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怅未忘归》 第1章 第1章 十三年前的那个春天,左长祈这厮藉口自己「鱼瘾」犯了,从东京前去江陵寻我,得知正赶着我在庐山行束脩,又不远万里地跑了过来。我请陆掌柜为他做了一道鄱湖白浇鳙鱼头,起初他还拿「这破地方亏你也能呆得住」来揶揄我,可方才没吃几口,他就被辣到涕泗横流,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在喝光了店里所有的冷水之后,斜着眼睛看着幸灾乐祸夹着鱼肉的我,两只银色的义指叮叮当当地敲着桌子。 「这不公平,今天你非得自罚不可。」 我本该谢绝,但是我发誓他当时拿了个什么我记不大清楚的东西要挟了我好几次,最后我千叮咛万嘱咐他不能告诉靖哥哥和我家的小孩,方才勉强饮了一杯。 ——好吧,不是一杯。 到了最后,桌子上的鱼剩了大半,左长祈却像是一条失水多时,仰面摊到在我对面的藤椅上,念念叨叨地和我说着些什么。片刻须臾之后,我唤了他两声,已经没了答应。 那天的他正常而反常,他从不肯和任何人袒露自己,却也从来不肯在人前喝醉,就显得我这么个人尤为另类。其实我不怎么习惯称呼左长祈为我的朋友,从我们认识对方开始以及之后的很多年,他一直都是那个带我吃肉带我赚钱的大哥,只是中间的一些事情变故,让一种愧疚感逐渐冲昏了我对他的尊敬,反而莫名其妙地把我的心单方面地拉向了他不少。 我也算不得年轻了,但是依然是那么的自以为是。起码在那一天,我自以为是地和他维持着一个被称之为「尊敬」的距离,我自以为是地认为左长祈他不肯说,我便不该问。 就像曾经的我,自己为是地认为那个从来不会求人的人,本来就是不需要任何人的。 毕竟在做朋友这件事情上,我的名声还真是毁誉参半。 我用了最后一点清明把左长祈扛回了他盘桓的客栈,把他交还给了来接他的下属那里。大抵是我脚底下也不太稳,隐约听见他们在我身后唤道。 「谢东家,天色也晚了……」 我早不是你们的谢东家了。 鄱阳湖畔水汽氤氲的晚风中混着被烟火熏红的霞光,莫名其妙地呛进我的肺里,这突入其来的咳让我瞬间酒醒了一半。看着眼前这个悠长陌生又弯弯曲曲的巷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我这半只九江的地头蛇,也落得在此迷路的境地。 我席地坐下,也不知是不是醉意作祟,巷子格外地狭窄,墙壁却很高,抬头是一线天的晚霞,彷如条红色的丝带,无边无竭,却又像是一伸手就能将它扯下来。 我没有扯下晚霞,却触碰到了一截朱红的衣袂。 待我定睛看清,那截衣袂是霞帔的一角。斜阳的金光在霞帔的主人那精致的凤冠上流转,而其中光华尚且不及她的眸光生动。 不偏不倚,她应当是我此生遇见最美貌的人儿。所以我做了一件所有喝醉的正常男人在一个陌生的巷子里突然见到这等美貌的陌生新娘都会做的事情:我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明明是贴着墙还要后退,最后还磕到了自己的后脑勺。 待到我好容易从疼痛中缓过来,睁眼却见那个新娘还愣愣地站在我面前。 我那残存三分的酒意害得我当时没有拔腿就逃。 「我们,可在哪里见过?」 后来我才知道,那并不是我和她说的第一句话,而这一切的开始,大概也是我另一个自以为是的孽障。就在我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她忽然伸手拥住了我,手臂胸膛仿佛藤缠一般,要陷进我的骨头里。 究竟是此举过于热情,还是我早已过了自诩风流的年纪,早已无所谓。此时我是当真魂飞魄散,六识清明,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的双手缓缓朝天而举,弱小无力却妄图自证清白。 我瞅了一眼天空,偷偷叹了一口气。 棹渊,有时候我总觉得,你怕是躲在这世间的哪里,暗中搞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第2章 方才叩开我师尊浔阳郡主的房门,就有个什么东西朝我飞了过来。 我和白娘娘认识了这些年,若说学得最精的事情,大概就是她朝我扔过来的第一个东西,尽量能用脸接就别伸手去接。但是巧在我今日有备而来,手上端着的粥菜方才熬好,尚且可以躲过之后,怂里怂气地小心翼翼地端到白娘娘面前求个宽限。 「师尊这一大清早的动什么气,快来趁热吃……」 白娘娘还是冷冰冰的,「许是谢掌门现在有江陵剑行这等靠山,胆敢堂而皇之地在本座的长云居里金屋藏娇?」 浔阳郡主名义上是个身份尊贵的居士,但她到底是在庐山安身半生,以她的武功身份,大半个江西武林都在她的指掌。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从一开始就没想着把那个逃婚新娘子瞒着她藏起来。「弟子这不是怕……若冒然把她送回去,她夫家揍她怎么办?」 「你是不是在本座这里煮粥煮傻了,」白娘娘冷笑道,「你若不把她送回去,她娘家揍你怎么办?」 我顿时血都冷了。 道是喝酒误事,古人诚不欺我,我竟然连这新娘子的姓名都尚且不知,就像个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蠢娘们,亲手把她带来庐山。 往前梁三同我讲,你若想试试一个人都多大的本事应付麻烦,干脆就给他随意扔这两个差事中的一个。 「一个是初出茅庐的少年江湖客,一个是名门正派的逃婚大小姐。」 我一路狂奔,叩开了新娘子的门,开门的时候,她的一身嫁衣已经叠好,自己则打扮得像长云居的一个小道姑一般。她方要开口,我已经拦住了她的话头。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和我过来。」 正赶着长云居一干入室外室的师兄弟们都在用早膳,自然没有人会留守在藏书楼里。跟出来的时候她还算乖巧。但当我将她带进藏书楼的时候,有那么一个转瞬,我很确定她偷偷地笑了一下。 毕竟如她这么好看的女孩子,若真是笑了一下,都不太会让人轻易忘记。 我是没心思管这位女中豪杰究竟乐个啥,毕竟少女的心思总是相似。在长云居藏书阁的回廊里,我指着自己的鼻尖问道她,「我是谁?」 大小姐愣了一下,噗嗤地笑了出声。 我假意在她脸上抓了两把,「不许笑。问你话呢。」 大小姐收敛了笑容,佯作一脸正经。「你是谢剑圣。」 我一口老血差点在喉头把我呛死。可以可以,借你吉言了。不过她这么一答,便把东京洛阳的旧时给排除了个干净。这般胡乱称呼,想来也不是什么东海抑或剑行的子弟。但又认得我,头回见面便知我用剑,怕不是武林里哪家的女儿。她一口官话说得流利,似是故意让我听不出来她的来路。 只不过大小姐忘了件事,我的确不认得她,但是她也不知道,我除了是个什么「剑圣」之外,还做过哪个行当的营生。「嫁衣上的绣纹很出挑,你是成都的?」 大小姐撅了噘嘴,声音顿时小了半截,「谁也没规定,只有成都府的姑娘出嫁才用得了蜀绣……」 她漏了怯,我心里却拔凉了半截。「那你娘家高姓?」 「你猜啊,猜到我就告诉你。」 猜到还用你告诉我?「方圆百里虽有万户,但是丢了新娘子的却没有二家。谢某只需在街上一问,便能知是你那倒霉夫家是谁人。」 她却丝毫不为所动,悠悠闲闲地倚在了书架上,笑嘻嘻地看着我。 「那谢剑圣去问呗。」 你……成都府武林世家六十余个,富贵人家上百余,如她这般年纪的闺中待嫁是我少女没有八百也有一千,如她生得这般好看的虽然没有几个,但是我也不曾听过任何传言。只是若她娘家知道这新娘子良辰吉日当时是,跟着一个「踢寡妇门」的男人翘了婚礼跑去道观里藏着,任何一家都不是我三两句软话过得去的。 她瞧了瞧我,蝶翼一般的睫毛垂了下来,扣着手指。 「你干嘛不送我回去?」 我也没个好气,「还有这个选项?谢某现在就送你回去。」 话虽如此,但是我还真的不敢贸然送她回去。管她娘家夫家的,横竖我都要被当成淫贼乱棍打死。敢情大小姐还知道自己是个烫手山芋,是有目的有蓄谋故意往我手里揣的!我瞅了瞅她,心知这等逃婚大小姐界的极品怕是吃软不吃硬,唯一两全其美的法子便是让她自己想明白主动回去。「那你跑什么?那男的长得丑,还是身体不好?」 她的脸红得颇为明显,「他身体好不好,我哪里知道。」 我的个老天爷你这小丫头片子懂得不少啊,问题是你叔叔,啊不,哥哥我没问你这个啊。「那就是长得丑?」 「才不是,他是我师哥,我知道他长什么样。」 划!重!点!浔阳这一片有谁去成都的大派人家学过艺? 不过既然长得不丑身体还不坏,就有得说道了。「谢某这事儿就要和你说道说道了,你说你若和这未来的夫婿素昧平生,咱们大不了就跑了,可你现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人世间男女之间的情缘啊,是说没就没,来无影也去无踪。但是我辈在江湖上行走,师门之间的羁绊,那是在危难中会救你于水火的。旁的那些师兄师弟虽然靠不上,但是就比如说我大师兄,六年前谢某惹了点事儿,出东京时差点被人火并了,得亏我大师兄火速赶到,徒手撕了那帮恶徒,不然姑娘你今天,指不定碰到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正当我觉得我这般说服言之有理渐入佳境之时,她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我的话头。 「我只是,已经有想嫁给的人了。」 我战战兢兢不敢问下去了。忽然话头里另一位正主儿一声大吼在我不远处炸开。 「谢九,你给我出来!」 说曹操曹操到,虽然我这一听觉得七成是没有好事儿,不过宁归遐这一嗓子顿时给我脑子一记重击,当下就扯着听戏不嫌事儿大的逃婚大小姐出了藏书阁。 巧了,我大师兄宁归遐修道之前,家里就是成都府那个拽上天的青城山城的主家弟子。 说来我这次回江西「行束脩」,始终没见到宁归遐在此处。往日也不见她乐在一处消停,只当正常。在白娘娘众多弟子中,我二人情谊甚笃,方才听她喊我出来,也只道此次归山没能去打个照面,惹得她不悦。因而相见一瞬,我也没怎么瞧出她情绪来。 「那个,老大,你认不认得我们这片谁家公子哥曾经在成都拜过……」 我这「师」字还未出口,腮上就挨了一拳。若不是我往前被白娘娘大师兄这对混合双打给打习惯了,怕是两颗牙都要直接吐出来。 「你小子这一来庐山,准没有好事儿!」 大小姐倒是义气,连忙挡在我们两个中间,「姑姑你别打他!」 姑……姑?! 可惜她这点爱护没什么卵用,直接被她那个「姑姑」扒拉到了一边去,「等我收拾完了这个小淫贼,你也没有好果子吃!」 到了这会儿,我忽然把一切都给捋明白了。 其一,大小姐就是惹祸上天,她夫家也不敢动她。 其二,我已经被大小姐娘家给揍了。 白娘娘不枉多活过我一旬。 、、、、、、、、、、、、、、、、、、、、、、、、、、、、、、、、、、、 江西武林自成一派,却因江口漕运的来往和东海况氏瓜田李下,纵然无人从中挑拨,双方也不得和睦。 侠义道素来有心将江西武林势力收入麾下,而如今东海和侠义道的休战才过了不到两年,若东海和江西的关系愈加紧张,促使江西并侠义道更加是遥遥无期。 而这一次,青城山城和江西龙头穆家的联姻,不远万里送了娇滴滴的一个女儿过去,一方面助长了江西和东海交恶的气焰,一方面让青城山城在中原又多了一个不可小觑的盟友,让大本营被夹在江西和成都府中间的侠义道,显得格外局促。 如今庐山下的九江城乱成什么样子,这逃婚是不是有人横加教唆指使,原本和我半点没有关系。但是谁教这口酒喝得让我遭了现世报,随手一捡都能把这块如今武林头号烫手山芋带回庐山? 万般无奈之下,我才腆着脸回来求白娘娘。 「往前弟子毕竟是给梁三先生打工的,别说他一个青城山主,就是东海掌门,该惹不也惹了吗?但放今天,弟子的新老大江陵剑行里荆老爷这刚走没些个年,他那傻白甜儿子也不济事,我小小撰风堂一群方才断奶的小孩儿,师尊让我怎么单吃青城山?」 这白娘娘虽然行为不端喜怒无常还是个大写加粗的虐待狂,但是终究是个皇宫里长大的天潢贵胄,朝廷封的异姓老郡主,当今武林的泰山北斗之一,这行里不肯给她老人家面子的,坟头的青草也怕是也挺高了。 虽说我这说的话有些打肿脸充胖子,但这回我的脸是真的肿了,想来是拿着个湿手绢捂着的样子又带点滑稽,白娘娘打从我进门开始,就在一旁笑个不停。我倒是不介意,为人弟子,就当是老莱娱亲了,只要这时她别把我另一边脸一并打肿,便可获得简单的满足。 我的浔阳郡主师尊好容易笑够了,冷着脸和我放了话。 「这小姑娘是你领上山的,自然不能由我送下去。」 想来白娘娘蕙质兰心,大抵是一眼就瞧出了侠义道的破烂勾当,看戏不嫌事儿大,乐得瞧我倒霉。我虽然焦头烂额,但也趁着把白娘娘惹心烦了之前就退了出来。又躲着宁家大小姐,悄悄地溜下了山。 这个季节庐山水汽充沛,山气渐暖反而让人觉得有点闷,但是脱离了被一群女人轮番折磨的长云居,我从心底觉得十分放松。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我身畔传来。「谢叔叔!」 粉黄相间的小绒球一个冲刺跑到我面前,驾轻就熟地缘着我的手臂爬上了我的肩头,她一双小手盘在我脖子上,压在我肩头的小脸好像是棉花一样又轻又软。「华兮好想谢叔叔。谢叔叔想不想我?」 也许是被白娘娘折磨了太久,如今又横飞来逃婚大小姐这等麻烦事,兮儿这个在家能把我折腾到崩溃的闯祸精,如今在我眼里就像是个从天上飞来的小救星一样。我在她头顶上香了香。「才不想你。你肯定是在家不乖,你爹不想要你了,才把你带来给我的。」 兮儿噘着嘴,「我没有不乖啊,爹才没有不要我呢。」 我伸手捏捏她的小脸,「那你爹呢?」 兮儿瞪着一双眼睛,「爹爹在家里啊!」 我突然出了一身冷汗,不是靖哥哥带她来的? 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别来无恙啊,谢兄。」 我越过兮儿的肩头往前一看。 人道是,世上的坏人也就那么几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第3章 「如今领了新职,可还习惯?」 「晚辈很好。」 「本座许久没有去东京,都有点想念夏姐姐了。你娘就你一个儿子,你一年多半在外,她嘴上即便不说,心里定然也思念你得很。」 「晚辈会代为传达。」 我隔着窗子听着白娘娘和夏微这不咸不淡的谈话,又看了看院子里一个人玩蹴鞠的兮儿,回头看向负着手看戏的谭之寒。 「你和夏微到底几个意思?」 谭之寒道,「别因为我连累小五爷了,本来想来庐山同你说一声的,只有我一个,在九江恰好遇见他带着兮儿游玩,就邀他一起来了。」 我不讨厌小樾,甚至有点喜欢那个小孩子,所以在他们逼走梁三时才没和他撕破脸,但是没法子在小樾背后和这个人一团和气。「半路捡回来了一个明摆着的挡箭牌?怕是足下改行拾荒都能捡回一座金山来。」 我打从前就瞧不惯谭之寒的一张脸,大抵是猜不到这个人究竟想要什么。即便我曾经寄身的槿楼,原本就是为当今侠义道武林盟主荆聿白逐鹿江湖的营帐,但是无论是夏微还是我,我们所认的「旧主」终究是洛阳槿楼之主梁虞影梁三先生。至于这位年纪轻轻就给荆聿白做狗腿子做得熟练的淮安谭氏大少爷,原本也和我没什么往来关系。 只是到了后来,谭之寒和梁三到底还是到了水火不容刀剑相向的地步,我心疼梁三不想让她陷在和此人的撕扯纠缠里,就顺着荆聿白的意思,收了他儿子小樾为弟子。至于在梁三和荆聿白彻底决裂后,我又如何维持了一段和荆聿白以及他的头号狗腿的联系,又是另一端不堪重看的过往恩怨。 我不讨厌小樾,甚至还算喜欢那聪慧解意的孩子,但是终究没法子在小樾背后和谭之寒装作一团和气。「半路捡回来了一个明摆着的挡箭牌?怕是足下改行拾荒都能捡回一座金山来!」 谭之寒不以为忤。「带宁姑娘来庐山的可是你,若他日让旁人知晓这段时间她的行踪,你被当成淫贼勾引她退婚事小,惹人议论侠义道从中作梗青城山和江西联姻事大。若非如此,我何至于千里迢迢来江西,助你解围?」 放你娘的屁!大小姐昨天方才逃婚,你今天就秘密赶来了江西「给我解围」?你打得什么算盘昭然若揭。「谭之寒你和我说实话,逃婚大小姐是不是你故意塞过来的?」 「这话怎么说呢?」 我盯着他等他的后半句,谭之寒笑了笑,「宁梓湘若非自己心结未了,我总不能把她从婚轿上绑走吧。」 要不是这厮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黑白两道都尊贵得很,我已经想把他一张脸按在烙铁上了。 谭之寒笑意不改,「这送亲的路上丢了新娘,究竟会让青城江西两家同仇敌忾,还是相生间隙,原本就是个老天爷掷铜板的事情。但是若是这新娘本意不想嫁到江西去,这天平自然就会往其中一边倾斜。」 我终于听明白了。「你想让我去……挖大小姐那倒霉夫君的墙角?」 谭之寒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足下若想雁过不留痕,干净收场,我们总得想个法子,让大小姐开开心心地一个人回成都去吧。」 我气得耳朵都要冒烟,「我若说不行呢?」 「木已成舟。」 谭之寒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阴霾。「谭某是心存一念之任,方才想出这等化解。事关侠义道死生衰兴,足下做与不做,不过是宁梓湘「如何」离开江西罢了。」 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我的呼吸都不自觉地剧烈了一分。白娘娘那厢却在此时,忽然安静了下来。谭二没等我给他回答,已经转身离开了。我赶到白娘娘门口时,门口滚进了一只蹴鞠,兮儿小小的一个人儿已经一脸好奇地往屋里瞧了。 白娘娘看着兮儿,话语轻柔得好像是天边的云彩一般。「你是谁啊?」 「我叫华兮。」 白娘娘微笑道,「你就是兮儿啊,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兮儿奶声奶气地说道,「你是太师尊啊。」 这一句太师尊直接把我叫懵了。兮儿还没拜我为师,她也从来没见过白娘娘,我在家甚至对这个所谓的太师尊三缄其口。此时兮儿忽然乖巧聪慧成这个样子,除去我家兮儿本来就是可爱宝宝的原因,大抵是被什么别有用心的人教着学了说什么话。 白娘娘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我十来年都不曾见过的神情,朝兮儿招了招手,兮儿先是有点犹豫,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夏叔叔,然后快跑了几小步走到了白娘娘的面前。白娘娘伸手把她抱到了椅子上,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兮儿和太师尊说,是谁带你来的啊。」 这让我突然十分不爽。我也说不清这不爽究竟是来自于明明是我被设计揣了一块烫手山芋,却因为侠义道的计划而被道德挟制;还是兮儿才几岁就被人她拿来谄媚示好? 我顾不上别的直接走进了白娘娘会客的花厅,把兮儿直接抱了回来,然后对白娘娘说,「师尊你们接着聊,我带她出去。」 白娘娘把茶杯放在桌子上,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两个字。 「你敢。」 她那一张脸像是从一个温暖的桃源忽然坠进了地狱里。就连夏微那个已经被当成空气了的故人之子,都吓得无意识地往后缩了一寸去。 我却不知道是谁借我的熊心豹子胆,背着白娘娘的恐吓,低着头就要把兮儿抱出去。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的后背上没再挨上一个装了热茶的杯子,却听白娘娘悠悠叹了口气。 「你现在是学会和本座有恃无恐了,阿九。」 为人弟子,要是不搭理这个指责,到底是有点太过分了。我转过身来,把兮儿塞了给夏微,咬了咬牙跪了下来。 「弟子知罪,师尊你罚我吧。」 兮儿从夏微那里挣脱,跑到我师尊面前,摇着白娘娘的衣袖,「是兮儿乱跑的,太师尊别罚谢叔叔。」 「谁教你的?你知道太师尊是什么意思吗?就在这里乱叫!」 我这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了。兮儿听我这一喝微微颤抖了一下,小嘴扁了扁却没有哭出来。 可尚且没到我再开口,白娘娘已经快要一掌把把茶几拍断。「你和孩子凶什么凶!」这等气壮山河逼得我差点跪着往后挪腾半步出去。 这头是我,那头是我白娘娘,夏微那张脸的神情像是被强按在一个乞丐手里撸着毛的猫,他忽然站起来,也不看我俩一眼,拎着兮儿后领子就出了门。 此举让白娘娘终于正眼瞧了他一眼。 我心里惊恐之余还是轻轻苦笑一番。即便是之后很多年,夏微这个黑道世家的公子哥儿成了八府鸡毛蒜皮的管事佬,他性格里那份简直要带进棺材里的任性妄为依然难减分毫。二十岁时候的我羡慕过这个小孩儿,道是我若得他那般身份,很多事情便不需要做得违心违行,如履薄冰。而后来的我算了算,他一辈子里为了自己意气用事付出的代价,终究是每一笔都如数偿还了。因而在这个新的前提下,我只是换了种方法接着羡慕他罢了。 白娘娘被夏微这么一搅,顿时觉得没了什么虐待我的兴致。她嫌弃地朝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赶紧起来,冷冷地问道:「怎么,你们洛阳槿楼的这些余孽,一个个都这般英雄豪杰?」 也亏着夏微带着兮儿先走了,不然这话让他给听见了,什么「侠义道某夏姓判官剑挑长云居郡主反被揍成狗」就是明天的头条。 白娘娘说话素来难听,好在我知道她的心却不坏。毕竟槿楼树倒猢狲散,在如今这个武林里,称呼我等为槿楼余孽的,大多也都有此用心。 白娘娘叹了一口气,闭着眼揉了揉太阳穴。「兮儿怎么叫你谢叔叔?」 「弟子尚未收她为徒。」 「那正好,」白娘娘斜我一眼,「本座收她做弟子,下次再见面,记得叫她师弟。」 可以可以,老变态这种属性虽迟但到。「师尊又开弟子的玩笑了。」 「我什么时候和你开过玩笑。」 「那个……弟子不是兮儿的爹爹,这个主我做不来……」 「那意思是,往后你做得了主了,你的女儿便可以送给我来教了?」 那时我尚未为人父,不懂得日后自己单纯为了见他们一面便能做尽缘木求鱼的蠢事的那种境地,就是觉得我那玉雪可爱的小宝贝若早早交给白娘娘手里,怕是又给这个武林添了个小变态。只能随口开个玩笑,「师尊真是揶揄弟子了,且不是弟子有没有福分得一儿女,便是有,拜了师尊为师,等她学成回家,是叫弟子爹爹,还是师兄啊……」 白娘娘是真的一掌把茶几拍断了。 「又在那里一本正经地和我贫,滚出去给我好好修你的剑谱去,别天天和侠义道那群人搅合在一处,竟折腾这些没用的。」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是老老实实把摔成两截的碎瓷碗捧了起来,千恩万谢地滚了。 却听白娘娘在我身后唤了一声,「等等。」 我停住了脚步,「师尊还有什么吩咐?」 「去叫后厨晚上多做几样甜的小点心。」白娘娘想了想,又犹豫了三分,终于开口说道:「等晚饭做好了,叫兮儿过来一起吃。」 、、、、、、、、、、、、、、、、、、、、、、、、、、、、、、、、、、、 夏微见我出来,不由分说抬手一剑就向我砍来。多亏我认识他经年,懂得这个小子眉一皱就要拉什么屎。 「祖宗,又怎么了!」 夏微一击不成没了兴趣。「谭之寒和你在密谋什么?他人又去哪儿了?」 我气得简直要笑岔气儿。果不其然,以谭之寒和梁三之间曾经的势如水火,量他也请不动这位小五爷!即便夏微如今在侠义道做了「判官」后补,以他的性格,也很被谭之寒轻易驱使,反而还需要借着我的名头拉夏微管这管那。但此时和他解释起来,又难免困难。「兮儿呢?」 「我让她回屋里去玩了。」夏微忽然一脸警惕,像是个小姑娘被偷了娃娃,「你找兮儿干什么?」 我叹息道,「让她代我孝敬我师尊去。」 夏微气得又要拔剑,我连忙说道,「她最喜欢这些小孩子,你当她会像欺负我一样欺负兮儿?」 夏微哼了一声,虽然默认,一张脸还依然是臭着。「姓谢的你也就今天走了运。若要让我知道是你为了讨好你师尊,给你擦宁家那事的屁股,教兮儿在那里乱叫人,我绝对劈了你!」 望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回想起刚才谭之寒那些话,我暗暗地头疼了一番。 后来想起来,不得不承认谭之寒的确比我高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跳出了他的编排,却已悄然入戏,若无其事地念起了自己的剧本。可恨此时此刻,偏偏又给了我些许理由,不得不配合他演完这场闹剧。 你可能真的嫁不成人了,逃婚大小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第4章 左长祈托着脸端详了席上无所适从的我和坐在我旁边的逃婚大小姐,忽然笑了一下。 「这位……嗯,谢剑圣,我们借一步盘盘道?」 「啊?」 这厮何等聪慧,岂是我装个糊涂就能伺候的?他笑意不改,却显得格外恐怖。「姑娘姓宁?」 我顿觉后悔,趁着逃婚大小姐还只顾着吃没落进他的陷阱里,搂着左长祈的肩就把他请出了席上。 左长祈拂开我,「这就是他们侠义道给你安排的相亲?」 我相个山芋的亲!我偷眼看了看远处的少女,说道,「这个大小姐有恃无恐阴魂不散,这不是哄着她疯够了闹够了,到时候两不相欠各走一边吗?」 「说说你的计划。不然我可不陪你玩。」 我咬了咬牙,「我答应了大小姐五个愿望。」 他问道,「为什么是五个?」 「本来她就提了三个,我说能不能让我不抛头露面然后限制在江西,就被她讨价还价成了四个。然后我又说,我们两个得保持一定距离,你别碰我我也不碰你,就又被讨价还价成了五个……」 左长祈笑得直接被一口痰呛到了,「这么君子?」 「我君子?你是不知道她有多可怕。男孩子一个人在外保护好自己怎么了?」 「所以说这第一个愿望,就是……」左长祈瞧了瞧向我们这边张望的小姑娘,「我们三个吃一顿饭?」 我捂着脸不敢看他,「她要和我从前的朋友,相互……认识认识。」 「这会儿倒是想起我了,」他白了我一眼,「你怎么不找你家那个小五爷?」 这厮,打探我的底细不说,还要清清楚楚地和我盘一盘。对于他这等名目张胆地欺负,我也只能还他一句,「我跟你何等关系,可是那小惹事精能比的?」 「也就这是时候油滑!」 左长祈狠狠瞪了我一眼,但我心知他受用得很。 大小姐见我们回来,连忙埋着头装作自己上一秒还在吃菜。「大侠怎么称呼?」 左长祈从袖中掏出一只竹做的名谒,左下角是个菱形四方中朱砂一点,却是「红豆斋」的标志,玲珑骰子。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等姑娘有朝去了京城随意挑。」 这三年来,世上但凡是个母的,便知道这个玲珑骰子是什么东西。大小姐脱口而出,「阁下是蛛爷!」 我叹了口气,「叫青爷。」 大小姐听话地捂上了自己的嘴巴。 却见长祈笑了笑。「休要听他胡说,道上这么称呼在下的,也只有他一个人。旁人叫得舒服,他还偏要别人不舒服,到头来尴尬的不还是我?」 我摇摇头,倒成了我的不是。 长祈看了看大小姐,「所以说,姑娘在在下来之前,还不知是在下要来?」 大小姐鼓着脸瞪我一眼,「他天天神秘兮兮的,做什么都不肯让我知道。」 左长祈慢条斯里地从盘子里夹了一筷子菜,嚼了一会儿,轻轻笑了。 「他不肯说又何妨?姑娘你来问在下就是了。」 我差点一口气就这么咽了下去。 打这儿开始,这顿饭就改成吃我了。一席之间,左长祈有问必答,卖我卖得风生水起。自打我下了荆州擂后发生的所有丢人轶事,都在大小姐面前帮我温习了一遍,倒是大小姐这个陌生人时不时帮我说说好话。他二人把酒言欢,言笑晏晏,大小姐更是从左掌柜叫成了左大哥。我在一旁陪着干笑,茶壶喝干了一壶又一壶,过得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闲来无事,我反而滋生了一番撮合大小姐这个烫手山芋和我这个气死人的故人的想法。 此时日渐黄昏,大小姐已经被长祈灌得差不多了,双肘支在案上托着脸。 「左大哥您知道这么些事情,应当认识谢剑圣不少年了吧。」 左长祈没有直接回答她,反而是拎着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让她微微醒醒酒,「你可知这位谢剑圣,为何不让你叫我「蛛爷」吗?」 大小姐偷偷看了一眼我,到底是按耐不住好奇,「为什么?」 左长祈向后仰了仰,「左某人少年的时候,原本是个弹琴的,为自己取名为青。后来侥幸技高一筹,得了旁人的抬举,送了我一个「珠落玉盘」的「珠」字。」 「不过后来去了东京,开门做生意得罪了不少人,又得了个恶毒的风评,让人挖出往前这个诨名来,还换成了姑娘知道的那个「蛛」字来。至于为什么……」 我本想拦住这个话头,左长祈已经摊开了他的一双手。 「宁姑娘来数数,左某人现在有多少手指?」 阳光透着他两根白银雕刻的假指儿,像是刀子一样地刺入我的眼球里。 大小姐托着脸的一双手缓缓地放了下来,原本轻松的神情里变得惶然而凝重。 左长祈收回了自己的一双手。他偏着头看了看我,话语中的余音,如我们仓皇的青春一般,悠远而冗长。 「至于认得他?大抵都是你出生前很久的事了。」 那日饭后,我安顿好了大小姐,便要送左长祈回去,遭到他的严正拒接。 「我又没喝醉,你少装好心要照顾我。」 我也没什么好气,「你这还没喝醉?我不找夏五那个小子救急,就是怕他会拆我的台。你这倒是好,给那个小丫头说这些个东西做什么?」 「你道她想见我是为了什么?你谢九哪个段位的?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这个小姑娘是耍什么花招!」 真是苍天报应不爽。我曾经的确教过其他年轻女孩儿,道是你若想要搞定你的心上人,还需的连带着混熟你心上人几个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是女人这东西嘴巴都不严,还是我这不传之秘本来也就没那么难理解,有朝一日到底是以这么一种方式被大小姐给套路。因而有了长祈这种反套路帮我哄着大小姐的戏精,也不知道究竟是会奏效还是适得其反。 左长祈揉了揉自己的眉头,「你究竟是要泡她还是要甩她?」 「啊?!」 「她不是第一次叫你「谢剑圣」吧?你就由着她瞎叫也不纠正?」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其实就是觉得……有点好玩。」 「放在正常时候,我是真的想帮那个小丫头撮合你们两个。她人生得也好看,那等家世若是为你所用,对你百利无一害。」左长祈长吁一口气,「更重要的是,你好容易才过得了长生,这小丫头总不会把你陷到那般境地里去。」 我无话可说。 左长祈说道:「只不过青城山城现在情势非常。宁家少主,也就是这个小姑娘的哥哥宁梓潇,如今正在打压当年和他父亲一起走南闯北的旧部。他如今在世的亲人,只有这一个妹妹。若不是不得已,宁家什么时候把自家的儿女嫁给青城之外的人过?你若横夺了这婚事,便如同断了他一只手足一般,他那哥哥迟早会和你清算这笔恩怨的。介时,你觉得侠义道会为你抵挡?」 「那我现在应当如何自处。」 「横竖她不是第一个心仪于你的女子,却可能是带给你最大危险的人,若不待她狠一点,便是对你自己残忍。」左长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过你若真的舍不得她,我反而是建议你走另一条路。」 我没有开口,因为我知道他大抵会说些什么。 「断了和侠义道的往来吧,真的,你不欠谁的。」 左长祈扔下这句话就走了。他一天,我以为他说对了很多事,却也说错了一些事。而直到今日,他所说过的一切,都是对的了。却有一事存疑。 便是他高估我了。 我在那天之后很多年,方才过得了左长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第5章 次日早上我从藏书楼里走回自己房里的时候,发现这里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被围在中间的兮儿正在那这画着什么,而我的几个师弟在她旁边围了一圈。「你画的这个是什么啊?」 兮儿奶声奶气地说道,「是蘑菇。」 我抻着脖子看了看兮儿画得那个玩意儿,似乎有点像蘑菇,只不过是四面八方长了好多的梗,朵上还有很多大圆形的斑点,要说是蘑菇太牵强了。不过这群小母鸡一样的女人被兮儿可爱到不行,叽叽喳喳地在旁边符合,「兮儿画得真好看啊。」