醉意就要降临,一个女人坐在了我身边。我一看,是江葭。 她穿着一身皮草,戴着一顶貂绒礼帽,微笑着注视我。我忽然发现自己不像在地下室里那样愤怒了。如果是下午在地下室里遇到她,肯定会冲上去大声质问,问她为什么要把传记版权的事情告诉梁莹,为什么要蓄意破坏我和梁莹的感情。但现在,愤怒已经被一路走来的疲乏消磨殆尽了,变成了伤心、难过和哀愁。不想骂她,也不想理她,假装不认识她,继续喝酒。她却凑过来说:“我一猜你就在这里,你们这些画家,最喜欢怀旧了。怎么样?找到以前的感觉没有?” “什么感觉?给你画肖像的感觉?可以呀,四十块钱一张。”我朝四周看了看,她没有带什么情人来,朱晨光也没有跟着她。 “还想给我画像?好啊,不过光画肖像没意思,来张人体画怎么样?” “好啊,你敢脱,我就敢画,嘿嘿……” “当然不能在这里脱,我们另找个地方,怎么样?” “好啊。” “跟我走。”江葭站起身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真的跟着她走了出去,也许只是想看看她还会耍什么把戏。我以为她会把车开到广外的公寓里,等我在车里迷糊了一小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已经开到了我从未去过的一处郊区,眼前的景象完全是田园风光。 “你往哪儿开呀?”我连东南西北都闹不清了。 “快到了。”过了一条小河,车停下来。眼前是一个小院落,一幢白色二层小楼矗立在夜色中。江葭按了遥控器,打开了带防盗系统的铁门,走进院子,我看到两边有几间平房,院落里栽着一些名贵的花草树木,中间一条塑砖铺地的小路,路的尽头就是那幢小白楼。一边走,江葭一边对我说,这院子本来是给老爷子养老用的,可他死活不愿意离开城里的四合院,一直空到现在,看来是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你带我到这里干吗?” “进去跟你说。” 走进小楼,一楼是铺着拼花地板的豪华大客厅,柚木雕花的廊柱下面,放着一圈欧式宫殿沙发,浮雕墙面上挂满了金卓如的画作。江葭打开了所有的灯,灯池,顶灯,壁灯,落地灯,各色灯光晶莹璀璨,把大厅照耀得如一座宫殿。 沿着转角楼梯上了楼,打开一间卧室,粉红色的灯光亮起,隐约看见对着门的花梨木立式座钟和rǔ黄色的落地真丝窗帘,还有一张大床。屋子里透着一股土腥味,看来好久没人住了,但所有的地方都被擦拭一新,连床上用品也全都换过。江葭打开空调,不一会,卧室里变得暖融融的。她又打开音乐,我听出是一首圆舞曲,旋律非常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你是请我来陪你过夜的?给多少钱?”我笑着问她。 “过夜?你想得倒美!刚才不是说要给我画画吗?” “那你脱吧,我看看你是什么条件,够不够画的。”我仍在装醉,想等她全部脱光以后,再转身就走。就算在外面晃dàng一夜,我也决不呆在她的豪华宫殿里。 “不着急嘛,要不要喝一杯?反正我不打算回城里去了,可以陪你。” “喝吧,我还怕你?” “我去拿酒。” 不一会儿,江葭托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瓶洋酒和两只高脚杯。她倒上两杯酒,将其中的一杯递给我,并与我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举起酒杯,在灯光里仰视了一下,才轻轻抿了一口。 我“咕咚”喝了一口:“这是什么酒啊?一股yào味儿。” “路易十三,听说过吗?” 我睁大了眼睛,仔细研究了一下精致的酒瓶,说:“听说过,挺贵的,不过不知道价钱。干吗用这么好的酒招待我?” “你们搞艺术的,不是都喜欢浪漫吗?在这么柔和的灯光下,听着幽雅的音乐,品着美酒,我想,你的心情能开朗一些,不像在冰点酒吧里那么沮丧了吧?” “酒是不错,灯光也不错,音乐也不错,这儿的环境也不错,但就是没有美人作伴,有点美中不足。”我乜斜着醉眼,故意感叹起来。 “我的美丽,当然比不了梁莹,但自信还能搭上美人的末班车。虽然皮肤比她老,但我的身材,一点都不比她差。” “你脱下来给我看呀,不看我怎么知道。” “是该给你看了,不过就这么直接脱太没情调,我给你跳一段脱衣舞吧。” 她关上门,又关掉了粉红色的顶灯,只有几处地灯泛出黄光,然后用打火机点起一圈蜡烛。她扭动音响开关,圆舞曲立刻变成狂放的摇滚乐,一个声音嘶哑的女人喊叫起来。当听到其中有一句“like a virgin”时,我才想起来,这是麦当娜的歌呀。 刚才一进卧室,江葭就脱掉了皮草,现在她正旋转着把外衣一件件脱去,脱一件她就会吹灭一只蜡烛。摇滚乐在这间屋子里汹涌激dàng,她的身体向四侧倾欹,似一朵遭狂风暴雨摧残的鲜花,衣服一件件褪去,如花瓣一瓣瓣飘落。她在用力地扭腰,用力地送髋,在竭力发泄着内心的yù望,臀部就像一面被不断敲打着的鼓。我意识到此刻疯狂舞动着的江葭正在充分展示她最真实的一面,一股原始野xìng的力量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一下子打到了我的心里。 她的rǔ房像两只小狗一样在跳跃,摇滚乐仿佛就是它们的叫声。举臂抬头,垂臂挺胸,所有的动作都放dàng到了极点,烛光摇曳,使她的影子在四面墙上群魔乱舞,披散开来的头发像一只毛笔,在墙上纵情书写出狂草。 蜡烛越吹越少,房间越来越暗,她离我也越来越近,只剩下两只蜡烛了,而她也脱得只剩下一身黑色真丝镂空连体内衣。我想,朱晨光也是被她的这身内衣打倒的吧?现在她又向我举起了这黑色的旗帜。我能抵抗得住吗?我的小鸡鸡已经被她狂野的脱衣舞弄得亢奋起来,全身的血液也都被酒精渗透了。 她没有再脱内衣,而是扭到我面前,按住我的双肩,摇摆着我的身体。我没有反抗,没有推拒,听任她左摇右晃,看能不能把刚喝下去的路易十三再吐出来。她突然转过身去,开始用肥大的屁股磨蹭我的胸口。我感到憋闷,感到窒息,感到脖子上的血直往头顶上冲!我终于忍耐不住了,大喊一声:“金卓如,你抢我女朋友,我cāo你女儿!” 我一把撕下她最后的遮羞布,将她推到那张大床上,cāo了她!做汽缸活塞运动的时间极为短暂,还不到十下,就开始了猛烈的喷shè。shè完之后,我瘫软在那张大床上,恍惚地睡去了。她一直在用手抚弄着我的头发,我的脖子,我的背,我的腰,我的屁股,然后再来一遍,不知道她抚弄了多少遍,我睡着了。 098 半夜里我口渴渴醒了,起来喝水,卧室里有饮水机,却放着个空桶,连一滴水都没有。我只好跑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大口大口地喝生水。喝够了,又用冷水冲了冲头,抹了一把脸,抬头再看镜子里的自己:这还是我吗?