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少女》 第 1 章(缘起) 易岺蜷缩在一间废弃仓库的角落里,双手双脚均被绳索一圈一圈绑得严实。仓库四面都是墙壁,只留有一扇紧锁的门和一个半尺见方的小气窗。小气窗开在接近顶棚的位置,依稀可以透过它看见天空中闪烁的星星。 白日的暑气还未散去,把这么一个密不透风的仓库闷成一座火炉。 易岺的头发已经被汗水完全打湿,正一根一根粘在额角和腮边,俊美的脸庞也因此而染上两团红晕。他挣扎着动弹了两下,身体却酸软无力。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琥珀色的瞳孔一直盯着那扇高悬的气窗。 这个时候,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变成一只鸟,挣脱这些绳索,从小小的窗口里飞出去。 挣扎中,绳索磨破了他的手腕,勒进皮肉,带来一阵刺痛。他拧着眉头闷哼一声,眼瞳里也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光。 就在这时,一只乌鸦忽然落在气窗外的台沿上,然后偏了偏脑袋,一瞬不瞬地盯着易岺溢满泪光的双眸。它的眼神很专注,像是见到了什么特别稀奇的东西。 它向左边偏偏脑袋,直勾勾地盯着易岺琥珀色的眼珠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向右边偏偏脑袋,继续盯着易岺的眼珠。 易岺是混血儿,脸部轮廓特别深邃,又素来养尊处优,纤细的身体没有男性的强壮,只有少年的青涩和稚嫩,这让他显得有些雌雄莫辨。 他的瞳孔整体看上去是琥珀色的,内圈的虹膜却又带着一抹幽蓝。如果仔细盯着他的眼睛,一种被湖水吞没的沉溺感便油然而生。 人人都说易岺的眼睛长得最好看,仿佛拥有蛊惑人心的魔力,而他也深知这一点。 神奇的是,站立在窗沿上的那只乌鸦似乎也认同这个说法。它左左右右地偏着脑袋,竟然看入了迷。明明只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鸟儿,眼神中却带着痴迷。 易岺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这只怪异的小乌鸦吸引了。 他也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片刻后,这只小乌鸦竟然用爪子扒开未曾栓死的气窗,迈着小方步走进来。它在内侧的窗沿上站了一会儿,黑豆般的小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易岺的大眼睛。 少顷,它扇动翅膀扑棱棱地飞下来,落在易岺脚边,继续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它似乎被这个美丽却又狼狈的少年迷住了,确切地说,是被少年独特的,半琥珀色半幽蓝的瞳孔迷住了。 被这样一只眼睛里闪烁着灵光,似乎通晓人性的乌鸦盯着,易岺不知的,竟开口央求:“小乌鸦,你能帮我把绳子解开吗?”他伸了伸被捆绑的双腿,又侧过身子,展示自己被反绑在背后已经磨出鲜血的双手。 人在绝望的情况下真是什么都敢想。他脑子一抽,竟把一只乌鸦当成了救星。 小乌鸦歪了歪脑袋,懵懂地看着他。 易岺:“……” “我真傻。”他靠倒在墙壁上,摇头苦笑。 就在这时,那只小乌鸦竟然动了。它飞扑到易岺身上,锋利的爪子对准易岺的眼珠狠狠抠下去。 所幸易岺反应够快,马上便低头藏起了自己的脸庞。 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让他发出惨叫。那只小乌鸦竟硬生生抠破了他的头皮,鲜血顺着他的耳尖和脖颈流下,迅速染红了白色的t恤。 倘若易岺没能躲开刚才那一下,他的眼珠肯定会被这只乌鸦叼走。它小小的爪尖竟然蕴藏着巨大的力量,这力量比之鹰隼也毫不逊色。 刚才还指望这只小乌鸦能解救自己的易岺陷入了更深的绝望。在这个世界上,不止人类,连动物都是不可信任的。 小乌鸦扇动翅膀盘旋在易岺头顶,一旦瞅准时机就会发动第二次攻击。 就在这时,旁边的门忽然打开,一名脸上戴着面具,身形十分高壮的男人走了进来。看见易岺满头鲜血的惨状和那只乌鸦,他立刻意识到刚才的惨叫是怎么一回事。 他连忙抄起放置在角落的一根木棍,挥向小乌鸦。 小乌鸦很懂得“柿子要挑软的捏”的道理,躲开棍棒的击打,顺着气窗飞走了。 壮汉救了易岺,然而此时此刻,易岺却更为紧张,只因这人就是绑架他的匪徒。 “一点点伤叫得跟个娘们儿似的!”壮汉捏住易岺的下颌,左右转动他的脑袋,看了看伤口。 易岺用力挣开这只手的禁锢,瞳孔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他仰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语气十分沉着冷静:“要多少钱才能放了我,你们开个价。” 哪怕处于如此险恶的环境,他也没让自己露出一丝一毫的胆怯。 绑匪再次捏住他的下颌,力道比之前更大,狞笑着开口:“难怪那人要搞死你!如果是我天天被你用这种欠揍的眼神看着,我也忍不了。我也会想办法搞你!” 这些威胁性的话语没能吓到易岺,反而让他抓住了一丝关键线索。 天天被自己用欠揍的眼神看着?所以,策划绑架自己的人一定是熟人,否则又哪儿来的“天天”这一说法?而且,绑架成功之后,这些人把他身上所有带有追踪芯片的物品都扔掉了。没有内鬼通风报信,他们不可能掌握如此隐秘的讯息。 不等易岺深想,壮汉竟抽出皮带,解开裤头,嗓音沙哑地说道:“不过,我搞死你的方法和别人不一样。你想尝尝吗?” 看见他把控不住的丑态,易岺忽然意识到自己接下来将遭遇什么。 他连忙挪动身体往后缩,却被一面墙挡住了退路。他想站起来奔跑,或者挥舞双手抵抗,却根本动不了。 现在的他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只能任人宰割。 男人喘着粗气说道:“你放心,我们不会杀你,我们只会把你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再把你放回去。我有病,你知道吗?h打头的那种。像你这样干干净净的小少爷如果得了和我一样的病,往后该怎么办呢? “对了,你吸毒吗?要不要来一针?完事之后我们会把你送回去的。你以后还是易氏集团的继承人,我们不会要你的命,这是不是一个好消息?” 男人用激昂的语调诉说着魔鬼般的行径。 