「兮儿你还会画什么?」…… 赶这会儿我十三师弟凑了过来。「谁画的的乌龟这么好看?」 兮儿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我画得是个蘑菇啊。」 十三师弟乘胜追击,「那蘑菇为什么有这么多脚啊?」 兮儿低着头,悄悄地把笔放回了案上,不一会儿大眼泪儿就从眼珠子里冒了出来,「那,那我不画了。」 旁边几个人都开始埋怨十三师弟,「晴儿你跟个小孩子那么认真干什么……」十三师弟为自己的耿直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过来哄兮儿,「兮儿画得就是蘑菇啊,谁说蘑菇就不能长脚啦?……」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我清了清嗓子,所有的师弟这才发现门外站着一个我,纷纷向我问好,「九师兄早。」 我从他们中间把兮儿抱起来,小丫头手里还攥着她的那个画,我虽然现在看东西都重影,但是还是拎起来瞅了一瞅。「你这又画了个什么啊?」 兮儿说:「我觉得我画的是蘑菇,但是晴儿姐姐说是乌龟,我是不是画错了呀……」 我的天,我带个娃怎么还得指鹿为马?我眯着眼睛瞅了一会儿那幅画。 「你画的这不是你小五叔吗?」 几个师弟表情都变得惊恐了。 我指着这画,「你看,这是他的鼻子,这是他的眼睛,他的嘴,那儿还有两只胳膊两只腿一条尾巴呢,你去把这幅画送给你小五叔,跟他说画得是他,他肯定特别高兴。」 兮儿破涕为笑,从我胳膊上滑下来,欢天喜地地去给夏微献宝了。 我抻了抻腰,正打算往房里面走,发现我那几个师弟一瞬间凑了上来。 「九师兄那个最近新来的姑娘和你什么关系啊?」「九师兄你什么时候成亲啊,生个兮儿这样的宝宝多可爱啊。」「九师兄夏公子他家给他许人了吗?」…… 最后这混入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忍无可忍,「你们几个,早上不去做早课,跑来我这里偷懒,不怕我……告诉大师兄吗?」 我虽然在这些师弟里面,就是个知心大姐姐管事老阿姨,没什么威严。耐不住我大师兄好用得很,她们几个听我这么一唬,讪讪地一哄而散。 待她们几个一走,我把门一阖,一头扎在了枕头上。 昨天给大小姐应了愿后我一回庐山,就挨了白娘娘一道最后通牒,说若是我后天太阳升起来之前,第十卷还改不完,我这辈子就再也不用来偿束脩了。其实要是就此解脱对于我来说也挺好的,不过这关乎一个我是活着不用偿束脩,还是死了不用偿束脩的问题。毕竟不敢冒后者的风险,咬咬牙这一夜应是没阖眼,给白娘娘把那差事赶了出来。因而现在,就是天塌了,陨石把庐山给荡平了,也别想有人把我弄醒。 也不知道我这是睡了多久。但是迷迷糊糊之间,眼帘之前光影交错,耳边传来了如梦如幻的呼唤声。「谢剑圣,谢剑圣!」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逃婚大小姐蹲在我面前,盯着我不放。 又怎么了,祖宗? 「你现在好像大熊猫啊。」 我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句,「什么是大熊猫?」 大小姐和我比划着,「就是我们家竹林里的一种动物,喜欢吃竹笋,耳朵四肢的眼圈都是黑的,其他地方是白的。尾巴特别短,像是个球球一样。」 我觉得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嘴里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那听起来很可爱啊。」 「谢剑圣你听我讲哈。方才我未婚夫他们家派人来庐山找我,一群人水泄不通堵在山门口不肯走,你郡主师尊好像已经气炸了,让我姑姑去找你过去,我和姑姑说你在藏书楼,但是她现在大概发现你不在了,那个,我们怎么办?」 我一激灵坐了起来。 问得好,我们现在怎么办。 、、、、、、、、、、、、、、、、、、、 「所以,你打算拖家带口地搬到我这里来了?」夏微挠着下巴看着我,「兮儿可以,你们两个换地方。」 这小子打我昨天一个没注意,在山下一个隐秘的地方盘了个水榭环绕了山间别墅搬了进去,若不是他昨天带兮儿过去玩,我尚且以为他会在客房安分住下。此时,一个如「大熊猫」一般憔悴的我,一脸没事儿人的大小姐,同时出现在了他家里。 「你放心,我就托付你两句话,绝对不久留。」 「姓谢的你又搞什么鬼?」 「你九哥我觉得这个坎我怕是过不去了。我打算求我师父收兮儿为徒,这样靖哥哥就可以以陪读的身份在庐山久居。这里空气好,对他的肺有好处。周儿他爹其实还有几个零零散散的旧部,求你隐秘行事,代我把他托付给一个还算正常点的。至于李沭和谢嘉,就全仰仗你了。去了京城,记得给李沭请个好点的先生,一般人教不了这臭小子。至于谢嘉,正好令堂也待见这个孩子,你是让他做你干儿子也好做你弟弟也罢,但是等他长大了,记得跟他说,他干爹我和他干娘梁三,一直都化作星星在天上看着他……」 「谢九你他妈的闭嘴,不许你占三姐的便宜!」 「我还占她的便宜?讲点道理吧祖宗!我在槿楼给她干了这么多年,一份正经工钱都没领到,就被她硬塞了一个挂名掌门光杆司令,这些年我的那点老婆本,还全都填给这些孤儿寡母了。说好我们两个人一起养谢嘉的,到头来她说跑就跑,一个铜板都不给我留,我有什么办法啊……」 「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我没胡说八道,但凡我还能有个人所托,我绝对不找你……」 大小姐倒是不在意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儿地交代后事。「那我们去哪?我们私奔吗?」 我恨不得朝着她机灵的小脑袋瓜给她一拳。 「私奔你个大熊猫,我们去自首!」 大小姐自然不答应,「我可是和你说好,事成之后我绝对乖乖回去,绝对不提你一个字来,但你答应过我五个愿望,如今可就做到了一个。」 「祖宗,你那个倒霉夫家现在可都堵在我师尊山门下面了。这件事情给不给他们交代,谢某人尚且还没想好。但是咱俩就这么藏着,我师尊可是迟早会把我碎尸万段的。」 大小姐微微动容,让我蹬鼻子上脸,趁热打铁,摆出一副苦口婆心像来:「我辈行走江湖,讲不讲道义那看个人,做人总得讲道理。我那天见到你,第一不是我抢你的亲,第二不是我强绑你上的庐山,第三咱俩清清白白,老实说在这之前你姓什么叫什么我都不知道。你他日回去了,你我也顶多就算得上是萍水相逢,攀不得什么干系……」 她忽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走出了门廊。 我和夏微面面相觑。夏微白了我一眼,「你有没有想过,你究竟为什么要哄着宁梓湘开开心心地回家去?」 我叹了一口气,我也在想为什么。 夏微冷笑一声,「她自己瞧上了一个玩剑的,为了那厮翘了良辰吉日,届时你觉得是穆家来阉了你还是他哥来阉了你?」 若不是因为旁观者清,这小子不该比我聪明!我不得已跟着大小姐走出了门,绕着那水榭长廊走了没到两步,便瞧见了趴在凭栏上看荷花的大小姐。她见我来,鼓着腮帮子把脸别到了一边去。 「有几件事,谢某人郑重道歉。」 大小姐把头转了过来了一半,小声嘀咕,「你先为那件事道什么歉?」 我心里偷偷叹息了一番,「做人需得讲诚信,答应好你的事情本来就应该说到做到。不能遇事慌张,有始无终。」 大小姐偷偷抿了抿嘴,「然后呢?」 「做人需得讲道义,虽然不是我拐你逃婚,但是毕竟这些天你无时无刻不和我在一处。这种事情既然有了,定然不会让你自己一个人去担当。」 我这话虽然是说我自己,但还是藏了私货说给她听的。这做人讲诚信嘛,是暗示大小姐,我若真的遂了你那五个许愿,你可真要同我两不相干;至于道义,便是在暗示大小姐,若我助你逃婚这件事被旁人揭发出来,依照道义你也该有一说一,切记不能给旁人遐想的空间。 她忽然伸出一双手来,把我的脸卡在了中间,一双眸子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心里默念了三个数,如果这个时候大小姐把嘴凑过来,我就直接跪地求饶。 可惜她没让我把这个想法实践出来。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做的不对。但是我真的是想了很久,觉得我自己的话,应当是不怕任何代价的。因为我是真的真的,很放不下你,我本来以为,认识你之后能少几分念想,但现在看来,还是我太想当然了,又太自私了……」 很好!我这之前连哭带演的,一会儿黑脸一会儿白脸的还顶着双熊猫眼,没想到还真的有效!虽然说听一个女孩子和我说这些没法不感动,但是!这个时候我但凡能保持状态,让大小姐继续觉得我是既有责任心生活又拖家带口的人设,我大抵可以一举把她乖乖地哄回家,还能侥幸保住我的小伙伴…… 但真等我张了口,话反而成了另一幅样子。「停停停,哪有你这么骂人的?」 大小姐明显懵了,别说她,我也懵了,谢九你他妈的在说什么? 我接着问道,「咱俩凭良心说,我长得还算行吧?」 大小姐还是一脸懵,却颇给面子地点了点头。 「我这个人文采不行武功一般,人品也不大说得过去,但是这两天对你好歹也不赖吧?」 大小姐扁着嘴不回答我,那我就当她是默认了。「那咱俩可得盘盘道,谢某人堂堂自封本朝楚留香,官方江陵剑王剑行掌门,」外加他们洛阳槿楼皮革厂□□型谈判担当和槿楼东家的私有宠物,「我这是做过多招人恨的事情,让你觉得我见光就得死?」 大小姐忍着笑,「谢剑圣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不,少女,你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你。「成了,你甭回去了,你说你千里迢迢嫁来江西翘了你那个倒霉夫家,就是为了明知故犯将就看我这么一个……你这也,太可怜了吧!」 大小姐偷偷看了我一眼,「那我们不去自首了?」 我冷笑一声,「既然你追求刺激,那就得贯彻到底,不能让你光得乐子了。」 她忽然凑到了我面前,「谢剑圣,我忽然有了个特别好的想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第6章 「这位,呵,谢剑圣,有的时候我就在想,也许人和猴子最大的区别,就是人不会在同一个条件下被同一个人套路第二次。」 「你别跟着她瞎叫。」 「老实说,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我为了一块烫手芋头选择被她夫家给劁了?」 「谁叫人家是一块儿倾城倾国还眼瞎的山芋呢?不然你五爷我对付这种差事,也就是你喝个茶的功夫。」 「那你为什么泡了梁三七年还一点进展没有?」 「姓谢的你是不是现在就想投胎?!」 此时我和夏微两个人正站在穆家门外有一搭没一搭地拌嘴。至于为什么我会在这这里,需要从大小姐适才那个想法开始说起。 在我和逃婚大小姐经历所有的事情之后,我最深的感悟就是,千万,千万,不要让她有任何自己的想法,因为似乎这世上的万法万道,都是绕着这个女人的想法展开的。如今她翘了当今武林最大一桩秦晋之好,是她自己的想法,她日她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带着小泫回他舅家「认祖归宗」,也是她的想法。只不过当时的我不知道,遂了她的这个想法会带来这么多后续的麻烦。 所以大小姐的第二个婚前遗愿:谢剑圣,你去和我未婚夫打一架吧。 我当场就给她跪了。 我打从庐山山门下来,误入这个该死的武林之后,污点的确不少,其中一大显著的事情,便是我在荆州擂总决赛的时候,把悬朱剑往荆兰庭面前一放,自己一声不吭从台子撅着个腚爬下去了;更让人不忿的是,我还唆使临疏,让她当着半个武林的面把荆兰庭在台上一顿暴打。虽然当时我看着临疏揍那个小屁孩儿爽到上天,四脚朝天表示同意,但是在之后每每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叫我「江陵剑王」,我都得腆着个脸和人家补一句,不敢担不敢当,你们那个剑王跑去白帝城修仙了,谢某就是个剑行败类,武林毒瘤…… 但是这件事情和另一件事情比起来,不论如何都要排第二。那就是,我,谢九,现巴巴跑到东京去骚扰纠缠了一个寡妇。最后人家功成名就八府新贵,我却被骗财骗色扔回了江陵,算是给整个「损阴德」界「踢寡妇门」这一行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算是应了荆聿循老爷子在世时和我说的那句话:丢了那个小怪物,你小子当真活得个稀巴烂。你还真不如去昆仑给她陪读。可惜我当年一如我做的所有事情,和这个正确的选项失之交臂。正如现在我被大小姐一番谗言灌了迷魂汤,和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夏五跑来了穆家的大门。 大小姐当时是这么和我说的。 「他们家丢了新娘固然值得同情,但是浔阳郡主娘娘可是江西的武林至尊,他们一不送拜帖,二有猜疑你师尊窝藏的祸心,这不是明摆着看不起长云居要自封老大吗?郡主何等尊贵,和他们计较有失身份,我姑姑往前是宁家人知情不报算是理亏,谢剑圣你又没做错什么,怎么也不给你师尊出头?」 我当时一想,对啊,我跑什么?我和白娘娘什么关系?都得老老实实地跪舔着,他们算老几?一群投机倒把的杂碎,倒是有脸欺负到长云居山门来了? 大小姐又献谗言,「而且谢剑圣你看,我们现在跑了,虽然躲过了他们穆家,但是你不拿点投名状带回庐山,郡主娘娘……她难道不会伤心吗?」 果然,漂亮的姑娘都是聪明又有趣的!因而现在,逃婚大小姐一个人在夏五的别墅里陪兮儿画画,而这个看戏不嫌事儿大的夏五则是陪着这个方才意识到自己被大小姐给忽悠了的我,来找大小姐那个倒霉夫君穆枫岸。 夏微这个小子本来是受邀参加倒霉夫君的婚礼的,结果路上耽搁没有赶上婚礼,此时却赶上了踢馆。我叹了一口气,「我问你,你可知道她那个倒霉夫君的的深浅?」 夏微想了想,「武功还行,比宁梓萧差一点。」 我有点紧张:「那……大小姐她哥……」 夏微想了想,「应该打不过凤棹渊,不过我也说不清楚。」 「你说的是……咱俩认识的那个棹渊……?」 「你总共认识几个姓凤的?」 「要不,咱们换个参照物……」我顿觉头疼,「这小子比荆兰庭怎么样?」 夏微一愣,忽然笑了。「怕什么?你虽然打不过荆兰庭,但是你打得过姬无夜啊。」 我真的很想就地把这个小白眼狼揍一顿,只不过坦白说我,距离打荆州擂已经过了兵荒马乱的六年,若不是年年都需得风雨无阻回白娘娘这里「行束脩」,怕是我此时怎么握剑都有些生疏。所以到了现在,没了临疏给我撑腰,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揍得动他的斤两。「那你借我剑用一下。」 夏微这孩子最讨喜的地方就是对于身外之物素来大方。他递给我的这把剑是未央阁的传家之物「梧桐骤」,剑背上雕着鸾鸟金纹,每年都要带回家重新修缮,虽然价格不菲,不过东京夏家哪里缺这点钱?「太重,有没有轻一点软一点薄一点的……?」 夏微就要把剑抢回去,「不!用!拉!倒!」 我赶紧抱紧自己的救命稻草死死不撒手。这臭小子没了剑还有他少林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死不了,我要是没寸铁器,就全得靠名头唬人。夏微白了我一眼,已经大步走到了穆家的大门口,「咚咚咚」地把门砸开了。 开门的少年居然是个认得脸面的。「夏公子?」 「叫穆家当家的出来。」 那开门的不知所措,好言好语安顿好了夏五,不一会儿叫出来的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夏微看了还不满意,「让你叫当家的,你叫个管事的糊弄谁呢?」 但是这个管事的似是见这种事见多了,开始数落看门的小子,「夏公子是穆家的贵客,怎么能就晾着人家在门口呢?夏公子你快请进,有什么话,足下进门说……」 夏微笑了笑,「你说的没错,当街踢馆有失体统,等我叫来了正主儿,咱们进门好好说道说道。」 我恨不得当场拔出梧桐骤横剑自刎。在穆家一干人众目睽睽的凝视之下,我也只能跟着夏微走进了穆家。 夏微这小子是真的不嫌事儿大,上了座之后洋洋散散地一仰,打量了一番四周,对我说:「你瞧家两天前还在办喜事,如今这拆得倒是干净啊。」 我瞪了他一眼不想理他,穆家管事的不知道怎么搭这个茬,只能来问我一句,「还没请教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我接过方才那个看门的少年给我递来的茶,「在下姓谢,是……长云居浔阳郡主座下劣徒。」 看门的少年忽然指着我,脱口而出。「你是江陵剑王?!」 我无地自容,「算是,算是。」 「不得无礼!」反而是穆家管事的眼珠子一转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赶忙悄悄和家里另一个仆从模样的说了三三两两的几句,那个人行色匆匆便离开了。 夏微这个人素来眼睛里揉不进沙子去,斜了那个管事的一眼。「我夏五三生有幸,做了一日长云居那位阁下的座上宾客。不过我和这位谢剑王不过不在庐山一天,这山门就被你们穆家带人给堵了。你们穆家这是要和郡主娘娘叫板?」 管事的陪着一脸的笑对我们说道,「夏公子言重了,郡主娘娘对江西武林恩重如山,穆家哪敢做这等恩将仇报的宵小行径?不过只是府上突逢变故,家里那位,唉,小公子,不知道听信了谁家的风言风语,说是他那个未过门的嫂子上了庐山去投奔她的亲姑姑。小公子少年心性,护兄心切,冲撞了郡主娘娘的金面,老夫今日这就安排筵席,代替小公子赔罪。他日老夫请我家当家的亲自送上拜帖,去郡主娘娘山门那里赔罪……」 夏微冷笑一声,「横竖捅了事的小公子,躲起来就好了?」 管事的一脸万念俱灰。「都怪老夫教导无方,惯出了他这知道天高地厚的脾性。小公子他也是可怜啊,打出生就没了娘,前些年老爷走得也是突然。他和我家长公子素来亲厚非常,撞上了这等大事,他也是为他长兄不平。求二位瞧在我穆家现在境遇,大人大量不和他一个乳臭未乾的小孩子计较……」 夏微嗤笑一声,「我和他一般见识作甚?委屈的是郡主娘娘她老人家,你觉得你这般推诿,我旁边这位江陵剑王答应你?」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夏微跟着我来,简直和大小姐安得同一份心思!他自己爱打架不算,还得挑拨着别人打架! 当是时,穆家人五六只双眼珠子一同转向了我,我心想着着穆家方才在江西丢了这么大的脸,气性大得怕是要上天,如今尚且好言好语相劝,全凭夏五搬出来的郡主娘娘和他身后的未央阁夏太君,而我谢九算是什么东西?要是再不识抬举,怕是今天要完完整整地走进来,零零散散地抬出去了!赶忙上了个白脸,「先生不必忧心,谢某今日前来,最怕的就是事端。我师尊现下情绪不高,谢某这就回庐山,待师尊消了气,再请小公子来和师尊他老人家当面陪个罪。我师尊德高望重,最看重少年人知错能改,浪子回头。若得了我师尊这份青眼,往后也能在小公子的康庄大道上锦上添花……」 看着夏微忽然兴致骤减的一张脸,所有人宽慰的笑容,我简直要在心里暗暗表扬自己一番。但是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人的话语声。 「我的康庄大道,要她一个姑子在这里锦上添花?」 听了这话,就连东京小五爷这种二世祖中的二世祖,都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我看了一眼那个所谓穆家小公子,形容清秀,那份神情,活脱脱一个七年前的夏少侠。只不过,夏微这辈子再混账,也说不出他这般话来。他低着头轻轻和我说道:「姓谢的,别和他一般见识,等我替你收拾他……」 要是当时有镜子,我大抵能看见我当时的脸色其实已经很差了。我实在是微笑不出来,也没理会夏微的劝告,「少年人,当人之面辱人师尊,我最多也只能按照江湖规矩,和你私了。」 穆家管事的连忙大声呵斥,「浦生!你说什么胡话,还不来给请谢剑王代你向郡主娘娘赔罪!」 那少年穆浦生不搭理管事的,径直走到我的面前,「就他?他就是江陵剑王?」 我抬眼看了他一眼,「正是区区。」 穆浦生忽然嗤笑了一声。 「那又如何?反正凤棹渊那魔头罪有应得,罩不得他们了。」 不管我后来怎么回想,拿谁的命发誓,我也想不起来当时发生了什么,而那少年说出那一句话之后,一切都不受我的控制了。 惊醒我的是夏微带着一丝嘶哑的剧烈的喘息声。 「姓谢的,谢九,你要干什么!」 那时,我只记得我的左手的手腕剧痛,像是被抽掉了骨髓一般。而我的右手里握着的「梧桐骤」,被我面前的夏微用剑鞘格挡死死地格挡着。之前围着我们的几个人,四仰八叉地瘫倒在地上。那个口出狂言的穆浦生口鼻里全是血,见我瞧向他,捂着肿的像是要烂了的一边脸,在地上磨蹭着往角落蜷缩去,那个管事挡在他身前,鼻涕眼泪淌了一脸。 我手里的力气一丝都没有卸掉,开口的语气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寒而栗。 他,管谁叫魔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第7章 宁梓湘,夏微和我三个人,此时如同三只方才被捏好放在砧板上的元宵,老老实实地盘着腿坐在我大师兄面前。 宁归遐先挑了我,「你究竟是来行束脩还是来要你师父的命的?今天一大清早师父让我去找你,你自己带着湘儿卷着铺盖就跑了,倒是人家穆枫岸拎着自己弟弟的耳朵把他扔回家去的,自己在庐山脚下从早上跪到了日头都落了。你堂堂江陵剑王倒是趁人家不在家,给人家一家小的老的没个防备,一顿拳打脚踢,可给你厉害坏了哟!」 我不吭声,倒是夏微义气千秋,「他哥爱跪不跪。就是那臭小子欠揍,我本来也手痒,就是姓谢的抢先了一步罢了。」 宁归遐瞪了他一眼,「你一个侠义道判官来这里任务是什么还记不记得?不是要到时候送梓湘去穆家吗?如今青红不分就跑去穆家踢馆?你是庐山的座上宾,难道不是他穆家的座上宾?你要真是闲出蘑菇了,想找人打架,行啊,来和贫道比划比划,我乐的奉陪。」夏微缩着个脖子不说话了。 大小姐偷偷看了看姑姑,小声说道:「姑姑你别怪谢剑圣了,都是我的馊主意,我,我其实就是想看男人打架,觉得可能挺好玩的,没想到惹了这么大祸……」 我和夏五像是看魔鬼一样地看着大小姐。 喜欢看,男人打架? 宁归遐刚要开口,嘴巴张了又闭,到底是没骂出来,捋了捋大小姐的碎发,柔声说道:「下次别这样了。」 我是真的懵了,敢情这些孩子一个比一个熊,都是你们这些熊长辈惯出来的啊。等到散了会,我看了看夏微臂上肩上的几道新伤,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方要张口问他,夏微则是看都不看我一眼,径直出了门。 我讨了个没趣,揉着手腕愣了神,等到一转身见到大小姐像个鬼怪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凑了过来。「你,又要干嘛?」 大小姐一双眸子像是水晶一样闪闪耀耀的,「谢剑圣我错了,你别讨厌我。」 「你错哪里了?」 大小姐吭吭唧唧的,「我,我要是知道我大师兄在庐山,我就不让你去穆家了,这不是让你白跑一趟吗?」 行啊祖宗,敢情你还惦记着让我和你那个倒霉夫君打一架这件事儿啊?我的确不讨厌你,但我现在好想打你啊,你就感谢你爹娘给你的性别吧! 她看着我一脸难受地揉着左手腕,小声问我,「你还疼吗?」 我不搭理她。疼?你是说我的手还是说我的头? 大小姐伸了一只手过来,「那我帮你揉一揉好吗?」 「不行!都说好了,你别碰我,我也不碰你,你说说,你都犯规了多少次了?还能不能一起玩了?」 大小姐看了看我,轻声问道:「那,这算还我一个愿望好不好?」 「真的就这么简单?」 「真的。」 我依然保持警惕。「我手腕以外什么地方都不碰?」 大小姐真诚地看着我,「真的。」 犯规就犯规吧,这个相比之前几个,太简单了,诱惑力大得像是之后有陷阱一样。「你可想好了,这就算一个了,你可不要食言而肥。」 大小姐重重地点了点头,「真的。」 我大大方方地把手伸给了她,她欢天喜地地接了过去。她的一双手很小,也很软,像是一对小鸽子一般在我的手腕上翻来跳去的。一时之间,我如同所有色令智昏的男人一般,盯着她一双轻轻按着我手腕的小手,愣愣地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着舒服到眯着眼睛我的,一脸开心,「舒服吧。」 我也看了她一眼,「我要是说舒服,那你给我捏脚吗?」 她憋着嘴,一张漂亮的脸儿上落霞漫天。我心里是得意得是要飞起来,小丫头,跟我玩这一套,可算让我扳回一城,之前算我让你的,哼! 大小姐嘴里像是含了粥。「我又没说不行,你把袜子脱了吧。」 我顿时怂了,「你再犯规,手也不让你捏了。」 大小姐气得把我的手往我怀里一摔,「我才不稀罕呢!」 她这一摔,疼得我眼前一片塞外白雪皑皑。她听我哼唧出声,偷偷看了我一眼,小声问道:「怎么疼成这样啊?像是打在石头上了一样。」 说不定我真是打在石头上了。「记不清了。」 大小姐盯着我,「喂,你是,断片了?」 「应该是吧。」 大小姐小心翼翼地看着我,「那你,有没有问问五哥?」 这丫头又开始潜移默化搞定我身边这些狐朋狗友了,一天前还是夏公子,回来了就成五哥了。「他也不搭理我啊。」 「你和五哥出去的时候还好,怎么回来的时候就这样了。」大小姐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五哥年纪比你小,你要让着他一点。」 我简直要吐血三升。 不过话说回来,夏微这个小子抽什么风? 我在山下找到夏微的时候,夜已经黑了,我看着堆在他身边的战绩,大抵是把这掌柜的酒窖喝空了。我在他身后拍了他脑袋一下,「别喝了,回去。」 结果夏微一个反手一拎就把我过肩摔在了桌子上。我疼得是个眼冒金星。不愧是少林寺的高徒,和我这个打一拳疼一天的少爷身子就是不一样。 酒馆老板熟视无睹地看了我们一眼,摇摇头走回屋子里去。 我狼狈不堪地从桌子上爬下来,揉着背在他面前坐下,看着还在闷头喝酒的少年,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坦白,是我对不住你。」 夏微也没见得有什么兴趣。 我硬着头皮接着说,「我以前没说实话,我练得内功,其实是不全的。」 夏微微微动容,放下了酒杯,「你讲。」 「我……练功的时候太晚了。功法是做不成了,只能练心法。杨天师当时欠我一个人情,若不是他帮我的开的任督,我可能这一生一丝内力都提不起来。你是学剑的,懂得剑诀这东西关心至深,我若妄动情绪,有没有功法扶持,心法就……」 我说不下去了。毕竟对所有习武之人而言,这东西比判了死刑还残酷。我苦哈哈地开了个玩笑话,「可能是你九哥我心法练得太好了呢?」 夏微低着头,良久之后忽然问道:「九年前我们几个在琼瑰,临疏中了姬无夜的唳血咒七窍流血,你差了半分就一剑穿了姬无夜的喉咙,你记不记得有这事?」 我老实交代,「是江儿后来和我讲的。」 夏五问道,「六年前我们在东京,他们胁迫你亮底牌,就绑走了谢嘉,挖了旁人一颗眼球骗做是他的寄给你,你浑身是血抱着谢嘉回来的那个晚上,昏倒在我家门口,你记不记得自己都做过什么?」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模模糊糊吧,我总记得我是怎么过去,怎么回来的。」 「真是稀罕,我居然认得一个动辄就会走火入魔的怪物。」 我笑得僵硬,「彼此彼此。」 「那,那望生崖呢?」「别,别说了。」「你让自己学会控制自己的心,我便住口!」 夏五低声吼道,「望生崖上,凤大哥跳下去的地方,那些死了的人,究竟是谁下的手?你,你记不记得?」 我的一颗心好像是沉进了一口无边无尽的枯井里。「我记得。」 夏微抬着头,略带着哀求一般地看着我。 我不想规避他的目光,「但是,棹渊他,不是一个魔鬼,没有人,可以说他是一个魔鬼。」 只是我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缓缓吐出了这一句话,几乎让我的血液都要凝固住。夏微嘴唇翕动着,却再也没说出一个字来,他仰面躺在椅子上,手指深深地嵌进了脸上。 良久之后,我依稀听见他在喃喃地说道:「随你们的意。」 他醉中的轻语,好似一道悠远的魔咒。「凤临疏,江景谙,梁三,还有你姓谢的,你们都不要洛阳,都不要槿楼,随你们的意。」 我看着醉得像是一团泥一般的夏五,清醒的感觉如同针毡一般刺痛着我,而就当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酒杯的一瞬间,夏五忽然坐起来,抽出梧桐骤就钉在了离我一只手不到一寸的桌子上。 他双眼血红。「这是你答应谢嘉的。你再犯,当心我剁了你的手!」 我伸出的手愣愣的定在半空中,忽然脸颊热热的。伸手一摸,眼泪已然决堤。我稍微仰了仰头,想把新流出的眼泪遏制回去,但是全然无用。只能任由着他们,直到我的两只眼眶干涸得如枯死的树根。 而我那沉入无边枯井的心,却在这眼泪的濡染之中,重新找到的鲜活的感觉。 直到黎明撕开了深夜至暗的时辰,我摇醒了趴在桌上睡去多时的夏微。 「回家吧,祖宗。」 夏微像是一只挠人的小猫一般,在空中随意抓了两把。 我苦笑道,「自己走行吗?」 他撑起腰来,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我本想扶他一把,他一把将我扒拉开,但是脚下一拐,不偏不倚地趴在了我的身上。我心里是一百万个无奈,但也只能把这超大号的孩子我往我肩上一抗。 在我背着他爬上离他住所一共一千四百五十八级台阶的路上,夏微很给我面子,没有吐也没有闹。因为背着他,我走的很慢,路上我给他唱了几支歌儿,讲了一个老掉牙的笑话,也不知他究竟是没听见,还是听了也不觉得好笑。 直到我觉得他完全睡着了,我轻轻地道了一句,「你不是想让我管你吗?那你和江儿一样,叫我九哥不就行了?」 「少自作多情,谁要你管我?」 他这么突然一回答,倒是吓了我一跳。我心里好气又好笑,「醒了?自己下来走,你壮得像一头熊一样。」他反而又趴在我肩头装起了死。我心道也不剩多少台阶,便由着他撒这个娇了。 「那临疏凭什么就可以叫你谢九?」 呵呵,就你小子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料,还想跟临疏攀比同我的交情?「你管呢,往后你再管我叫姓谢的,我真的叫你微微了。」 「滚。」 灯火就在不远处,他在我肩上挪了挪脸,重新睡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第8章 这一大清早没听见鸡叫却被夏微一根手指我把戳醒了。我抹了抹脸从桌子上爬了起来,不看镜子都能瞧见我这一脸的憔悴。「又怎么了,祖宗?」 「好无聊,陪我练剑。」 我心里简直要问候他家祖宗十九代,「你昨天没打够?」 「昨天是昨天,今天又无聊了而已。」他瞅了瞅我,「你又通宵改剑谱?」 呵呵,亏你还看得出来。你们这些祖宗轮番给我找事,我这全凭一口仙气撑到了现在。「自己玩去,我还没改完呢。」 夏微干脆在我身边一坐。「那你这都改的什么啊,给我讲讲呗。」 「这可是斑斓诀,你若真想听我讲,先去白娘娘那里拜师。」 「少糊弄我,你又不会斑斓诀。」 瞧他一脸横样,眼神里却藏着小心思,我觉得有趣,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你不用激将我,除非你做我师弟,不然碰都别想碰。」 夏微哼了一声,「我倒是稀罕!」随即坐在一边,不看我,也不吭声,拿了一点小米逗弄凭栏上的鸟儿。 兮儿大概是又被我哪个师兄师弟觉得好玩,抱回庐山玩了,大小姐不知道去了哪儿,也没见她的踪影,夏微大抵是觉得自己一个人没意思,没过一会儿,就回去睡了个回笼。 我是从来没想到,给白娘娘修剑谱,居然还有这等清闲的乐趣。一晃儿之间,瞧日头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去。夏五揉着眼屎看我正按着坐麻的一双腿。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我正不知他又为了什么,他看我的神情忽然特别认真,「不公平。」 