我又是谁呢?我是叫林临溪吗?我和江葭?这算什么?我是给她做了牛郎吗?或者叫男妓?还是说得好听一点,情人?我摇摇头,又摇摇头,不敢再看镜子,回到了卧室。 刚走进黑屋子,我恍惚以为床上躺着的是梁莹。她盖着毯子,但只盖到肚子,腿和屁股露在了外面,一个白白的反光的大屁股。真的是很白,白得像是没有血的死人。我突然觉得江葭不像黄种人,像是白种的欧洲人。不像是江蒹的女儿,倒像是法国妞罗斯的女儿。想来她母亲江蒹一定也很白,不然也不会生出皮肤这么雪白的女儿。 我在她的身上猜想到了金卓如人生中的一些心灵轨迹:他是一个恋旧的人,总是按照先前情人的模样在找寻后来的情人。江蒹和罗斯,罗斯和高念慈,也许具有某些相同的身体特征,正是这个身体特征吸引着金卓如,连梁莹也是如此。那么,这个相同的身体特征是什么呢? 我第一次将梁莹和江葭进行了比较。江葭的个子比梁莹高,脸比她长而宽,下巴比梁莹尖,而她们的相同之处,则是肌肤的细腻纹理,和眉宇间的神态。最相似之处是在脖子,她们的脖子都很长,肩膀都很宽,虽然个子都没我高,但看我的时候总像在俯视,像在挑战,像有点瞧不起。江葭的眼角已经爬了几根浅浅的皱纹,她比梁莹要世俗得多,yíndàng得多,梁莹比她清纯,比她鲜艳,比她娇媚——但江葭毕竟比梁莹大二十岁,她们几乎是两代人。倒退二十年,江葭又是什么模样? 即便是两人的xìng格,我突然发现也有相通之处。江葭是个货真价实的dàngfù,在xìng爱方面无所顾忌,但梁莹的xìng格,其实也是豪放大胆的。她是趁我酒醉上了我的床,在xìng爱方面也并不遮遮掩掩。江葭玩弄了许多男人,梁莹只对我一个男人开放,如此而已。她们都不属于小鸟依人的类型,都是想挺起胸膛降伏男人的。梁莹最后与我分手,也是干脆利落,下了决心决不回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这和江葭几句话就把情人打发掉,又有什么两样?如果梁莹今后也越来越有钱,等到二十年后,她jiāo往的男人也应该不少,她与江葭到底有多少区别,还真不好说呢。 我凑近了江葭的大屁股,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屁股比梁莹大得多,肥得多,结实得多,更能激起男人的yù望。我吻了几下,然后用牙含住,再轻轻一咬,把江葭咬醒了。她翻过身来,没睁开眼睛就搂住了我,又向我求欢。我想趴在她身上,她却不肯,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大腿上。我躺下身子,她俯下身子,她的器官碰到我的器官,对了对口径,就吞了进去。 她施展出丰富的经验,一会儿左摇右晃,一会儿上下起伏,一会儿跃马扬鞭,一会儿泰山压顶。她的长发在我的脸上跳跃盘旋,刺得我的脸痒酥酥,我的两只手狠狠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0 章 弄她的rǔ房。由于连续工作劳累过度,我的器官早已没了感觉,但依然可以坚挺,也许这更能让她得到快感吧。 她加快了动作,在向感觉的顶峰攀登。我麻木的器官渐渐有了感觉,不是快感,而是疼痛。我明白了朱晨光为什么会被她深深迷惑,明白了他所说的钩子是什么。我感觉那不是钩子,而是一张嘴,在她的yù望通道的尽头,有一张贪婪的嘴,是我以前遇到的女人都不曾有过的。这张嘴能把我的器官紧紧吸住,吸得它生疼,疼得脚心发热,小腹发胀,头忍不住钩起来,连颈椎都似乎发出了响声。我说不清,这样的感觉是极致的快感,还是巨大的疼痛,也许快感和疼痛本来就是一回事吧。 我咬紧牙关,尽力忍耐,因为我不想叫她停下来,让她失望。她已经进入了高潮绵延的境界,开始大声喊叫,发起冲刺。我的器官肯定让她觉得很好用,因为我没有一点感觉,没有一点憋不住的危险。她闭着眼睛,疯狂地喊叫着,那张脸从我仰视的角度看去,被拉得分外长,下巴似乎和额头一样宽,嘴角也显得颇有些狰狞。当我感到疼得快受不了的时候,她终于万流乱注,水漫金山了。 她伏在我身上好半天,压得我透不过来气,我将她推了下去。她仰面朝天,四肢张开,占据了床的五分之四。等喘息平静之后才说:“一起去洗澡吧。” 我本想拒绝,但又一想,这么痛苦的爱都做了,洗洗又能怎样?就跟着她来到浴室。她搂着我一起淋浴,在我身上涂抹浴液,一点一点为我清洗身体,我像个木偶一样听任她摆布。她摩挲着我的背,娇滴滴地问:“你小子昨晚那么松,现在怎么这么哏?” “啥叫哏?” “香港话啦,厉害的意思。只有在香港的牛郎店里,才有这么哏的男人呢。” “那我可以到香港去当牛郎啦,谢谢你指点迷津。” “难怪梁莹那么舍不得离开你,今天我算是解开了谜团。” 她让我躺在浴池里,然后她躺在我身上,抓住我的手搂在胸前。我问她:“你一直想把我和梁莹分开是吧?所以才把收购版权的事告诉了她?我没得罪你,梁莹也没有得罪你呀,你干吗要像报复潘灯那样报复我们。” “这么说不太对吧?那二十万块钱的事,牵涉到梁莹,她当然有权知道。本来应该是你告诉她,我替你告诉了她,你不谢我就算了,怎么反而怪我?你为什么要瞒着她,这样对她公平吗?我拆散你们?你们真是心心相映,互不隐瞒,我怎么拆得散?” 几句话倒说得我哑口无言。但揉捏着她依然硬挺的rǔ头,我还是要问:“拆散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是替你爹把她从我这里抢过去吗?” “她现在自己愿意住到我父亲家里,可不是我想得到的。其实我希望父亲压根儿就不认识她,希望她在自己家的穷山沟里呆着,根本就没来过北京。我讨厌她,只是因为她是你的女朋友,因为她妨碍我得到你。” 我苦笑了一声,推开她,走出浴池擦拭起身体:“原来你早就想得到我?我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到?” “你当然没感觉,因为你是个书呆子,呆得要命。其实就是你在冰点酒吧给我画像的时候,我就对你有感觉了。看到你给我画的像,画得真好,我很喜欢。”我又苦笑一声,离开了浴室,她跟着我一直到床上,“你别笑,我在美术市场闯dàng了快二十年,没吃过猪ròu也见过猪跑,还是有一定的鉴赏力的。我发现你这小子有点冲,有点清高,有点什么都不在乎,就对你有了兴趣。等老洞把你介绍过来写传记的时候,一见到你我就兴奋起来,特别想了解你。我偷偷向老洞打听你,在他家里看了你送给他的几幅画作,买回来给父亲看,但没告诉他是谁画的。父亲说,绘者的基本功很好,但画得不得法,不会表达自己。我问他,如果跟您学,能学到什么程度。父亲说,如果肯学,能开窍,三五年内也许就有起色。” “原来你还考察过我?” “当然,我做什么事情都是有准备的。听了父亲的话,我才下决心让你去见他,给他写传记,其实是把你作为人才在培养呢。” “那倒要谢谢你了。