易岺脸色惨白地蜷缩在角落,喉咙里一阵一阵作呕。他终于意识到,幕后策划者想要的不是易家的钱,而是自己的尊严、名誉、人格、骄傲……一切内在的,构成了易岺这个人的,最为本质的东西。 如果失去了这些东西,易岺也就不再是易岺。他将彻彻底底被毁去。 易氏容不下这样一个肮脏透顶的家庭成员。回去之后,他将作为一个污点,永远被放逐,然后每一天都在无尽的痛苦中活着。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谋杀? 幕后策划者的心思简直恶毒到令人发指! 易岺不断后缩,却还是被困在墙角。这场劫难他逃无可逃。 当绑匪伸手去脱他的裤子时,刚才飞走的那只小乌鸦竟然又飞了回来。它顺着气窗钻进仓库,对准匪徒的脑袋狠狠抓去。 “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震落了顶棚的灰尘。那只小乌鸦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然后爪子一松,竟扔下一块带着毛发的血淋漓的头皮。 头皮掉在地上,发出吧唧一声响,而那匪徒已捂住鲜血直涌的脑袋,跪在地上惨叫连连。他没想到一只乌鸦竟然会具有如此骇人的杀伤力。 易岺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地看着这场变故。 小乌鸦一击得手便飞上半空,瞄准机会连续发动偷袭。而匪徒只能抱住脑袋狼狈不堪地闪躲。他的双手,双臂,后背,很快就出现了条条血痕,衣服也被抓得破破烂烂。 所幸他还有一名同伴,听见惨叫声连忙推门进来查看情况,手里还拿着一支刚用完的注射器。很明显,他在外面吸毒。 同伴抄起棍棒挥舞,小乌鸦却每一次都能灵活地躲开攻击。 “快去拿枪!”抱着脑袋躲在角落的绑匪大声提醒。 吸毒的绑匪连忙跑到外面的库房拿枪。 小乌鸦仿佛能听懂他们的话,竟立马钻出小气窗,扑簌簌地飞远了。打不过它还不会跑吗? 经此一事,两名绑匪再没有心思折磨易岺。他们把库门锁死,匆匆开车去市里找诊所包扎伤口。那么大一块头皮被揭掉,想来日后肯定会变成秃子。 易岺紧绷着神经聆听了一会儿,直至发动机的声音越去越远才软倒在角落里。 他眼眶里的慌乱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明明灭灭的暗芒。 他开始思考到底是谁这么恨自己,并且急于把自己毁掉。那人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联想到已怀孕数周,而且查出腹中胎儿是个男婴的后母,他眸光一闪,表情也跟着冷厉起来。 就在这时,那只小乌鸦竟去而复返。它从小气窗里钻进来,轻飘飘地落在易岺面前,脑袋左歪歪右歪歪,痴迷地盯着易岺拥有瑰丽色彩的双瞳。 易岺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并不是荒诞无稽的。这只小乌鸦异乎寻常的聪明。 他压抑住了埋头躲避的冲动,尽量用温柔的语气说道:“如果你把我的眼睛挖了出来,它们就会变成灰色,然后腐烂掉。你知道东西腐烂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吧?它们很丑,还很臭!” 他感觉自己一定是神经错乱了,否则怎么会跟一只小乌鸦讲道理? 但是,他却能理解这只小乌鸦对自己双瞳的迷恋。 似乎所有乌鸦都对亮晶晶的东西感兴趣。因为这个癖好,它们会把人类吸过的烟头叼走,放在鸟巢里收藏,继而引发森林火灾。它们也会偷偷潜入别人家里,叼走价格昂贵的珠宝首饰。 讲完道理,易岺紧张地盯着对方。 小乌鸦抬起小翅膀,捂了捂鼻子。它似乎联想到了动植物腐烂的臭味,这表明它能听懂易岺的话。 易岺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然后便感觉到一阵狂喜。 他微微侧过身子,说道:“这样吧,我们来做个交易,我左边的裤子口袋里有一颗弹珠,我把它送给你,你帮我把绳子解开好吗?” 如果此时仓库里有外人在,他们一定会认为易岺已经疯了。一只乌鸦怎么可能听得懂人话? 然而小乌鸦不但听懂了,还顺应了易岺的要求。它挺着小胸脯,迈着小方步,一扭一扭地走到易岺身边。 易岺养了一只屁股胖胖圆圆的柯基,它走路的样子非常可爱。 而这只小乌鸦比那只柯基更可爱。它很会扭屁股,行走的步态看上去竟然有那么一点娇俏的意味儿。如果给它穿上一条小短裙,它可能会踮着脚尖跳起舞。 易岺闭了闭眼,感觉自己快疯了。这个联想未免太荒诞了一些。 小乌鸦把脑袋探入他的裤子口袋,叼出了一颗弹珠。 易岺感觉这个世界比自己更疯。一只小乌鸦竟真的可以聪明到这种地步。 它把弹珠摆放在地上,用爪子左刨刨,右刨刨,让弹珠滴溜溜地转。而它黑色的小眼珠也跟随弹珠滴溜溜地转。 易岺一眨不眨地看着小乌鸦,心情莫名紧张。这颗弹珠是他从国外买回来的,珠体是深蓝色,里面包裹着银色碎屑,而这些碎屑又组成了小熊星座的图案,看上去像一个小小的宇宙。 它很美,对准灯光在墙面上投射出星辰时会更美。 “你把它放在灯下照一照,会有星星跳出来。”易岺试着提醒一句。 这句话的复杂程度比之前几句更甚,他不知道小乌鸦能不能听懂。一只鸟儿再怎么聪明,智商也是有上限的吧? 然而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只小乌鸦竟叼着弹珠飞到棚顶,用爪子抓住电线,倒吊在灯泡上,然后用翅膀把灯泡整个拢住。 仓库里光线一暗,然后便有无数颗银白的星星投射在墙上。这个逼仄、闷热、破败的犯罪之地,一瞬间竟然变得有些浪漫。 易岺看呆了。他完全没想到这只小乌鸦竟真的可以聪明到这种程度。它能听懂他的每一句话,然后用自己的办法去执行! 绑匪说要毁了易岺时,他没被真正吓到。但现在,他竟被一只过分聪明的鸟儿吓到了。 他看着这只小乌鸦,不敢置信地呢喃:“你一定成精了。” 小乌鸦倒吊在电线上,静静凝望这些星星,眼里满是痴迷。过了大约两三分钟,它终于看够了,扑簌簌地落下,把弹珠摆放在地上,冲易岺嘎嘎叫了两声,然后抬起左爪踩住弹珠,挺高胸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看上去像个恶霸。 易岺有些慌神。他忽然意识到,乌鸦的品行在动物界十分堪忧。它们很喜欢恶作剧:在人类头顶拉屎;忽然飞下来揪扯小猫小狗的尾巴;用爪子踩别的动物的脑袋,或者拔掉它们的毛毛给自己做窝…… 凡此种种的坏事,它们经常干。