我心里咯噔一下,祖宗你别刚起床给我找事啊。 他低估道,「你家白娘娘对你一点都不公平。」 我一脸无奈,「白娘娘是给你叫的?」 夏微白了我一眼,「以前武林从来都不知道浔阳郡主座下有男弟子,你倒了霉,遇了事,她也不给你撑腰。但你每年都风雨不动回来行束脩,但是去哪里做什么,连临疏都不肯告诉。」 我心里暗暗想道:其实我告诉临疏了,她不告诉你而已。 我什么事情都会告诉临疏,往前如此,往后如此。 「要不是你打那个荆州擂,让人把你的师承给想方设法地挖出来了,我觉得浔阳郡主根本就不想认你。」 夏微摇了摇头,「你虽然剑法一般,人品也不行。但是白娘娘座下现在十七个弟子,也就宁大女侠和你算是拿得出手。结果我这一来,你对你师尊,像是耗子见了猫似的,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二话不说,说跪就跪。这斑斓诀她也不挂你的名号,你打来了这里,一个通宵一个通宵地改。这些若都算寻常,你看昨天那小子,就出言不逊了半句,你那个脸色,差点就带杀气了……」 「她毕竟是师尊啊,这些不都很正常吗?」 「正常?啧啧,老实说,你五爷我要是待我师父这般好,他大概都觉得是佛祖显灵了。」 我笑了。但有一件事夏微说得在理,不管谁怎么看,我作为一个沙包担当的弟子,还是有点太宠着白娘娘了。唉,希望白娘娘她自己也能偶尔反省一下,偶尔恻隐恻隐,起码别天天往我身上扔东西,其他都好。 只不过这一切那个最重要的原因,夏微可能不会理解,我大概有一天会告诉他罢,只不过不是现在。我问他:「你知道,为什么我师尊总一副看我不顺眼的样子?」 夏微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当时杨天师送我来庐山的时候,跟他的弟子,也就是我师尊说,他不敢自认会用剑,所以不能教我。」我不自觉地有几分得意,「但是一开始,白娘娘瞧我根骨不好,功力也远远不及同龄习武的弟子。她觉得她师父就是不想带小孩儿,编出个名头来糊弄她。」 「我那个时候还小,生得有点像个姑娘,喉咙受过重创,整整一年都说不了话来。一个人被一群剑仙一样的师兄围在中间,可怜巴巴的,我师尊就会亲自来指点我两招。结果她不教就罢了,一教发现我还不错,任何招式我都会举一反三。她觉得意外,这么教我几个月,我越学越多,越学越快,她动了好为人师之心,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一口一个「阿九」叫得我头皮发麻……」 夏微白了我一眼。浔阳郡主凭着四十六章斑斓诀,一人之力可以驾驭飞剑六柄,在当今武林被封为「剑仙」,学剑之人若得她半分青眼便被会认为前途无量。夏五打六岁就能沾缠剑诀,本来就是这一代剑行奇才,他心有此道,自然向往。 只不过我这叙述到底是有是偏颇,白娘娘当年的确很喜欢我,但是我没有她想得那么厉害。她教给我的任何招式,我都提前了经日,从师兄们那里瞧见,夜里不睡也要练上几百遍,练着练着,自然有了心得;在白娘娘那里用出来,也算是趁手。 但是夏微这个小屁孩好不容易给我一个装逼的机会,我自然要和他好好显摆显摆。「就这么过了半年,我正式拜师,我师尊打算亲自教我斑斓诀。我几个师兄都气炸了,毕竟我四师兄以下,都是宁归遐代教的。只不过好景不长,我师父发现到了斑斓诀,我就学不进去了,调不出剑气来,剑诀沾上了也没什么用。她起初觉得不对劲,因为我心法修得好,便是开脉开得再晚,但是毕竟是杨天师的杰作,也总会有剑气。」 「她对我期待太高,想不明白,自然心烦。」我苦笑道,「后来,我嗓子好了。她就问了我一件事。我老实和她说了,打那以后,我就在柴房住了四年,每天洗衣做饭烧水劈柴,直到和临疏两个人从庐山逃了出去。」 我要是现在不告诉夏微,他怕是要活活吃了我。我叹了一口气。 「似乎是因为,我打十四岁开始,就不是处男了。」 夏微愣了三秒,忽然迸发出一阵狂风骤雨一般的大笑来。我看着他笑也只能干巴巴跟着笑,不过心里不苦,那一定是假的。那年我正和左长祈在扬州街头混迹行骗,自然也没想着以后走的居然是武行的路子,如今这世上心法修到一百分,功法却在零上下晃荡的,我也算是独一家了。但是谁想这背后的缘由,竟然是这般荒唐的理由。 就在这时,我的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那谢剑圣失身给谁了?」 大小姐已经像是幽灵一般已经出现在我的身后。夏微倒是不嫌我尴尬,「给五哥倒杯茶,我给你讲。」 大小姐欢天喜地就要拿茶壶,我此时是不知道该拦着大小姐不让她去倒茶,还是拦着夏微不让他胡说八道。但是看着夏五已经准备张口,当机立断就要去捂他的嘴。结果夏五这少林寺童子功和我这只没功法的破鞋,在擒拿水平上差距太大,我这手还没沾上他,就已经被扭到了后面按在了地上。 「疼疼疼疼疼疼疼,祖宗,祖宗,我错了,我错了!」 夏微还变本加厉,「阿湘,他要挣脱,你快点按住他左手。」大小姐听话得很,放下茶壶就要来按住我。 我气不打一出来,五哥就算了?她什么时候成阿湘了?「不说好不碰我了吗?你再碰我,我,我不理你了啊!」 大小姐明知故犯,轻轻巧巧地擒住了昨天帮我揉的左手,「这里不是可以吗?我又没说我就帮你揉一会儿,还是揉一辈子啊。」 啊?! 赶巧不巧,门外忽然有人,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句,「谢东家?」 我就像是一只烤鸡一样,被夹在他们两个中间,姿势古怪。那人正是左长祈的手下,我吓得赶紧想挣脱这两个人,结果用力用错了,他们两个重心失衡,不偏不倚地摞在了我身上。我被压得简直要断气,眼冒金星地从他们两个身下爬了出来。 我抖了抖衣裳走出来见那个属下,「何事?」 他正色道,「青掌柜要走了,让我代他和谢东家道个别,说来日江陵再会。」 我待他离开,朝着面前那带子一样的江水,缓缓摇了摇头,飞也似地下了山。 这个左长祈,想让我送他就直说,又和我玩这一套。 我在江畔码头的吵杂之中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口哨。 我逆着波光粼粼的金色水面看向船上那个吹口哨的人。他站在甲板上,一袭白衣披着霞光,一张微笑的面孔藏于阴影之中,「上来。」 「你这船往扬州开?」 左长祈摇了摇头,「往东京。」 我笑道,「那我才不上你的贼船。」 他似是在我看不清的阴影里微微皱了皱眉,等到他伏在凭栏上朝我看过来的时候,那神情却不见了踪影。「你怕不怕我要挟你?」 看着他摘了手套,我顿觉头大,只能老老实实地上了船。我看着身旁左长祈那一脸得逞的微笑,忍不住皱了皱眉,「你能不能有点新意,不要动辄摘手套。」 左长祈看着自己那两根银色的手指,不以为然,「好用就是了,要新意做什么?」 我叹息道:「往前不用,你往后就要想想新花招了。我现在见了你那两根手指头,一点负罪感都没有,全都是头疼你又有什么主意。」 左长祈的笑容微僵,忽然伸出他那两只银色的手指头,趁我看向江水,在我额头轻轻点了一下。 「为了你这点头疼,值了。」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玲珑筛子的名谒,递给了我。 我觉得莫名其妙。「如何?我去京城也随便挑?」 「你想得倒美。」他轻轻道,「看背面。」 我将那胭脂色名谒翻了过来,背面被染上了黛蓝色,没有写一个字,角落里隐隐约约能看见那里画着一只白色的小小蜘蛛。 我那时尚且不知,这是我所存在于的这个世道颠覆的一次蝴蝶振翅。那时我拿着那名谒,不知从何问起。左长祈则是给了我一个解脱,「你离开东京的时候,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 我看着水上红日的倒影逐渐被阴云遮蔽。 「有朝一日,东京的江湖,没有八府,没有韩族,只有我们。」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和我回东京,这件事情,需得我们两人方能做成。」 方才还是万里长霞,忽然有一滴雨水落在了我的脸上。 天色骤然青暗。长祈站在甲板上,肩头已经被雨水微微淋湿,而我们两个中间默然而紧张,船上他的那些下属没有一个敢靠前撑伞。凭栏被雨水重刷,船木那一层隐隐约约的雪青色似是剧毒,从我的眼睛穿入我的肺腑。 我看着左长祈,心中忽然怆然而嘲弄,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呛入肺腑的雨水,哪里是这一长吁便能释然的? 红豆斋的门前廊后爬着满墙的蔷薇花,院子里遍地的桃花樱草,贝壳胭脂盒子因为那层淡淡的绯红染料,每每上架就有人不惜千金投掷哄抢一空。红豆斋的大掌柜每年都会亲手裁制几件胭脂琥珀色的衣裳,从来不缺王公贵族,富商豪杰的热切吹捧。而红豆斋的女主人左长生既是这千丈绮罗的剪裁者,自身也像是东京牢笼中的一只画眉鸟,有意无意地同她缔造的烟火景致,融合协调在了一起。 世人陷在红豆斋所带来的魔法的狂热里,却无人知道左长生喜欢冷色,喜欢开阔的水面,喜欢风驰电掣感觉,喜欢此生此身可以前去任何地方的幻觉。 她一生同我说过的真话屈指可数。但即便是那年的我差点在扬州死在她的局里,即便是彼此之间杳无音讯的七年里,我开始记不清她的脸,淡忘了所有强烈的感觉,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在那个黎明之前还要晦暗的空间里,她对我说的话,并自以为是地认为,那些话都是真的。 于是在四年前她生辰的那天,我为她在洞庭湖上造的那江船,完工了。船身的涂料特殊,在天色昏暗抑或月光之下,会有淡淡的雪青萤光。 只可惜等到我学会,真的东西不一定是不变的,还过了不少时日。 我跳上船头,从那有三层小楼那般高的江船上,一跃跳回了码头上。大雨滂沱中,我不再去看那只江船,也不再去看我的故人,我以为一直向前走,就瞧不见那抹从魂牵梦萦最终变得噩梦缠身的雪青色,我扶着方才猛然跳下,而现在才开始感到疼痛的双膝,差点让我跄跪在地上。 直到一只烟黄的伞拦在了我的狼狈之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第9章 左长生和我坐在一室之间,而我们却各坐在一个角落,相隔数丈。船舱里灯火明灭,我看了看似是也不愿意开口的她,嗤笑了一声。 她则是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我盯着她,「你们姐弟也真是,六年前你为了拉青入伙,让我出面来说服他与你共谋。如今他手里有你什么把柄,轮到你做等差事?」 左长生低着头轻轻笑了。 我心里有些恼,「你笑什么?」 「你以为,随口说几句狠话,就能不露怯?」左长生拨弄着自己的指甲,「老实说,我对青想做的事情,兴趣不大,信心也没有多少。不过你们男人嘛,这辈子总得弄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才算完整。不过他若喜欢,那就请他另开炉灶便是。」 我有点疑惑,「你不是青的说客?」 她笑了,「你也不瞧瞧这是谁的船。」 我瞥了她一眼,「那既然无事,我先走了。」 「坐下,我要和你谈生意。」 她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拎着一只账本走向我,放在我面前,自己微微弯腰,坐在了我面前的案上。「这是你这些年的分红,银两我给你折了先,从浔阳到江陵,这些沿岸的产业和以后的亏盈,全部归你。」 我翻了翻账本,「你这个女人倒是会花我的钱。」 她忽然将账本从我手里抢走,「但是有个条件。」 这世道,我拿我自己的钱还要讲条件。左长生凑近了一些,低声道:「你在红豆斋那两成的产业需得放在我的手里,你什么都不用管,从今日起,我许你五年的分红,五年之后,全部都归我所有。」 红豆斋当年建立之前,为了筹集本钱,左长生拿着全部身家出了四成,我到底也只拍了两成给她。那时左氏姐弟虽然都身在东京,却貌合神离。我只左长生看不上我出的那点钱,她拉我入伙,一来想要保证左长祈给她所谋之事尽职尽责,而她更大的算盘,则想着借我和梁三之间的维系,以合作为幌子,逐渐分走梁三在两京之间人脉,在东京将梁三的经营取而代之。 只是左长生对梁三的落井下石,终究成为打醒我的最后一巴掌。随着梁三在人间的销声匿迹,我再也没见左长生,也再也没有过问过有关红豆斋的一切。而三年过去了,红豆斋越做越大,当年那两成的投入让我有闲钱建一艘江船,如今的收益更是不可设想。 「你这不叫谈生意,你这叫明抢。」我苦笑道,「你我现在和你弟弟不过隔了一个舱,你就这般和我密谋,要挤他出局?」 左长生冷笑道,「他怂恿当年入伙的几家将手里的产业变卖给他,如今半个红豆斋都是他的囊中之物,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挤他出局?」 「我不能这么干。除非你把青叫过来,我们三个一起商量。」 「对于你们来说,那里就是个会生钱的染坊。」左长生深深地吸了一口船舱里檀香木气味的空气。「但是红豆斋,是我的心血,也是我自己。」 我自然也懂得她在说什么。左长生看了看我,「所以你知道,为了守住我自己的东西,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因为我对这个女人知根知底,所以从她嘴里说出来,我的第一反应绝对不是什么挑逗的暗示,我当时想都没想就站了起来。「你如果敢动江陵,我就把你那心血烧成白地!」 我应该是话说得突然,又近乎凶狠,语焉未落便甚至将我自己吓了一跳。长生下意识地退了三寸,偷偷喘息着,一张脸上也出现了一丝少见的惊诧和惶恐。我平生在她那里吃亏无数,却自负从来都舍不得伤她分毫,此时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头脑里混着的却是她危险的想法和过往的恩怨,一声对不住也不知从何说。 就在我们二人之间的空气安静得近乎凝固,左长生忽然笑了。「我本来想说,要不然,就按照我们谈过的那样,把我自己嫁给你算了。」 后来我这怎么想怎么不对。 我向她求婚的时候,三百两黄金做了一艘江船不过是礼物,聘礼还要另算,这妖女不仅照单全收,还拒不交人;等到她向我求婚,八字还没有一撇,就要从我手里生生吃下两成的红豆斋。 只不过当时,对于我而言,这个女人就是个妖精,就是个祸害,她本人就是这世上最好用的春||药。 而她的那句话,我应该算是从十三岁等到了至今。 我拎着她的领子把她按在桌子上的时候,这个女人还在笑嘻嘻地一边抱怨硬,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将那系长袍的带子直接扯断了,里面竟然一|丝|不|挂。左长生啊左长生,我说你怎么捂得这么严实,有意思,敢情你是有备而来!我抓了那绸带蒙着她的眼睛,勒在了她的脑后,一口死死地咬在了她脖子上。 我熟悉这具身体,这算得上是我这一生最熟悉的几样东西之一。我知道让她快活的每一个细节,也知道怎么让她感觉到疼痛。她的呻||吟声在我耳边逐渐迷乱,反而是那只折断在我后背割开了我皮肤的指甲,痛得清晰。 就在我即将分不清梦和清醒之际,一股暗流汹涌突然打在了船底,船身猛地倾斜了一下,舱里四盏灯灭了三盏,瓷器倾斜而下碎了一地。我头顶的梁木纵然结实,在此刻似乎都在颤抖,而我们两个,离门太远了。 而那一刻的我,只靠着下意识做了一件事:我抽出她那长袍将她一裹推下了桌子,我的两只手撑着桌沿将她护在了自己的身下。 如果此时有一块船梁从上面掉下来,可能会砸死我,却不会伤到她。 可惜没有一块长眼的船梁,成全我这番美意。船身稳了下来,她伸手扯下了蒙在她眼上的绸带,倚靠在桌子的一角,一双眸子对上了我望向她的眼神。沉默了半分,她忽然伸手搂住了我的脖子,将我的胸膛贴在了她的胸膛上。 她的手摩挲着我的新长出的胡茬,在我耳边轻轻笑道,「你的心跳得好快。」 「闭嘴。」 我卸了一身的力气伏在她的身上,心中却五味陈杂无法理解,我不知道自己方才在怕什么,但我更害怕自己的这种害怕。她伸出手,五指为梳,轻抚着我的头发,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么一个我二人明明都习以为常的举动,做过千百遍的举动,一个令我无数次沉沦惘然的举动,却在此时此刻,莫名其妙地刺痛了我。让我忽然之间,从她身上跳了起来,跌坐在离她几步之外的地方。 我是,真的爱她,爱成了病入膏肓的那种。 左长生裹着她的长袍缓缓推开舱门,晚风裹挟着水汽立刻涌入了舱内,她站在凭栏前,那因为潮湿而微微蜷曲的长发在江风里飞舞。 我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赚来的自己留着吧,但这两成,我不可能给你。」 「往前我就是嫌你要得多。」 她看着我,「给了你点念想,你就要我的我的人。给了你我的人,你又想要我的心。只不过,我在这件事情上骗不了你,我的心,谁也不给。可是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反而让我措手不及。」 因为青,是你弟弟。我以为你们两个,本是我,还活着的朋友。 但是这句话,我终究在她的眼神下说不出口。左长生转过身去,我看不见的神情,因而不知道她是否也有一丝的动容。我低着头,「就提一个条件,帮我找到梁三。我知道她没死,这也是你欠她的。」 她轻轻地笑了,我偏过头不想看她。这个笑容背后的含义有多狠毒,曾经的我就有多龌龊。良久之后,我听她她轻轻吐出了三个字。 「雨怕是,停不下来了。」 我在码头遇见了左长祈。我站在他的面前,他见我出门的时候两手空空,凝视了我良久。我也不知道这个结果对他来说,能不能算是满意。我不敢抬头,也终究没开口,就这么从他面前无声地离开了。 他见我硬着头皮就要走,快两步跟上了我来。身边的几个属下护卫怕他淋湿,连忙撑着伞跟了过来,却在他的呵斥下将信将疑地退了下去。 「你站住。」 听到他开口的时候,我到底还是停住了脚步。我转过身去,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淌过他的脸颊,他那文弱的身影在阴云下竟然有一丝岿然。 「我这一生,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扬州也是,东京也是,我一直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论罪该死好多次了吧。但是此事的话,东京那边,也就只能提前祝好了。」我低着头,语无伦次,「若以后有机会,我再想办法来补偿。」 「你欠我什么?」 左长祈忽然狠狠地摘下了自己的手套,从他的右手上生生地扯下了他那两只白银打造的义指。我死死地盯着那断口处,那丑陋的伤疤似是在和咆哮着,说那两只手指生前不是被锐器在一瞬间切下来的,而是被钝器打烂了骨头,被迫截了下去。然而他已经手一挥,把那两根银色的义指,摔了出去。昏暗的天光里,那对暗淡的光芒滚落了几番,陷进了大雨中的泥泞里。 我连忙蹲下身来,手插在地上,把那对义指从地上捡起来,拿着衣袖拭去泥污。我不知道我为何忽然紧张成这个样子,那对义指即便是造工精巧价格不菲,但是对于左长祈来说却微不足道。而那断了手指的少年,也永远不再抚琴了。 左长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跪在地上。「我此生想做的事情,便是老天砍了我两双手,折断我的四肢,但凡留我一颗头颅在,我也会去做成!」 我站起身来摊开手掌,把那双银指递向他,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平静,不合时宜地开了个玩笑,「而且我家孩子还在江陵上学,还是算了。」 「那些,都不重要。」 左长祈没有伸手取回,神情复杂,语气冰冷却沉重。「我们这种人,活在这个世上,活得是彼此,也只有彼此。」 话及至此,我低头笑笑,很想装作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是那字字如灌了铅的雨点,砸在我的心头,只能默默地把手上那双银指塞进了他的掌心,转身而去。 只是我尚没走出七步,身后一声强忍着歇斯底里的低喝。 「谢萤。你,给我站住!」 当他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我已经无暇看清自己当时的情绪了。 ——你若是真的不想要你的往前,就要从改名字开始。 那年梁三和我二人坐在槿楼那株像一把大伞一样的紫藤花下,我从她手中抢过来那壶新酿的梅酒。她已经有点喝醉了,往前那平静如水的一副眉眼里笑意盈盈。 ——就譬如说我,我虽然不比你大几岁,但是算来应该是死了三次,所以,我就叫自己梁三。若是再死一次,你下次见我,我就叫梁四了。 我和梁三这个人能谈得来,大抵是我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我们喜欢喝同一种酒,喜欢吃同一个馅的饺子,我们愿意为对方的秘密守口如瓶,因而相比对待别人,也会少些的保留。我当时只觉得她在和我胡说八道。她叫梁三,是因为我知道她名字里有一个影字,入行的时候,化名为景三,后来让人得知她姓梁,便都叫她梁三先生。她喜欢在开心的时候饮酒,却往往沾酒就醉,我只道她此时大概还算开心,却见她忽然静静地看向枝头,眼神里似是含着不化的残雪。 ——那你呢,小狐狸?你的命,是不是快用完了啊。 风雨如晦,我背对着那双似是要在我的灵魂上穿出洞来的目光,再也没回头。 青,别再这么称呼我了。 我也许已经不想,再做你口中的那个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第10章 等到我回到我三人的住处的时候,夏五兮儿和大小姐三个人正在吃火锅。那一锅汤里漂着一层川椒茱萸,兮儿和大小姐吃得热火朝天,唯独夏五一个人在一旁痛饮清水。兮儿见我回来,从桌边跳了下来,小油嘴蹭了我一身:「谢叔叔!」 我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今天干什么去了?」 兮儿抢着说道:「今天我们去山上采了好多茱萸和野菜,榨了好多的油,还去集市里买了鱼和羊肉。」 我八成能猜到是谁的主意,「那你和谁一起去的啊?」 「和湘湘姐姐!」兮儿突然趴在我耳朵边小声说,「湘湘姐姐要我叫她师娘诶,兮儿的师父是谁啊?」 可以啊大小姐,你现在连兮儿都不放过了。正当我打算圆过去的时候,兮儿忽然问我,「谢叔叔,今天江上有一条紫色的大船诶,你下山的时候看到了吗?」 「胡说八道,这世上哪有紫色的大船。」 兮儿的小肉手往山下的江水一指,大声道:「谢叔叔你快看。」 黛蓝如墨的江水上,那一叶江船仿佛一只紫罗兰的花瓣,缓缓驶去,渐渐融化于天地之间。 那夜我回去之后便没吃什么东西,卧下得很早,不到半夜,一个人被饿醒了。思来想去,当下还是狗命要紧,打算随便吃点东西,爬起来去给白娘娘修剑谱了。半路上听到一高一低的鼾声交相呼应,我扒着夏五的门缝看了进去,发现这小子已经和兮儿趴在一起睡着了。夏五长了一张清秀的娃娃脸,只要不说话不做事,瞧着还是格外乖巧。两个人倒在了一起,像是两个大宝宝一样。 夏五啊夏五,你小子要是一直睡着,该多好啊。 我收敛了自己的姨母心,蹑手蹑脚地走过他们的房间,却忽然听见厨房有稀碎的声响。起初我还以为是这山间的虫鸟,须臾之间,却居然瞧见厨房里有灯火和烟火气。我大着胆子走了过去,那道人影瞧见了我,倒也不惊讶。 「谢剑圣你饿了。」 大小姐煮了小米粥,里面放了菜肉,放在平常大概也就是平平无奇的东西,奈何现在是三更半夜,而我这一天忙着修剑谱,又忙着应付旧事,也没吃什么东西。更何况,我也不想承了大小姐半夜洗手作羹汤的情分,「还是你自己吃吧。」 她看着我偷偷咽口水,「我又不饿,这是煮给你的。」 我十动然拒,「现在太晚了,吃东西会长肉的。」 大小姐低着头盛着粥,小声说道。「比起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可瘦太多了。」 我对大小姐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动了歪心思这一事一直存疑。我这六年人如转蓬,日夜奔波,除了因为疏于锻炼,肚子上多了一层薄薄的小肚腩,却也发不起福来。而之前我在庐山给白娘娘全门上下做饭劈柴洗衣刷马桶,天不亮就起来干活,人都睡了我还在练剑,整个人累得像是个扁担。 若说我有机会发福的光景,大概就是在梁三那里上工的时候,虽然没有工钱,但到底是白吃了她不少美味珍馐,算是用三年过足了这一辈子的口福。以至于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那些「所谓好吃」的饭菜,我也觉得那不过是梁三的泔水罢了。 不过即便如此,那时大小姐也就十岁上下,我心里叹息,只当她是为了骗我喝她烧的粥,胡说八道了。但我的确饿,到底是谢过她费心,接过了这一碗粥。在她目不转睛地凝视下,小心翼翼地喝完了。 我捧着空了的粥碗不敢动,「你给我下药了?」 大小姐两眼朝天想了一会儿,有点后悔地摇了摇头,「我忘了。」 你看,你看!我就和你说,她超可怕!我浑身不自在,拎着碗走到窗边去清洗。雨过天晴,夜空里的星子很亮。她默默地走到我身边来,低着头也不说话。 我心里叹了口气,「怎么不高兴?」 「昨天你答应过我,晚上回来吃饭的。我本来都想放你一马,吃我做的一顿饭,就算还一个愿望了,你自己不珍惜,那我也没办法。」 我想了一下,我当时下山去找夏微的时候,好像的确随口答应的这件事,但是终究是我失言了,「今日比我想得耽搁,对不住了。」 大小姐迟疑了一会儿,声音低如蚊呐,「不是。」 她咬着嘴唇,看起来又为难,又迫切,「你今天回来,就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江上那艘雪青色的大船,那艘船其实不一会儿就开走了,但是你还是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天全都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听了也有些惊讶,更有些怅然,「我有?」 大小姐低着头,「我本来想叫你来吃饭,但是五哥拦着我,也不告诉我是什么缘由。我就说,那我去问谢剑圣。他就说,如果我还想追求你,就设么都别问。」 夏微也就这一件事上体贴我。 大小姐也有点激动,「其实我一直都觉得,虽然你比我大几岁,但是其实还好吧。我虽然没有和你经历过所有的事情,但是如果你不讨厌我,我可以慢慢去了解你啊。但是我现在觉得好不甘心,觉得那些对你很重要的事情,你都不会让我知道,真的要我陪你一起走过,你才肯让我看你的心……」 我故作轻松,「要不,你别追求我了,我什么都告诉你?」 大小姐抬起头来看着我,不到一瞬间,忽然泪花盈盈,抽抽搭搭地就哭了。 「你烦死了!」 人道是最难消受美人恩,这真是我喝得最不划算的一碗粥。我也不能晾着她,也不觉得自己能搂着她哄她。但是就凭我现在的心境,便是临疏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怕是也说不得什么。此时,我既要平衡大小姐的心情,我自己的心情,还有白娘娘两卷的剑谱,天才如我,需得想出一个法子来。 我伸出了我的左手,「这个还没过期,你握好了,跟我过来。」 大小姐可怜巴巴地抹了抹自己的眼泪儿,抓着我的左手,跟着我来到了书房。 我拿着几层毯子垫在了贵妃榻上,往那里一指,「你去靠在那里吧。想睡就睡。」然后指了指她握住的左手腕,说道,「今晚我得给我师尊修剑谱,改不完我就真的死了。但是我只用右手,我的左手可以随时给你一直握着。怎么样,是不是很大方?」 大小姐破涕为笑。眼睛里的光比天上的星子都好看。 这般容易?我心里也有些怔忡。情之一物大概就是这么不公平,但凡是你心上人的一个举动,他便再不上心,也能让你甘之如饴。如此看来,我和大小姐竟然还多了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觉受。 这一夜,我就在这里给白娘娘改剑诀,大小姐一开始还有点兴奋,一会儿帮我磨墨,一会儿从厨房给我端点吃的喝的来,只不过她没折腾上一个时辰,到底是忙了一天耐不住困劲儿,抓着我的左手就在榻上睡着了。 我发现自己烦心事越多,便越能一头扎进剑理中去,谁也拉我拉不出来。这一夜,我也就是用几个伸了懒腰的功夫,给大小姐盖了盖她踢开的被子,而等到我阖卷收关只时,天已微亮。 我仰靠在椅子上,歪着头看了看脸上还挂着一点没擦干净的泪痕的她。晨曦透过她的睫毛,像是栅栏一样地投影在她的眼睑上。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睫毛,在沾上的一瞬间,她微微哼唧了一声,抱着我的左手,微微挪了挪身子,又睡了过去。 我小心翼翼地抽出了被大小姐抱了一夜已经感觉不到了的左手,偷偷溜回来客房,默默祈祷自己就这么一睡到死,再也别醒。 稍微有一点意识的时候,我脑子里稀里糊涂,耳边是一句邈远的嘲讽声。「夜里不睡早上不醒,你这是要修仙啊。」 起初我以为那是梦里有人和我说话,我翻了个身,不搭理那个声音。 「你要不要睁眼看看我是谁?」 我也不知道是心里嘀咕了一句还是落实到了嘴上,「我他妈管你是谁……」 然后我就从柔软的床上直接被摔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我这一双眼睛终于是睁开了。「你……」 当白娘娘摆出一张要杀人的脸,低着头看着地上的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第11章 至于白娘娘为什么找到了夏五这山间别墅,以及她来了多久我又睡了多久,一时间都不重要。我身姿矫健,还没等她出声,咚地跪在地上给她磕了一个头,「师尊早!」 白娘娘瞧了瞧窗外的日头,冷笑道,「早什么早。要不是知道白天你又去哪里鬼混了,旁人还觉得本座虐待弟子,不让你晚上睡觉呢。」 「弟子心里乐意。咱,咱们不用听旁人嘴碎。」 她哼了一声坐了下来,翻了翻我桌子上刚做好的注疏,「谁和你咱们?剑谱改完了?」 「算是改完了……」 她冷笑一声,「什么叫算是?」 我吓得魂飞魄散,白娘娘低着头看我的注疏,「本座就让你改前十章,你多赶了五章,倒是学会邀功了?」 可以可以,她虽然嘴上难听,但是人还是平静得很。不枉我熬的像是个「大熊猫」一样论功赔罪。白娘娘捋了捋那厚厚的一摞注疏,拎在了手里颠了颠,我赶忙说道,「我帮师尊送回去吧。」 「这么着急送我出去?」 「弟子是怕太沉了,累到师尊的贵体……」 白娘娘瞥了我一眼,「少在这里献殷勤。我问你,前两天你在山下打人了?」 「……」 白娘娘说道:「你不用和我支支吾吾,本座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就是了,用不得你们几个不省心的打着我的旗号,大动干戈。」 我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白娘娘叹息了一声,「别跪了,让别人看了像什么样子。本座今天把正主给叫过来了,你们有什么不满意,就在我面前说了,谁是谁非,自己去做定论。枫岸,你进来吧。」 枫岸? 等等,白娘娘说的正主儿是……倒霉夫君?! 往前我在九江没听说过这号人,这应当是我第一次见穆枫岸。他推门进来的时候,老老实实地问候了一声「郡主」,也朝我含了颔首:「谢兄。」 我盯着这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穆枫岸,只觉得他这从头到脚一身绿,怎么看怎么百爪挠心。「幸会幸会。」 白娘娘往我那榻上一靠,示意我们两个坐在桌子的两端,「枫岸是我叫过来的,本来人家不想和你计较,但是本座素来公正,从不护短,这个名声不能坏在你这小子手里。但是你在庐山这些年,总算是看着本座的面子,装得还算是乖巧,人家小公子也没和你动手,所以,他究竟是说了些什么,让你兔子急了咬人?」 我心里出了一身冷汗,好一个素来公正不护短。分明就是白娘娘明明知道我闯祸还不想穆家人来找我生事,因而当着穆枫岸的面前杀我这只鸡,儆他这只猴!这份好意我是心领了,不过我也不知道白娘娘对那天的事情知道多少,不过我若说,穆浦生出言不逊,辱骂白娘娘是个姑子,穆枫岸今天就别想从这个门走了。