但这和你拆散我和梁莹有什么关系?” “我第一次去你家,才知道你找了冰点酒吧的女侍应生当女朋友。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什么女人都要?” “你是有选择的,对吧?” “去你的。”她打了我一屁股,“我承认那时候小看了她。她后来在美院教室里突然代替潘灯当模特,还被父亲看上了,真是不简单。既然父亲赏识她,我当然要把她弄到家里来。但我一定要把她从你身边弄走,这样你才会爬到我的床上来。至于说到潘灯,我听说潘灯和梁莹很好,所以才决定从她身上也打点主意,所以勾引朱晨光也是为了你,你还以为我真是跟潘灯过不去呀?我会跟这么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过不去?” “停,停,”我拦住她,“你怎么知道潘灯和梁莹很要好,仅仅是因为她们在酒吧一起干过?” “哪里?潘灯的宿舍里不是有个刘丹霞吗?她可是我放在美院宿舍里的眼线。” “刘丹霞不是邓肯的二nǎi吗?” “是啊。我可不会直接去问她,那多没面子?我是通过邓肯向她打听出消息的。” “你和你老公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还算夫妻吗?”我越听越觉得离谱。 “我和他,其实已经不是夫妻了,或者说,我们从来就不算什么夫妻。打一开始我嫁给他,就是想利用他,让他帮我进入美术圈,美术jiāo易市场。等父亲的画越来越出名,越来越有钱,他就不可能管住我了,他也没怎么想管我。因为他是男人,也贪恋女色,他要管我,自己怎么办?有十多年,我们之间还都是心照不宣的,但后来越来越透明,他甚至把养起来的小姐带给我看过。我们也有十多年没同床了,也没有小孩,所以说,我们已经不是夫妻,而是朋友。” “你们干吗不离婚呢?” “因为财产。他有很多钱是通过画廊赚的,就是他的那些模仿画。而我的钱主要是通过拍卖父亲的画赚的。但其实呢,他的也有我的,我的也有他的,而且这些事还不能摆到台面上说,没办法通过法律解决。再说,我们也没必要离婚呀。就像现在这样,朋友式的夫妻,对我们俩都是最合适的。我们已经习惯了彼此,如果离开对方,很难想象生活是什么样子。” “狼狈为jiān,狼离不开狈,狈也离不开狼,是不是?”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相信,如果我拆散了潘灯和朱晨光,肯定会影响你和梁莹。你帮朱晨光打了老乐,更给了我机会,我让朱晨光住院,让潘灯迅速跟他上床,再拆散他们,把你牵扯到里头,梁莹就会恨你了。她知道你瞒着她跟我签了版权合同,居然还去给我父亲当模特,想让你拿到那二十万,可见仅仅让你对不起她,是很难让她离开你的。但如果让你对不起所有的人,她就会瞧不起你,可能就会离开你,我没有想错吧?” 我听她说完这些话,真是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但这番话也重新激起了我对她的愤恨,她把自己看得像上帝,可以随便摆布别人,决定别人的命运。这时天已经蒙蒙亮,我强打精神起来穿衣服,对她说:“你现在已经把我勾引上床了,可以放我回去了吧?” “你以为我费这么多心思,只是想把你勾上床啊?我可是要用你干大事的。” “什么事?” “你先睡一觉,睡醒了,我再告诉你。” 我听从她的话,搂着她睡了过去。 099 再醒来已经是下午。她不在床上,在厨房里敲得锅碗瓢盆响,原来还会做饭。我走进厨房,她把我推了出去,让我好好洗洗,准备吃饭。我洗了澡出来,餐桌上已经有一盘水果沙拉,两份烤猪排,两杯牛nǎi和抹上黄油的面包片。我品尝了一下,味道很美。 “想不到你还会做这么好的西餐,我还以为你顿顿吃馆子呢。” “这些都是父亲教我做的。” “喔?我还以为他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呢,原来还有这一手,这可要写进传记里。” “一个人孤身在巴黎,呆了四年,不会做起码的西餐,他吃什么?这些是他出狱之后,关起门来偷偷教我做的。那时候一年很难买上一次ròu,买回来之后,他居然要烤猪排,没有平底锅,就用炒锅将就。一次要用去我们半个月吃的油,吃完这顿猪排,我们就得半个月不见油腥。但他依然要做,仿佛是在创造一件艺术品。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别人把他批斗得多低贱,多不像人,在心里他始终是很高贵的。” 我点点头,三口两口吃完了,等着她为我解开昨晚埋下的伏笔。她让我穿好衣服,跟她出去。我们来到院子里,她掏出钥匙打开了那几间平房,我走进去一看,里面全是金卓如的画,有木板油画,有布面油画,有水彩画,有丙烯画,也有一些水墨画,奇怪的是这些画都没有签名落款。许多油画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幸亏有一层上光油保护,只要经过擦拭就能焕然一新。 我如同走进了艺术的迷宫,在一幅幅画作前流连观赏,心叹神服。那些线条就像是树根,从一幅幅画面上生长出来,缠住了我,将我捆住。那些色块像一个个巴掌,打在我脸上,打得我眼冒金星。我比在金卓如的画室里更折服,因为画室里并没有多少已经画好的成品,不会形成这样的视觉冲击力。放眼一望,这几间平房里的画作,少说也有三五百幅。 江葭见我看得起劲,问道:“怎么样?看得过瘾吧?” “过瘾。” “如果现在放一把火,把它们全烧了,你是不是觉得可惜?” 我惊讶地扭头看她:“说什么呢?干吗要烧了?虽然你爹抢走了我的女朋友,可我还是要说,他画得太他妈的棒了。” “真要是毁了,很可惜吧。” “当然可惜了。” “那你愿不愿意,跟我合作,咱们一起保住这些画,让它们重见天日?” “你什么意思?” “这些画呀,都是老爷子要毁的。幸亏他年纪大了,没力气毁,所以才jiāo给我们,我们就把它们拉到这里,让它们暂时苟且偷生。” 我明白了,想起了以前在金卓如的四合院里看到的一幕。到处都堆着他准备毁掉的画作,大部分水墨画都被他撕毁了,但油画因为材料或是木板,或是帆布,就jiāo给邓肯拉车运走,原来是运到了这里。 “都是他要毁的?”我更吃惊了,“画得多好呀!” “是呀,都画得很好,可他偏偏要全毁了,你说多可惜呀。只要签上名,这些画拿到拍卖会上去,哪一幅不能卖几万?” “是啊,可他就是不签名,你有什么办法?” “只要你在上面签上你的名字,它们就能拿到拍卖会上去,变成一捆一捆的钞票。” “开什么玩笑?真要这么简单,你为什么不自己签名拿去卖?” “我不是画家,邓肯也不是。我们是他的女儿女婿,我们签了名,人家肯定能猜到还是老爷子画的,他既然不肯签名,那就是没有首肯,就算是他的真迹,价格也一落千丈。