所以,这只小乌鸦得了便宜就赖账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易岺嗓音干涩地问道:“你喜欢这颗弹珠吗?如果你喜欢,那么你能不能帮我把绳子解开?”最后这一句已经带上了哀求的颤音。 小乌鸦歪着脑袋直勾勾地看着他盈满无助和渴盼的双瞳,并未有任何表示。 弹珠虽美,却远不如易岺的眼睛。 易岺的额头慢慢流下几滴冷汗,唇色也变得苍白。那些绑匪随时都有可能回来,然后把满腔愤怒宣泄在他身上。如果现在不逃走,那么接下来他将被推入污浊的深渊。 他飞快斟酌着劝说的话,甚至做好了用一颗眼珠去交换自由的准备。 那只小乌鸦却忽然迈着小方步走到易岺脚边,锋利的爪子只是轻轻一划就勾断了缠绕在他脚踝上的绳索。然后它又走到易岺身后,同样勾断了对方手腕上的绳索。 它忠实地执行了这笔交易。 它甚至飞出气窗,绕到外面那间库房,用爪子帮易岺打开了反锁的门。 看见这扇豁然洞开的门,以及从门外投射进来的银白月辉,易岺差点喜极而泣。 “谢谢你小乌鸦!回家之后,我一定把全世界最漂亮的弹珠都买来送给你。” 小乌鸦飞在半空引路,易岺跟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跑,并许下诚挚的诺言。 “嘎嘎。”小乌鸦叫了两声,似在呼应,又似在告别,然后它便越飞越高,彻底消失在星芒点点的夜空中。 第 2 章(第一个灵魂...) 十五年后,一名身体瘦弱,面容苍白的年轻女子脚步虚浮地走进城西公园。 她低头看着手机,口中喃喃自语:“厕所旁榕树下……难道不是这里吗?” 她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公厕,而公厕周围是一片绿地,绿地上矗立着几株修剪得宜的松柏,根本没有榕树。头顶的烈日洒下灼灼金芒,树上的蝉儿在金芒中急促嘶鸣,炎热的天气和嘈杂的环境令人心头发慌。 年轻女子浑身都是冷汗,似是十分不舒服。她捂住腹部,慢慢蹲了下去。 就在这时,头顶的烈日消失了,周围的蝉鸣也戛然而止,一片阴凉从空中落下。女子抬头一看,表情顿时骇然。 只见公厕旁竟不知何时长出一株巨树,它的树冠延展开来足足有数千平米,竟然广袤得遮天蔽日。它投下的阴影把周围的一切都吞噬了,繁茂的枝叶间溢出团团浓雾,朦胧了边界。 女子站在原地左右环顾,竟然看不见树冠的尽头,也看不见头顶的天空。这里仿佛自成一界,而这棵榕树便是支撑这个世界的天柱。 莫名出现在手机里的短信竟然是真的!兰华城黑暗圣地的传说竟然也是真的! 这是一棵从古至今被异教徒奉为神明的树,在树下献出灵魂便能实现所有愿望。 年轻女子捂着腹部跌坐在地,眼中涌出酸楚的热泪,嘴角却带着解脱般的笑容。 她看向手机屏幕,那上面显现出一条宣传短信:【你可曾被人伤到体无完肤?你可曾被人逼到走投无路?你可曾被背叛、被出卖、被抛弃、被毁灭? 如果你曾,那么请来城西公园厕所旁榕树下,小乌鸦将竭诚为你服务!】 这条短信是在今天忽然冒出来的,发送号码是一片空白。 倘若换一个人,他必定会认为这只是一条普通的骚扰短信,没什么好在意的,但年轻女子却只是看了一眼就着魔般地陷了进去。 这段话的每一个字都像针尖一般扎在女子心头。她早已被人伤到体无完肤,也已经走到无路可走的地步,曾无数次地被背叛、被出卖、被抛弃、被毁灭。 她都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还能不能算作是一个人。 还是姐姐说得对,她顶多是一团烂泥!一团被人捏圆搓扁,随意践踏,扶都扶不起,也抹不上墙的烂泥。她活着就是浪费粮食浪费空气。 年轻女子低喘着笑了两声,目中全是自嘲和苍凉。 她低下头翻找包包里的东西,完全没注意到弥散着浓雾的枝杈上,一只小乌鸦正歪着脑袋静静打量她。 很快,女子便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是一把水果刀,刀刃被精心打磨过,非常锋利。 女子握住刀柄,来来回回在手腕上比划,仿佛在寻找从哪里割开。 她是兰华城土生土长的人,她自然也听说过黑暗圣地的传说。在这里自杀的人,会有神明吞噬掉他们的灵魂,然后帮他们去复仇。这是一种等价交换,或者说献祭的仪式。 无论生前曾遭受多么巨大的伤害和冤屈,神明都会一一了结。祂会让扭曲的灵魂获得永远的平静。 女人便是来自杀的。她没有办法拯救自己,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明身上。 不,照目前的情况来看,神明并不是虚无缥缈的。祂听见了她灵魂深处的绝望呐喊,然后如约前来。这个雾气弥漫的异界就是神明的居所。神明此刻正立于云端之上,静静观望祂的信徒。只要这信徒献上足够的诚意,祂就会降下神迹。 想到这里,女子不再犹豫,手上一个用力便要划断自己的动脉,然而在刀刃入肉前的一秒钟,她竟猝不及防地晕倒过去。 一只小乌鸦扇动翅膀,扑簌簌地落在女人身上,小短喙叼起水果刀,脑袋用力一甩,便把刀远远丢了出去。 然后它仰起头,冲大榕树嘎嘎叫了两声。 榕树的枝杈也跟着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它的鸣叫,然后便有两根枝条探下来,茂密的叶片轻轻扫过年轻女子的脑袋,像是温柔的长辈在抚慰受伤哭泣的小辈。 女子晕倒时仍然紧皱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松开,露出恬淡安详的睡颜。她似乎正沉浸在一个美梦里。 叶片继续轻抚女子的脑袋,把她隐藏在脑海中的一切记忆都提炼成一颗小小的光球,从颅顶取出。 然后,这些叶片就托着光球,递送到小乌鸦面前。 小乌鸦向后蹦跶了几下,似在躲避光球,却被几根枝条抓住小细腿儿和小翅膀,禁锢在原地,然后又被掰开短喙,硬把光球塞进它本就鼓鼓囊囊的小肚子里。 “嘎嘎!”小乌鸦气急败坏地叫了两声,再张口时竟然变成了脆生生的女音:“好苦好苦!呸呸呸!” “苦也要给我吃掉。”巨大的树冠中回荡着一道低沉浑厚的男性嗓音。 小乌鸦用翅膀捂住肚皮,短喙一开一合,发出yueyue的声音。它快吐了。 “这个女人的记忆怎么这么苦呀!”小乌鸦黑豆般的眼珠里沁出几滴泪。 “乖,爸爸给你吃糖。”一根枝条从树冠里伸出,叶片上托着一颗粉红色的糖果球。 小乌鸦连忙把糖果球叼进嘴里,吧唧吧唧嚼碎。 叶片顺势揉了揉它圆圆的小脑袋,慈爱地说道:“去吧,早点完成这位信徒的心愿,你就可以早点回来陪爸爸。没有你在身边叽叽呱呱说话,爸爸会很寂寞的。” “好吧好吧,我去了。”小乌鸦原地转了一圈,竟幻化成晕倒女子的模样。这幻化不是简单的看着一样,而是从长相到记忆,乃至于体表的每一颗痣、每一条疤、每一道伤,都原原本本地复刻。