我若说,这臭小子激我和他打架,骂棹渊是个魔头,那白娘娘也没法无动于衷。毕竟棹渊是她师父杨尽的「外孙」,在世的时候也算是本门的宗主,当着师姐的面上,辱骂一个作古之人,终究不妥。 我心一横,反正我也不在江西混,一年没几天着家。如果我做坏人能让你们两个相安无事,做就做了。 「打得就是他,怎么,还挑日子吗?」 我拍着桌子就站起来了,「那小子今年可是十五六了?谢某如他那般大的时候,若和剑行掌门这么说话,那一条命都得丢进去了。他腰杆倒是硬,自己多少道行不掂量清楚,跟我耍什么公子威风?」 白娘娘一张脸僵在当场,也不知该不该笑。 穆枫岸本来神情毕恭毕敬,对此厢事本来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一副态度,但是听了我这么一遭,竟然也有了几分精神。 我也没脸看倒霉夫君,就低着头和他说道,「谢某人这人就这样,穆公子你可能往前没听说过,当年前任武林盟主的外甥来江陵,就说了棹渊一句,我当着整个剑行把他脑袋都打开瓢了。令弟要是偏想对他指指点点,那下次让他绕着我走,他在我背后,爱怎么说怎么说,谢某人在这件事上,就是条疯狗,见谁咬谁。你今天即便是要了我的命,我下辈子还这个德行!」 我义愤填膺的说完之后,房间里骤然安静异常。我悻悻地坐了下来,一双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白娘娘嗤笑了一声,打破了安静,对穆枫岸道:「令弟也是这么和你说得?」 「回郡主。大概如此,没有多少出入。」 白娘娘长叹一声,微笑着看向穆枫岸,「那本座也没什么办法了。我这弟子和我师弟凤棹渊,生前交情甚好,渊源颇深。那年他突逢变故,一直是这小子一块心魔。他平时对我百依百顺,可你也瞧见了,这件事我都不敢轻易触他的霉头。但是小公子不知者无罪,本座替我这徒弟向你道个歉,如何?」 穆枫岸连忙说道:「郡主言重了!浦生性格莽撞,口无遮拦,晚辈半生周折在成都,不曾出面管教。是晚辈的不是。」 白娘娘对他这个回答似是比较满意,转脸看向我,「谢九,你吼那么大声做什么?是对你师尊的安排有意见,还是对人家穆公子有意见?」 「弟子不敢……」 「你今年多大了?」 「弟子……虚岁二十九。」 「你比人家小公子多活出了一倍的年纪,怎么?活到你心里那条疯狗身上了?你堂堂,唉,江陵剑王,即便是去人家踢馆的,怎么不得让人家小公子十招来?人家喊开始了吗,你就打?这种武林规矩还要我教你?」 「弟子……愧对师尊教诲。」 「再说了,人家穆公子家里这么大的变故,宁姑娘到现在都没找到,穆公子是何等心急如焚?都是武林同道,你不肯同情,也不能多添事端。」 我瞅了一眼穆枫岸这一身绿衣裳,起身一拜:「在下,对不起穆公子……」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穆枫岸连忙回礼,「谢兄这说得哪里话?」 白娘娘慢条斯理地说道,「行了。这件事也就是个误会。幸亏你那道行不行,小公子受的就是个皮外伤。枫岸,你们两个年龄相仿,本座隔了你们一辈,有些事情插不上嘴。今天我就把这小子交给你了,你留他一条命给我行束修,一只右手传我的剑法,剩下的……任君采啄。」 神他妈任君采啄! 我莫名其妙地和他约在后山见面,穆枫岸先我一步出了门,我则是被白娘娘叫住了。白娘娘忽然有些神秘兮兮的,讳莫如深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被她给弄懵了,白娘娘忽然笑了,「我可是给你机会了,你自己不说,那我也没法给你撑腰。」 可以,这很公正不护短。我心里叹息,那我倒也能有命用上不是? 就当这会儿,我手里忽然被塞上了一个大宝剑,白娘娘冷笑道,「你当我不知道那熊孩子究竟说了什么?给我狠狠揍他哥,本座开心了,这个送你。」 我尚且顾不上白娘娘这突入其来的腹黑,待我定睛看清这是什么东西之后,简直又要给白娘娘跪一次:这可是「青离」!这把剑是什么名头,又怎么到了白娘娘手里,我比世上任何人都要清楚…… 我上次稀里糊涂接了荆聿循老爷子的悬朱剑,现在就在江陵给他儿子荆兰庭做全日制挡箭牌来着。六年之后,我怎么说也学乖了,大宝剑这种东西,再喜欢也不能随便要,「求您赶紧拿走,弟子还想多活两年呢。」 白娘娘不想听我贫,一脚把我踹出了书房。 等我前来赴约,看见穆枫岸长身玉立地等我出门,当时我一身骨头就酥了, 我赶紧把大宝剑藏在身后,「那个,穆兄啊。」 「在下今年方才二十有四,谢兄叫我枫岸就好。」 对对对,就我一个老头子。「那,枫岸,你我二人,明人不说暗话了。」 我在他微微惊诧的神情里上前走了一步,「那个,谢某人前两天被我大师兄打了左脸,现在还没完全消肿。」 见他更加不解,我指了指自己的右脸,咬紧了牙关,「你若非要我道歉,我肯定做不到。通融一下,基本上呢,你就照着我打你弟弟那么狠地打我一拳,这件事情,就看在我师尊的面上,过去了行不行?」 穆枫岸见状愣了一下,忽然轻轻一笑,说道:「浦生心中若有不忿,那就等他练好了武功,自己讨回这一拳之仇来。而我今日应了郡主之邀,是心有仰慕,想结交这一代的「江陵剑王」其人。」 我心里叹息,你要是心有仰慕,就求你别叫我江陵剑王。 他忽然收敛了笑容,神色里多了几分肃穆,缓缓拔剑出鞘,奉在双手之间。 「此剑三尺二寸五厘,重二斤六两,历两年零四个月铸造,名观溯。」 他的声音清亮如穿林叶声,「江西穆枫岸,学剑十六年整,师从穆家武学与青城山城,今日愿以剑会友,请教足下高招。」 当时我很想一如既往地自嘲一番,妄图化解这突如其来的肃穆。但是这种武林之中相传百年的礼仪面前,我发现,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无可奈何。 毕竟上一个和我这么说的,还是十九岁的荆兰庭。 那时我没能回应,我选择放下剑,让临疏替我揍他一顿。我知道我打不过荆兰庭,但是黄鹤楼前,我忽然发现,我怕的不是输,而是站在他的面前,回应他的邀请。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剑多长多重,锻造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师承是不是认同自己;岁月荒嬉,我又究竟算得上学了多少年的剑。 甚至上我手上这三尺青锋,我又敢不敢自称是他的主人。 他们是真正的武林世家的公子,而我只是换了一个衣装,表里都是个会用剑的流氓。 我可以负责任地讲,和剑行有关的一切,我这么矫情了一辈子,也自卑了一辈子。我一身剑术源于天下各派的正统,成名之后,更是被吹了个「集前后百年玄巧」的噱头,配得上说是在剑术一行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只是我一生遇事行事,永远定格在幼年时扬州的街头所教给我的一切。无论在剑行浸染熏陶多少年,我只是把扬州的那个少年,接到了江陵罢了。 而唯一能让我把这种矫情放下方法,就是握着手里这把剑,迎上刺向我的第一招。 所以那天我没有用言语回应穆枫岸,我想了一下,然后抽出了青离剑,翻了个剑花热了热手腕,对他说了一句,「那谢某就出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第12章 之前我和夏五在猜倒霉夫君的深浅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做出了个头衔尾的环装武力值比较图。即,我没赢过荆兰庭,荆兰庭打不过小仙女,小仙女又输给过姬无夜,但是姬无夜还输给过我。因而在我和倒霉夫君穆枫岸有来有往交换了二百招之后,我大概有了个底:可惜啊,我对倒霉夫君还抱有很高的期待,但是似乎没法让他和我们几个快乐地贪吃蛇了。 所以我忙里偷闲地问了一句,「我们要不要先停一下?」 穆枫岸也很诧异。我叹息道,「从早上到现在,谢某人还没喝过一口水。」 穆枫岸似是心里明白,负剑而立,「敢问谢兄为何一直对我手下留情?」 废话,我拿的是剑行的规矩跟你比的,点到为止懂吗?你们青城山都怎么教的弟子啊?明明是专于暗器轻功,偏要搞什么野鸡剑法?你看看你师妹,天天管一个大活人叫剑圣?但是我嘴上总不能这么说,「足下何出此言?你武功高强,我哪里有间隙手下留情?」 穆枫岸却拦住了我的去路,神情坚定,微笑道,「那我们三招之内定胜负。」 不等我分说,他忽然剑气裹挟仿佛潮涨潮落。相比起来,之前那二百回合简直像是在虚晃我。只不过我周围会上等精纯剑气的怪物,多了去了。道是剑气如水,剑术如舟,水能覆舟亦能载舟。而我的行舟之术,比穆枫岸的御水之术高明不少。我看出了他剑气的破绽,绕开他的剑气刺在了他剑背中下四寸上,他剑气一破,不自觉地慌乱了一瞬,我的剑锋已经抵在了他喉咙上。 三招?就当我是真的很想喝水了。 我收剑入鞘,「承让了。」 这两个字不管换了什么样的光景,说起来都是一样的过瘾。穆枫岸执剑行了一礼,「枫岸今日受教了,谢掌门剑术高强,是在下不自量力了。」 「足下是青城山城的,剑术毕竟不是你的专攻,在下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实在汗颜。若不是足下喂了我百余招,谢某人也看不出足下的破绽来。」虽是假话,但是听着还算是受用。 我给他递了一瓢去,「你喝不喝?」 他谢过我,默默接了这一瓢水。 我们两个大男人,本来计划着以剑论友,结果发现剑法上的实力还是有些差距;等到到了把酒言欢的环节,结果我们两个一人拿着一瓢清水,无声地喝着,何况我还心怀鬼胎,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怎么把倒霉夫君送走,别让他发现我窝藏了大小姐在庐山。 便在这时,穆枫岸忽然低着头,缓缓道来,「谢掌门知道,如果你喜欢你门派里的唯一的那个小师妹,应该怎么做吗?」 这是什么古怪的情感话题?「这件事,谢某还真没有什么经验。」因为我是我门派里唯一一个师兄不疼师父不爱的小师弟。 穆枫岸那张英俊潇洒正气凌然的面孔忽然笑得狡黠,「不搭理她。」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倒霉夫君表面粉脱脱的,怎么切开了这么黑啊。 「一来二去,我们从年少的时候,就是特别好的朋友。」 不过他说得在理,往前我听江儿和我调侃过,道是但凡这一门上下就这么一个小师妹,尤其还是师父的女儿之类的,这帮男弟子见了她就像是苍蝇见了血似的。谁不知道如此这般就可以迎娶小师妹,修炼不传之秘,接任新掌门,走向人生巅峰?不过穆枫岸这一着的确高,我若是这个小师妹,等到被这些油腻不堪的臭男人折磨到心累,自然会跑来这个看着就清心寡欲的大师兄这里躲清闲。而你师父看你醉心武学,无暇骚扰自己的女儿,更加会对你青眼有加。 不过他这一茬我可不敢接,生怕他知道我在这方面经验老到,往后若是不幸让他听说他那新娘子是跑来我这里逃的婚,我哪敢再步入江西一步来? 穆枫岸自嘲地笑了笑,「结果你猜怎么的?真到了开窍的年纪,我发现我对梓湘,喜欢是的确喜欢,但是感觉上总是差那么一点。饶是她再好,做恋人有总觉得我们是在……相互将就。」 也就是我现在不能出言嘲讽吧!怎么样,叫你花招百出,结果对人家姑娘知根知底,知道她静若处子却也抠脚拉屎,花前月下不如喝酒划拳。念在人家姑娘长得「仇人眼里都出西施」,我也不知道是该恭喜他,还是该可怜他了? 「七年前,在下和在下的师妹两个人,得知江陵在开擂选剑王,十分热闹,就偷偷离了家,前往江陵去观瞻。」 我大气儿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客套着,「巧了,那会儿我还正好在江陵,你们都看哪几擂了?」 「谢掌门不要介意,我们这些外人,大多都是去看东南擂的荆兰庭。」 这我介意什么?我也想看荆兰庭啊,只可惜这城里四个擂台,若要打擂,都是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天可怜见,我到荆州擂结束了,也连荆兰庭一擂都没见到。 「不怕谢掌门笑话。」穆枫岸叹息道,「在下和师妹人生地不熟,到了第六擂,城里忽然水泄不通,我们两个就在江陵走散了。」 可不是水泄不通?我尚且记得第六擂的时候,应在是荆兰庭对苏紫崇,剑行之主的儿子对上一代苏剑王的儿子,夏五江儿临疏子沅棹渊,一干人全都弃我不顾,跑去观战了。那边万人空巷,我这边西北擂门可罗雀,何等凄凉! 「等我夜里好容易找到她的时候,她同我说,她见到了一个人。」 我将笑容收敛了回去。 穆枫岸叹息道:「在那之后,她每天都不肯去别的地方看看,只会在那个时间里,去城西北角的那个擂台旁,坐在那个擂台下。她看着来围观这个擂台的人由少变多,直到最后,小小的她已经挤不进前排了。但她始终,都没有和那个人说过一句话。」 「我们没有看到荆州擂的结局,青城的人就来到江陵找到了我们两个,我俩为了这件事,闭门思过了三个月。而那之后,我们也再也没有去过江陵,她也没有提及过和那擂台上的人有关的任何事情。」 穆枫岸轻声问道。 「梓湘在你那里,玩得还开心吗?」 玩? 这下我全都明白了,你这个倒霉夫君,刚跑了新娘子就把家里的张灯结彩给拆了,如今新娘子没有着落,你还不紧不慢跑来和我打架。敢情是从一开始,就是们两个师兄妹一同策划的,根本就没盼着新娘子能回去完婚啊!而我知道,我这个时候大抵是抵赖不来了。 穆枫岸低着头不说话,我心里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气,但是也不知道该如何宣泄,就从倒霉夫君那里把他的瓢抢走了。 「我之前还觉得你家就你弟弟一个熊,没想到你也挺熊的啊。」 他愣愣地看着我。 「全武林都见不得青城山好,硬要拆你这婚,你倒也不在意,新娘说跑就让她跑了。你有没有想过,她玩够了,这之后呢?你和青城山怎么交代?若让世人知道她是为了另一个男人逃了婚,十年之内,好,你们家世显赫,我先倒霉。十年之后呢?我要是命硬活过去了,再混得好一点,这对我来说,最多就是个风流韵事。她一生都是个女子,世道也就这个德行,变不了的,你让她怎么去承受世间的那些千夫所指?……」 「谢掌门。」 穆枫岸打断了我的话语,「这些都……不重要。」 行行行,我倒是要听听,什么重要! 「小的时候,梓湘有一只猫,有一次家里来了个客人,那客人抱着那只猫的时候,猫儿不舒服,在那客人脸上抓了一道痕出来。客人是个女子,尤其爱惜容貌。梓湘的父亲,就是我师父,就把那只猫杀了。然而梓湘没有哭,后院里就是那只猫一地的血,我看着她在前面的花厅里,给那个客人道歉。」 「梓湘曾经,很喜欢做饭。我们师兄弟都喜欢吃她煮的东西。但是这件事情后来,让她的父亲发现了,说这是下人做的事情,她不应该做。我师父他什么都没做,而梓湘从此,再也没给任何人做过饭吃。」 「四年前,她父亲和几个叔叔分庭抗礼,她原本拜在另一个叔叔门下,她父亲就要求她断绝和师父的关系,从此之后再也不能修炼那一分家的武功。然而从功法到心法,改道谈何容易?但是梓湘还是照做了,她一个小姑娘,为了老一辈有无所谓的事情,又不知道付出了多少辛苦去。」 「像是青城这等森严的世家,做错了事情,很可能惩罚,但是做对了事情,永远不会得到奖励。我和她的婚事,是她父亲几年前就定好的。而就在她要嫁过来之前的那个冬天,她忽然找到了我,和我说,她无论如何,要去见一个人。」 「她从出生开始,就是为了别人活的。我亲眼看着这一桩桩,一件件,她不反抗,她都照做了。只不过,在下这些年,妄称她的友人,一直做了个看客,从来没能真正为她做过什么。每一次我都在心里说服自己,再等几年吧,等我娶她。家慈家严辞世多年,她若嫁给我,我不会让任何人约束着她。谁又能想到,七年前荆州擂上,那个递给她木兰花枝的少年,一直被她藏在心里。」 穆枫岸的笑容温柔而惋惜,「原来……她,从来都不需要我自以为是的同情。」 我在一旁听着,也不能不感到惊心动魄。也不知道我当时如何想得,面对着穆枫岸的衷肠以诉,只是冰冷冷地回了他一句,「所以呢?你说罢,我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把逃婚大小姐还给你?」 穆枫岸静静地看着我,良久后,沉吟道:「足下对她……」 我冷笑一声:「与你有什么关系吗?那天我不过是无聊,又年轻气盛,拿那支木兰花枝奚落那个来挑战我的人,后来还被剑行骂了个「轻佻」的罪名。台下冷落,就一个看着还不到十岁的小姑娘,扔在地上有点欺人太甚,所以才随手送给她。她要是误会了,我亲自解释给她听就是了。」 穆枫岸的脸上接连划过,惊诧,薄怒,他欲言又止,我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大小姐,觉得自己是笼中囚鸟,我真的不能感同深受。但是既然被你说得这么难受,我就姑且同情吧。不过谢某人没做个公子哥儿,我做对了事情有没有奖励我拿不准,但是做错了事情,一着不慎就死无葬身之地。我一家生计全指望着我,也就是给我师父行束修,方才忙里偷闲给你伺候伺候大小姐她。而且如令弟说得没错,我的靠山死了一个,跑了一个。若色令智昏遂了大小姐乐意,等到东窗事发,也没法来抱着我师尊的大腿求饶,对吧?」 看着他一张逐渐失了情绪,变得平静而失望的面孔,我到底还是有点于心不忍。我和他两个人干巴巴地各占一半,沉默了好久。 终究是穆枫岸先开了口,「请谢掌门替我转告梓湘,若时日拖得久了,惊动青城山那边,恐怕会节外生枝。明天吧,我等她回来。剩余的事情,就都不需要足下来考虑。这些日子,给足下添麻烦了,在下,就替梓湘道歉了。」 就,明天吗? 看着穆枫岸离去的背影,我本来应该开心得在地上打滚,心中却忽然空落落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第13章 等我回到夏微的的山间别墅的时候,白娘娘已经离开了。屋子里只有夏微,大小姐和兮儿三个人。兮儿一见我就扑到我身上来,这个小妮子,在家里的时候被她亲爹管得严,小小年纪见人就恭恭敬敬地问好,乖巧得很,明明很想让我抱着,但是碍着她亲爹的面子,也不敢往我身上爬。现在不在家,真是被抱了个够。 夏微倒是眼尖,瞧见我背上背的「青离剑」,用胳膊肘捅了捅大小姐,笑道,「我知道了,他去和你那个倒霉夫君打架去了。」 大小姐赶紧凑了上来,「你居然不叫我去看!」 我心里苦笑,你和穆枫岸相互勾结,构陷我拐带你这件事情,看来是一点也不想藏着掖着了。我把兮儿放在夏微腿上,「今晚帮我带娃,我有事和梓湘商量。」 大小姐露出了兴奋的笑容,夏微露出了猥琐的笑容,「商量什么啊?」 「你带不带吧。」 夏微冷笑一声,「那你们自己轻着点商量,这山里动辄爬上爬下的,这里可没墙给你扶。」 「五哥。」大小姐气得跺脚。 夏微则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一脸的「你都懂」,坏笑地把兮儿放在脖子上骑着,哼着个小黄曲儿下了山。 他们两个走后,我和大小姐两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屋前的门廊。没想到和穆枫岸耽搁了这么久,等我回来的时候,天边的长霞就像是我们遇见的那个黄昏那般好看。大小姐低着头,我歪着头去看她,她就红了脸,躲到了一边去。 瞧被夏微说得,像是我真能对她怎么样一般。只是我素来见她胆大妄为,敢爱敢恨,是个女中豪杰无疑,这会儿她大概知道我是去和她那倒霉夫君会了面,一副想要开口问了我们说了什么,却又放不开的样子。 她红着脸抬起头来,瞪着我,「你看什么看?」 「看你生得好看。」 也不知道是谁给我的勇气,竟敢主动出言撩拨这个烫手山芋逃婚大小姐了。大小姐素来心思活络,坏主意信手拈来,听我话语,大抵是把始末给猜了一遍,气得在腿上使劲捶了一下,「枫老大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嘴不严实。」 我心里叹息,他什么都好,你还肯这么伤他的心。但是这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不想说出口,就像是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和大小姐解释,我和他那个倒霉夫君擅作主张,让她明天就回家去。 「今晚,你要不要去我家住?」 大小姐惊诧地看着我,「你家?」 我笑了笑,「来庐山学艺的时候,毕竟是个男的,有些事情不方便,山下就有个狗窝。」 「那些事情?」大小姐的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来。 「洗澡啊。你觉得呢?」又想开黄腔?我将了她一军。 大小姐绞着手指,「那我,需不需要洗个澡换身衣服化个妆,然后再去你家?」 我哭笑不得,你这个臭丫头到底在期待什么啊。「我的意思是,往前我们都是天黑之前回山上来,今天你如果乐意的话,我们玩到稍微晚一点。」 大小姐咬着嘴唇,欲言又止,良久之后才小声说道:「你不是最怕别人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吗?我们要去山下的话,被别人看见了怎么样?」 我想了想,「你不想让别人看见……你和我在一处?」 大小姐扁着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们一群妖魔鬼怪,管得着我想和谁在一起吗?」 我耸了耸肩,「那我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大小姐愣愣地看着我,忽然雀跃了一声,双手搂着我的脖子就跳到了我身上,我们两个几乎被她这一扑一抱,差点一起摔倒,慌忙之中,伸出双手向下一扶,结果这手感柔软而结实,不用看我都知道自己扶住的是什么。我的鼻息里是她头发的香味,胸口贴着她软绵绵的身体。枉我活了快三十年,一直自诩风流调侃,脸皮极厚,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结果到了这个时候,我从脖子到耳根到头皮都发着烫,「你,你赶紧下来!不然我,我放手啦!」 她的脸枕在我的肩上,歪着头对我低声轻语,「我们去哪儿?」 你若非要问我,此生是从何时开始对宁梓湘动了心,大抵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开始。 究竟是因为今天的晚霞和初遇时那天一般好看,还是穆枫岸的述说让我虽然嘴硬但是心却没法不变得柔软,都因为她的那句话,变得不再重要。 对于两个自以为无路可走的人,有什么比拥有一个共同要去的地方更美妙呢? 那一夜,大小姐有很多想法。 她想逛勾栏。她想把两眼瞧见的糖果都买下来,吃到眼睛看不清东西。她想去打劫全城最贵的酒楼,大吼一声,我宁梓湘吃饭从来不给钱。 为了中和她的这些疯狂的想法,我们两个最后「打劫」了一个买糖果的小贩,而现今,她穿男装,我穿着女装,躺在了全城最高的勾栏的屋顶上,远处是灰暗的江水,脚下是灯火通明的长街,管弦丝竹声混着车水马龙声声入耳。大小姐把还剩最后一块山楂的糖葫芦递到了我嘴边,「你还是给那个小孩儿钱了,我们还是没有打劫。」 我伸着脖子咬了一个山楂下去,心里叹息,钱都是你塞给我的,反倒成了我的不是。却见她忽然从自己的斗篷里掏出了一大坛的酒。 保准是我换衣裳的时候,她去人家酒楼把酒给顺了! 我叹息道,「你怎么还单独行动?说好红尘作伴潇潇洒洒呢?」 「你不也没和我商量过,就和我师兄密谋,要明天就把我送回去吗?」她嘟着嘴,打开了酒坛,「你陪不陪我喝?」 这些天来江西,劝酒的诚然不少,反倒显得夏微那小子像个天使。我摇了摇头,「现在不行。」 大小姐没等着我阻拦,已经「咕咚」地喝了一口下去,抹了抹嘴,「那什么时候行?洞房花烛?」 臭丫头又开始说骚话撩拨我,我把酒坛子抢过来,她吃了那么多糖,还空着腹喝酒,待会儿偏要醉到南天门不可,「老实说,还有七年才行。」 「为什么?」 「答应我家两个小孩儿了,戒酒十年。之后观察表现,决定能不能再喝。」 她凑了过来抢我手里的酒,「你和谁生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哪里记得,」我忍着笑,换了一只手拎着那坛酒。「不过我家和我同龄的就一个,所以应该是靖哥哥的种吧。」 她在屋檐上脚下一滑,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整个人扑在了我身上。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一张因为吃了糖而兴奋,又喝了太过烈酒而微醺的脸儿贴在我胸口,微微发烫。 「你欠我的两个愿望,该怎么办?」 哎呦我的大小姐,今天都陪你疯成这个样子了,居然一个愿望都没实现?真是一点都不心疼我现在穿得花花绿绿的,恨不得把脸放在你这个酒坛子里面!「那我,先欠着你的?」 她的脸埋在我胸口,声音有点幽怨,「那你要欠我多久?」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但还是鬼使神差地开了口,「算利息咯。」 她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我搬弄着手指头给她算着,「现在不是还剩下两个愿望吗?那就十年滚一翻,变成四个愿望,二十年之后,就是六个愿望。还算划算吧?」 「五年。」 她倒也不抬头,光伸出了五根手指头,「五年滚一翻,利上滚利,十年之后,就是八个愿望。十五年之后,十六个,二十年之后,就是三十二个……」 她就这么自顾自念念叨叨地数着,我心想着,你这贪心的女人,就你这个许愿能力,不用二十年,十年之内我基本就算是赔给你了。「唉,这位甲方,你要不要,今天晚上,再行使一个愿望?在下小本生意,也算减轻未来负担……」 「不行,我要存着。」 她翻了个身,头枕在我腿上,「我想,再见到你。」 我也想再见到你。 有那么一瞬,这句话就要从我嘴里脱口而出。我看着她颤抖的睫毛,却终究没有说出口。不论是那个折给你木兰花的少年,还是那个窝藏着逃婚的你的「谢剑圣」,也不过是你一段心境吧。我即便是许了一生陪你疯癫,可是等你过了这年纪,五年之后,这段心境会在哪里,十年之后,他又可还剩下什么踪影? 她似是见我异常,伸出手来,想要触碰我的脸。可就在她还未碰到我的一瞬间,楼下忽然一声大喝让我回过神来,也让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就是那个飞贼偷了咱家的东西,别让他跑了!」 飞贼这东西和江洋大盗不一样,这街上的人不仅没有惊慌,反而纷纷朝着屋顶看来,瞧着我们两个东倒西歪在屋顶上定着,不由得指指点点。 「诶?这飞贼怎么还掠了个姑娘?」 「啧啧,这贼口味特殊,这掠来的姑娘,像个男人一样。」 「你别说,这贼人生得还不错,我觉得我可以……」 就在这议论纷纷之中,一个清亮的声音,忽然脱颖而出,如在我心头敲锣打鼓。 「姓谢的,你又在搞什么鬼?」 我定睛一看,正是夏五带着兮儿在这条街路过,兮儿已经趴在夏五肩头上睡着了。我正刚微微吁了一口气,忽然大小姐拎着那一坛酒,顺着脖子全都灌了下去,将那空了的酒坛往店家追来的人面前一丢,那坛子顿时摔成了八瓣。 「谁偷你家东西了?」 大小姐一只脚登在房檐上,身体前倾于一只膝盖上,挑衅地看着人群。「我江陵剑王喝酒,就从来没给过钱!」 楼下的众人都是一愣,随着夏五疯了一般的大笑声,店家派来的人愤怒的吆喝声,我有生头一回,因为听到有人叫我「江陵剑王」,而感到万念俱灰。 如果你觉得这是我那一夜的低谷,那你就和那时的我一样想错了,之后我忽然觉得脚下一轻,缓过神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大小姐她抱在了怀里。她施展轻功,飞一样地带着我逃脱了这个屋顶和身后的人群。 我从一开始是惊讶,愤怒,羞耻,逐渐化为死一样的平静。 随便了。这么被抱着,居然还挺舒服的。 等到了我们两个逃出了九江城的闹市,换而言之,我被她抱到了我家门口,她终于把我放在了下了,一边气喘吁吁地扶着腰,一边笑得像是要岔气。 从她这个笑声里,我大抵听出她现在已经醉入佳境。 我靠在墙上,斜着眼睛看着她,想骂又不知道该从何骂起。不过我倒是想明白一件事——我就知道夏五这小子没有那么好心,昨夜把我移到榻上的,八成是这个力大无穷的大小姐了。 我看着她弯着腰,只道她方才喝了太多烈酒,现在连跑带跳,自然难受到想吐。作为一个资深酗酒客,我到底是学会了几招照顾喝醉的人的法子,我扶着她的肩,试图让她先直起腰来。她一脸笑嘻嘻的,神情却迷离得很,一双手臂挂在我的脖子上,像是猴子挂在树上,晃晃悠悠地不肯下来。 我伸脚踢开我家的大门,把她安顿在椅子上。我点了灯,走到床前,自己解下了披着的这一身女装,蒙在了枕头上,又拎着自己这一床被褥,在空气中掸了掸。终于铺好了这一床被子,却突然发现什么东西缠住了我。我转身一看,大小姐大半截身子趴在地上,双手搂着我的两条腿。我叹了一口气,蹲下了身子把她扶起来,「起来,去睡床,不许躺在地上。」 她龇着牙在那里傻乐,「睡你的床?」 「你嫌脏?」 她蹒跚地爬到了床边,翻身爬进了被窝,小声嘀咕了一句,「不脏,有你的味道,我喜欢。」 我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得,说话像个女流氓一样,我听了都替她脸红。我蹲在她床头,「我去给你打点水,你喝了,再睡,好不好?」 她没答应,嘴巴不自觉地嚼了嚼。我权作她知道,便去后院打了水来。等到我回来,发现她一条腿已经露在了外面,夹着被子,皱着眉睡得又舒服又不舒服。 我伸手捅了捅她的肩,把她弄了起来,捏着她的下巴,在她半睡半醒之间,拿着一把勺子,把水喂了下去。只是这喝过了水,她整个人又不老实,伸着两只手挂在了我的腰上,头在我肚子上拱来拱去的。我试图挣脱,但是她就像是条蛇一样,我越挣脱,她箍得越紧。我被她勒到翻白眼,到底是放弃了挣扎,踢了鞋子和衣靠在了床头,任由着大小姐搂着我的腰,逐渐睡得香甜。 看她好容易安静下来,我更是不想扰她的好睡,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月光。她半倚在我怀中,体温渐渐传达到我的周身,眼前的窗棱逐渐模糊在了月光中,不知道从哪一刻,我也沦陷在了梦乡之中。 再醒来的时候,大概是四更天的光景,屋里的油灯已然烧进,月光明亮,透过窗子照在我的脸上。我睁开眼睛,她正坐在我的面前,那一身男装已经褪去,身上那披着晚霞一般明媚的嫁衣,在月光下似是在暗暗滴血一般。 不等我出一言询问,她忽然伸手捧住了我的脸,在我嘴上啃了一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第14章 大小姐若多和我经历一些年,便会知道,我算是剑行里面为数不多的对内功深厚的人不抱有偏见的人。毕竟我往前最是要好的那对兄妹,便是武林里有名的「内功袋子」,时日久了,我便是学不会他们的法门,倒也懂得欣赏羡慕。却只有一件事情,让我打从第一天学剑直到今天都无比恼火:我学不会定身术。所以当我百般花样缴了人家的械的同时,临疏伸一根手指「随便一戳」,那个人就被定着求饶,总是让我想不明白剑法这东西,到底是百兵之首,还是鄙视链的底端。 但在我认识的剑行同仁里,大多都会用剑尖点穴。其中和我在槿楼同僚的夏微和江景谙就是其中翘楚。因为不想被夏微笑话,当年我先找到的是江儿。江儿因为某些不可名状的原因,一直是我的小迷弟,听了我这个请求,第一反应就是:九哥能定住的,都打不过九哥啊,你还定他们干什么?在我以为这是江儿的婉拒之后,腆着一张脸来找夏微。夏微这个小子倒是爽快,同我说,想学定身,首先要学不被人家定住。我欣然答应,可以可以,你来定我吧。 然后夏微剑尖一挥,我就被他定了半天。那会儿日头正毒,反而是梁三心疼我,在我身上晾了十几件衣服,帮我降温;临疏瞧我可怜说她可以教我解穴,我老脸一红,梗着脖子说不用,让我再悟一悟,临疏就没再问,往我嘴里塞了几个饺子,大抵是怕我这辈子都冲不开禁制,活活饿死。等到了夜里,怕是那定身术失了时效,我的四肢终于能动弹。我揉着酸得快要感受不到的肩,去找夏微,夏微问我,你悟到了吗?我方才摇了一下头,就被他剑锋一划,又被定了整整一夜…… 等到棹渊第二天早上回来的时候,见我脸色蜡黄,手脚苍白,随手拍了拍我身上两处令我纾解,不由分说就把夏微给训了。 