所以我们要找一个画家,签上自己的名,这样它们就都有价值了。” “就算我签了名,骗得了别人,还骗得了老爷子?他不会不认识自己画过的画吧?” “他已经八十多了,又有心脏病……” 我想笑又笑不出来:“你连老爷子的后事都想好了?” “也不能这么说。反正生老病死,谁都免不了,我是不想浪费了这些好画,希望它们总有一天能重见天日。” “原来你是想为中国美术做贡献,佩服佩服。可就算我签了字,又能骗得了谁?懂行的还是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我画的,因为这种水平的画,我根本画不出来。老爷子有自己的风格,这种风格已经深入人心,所以大家还是会觉得,这些画是老爷子画的。” “你从现在开始,学习他,模仿他,不就行了?” “如果我学上十年,还是画不像,那怎么办?” “你有那么笨吗?我想我不会看走眼吧?” “那可难说。如果谁一学他就能画得和他一样,他还算世界级的大画家吗?” “你呀,一个字,就是呆。不过今天我要让你开窍,跟我来。”她带我来到了另一间屋子,进门就看见两幅一模一样的油画。再往后看,看到的同样是一双一双的完全没有分别的画,其中有一幅是金卓如的真迹,而另一幅呢,即使是金卓如本人照着画,恐怕也画不到这么纤毫不差的地步。 我已经不再惊讶了,因为太多的惊讶让我麻木,江葭刚才提出来的问题,又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我定睛看着江葭的嘴巴,看她那张嘴还会吐出什么更奇怪的话语。虽然我们已经做过爱,但我还没吻过她的嘴,她也没主动吻过我。 “知道是谁能把老爷子的画模仿得这么像吗?是邓肯。” “是他?”我笑了起来,“老爷子还百思不得其解呢。他跟我说,想认识一下这个模仿他模仿得这么像的人,和他jiāo个朋友,好好聊一聊。他很奇怪,能模仿他模仿得这么好,为什么不自己画呢?为什么会销声匿迹呢?真是没想到啊,这个人居然就是他的女婿。” “他模仿老爷子,已经三十年了。他这个人没念过书,没多少美术细胞,但他很刻苦,所以能模仿得这么像。当然,他也有条件,可以很方便地看到老爷子的画,对着真迹认真揣摩,一笔照着一笔地涂上去,所以能像到这样以假乱真的地步。他也能模仿别人的画,但真正能以假乱真的,还是仿老爷子的画。老爷子的钢笔签名和毛笔落款,他也模仿到了极致。至于印章呢,本来盖的就是真的,每当我陪老爷子去美院上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1 章 的时候,他就能去画室把印章偷出来,盖上一批。你说,别人怎么辨别得出真假?” “这么煞费苦心,能骗到多少钱?” “因为真画假画都在我们手里,就有许多空子可钻。我们可以把真迹拿到拍卖会上去,然后自己买下来,这样就把真迹炒起来了。而私下jiāo易的时候呢,我们就雇佣别人把假画送去,由于真迹刚刚拍过,假画就没人怀疑,这样就能既赚到钱,又把真迹留在了自己手里。他其实是一个不懂美术的人,但凭着苦练就能赚到这么多的钱。你是画家,基本功很好,你只要苦练几年,怎么会做不到呢?” 我不由得在内心里被江葭的良苦用心所触动。不是感动,而是触动,因为她要我做一个贼,并不值得我感动。但她毕竟想给我一个赚大钱的机会,一个欺世盗名的机会,这又不能不让我有所触动。但我还是觉得即使我按照她的计划做了,还是不会达到她想达到的目的:“就算我按你说的做了,模仿老爷子的画,也能模仿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就算我能让人相信,这些画都是我画的,它们照样也不会值钱。因为买老爷子画的那些人,其实没有几个真正懂画,他们都是冲着老爷子的名气买的,只要我没有他现在的名气,他们也不会慷慨解囊的。” “你说得很对,说得太对了,”江葭笑道,“但你不要担心。只要你有了老爷子画的这些画,只要它们是杰出的艺术品,美术界就会承认你,承认你是老爷子最好的学生。而包装炒作你的事情,就jiāo给我来做,我完全能够把你包装成世界一流的画家。” “你太想当然了吧?”我笑得更响,“世界一流?世界一流的画家,是能够包装出来的?你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以为自己是上帝吗?” “你太不懂美术市场的行情了,虽然你也在美术圈子里混了十多年,”江葭在尽力说服我,“你知道吗,画商是怎么赚钱的?他们并不是只靠倒腾名家的画赚钱,名家的画很贵,倒腾起来成本很高,风险也不小。更便捷的赚钱途径,是把眼光放在有潜力有前途的青年画家身上,在他们成名之前低价收购他们的画,等收得差不多了,再在市场上猛炒,出大价钱哄抬他们的画价,等炒热了,画价就几倍几十倍地往上翻,然后再高价出售,这才是他们最有利可图的生财之道。但这样做的关键,是要垄断那个青年画家的画,要把他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让他以低廉的价格把所有的画都卖给自己,然后才去炒作……” “这些我都知道,我关心的是你准备怎么干,怎么把我炒起来?” “很简单啊!这些画现在就在这里,完全被我垄断,而且由我掌控,什么时候能拿出去拍卖也由我决定,它们又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好画,这就够了。你签上名,我就拿到拍卖会上去炒,雇佣几个人哄抬画价,最后自己以高价买回来。价格一高,美术界就会关注,等发现它们真是有功力的好画,就会不由自主地夸奖。我再在媒体上替你好好宣传,你的名气就起来了。等你的画价和身份都炒上来了,再把它们慢慢地出售。要不了几年,你就会红遍港台和东南亚,这些老爷子想毁掉的画,也就一幅一幅地变成了银行帐单上的天文数字……” 我思考了一下,还是觉得不对:“你这是脱裤子放屁费二遍事——等老爷子一死,你让邓肯模仿着签上老爷子的名不就完了吗?干吗还另外找人冒充?” “这你就不懂了。邓肯签上老爷子的名,就算真是老爷子画的,人家还是会怀疑,因为老爷子不在了,死无对证,而邓肯又是他的女婿,很有条件造假。而你签上你的名呢?你活着,就没人好怀疑了。所以说,邓肯去签名,真的也是假的,你去签名,假的也是真的。再说我也不想让邓肯控制我,老爷子活着,他一切都得听我的,可老爷子要是不在了,我依赖他去签名,岂不上让他拿住了?而你就不同,画在我手上,你签上名就算你的,给了你这么大好处,你就得听我摆布,知道吗?” “我还是觉得多此一举,签上我的名和签上老爷子的名,画价可是天翻地覆的差别呀。” “只要我会炒,你的画价肯定会上去的,有老爷子的功力在,这我不担心。