哪怕是女子最亲近的人来了也找不出破绽。 小乌鸦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人类身体,表情有些嫌弃,却还是捡起女子的包包和手机,准备离开榕树爸爸的领域。 “芽芽,去了外面别欺负小猫小狗。”大榕树不放心地交代。 小乌鸦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也别偷亮晶晶的东西,尤其是商场里那些珠宝。偷东西是犯法的,被人类抓住了,爸爸还得去警察局捞你,那很丢人的!”大榕树不厌其烦地交代。 “我不会被抓住的,你放心吧。”小乌鸦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不耐烦。 大榕树更不放心了。它用枝条抹了抹粗壮的树干。如果幻化成人形,它大概在扶额叹息。 “最最重要的一点,你千万别抠人类的眼珠子,那是要坐牢的!”大榕树尤为慎重地交代。 十几年前,小乌鸦差点抠走一个人类小孩的眼珠。从它嘴里听说了这件事,大榕树默默流下了满头冷汗。所幸那人类小孩非常聪明,懂得跟小乌鸦周旋,否则就变成瞎子了。 如果成精之后没有大榕树的管教,小乌鸦一定会变成无恶不作的魔头。 眼下,这只魔头正一边疾走一边不耐烦地说道:“安啦安啦,我不会抠别人眼珠子啦!我已经见过世界上最美的眼睛,一般人的浑浊眼珠子我才看不上呢!戴了再漂亮的美瞳我也看不上!” “看上了也不能抠,否则爸爸打你屁股!”大榕树故作凶狠地威胁一句。 然而小乌鸦已经走出浓雾,不见了身影。 “切,我才不会抠。当我傻呢,抠走了眼珠子,它们就烂掉了,还会发臭。”站在公园门口等车的乌鸦少女嘴里嘟嘟囔囔:“我会把那个人弄到手。我要让他日日夜夜待在我身边,用漂亮的眼珠子时时刻刻看着我。” 想到多年前那个眼瞳里盈满泪光,美得宛若梦境的少年,小乌鸦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就在这时,几辆汽车忽然停在小乌鸦面前,一名身材高挑,容貌艳丽的女子从车里跳下来,身后跟着几名黑衣壮汉。 他们迅速将小乌鸦包围,然后抓住她的手脚,抬上最前面那辆车。 原本拳头已经硬了的小乌鸦立刻卸掉防备。这个女人她认识。 路边的民众大声呵斥:“你们干什么?绑架吗?我们要报警了!” “我是她姐姐!她要自杀,我不把她绑回去,她要是死了,你们负责啊?”高挑女子把小乌鸦的衣袖卷上去,露出她满是刀痕的手臂。有些刀痕已经愈合,留下丑陋的疤,有些刀痕还在渗血,可见是刚割开的。 而小乌鸦也没有挣扎。吃掉了年轻女子的记忆,她知道这人的确是女子的亲姐姐,两人从小相依为命,感情十分深厚。 高挑女子打开手机,调出姐妹俩的合照,展示给围观民众。 堵住车辆的民众这才退让到两旁。 小乌鸦就这样晕晕乎乎地被抬上车,塞进后座。高挑女子钻进车厢,语气冷厉:“老赵,把车门全都给我锁死!” 咔哒几声轻响,这辆车的车门就全都锁死了。 高挑女子举起手机,咄咄逼人地问:“这条短信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你要走了,让我好好照顾自己?什么叫做对不起我,让我忘了你?你是不是又要自杀?为了那么一个垃圾玩意儿,你三番四次地寻死,你贱不贱?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自己不去上大学也要供你上大学,自己一天打四份工也不让你在外面吃一点苦,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你为了一个杂碎这样糟蹋自己,你他妈脑子进屎了?如果早知道你会变成这样,当初爸妈死的时候我就应该把你扔进土坑里和他们一起埋了!你对得起我吗?啊?你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母吗?啊?” 高挑女子表情是狰狞的,语气是凶狠的,眼里却盈满无助的泪光。 她真的不知道该拿这个执迷不悟的妹妹怎么办了。 “去易氏医疗科技中心。”高挑女子朝司机老赵冷声下令。 然后她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低声下气地说道:“易先生,求你救救我妹妹。在心理学这一领域,没人能比得上你。你被你爸送出国的那几年,我帮你做了很多事。你要搞你后妈,我也出过力。 我能有今天的家业的确多亏了你的提携,可我实实在在帮过你,这个你无法否认吧?治好我妹妹,咱们就两清了,可以吗?易先生,我待会儿当面给你磕头,这样行不行?” 那边不知说了什么,高挑女子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放心了。 小乌鸦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后排座位,全程没说话,表情是脆弱而又哀伤的,黑漆漆的眼瞳却会在不经意间放射出狡黠的光芒。 第 3 章(一眼就看出破绽的心理医生...) 浴室里的水声停止了。 片刻后,布满水雾的玻璃门被推开,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他全身赤/裸,只在腰间围了一块浴巾,湿漉漉的头发正一滴一滴往下淌水。 水珠顺着他修长的脖颈缓缓流下,流过宽阔的胸膛,紧致的腹肌,劲瘦的腰,最终没入两条深邃的人鱼线。 做完实验留下的刺鼻气味,终于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男人常年待在研究室,不怎么照射阳光,因此皮肤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但是显而易见的,他的健康并未受到影响,反倒比普通人更注重体育锻炼。他看似消瘦,实则每一块紧绷的肌肉都拥有异乎寻常的强大力量。 他用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拭头发,摆放在他身后的一面穿衣镜映照出他的背影。 原本也该是一片苍白的光/裸脊背,此刻却蔓延着一团触目惊心的黑色油墨。这油墨是由纹身师以疼痛为代价,一针一针刺入皮肉而来。这蘸着血的每一针,最终都绘成了一只双翅展开,利爪曲起,做飞扑状的乌鸦。 乌鸦是瘟疫之鸟,也是死神的信使,更是灾难来临的预兆。 而男人背上的这只乌鸦,其邪恶的气息比种种传说更为浓烈。它锐利有神的双眸凝着淡淡的血色,异常锋利的爪尖像是能轻易剖开一切活物的肚腹。 