「你还真会找个人欺负?就他那垃圾功力,练过两年功的就能定他。」 到那会儿开始,垃圾功力如我就有了自知之明:不想着定人,也防着被人定。如此这般居然相安无事了□□年。而就在今夜,大小姐从我的嘴啃到了我的耳朵,又啃到了我的脖子。她的吻很生疏,还不太会用嘴唇舌尖来触碰,反而是拿着她细白的牙齿去磨我的皮肉。她的头发因为方才沾过水蜷曲着,那种痒带来的骚动,像是往我心里使劲儿地钻。我的神魂在这一刻和我分离了,一方面我能感觉到我的呼吸不自由地变得急促,一方面我的脑子疯狂地运转,却越转越乱。我情知这番突如其来的热情,终归是来源于对往后如何的恐惧和她血里流淌着的余醉,但是我一双该死的手,却不记得决断一点地推开她。 他娘的谢九,你个杀千刀的老流氓,你有什么资格腹诽大小姐!看着人家喝酒,还带着人家回家,期待着点什么的,明明是你吧! 在她伸出手来撕我的衣领的时候,子夜的冷风从窗外窜入这温度逐渐升高的房间里,我像是被月光砸到了天灵盖,瞬间清醒了不少。 我伸手攥着大小姐的手,不让她接着行动。「不行。」 我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拿着卫道士的腔调,说几句「姑娘家要有姑娘家的样子,好好做人,不要□□男人」,会不会让大小姐因为过于倒胃,而放弃这个荒唐的想法。月光之下,大小姐那一张脸埋着,而她粉红的肤色上已经渗透出了窘迫来,正当我以为我及时的喝止,成功地对她当头一棒,她忽然挣脱了我的双手,趁我不备,啪啪啪三下,把我的点了。 她把我给点了! 乃至后来很多年,大小姐在「不合时宜」这件事上的造诣,让我无数次怀疑,我们两个从相遇到相爱到相离到相忘,究竟是不是因为我们两个对「时宜」两字的了解有所出入。而十年前这场,穿着本来要和别的成亲的嫁衣,在我二人原本可以完美收官的临别之夜,妄图使用武力强迫我就范一事,在我印象中她「不合时宜」排行榜上,却也只能排到第三。 我不去看那个像是一个小动物一样撕咬着我的皮肉的大小姐。「给你一个机会,把我的穴道解开,去洗个脸,在院子里吹上片刻穿堂风,然后回来好好睡一觉。我们往后,还有得是机会,如昨夜一般开心地见面。」 她的手心攥紧了我的领口,我看不见她埋在我胸口上的一张脸。 这个世道对女子总是格外艰难,而且会一直艰难这么下去,我有生之年也许都看不到一个尽头。那个晚上我所做的一切,也只是希望这个少女可以明白,如今这个声名狼藉的「谢剑圣」虽然没有办法陪她疯癫一辈子,但是被她放在心上的那个折木兰花为剑的少年,永生永世都不想成为另一个约束她人生的雄性混账。 我沉默了一会儿,「怕什么?我二十年之内就会欠你三十二个愿望,除了我自己之外,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我心口的衣襟忽然被濡湿,那泪水逐渐扩散,像是要把我的心都淹没了去。 「我不要愿望。我什么都不想要。」 她的头重重地嵌在我的心口上,声音小得如花苞绽放,「我只想要你。」 我现在身体被她定住了,所以也不知道如果我手脚自由,会不会不受控制地去伸手抱住这个哭泣的少女。我有想要答应她的理由,但是更多的,是那些不能答应她的理由。 「你,想要我啊。」 她蓦然抬起头来,含着泪花的眼睛近乎哀求地看着我。那目光柔软,于我却像是利剑一般,我顺延其中,我从不认为,区区几日我便真的对她情根深种,却也顿时觉得心中大恸。「那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想不想把自己给你?」 即便是后来回想,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如何做到,才能陌生而冷静地说出那般残忍的话来。 「你不是想知道那条雪青色的大船吗?」我强撑着把一抹笑容挂在嘴边,「你真的很想知道,夏五为什么不让你问我?」 她缓缓撑起身来,嗫嚅道:「我以为……」 「以为哪个?左长祈?」我嗤笑了一声,「我打七岁开始在他手下混迹扬州,二十年来,也就断了五六年的往来。那厮拿着一点陈年旧恩,每每都要圈我入局,我倒是嫌弃他阴魂不散的,巴不得他消失了去,少点和我的纠缠。」 我皱了皱眉,「那只船,是我向他姐姐求婚的时候,给她造的。」 她愣住了,我真的好想撕烂了我这一张嘴,这样它就说不出我之后说出来的这些话。「你莫不是以为,我向谁求个爱,都要给她造一条船不是?那个女人,我从十三岁开始爱她至今。我在东京三年,你知道我这一身给她挨了多少刀子,我又为了她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典儿卖女?我的旧主对我恩重如山,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妻子,我亦视她为平生知己……」 我深深吸了一口冷气,只觉得骨髓如同沸腾一般地痛着,「你又哪里知道,我就因为左长生对我掉了一滴眼泪,差点眼睁睁看着她被旁人侮辱?」 她惊恐地看着我,一双手颤抖着,渐渐捂在自己的脸上。 「我知道你都做过什么。」 她的泪水从她嵌在脸上的双手指缝中流出来,「从我十岁那年开始,我用尽了所有的法子,知道了你之后做的所有的事情。但是我也有眼睛,我也有心,我也可以看见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嘴里全是那牙关里渗出来的铁锈味,肺腑之间难受得几乎让我呕吐出来,「我是,真心想把你开开心心地哄回家,你姑姑的面子上过得去,你夫家娘家也不会找我的事,很难理解吗?谢某人在二十三岁之前,还算是槿楼的谢少侠,是荆州擂上的那个年轻的掌门。但是真是对不住了,我现在就是这么一个烂人,求小姐您放我自己一个人自生自灭去,祸害祸害和我臭味相投的人去,你冰清玉洁千金之身,我可没那福气拖累了你。」 她还在强撑着看着我,但是那眼神里的神采,已经逐渐失去了希冀。 我好想认个输。 我好想和她说,我都是胡说八道的。求求你别这么看我,求求你别讨厌我,我也想有路可走,我也想要个机会。只是现在这般,我不能让你付出自己的任性,来赌我能不能走出我的心障。 「世道也算是风水轮流转吧,左长生昨天就在那艘船里,向我提了亲。我也不知道我在那艘船里做的事情,算是答应她了,还是白嫖她一次。」 我故作挑衅地看了她一眼,「耽误了你的晚饭,实在是抱歉了。」 我的右脸结结实实地挨了她一记耳光。 她一脸的泪痕未拭,但是神情坚硬得如同石头一般,她没有给我解开穴道,轻轻巧巧地跳下了床,乘着月色,消失在了门外。 我倚靠在床头,从心到身,逐渐什么都感觉不到,一坐就是数个时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月光的银华渐渐变暖,晨曦笼罩了整个屋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第15章 早上我回到夏微的住处去找大小姐,结果方才走到门口,夏微飞起一脚直接把我踢出两丈之外。在他挥拳就要打我之际,忽然看见我毫无还手之意,外加那不用照镜子都能瞧见的一脸丧样,举起的拳头缓缓地落了下来。 武功越垃圾,做人越抗揍。我扑了扑身上的尘土树叶,站了起来,「梓湘在你这里?」 夏微拄着剑,斜了我一眼,「你们两个,究竟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还怎么解释这一晚的奇遇,叹息道:「她还好吗?」 原来就在我昨日会晤倒霉夫君的时候,大小姐和夏微的关系已经更进一步。两个人出身相似,过往经历便不会截然不同。只不过大小姐满脑子道听途说来的古怪幻想,但是真要落实在吃喝嫖赌上,没有半点实战经验。夏微这小子是东京武林世家之后,从小结识的都是一群花花世界的纨绔子弟,因而就有了本事和大小姐吹得天花乱坠。夏微讲得兴起,大小姐听得投入,一来二去,连各自回家带金兰谱,寻个良辰吉日结成兄妹的事宜,都商量过了几遍。 夏微昨天下午方才教了大小姐满脑子的邪心淫行,以为今夜大小姐就会拿我开荤。结果五更天的时候,她自己一个人衣衫不整满脸泪痕地跑了回来,亏着夏微睡眼惺忪爬了起来想问几句,但她自己则是坐得像是个雕像一般什么都不肯说。夏微这个小子江湖义气上头,咬定了是我管不住自己,吃了这到嘴边的肉,当下就要一通老拳教我重新做人。 我这厢哭笑不得,「你觉得我们两个,谁更像是管不住自己的?」 夏微用一种看鬼的眼神看着我,良久之后,长叹了一句。 「你怎么……这么怂啊!」 这句话奠定了我今后十余年行事为人的基调不题。当时我只觉得人活着是真难,你水到渠成受了这美人恩,人家骂你禽兽不如枉顾姑娘家名节;你坐怀不乱拒了这温柔乡,人家又觉得你若不是怂到了天边,就是被阉在了眼前。我对夏微说道,「那今天就有劳你送她回家了。」 正当这个时候,忽然见到大小姐头发梳得整齐,穿戴光洁,神清气爽地站在了门口。她背着大包小卷的,大踏步地走下了门廊。「走了,五哥。」 夏微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大小姐一眼,吐了吐舌头,跟着大小姐走了过去。 想着大小姐可能也看不见了,我在他们两个人身后偷偷挥了挥手。就在这时,她忽然定住了身形,猛然转过了身来,我举在半空中的一只手尴尬地放了下来。 她瞪着我,「你不来送我啊!」 行,我怂。我快跑了两步,跟上了这两个人。 九江城里,我们三个和穆府就剩下了一条街。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此时我站在一旁,看着大小姐和夏微两个人依依惜别,心里的滋味就很难说。 结了,夏微道了一句,「你十几年不出几次远门,还在九江这个破地方浪费了这么一段好机缘。等你有朝一日去东京,五哥带上几十个人,在御路上并一排,横着往前走。」大小姐拍手叫好。 果然,我还是理解不了世家子弟的快乐与忧愁。就在大小姐转身一个人走向最后一段路的时候,夏微忽然从后面一脚把我踢到了大小姐的身边,我一转身,他已经早早没了踪影。 大小姐低着头走路,不看我。我也低着头,在这漫长的沉默里,我鬼使神差地张了口:「嗯,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讲,但是没有找到机会。」 她定住了脚步,双手负在胸前,一脸不屑地看着我,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自己开的话茬,跪着都要说完,「你不能叫我谢剑圣。」 「为什么?」 我硬着头皮说道:「其实放在武行别家里,他们就乱叫了,这边一个气宗,那边一个术宗,左一个仙宗右一个仙宗的……还有刀王刀皇刀神刀圣什么的,还分男女,满地都是……但是剑行,称呼上规矩其实还挺严格的,就比如说,一代里,最多只能有一个公认的剑仙,也最多只能有一个公认的剑神……」 大小姐对我的絮絮叨叨没了兴趣:「那你为什么不能做剑圣?」 「我不是不能做剑圣。如果我打现在开始,好好修炼剑法,约束德行,桃李满天下,再写几个可以传世的剑谱,那我百年之后,可能牌位上面会被人刻上「剑圣」两个字……」 大小姐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我,我顿时觉得无地自容,「我,我不该说这些没用的。」 她忍不住笑了。 她笑起来一直都是那么的好看。「那你活着的时候,我是不是就成了唯一一个叫你谢剑圣的人?」 就在我们两人目光对接的那一瞬间,彼此再也绷不住一张脸。 她忽然收起了笑容,「你跟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我其实是被夏微一脚踢过来的,所以此时此刻,也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 她忽然大声道:「对不起,是我错了。」 我懵了。大小姐低着头,「昨天晚上,我真的好开心,我这辈子好像都没这么开心过,所以,对不起了。我应该见好就收的,我不该跟你动粗的,不该强迫你,你对我这么好,我这也□□将仇报了……」 我整个人石化在当场。大小姐偷偷抬头看我一眼,「那你,你昨天晚上和我说的话……」 我争着抢着脱口而出,「大部分都不是真的!」 话一出口,我都觉得心悸。大小姐被我这么一吼,吓了一跳,随即红了脸,「那,那你给我数数,哪些都不是真的。」 若说头一个想到的,怕是要先给左长祈谢个罪,「嗯,我其实,一直挺高兴你青爷来见我的,我的命都是他给的,这若都有,其他的还什么恩情不恩情的?」 大小姐像是还对什么有期待。 我接着说道,「我老板梁三先生那事,也是我叙述有问题。我从左长生那里知道她在谋划什么,当时就跟她翻脸了。就梁三那厮,神通广大的,往前竟给我们操心,根本就不给我机会让我替她操心。再说,你五哥要是知道我干了我嘴里说的事情,怕是你今年嫁到九江来,都见到不到我身首同处了。」 大小姐默默地点了点头,冷不丁突然问道:「那你现在,是要娶大左掌柜了?」 我简直无奈透顶,「你是不认识大左掌柜这个人,她可是出了名的吃人还要把你的骨头吐出来,生怕硌到自己的牙。她就是惦记我手里那点她家的产业,拿个成亲的名头灌我的迷魂汤。你谢剑圣我冰雪聪明,怎么会着了她的道?」 话虽如此,我这人没拿到,分红从此还断了,坐实了「人财两空」的美名。果然是冰雪聪明谢剑圣呢! 我此时的解释和我昨夜的话语大相径庭。只不过,我也许没有昨夜说得那么黑暗,却也并不是真的像此时和大小姐讲得这般正大光明。每一桩,每一件,都有我一颗心的两面,只不过在这拿起和放下之中,我需得找到自己的方式,去面对自己,去说服自己,接着这场旅途,戴着我的名字,接着走下去。 「什么嘛。」 大小姐憋着嘴看着我,满脸的委屈简直要气得掉眼泪,「你昨天说了那么多伤人心的话,都是为了不让我……」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找什么措辞说下去了。 我只觉得大起大落,如释重负,「讲道理啊小姑娘,你昨天半夜,真的是,把我吓坏了……」 她忽然目光如炬,朝我看来,「那天,我做了火锅,你说好回来吃的,却回来得那么晚,你究竟有没有白……」 白嫖左长生?! 我干笑了一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大小姐忽然一个包裹「噗」地砸到了我的脸上。 ——那你还和我装什么三贞九烈? 等那包裹从我脸上滑落下去,她已经奔跑到了巷尾,我站在原地,到底是没有追上去。手中的包裹里滑出了朱红的一角,像是要把万里的晴天染成我们重逢那天的霞光。 、、、、、、、、、、、、、、、、、、、、、、、、、、、、、、、、、、、 离开那条街之后,我回到了昨天我们偷了酒的那家酒楼,好言好语打赏了来追杀我们的伙计,还赔了三倍的酒钱。然后灰溜溜地跑到了山上去,老老实实地把青离剑给还了回去。 白娘娘托着脸,「战况如何?」 我小心翼翼道,「弟子略胜一筹?」 白娘娘皱了皱眉,我连忙改口道:「不是弟子和您吹嘘,那小子剑法太烂了,根本没法和师尊您的绝世武功相提并论。下次他再来庐山挑事儿,您就让十四师弟上,准保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十四师弟是白娘娘如今最小的弟子,芳龄七岁半。白娘娘对这个回答甚是满意,「既然赢了,本座不能食言,青离也就物归原主吧。」 这个「倚天剑」大宝剑从渊源上来说,真的是我从东海前任姬族掌门,现任「芝兰阁天子」姬无夜手中,靠着剑斗赌来的。只是真的赢来了,我反而有点后怕,就趁着我师父生辰的时候,献给了她。「区区一个不懂剑的小卒子,赢了不足挂齿,师尊您留着,弟子受不起。」 白娘娘忽然周身剑气暴涨,一掌拍碎了新的茶几。「你怂就怂,倒是敢和本座狡辩?」 就在这个本来应该跪下受罚的当口,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站了起来,对着白娘娘大喝了一声,「师尊骂我就骂我,拿手拍什么桌子?」 白娘娘身子微微战术后仰,诧异之中出了个双下巴来。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还不跪下受死,我指着白娘娘的手臂,义愤填膺地说道,「师尊手臂上的伤,是多少年的老病根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往前我有机缘听说了白娘娘的身世少许。她父亲是本朝一大国柱,从小在军营里练得是马上交战的功夫和一杆四十斤重的银枪。后来因为姬无夜那个老变态,遭人暗算,废了一双手臂和上面的功夫,才从此开了窍修成了一代「剑仙」的法门。虽然她手臂能伸展,握力也逐渐恢复,但是这一晃二十年,依然不能拿长时间拿重的东西,更别说学什么「大力金刚掌」拍碎茶几数余。 话一说完,我就在白娘娘和我的沉默之中,「咚」地跪了下去头,也磕在了地上。 「师尊我说完了,你把弟子打死吧。」 白娘娘久久不说话,像是在缓释自己诧异而矛盾的情绪,良久之后,我忽然感觉得到我的肩被一双手扶住,头顶是白娘娘没个好气的声音。 「知道你师尊这双手没力气,还要我把你给扶起来?」 我战战兢兢地直起了身子来。白娘娘倚靠在座上,眯着眼看了我许久,终于叹息了一声,「有时候我就觉得,我养你白养。」 「那年槿楼散了,棹渊也死了,你总觉得是自己没做到该做的,就生了心魔,酗酒,沉沦,荒废年华。我喊你来行束修,也就是因为我不能一直盯着你,但是每年总有一个月,你就得听我的,什么荒唐事情也不许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你倒是好,来也来了,一身情绪全都藏在客套下面,觉得事态不好,跪一跪就以为自己能糊弄过去。我天天听你嘴上叫着我师尊,心里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也把庐山当成一个家。」 「你呀,喜欢那个逃婚小丫头,就喜欢呗。」 白娘娘向前倾了倾身子,在我额头上弹了个爆栗儿。我愣在她面前,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大不了我去给你俩指婚,怂他青城山那个山贼窝?你还真给为师长脸。」 我在下山的时候,重逢了消失多日的谭之寒。我已经没有力气和他置气了,便同他说,大小姐让我给送回她夫家了,若结果不妥,这件事情由我自己一个人想办法弥补。 而谭之寒不以为然。「你还不知道?也就是半个时辰前,她往回青城山的路上去了。过了今夜,青城山在中原的分舵,可能就有她的行踪了。」 折腾了半天,虽然和计划偏差很大。到底什么事情还都是向着这厮想要的方向发展了。倒是可怜了倒霉夫君,「那这两家的盟约?」 谭之寒神情有些严肃,「穆枫岸这人不知你是否接触过,此人从少年就被其父送到青城山为质,二十年来活得步步为营,他回江西不过三年,小半个九江就进了他的指掌。若和青城山这婚约真的至关重要,你觉得,宁梓湘还逃得了?」 我回想此人重重,若真如谭之寒所说,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谭之寒拍了拍我的肩,留下了一句话,转身离去了。 「这世上的事哪有定数?说不定我们过些年,就要联着青城山,对付江西了。」 骤然之间,春寒料峭。 两天之后,夏微来和我辞行。兮儿一见到他,就像个小熊猫一样一扭一扭地爬上了他的手臂。夏微抱着兮儿,对我说,「我知道你方才失恋,心里肯定不好受,但是我有一件事必须要和你说。」 我瞧他一脸严肃,只觉得有什么大事。却听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决定,我这辈子再也不给小仙女去白帝城送零食了,你要去还是自己去吧。」 有关给小仙女送零食这件事情,是我们几个人合伙的主意。白帝城毕竟路途遥远,所以谁但凡方圆百里经过,便举手之劳,采买一些零食给临疏送过去。去年本来我早早答应了临疏,去白帝城呆半个月陪她冲关,结果「凭咫」和江儿提亲这件事情来得突然,让侠义道生生把我发配到了东海。无奈之下,我便拜托夏微去白帝城陪临疏。临疏冲关顺利,天大的喜事,但是夏微这不知从何有感而发? 夏微一脸不甘,「真的别提了。上次我被你点名送去白帝城,之前买了整整一车的好吃的,生怕路上耽搁放坏了,快马加鞭,三天啊,赶了千里的路途到了仙宗去。她起初见我的时候,看着还不算坏。等到了第五天夜里,她半夜醒来,我恰好没睡,便问她怎么了,她和我说,想喝冰糖水。」 我听了心里怔忡,嘴上却笑道,「都是仙宗娘娘了,她怎么还喜欢喝那个?」 夏微这一张脸青得简直要拧出水来,「我就照着你往前在槿楼给她做的,泡了一杯,结果你猜人家小仙女和我说什么?她说这个喝着怎么没有谢九泡的好喝!」 我心里狂笑不止。可以可以,不愧是我的「亲女儿」,人尽可父那还了得?夏微往前就和临疏来硬的,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会被她揍成狗,便改变策略,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给临疏带上一份。吃的玩的,临疏照单全收,但是夏微总觉得刷不到什么好感来。但是看在他这般努力,我也不由得出言安慰一下,「会不会是你糖放多了?临疏其实口味很淡的。」 夏微被我这么一安慰,彻底崩溃,「滚开滚开,还是你自己去给她泡吧。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小仙女更难搞定的女人,跟她一比,梓湘可太懂事了。」 虽然我想不明白为何我的想法和夏微截然相反,但是夏微走后,我算了算日子,想着自己回江陵后,什么时候出发去一次白帝城,时光匆匆,我大抵也有一年多没有见到临疏了。 也不知道她修仙之余,是不是也会如我一般,时常不经意间能想起她来。 等到我回到江陵的时候,江湖上已经有消息,宁家大小姐拒嫁逃婚,如今已经回家闭门思过,与江西的婚事不再提。至于她失踪的这些天在哪儿,众说纷纭。只不过我从白帝城回来之后,她已经从家里逃出去了,至今未归。 让我觉得有趣的事情是,我从一些不同的途径,竟然收到了从大小姐那里寄给我的几封信。其中有和我抱怨自己为了我,被家里教训到崩溃;有和我说,近期最哪里游山玩水,看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东西;有和我说,她在东京找到了她「五哥」,两个人还真换了金兰簿,现在是正规的兄妹了。可惜她的行踪飘忽不定,也不知我写给她的信,到底有没有传到她手里。 这便是十年前,我和宁梓湘在江西的始末。 至于再一次见到她,便要从翌年的江陵的仲夏开始说起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第16章 江陵自古武道盛行,自天山一大分支量剑门在荆州城落地生根,二百年之后的今天,江陵这城里似是人人通点剑术剑理,更是有了江陵剑行十二家的局面。而多年以来,剑行就形成了个旧俗,每年仲夏时节,便有需得有一家主持,寻得一个好地方,邀请各家的家主与其家人弟子,商议剑行大事,「顺便」吃喝玩乐个十天十夜来。 往前我就觉得,打我来江陵,在剑行十二家里,真得能说上两句话的,也不过四五家;有点小仇小恨的,那可多了去了。何况我是远近闻名地怕热,就江陵那个大蒸笼,一到夏天,我就立刻来了兴致带着全家搬去别处住个两三个月。因而前些年,各家邀请的帖子,我的确是收到了,却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设法婉拒;拒不过去的,也都是靖哥哥和李沭代我出席。 但是今年就有点不一样:今年主持这个吃喝玩乐大会的不是别人,正是郑子沅。子沅与我和临疏的渊源,打九年前在东海琼瑰岛的一番奇遇,从此就未尝断绝。更何况他家老爷子自从我来江陵开始,一直不疏于提点,瞧见过我的那点微末剑术,更是不介意子沅于我多往来。 毕竟这是也子沅及冠之后头回主事,我若不出席,伤了我二人的情分不说,落得旁人瞎猜度我们两个,也是惹人心烦。今年这会儿,也就没等着荆兰庭和我絮叨,从大着肚子的小骆娘子手里抱走了筠筠,捎带着谢嘉周儿和兮儿三个,一家人穿得漂漂亮亮的,元气满满地走了进去。 不过那年郑家是真的下下了血本。岳阳楼下有个湖边建了一座大庄园,我这左右没瞧见湖水。光是为了找到门,我们几个就在烈日下暴走了小半个时辰。让人招呼进了去,才发现,这庄园是绕着湖水建得,几乎把这小半个湖抱在了里面。子沅前些日子和我讲,这次为了让大家尽兴,他用冰块从岭南运了整整两车的荔枝来,这荔枝纵然不值钱,不过这贡品一般的运法要多少花费,不言而喻。 我们进了门之后,小半个剑行已然莅临,我对着他们三个小孩子说,「去玩吧,记得见了人打招呼。」周儿会意,拉着兮儿的手跑去找荔枝了。反而是谢嘉这个小王八蛋,梗着脖子站在我的脚边,不说话,也不动弹。 我这头顶青天,头发已经要冒烟了,怀里一直抱着筠筠,哪里是一个焦头烂额了得?但是我心知这个孩子这个岁数都半懂不懂,还很敏感,便和他说,「老五一直调皮,你师弟一个人看不住她,师父这厢有正事,你去帮着师父看着点。」 谢嘉知道我在糊弄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们这不是来要饭的嘛!」 要不是我手里抱着筠筠,简直想一脚把这个小王八蛋踢到他两个师弟妹那里,低声呵斥,「胡说八道!你拜我为师多少年了?我什么时候少过你一顿……」 说起这个,我忽然有些汗颜。我虽然不曾穷困潦倒到少了这孩子一口吃的,但是谢嘉从小到大,却依然有时一天都吃不上一顿饭的时候。 从往前乃至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好师父。看着那会儿只有九岁的谢嘉低着头也不吭声,我心里一软,蹲下身来。这个小王八蛋,真是见风就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比我蹲下来高了,怕是再过一些年,我要踹他,都得高抬腿了。「这些事情不是你该想的,这几天就在这里好好玩,然后我们就能回家了,好吗?」 他盯着我的眼神像是一对小星星一般。 我不去看他,叹息道,「师父保证。」 谢嘉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扭头朝着华兮招呼他的方向跑了过去。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暗自和自己说,别瞎想,还有正事,不要分心。然后就抱着筠筠,转身朝着人多的地方走了过去。 人群之中,我分了一只手,轻轻点了点一个人的肩。等她转过身来的时候,让那满塘的莲花都黯然失色了许多。 「真是稀客,」她眉眼如画,笑意盈盈,「子沅要知道你来了,一定很高兴。」 我眼前这位美人,正是江陵剑行自产自销的神仙姐姐,「寒盈剑」骆家的长女骆鸾儿,荆兰庭的大姨子,如今年芳二十七,因替病中父亲操持家务多年,云英未嫁,与我谢某人二人成了当年参加了荆州擂的一代人中,最后两个形单影只之人。我因为荆州擂的时候,和她妹妹,也就是荆兰庭的夫人骆鹂儿混得熟稔,有幸结识了这位神仙姐姐,我虽然大她两岁,但是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也算是甜。 「还不是小公子方才瞧见这边有个漂亮姐姐,硬要拉我来看看,」我也笑着说道。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骆鸾儿看着筠筠晶亮的小鼻尖,掏出手帕来,温柔地擦了擦她的小脸,「小小年纪怎么也这么健忘?你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筠筠听话地作出了一个绞尽脑汁的神情,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 「这个漂亮姐姐,是,是师娘吗?」 骆鸾儿愣了一下,捂着嘴轻轻笑了。 诶,这小脑袋瓜还挺机灵,比兮儿好用多了!但是我还是摆出一脸严肃来,「怎么乱叫呢?这是你大姨妈!」然后一脸歉意地和骆鸾儿解释,「让姐姐见笑了,前些日子我随口一提,请他娘帮我说个媒,筠筠来问什么是媒,我就和她说,给她找个师娘。她倒是学会了,见了谁,都要问问是不是师娘。」 筠筠在我面前,偷偷扁了扁嘴,但是按照剧本,也没吭声。骆鸾儿笑着摇了摇头,「弟弟是堂堂江陵剑王,当年荆州擂上是何等风华绝代,怎患无妻?」 我佯作一脸惆怅,微微扬首望向天空。「姐姐你别笑话我了,谢某年少不经事之时,愧对年华,愧对故人,也耽误了不少人。如今亡羊补牢,又怎敢辜负呢?」 我刻意不去看她,好让自己少一点自作多情之嫌。也不知道骆鸾儿是被我说得心神荡漾,还是看我黯然神伤,但是好在相貌英俊,因而于心不忍,将那擦过筠筠小鼻子的手绢,递给了我。「弟弟这么怕热,还不快擦擦脸。」 可以,机会来了!我讪然一笑,示意她我两只手都抱着筠筠呢,她叹了一口气,「就知道撒娇,真的拿你没办法。」 就在骆鸾儿的一只拿着绢帕的手,就在轻抚我的面孔的时候,忽然她身后,传来了一声,清亮的招呼声,从我身后传来,「谢兄?别来无恙啊!」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的一身血都冷了,而骆鸾儿把那绢帕我往我的脸上一扔。 「浚源,你也到了。」 呵,女人! 「骆师妹竟然来得这么早?谢兄都来了,稀客啊,怎么不见兰庭?」 骆鸾儿笑道,「兰庭这会儿染了热伤风,拖着病体来赴会,此时日头正高,我催他卧下了,你可莫要扰他清安。」 神仙姐姐这话不假。不过荆兰庭之所以来这城外的「吃喝玩乐大会」,是因为妻子怀着身子,不想染了给她,早早就搬到别的地方去住了。 孟浚源笑道:「那是自然,既然荆兄不在,孟某还是先去拜会东道主,再回来与师妹一叙。」 我就像是是个死人一样,脸上蒙了个帕子,还是筠筠伸出小手帮我把那帕子拿了下来,一脸同情地看着我。 我强挂着一脸的笑容,转过身来,「好久不见,孟兄。」 我七年来,总共就来「吃喝玩乐大会」了两次,有一半的原因,都要归咎于躲避这个孟浚源。当年荆州擂,四方都出了个擂主。我原本抽到的是另一位外姓的狠人,而荆兰庭对上的是孟浚源,结果荆聿循老爷子不想让这个两个老剑行年轻一代的最强二人,这么早就决出了个胜负,让荆家孟家有了嫌隙,就拿着一把「悬朱剑」灌了我迷魂汤,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把签给换了,轮到我来对付孟浚源。我虽然赢了,也算是我这辈子为数不多的一次光明正大的胜利,但是对上荆兰庭的时候,到底是做了一回逃兵,因而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和孟浚源那一局,盖棺定论板上钉钉,也让人觉得「眼见不一定为实」。 事实上,孟浚源对我还是很有礼貌,毕竟是武林世家子弟,胜不骄败不馁,他即便是千般不愿,也得做到。但是也管不了孟家下那一群卒子时常对我刁难。再加之四年前他的新婚妻子,婚后一年忽然暴毙,我若受了委屈敢理论半句,反而显得我不是个人。 结果这孟浚源二话不说,伸出双手,按住了我的肩,看向我的神色无比认真。我瞧着他们两个人方才那几句话说得,也猜了个三三两两,此时吓得简直要投湖自尽自证清白。「孟,孟兄?」 孟浚源忽然叹了一口气,「谢兄,我都听说了。不知是谁人,这般陷害谢兄,不仅抄了谢兄在江陵全部的身家,还逼的撰风堂上有老下有小,竟然要拖家带口,露宿街头……」 「没没没,你言重了。」这会儿我们全家都在量剑门赖着呢…… 孟浚源一怒之下一拳砸在自己的手心里,「恨我不能揪出那个宵小,替谢兄出气。但是谢兄放心,你我二人都是剑行同道,彼此不分,谢兄的家人就是我孟某的家人,他们若敢让谢兄……」 大侠你下一句是要说,遭逢不测?我分出一只手,拿着骆鸾儿扔在我脸上的绢帕擦着我这一脸一脖子的冷汗。「不至于不至于,谢某感念孟兄的美意了,事儿不大,转的来,转的来……」 孟浚源重重地点了点头,「谢兄记得,凡事有我在,有剑行在。」 孟浚源走后,骆鸾儿冲着我轻轻一笑,「弟弟,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心里简直要翻白眼翻到我眼珠子都翻不回来。怎么样?