再说了,我这么做也不单是为了钱,还是为了做个大游戏,和全世界做个大游戏。以前不过是让邓肯摹仿着画点假画,算是小打小闹。如果我造的不是假画,而是一个假的世界知名的大画家,那该多刺激?全世界都让我骗得溜溜转,那我多有成就感,这是我的一个梦想。” “你考虑得的确很成熟,但还有一个问题,倘若老爷子还能活很久,再活上二三十年,成为百岁老人,只要他不死,你这些画就见不得天日,那不就落空了?” “你说话怎么那么损哪?”江葭有点生气了,“我希望他长命百岁,活得比我还长寿,真是这样希望,因为他是我父亲。但这也并不影响我们的计划,他现在已经大门不出二门不入,几乎与世隔绝了,从不过问美术市场的事,连自己的画作如何出售的,都闹不清楚,完全是jiāo给我打理。再过五年,十年,他就更不会过问了,就算想过问,恐怕也力不从心,他还会记得以前画过什么画吗?现在他的忘xìng就挺大了。” “也就是说,老糊涂了?” “你少损他,他是我父亲。”江葭真的恼了,“该说的我都跟你说了。愿不愿意干,就看你的了。” 我看着门外,沉默不语。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就算她不能把我捧成世界一流的画家,起码能让我欺世盗名,风风光光。 “如果我答应干,我能得到什么?” “将来每出售一张画,我七你三,够多的了吧?” “是不少。签个名就能大把大把地拿钱,当然不少。不过,我还要考虑考虑。” “你好好考虑吧,我相信你一定会考虑好的。”她笑得很暧昧。 “我还想问你,你为了让我签个名,就告诉我这么多秘密,冒这么大的风险,值得吗?万一我把你刚才说的话全告诉老爷子,你怎么办?” “不找你,我还找老洞啊?他不是比你更靠不住?我考察过你,也试过你,在二十万面前,你还犹犹豫豫的,让我觉得你人不坏,所以才最后选中了你。我觉得你就算不干,也会为我保密的,因为还有那二十万的版权。花二十万买你闭嘴,我想也够了。” “我还想问你,挖空心思想搞那么多钱干吗?那些钱比你和你父亲的感情还重要?” “我知道该怎么对父亲好,我有自己的标准。只要他不知道,平平安安地走过晚年,我就没有伤害他。我不可能为了他而活着,背着他做的事,这不是第一件,也不会是最后一件。你想,我玩过那么多男人,要是让他知道了,他不是也得气死?” “可你的钱已经多得这辈子花不完了。你又没儿子,再弄多少钱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我眼里,年轻英俊的小帅哥们,都是我儿子,我得花钱养他们呀,也包括你。” “那你岂不是在乱lún?” “狗嘴!”她掐了掐我的腮帮子,“没问题了吧?何去何从,你好好想想吧。” “不,我还有问题,北京城里像我这样不入流的穷酸画家,少说也有千八百的,你怎么就看上我了呢?” “你不是赶上了吗?”江葭伏在我肩上,笑弯了腰,“老洞他们这些狗屁画家呀,十个有八个是臭流氓。我只要钩钩手指头,他们就会脱裤子。可你偏偏不把我放在眼里,跟我犯冲,我就一定要把你搞到手,让你做我的摇钱树,外加我的xìng奴隶。” “可没有人愿意做奴隶,谁都想翻身做主人。” “只要你愿意做我的奴隶,那么,”江葭摊开双手,扭转身子,“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100 江葭开车把我送回家,我与她分手,走进地下室,看到屋子里一片狼藉,备感凄凉。梁莹走后我无心收拾,不过两天,这里就乱得像个狗窝。我又去浴室洗澡,清晨在小白楼里刚洗过,可还是觉得不干净,搓着身上到处都是泥球,好像蒙上了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污垢。 接下来的几天,我反复搓洗自己的身体,每天都要洗三次澡,还有十几遍手,可地下室却越来越乱,外人来了简直难以下脚。江葭没有再来找我,她在等着我的答复。可我不想给她答复,甚至不愿去回想与她在小白楼里那疯狂的一夜。本来可以对自己说,那只是酒后乱xìng而已,但我分明知道,尽管喝了不少酒,但神志还是很清醒的。我不过是故意放纵自己罢了,想用江葭这个dàngfù来填补梁莹走后留在心里的空虚。 倒是久未联系的沈编辑打来电话,催问书稿进展到什么程度了。我告诉她已经结束了采访,并且开始动笔了。但这几天我再也无心写作,因为头脑里始终盘旋着江葭对我说的那些话,她向我发出的邀请。 我终于理解了朱晨光为什么那么容易被诱惑,这个dàngfù确实有超强的xìng能力,经过了那么多男人的洗礼,她早已把床上功夫练得炉火纯青了。她这一生见识得可以,也体验得很丰富。当然,并不仅仅是男人。世界各地要举办中国画展的时候,总要选两幅金卓如的作品,而金卓如一向深居简出,江葭就代替他飞来飞去,走遍了世界各地。人世间的荣华富贵,她凭着父亲给她带来的财富,享受了个遍。这样的人生不是普通人都羡慕向往的吗?如今她要把我拉上贼船,引诱我也过这样的生活,而我,的确受到了诱惑。 应该说前三十年,我最渴望的还不是利,而是名。但名也必然会带来利,我也希望靠出名来改变自己的窘迫生活,只是自己还没有想得很透彻。江葭能让我轻而易举地得到这一切,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跟yù望拼命挣扎的,无非还是良心。我一直为自己设计的是一条正道,虽然也受到美术圈这个大酱缸的浸染,但一直还把持着对艺术的真心。想通过对艺术的执著追求,来获得名利,这也正是我被金卓如深深感动的原因。金卓如名满天下,却过着最简朴的生活,荣华富贵都留给他女儿享受了。活着的时候吃他的,江葭还不知足,还想着在他死后接着吃,通过我继续吃他的那些打算毁弃的画作。我如果答应了她,就成了一个欺世盗名的骗子,不再是清贫的精神贵族,而是她牵着的一条狗。想想那些被贵fù人抱在怀里的哈巴狗吧,她就是要我过上狗一样的幸福生活。 当一只幸福的狗,还是做一个痛苦的人?人还是狗,这是一个选择。浑浑噩噩地度过每个白天,在夜晚却要忍受无穷无尽的良心的谴责,这样的生活还称得上幸福吗?如果我真是一只没有良知的狗,那我的确能活得很幸福,但我毕竟是一个人,直立行走的人。可一个人如果一丝不挂地走在大街上,那他承受的屈辱,其实还不如一只浑身长毛的狗呢。一个人整天为生存苦恼,为衣食奔波,不得不出卖自己的ròu体乃至灵魂,他跟狗又有什么区别呢?也许做狗能换来衣食无忧,然后再堂而皇之地回去做人,也能人模狗样地幸福一辈子。也许人必须做过狗以后才能做人,也许做狗本来就是做人的必由之路,狗的生活其实就是人的生活的一部分。当金卓如被关进监狱的时候,他不就是一条狗吗?甚至连狗都不如。 但我还是只想做人,不想做狗。如果生活逼迫得我不得不做狗,我也不会为了人的尊严而自杀,我也会像狗一样生存下去。