谁也无法想象,在如此苍白的一具躯体之上,竟会烙印着这么一幅狰狞可怖的纹身。那巨大的,纯黑的,延展开来的鸦羽,像是一双恶魔的翅膀,正从男人体内破腔而出。 更令人不敢置信的是,男人最终竟穿上了一件白大褂,彰显出他神圣的职业。他是一名医生,而医生还有另外一个充满温情的称号——白衣天使。 天使的身上镌刻着死神的信使,这样的画面既怪诞又充满着危险的气息。 男人吹干头发,戴上金丝眼镜,原本如刀刻一般深邃且极具侵略性的俊美五官,只在转瞬间就变得儒雅而又温和。 谁也无法相信,这种气质上堪称翻天覆地的改变,竟然只是因为遮住了一双琥珀色的锐利眼眸。 就在这时,男人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出【林秀松】三个字。 “在我的办公室等着,我五分钟之后就到。”男人语气淡淡地吩咐。 挂断电话之后,他打开抽屉,取出手表、袖扣、领带等物,慢条斯理又认真细致地戴上。 五分钟到了,男人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踱步的林秀松连忙迎上去,干涩的嗓音充满焦虑:“易先生,我妹妹和几个保镖在你的办公室里,我们先找个安静的地方单独聊一聊好吗?” 气质温和儒雅的男人随手便打开了隔壁一间办公室的门。 “请坐。”他率先坐在主位,过于修长的双腿优雅地交叠。 “谢谢你抽空见我。”心中的焦虑淡去后,林秀松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显出几分紧张和惧怕。人人都说易岺和蔼可亲,温文尔雅,是最为典型的绅士,但是只有她知道,这个男人的心剖开之后全是黑的。 想起曾经那些往事,林秀松垂下头,躲开了易岺的目光。 她曾被迫给易岺的父亲当过几年情妇。那个老东西喜欢虐待人,常常把她弄得浑身青紫,遍体鳞伤。但妹妹得了重病,急需用钱,家里的房子又被亲戚偷偷卖掉,拿不回产权。她当时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后来,易岺找上她,给她指了一条明路。 再后来,易岺的父亲心脏病突发,死了。易岺的后母得了神经病,被关进了疯人院。曾经打压、谋害、放逐过易岺的那些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反倒是林秀松,乘着易岺的东风,创办了自己的潮牌公司,现在也算是知名女企业家。 面对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年轻男人,她竟止不住的心里发憷。 “我,我先给你说说我妹妹的情况吧。”林秀松咽了咽口水,不无懊悔地说道:“是我把她保护得太好了。她根本不知道人心有多险恶。” 这种险恶,她早已在易岺身上领教过,所以这些年,她从不吃男人的亏。 “她男朋友是个垃圾,很喜欢在外面乱搞,从来不工作,整天就是泡酒吧打游戏,没钱了就伸手管我妹妹要。我妹妹不但包他吃,包他住,包他买各种奢侈品,还得当他的出气筒,动不动就挨打。” 林秀松压了压心里的火气,继续说道:“他下手很重,有一次拿凳子砸破了我妹妹的脑袋,害得我妹妹昏迷了三四天才醒,头上缝了十几针。我当时都快气疯了,强迫他们分手,还把我妹妹带回家关起来。你猜我妹妹怎么对付我的?” 她拿出手机,指尖微颤地点开了一段监控视频。 视频里,一名年轻女子一边撞墙一边对摄像头喊道:“姐姐,求你放我回去。我要跟浩伟在一起!我不能没有他!” 女子是真的不遗余力地往墙上撞,一下一下砰砰作响,鲜血一团一团溅在雪白的墙壁上,画面触目惊心。如果再来几下,女子的头骨肯定会裂开。对于自己的身体乃至于生命,她一点也不在乎,她只想回到男朋友身边。 似乎没有那个男人,她就活不下去了一样。 看见这段监控视频,林秀松的牙齿都咬紧了。 她喘了一口粗气,继续道:“后来我不得不把她放了回去。哪知道那个垃圾反倒主动跟她提了分手,还把她赶走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他住着我妹妹的房子,分手之后却把我妹妹赶走,呵——” 林秀松低笑一声,表情却特别狰狞。她磨了磨后槽牙,像是恨不得把那个渣男生吞活剥。 易岺一直沉默地聆听,并未半途插话。他的面容是温和的,眼神是抚慰的,倘若不曾见过他最冷酷的一面,林秀松一定能从他身上获得平静的力量。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太过温柔的男人,嘴角略一上扬,便会带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但现在,林秀松却连看都不敢看他,只能自己努力调整呼吸,用压抑到极点的语气说道:“我原以为分手之后,我妹妹就能慢慢走出来。但是并没有。她开始自残,一刀一刀往身上割,割得鲜血淋漓,然后拍照发给那个垃圾看。她想让对方知道,她一个人根本活不下去。 “那个垃圾看见照片一点也没心软,还鼓励她自杀。你知道吗?他竟然对我妹妹说:‘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死给我看。只有你死了我才能相信你。’他说他受过很重的情伤,再也不敢相信任何女人。于是我妹妹为了抚平他的情伤,就真的自杀了,一次、两次、三次,吃安眠药、上吊、烧炭,还每一次都会把自杀视频录下来,发给那个垃圾。” 林秀松的眼圈已经红透了,嗓音里也满是恐惧的颤抖:“我一次又一次把她救回来,她一次又一次的用死去证明她的爱。我太累了,也太怕了!我担心哪天要是照顾不过来,她就真的死了。我每天都做噩梦,梦里全是她的血。” 林秀松摊开双手,瞳孔里溢出惊惶之色。 她吞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后来,那个垃圾好像看见了她的诚意,又跟她复合了,我竟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我他妈亲眼看着她往火坑里跳,竟然会觉得庆幸!我他妈也快被那个垃圾逼疯了!” 林秀松握紧双拳,带着切齿的恨意如是说道。 她抬起通红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易岺,缓慢却坚定地提出要求:“易先生,请你把我妹妹的记忆抹除吧,或者干脆给她编造一个新的记忆。让她彻彻底底忘掉那个垃圾。” 林秀松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易先生,求你救救我妹妹吧。