当着佳人的面拆我的台,说我谢某人携家带口流浪街头,我,我就真的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又关你什么事啊!我原本指望着给一家江陵武林望族亲事,唬一唬坑害我家的宵小。你个小鳏夫,我都这样了你还想来和我抢神仙姐姐? 我此时心里也没个好气,「毕竟是谢某的手下败将,我妄议他?让旁人听见了,又要说谢某得便宜卖乖。」 骆鸾儿看了我一眼,叹息了一声,「你平素不和剑行往来,也许不知道。即便是你再怎么藏着掖着,撰风堂被抄家封门这件事,早就传遍了。你若竖着耳朵听听,这四面八方,都在说这件事。浚源毕竟是我们的同仁,于心不忍,关照你一句,倒是关照出罪过来了。你呀,好赖不知。」 见她就要走,我连忙追了上去。 「姐姐,鸾儿,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吗?」 骆鸾儿看着我的表情又有点怜惜,又有点像是见鬼了。「请讲。」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款款道来,「谢某与骆师妹你年纪相当,师妹你是名门闺秀,谢某也算得上是贵人弟子。谢某与令妹及妹婿,既是芳邻,又是好友。谢某仰慕骆师妹已久,若我二人结成连理,便是亲上加亲。」 「谢剑王你先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我冷静我就真的凉透了,「谢某虽然此时在江陵周转不清,但是从浔阳沿江一路,各地都有产业零星。谢某愿奉上半数身家,另替骆家做十二道剑谱奉上,愿择吉日向令尊求亲……」 骆鸾儿叹了一口气,「鸾儿懂得你的好,只是,唉,我爹爹他,更青睐浚源一点。」 你爹爹那是老糊涂了。就孟家那种家世,真的要是联姻了,能把自己的长子送来给你女婿吗?你家也没个儿子,不过几年,骆家连着家业带剑谱,不都改姓孟了吗?「但我能倒插门啊!」 我拽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行吗?」 我这情急之间,声音有点大,引得四面八方都朝我这里看了过来。吓得我连忙转过了身去,干咳了两声。而骆鸾儿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从我手里把手绢扯走了,飘然而去。 我万念俱灰,对着向我行注目礼的人群,冷冷地扔了一句,「看什么看?谢某人脸上有花花草草?」 所有人若无其事地把目光移了开。 而就当我一转身的之间,忽然撞到了一个人。我抬头一看,那人就披着一身衣衫,脸上病态的潮红未退,在他身边,筠筠举着小手牵着他的大手。 筠筠低着头,不敢看我。「师父……」 我咽了咽口水,「那个,兰庭,你,你醒了?」 荆兰庭不直接问我,而是质问了他女儿荆骆筠。 「不是早和你说过在家陪娘亲吗?为什么不为父的听话,和谢掌门出了门?」 我哀求地盯着筠筠。筠筠扁了扁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爹,委屈得眼泪都要急出来了,小声说道:「师父说,如果我今天见到大姨,管她叫师娘,他就带我来找爹爹吃荔枝……」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分白,如果要,那该怎么分白,荆兰庭已经飞起一脚,把我踢进了湖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第17章 若问我这些年在江陵最惊险的事情,就不得不提及九年前夏天撰风堂忽然被「抄家」。那年我方才到庐山不久,靖哥哥忽然来此地找我,同我说家里出了大事,先是我家往前最大的六个供货,接连在合同上做了手脚,拼着道义全无也不再肯和我家合作;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官府偏偏在这会儿以抽审税目为名,突然把这个窟窿给捅了出来,金主四面八方涌来,最后给我的宅子上了封条,扣了地契,令我三个月给出交代来,若不把投钱之前的钱补回来,然就拍卖了撰风堂的地皮补了这个窟窿。白娘娘瞧见我听了这事之后神情恍惚五脏俱焚,当下免了我今年的束脩,让我回家照看一下堂里的众人。 此事疑点重重。江陵的茶庄一直是李家的产业,这些年黑钱白钱没少往官府那边塞。忽然查账不是前所未闻,但是手竟然伸到了官府哪里,可见此人的神通广大。另外,我在江陵虽然没有什么威名,但是好歹整个剑行都知道我撰风堂是量剑门的小弟,这茶庄的金主敢合着伙叫板拿我的地皮做抵押,也定然收了谁人的鼓动。但是当下之急,是在撰风堂被拍卖之前,先搞定这个窟窿了去。我便问靖哥哥,这个所谓「窟窿」,到底要填多少钱进去。靖哥哥伸出了一直手来。 「五千贯?」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想办法变卖些东西,咱们撑得过去。」 靖哥哥于心不忍伸出了第二只手。 我当时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左长生这个妖女又要搞我!当下修书一封,直发东京,先是痛斥其背信弃义手段下作,而后声泪俱下阐明我生计难撑,一家老小面临流浪街头之灾,求她家大业大,买卖不成仁义在,放我一马。结果左长生倒是回得快,寄给我整整一车的「红豆斋」去年冬天的旧衣服,说是依她看这事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怕我冬天难熬,特此体贴关怀。 这一来一回,我心里倒是把她的嫌疑排除了个干净。左长生这个人素来开门见山,若真是她从中作梗,下一刻她就会出现在我面前和我谈条件,去年江西就是如此。何况我现在于江陵清贫快活,若为了逃债拖家带口去东京她那里分一杯羹,她肯定也觉得划不来。 但令我恼火的是,她给我送了整整一车的女装。这个妖女,侮辱我的□□不说,还要摧残的精神!只不过她这一车东西,我要是有途径卖了,少说几十两的黄金。当下忍着一把火烧光的冲动,老老实实收好,睡觉都不敢离这些女装太远,怕被人偷拿了去。另修书一封,问她之前那些说好的沿江产业分红什么时候到账,另外可否劳驾帮我把京城里我名下的那套宅子给典当了去,还有那船,你也不嫁我,我也不娶你,要不你也帮我卖了吧,结果直到今天还没有音信…… 「老谢你是不是记吃不记打?」郑子沅捧着一盆荔枝,打断了我的叙述,「说难处就说难处,你怎么又和大左开始调情了?」 我心里嗤笑,调情?我和左长生见了面,从来都只有真刀真枪,调情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了,「那你有没有办法?」 我自从认识子沅开始,就觉得这个小子可能前世是个聚宝盆,横着竖着放都能生钱。当年荆州擂上,这小子拿我「七轮擂主」的名声,开始开张论道,四处放风,一场荆州擂下来,我们几个靠折腾各大盘口的赔率,赚了几万贯下来,总算是补了李家老爷子生前欠款。 但是郑家老爷一直都不喜欢儿子搞这些东西。「胥乐」郑家本来不是江陵剑行一脉,他家本来祖籍苏州,是个本行做剑鞘,兼修剑法的百年老店。最盛之时,十个王公贵族的佩刀佩剑里,六七个上面都刻着他家的字号「胥乐」。就连白娘娘那六把剑,两个的剑鞘也是「胥乐」的手笔。但也就是这一代的时候,郑家老爷,也就是子沅他爹,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说,咱家钱赚够了,现在应该改修德望。便受了荆聿循之邀,举家搬到了江陵来,成了那年剑行十一家之一。 但是郑子沅这小子小半生都和他爹这一厢情愿的期许大相径庭,什么都通什么都会,就是不喜欢武功剑道。真要说他是如何与剑法结缘,就牵扯到他十五六岁的时候,不通水路规矩,连人带船被姬家给扣了。他爹来求梁三出手救他,因而临疏,江景谙与我,打算做一件震惊武林的大事——偷「藏水诀」,顺便去琼瑰捞个人。事由经过不题,却因这件事让郑子沅这个小子死心塌地地迷上了小仙女。为了投其所好,荆州擂之前就读了数家心经百家剑谱,荆州擂下更是死气白赖地请小仙女指点一二。那时我和临疏闲来之余,便想比比做老师的功夫上,谁高谁低,因而我指点小骆娘子两招,她指点郑子沅两招,看看他们谁在荆州擂上撑得久。 结果小骆娘子时运不济,上台两轮就遇上了孟浚源,老老实实败下阵来;但是子沅这个小子,仿佛是拿了主角剧本,十五轮的东北擂台,打第六轮上场,过五关斩六将撑到了第十二轮,马上就要列位「四方擂主」,更是有「佳人」在台下相伴,成为剑行赢家并迎娶仙女姐姐之日可期。可惜之后便惨遭运转,第十三轮急转直下碰上了那位狠人,差点让人一剑砍了脑袋下去;精心准备向小仙女陈情剖白,结果惨遭失恋。不过这荆州擂到底让他赚得盆满钵满,也好坐在钱堆里哭。 这会儿我刚从湖里湿淋淋地露出了半个身子来,抬头就看见了郑子沅和孟浚源两人并肩走来。子沅这小子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荆兰庭,当下弃了我,到一边和荆兰庭说,兰庭兄尚在病中,要好生修养,别跟我一般见识。反倒是孟浚源伸了一只手来,谢兄没你没事吧,快上来。而我刚刚强撩了人家公认的「如花美眷」,解释怕是解释不明白了。当下小人做到底,一头扎进水里,游到了湖的另一边,自己爬上了岸。 此时此刻,炎炎夏日,我正披着一个毯子,跑来子沅的书房,蹭一口冰镇荔枝。郑子沅眯着眼睛看着我,「怕什么?你那红豆斋两成的产业的分红,这些年都要堆成金山了,我倒是好奇你给藏哪儿了。」 这荔枝到了嘴里都是苦的。「什么分红,早凉了。」 他逼问再三,我就把大左怎么把我前三年的分红给变了先,现在又磨磨蹭蹭不交出来,而往后的分红又怎么被她一个「假求婚」给晃没了,全都交代了。郑子沅被说说得一愣一愣的,忽然大笑出声,一盆荔枝差点被他撒了一地。 「江陵剑行这鬼地方,不缺不解风情的,也不乏负情薄幸的,怎么偏偏出了你这么个情圣?」 要不是这些天受打击多了,我都能哭出来。子沅大抵是瞧我可怜巴巴的,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这样吧,你也别打神仙姐姐的主意了,你带着那两成红豆斋的产业,去嫁给小左吧。」 我差点被一个荔枝噎死,全剧终。 郑子沅一点都不像是开玩笑,「老谢我和你讲,如今谁拿了这两成的红豆斋,谁就会被夹在左氏姐弟中间,分红又没了,何苦来哉呢?大左釜底抽薪撤了你的分红,就是逼你迟早有一天得带着这两成选一边投诚。但是大左对你太坏了,还是小左疼你多一点。小左要是知道你在江陵被人这么欺负了,别说欺负你的那家,他要是气性来了,剑行都得想办法荡平了。再说,孪生姐弟,点了灯都……」 我皱着眉看了看郑子沅,恍然大悟,「青给了你多少钱?」 郑子沅犹豫了一会儿,指了指手上的荔枝。 赶着我遭了难处,趁热打铁,可以可以,这很左长祈。 「我就知道这荔枝不是你的主意!」我气不打一处来,「咱俩八年的交情,你就为了这点荔枝卖了我?」 「两车,两车呢。」郑子沅干笑道,「我老爹就是想和剑行交好,但他那个抠门劲儿,租了这么个山庄都没少数落我。要是知道我这么乱花钱运荔枝,不得在我天灵盖上凿出个洞来?」 我当时就想把两个荔枝核塞到他的鼻孔里。但是我现在身家散尽又面临流落街头之灾,已经沦落到要卖身给姐姐还是卖身给弟弟的进退维谷了。荆兰庭要是有朝一日真的被我气疯了,恐怕全要靠子沅的救济,实在不敢动粗。 郑子沅说道:「老实说啊老谢,这次得罪的这人,下至三教九流上到官府,一夜之间把江陵剑王本家掀了,若不是看着小仙女的面子,和老爹天天说「谢小哥儿到底对你有点救命之恩」,我是真的打算狠了心不相帮了。」 郑子沅说这个救命之恩确有其事。东海我们几个全身而退,算是一次;后来在荆州擂,他生死关头,我和棹渊抢到台上,棹渊化了那个人的招数,而我拿后背替他扛了一道剑气,又算是一次。但我二人之间,若不是情非得已,实在是不想搬出这点所谓的恩情说三道四。「对啊,你答应临疏对我好一点的。」 郑子沅微微沉默,然后捧着荔枝盆坐得离我近了一点。 「当年沭哥儿和你联手把撰风堂保住,是不是说好,地契归他,房契归你?你不在的时候,我托人替你查了卷宗,因为茶庄是放在李沭名下的,暂时扣押的只有地契。他们再嚣张,动不了你的房契。」 我微微紧张,似是知道他下一句会说什么。 郑子沅叹息道,「你总觉得,地契是沭哥儿的东西,茶庄又算是你和你家靖哥哥经营的,就正中了他们的下怀,想搞你的人就是要你赔上房契去添了李家的茶庄,但现今,谁填了这窟窿,李家的产业就是谁的。往后有的是人说,你谢九鸠占鹊巢,赶尽杀绝李氏遗孤。」 我心下苦笑,就我现在这个名声,还不算扫地?「那我怎么办?」 「要我说,」郑子沅托着下巴,「让李沭拿地契补茶庄的窟窿,你再分栋卖了撰风堂房子搬到别的去处不久行了?省得你和兰庭天天想看两生厌。」 「即便房契是我的,也不能赔了地契,还说卖房就卖房啊!」 郑子沅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欠李家的是靖哥哥,你又不欠李家的。毕竟撰风堂是你们两个的,那是一万贯铜钱啊,从天而降把你家堂口都要给砸平了,你凭什么都要自己担着?」 我这一颗头老大的。 郑子沅站起身来,「你也别自己想了。要不,你就去问问沭哥儿去,他那小脑瓜比你们全家加起来都好用。」 「沭哥儿今年秋天省试,我把他锁在量剑门让他温书去了。」 郑子沅倒是诧异,抬头看了看窗外。「那你看,那个是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第18章 若不是我出门的时候,见到李沭兄友弟恭地陪着几个小崽子四处逛着,简直想要一拳砸在他机灵的小脑瓜儿上。李沭瞧了我,轻轻笑了笑,「谢先生。」 这个小人精从名义来说,是我的「长弟子」。毕竟以荆州擂之约,我成了撰风堂的掌门。但是如此这般,便依然能让他做撰风堂掌门之位的第一顺位。只是我不教他剑法,也没理由让他跪我一声「师父」,他便以一声谢先生代替。 入秋就考试了,这个小人精倒是不紧不慢的,遣走了谢嘉他们这群小崽子,我的一张脸立刻就阴了下来,「你书都看完了吗?都几月份了还出来胡闹。」 李沭摇了摇头。 呵,还和我顶风作案,「咱俩之前可是说好了,你要是考不过,就老老实实地给我修一辈子剑谱。」 李沭问道,「之前谢先生不是说,中不了解元,就得回来修剑谱吗?」 我清了清嗓子,低声道:「这不是……咳,你的鱼我没保住吗?」 李沭笑意盈盈,「晚学还以为什么呢,原来是绿鲤鱼啊。」 「那是金龙鱼!」一提这事儿我就来气,「心诚则灵,懂不懂?」 这事儿又是另一段故事。当年我和左氏姐弟在东京打拼到第二年,逐渐发达,恰巧有一次去了武夷山,遭到一个道士的诓骗,原价九百九十九,现价只要足金二十两开光,就给李沭请了一条纯金打造的「金龙鱼」,还自以为真是赚大发了。千里迢迢搬回家之后,几个小孩横竖都觉得这长得像是一条鲤鱼。但是知道这是给大师哥考学用的,也都只敢小声哔哔。结果没到三年,撰风堂大清扫,几个屋子都要修缮一些,无意之间碰倒了这鲤鱼,在地上磕了一个角儿。 我当时就懵了,这明明是金龙鱼,怎么还能磕了个角呢?结果拿起来就发现露了铜。这不露还好,一露就了不得了。江陵全年潮湿异常,这鱼不停掉金粉不说,还渐渐露出了铜绿,而且越露越多,真的成了一条绿鲤鱼。这事儿气得我长了一个夏天的湿疹,李沭反倒不介意,还把那条鱼摆在桌前,每天拿食醋擦一擦。一晃儿五年,我就是恨自己被骗,也和那条鱼有了感情。结果不成想,前些日子还债,我变卖了撰风堂里的家什,这鱼也不知道被哪个不要脸的给顺走了,至今没了下落。 但是这鱼没保住终究是个借口。家里这么大变故,这小子能静下心来看书,将将就就过了这一关,我都愿意找个庙去给他还愿去。「你谢先生我要不是不得以,都不想和剑行这些人掺和在一起。这有你什么事儿?回家看书去。」 李沭低着头微微苦笑,忽然放下背上背的那书箱。 「先生拿去吧。」 我看着那只箱子,「这又是什么?」 「姐夫和晚学两个人擅作主张,茶庄已经被我们拆开卖了。还有晚学有几亩田地,加在一起可能也不够填他们的胃口,但是不论怎么说,尚可一缓。」 「你说什么?」 李沭倒是有耐心,「晚学说,补了这些窟窿也救不了生意,茶庄现在已经按照倒闭处理。分了地皮,楼房,仓库,连器械器具也都纷纷变卖。这些钱按照合同上说得,可以还给各家金主。只不多我们式微,在江陵算不得老牌地头蛇,可能就少了些讨价还价的余地。」 我当时气得啊,简直说不出来一句话。 他料定我肯定不会揍他,款款道来,「先父留下的那三个茶庄,受朝廷管制太多,一直亏多赢少,风雨飘摇,虽然如今才让心怀不轨的人给捅了出来,但是也是迟早的事情。我给谢先生的这几亩薄田,七年前瞒着先生藏了起来,既因为这不过是杯水车薪,也因为那时我还小,毕竟是先慈的嫁妆,总觉得这可以做个念想。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钱就是钱,弟弟妹妹们有个住的地方,对我比什么都重要。」 不可理喻!枉你读这么些年圣贤书,真是不可理喻!「你要我……先是赔了你娘的嫁妆,又把你爹的茶庄给拆了。小人精,谢某人哪儿对不起你吗?」 李沭沉声道,「茶庄到底是晚学名下的。李沭还自己的债,怎么能逼着谢先生变卖家什产业来填窟窿?谢先生只顾着自己一厢情愿,要我如何自处?」 我当时扭头就走了。 我和李沭这小孩儿每每争论,都是连尝败绩。只是这一次不一样,我若要争着嘴利,肯定能赢。毕竟他这些年在江陵,就是个书生,与世无争;而我不一样,从我去了东京第一天开始,我已经看不清自己的敌人是谁、而他们又在哪里了。就当我好面子。当我逞英雄。我犯不着让一个小孩卖了她死了的亲娘的嫁妆,拆了他爹留给他的遗产,去管一群大人的事! 当时我不顾这门口的人阻拦,一脚踢开了那扇门。「荆兰庭!」 荆兰庭本来躺在床上发汗,见我杀气汹汹地闯了进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挥手遣散了拦着我的人,并示意他们从外面把门关上。 他眼睛还是半闭着的。「谢掌门又有什么事?」 我懒得客套,不由分说就往地上一跪。「我现在还差七千六百贯钱没还上,离我家地契被拍卖还有十天。谢某人不多要,当场给我七千贯,我谢九把自己卖给你做剑誓,你买不买?」 荆兰庭强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脸见了鬼地盯着我,「你说什么?」 我知道他听清楚了,硬着头皮和他吼,「我之所以先来问你出价,全都是看在令尊对我的栽培上。而且既然答应了给你们做什么江陵剑王,就需得先尽了你我的道义。我就问你一句话,七千贯,当场交钱,你买不买?」 荆兰庭揉了揉眼睛,沉默了良久之后,「剑誓?」 「是的。」 「如果谢掌门做了荆某的剑誓,那是不是,荆某说什么,你就得听什么,你若惹我不悦,我怎么拿你出气都行?」 虽然剑誓的重点不在于此,但是怎么觉得荆兰庭有点动心了?更有甚者,你现在说什么难道我不听?我让你不要揍我你难道没拿我出气?「嗯?你要买?」 荆兰庭盯着我看了很久,缓缓摇头,「没钱。」 我要是比他能打,现在就拎他下床把他揍一顿了。「那我言至于此。谢某在此谢过江陵的知遇之恩,你们明年,重新选个剑王吧,恕我不奉陪了。」 荆兰庭皱着眉看着我,「你真要买自己?」 我咬了咬牙,「谢某这个年纪,做刀手太大了。但是做个剑誓,比以前贵。我现在懂的剑法更多,武功造诣也比从前好。若外带着当死士使唤,当仆从摆弄,大抵能卖上六七千两,若往东海去卖,谈成一万两也不是不可能的……」 荆兰庭看向我的眼神忽然寒光四溢,「你,敢。」 我吓得倒退了两步,被他这一声怒吼,也让我瞬间清醒了不少。往前我在琼瑰的时候,便是拿给姬无夜做剑誓打得赌,才因为恐惧如此拼命。剑誓剑誓,以剑为誓,性命奉上,自由奉上,一生所学所得皆为奉上,天下武林之中,从大盗窃贼到死士刀手,也从未有比剑誓更低微的一阶。 谁知道呢,兴着我真的疯了。 「坐下。」 荆兰庭看我不动,冷冷道,「让你坐下,我踢坏了你的屁股吗?还要我一个病人扶你?」 我坐下后,荆兰庭坐起身来,两只脚踩在了鞋子里,拿着手捂着脸,「首先声明,荆某现在和你说的一切……都是被拙荆嘱咐。又因天天看谢掌门你在我面前,心烦气躁,积郁成疾,迫不得已才去做的。你若敢往外传,我保证一剑削你项上人头。」 我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荆兰庭道:「主持查你家账的官员,荆某想办法给,贿赂了。」 我两只眼睛都要瞪出眼眶了。荆家在江陵二百年的豪门,终究是根深蒂固,从大野到官府,多少都能说得上一些话。但是要说咱们正大光明的剑行领袖查事靠贿赂,便是我有口往外说,也没人肯相信。 荆兰庭叹息道:「这么看我作甚?他既然能被我花钱摆平,若真有人针对你,他们肯定更舍得花钱。虽说那封条能取下来,但是过些日子待你需得给出交代,你若交代不了,这地契还要被拿去竞标。」 我愣愣地看着他,荆兰庭叹息了一声,「还差多少?」 「七千六百贯……」 荆兰庭皱了皱眉,「华兄今天早上还见了我,说这窟窿不补了,打算拆了三个茶庄卖,分了底金给你的那些债主。再加上李沭的那点田产,两个月之内就能再还上四千多贯。」 他见我欲言又止,沉声道,「沭哥儿不是个孩子了,他叫你谢先生,你也需得尊重他的决定。」 我嘴角发苦。 荆兰庭扶着发热的头,低声说道:「去打个白条吧,荆某先借给你四千,拿这些钱缓住那些人。其余的再说。」 他见我不动弹,抬眼看了我一眼,「愣着作甚,利息你随意,还完钱之前,剑行若有召集,随叫随到就是了。」 也不知道当时是不是荆兰庭的热伤风染给了我,让我那会儿和现在的记忆出了偏差,如今若回想起来,我当时忽然跪在他脚边,抱着他一双腿,死死也不放手。他的那一双腿在我怀里搂着,因而有好几次我都觉得他是真心想一脚踢死我,但是半路作罢了。他那一张脸比方才还要红,「你什么样子?赶紧起来!」 「前天晚上兮儿偏要跑来和我睡,然后就问我说,师父,我们以后是不是不能在江陵住了。」 我的一张脸埋在他两只小腿中间。「她和我说,周儿和谢嘉出门的时候,有个小孩儿骂周儿是魔教余孽的杂种,是我眼盲心瞎,才把他收到了门下,玷污了整个剑行的脸面。谢嘉自己武功那么差劲儿,还比人家小好几岁,当时扑上去就去打那个人,结果人家比他人数多,他就捂着自己的脸,被那些小孩儿一顿臭揍。我从被窝把谢嘉拎出来的时候,他后背上青一块肿一块的……他们爹妈瞧我不顺眼,有种就来干我啊,他们干嘛欺负我的小孩儿……」 荆兰庭拎着我的头发把我的一张脸从他两腿之间拎了起来,一只大手钳着我的脸,捏到了变形,把我从他身上推开。发现我这鼻涕眼泪的已经抹了他一脸一腿了。我苦着一张脸看着他,「你什么都没看见,你也不能和别人说……」 荆兰庭一脸的无语,像是甩鼻涕一般,嫌弃地把我推到一边去,「去去去,写你的白条,再扰荆某养病,我就把你从窗户踢出去!」 我一直觉得,自从荆兰庭被临疏在荆州擂上给揍了之后,他身上的暴力潜质就被激发出来了。所以当他说他要踢我,我一点都不觉得他是在开玩笑。当是时,推门就要走。却听荆兰庭在我身后忽然说道,「对了,有件事……」 我连忙转身,「你讲,你讲。」 他扶着脑袋,头疼至极,「那个,鹂儿前些日子吵着说,要你们红豆斋的一套被面,说她去年没抢到,一直有心病,什么色来着,叫银,银……」 「银红?」 左长生打去年秋天搞了一套床上用品系列,调了十八个颜色,这个银红颜色格外纯正清丽,刚出三天就被买断号了。 「还是你懂这个。」荆兰庭重新躺了下来,「那就有劳谢掌门了。」 大左往前和我说,她做这个红豆斋,就是要折磨死这世上的臭男人。看着荆兰庭那头疼的样子,也不知道多少是自己病中难受,多少是妻子孕中脾气不好,多少又是我这个芳邻让他太过操心。我忽然平生为数不多的几次,心疼起这个病西施,口口声声答应着,小心翼翼地从外面关了门。 冷风一吹,让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荆兰庭刚刚借了我,四千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第19章 隔了一夜,又见到了我江陵剑行骆鸾儿。想着昨天发生了什么,她看我的神情也是尴尬,我抢在她之前开了口。 「早啊,神仙姐姐。」 她瞧我这脱胎换骨,油腻散退的神情,也是一愣,旋即展颜一笑,「弟弟这般急匆匆地,是要赶到哪儿去?」 「给兰庭送汤。」我拍了拍手里抱着的砂锅,「我熬的,姐姐要不要尝尝。」 她的耳根忽然发红,像是绿发之间开了一对蔷薇花一般。 「不,不了。」 神仙姐姐这会儿八成脑子里还是我昨天忽然示爱,一片狼藉。今天见了她却只字不提,似是装作若无其事;却又请她尝我的手艺,好似还像是藕断丝连。只不过这一套话说得行云流水不带半点拖沓,短时间定然是一波操作打得她猝不及防。人道,关心则乱。那若不关心,我也算得上是宝刀未老,清爽帅气。我笑了笑,说罢也不等她反应,便要擦肩而过。却听她忽然在我身后叫住了了我。 「弟弟,请留步。」 我转过身前心里简直要笑开了花儿。孟浚源啊孟浚源,没想到对付你居然这么爽!我做这个堂堂江陵锅王,本来就满肚子都是怨气,还要被你这个手下败将欺负了这些年?早知道我就该少欺负荆兰庭……不,我该对我的兰庭爸爸好一点,即便是当炮使,也得对准了敌人打是不是? 我转过身来,「姐姐什么事?」 「昨天……」 我装作想了一会儿,装作一副恍然大悟,一脸的追悔莫及的模样。 「家事纷乱,小弟这些天真是糊涂上头了,幸亏兰庭一脚踢我下水,也算是给小弟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改日小弟请客,算是给昨日唐突谢罪。」 我话说到此处,已经把话头掐死了,往后神仙姐姐说的所有话,我都可以理解成搭讪。然而正如我所期待,神仙姐姐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弟弟的终身大事……」 我露出一个猫儿一般惆怅的小眼神,「小弟最近厄运缠身,不敢让佳人陪我染一身晦气。」 神仙姐姐骆鸾儿摆出了一脸严肃来。「弟弟这里说得是哪里的话?世上哪有等到事事尽如人意之时再思量终身大事之理。鹂儿如今带着身子,不方便替你张罗,我这个做姐姐的,自然有责任替你寻得良配。」 我心底冷笑,小姑娘,先不说你的年纪还没我大,光算算段位,上一个敢在我面前装大姐的,要不就是一拳能把我打到南墙,要不就是拿钱砸到我脊梁骨发软。虽然你一撅腚……咳咳,你一张嘴,我就已经把你之后六七句都猜到了,不过既然你开始,那我就陪你玩玩。 「那就有劳姐姐做主。」我干脆连头都低了下来,像是她的美貌太过刺眼,莫敢逼视,声音却装得脆弱而深情款款,「既然是姐姐选的,大抵都是很好的吧。」 这一次,我不等她回答,一副落荒而逃的模样直接往外跑出去了十步去,待我偷偷回头,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一转身,郑子沅正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这一盅汤差点撒了我一身。 「江陵剑王卖身还债,剑行龙头仗义疏财,你说这算不算是江湖美谈呢?」 我连忙靠近,示意他噤声,「你小子扒我门缝?」 「我扒着门缝,别人好歹听不着啊。老谢你还真是恩将仇报,」郑子沅撇撇嘴指了指我手里的汤,「你这叫什么?洗手作羹汤?」 「兰庭现在可是我家的救命稻草,自然得好吃好喝到……把钱还上。」 「就你这幅作样,这世上傻乎乎地对你好的,也就是兰庭和小仙女罢。」郑子沅苦笑道,「昨天和你废了那么多口舌,你也不肯典当了地契?」 我便把李沭和靖哥哥,趁我这些天变卖东西的时候,把茶庄给拆了卖了还给债主的事请给说了。郑子沅叹息道,「你第一天来江陵我和你说什么?撰风堂家的李老爷子,就是个赔钱成性的,真是好奇他是怎么生出沭哥儿这种明白孩子的……」 毕竟李老爷子是靖哥哥的恩人,往前我还愿意为他老人家辩白一下。但是这波下来我的心是真的被折磨透了,不想接郑子沅的茬,却也心里默认了这件事,「若不去填,干脆散伙儿处理,我家得赔上多少钱?」 「你自己手里挤出那两千贯,加上荆兰庭给你腾出来的四千贯,」郑子沅摸了摸下巴,「塞不了你家那几个金主的牙缝。」 我吓得喝了一口给荆兰庭的汤,「我昨夜可是看了一晚上当年的合同,这六千两放在一起,都包含着息事宁人的花费了。何况这些钱若直接一股脑儿填进去,我家是断然要喝西北风了。」 郑子沅给我算了算,「你看哈,之前说好要往里添一万贯钱吧,这些人要是知道茶庄就这么拆了,尽管按照合同,这五六千贯算是能赔了这违约的费用。但是我早就和你说,这些人凑在一起是要来搞你的,他们若说不行,那你走官府,请个名声大的讼师要钱吧?各方都打通关系要钱吧?」 我一颗头两个大,「大一开始我就没想着要走官府,对面万一要是有什么红道背景的话,我怕是折腾到最后,都要秋后问斩。」 「所以说能私了的话,只能把钱多割在赔款上。毕竟,敢是来找你事的人要不是背后有个大靠山,要不就是江陵府这一代江湖的地头蛇,你手里一没有他们的把柄,二和他们没有交好往来,别说你这么个形同虚设的江陵剑王,就是量剑门也不敢轻易动他们。」 郑子沅叹了一口气,「现在就两条路可以走了,要不然你就把给他们撑腰的所谓大靠山揪出来,暴打一顿也好,舔他的靴子也罢。要不然,你就老老实实地去京城,把自己卖给小左吧,要不是他心明眼瞎非你不要,我都想把自己卖给他……」 怎么还是要卖身啊!我叹了一口气,「我去查查他们的带头大哥。」 郑子沅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小左这个人性子有点偏执,他来找我时,我也明白他不会救你的急,也不会容你拖家带口满身牵挂。他就是想一鼓作气,趁着这事逼你走投无路上东京投奔他。但是这又有什么不好的?你家的孩子在江陵住着,我和兰庭总能有个照看,你跟着他干,往后生计也比现在稳定。」 我摇了摇头,「我跟了青,红豆斋就是他的了。」 「你到了这个时候还对左长生死性不改?」 「不是这样的。」我低着头不去看他,「青现在做的事情,大抵都是他一个人撑着的,他姐姐就是因为两人平分红豆斋,方才能不生间隙。他若是因为和我联手,分去了拿了六成,他姐姐定然有所行动。你让我怎么看着他腹背受敌?好歹两个人都是故人,买卖不成仁义在,我总不能放任他们手足相残吧。」 郑子沅也愣了。「你对他俩这么义气,相比你,他俩还真不算领情。」 我摇了摇头,到底又说不出一个字来。义气?那是你没见过青为了我做过什么。 郑子沅忽然站起身来,「咱们走吧。」 「去哪儿?」 「找带头大哥啊。」 我有点懵。 郑子沅笑道,「这个吃喝玩乐大会,真是像你所说的,比我想象的还要无聊。可能是我这辈子,就不是个什么武林人士,到底还是混不了他们的交际去。」 「但你不说不想相帮吗?」 「帮你?我可没说。我是怕你这么兜来转去饶了一圈,整个荆湖北路的江湖都被你谢大侠收入麾下,那我可觉得自己亏大了。」 我是去舔带头大哥的靴子的,你还真能抬举我,我苦笑道,「今天不行,兰庭今天好不容易稍微好转一点,肯定晚上要开会。东道主跑了,江陵剑王跑了,就他那个气性,不得气出什么闪失来。」 郑子沅想了想,「倒也是,不过你需得自己掂量,可就剩十天就要见光了,求人卖身,还是两手抓吧。」 天天就巴不得看着我卖身!这时候,忽然我脚边传来一声童声洪亮。 「师父,什么叫卖身啊?」 若说我最喜欢「小公子」荆骆筠哪一点,就是她那个比别的女孩子浑厚的嗓音。试想一个两三岁的女娃,别人家孩子叫人都是细声细气地「谢叔叔」,就她一个假小子,叫你师父的时候,那小粗嗓门格外分明,让人听了一次就决定先爱了再说。去年这会儿,我和她娘亲小骆娘子商量得好好的,说让小公子拜我门下为弟子,我什么都肯教她,很算得来的。结果荆兰庭就借口孩子还小,死活不愿意。如今这声「师父」,都尚且是小公子受了我的教唆,方才能开口。 荆兰庭不愿意让骆筠来这种场合,也有他的道理。小公子现在是他的长女,下一胎还在小骆娘子的肚子里,谁又知道是丫头还是儿子呢?江陵剑王几十年就换一家,但是量剑门剑行老大的地位却是雷打不动。别看骆筠才三岁,想着凭借这个小孩儿动心思的人,绝对不止剑行这十一家。因而骆筠拜我为师这件事情,是荆聿循老爷子生前的时候,背着他儿子荆兰庭和我串通好的。骆筠出生那年,荆聿循老爷子走得突然,算是荆兰庭一大伤心事,我此时总不能那老爷子的遗诏来压他,便只能从筠筠下手,循序渐进。 郑子沅捂着嘴偷笑。我蹲下身来,「就是,参啊。」 「参?」她歪着头看我,像是一只听了口哨声的小狗儿。 