但如果生活还没有将我逼到那一步,我还可以在做人与做狗之间选择,那我还是想选择做人,因为做狗毕竟太屈辱了。也许我偶尔会做一下狗,当我在小白楼里和江葭cāo来cāo去的时候,我不就是一条狗吗?但她要我长期做狗,永远做狗,在内心里就认为自己是一条狗,我还是做不到。 但我为什么没有断然拒绝她呢?因为我毕竟偶尔做过狗,也很羡慕狗的幸福。如果只偷偷做一次狗,然后就很幸福地做人,这样的条件,我还能拒绝吗?如果是做两次狗,做三次狗呢?如果我都不拒绝,慢慢地做多了,其实我也就是一条狗了。 那些天我坐着想睡觉,躺着睡不着,白天想睡觉,晚上睡不着。我甚至希望江葭给我来个电话,我能在瞬间决定,答应她,或者拒绝她。也想主动给她打个电话,但每次刚刚拨通,又挂掉了。 101 手机终于响了,我一看,却是老洞打来的,他又约我吃饭。在屋子里闷了好几天,难受得很,就答应了他。白纸坊桥附近一个很僻静的小胡同内,有一个白天鹅酒家。等我赶去的时候,瘦猴、臭鱼都在,老乐也来了,还有那个河南女画家,她又来北京了,还和老洞打得火热呢。 老乐见到了我,热情主动地跟我打招呼。他分明已经知道是我指使朱晨光打的他,还故意装出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真是记吃不记打。瘦猴和臭鱼也全然不提朱晨光和潘灯离开美院的事,与我扯起了闲篇。老洞今天也光顾着向女画家献殷勤,一句没问我传记的事。 自从那次老乐挨揍之后,老洞不再关心我要写的传记,也不再打听金卓如和他的女儿江葭,并且很少约我出来吃饭了。他与江葭一定做了某种沟通,他向江葭提供了若干信息,成为帮她完成yīn谋的一个帮凶。但他肯定不知道江葭最后想达到什么目的,更不知道小白楼里藏着金卓如要毁掉的那么多画作。如果江葭选中了他当那条狗,他一定会匍匐在地摇头摆尾,还担心自己做得不像。可江葭偏偏看不上他,反而看中了我。恍惚间我觉得他就像一条打洞的狗,他,还有臭鱼,瘦猴,以及那个女画家,都是还没有真正找到主人的丧家的“乏”走狗。 我听着他们的闲聊和时不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2 章 搂出来的荤笑话,心烦意乱,六神无主。也许是空调开得太大,他们抽的烟太呛,我感到胸口憋闷。鸡腿居然带着血丝,肥肠没洗净臭烘烘的,水煮鱼放了太多的辣椒烧喉咙……反正没有一个菜对我的胃口,直让我恶心。我甚至不想抬头,去看他们的嘴脸,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帮酒桌上称兄道弟的朋友,厌倦了和他们一起吃饭喝酒,胡说八道,厌倦了这样醉生梦死的生活。 酒足饭饱,本来以为可以散了,老洞却说,这里桑拿很不错,还可以洗鸳鸯浴。瘦猴和臭鱼立刻很感兴趣,表示要体验完了再走。老洞说,吃饭他请客,但桑拿要AA制。玩女人总不能找我报销吧?我只管舌头,不管guī tóu。瘦猴说,女士在这里,你怎么这么小气,也好意思?老洞说,我们一起洗,又不需要请小姐,跟你们xìng质不一样。臭鱼反问,你们是什么xìng质。问得女画家笑起来。老乐拍了拍我肩膀,说,咱们挣工资的就算了,林老弟可没饭碗,你怎么也得请他。老洞说,好,007这份算我的,你们的我就不管了。 我本来想走,但被老乐拉住,他表现得特别殷勤,就像是他指使人打过我一样。我们上了楼,果然看见一排热气腾腾的小包厢,都是些可以洗鸳鸯浴的桑拿房。老洞和女画家先去了一间,我们换了衣服后,被安排到一个黑屋子里挑小姐。在闪烁的镭shè灯下,有十几个穿着泳装的女孩子,站在门口的妈咪严正声明,请女孩子一起去洗澡可以,但不兴胡来,否则她是要去叫警察的。我觉得诧异,老乐说,“胡来”就是说一定要谈好价钱才能动手脚,不能一上来就乱摸,也不能真发生关系,想发生关系是出来之后两人到外面单独商量的事。看来他是这里的常客,我的“份子”钱也许不是老洞而是他掏的,真不知他这么费心思巴结我到底为什么,难道探听到了什么风声? 我逐一欣赏这些泳装小姐,突然看到了潘灯。梁莹说她已经买火车票回老家了,但她分明就坐在角落里。她的皮肤还是那么白皙,整个人看不出多少变化。本来该吃惊的,但我一点感觉都没有,自己都奇怪。只想问问她,干吗没回家。我就指了指她,她顺从地跟我到了一个包间里,仿佛根本不认识。 我脱掉浴衣,一丝不挂坐在凳子上。她拿着毛巾给我搓澡,动作还很稚嫩,因为是刚来不久的新手。我问她:“梁莹说你回老家了,你怎么在这里?”她不回答。我又问:“你跟朱晨光到底怎么回事,我还不太清楚呢。模特当得好好的,为什么不干了?”她还是不回答。我说:“是我介绍你去的美院,你现在这样,我很难过。”她终于回答了一句:“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那我让梁莹来问你,你总该还认识她吧?你到底为什么干这个?这里的工资比当模特高是吧?” 她终于说话了:“别告诉莹姐,她知道了得气死。” “你爹妈要是知道了,那才真要气死呢。” “我本来想走,莹姐送我到火车站,看着我上的火车,但我还是不甘心,自己偷偷下来了。” “有什么不甘心的?” “不能这么便宜了朱晨光,他骗我,我饶不了他!我一定要跟他算帐!” “你太傻了吧?朱晨光怎么了?他不过就是个刚长齐了毛的小混蛋,江葭要勾引他,他怎么控制得住?你还想让男人坐怀不乱啊,要求太高了吧?我告诉你,世界上没有那样的男人,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老是按照自己的浪漫想法去找男朋友,结果发现男朋友并没有那么浪漫,就受不了。我告诉你,浪漫是浪漫,现实是现实。男人就是男人,想让男人抵抗住诱惑,还不如让骆驼去穿针孔呢。” “我想看看如果我当了小姐,他会不会来找我。”潘灯在我背上打得“啪啪”直响,拿我撒气。 “你以为故意糟蹋自己,他朱晨光就会难受吗?他自己也是江葭的玩具,说不定比你还惨,怎么会反过来同情你呢?你真要算帐,也不应该跟朱晨光算,应该找江葭算才对。” “你就别管我了,”潘灯被我说得有些恼火,“对了,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臭鱼、瘦猴他们几个,把我约来的。” “难怪呢,他们前几天来过,是老乐发现的我,他点了我,我给他搓的时候,他在我身上乱摸一气。我恶心坏了,但又一想,自己已经干了这行,还能挑客人吗?就认了。搓完了他非要带我出去,我告诉他,我还不卖身,就算卖身,也肯定不卖给他。他冲我笑笑,说,好,有骨气,然后就走了。本以为这事儿就算完了,没想到他把你叫来,这么报复我。” “原来是这样,难怪他今天对我献殷勤呢。”我想起刚才在酒桌上老乐的那副嘴脸,老是笑得yīn森森的,原来是故意寒碜我呢。 “莹姐好吗?”潘灯问道。 “我跟她分手了,她现在住在金卓如家。” 