她再这样下去会死的。那个男人会彻底毁了她!” 易岺伸出手,做了一个搀扶的动作,却并没有真的扶起林秀松。他交叠在一起的双腿偏了偏,似乎想避开林秀松的跪拜,却也没有真的避开。 他的温柔以及谦和有礼,都是一种假象。 他垂眸看着林秀松的发顶,淡淡说道:“你妹妹被pua了,这是一种精神控制的方法。不需要抹除记忆,那样会对她的大脑造成一定的损伤。我会给她做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而你必须把她看管好,不要让她再跟那个男人有任何形式上的接触,见面、发短信、打电话,全部禁止。” “好的,我明白,我会管好她。”林秀松连连点头,紧绷的脸庞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 只要易岺愿意出手,妹妹的病就一定能治好。论起精神控制,易岺才是宗师。 两人聊完便起身往外走。 与此同时,小乌鸦,也就是乌芽芽,已经脱掉鞋子,舒舒服服地躺在隔壁办公室的一张睡椅上。她把双手放置在腹部,来来回回抚摸了几遍,眸色暗了又暗。 她当然知道林秀竹的姐姐和那个心理医生在聊什么,无非是林秀竹为了男朋友寻死觅活那些事。 但两人不知道的是,现在的林秀竹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她又一次怀孕了,而她的男朋友于浩伟对她说:“你怎么像条母狗一样,一艹就怀孕?你自己算一算,这都是第几次了?要不这样吧,你把这个孩子连同你的子宫一起摘掉,我就相信你是真的爱我。等你从医院里出来,我就跟你结婚。” 林秀竹真的相信了。她找了一家黑诊所,把这个孩子,连同自己的子宫全都摘除了。在此之前,她已经为男朋友堕了四次胎。 从黑诊所里出来的时候,她下面还在源源不断地淌血,淌着她的血,也淌着孩子的血。她给于浩伟打电话,想说我们结婚吧,可话筒里传来的却是于浩伟和另一个女人的喘息声。 这喘息声,林秀竹曾无数次地听见过,甚至当场抓住过。她应该早已麻木了。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她摸着自己鲜血淋漓却空空如也的腹腔,竟头一次对于浩伟产生了恨意,这恨意铺天盖地,无穷无尽,汹涌而来。 得到这段记忆的乌芽芽五官拧在一起,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她用粉红的舌尖舔舔牙床,又戳戳腮帮子,把脸颊弄得一鼓一鼓的。直到现在,她还能尝到那段记忆留下的苦涩滋味儿。 一个未婚女性失去子宫意味着什么,连她这只小乌鸦都懂。其实拯救已经来不及了,林秀竹早已彻彻底底,完完全全被于浩伟毁掉。 当乌芽芽想得出神时,一名身材高大,容貌俊美的男人缓步走进办公室。 眼睛是灵魂的窗户,而易岺尤其擅长观察一个人的眼睛。 推开门之前,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一双如枯井一般无波无澜的死寂眼眸,亦或者烧至灰烬再无一丝余温的冰冷瞳孔。但是并没有。 他看见了一双过于朝气蓬勃,过于明亮清透,过于灵性盎然的眼眸。女孩的脸庞是苍白憔悴的,身体是瘦弱不堪的,露在外面的手腕布满自残的伤痕,可见生理和心理状况都十分糟糕。 但是,仅凭这双眼睛,易岺就知道,情况与林秀松的描述完全不符。 易岺立刻转过身,冲守在外面的林秀松说道:“你进来看看。” 第 4 章(“精湛”演技...) 当易岺观察乌芽芽时,乌芽芽也在观察易岺。 她原本舒舒服服地躺在睡椅上,却在看见易岺的一瞬间猛然半坐起身,口中惊呼:“小弹珠!” 这个容貌俊美,气质儒雅的男人,不就是十几年前被她遗失的那颗小弹珠吗?他长高了,长大了,雌雄莫辨的脸庞早已褪去那点看似孱弱的青涩,变得成熟硬朗。他的身体也不似以往那般纤细,反倒格外挺拔精壮。 他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唯一不变的还是这双暗含幽蓝流光的琥珀色眼瞳。 不,这双眼瞳也变了。它们比多年前更神秘莫测,也更深邃迷人。 隔着玻璃镜片,乌芽芽专注地看着这双眼瞳。 她脱口而出的那声“小弹珠”令易岺微微皱眉。 不过,他并未在意这句毫无意义的话,只是侧过身子,让林秀松进入办公室。 “易先生,怎么了?”林秀松紧张不安地询问,末了握住妹妹的手,柔声安抚:“小竹,这是易先生。他是一位很厉害的心理医生,他能帮到你。你心里有什么委屈都可以对他说,他会开导你。姐姐在外面等你,你别害怕。” 她轻轻抚摸妹妹枯黄干燥的发丝,眼眶和鼻头一阵发酸。 就在两年前,妹妹的头发还是顺滑如缎,润泽有光的。那时她多么健康,单纯,开朗,哪像现在,整个人瘦得都快脱相了。 把妹妹抱在怀里的时候,林秀松都害怕把人给揉碎。 看见林秀松发红的眼睛,乌芽芽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外面打工。 于是她立刻找回了打工人的自觉,鼻尖一皱,眼睛一眨,转瞬便流出两行泪水。她垂下头,默默吞咽着这些泪水,仿佛不愿意对姐姐有所回应,却又在数秒钟后苍白无力地答了一句“嗯”。 她仿佛已经完全放弃了自己,所以无论别人怎么安排,都只是麻木的配合。反正她已经这样了,再也好不了了。 林秀松见不得她这副形如枯槁的模样,眼眸也跟着湿润了。她抱紧妹妹过于瘦弱的身体,哀求道:“你要相信易先生,他一定能帮到你。你会好起来的,你要坚强。” 她一下一下揉着妹妹的后脑勺,眼泪越掉越多。 乌芽芽不得不陪她一起演戏,也争先恐后地落泪。 她从不担心会在人类面前露出破绽,因为她对自己精湛的演技很有信心。一秒钟之内,眼泪说来就来,这样的功底连影后都赶不上!想到这里,乌芽芽忍不住挺了挺自己的小胸脯。 林秀松抱着她,这样的小动作不会被旁人发现。 然而,站在一旁的易岺却露出兴味的神色。 经过林秀松的辨认,这个女孩的确是林秀竹,不是别的什么人。但她却又与林秀松口中的林秀竹完全不一样。 她的眼睛在流泪,一颗接一颗,仿佛无穷无尽。她的眉头始终紧皱,一副深切哀伤的模样。 但易岺知道,这些眼泪和哀伤都是假的。 一个真正被伤害到体无完肤,乃至于失去存活的信念的人,她的眼瞳必然是充满痛楚的,她的泪珠必然是浑浊冰冷的,如果捻一颗放进嘴里,还能品尝到比普通人的眼泪更苦涩的滋味。 易岺其实并不是心理医生,只是精通心理学而已。他的主职是科研。但他见过太多深陷于绝望之中的人,所以他知道伤到深处落下的泪到底是什么形状。 但林秀竹的眼泪不一样。 她只是单纯的掉泪,就像阴天会下雨,泉水会奔涌一般自然。她再怎么伪装也无法抹去这双漆黑瞳孔里过于澎湃也过于丰沛的朝气,以至于她落下的眼泪都饱含着清新的生命力。 