我拿手给她比划着,「长在泥里,土黄土黄的,漂亮的呢,就长得像是小人儿一样,诶,你怎么没见过呀?」 孩子小时候都不想让别人把她当成孩子,所以听我说她「孤陋寡闻」,又气鼓鼓又心虚的模样就特别的好玩,她声音立时小了半截,「明明是师父你没有解释清楚。」 她抬起头来看我,「那是不是,师父卖了参,骆筠就可以和兮兮姐姐,去师父家玩了?」 唉,此参不是彼身啊。但我生怕「江陵剑王卖身还债」这一事儿传到别人耳朵里,她那亲爹岂不是要抽了谢某人的筋?当下对着筠筠神秘地笑了一下。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筠筠瞪着眼睛,迫切地看着我,我款款道来,「你要知道,这个参都是精怪变来的,这件事情若是让你爹爹妈妈,哥哥姐姐,别的叔叔姨姨知道了,这些参就听见了,于是他们就藏起来了。这样师父就抓不到他们了,房子也回不来了。」 筠筠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偷偷看了一眼郑子沅,趴在我耳边小心地和我说,「那郑叔叔刚刚也听见了,我们怎么对付他?」 郑子沅一脸受到了降智打击的无奈,像是在答骆筠的话,却阴恻恻看着我,「那就只能让你郑叔叔我,陪你师父捉参去咯。」 筠筠有点激动,「那师父你能……也带着我吗?」 「那是自然。」 她忽然伸出自己的小肉手来,「那师父和我拉钩。」我伸出手来,勾住她软绵绵的小手指,嘴里和她说着那小小的歌谣。看着她跑去玩的背影,我心中暖洋洋里却掺着一点点苦涩。 耳边是子沅的阴阳怪气,「这剑行里,一半人当你是神,一半人当你是屁。但是就小公子这么大的孩子,没有一个不喜欢谢叔叔的。前些日子阿莱还和我说,说他师父那房子,要是一直要不回来就好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三师哥和他讲,师父已经快把荆门主逼疯了,估计下个月,就可以来咱家住了。」 谢嘉这臭小子嘴就没有个把门!我一脸讪然,心里却有点得意,「这我可没办法。这么大的小孩子,那小鼻子就像是小狗儿一样。我天天和一群小孩儿混在一起,身上就有那种味道,他们一闻就能闻出来。自然喜欢我多一点。」 郑子沅拍了拍我的肩。 「你还是拿这些对付孩子的本事,对付对付那些大人吧。不然到头来还不上钱,倒也可以考虑一下去长白山捉点参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第20章 今日已经是吃喝玩乐大会的第七日,已经有人陆陆续续辞别了这间的主人。只是昨儿闷热了一夜,却在凌晨时分忽然天降大雨,而且一下就是三四个时辰,可想江陵府各处何等水泄不通,各家本来安排好接人的马车,怕不是一半都耽搁在了城里,另一半都陷在了城外的泥里。因而大门前这个迎宾楼里坐得全都是等车的人,大抵只有我一个人看着屋檐上水幕一样的倾盆大雨,苦于无伞可用,只能接着耽搁。 闲来无事,我和旁边这个想溜出去的郑子沅侃起了大山。「你说,神仙姐姐,到底是怎么想的?」 「还打她主意呢?」 「哪敢,」我笑笑,「昨日就是和她调侃了几句,像是真把她吓坏了,怕我对她贼心不死,今天一大清早就来找我,还真给我找了个下家。」 「那是废话,神仙姐姐早些年耽搁了不少年。如今好容易抓住了孟小鳏夫,怎么敢让他飞了?」郑子沅来了兴趣,「哪个啊?剑行的?」 我拿下巴指了指和我们坐在同一楼的一群小姑娘。郑子沅抻着脖子眯着眼睛看了过去,我连忙拦住他,「别太显眼,刚才她还望咱俩这边看来着呢。」 郑子沅仰躺在椅子上,斜了我一眼,「手里拿伞的那个王二?」 骆鸾儿帮我牵线的,的确是王家的那个二姑娘,但是这一声王二多少有点别扭。「神仙姐姐说,那丫头打从荆州擂开始就对我有几分意思,再加上她家老爷子对我还算是欣赏,王家毕竟是百年大家,江湖上四处都有些朋友,听着倒也挺让人心动的……」 「你知道王二的几个妹妹都嫁出去了,她如何还待字闺中吗?」 郑子沅露出了一脸的坏笑,笑得我心里发毛。「我知道我一穷二白,他家老爷子准是冲着我手里的剑谱来的,不过你九哥才高八斗,给他家随便做几部倒也不耽误。」 郑子沅一手拦过我的肩头,「你不在剑行长大,错过了很多精彩的故事。」 「快说快说!」 郑子沅从前就是如此,一说八卦,满眼都是小星星,「王二这个丫头的脾胃异于常人。世家小姐不爱世家公子哥,反而就青眼于江湖上那些翩翩少侠。十年前那会儿,他父亲招徕了一个门客,那小哥儿,虽然往前是个做飞贼的,但就那眉眼,有点像……哎,你知不知道他们东海这些年有个年轻的素衣统领,叫……韩寻!那门客的长相,够给韩寻提鞋了。」 「不过自打这小哥儿被招进王家也不过就是一年,家里的家财分文不少,却再也没见到那门客小哥儿的踪影。于此同时,家里这频频不见王二的踪影。就是王老爷子的四十大寿那天,你猜怎么的?」 我想了一会儿,「莫不是那门客见色起意,和这位王二姑娘……」 「二选一你都能猜错。」郑子沅瞥了一眼王二姑娘,一脸的调侃,「那天等着宾客都出去了,家里忽然瞧见王二一个人规规矩矩地坐在房间里,问她方才去了哪儿,她也支支吾吾的。她爹当时见她站在书架前,似是有什么隐瞒,她爹当时大怒,本以为她手上藏了什么,一推之间,书架忽然倒了,这众人发现,墙上有个只能过一个人的大洞。」 郑子沅忽然压低了声音,「家里的几个仆从,顺着这个大洞,钻了进去,直接通到家里地窖的背面。发现屋里面那消失多日的门客,赤身裸体被红绳捆着吊在了天棚上,嘴里还被塞了一颗球,那一屋子里,全都是药味。等到那几个仆从把那门客从绳子上放下来的时候,那门客脑子神志不清了三天,三天之后趁人不备就跑了,打从那时候开始,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个人……」 我看了一眼郑子沅,「不至于吧,骆鸾儿为了那个如意夫君,要置我于死地?」 「她怎么可能知道?也就是你今天问对了人!当时去处理这事的仆从,有一个走投无路在我手下做事,我才听说了这件事。不过打那开始,王二就被她爹关了不少年去。」 郑子沅看我神色没有他想得那么惊讶,拿着胳膊怼我,神情无比猥琐,「老谢,我怎么听说你家大左也挺会玩的,你难不成……」 我抬手就要拍他机灵的小脑瓜,但是手抬到一半,还是心虚地落了下来。 「……我嘴里又没有球。」 满堂的人都在此处,郑子沅不好哈哈大笑,但是他似乎已经被我这半句话噎得嗝声不停,泪水涟涟。「你好自为之。只要你不娶小仙女,咱俩永远是兄弟!雨停了叫我,我去,嗝,睡个回笼。」说着就从楼里溜走了。 这事说到头来,终究只是这位王家二姑娘的怪癖,兴着是少年不经事,对性之一物甚是懵懂,无意之间铸成大错?正当我胡思乱想之时,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娇滴滴的轻唤,「谢大侠?」 我抬头看向面前这个弱柳扶风,楚楚可怜的王二姑娘,说什么也没法把子沅方才说的话和眼前这人联系在一起。不过这江陵有人叫我谢掌门,有人叫我谢剑王,有人干脆用剑行同仁的称呼,叫我谢师兄。但是叫我谢大侠的,倒唯独就她一个。莫不是此人看我白衣飘飘还行单影只,起了歹意? 「大侠不敢当,姑娘叫我谢九就好。」 王二一张脸立刻就红了,她十根手指绞在一起,「那,那我叫你九哥。」 我的个老天爷,要不你还是叫我谢大侠吧。还没等我反驳,她已经先我一步开口说话,「那天在湖畔,小妹看见了。」 江陵剑王死缠烂打剑行第一美女反被一脚踹进水的烂事儿,怕是过几天东京都有人传了。「姑娘见笑。」 王二低着头,「但是小妹觉得,九哥很勇敢。」 「啊?」 「向所幸之人剖白心迹,小妹也希望,有九哥这等果敢,便不会终日这般烦恼。」 此话似有指代。雨声伴随着她柔声地述说,我几乎要忘记了郑子沅的离奇怪谈。兴着是我些年贤师良徒做得不亦乐乎,昼夜忙于生计持家,酒色财气均不沾。若不算上大小姐之前的□□未遂,我大抵是两三年里都没碰过女人。因而我现在柔情款款冲她一笑,说是这头脑受了下半身的带动,倒也说得过去。 她别过脸去似是看向了窗外,「小妹的车子来了,可否邀九哥同乘?」 我下意识的一声倒吸冷气,让全楼的人都向我投来了注目礼。 王二关切地问道:「九哥你可是身体不舒服?」 我这会儿是彻底醒了,当即脑补了之后的片段:我要是跟着她上了她的黑车,怕是二三十年之后江陵地动山摇,谢嘉他们已经胡子一大把,在王家的地窖里发现被捆得像是个肉粽子一样的我尚存一息,也不知道那会儿他们还记不记得他们这个师父。我整个人吓得都结巴了。「谢,谢某每逢天下大雨,便会气短胸闷。先谢过姑娘美意了,但谢某是真的不敢,不,不能坐车。」 临了看着姑娘家瞬间失落下来的眼神,补了一句,「谢某生性喜欢走路的。」 一把伞直接递到了我的眼前。「这怎敢……」 王二嫣然一笑,「九哥若愿意,送伞那天小妹在家以茶酒相待。」 横竖我是逃不出你的贼窝了是吧?!好在我眼尖,抓起不知道是谁带来的斗笠,往身上一扛,往她朝着我来的方向后退了几步,「谢某还有急事,这雨一时半会儿之间怕是就停了,也就先不在此地耽搁了……」 就在这时,忽然一人劈手从我头上摘下了我的斗笠,对王二姑娘说道。 「你是不是要借他伞用?」 王二姑娘尚且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劈手拿走了她手里的那把伞,在她顶上一撑,对我说道:「既然顺路,那我们走吧。」 从王二此人生平来看,也似是有点脾气心性的姑娘,但是毕竟我在此处,她不好和这横插一脚夺了她伞的人发作。王二忽然伸手拽住了我的衣袖,等我看向她的时候,她已经泪眼汪汪地看着我。 我不好拂开她,只能转向那个抢伞之人,「姑娘,这伞谢某不用,还请你还给王二小姐吧……」 撑伞之人定住了脚步,「你,叫我什么?」 「姑娘?」 她忽然转身,一个箭步走到了我的面前,将那斗笠一抬,几乎碰到了我的鼻尖。 九霄云天忽然劈下一道闪电,随即天雷滚滚,不绝于耳。我惊恐之余往身后退了一步。却没有想到那那年就失修的凭栏让我一仰而空,直接从二楼,不偏不倚,摔倒了地上的一个大水坑。 等着原本白衣如雪的我,一身是泥地从水坑里爬了起来,头顶几十副目光如炬,却渐渐在伞下那张明媚的脸外,渐渐模糊了下去。 「不是自封的本朝楚留香吗?」她在伞下笑着看我,「谢剑圣。」 「毕竟人老先老腿。」我揉着摔疼的后背,抬头看向她,「你若再多出现在我面前几次,谢某真的要壮志未酬,提前封圣了。」 她的一只小手递到了我的面前。「走吧。」 我没有去接那只手,而是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去哪儿?」 她没有答我,撑着伞擦过我的肩,向江陵城走去。我在她的身后,看着那只伞在她掌心慢悠悠地转着,转着转着,雨水逐渐淅零,东方的青天上,一道艳阳刺穿了万里的云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第21章 「到了。」 宁梓湘看着那朱门青廊,楼阁飞檐。长安大街是整个江陵最繁华的一条大街,而那宅子坐落在整个长安大街的正中央。饶她是青城山的大小姐,此时也看呆了。 我摇了摇头,「那个不是我家,转身。」 她听话得转过身来,脸上的神情直接僵在脸上。我家这边除了一个门,两边被左一个酒楼右一个当铺,夹在中间,那门上两个匾都看不见。若不是有人相引,怕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这个地方来。而此时,那门上还多了一条手臂粗的铁链子来,像是里面封印了个什么凶怪一般。 宁梓湘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拿了一串钥匙,去捯饬那铁链子上的三道落锁,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又连忙露出了一脸的假笑来。我一脚踢开了那拴着铁链的大门,给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来。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看着那空空荡荡的庭院和冷冷清清的屋子。 我指着那与门贯通成一线的长廊,「去后面玩吧,我换身衣衫。」 我这这厢衣裳脱了一半,便听见她一声惊呼,接着就看见她跑了回来,拽着我的袖子,手指着那后院,又指了指这里,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话来。我连忙扳着她的肩膀把她转了过去,「又耍流氓,赶紧转过去。」 我家这个正门像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一般,但是后院却有一条街那般长。江陵虽然不是穷乡僻壤,却又不是东京,这光是这地契贱卖一万贯钱,也许得有他的道理不是?不过很多事情的渊源,给她解释又很是麻烦。 我心里叹息,若放在旁人身上这般反应我也当作寻常了。你家可是成都府武林第一豪门,便是给我面子,倒也不用装得没见过世面一样。但是大小姐却看着我不注意,忽然抓了我那陷在了泥里的白衣裳,跑出了门。 等我更完衣裳的时候,她已经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怀里抱着我那脏了的白色衣裳,里面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动。我刚要开口询问,她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凑近了一看,也诚然吓了一大跳。 她怀里抱着的,竟然是三只肉乎乎的小奶猫,六双晶亮亮的眼睛盯着我,靠近了方才能听见其气若游丝的叫声。 我这些日子久不去后院,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钻进来的,便无奈地看了一眼大小姐,「你从它们妈妈那里抢来,也不怕它挠你。」 宁梓湘拿手指头拨弄着他们的小爪子,神色黯然,「他们妈妈刚被我埋了。」 也不知我家何处埋了一只死猫。不过这猫这么小的时候,哪里离得开妈妈?「你别说我狠心,但是它们兄弟姐妹几个,怕是养不活了,还是让他们随他们妈妈去吧……」 「你说这话它们会听见的!」大小姐瞪了我一眼,「你忙你的,我养我的,芋头被我捡回来的时候病得厉害,我都养她长大了。他们若真的活不成,我又不会来找你哭。」 我这才想起来,倒霉夫君的确和我提过宁梓湘小的时候有一只猫,可惜被残忍处决,心想我若不让她养,她怕是要学着猫妈妈在我脸上划上两道。「你这般有爱心,我自然没有意见。只不过我素来不喜欢猫儿狗儿什么的,你可以养在此处,只不过我就不能帮上什么忙了……」 宁梓湘目光如炬,「你怕猫吧?」 「怎么可能,你谢剑圣这辈子没怕过几样东西,传出去都得笑掉……」 她忽然抱着猫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拔腿后退了六七步,屁股还磕到了桌角。看着我疼得倒吸冷气,宁梓湘得意地冲我笑了笑,我扶着额头,还想着辩白一二。「不是我怕猫,是我觉得我会怕一些……没法相互理解的东西!你看,我说什么,它也听不懂。它走过来,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要给我一爪子……」 宁梓湘眨巴着眼睛,「那谢剑圣你怕我吗?」 我怕!我心里简直要狂吼出声。但是还没等到我作死地说出这两个字来,宁梓湘已经把我推出了门外去。「快出去忙你的。省得你之后和我抱怨,说我来得不合时宜,耽误了你的大事。」 宁梓湘看着我的眼神忽然奶凶奶凶的,「但是晚上要回来吃饭!」 想着我上次没回家吃饭,差点惨遭□□,只好满口答应。等我和郑子沅在东街碰头的时候,已经到了正午。郑子沅这小子从头到脚地打量了我一番,「你这明明坠了楼又掉进泥里,怎么此时还能红光满面?」 「哪里有?」 郑子沅抬了抬下巴,「沭哥儿已经在里面恭候了。」 还没等他说完,我已经气得一撩帘子就冲了进去,看着李沭那小人精在席上摇着扇子还有脸冲我笑,立刻就想着他连同靖哥哥背着我就把他爹的茶庄给卖了,当场就想把那天的火发完,可是嘴张开了,手抬起来,却也没有底气说出什么来。最后还是落在了万变不离其宗的一句话,「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赶紧去温书?」 「谢先生,书看完了。」 我瞠目结舌,书还能看完?就欺负我是个文盲是吧。而郑子沅那副神情,大抵是看着李沭的面子才没给我一脚,「你倒是听沭哥儿把话说完。」 我在他面前一坐,「行,我倒是想看看,你是为了什么又逃学。」 李沭将那扇子折了起来,推到了我的面前。「晚学整理了与此事相关之人的名册,替谢先生写在这扇子上了。」 我半信半疑地抓过了那只扇子,展开的时候,却也有些惊愕。李沭虽然说是名册,但是这一个个名字被他拿着蝇头小字,层次分明罗列其间。以我们家茶庄的四大金主,逐次扩散开来,更是标注了人与人之间的利害,所属,用一张网罗,将数十人涵盖其中。 我在江陵城总算是待了有几年,和各路江湖人士来往却不太多,这扇子上的名字也只有一半耳熟能详。至于李沭是怎么弄清这等网罗,我保守估计他这两个月的精力,也都没放在圣贤书上,因而我心中一半是愤懑,一半却是自责,「你这涵盖之人大抵八十有余,要我一个个去打探,总是来不及的。」 李沭笑道,「先生请将这扇子对着光来看。」 我依言对着窗子,发现扇子背面那些朱笔勾勒的批注和这些名字多有重合。好小子,你不去背你的论语孟子,做这等玄虚的东西,倒是兴致盎然。 但是如此这般,李沭心中所想便立时变得了然。我家的金主,各是朱金张贺四家,其中以朱家和张家,背后似有与江陵地下赌坊的往来,但其中带头查账的,则是家。而剩下的金家,依存的武林势力,反而是量剑门。而他家管事的那个金渐鸿,算得上是这四家里我最能说上话的,敲诈我家地契的时候,倒是来分了一杯羹,但是自从我回了江陵,就再也没见到那孙子的踪影。 郑子沅抻着脖子看了这扇子良久,「怎么说,擒贼擒王?」 李沭笑着摇了摇头,「郑大哥言之有理。只是此事疑点在于,贺家虽然带头查账,却很可能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我们若拿他家开刀,难免会打草惊蛇。」 贺家家家世清白,祖上还有两人皇榜有名,难以让人相信他们有什么后手,若我真的搬来什么靠山来,由他家首当其冲确实可以减少牵连。李沭指了指那扇子的左端,「不如先去对付那个「摆在明面的仇家」,也好稳住主使。」 我和郑子沅相互交换了个一个头疼的表情。这扇子上若真的有我们在江陵城「公然不对付」的,便是江陵城南的地下赌坊「盈水天局」。若要牵扯到往前的恩怨,怕是已经是八年前荆州擂外的事情了,毕竟我们三人靠着荆州擂赚来的三万五千贯真金白银,总讲究个羊毛出在羊身上。这厢事最后闹到我当时差点携家带口逃出江陵,还是荆聿循出了个面,总算是维护了撰风堂和盈水天局六七年的相安无事。若说这是盈水天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倒也不相信,不过若说让我和郑子沅跑去和他家掌柜对质,我又是千百个没有底气。 饶是郑子沅这小子一腔热血,此时也不免咂舌,「沭哥儿,真的就没有别的法子切入?」 李沭当年亲历此事,通我二人一样明白其中的难处,当下沉吟片刻,「若晚学推测的没错,即便是郑大哥所说的那个带头大哥真的存在,荆湖武林鱼龙混杂,他也没有本事事必躬亲。此人不拔,只会让剩下的人气焰更嚣张。更主要的是,此人若愿意收手,朱张二家缺了声势,我家起码可以先拿回房子来。但是我们也非一定要先啃这根骨头……」 我想了一会儿,「那我去写拜帖。」 郑子沅方才从李沭这里听见一点松口,原本喜上眉梢,此时也没想到我能有这般反应。「老谢你可想好了,盈水天局那位可是敢在老剑圣面前拍桌子的。」 他哪只敢在荆聿循面前拍桌子?我和李沭两人对视一眼,纷纷苦笑。 郑子沅自然看不懂我们哪里生出的默契,「现在动身?」 「青天白日,哪里有什么地下赌庄?」 自从我家地契被押,我担心旁人前来滋事,把家里的几个小孩儿一股脑塞给了荆兰庭,靖哥哥在那破了产的三个茶庄中间游走,而我好容易说通了几个关节,在我家这上了锁的房子里变卖家什。而今日回家之后,竟然发现庭院里传来几许炊烟,虽然知道这大概是大小姐在烧饭,或者是大小姐把我房子烧了,或者是两件事同时发生,但是看着看着,心里的惆怅,竟然就这么多了几分慌张。蓦然想到这个被我拒绝承认为「归属」的江陵,我已经沉沦徘徊了整整七年,若因此从新变得一无所有,让一切重来,究竟是个好的解决还是个坏的结局呢? 我推了门是没见到人,便一个人溜到了后院,拎了一桶井水,将自己锁在浴房里,咬了咬牙,一桶水顺着头冲了下来。 等到我那被一激之下几乎失明的一双眼睛重新看见光景,大小姐的声音,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我身后。 「谢剑圣?」 前庭东厢的浴房,只有能通过人脸一张大的通气口,里面昏暗,饶她是一只猫也看不清什么东西。而我大抵是被她一惊一乍地吓习惯了,慢慢地围着下身,转过身来,「有何吩咐,祖宗?」 她似是看出了什么,沉默了一瞬后,忽然把手顺着那个通气口伸了进来,在我的鼻子上捏了一下。 「我把你的鼻子先偷走,你若想要,就来抓我。」 晚风顺着我发梢上残留的水渍,沁入四肢百骸。我顺着声音步入庭院里,见到宁梓湘在院子背风的角落搭了个灶,空气中散发出小米和鱼肉的清香来。她正坐在一口大箱子旁边,哼着歌儿,忙着什么不亦乐乎。 我探头往锅里一看,用勺子在锅里一搅,有葱花和鱼肉便浮了起来。我凑到了她身边,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看着宁梓湘左手捧着一只碗,右手拿着一根被削成了半根管子的竹筷子,将那碗里凉透了的米汤一滴一滴地喂给在箱子里做窝的小猫。三只小猫,一只黑色,一只乳白色,还有一只橘红色。那只白色的尤其有点着急,嘴上嘬着米粥,小爪子还在半空中想要抓住她的手指,最后在两个兄弟姐妹身上绊了一跤。 我摇了摇头,「原来你叫我回家吃饭,吃的是他们几个的剩饭。」 她见我凑过来,眼神里得意得很,但是脸上却风轻云淡,嘟着嘴小声说,「知道你还讨没趣?靠我这么近做什么?」 「我来要回我的鼻子啊。」 宁梓湘举起了左手,手里比量的姿势,真的像是拿了一个鼻子一样,她举着那个「鼻子」装模作样地对着晚空看了看,最后狡黠一笑,塞回了自己的袖子里。 我笑道,「你也不怕它四处乱闻?」 「你还没抓到我,」宁梓湘低着头笑着,「我凭什么要把鼻子还给你。」 「今晚急用,算我借的。」 她眯着眼睛的时候像是一只偷了鸡的黄鼠狼,「谢剑圣,你刚才跟我撒娇?」 我无力反驳,「就是了,怎么的?」 话一出口我都有点害臊。谢九啊谢九,你这个老流氓活该被人害死,你家地皮被人撬了,房子被人上了封条,你今晚出了这个门,能不能手脚双全地回来,都不一定。你居然还有心情,和一个同你一个属相的小姑娘调情?只是那会儿的我也不知道,原来有一个相互喜欢的人,竟然是这样的感觉。不用担心自己进了一步会伤害到自己,退了一步又会伤害到她。我只是觉得,自己想要靠近她,想要听她说话,只要在她身边,说着什么话都觉得放松而宽心,做什么事都不觉得是逃避。 她扬了扬下巴,「那你晚上要用鼻子做什么?」 「下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第22章 郑子沅看着我二人来到城南集的时候,也不免搞不清情况。他先看着我,又看了看穿得漂漂亮亮的宁梓湘,竟然也不知道该问我们两个哪一个。 最后还是附耳于我,「这是你私用的,还是谈判专用的美女?」 我叹息了一声,「你要不,自己问问她?」 郑子沅清了清嗓子放开了我对宁梓湘说道:「恕在下冒犯,在下郑子沅。」 「我姓宁。」 说这有钱人都会被有钱人吸引,郑子沅忽然多了几分兴趣,「姑娘姓哪个宁?」 宁梓湘倒也坦诚,「小妹家住青城山。」 郑子沅当时脸色就变了,一把就把我拎到了一边来,我一边抚平他拽出来的褶子,一边对宁梓湘说道,「你先去旁边,把耳朵捂上。」 宁梓湘乖乖听话照做了。 郑子沅像是看了鬼一样地看着我,「她怎么那么听你的?」 若真的要解释起来,我多少有点心虚,「我骗她江陵是我罩的,如果她不听话我就把她扭送成都。」 「咱们今天按照计划,可是去唬人拆了你家的封条的。」 我笑了笑,「谢某现在一穷二白,无人可依,唬得了谁?」 郑子沅看我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但你可别忘了,南宫那人,断然不是个遇事好商量的善类。」 这个我自然比他还懂。南宫顼本人原本是南平国的世家之后,后来南平覆灭,南宫家才开始流落大野。七年前的荆州擂外的,郑子沅和我靠着消息散布,连续三次让「盈水天局」算错了赔率,让南宫顼这个开盘的赔进去了一万两白银的本钱,而我们两个反而靠着收了其同行,以及高额下注之人的回扣,赚了不少。而南宫此人对这件事的反应,则是在荆州擂四擂之争第九轮的时候,即我本人因为屡战屡胜,赔率低如谷底的时候,将我和李沭两个人绑架了去,自己则是压低了我的赔率引人下注,再对外高额押了我对手。 只不过我在荆州擂上每站五轮,便有一次机会找人代替,其结果相当于我本人。他算准我门庭冷落,却断然没想到,我们家那个万年睡不醒的江景谙,偏偏那天起了个大早,在城里慢慢悠悠地吃了个茶,逛了逛集市,溜达到我这一擂上来,就要因为我迟迟不来判我输的时候,他举手上了台。 江儿这小子,我纵然千般嫉妒万般艳羡,却肯认他为我们这一代的剑行最强。因而那天他随手帮我比划了几剑赢了擂台,困意上头又回撰风堂睡了。我这边兴着是命不该绝,被靖哥哥和棹渊给救了出来。而南宫顼此人,也因为绑架剑行选手留下了案底,从此和剑行之间不敢高调,二次折损更是让他元气大伤。后来我在东京发达,怕此人心有不甘伤及靖哥哥和我家的小孩儿,才慢慢假借各种渠道,时不时赔给他不少银钱去,只盼着一个两相安。 郑子沅见我不说话,觉得尚可一劝,「所以你千万别有什么奇怪的想法。如今他们家的大山主无妻无子,可就这么一个骨血相连的妹妹。这位真的就是青城山跑丢了那个正主儿,她要是有什么闪失,整个江陵都要被他哥一脚给踩平咯!」 我抬头看了一眼郑子沅,「宁氏一族,坐拥成都武林,中原十四分舵,麾下两千余人,多为后蜀御前好手之后。你说,如果谢某人尚且敢孤男寡女带着大山主那个离家出走的亲妹妹出入江陵黑市……」 郑子沅一脸诧异地等着我的下文。我则是一身轻松地伸出手,让跑过来的大小姐紧紧挽好了,「那我还怕他个赌坊老板干什么?」 郑子沅整整一张脸都写着「我看你能能浪到什么时辰」,他看了我很久,叹了一口气,「你的名帖,我给你递了,但今夜,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去。」 「我知道。」 郑子沅递给我了一只银色的发簪。 我装作淡然地开了个玩笑,「我又不是去赴死,你偏要这个时候向我求婚?」 「真不该去给这个么高级玩意儿,」郑子沅的眉头跳了两下,简直想拿那只簪子捅我,「这是南郷的「鹤唳蛊」,上面的珠子里藏着蛊虫,如果有什么意外,拿着簪子在手上扎一滴血喂给它,它会发出一种共振来。我在附近安排了十几个暗线,人人手里有一只这样的虫子,到时候收到这个信号,他们就能一拥而上,好歹捞你一条命出来。」 瞧着我这张嘴已经摆出来一个谢字,郑子沅有点不耐烦地制止了我张口,「当时坑南宫也是我的主意,谁知道现在你家能遭上这么个破事……这厢算我赔给你的,你提一个谢字,就算你不领情了。」 子沅这小子永远是嘴硬心软,我只好点了点头,「那敢情好。」 郑子沅斜了我一眼,「但是那些暗线,你得自己出钱。」 与其说是今夜我们求见「盈水天局」的大老板南宫顼,到不如说是此人自从我家遭了这件事来,一直在静观其变,等我送上门来。但是我此时尚且是想不明白,若想让他开口给我线索,我可能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来。 我二人驾轻就熟地混过了例常的搜身,坐在了此人的面前。四面环着冰槽,冷气蒸腾着白烟,倒也有几分诡异。一室之间总共有六个人,除去我和宁梓湘,我们两人斜后各站着两人,面前是赌坊的主人,侍立在他右手边之人蒙面颔首,一言不发。南宫顼眼神扫过我们二人,最后落在我身上。 「谢剑王,你倒也有脸来找我。」 我叹息道,「谢某如今举家流落街头,哪里还有什么脸不脸面的说法?」 「既然郑子沅那个小子拜帖上说了,那余家也不和你客套。」 南宫顼靠在椅子上,揉着太阳穴,「朱奉衡和张掖来找余家的时候,给我开价,但凡得手,便分我两成,余家算了算,大抵是有一千贯那个样子。虽说也没几个钱,但是得罪剑行上,我也是个惯犯,就当顺手捞一把。他们毕竟找余家在先,你若想让我反了他二家的水,最好给我报个数字。」 尽管此人与我有过节,而且也和我家此时景况脱不开干系,但是我从心底不厌恶这个人的原因,大抵是这个人就事论事,有一说一。当年绑架了李沭扣了我,目的明确,就是要我次日去不了荆州擂,但凡吃了他的吐出来,便愿意不再节外生枝。对付这等人,只要报价满意,便好相与。「要不尊驾开个价?」 「近日并无仇,就按照行里的规矩。」南宫顼眯着眼睛,「三倍。」 我不知道这南宫顼究竟是不是在唬我,但是看在他既然接待我,就是接受反水这个方案的。不过如果他所言不虚,光是朱家和张家就会要一举分走五千贯,还没算贺家和金家这两个债主。总和着算来,不卖了我家地皮根本还不上。而我家地皮一出,这租地的钱,不仅他们自然有很大自主,便是按照江陵的市价,也是天价。最后我肯定要不起这个房子,还需得举家灰溜溜地搬出去。但是一时之间,我不敢赌他南宫顼就是这背后的「带头大哥」,如果不是,我终究囊中羞涩,这三千贯到底是花得不划算。 他见我犹豫,「谢剑王是真穷,还是和余家装穷?你四年前可是给撰风堂买了半条长安大街,区区三千贯都拿不出来?」 我知道他在探我的底牌,不敢正面回答,「朱家和张家在我家的投入不多,若我家三家茶庄按照破产出手,按照合同他们总共只能取回三千贯钱上下。若拍卖我家地契来填补我家茶庄的窟窿,那钱还是进了茶庄,他们拿到手上的只能更少。尊驾如何觉得自己只分得区区两成,就能拿到一千贯?」 南宫顼冷笑一声,说道,「这一千贯是余家向他们的要价。既然他们找上了我,就该做好与虎谋皮的心理准备。」 我心里一冷,这不就是所谓的恶性循环吗?朱家和张家根据投入,破产处理,他们拿不到大头,他们若想从中捞一笔,就需得借助一方势力,逼我出手地契。若真的只有「盈水天局」一家要置我于死地,侠义道出于我为他们做事多年的情面,不能袖手旁观;万不得已,凭靠着梁三的面子,我的故友也不至于看我被逼死。但是,此时不折了「盈水天局」和朱家张家的牵连,他们还是有底气要动我家的地契来补窟窿。 我静静地看着南宫顼,「谢某没法许给尊驾三千贯。」 南宫顼眼睛扫过宁梓湘,对我道:「这姑娘水头不错,可以用来抵押。」 「怎么一个个都来如此这般?」我轻声叹息道,「人家活生生一个人,也不先问问人家愿不愿意用来抵押。」 南宫顼来了几分兴趣,看着宁梓湘,「姑娘你乐意做抵押?」 宁梓湘摇了摇头,指着我说道,「本小姐可是他私用的,不是谈判用的。」 南宫顼轻笑道,「那等谢剑王乔迁新居,南宫定然赶去随礼。」 「倒不是谢某拿不出这三千贯,」 我故作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只不过谢某想不明白,尊驾何德何能,让我拿这三千贯真金白银,交尊驾这个朋友。」 我这话音一落,南宫脸色微便,我身后就传来了拔刀的声音。以风声判断来路,这一刀出手意在威慑,而不是要取我性命,只不过他们所取之人不是我,而是宁梓湘。我是剑行之人,出于江陵的礼仪,搜身的时候也没有拿走我的佩剑。此时,我的手已然按在了剑上,却听见耳边一声娇斥,「都别动!」 我回首看去,只见宁梓湘忽然长发披散,那束发的红绳勒在了手腕上,细看之下,其中藏着一串珊瑚色的珠子,宁梓湘看向场上那四人的眼神里像是含着闪电雷光。她冷然说道,「三瞬之内,我能连发出七十二枚「蚀骨煞」,你们猜,凭着你们两个的本事,能不能让你们主子一颗珠子都吃不到?」 在武林里,有几样不祥之物总是人尽皆知的,就包含着青城山的「蚀骨煞」。虽说像个珠子,却是以暗器的手法打出去的毒物,遇血即溶。每中一颗蚀骨煞,便有五年之期,年年会在中招那一日疼痛难忍,非其解药「还情丹」不能纾解,非忍耐超强之人少有不自尽者。 但是南宫顼其中的一个手下,尚且没有意识到比这蚀骨煞更严重的一件事。