潘灯笑了:“刚才被你点到,我还挺矛盾的,怕伤着莹姐。真可笑!你们已经分手了,我还怕什么?为什么我的想法老是比生活中的变化慢半拍呢?” “那你就调整自己,快半拍不就行了。” “以前老是让别人看自己的luǒ体,现在是老看别人的luǒ体,不仅看,还摆弄,挣的钱还比过去多。这份工作其实挺不错的。”潘灯笑得有些诡异。 “你的luǒ体,有没有让上这儿来的男人摆弄过?”我问得很含蓄。 “吃吃豆腐是免不了的,不过我还没想好,是不是跟男人出去开房。” “别走到那条路上,小心得爱滋病……” 话没说完,屁股上挨了她重重的一下,她骂道:“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臭男人,都去死吧!” 102 洗完澡回到家,潘灯的那些巴掌,似乎还打在身上。虽然我在桑拿房里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但潘灯现在的处境,还是让我很难过。她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到底有没有责任呢?很难说没有,因为是我把她带进了美术圈这个大酱缸里,而离开这个酱缸之后,她又跳进了另一个更脏更臭的酱缸。继续浸染下去,她那一身白皙的皮肤,最终会被染成什么颜色?今晚我可以若无其事地离开桑拿房,但能若无其事地逃避良心的谴责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变得这样硬,能看着一个本来纯洁无暇的小女孩的堕落,而无动于衷呢?我决定明天去一趟金卓如家,找梁莹再谈谈,告诉她潘灯的事,希望她能去拉潘灯一把。 那晚我一夜未眠,胡思乱想,剪不断理还乱。江葭发出的邀请依然是巨大的诱惑,但总让我恶心。不知道再次面对金卓如,是否还能像以前一样坦然。我还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但如果不告诉他真相,也就成了江葭的同谋。如果我决定接受江葭的安排这么干,那么明天见到他,我该是什么心情?是在未干坏事之前先怀着忏悔的心情吗?如果忏悔也可以预支,不就成了对自己的欺骗吗?再次面对梁莹,她还会与我jiāo谈吗?我们是否已经无话可说?几天前还是同床共枕的情人,几天后就形同陌路,人生真是无常啊!如果我告诉她潘灯现在的处境,她会不会更恨我呢? 103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来,吃完早点后就向三眼井胡同走去。不坐公共汽车,就靠两条腿走到了金家,已经是九点多了。按了门铃,小保姆来开门,对我说,金卓如正在画室里作画,而梁莹还在睡觉。 梁莹还是没有改掉晏起的毛病,酒吧里的工作给她打上了很深的烙印。我决定先不找她,走进了金卓如的画室。他正在作画,看到我后放下了毛笔,楞了一下,然后又继续画,边画边跟我说话。 “你来了?” “啊。” “有什么事吗?” “有点事想找梁莹谈谈。” “她还在睡觉呢,让小王叫醒她吧。” “不用,她一般要睡到十点,等她睡醒了再谈吧。” “你们分手了?”他问得很平静。 “是。” “怎么搞的?你是来找她和好的吧?” “不是,是另外的事情。” “你们怎么搞的?以前不是很好吗?她突然提出搬到我这里来,倒把我吓了一跳。我劝她对待感情还是慎重一点,她不愿跟我谈,我也没办法。她问我肯不肯收留她,我倒是巴不得她能住到这里,天天为我当模特。但住在我这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我还能活几天?你们到底是赌气,还是真有什么问题?” 我没回答他,他又画了几笔,对我说:“你不是想看我画画吗?现在就看吧。这辈子还从来没让人看过呢,今天可是为你破了例,咯咯。” 我走近他,握着画笔在纸上轻轻移动的手指,坚硬而粗糙,像一段段深褐色的老树皮,皱皱巴巴,突兀着青筋,指甲灰黄而苍老,看了令人难过。一张方脸仿佛用刀削出,额头特别宽阔,眉骨隆起,目光含笑,嘴角也露出陶醉和得意。画面上的梁莹像维纳斯那样侧卧在一棵柳树下酣眠,枝条被微风吹动轻拂着她的身体。他一定是在梁莹睡着的时候观察过她,并且把她睡觉的神态深深刻在了脑子里。他沉浸在自己的创作激情中,如醉如痴,那一头苍白的乱发呈放shè状向后纷披,每一次抖动都宣示着他内心的激动…… 我突然觉得不忍看下去,猛然转身,说了句“我还是去找梁莹吧”,就离开了画室。金卓如一定觉得奇怪,以前我那么想看他画画,现在却没看两眼就走了。 我没有叫小保姆,自己去找梁莹。她的卧室门虚掩着,我走了进去,看到金卓如刚才的画作就在眼前。她睡得那么香甜,那么静谧,那熟悉的起伏和呼吸,突然让我觉得新鲜。我走到床边,蹲下去,仔细观察她。 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她的嘴唇,她清醇的面容,还有光洁的肌肤……以前我也曾许多次在她熟睡的时候观察她,也是在这样的上午。只要看上一会,即使没有任何声响,她也会醒来,慢悠悠地睁开眼睛,看着我。果然,她又醒了。她睁开眼睛,看到了我,并没表现出多么地惊奇。也许她还没清醒过来,以为还是在我的地下室里呢。 “你来了?”她很平静。 我点点头。 她坐起来,身上没有穿任何衣服。她并没有叫我出去,就开始穿衣服了。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照shè进来,她的肌肤微微泛红,那被我咂摸过无数次的rǔ房,抚摩过无数次的腰身,仿佛都有小小的火苗在闪动。青春正在她的体内燃烧,而与我分享的那一段已经烧成了灰烬。她穿戴完毕,说了句“我去洗把脸”,走出了屋子。我也离开屋子,到客厅里等她。 几分钟后她来到客厅,问我找她有什么事。我没有立刻提潘灯,想和她多聊几句。本来心情很沉重,但话到嘴边又变得油滑了。 “这几天过得好吗?” “还好。” “看你的气色,比在地下室里好多了。这里的阳光很灿烂啊。” “是啊,阳光灿烂,可以一直照到心里。我一搬到这里,心就平静下来,什么烦恼都没了。” “你可以像夏娃一样,整天光着身子走来走去吧?哪怕是在院子里。光着身子睡觉,连门都不用关,这里是你的伊甸园,对吗?” “可以这么说吧。” “那亚当是谁呢?不会是金老头吧?当亚当他可是太老了。” 我以为这句话肯定会让她勃然大怒,没想到她依然很平静。她说:“他不是亚当,是上帝。” “你什么时候觉得他是上帝的?” “那次你带我到美院听他讲课的时候,我就觉得是见到了上帝。后来潘灯出了问题,我就特想帮他们解围。既是帮潘灯解围,也是帮他解围,我想帮他。” “那个时候,你就爱上他这个上帝了,就想离开我这个亚当,是吗?” “对他,是爱戴,是献身。