易岺从不哭泣,更憎恶别人在自己面前哭泣。这些年,残酷的现实早已教会他一个道理——眼泪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 但奇怪的是,他不讨厌林秀竹哭泣的脸庞。他甚至觉得这个人假装哭得很伤心的模样十分有趣。 他缓缓在一旁落座,交叠起修长的双腿,静静观察这个特殊的病人。 感知到易岺的靠近,乌芽芽漆黑的眼珠子忍不住滴溜溜地转起来。她特别想看这人漂亮的眼睛,但她现在只是一个卑微的打工人,她必须从雇主那里赚取魂力,所以她只能压下心中的渴望,尽职尽责地做好林秀竹。 她把脸埋进林秀松的颈窝,将脏兮兮的眼泪全部涂抹在对方的衣领上。 易岺打开抽屉,拿出一支笔和一个本子,准备做问询记录。他始终盯着林秀竹,嘴角扬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这双过于闪亮清透的眼眸,以及某些细小却难掩调皮的动作,绝不会出现在一个多次寻死觅活的自杀者身上。 【pua深度受害者林秀竹】易岺写下这段文字,停顿片刻后又打上一个问号。在他这里,林秀竹的身份尚且存疑。 他思忖片刻,又写下了这样一句话——【第二人格】,然后也打了一个问号。 林秀竹受到伤害之后分裂出多重人格的可能性很大,但到底是不是此类情况还需要进行深入的诊断。 定下治疗的基调后,易岺语气平静地说道:“好了,家属可以离开了。” 林秀松连忙抹掉眼泪,又用力抱了妹妹一下,这才推门出去。她肩头被乌芽芽枕着的那块布料,颜色比周围的布料略深一些,像是打湿了,上面还沾着一团亮晶晶黏糊糊的液体。 乌芽芽毫不愧疚地看着这团液体,也没有开口提醒姐姐。门关上之后,她从包包里取出一张纸巾,用力擤了擤鼻涕。 演技太好了就是这样,容易入戏。 她不无骄傲地把纸巾扔进垃圾桶。 易岺默默观察她,然后勾着唇角在笔记本上写道:【第二人格是否承受了主人格的心理创伤?】 他抬眸看了看正来回挪动腰后的靠枕,试图寻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躺下的乌芽芽,继续书写:【完全不存在这样的可能性。】 在易岺看来,这是一个未曾被伤害过的灵魂。她的色调很明亮。 乌芽芽终于把靠枕摆放在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然后发出满足的叹息。她今天心情超级好,因为她终于找到了她的小弹珠。 她转过头,认认真真看向易岺,易岺却看向她布满刀痕的手腕。 诶,这个手太难看了,得藏起来!乌芽芽连忙把手缩进衣袖。 易岺却忽然说道:“不用隐藏,这不是绝望的印记,也不是痛苦的疤痕,而是你的潜意识在向外界发送求救的信号。你不是在伤害自己,而是在拯救自己。” 他的嗓音很低沉,很富有磁性,充满着令人沉溺的温柔气息。 乌芽芽听得耳根发热,心里却吐槽一句:都割腕了还自救?小弹珠的专业技能不行啊,这个分析根本不对! 易岺注视着自己的病人,缓缓说道:“隐藏在内心的痛苦,一般人是看不见的。所以,当你试图向身边的亲朋好友述说你所遭受的心理创伤时,他们其实是不太能够理解的。他们更不知道该如何去帮助你。 “但身体上的病痛,所有人都能直观地看见,也都能明白那到底是怎样一种难受的感觉。刀子割开皮肉会疼,这是常识。看见你的伤,你的亲朋好友会第一时间感同身受,然后想尽一切办法来拯救你。这就是自残的真相。 “它不是堕落或破罐破摔,而是求救的信号。它是在用刺目的鲜血告诉你身边所有人,你受伤了,你需要帮助。你的潜意识在拯救你,你明白吗?” 易岺用骨节分明的细长食指,隔着虚空点了点乌芽芽的眉心,一字一句诱哄:“你并不是真的想死,你还没有完全放弃自己,你可以好起来。你的心里还残存着一股力量,这些伤痕就是力量的释放。” 乌芽芽傻愣愣地看着易岺暗光流转的瑰丽瞳孔,脑子处于空白阶段。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歪着脑袋呢喃:“原来是这样啊!” 仔细翻看林秀竹的记忆,她发现情况和易岺描述的一模一样。每一次自残,林秀松都会把妹妹抱进怀里大哭一场,还像小时候那样,一整晚都抱着妹妹睡觉,拍她的背,给她唱催眠曲。 唯有在这个时候,林秀竹才都能获得片刻的宁静。她贪图这样的宁静,所以变本加厉地伤害自己。 她以为那是病入膏肓的征兆,但她想错了。 真相恰恰相反,她在挣扎,她在求救。 “这里的每一条伤痕,”易岺隔空点了点乌芽芽的手腕,柔声说道:“都是你的灵魂在呐喊。它在说救救我,你听见了吗?” 乌芽芽歪了歪脑袋,仿佛在仔细聆听,然后点点头:“我听见了。” 吞吃掉林秀竹的记忆时,她曾不止一次的听过这声嘶力竭的呐喊。否则她也不会代替林秀竹躺在此处。 “那么就请你和我一起努力,把这个困顿的,却绝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的灵魂拯救出来,好不好?”易岺的语气异常温柔慈爱,像是在诱哄一个迷途的小孩跟随自己走出漆黑浓雾。 乌芽芽想也不想地答应下来:“好!” 说完她用力点了点头,以表决心。她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当然义不容辞。此时此刻,易岺对她说的这些话,在心愿达成之后会变作记忆的光球,重新归还给林秀竹本人。乌芽芽经历了什么就等于她经历了什么,乌芽芽听见了什么,她同样也可以听见。 所以,这样的心理治疗是有益处的。 易岺满意地勾唇,在笔记本上写下一段话:【第二人格:14—18岁,尚未拥有完全成熟的心智,容易轻信他人。】 放下笔,他看向乌芽芽,心里暗自叹息:这还是一个孩子。 乌芽芽眯眼看着易岺,像个老母亲一般欣慰地思忖:小弹珠真的长大了。 第 5 章(扒掉马甲) 易岺不着痕迹地分析着林秀竹的心理状况。 现在,他还需要确定一件事,那就是眼前这位疑似第二人格的小朋友与主人格是否共享记忆。林秀竹的遭遇,她是否能听见,看见,并且感受到。 如果她拥有另外一套独立的记忆系统,并且在消失之后无法对主人格造成任何影响,那么所有的心理治疗都是无用的,必须等到主人格醒来,治疗才能继续。 易岺一边在笔记本上书写,一边温声开口:“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乌芽芽上扬的嘴角慢慢抿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无法克制的厌恶:“他叫于浩伟。” “你们上次分手是什么时候?”易岺继续询问。 “半年前。”