「你这女人若真敢出手,还以为自己在吐出解药之前,能离开吗?」 南宫顼冷笑道,「若不放她走,还想要解药……怕是要她哥哥亲自来送了?」两人这时才恍然大悟,也不知此时该进该退。 南宫顼挥手示意他们二人退下,瞥了一眼我,说道:「能让青城山的大小姐能带剧毒、江陵剑王挂着佩剑出入,看来盈水那搜身的一环,还真是形同虚设。」 他眸子一转,从脚到头地打量了一番宁梓湘,「但你吓不到我。」 宁梓湘手里紧紧攥着发带,目不转睛地看着南宫顼。 他手指一伸,指向了我,「这个男人,从现在开始,就是咱们两个之间的小秘密。你的珠子不沾我,你的哥哥自然也不会知道……你是他专用的。」 我心里叹息,到底还是老江湖,几个大小姐也玩不过他一个。 南宫顼冷笑道,「怎么说,谢剑王?你莫要和我讲,你今天的计划,就是这位千金小姐,往余家身上打几颗蚀骨煞,逼我不掺和在其中?」 我苦笑道,「谢某在这狗屁大小的江陵,也不过就有个躲在女子裙子下面做个江陵锅王的名声罢了。若偏要硬气一回,怕吓到尊驾。」 「哦?」 「要我说,朱家张家那一千两,尊驾还是得要着,富贵险中求,他们既然找上了你,总不能这么点东西都不敢赌。」我对南宫顼说道,「但是我还是想和尊驾赌一局,谢某若赢了,那就请尊驾和我交个朋友。」 南宫顼忽然抓起手边一个铜酒壶就扔了过来,我微微侧身,刚好躲过。 他笑得狰狞,「你们几个剑行混账让我开盘赔了一万贯,余家为人,尚且还有几分记性。况且如今你谢九家道破败,你便是拿自己一条贱命下注,我还不稀罕和你开这局。」 「谢某区区一条贱命,怎么敢在尊驾面前卖弄?传出去了让人说我下不起注,逼赌于尊驾。」我笑了笑,「久闻尊驾黑市上人脉消息应该还都不错,所以想给尊驾相个物件,不知能不能入尊驾法眼。。」 「是又如何?」 我弯腰捡起那落在地上的铜壶,忽然向上一抛,在那一瞬间,我拔剑出鞘,迎着那铜壶落下来的地方便是一斩,随后剑身一翻,将那被斩成两截的铜壶接在了剑背上,而那残存的美酒随着剑的凹槽缓缓注入我案上的酒杯中,而那雪亮的剑身没见到半点的残损和卷刃。 妈的,东海的玩意儿,完美到简直气死个人。 南宫顼那两个护卫,这时候方才想得起来拔刀。而南宫顼此时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容你们两个在这里班门弄斧?滚出去!」 我的衣袖质地很好,价格也不算便宜,但是我用它来拭这把剑上的酒渍的时候,还是很小心。「这东西也算得上是一把「屠龙刀」了,不知道尊驾敢不敢收。」 南宫顼眯着眼睛看那把剑,「它叫什么名字?」 「青离。」 我的掌心缓缓划过剑背,「东海剑魁姬无夜的获胜赠品,假一赔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第23章 在场之人中第一个懵了的是大小姐。毕竟去年我们在江西,她大抵是亲眼见过白娘娘把这剑传给了我,也明白就白娘娘那个脾性,要是知道我拿让这把剑流落黑市,怕是会亲自跑到江陵来将我打杀。而她这份惊诧被南宫顼收入了眼底,他狐疑地看着青离。 「且不说它是不是真货,谢剑王又如何能拿到这把剑?」 「尊驾可听说,谢某赢过一次东海姬无夜?」 饶是南宫顼不是剑行之人,提及这件事情也微微皱了皱眉。人道是上一代的剑行第一荆聿循,一生最为人道的一战,不是赢了哪方武林豪杰,反而是在而立之年,洛阳擂上输给了十六岁的姬无夜。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四年前的荆州擂,荆聿循一意孤行要先以十五场车轮大战论出四方擂主来。而我这么一个外乡人,带着这么一个战绩跑到荆湖北路的地盘来,难免为人相议相忌。 南宫顼沉吟道,「似是有此风闻,不过姬无夜一双生灭手出神入化,唯独在少年的时候惜败于全盛之时的杨尽,而余家倒是好奇,区区一个荆州擂便能让人探了你的底,你如何年纪轻轻就能赢得了当今的天下第一?」 「谢某一个学剑的,借我八个胆子,都不敢和「天外天」拼掌力。奈何那位阁下偏偏轻敌,要和我比剑法。」我笑了笑,「那谢某就不敢输了。」 南宫顼托着下巴,似是多了几分兴趣,「你就凭着这个从天下第一手里赢了它?既然有了这「青离」,怎么荆州擂上没见阁下用此剑?」 我叹息一声,「因为,谢某怂啊。」 「怂?」 「谢某那个时候在给梁三先生打工,而梁三先生又是荆聿白老大的党羽。剑虽然赢到手了,但是谢某区区一个未来侠义道武林盟主小弟的小弟,哪有那些身家底气被东海剑魁赠剑?正好赶着我师尊浔阳郡主生辰,谢某就替那位阁下,把青离送给我师尊了,也好落得一个孝顺的美名。」 南宫顼道,「所以,谢剑王拿着你师尊回赠给你的剑,来下注?」 「南宫掌柜如果听闻过我师尊的脾性,大概就明白,这一局谢某有多不敢输。」我轻声说道,「而谢某又多想交尊驾这个朋友。」 「看你还能油滑到几时。」 南宫顼放下了架着的一条腿,身子微微前倾,「不过这剑从造价到渊源,大抵都比我这个朋友来的珍贵,你我若同时下注,各执一半的概率,让旁人听了去,说我欺负谢剑王。所以,我为了足下那把剑,愿意添一点彩头。」 我等他的下文,「还请尊驾明示。」 南宫顼挥了挥手,身边立侍之人转身出门,不一会儿,取来了一只雕龙画凤的琉璃匣子。我笑道,「尊驾这匣子真是精巧,倒是让人好奇,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才不至于有买椟还珠之嫌。」 南宫顼和那侍从换了一个眼神,那人手一翻,便将那琉璃匣子打了开来。在看到那匣子里装着的六枚和田玉钱的时候,我几乎脱口而出,「这么多?」 宁梓湘见我忽然失态,甚是不明白,偷偷拽了拽我的衣袖,问道,「这玉有那么值钱?」 我苦笑道,「这一枚玉钱本来也不值钱,论造假,卖不出五两纹银。只不过贩夫走卒的一条命,值这枚玉钱;王侯将相的命,却也值这枚玉钱。」 宁梓湘想不明白,「这一枚玉钱怎么换一条王侯将相的命?」 「自然是拿给衔玉宫的生杀官了。」 不过他家这些年就取了吴越那个降国之君的人头,南唐军前杀过一个,再就是几个农民头子,也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南宫顼微笑道,「可惜去年韩族在琼瑰翻了车,世人都在赌这整个生杀行,怕是十年之内要以衔玉宫马首是瞻。」 万万没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这一夜里,我俩居然成功毒奶了差点顺理成为昆仑第四仙宗的衔玉宫。也就是一年的光景里,这群刺客也不知是收了多少颗玉钱,作死端掉了昆仑三宗之一「南郷」。藉由此事,韩族那个后来被封为「东海刺客之王」的韩寻带着他那个「藏水剑宗」师弟韩迢,将整个衔玉宫追杀殆尽。可怜了南宫顼和我手里拿的这六颗玉钱,生生从千两纹银,贬值成了铜钱五贯,却也从此在江湖上绝了版,多了些收藏的价值。 不过这都是后话。我看着那六枚玉钱,低声道:「可惜谢某这个人友善纯良,双手干净得很,尊驾加不加这个彩头,和谢某也没什么干系。这是不知,这玉钱形同铜钱,足下是要和我关扑?」 所谓关扑,是时下流行的一种市井□□,其精髓在于以小换大。比方我一枚铜钱,却想和卖水果的换来价值一百多文的橘子,便可以与其关扑。以二的七次方算,掷出七个背面,即七纯的概率,便是一百二十八分之一,我便能拿这一枚铜钱换来一百多文的橘子。但是此时我和南宫顼都下了注,他的彩头也不便宜,便需得问清楚,这东西究竟要怎么玩才好。 「玉钱有六枚,同时抛掷,同时开面。猜纯分先后手,谁先猜对两次,便算谁赢。庄家听了闲家的枚数后,可以换数一次。你若赢了,这六枚玉钱,都是你的;若是输,那余家这六枚玉钱,也送谢剑王一个,可还算公平?」 「尊驾不怕,谢某输了还想赖着自己一把剑,反而去收买了尊驾性命?」 「那谢剑王最好把这些玉钱,都赢了去,毕竟那三倍的规矩,是个江湖惯例,可不是我盈水天局一家的主意。」 我把剑收入鞘中,往我们二人中间一推,「不知我二人之间,如何坐庄?」 「骰子。」南宫顼道,「各执三枚,点数大者,当轮坐庄。」 「尊驾手下荷官,个个身经百战,谢某怕是得回家练上十年,才敢匹敌。想来着六枚玉钱,不会是经我手来决定抛掷,因而尊驾若有能力里通外合,定然能猜对三枚以上,我纵然有本事在自己坐庄的时候都猜对,也难逃一死。」 南宫顼笑道,「足下若觉得我会出千,便只能加注。」 我叹息道,「我那剑,终究是个身外之物。关扑一场,总不至于典儿卖女。」 「这位宁家大小姐,不说身上带了七十二颗蚀骨煞吗?」南宫顼仰了仰下巴,冷笑道,「谢剑王若输了,肯当场吃一颗,还了你我四年前那一箭之仇,我都给你先手。」 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想着那蚀骨煞厉害在一个毒瘾上,不仅五年可化,更是不要人性命,而吃了这蚀骨煞让南宫顼解了气,我们之间的芥蒂自然会稍有解除。当下就想要答应下来。可就在我张口之前,宁梓湘忽然站了起来,大声道:「你们赌你们的,岂有拿旁人的东西下注之理?南宫老板莫不是当那蚀骨煞是瓜子杏仁,你说想吃就能吃,本姑娘就算是有七百二十颗,还不想给呢!」 南宫顼笑着看了看大小姐,又看了看我,忽然大笑道:「有佳人心疼,还真是教人艳羡。那没辙了,给谢剑王骰盅伺候。」 我看着我面前的三个骰子,在掌心掂量掂量,倒不觉得其中有诈,苦笑着着看了看宁梓湘,低声叹息道,「你说你,就不是不懂得变通。你给我一颗瓜子杏仁啥的,就说是蚀骨煞,我届时吃了,假装中毒倒地,不就结了?再说,我六轮先手,还不一定输呢。」 宁梓湘一把将那骰盅抢了过来,冲我眨了眨眼睛。 我顿时明白了。唉,反正已经是舍剑陪君子了,陪个佳人也就当是顺便了。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进来了四人,扛着一只鼎,端到了我和南宫顼中间,鼎中呈着水。南宫顼冷笑道,「谢剑王,既然你下的注不算微薄,认真自然是要认真的。不过事先挑明,余家虽然不情愿交你这个朋友,倒也没那么喜欢你这把屠龙刀,随便同你玩玩而已,若让余家发现谢剑王你在我面前出千。」 他手指了指那鼎,「余家煮沸了这一锅水,把你炖成汤。」 我面露讪然,连连点头称是。 立侍于南宫顼身边的人,蒙上了一双眼睛,将那琉璃盒子里的和田玉钱投入鼎中。忽然按在玉石的盖子上,反手打出一掌去。其力借水而走,玉钱击打着铜鼎的声音不绝于耳,须臾之间,他抬手一震,六枚玉钱出水,却在我瞥见其中正反之前,回落在了琉璃匣子中去,重新被盖上了盖子,四平八稳地放在了案上。 但是此举之下,我居然有了个意外收获。只是我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南宫顼,终究是没作声。那立侍之人声音低沉,「请二位掌柜掷骰子定庄。」 南宫顼看了看差点把骰盅拿反了的大小姐,笑道,「这筛子,就由在下来陪这位佳人。免得旁人听了去,说我南宫顼开赌坊出老千,欺负青城山的暗器高手。」他说着,那筛盅信手一抛,看也不看,就立在了桌子上。 我苦笑道,「尊驾这般信任手里的骰子?」 南宫顼听出我的话外之意,「我虽然不愿意交你这个朋友,却也没那么喜欢那把剑。」他抬头看了看仔细晃弄着筛盅的大小姐,「姑娘摸出门道了?」 宁梓湘重重地点了点头,「开吧!」 在她揭开筛盅那一瞬间,我吓得差点把桌子掀了。我讪然地看了一眼南宫顼,叹息道,「尊驾要不要来检查一下这骰子……」 南宫顼也愣了一会儿,忽然大笑出了声,开都没开骰子,就放把骰盅放到了一边。宁梓湘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这个还算大吧?」 你觉得呢?你扔了三个六出来!敢情你就来跟老板专门玩一场,你若是去楼上赌上一晚上,走之前,你用哪只手掷骰子,这赌场怕是就要剁了你哪只手。 立侍之人声音里没有一点波动,「谢掌柜,请。」 从零到六,有七个可能,各个均等,我所能做之事,就是在南宫顼猜对了两局之前,从他的反应里推断出他的胜算。只不过南宫顼久经沙场,我便是拿了先手有一次机会换枚数,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有胜算。「三纯。」 南宫顼神色如常,三息之间,轻轻吐出了两个字,「二纯。」 立侍之人问道,「谢掌柜要改吗?」 南宫顼眼神也投向我,我皱了皱眉,「不改,就这个。」 立侍之人眼神扫过全场,将那琉璃匣子打了开来,款款道:「南宫掌柜,一局。」 我的眼神扫过房间的各个角落,若说有反光镜围在四周?倒也没看见,若说这荷官和南宫顼之间对过什么口号?但是此人蒙着眼睛,若非对声音的察觉天赋异禀,如何能确认反正?南宫顼手上还是会一点功夫,祖辈还是崆峒正宗,便是随意玩玩,到头来输了总归要丢一枚珍贵的玉钱,怎么至于随手抛掷? 宁梓湘那眼神简直想要杀死我,「本姑娘内力都要用光了,你怎么还猜不对呢?」 扔个骰子还要用内力?也是,毕竟暗器行家,这一身的本事都在手上。我揉了揉她的头发,「胜败兵家常事嘛,下次给我个小数。」她受用地哼了一声。 南宫顼冷冷地着看向我,「谢剑王心还真是大。你既然料定我有串通,还敢给我先手?」 「谁知道呢?」我笑了笑,「可能是我也不太喜欢那把剑吧。」 等到立侍之人重新洗好了六枚玉钱,宁梓湘也开了盅,我看着那三个一,心里微微苦笑,也不知道究竟是我和南宫两个谁在作弊。 南宫顼说道:「五纯。」 我皱了皱眉,「这么大?」 南宫顼淡淡道,「有什么不一样吗?生了五个背面,便会有一个正面。」 我端详了他一会儿,「四纯。」 南宫顼摇摇头,示意立侍之人,「开吧。」 宁梓湘屏住了呼吸,等着那人公布结果,就在她听到「谢掌柜,一局」的一瞬间,忽然把我扑在我脸上啃了一口。我简直不知道该脸红还是脸白还是脸青,赶紧推开她,抹了抹脸上的口红印子,把她推开到一边,「不像话!」 南宫顼从神情上看,似是也没想到我猜中了一局会有这等待遇,嗤笑一声,「有趣有趣,谢剑王如今一穷二白负债累累,真是为了家里的事操碎了心。余家有一计,不如你嫁到青城山,给他家大山主做个压寨姑爷,自在清闲,岂不逍遥?」 我看着他,苦笑道,「尊驾要是觉得这般有意思,明年我就重新办荆州擂,捧尊驾为江陵剑王,您看看,是不是日日有这等艳福齐天?」我这话虽然是说给南宫顼的,但是眼神到底还是不自主地看了一眼那立侍之人。 南宫顼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宁梓湘,「姑娘这次,是打算来个大,还是来个小?南宫也做个准备什么的?」 我从宁梓湘手里把骰盅拿了过来,「听天由命一把,如何?」 我们两个同是开了筛盅,我这厢事是真的听天由命了,但是南宫手里却掷出了三个五来。他看了我一眼,叹息道,「谢掌柜,这轮过去,你的剑兴着就没了。三纯。」 「五纯。换吗?」 南宫顼定睛看了我一眼,「换,四纯。」 我对那人说道,「那就看看,是不是四纯。」 立侍之人打开了琉璃盒子,抬头看了看我二人,「此次平局。」 宁梓湘垫着脚尖看了看那琉璃匣子,惊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我笑着问道:「六纯,是吧?」宁梓湘重重地点了点头。 南宫顼的脸上忽然阴云密布,我低着头,「尊驾根本就不想要那把剑,也不稀罕手里的玉钱,我看尊驾就是想煮了我。」 南宫顼冷笑道,「谢剑王这会儿倒是灵光了。」 「那尊驾就猜猜谢某怎么出千吧。」我把筛盅给了宁梓湘,「帮我来个大数。」 立侍之人已经重新洗了玉钱,等到两个人开了盅,宁梓湘微微尴尬地看了我一眼,我笑了,「内力用没了?」她掷出了两个六和一个一出来。我抬眼看了看南宫顼的牌面,倒吸了一口冷气,还真是险啊,居然加起来正好比南宫多一。 南宫顼道:「那谢剑王请。」 「三纯。」 「二纯。」南宫顼瞥了我一眼,「换吗?」 我低着头,微微沉吟,「要不然,换一个,五纯吧。」 南宫顼大抵看出我的神色不对,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尊驾不是也不想赢吗?」我抬起头,「你赌了整整六块衔玉通宝诱我出千,到头来,我若这局不改,应该就是我赢了吧。既然尊驾这么想交谢某这个朋友,我总不能拂了您的美意。」 立侍之人打开了琉璃盒子,颔首道:「南宫掌柜胜。」 南宫顼厉声道,「结果是什么。」 那人淡淡道:「三纯。」 「放屁!」南宫顼忽然将面前那案一掀,「荆州擂前擂后,你这剑行流氓都敢作弊。我既请了此人前来,是料定了他不会同你沆瀣一气,你从上一局开始,就似是知道结果来试探我。来人,生火,给余家煮了他!」 四面八方顿时涌进来了十余个人,其中还有自从荆州擂开始的老面孔,想来都算得上是好手。宁梓湘已经要伸手拔下那藏着蛊的簪子,我则是按住了她的手。 「谢某是江陵剑王,不是荆州赌圣。」 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那侍从打出的虽然是掌法,但是其中藏着的剑气走势,谢某不用三次,就能嗅出来。靠手掷出来的骰子若不算出千,那用鼻子闻出来的反正面,也算是正大光明吧。」 南宫顼一张脸立时僵在了原处。「那你……」 何必让赢?「世上哪有赌光了人家的东西,还逼着人家做你的朋友之理?」 我捡起了青离,缓缓抚了抚剑的脊背,终究将它稳稳地放了下来。 也不好说,或许我是真的不怎么喜欢这把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第24章 说来我认得的人里,喜欢猫的绝对不止大小姐独一家。先不算某个抱着猫的老变态,左长祈家里便是「妻妾成群」。每次进他堂屋,他养的那群主子像是一屋的云彩一样,上蹿下跳,我往常都是先打上三个喷嚏,再考虑一下如何下脚。只不过和在我家住着的这些野猫不同,左长祈家里供着的那些主子,都是些专门用来赏玩的贵种,花色斑斓身体柔软,眼睛里像是藏着星辰大海,也因左长祈自有银钱让它们活得比公主还舒服,常令我感叹人不如猫。不过他家这些猫由于娇生惯养,又蠢又懒又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再加上左长祈和我不常在他家中见面,这些猫儿转头就会忘了我是谁。 但这样对我也好,我骨子里还是爱不起这种行事诡异的动物,我与这些主子们也能做到互不相干。但是只有一只除外,此猫毛发旺盛精力充沛,足足有十三斤重,奔跑起来像是一只软毛肥猪,还有个讽刺的名儿唤作「赵飞燕」。我每每坐在左长祈屋里,赵飞燕必然跑来拿她的肉脚来踩我的脚;我每每躺在什么地方,赵飞燕必要跳到榻上踩在我胸口上,疼到我当场断气。可是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还是我溜到左长祈家里来醒酒兼带着逃应酬,那一晚上我过得是头昏脑涨,半夜出去起夜一回大抵是门也没阖上。等到我觉得这头疼微微缓和,天已经亮了,但是我睡意沉重,仍觉浑浑噩噩,因而当我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脚边,隔着被子踩来踩去的时候,我只道那是鬼压床,挪了挪脚接着睡了过去。 然后我的脚趾就被隔着被子被什么东西,「咔」地咬了一口。 宁梓湘盯着我,「难道是左大哥咬的?」 「你有没有仔细听前后文?当然是赵飞燕啊。」神他妈左大哥咬的! 宁梓湘把三只小猫从箱子里捞出来放在地上放风,自己则一边晾着煮开的羊奶,一边削了新的竹管,「明明是我来捅你的被子叫你起床,又没放猫咬你,你叫那么大声做什么嘛?吓死我了!我要是赵飞燕,我这辈子都不理你了。」 的确,赵飞燕后来好长一段时间,见我就躲。我心里不平,明明是你一大清早跑来吓唬我,反而成我叫的声音太大吓到了你,你这骨子里不会也是只猫吧。但是我一把年纪了,睡到一半突然以为自己被猫咬了脚,抱着被子就缩到一角直喊救命,也不得算光彩。我一边闷头喝着他们三个祖宗的剩饭,一边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们三个在高高的台阶的边缘来回试探。既怕他们想不开就要往下爬,又怕他们几个想明白了,冲我过来。 而宁梓湘「喂」了一声,才把我从晃神里面叫出来。我问她哪般,她也不和我说,只是笑,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在我嘴边揩了一下,「你脏死了,糯米都吃不到嘴外面。」又在我唇上抹了两道。 我斜了她一眼,直接咬住了她的那根手指头。 宁梓湘一双眼睛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你,你干什么?!」 我咬着她软软的手指,咧出了个油腻的笑容来,「要不要我帮你舔干净?」 我眼睁睁的看着她脖子上的红晕逐渐蔓延到脸颊又蔓延到耳朵,平时人前人后对我上下其手那万千个胆子,此时也不知道哪儿里去了,竟然连手指头都忘记从我牙里□□。她一双眼睛水汪汪地垂着,小声说道,「快松开啦,你流氓死啦!」 自愧不如,自愧不如,我再流氓,也不敢对你霸王硬上弓。虽然出于某种人尽有之的变态心理,我实在是享受这种时候,但是我到底还是松开了牙,临了耀武扬威地看了她一眼,「你以为呢?」我本来就是流氓。 大小姐忿忿地看了一眼地上地上爬的三个祖宗,指着其中最活泼的那个白色的,「糯米,你就看着他欺负妈妈?快去咬他!」 糯米却在地上打了个滚,一双蓝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们两个。 我在一旁笑得肠子都要抻直了,她瘪着嘴看了我很久,忽然眼中精光一闪,猝不及防,青天白日之下,她忽然把我按在地面上,一口咬在了我脖子上。我头壳触地,直接撞了个头昏眼花,击地求饶。不过一会儿,宁梓湘便从我身上轻轻巧巧地爬了起来。我本来以为是她良心发现,结果爬了起来眼神清明,便看见靖哥哥和郑子沅瞪着四双眼睛站在长廊的另一边,而大小姐抱着猫箱一溜烟已经跑得没影了。 郑子沅看了看脖子上有一圈牙印的我,又看了一眼在一旁悠然喝茶的靖哥哥,大抵是觉得他夹在我们中间,像是个急死了的太监,到底还是开了腔,「老谢你是不是嫌你们家死得还不够快?」 「真的是大小姐她先动口的……」 郑子沅被我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气到上头,「我管你俩谁先动口!贺家手底下的人已经在暗查你在东京的产业了,姓金那混账东西到现在也不敢露头。谢掌门倒是还有心情风花雪月……」 「他们去查东京了?反正我那些玩意儿全都扣在左氏。贺家再张狂,惹得了他俩?若能借刀杀人,我反倒是清闲。」 「那两个姓左的肯救你,你还至于到今天这般田地?你算算距离你给出交代还有多少天?你还来不来得及搞定他们所有人?你要是算不出来,那就直接去算算你把自己卖给青城山能拿多少钱得了。」郑子沅看了一眼靖哥哥,「华兄你也不说他两句,就这么宠着他!」 靖哥哥轻轻一笑,「两情相悦的事情怎么拦?再说,掌门又不是不作为。」我闻言笑嘻嘻地点了点头。 郑子沅转脸看向我,「昨夜你和南宫,谈得如何?」 我大抵把昨日的经过,和南宫顼给我提供的消息讲了讲。 靖哥哥叹息了一声,「冰冻三尺非一夜之寒,借着采买中饱私囊这种事,各家皆有之。只不过文倬的叔父跟随在下的旧主多年,我从前开始就不疑有他。这五六年里人来人往,不仅外患不除,让内忧把茶庄渐渐掏成中空,也是在下的失职。虽说覆水难收,不过既然有了消息,能和此人当面对质,在下求之不得。」 我看了看他二人,「这个易文倬还是要找的,不过当然没有对质这么简单。」 郑子沅托着下巴, 「怎么讲?」 「南宫这人的思虑素来深沉,他若不知道是谁在这四家背后撑腰作梗,联着讨伐我家,断然不会因为稀罕这一千贯铜钱儿,插手此事。他是个生意人,我手里开不出好的价格,他自然也明白,我没指望着谈上一夜便能交上他这个朋友。不过谢某倒也算不得是全无身价,各退一步,他大抵能勉为其难告诉我想知道的。」 「把一个收了好处做假账的账房丢给了你,也算是你想知道的?」 「他虽然给了我个没用的账房,但是却给了我一点贿赂。」 我把那玉钱从袖中掏出,摆在了桌子上,「南宫混得那个场子,比旁人都讲究左右逢源。他既然不肯明说,自然是我这头轻微,开罪不了那四家背后的所谓带头大哥,而若他什么都不曾给我,又何必拿这个封我的口?」 郑子沅沉吟道,「老谢你会不会把这个人想得太好了?可别到时候你们单枪匹马杀到楚家,再落了什么把柄在人家手里,直接把你们几个一网打尽。」 我叹了口气,「我虽然信不过南宫顼,倒是也明白以他的厉害,对付一个楚家这种小门小户,断然需不要借我的手操刀。但是你这个顾虑来得再正常不过,现下我也不知该不该动。」 靖哥哥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到了此时此刻,好的坏的,不过就是搬家到江陵别处,和搬家到江陵外的区别,不是吗?」 他望了我一眼,「搬就搬了,我都听掌门的。」 我瞅了他一眼,「听我的?那你们还背着我卖茶庄?等忙完了这厢,回头你和你们两个算账!」靖哥哥笑而不语。 郑子沅瞧着我二人眉来眼去的好不默契,自知也劝不了什么,我三人便当下商量出了个对策来。此时赶巧不巧,正逢楚家老爷子办六十大寿第三天,家里办了流水席,门口水泄不通。而这楚家二掌柜就是他那小儿子给父亲贺寿,自然逃不出这局。 但我们三个在江陵终究还算是有名,总不至于三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老年人像个贼一样潜入楚家。不过终究是一没收到请柬,二没拿到拜帖,光天化日之下如何造访?郑子沅瞅了瞅我,「老谢,你还有么有什么宝贝?拿出来做敲门砖!」 「你当我撰风堂屠龙宝刀点击就送?」我瞅了瞅这家徒四壁,「我那车卖不出去的红豆斋旧衣服,加上几十张打折券算不算?」 郑子沅捂着脸摇摇头,我问郑子沅:「吃喝玩乐大会的荔枝还剩下多少?」 郑子沅叹息:「剑行这群人是真的不客气,昨日我出了城南回去照看了一番,结果那两车荔枝都见底了。」 靖哥哥想了想,「先室曾经留了……」 郑子沅同我疯狂摇头,李沭他老娘的嫁妆都危险了,你老婆的遗物你自己收好! 正当我们几个正头疼的时候,大小姐忽然飘然而过,只是这时「菱角」在她怀里不经意地叫了一声,我们几个目光都转向她,她尴尬地冲我们摆了摆手,正准备接着飘走,忽然被我叫住了。 「你……会跳舞吗?」 、、、、、、、、、、、、、、、、、、、、、、、、、、、、、、、、、、 「你昨夜不是还说,她什么都听你的吗?」 「她一个武林世家的千金大小姐,我就随便一问,哪里知道她居然真的会跳舞?」 「得了吧老谢,我看你就是有命没地方花了。」 我们三个坐在量剑门门主夫人门外的庭院里等着梓湘更衣,郑子沅看我的眼神仿佛是在对待一个尸体。「你要是早有这个主意就提出来给我啊,我帮你在江陵请个乐舞班子也没几个钱。你说万一她被当成姬妾,被楚家哪个老爷少爷看上了,你是送啊还是不送啊?」 我觉得我已经是一个尸体了,我把自己打扮成个姬妾送他们总行吧? 自打我这脑子抽筋问了宁梓湘这么一句,大小姐那瞳孔简直像是猫咪见了强光一样拧成了一股。 「柘枝剑器菩萨霓裳采莲……你问的是哪一个!」 那一瞬间,真是现场演绎什么叫做覆水难收。结果这本来我们三个打个配合着劝上一番,大小姐恐怕也会以「不愿意耽搁我们正事」这种懂事的理由乖乖,呆在家里撸猫。但是谁料我撰风堂的大门,人尽可欺,我家对门那位身怀六甲的量剑门主夫人就当着这个口,以「怀孕好无聊天热想吃冰的生完能不能赶上秋天吃螃蟹荆兰庭怎么还不回家」等诸多藉口,不请自来。没想这素来缺点阴气儿的撰风堂,凭空多出来一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大姑娘,自然是被她缠着问东问西。而这问着问着,两个人就顺利成章地进了那个被荆兰庭无意间吐槽成「衣服鞋子地狱」的门主夫人衣橱。 曾经有个哲人说过,男人这辈子,一半的时间在等女人脱衣服,另一半的时间在等女人穿衣服。这话前半部分有待考究,后半部分倒是诚不欺我。我几次三番暗示他二人若不然我们就趁这个时候溜了,结果郑子沅看戏不嫌事儿大,连连说「时辰尚早你急什么」,靖哥哥也就微笑着看着我,无意相帮。等到我们三个在量剑门等到要中暑的时候,那扇门终于开了。 而在宁梓湘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一瞬间,靖哥哥清了清嗓子,颇为君子地拿手捂住了自己半边脸,却还是留了另半边脸看了几眼。郑子沅倒吸了一口冷气,憋着一脸的笑幸灾乐祸地看向我,而我不仅不知道该盯哪里,也不知道该摆出一个什么样的表情。最后直接冲着骆鹂儿的门就吼了一嗓子,「小骆娘子你给我出来!」 「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嘛?」骆鹂儿托着肚子,看了我们三个一眼,又看了看宁梓湘,「湘湘穿这个不好看吗?」宁梓湘也装作一脸委屈地盯着我。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绝望还是中暑,觉得自己简直要昏厥,穿?她穿什么了?那金丝的抹胸下面,肚皮前挂了两道金链子,腰上的裙子轻飘飘的,稍微走上一步转上两圈大腿就能露在外面。身上虽然罩着一层纱,但是薄如蝉翼,还没有脸上那层戴得厚。 我打量着小骆,「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也不跳舞啊,你弄这套衣裳来干什么?」 「要你管!」小骆脸色霎时醇红,掩饰地清了清嗓子,「梓湘是去跳柘枝的,难道还要穿上一身铠甲不成?」宁梓湘得了靠山,抱着小骆的手臂,重重地点头附和。 我气得话到了喉间没说出来,差点把自己噎死,郑子沅拍了拍我的肩,强忍笑意,「要不,你还是考虑搬出江陵吧,总比往后你这脑袋搬下了头要强得多。」 我抓了宁梓湘一只胳膊,把她拎到一边没人的地方去。我一转身,就看她满脸期待地看着我,像是我要对她做点什么似的。 「祖宗,你这又是要唱哪出?」 宁梓湘笑道,「你附耳过来,我和你说。」 我这忽下忽上的智商让我老老实实地凑了过去,却被这个臭丫头淬不及防在我耳朵上咬了一口。我没有追究,她反而捂着嘴跳到了一边,「哎呀谢剑圣,你的脸好烫,我嘴都被烫到了呢。」 可以可以,论耍流氓,我还真是赢不了她。她瞧我一张脸许着都是黑的,一双眼睫像是来回振翅的蝴蝶,「你要是吃醋了,我就再披挂一件就好了嘛。」 我忽然嘿嘿一笑,一只手按在墙上,把她逼到了死角里,「既然穿都穿成这样了,披一件做什么?」 她娇羞地在胸口上推了我一把,「谢剑圣你讨厌啦,不是还有正事没干嚒……」 「管他娘的正事,哪头急还看不出来吗?给爷闭上眼睛,转过身去。」 宁梓湘虽然满面狐疑,还是乖乖照做了。 我心底冷笑一声,咱家这个大小姐,天天期待小黄本子从天而降,吃一百颗豆子不知道豆腥,真当我治不了你了?当即扯了自己的腰带迅速从后面捆了她的一双手。看她还笑嘻嘻的以为我是在和她玩捆绑,当即脱了凉衫就把她裹在了里面,又扯了裤带在外面系了个死扣。我一只手拎着自己的裤子,一只手拖着被我缠得像是春卷一样,尚且不停挣扎的大小姐,交到了骆鹂儿手上。 「你不是天天说无聊吗?我把她交给你,随便摆弄。」 骆鹂儿目不转睛地瞄着我那因为没有腰带而敞开了半个胸口的上半身,我这一只手提着裤子,倒也不剩什么挡挡胸前,干脆脖子一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要看去看你家那个江陵第一绝色荆兰庭,为父的美貌,岂是你能随便觊觎的?」 骆鹂儿则是发出一声嗤笑,「美色?你还是减个肥吧。」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条板一样的身子,都快瘦成一把柴火了,「减什么肥?」 骆鹂儿手一指,「那你的小肚子怎么办?」 「你不是也有肚子吗?」她这么一说我顿觉耳根发烫,「我都三十岁的人了,半截身子入土,怎么就不能……有点肚子?」 骆鹂儿歪着脑袋,「你都这么大岁数怎么还不紧不慢的,这么想孤独终老?」说罢还和宁梓湘挤了挤眼睛。 呵,敢情你们两个合着绕我呢,「这丫头为父交给你了,好生锁在屋里,要是让她跑出去了……」我信誓旦旦地看着小骆,「你床单就没了。」 骆鹂儿本来还打算同为女人给宁梓湘说两句话,但是听到她那断了色号的床单,到底还是乖乖地把话头咽了回去。郑子沅摇着扇子看着我,「那现在如何?」 「人家都来明抢了,再怎么客套岂不都是非奸即盗?」我抢了他那扇子,「大不了走一回老本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