人在世上走一遭,总要为什么事情,献一次身的。当他在教室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是他这几十年遇到的最好的模特,我就更想献身了。” “那为什么后来请你给他当模特,你还推三阻四呢?” “因为我不想离开你。”梁莹看着我的脸,说,“本来我是想跟你过一辈子的。我知道你看不上我,随时会甩了我,即使是这样,我也豁出去了,想全心全意地对你好,把一切都给你,哪怕最后还是被你甩了也认了。要不是你也把我往他这儿推,我肯定不会来的。上帝是信仰,但不是生活,夏娃只能和亚当生活在一起,当时我就是那么想的。” “可江葭早就告诉你,我想拿你换二十万,你还想跟我在一起吗?” “是啊,谁让我爱你呢?我什么都为你想,哪怕你想拿我去换钱,我还是为你想。我知道你太需要钱了,如果真能拿我换二十万,又有什么不好?反正我最后还是会回到你的身边。所以我并没有说破,怕你自尊心受不了。” “可你最后还是离开了我,皈依了你的上帝。是我这个亚当太伤你的心了吧?” “亚当就是亚当,亚当是个男人,当然要犯男人常犯的错,但并不是不可原谅的。我离开你,是因为我看到了潘灯与朱晨光分手后的痛苦,我的想法变了。为了一个朱晨光,她哭得死去活来,我一边安慰她,一边又觉得她太不值了。男人算什么?感情算什么?本来就是过眼烟云。我终于明白,在上帝面前,亚当太渺小了,夏娃也太渺小了,只有上帝是伟大的。无论亚当还是夏娃,都应该皈依上帝,而不必在乎自己的情感。” 她终于承认跟我分手不是因为我的问题,这让我高兴。但同时又很悲哀,因为她已经非常平静地在回忆我们的感情,已经完全把它当作过去式了。 “可他不是上帝啊,他不过是个糟老头子。上帝是不会死的,可他会死。如果他死了,你怎么办?” “他会死,可他的画不会。如果他死了,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3 章 的画就是我的上帝。” “因为他把你画在了画上?” “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我无话可说了。我知道,她是一去不回头了。这个老不死的金老头,凭着一支画笔,还能征服漂亮女孩子的心。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互相对视着,无话可说了。 “要是没什么事,你回去吧。”她低下头说。 “不,我找你不我为了我们的事。我想告诉你,潘灯没有回老家,她在一个酒家,给人当按摩小姐。” “她在哪里?” “白天鹅酒家。”我把昨天晚上遇到潘灯的情况,跟她说了一遍。 “我要去找她!”梁莹起身就走,几乎是小跑着出去。我跟了出去,只在院子里看到了她的背影。 原来她还这么在乎潘灯,在乎这份友情。如果我当了牛郎,我想,她一定不会去找我的。 104 人在决定重大事情的时候,不是凭理智,而是凭感觉,凭情绪,凭一时的冲动。现在回想起来,我还闹不明白,梁莹急匆匆去找潘灯的背影,为什么能让我在瞬间下了决心,决心把一切真相都告诉金卓如。 我走进金卓如的画室,把江葭和邓肯的所有秘密,都告诉了他。没看到金卓如多么激动,多么愤怒,多么疑惑。猜想他一定早就在怀疑江葭和邓肯,早就猜到了些什么,只是不敢去面对。我忘了他有严重的心脏病,而他的心脏病,也并没有发作。 105 随后的几天,我一直担心金老头会不会犯病,当时贸然把真相告诉他,真是太糟糕了。终于我被金卓如叫了去,一起去的有赵院长,有金卓如另外两个赫赫有名的画家学生,还有一名律师,梁莹还在给他当模特,所以也在场。律师拟定了金卓如的遗嘱,主要是下列内容: 一、金卓如的所有画作在死后都捐献给国家,不由儿女继承。建议国家将画作在未建立专门的展馆之前,jiāo由美院保存。 二、金卓如将开列他认可的尚未流通的画作,并钤盖新的印章,无新印章的不能保证其真实xìng。 三、三眼井胡同10号的四合院在死后出售,所得款项由美院保管,用于维护他捐献给国家的作品。 四、解除与江葭女士的经纪人关系,今后她手中的金卓如画作,即使签名和印章为真迹,也无法保证其真实xìng。 同时,美院与金卓如作出承诺,确保金卓如死后,他的画作能在美院得到妥善保管,并成立专门的展室对外展出。美院同时向社会募集资金,争取早日建成专门的展馆,保存并展出他的所有画作。 我作为见证人在遗嘱上签了名,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个荣幸。看得出,他觉得我是值得他信任的一个人,而这样的人对他来说实在太少了。他的气色还可以,只是眼神有些忧郁。送大家出门的时候,他说,他好几天没作画了,看来他已经把这一生要画的画都画完了。 106 订立遗嘱三个月后,金卓如突发心肌梗塞,经抢救无效去世。在急救病房外边守侯的是赵院长等人,因为金卓如发誓再不见女儿女婿,江葭和邓肯怕刺激老爷子不敢来。在他的追悼会上,两人都没有露面。他的遗嘱得到了执行。 梁莹搬回到我的地下室,因为她实在没地方去。我们之间仍有xìng关系,但已经没有了感情。 在此之前,潘灯已经回了老家,而朱晨光还在京城里打工,偶尔还给我来个电话,我们从未谈过潘灯和与她有关的一切。后来听臭鱼说,他与刘丹霞谈起恋爱来了,我就打电话过去与他断jiāo。 我与老洞、瘦猴、臭鱼、老乐这些朋友,慢慢不再来往。因为我明白自己并没有美术创作的才华,决定放弃美术创作,自然就不需要再跟他们来往了。我也厌倦了和他们在一起的生活方式。 我还到邓肯的画廊去过,他的生意仍然很好,似乎没受到什么影响。他不跟我说话,但也不赶我走,面无表情。我再也没见过江葭,她似乎离开了这座城市,离开了这个国家,跑到一个无人认识的什么地方去了。有关那本传记的版权协议,也无疾而终了。我决定放弃传记的写作,改写小说。而为传记写作进行的采访和留下的资料,也成了第一部小说的素材。 梁莹又到酒吧打工了,如果你晚上去三里屯,也许就能碰到她。她的理想是赚到足够多的钱,将来办一个美术模特公司,将全国各地的美术模特都联系起来,形成一个网络在美术学院和画家之间jiāo流,专门为美术创作服务。 她有上帝,而我,只不过是亚当。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四十四】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访问小说分享者(百里挑一)的书库,阅读更多TA分享的书籍! 地址:http://www.biqugedu.com/u?id=22330 也可以百度搜索或者访问www.biqugedu.com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