乌芽芽亮晶晶的眼瞳已变得又黑又沉,苍白的脸庞也跟着紧绷起来。林秀竹的记忆在她的识海里翻搅,并不断溢出痛苦、绝望、挣扎等情绪。 乌芽芽不喜欢这些无比黑暗的情绪,却也不会受到影响。 【记忆共享】,易岺不紧不慢地写下这行字,然后打了一个勾。 “分手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易岺问得更深入了一些。 除了共享记忆,他还想知道这两个人格之间能否共情。如果可以,那么他就不需要等待主人格醒来再进行治疗。 乌芽芽认真翻看林秀竹的记忆,最后总结出两个字:“羞耻。” 易岺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写下【共情】二字,并打了一个勾。被pua的女性,往往在分手之后除了感受到悲伤、痛苦等情绪,还会产生难以克服的羞耻感。 一般的女性失恋之后会对关心自己的人说:“我和他分手了。” 但是,被pua的女性却会说:“他不要我了。” 一个满带贬低意味的动词“不要”,顷刻间便把自己物化了。分手本该是基于双方意愿而达成的和平离开的协定,绝非一方对另一方的弃如敝履。会把失恋看做抛弃的人,往往在一段亲密关系中处于卑微的境地。 他们觉得自己只是一个附属品,而这件附属品有没有存在的价值,完全仰赖于他们的所属者是否需要。 当主人觉得他们毫无用处,并表达出厌恶的情绪时,他们会自然而然地感到羞耻。他们会认为自己是一切错误的根源。 “你不应该觉得羞耻。”易岺语气平静地纠正。 “对。”乌芽芽立刻点头。她也觉得这种感觉相当莫名其妙。甩掉一个渣男难道不应该放鞭炮庆祝吗? 易岺原本还有很多开导的话想说,对上乌芽芽理所当然且暗含不屑的态度,便只能摇头失笑。这位小朋友的心志相当坚毅,难怪主人格会将她分裂出来。 “医生,你叫什么名字?”乌芽芽反客为主地问道。 易岺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乌芽芽接过名片翻来覆去地看,上面只写了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公司、头衔都没有。 “你叫易岺?”乌芽芽看向自己朝思暮想的人,眼瞳亮晶晶的,像是得到了一个惊喜。 易岺略略勾唇,温柔而又包容的气息从他泛着微蓝流光的眼眸里弥散。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小女孩对自己很感兴趣,而且这种兴趣已趋近于喜欢。但他并未戳破,只是坐在一旁静候。 乌芽芽扬了扬名片,问道:“你的手机号码是你的微信号码吗?” “不是。”易岺语气温和地说道。 “那你加我微信。”乌芽芽调出二维码,理所当然地递到易岺面前。 “抱歉,我没有加陌生人的习惯。”易岺用礼貌的态度强硬地拒绝了这个要求。 没料到自己会被拒绝的乌芽芽忍不住鼓了鼓腮帮子,比一般人更黑更亮的眼珠像是燃起了两团火焰。她很生气,表情也就更为生动,心里想什么立刻就会写在脸上。 所以,之前她在林秀松面前的那段表演,其实算得上是她的巅峰演技。 易岺垂下头,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单纯,直白,与主人格截然相反】,蘸着墨迹的笔尖写下这样一行文字。 乌芽芽瞪了易岺好几眼,见对方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便只能冷哼:“我们早晚会熟悉起来的。” “嗯。”易岺嗓音低沉地回应。 乌芽芽躺回靠枕,左脚搭上右脚,两个脚尖并在一起晃了晃,慢吞吞地问道:“前些年你去哪儿了?” “你认识我?”易岺抬起头,瞳色依然是温柔的,眸光却因警觉而暗了暗。 乌芽芽翻了个白眼,故意不回答。 易岺摇头失笑,继而温声说道:“我出国了,最近才回来。”这种心思简单的小孩对他没有威胁。 “啊,漂洋过海了!”乌芽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找了十几年,却原来这个人早就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人类的诺言果然都是屁话,说好的漂亮弹珠一颗都没送! 乌芽芽双手环胸,眉头紧皱,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易岺深深看了她一眼,在笔记本上写道:【性格阴晴不定。】 话题已经扯远,易岺自然而然地扯回来:“你觉得你男朋友爱你吗?” “爱个屁。”乌芽芽想也不想便吐出这句话。 易岺短促地低笑一声。明明心理年龄很小,看得倒是比主人格更明白。 “那你觉得爱是什么?”他一步一步深入引导。 乌芽芽看着天花板,眼睛一眨一眨地说道:“爱是当我累了的时候,那人给我做窝;爱是当我渴了的时候,那人给我接水;爱是当我饿了的时候,那人给我找来食物;爱是当我害怕的时候,那人会把我抱住,轻声哄我。” 乌芽芽没有朋友,平日里接触的都是一些尚未开智的小动物。她唯一可以获取爱的地方便是养育了她的大榕树。 然而,仅仅只是这一份爱,对她来说就已经很充足了。 她皱了皱鼻头,又眨了眨微酸的眼眶,忽然有点想家。 易岺对这个隐藏在成熟女性身体里的小姑娘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主人格为她编造了一个圆满的身世背景。主人格父母早逝,姐姐为了养活她,不得不成日在外面奔波。 所以,主人格的童年是灰暗的,心灵是匮乏的。她很少感觉到被爱,却无时无刻不被孤独包裹。她会爱上于浩伟,继而完全被对方掌控,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眼前这个女孩却成长在一个充满□□里。孤独是什么感觉,她或许从未体验过。 但是,她对爱的理解也存在偏差。在她的描述中,爱就是对方无怨无悔的付出,而她自己却无需任何回报。 她的爱只有索取,没有给予,林秀竹的爱只有给予,没有索取。这两个人格像是站立在镜子的两面,看上去完全一样,实则内里截然相反。 【以自我为中心】易岺写下了这样的断语。 但他并未纠正少女的观念,而是进一步问道:“既然你对爱与不爱有自己的判断,那你为什么不跟于浩伟分手?是什么阻止了你?” 心理医生的职责不是帮病患解答疑难,而是引导他们自己去寻找问题的答案。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会不断剖析自己,质问自己,责备自己,释放自己,然后慢慢找回自己。 乌芽芽把玩着手指甲,极困惑地说道:“我不知道。” 她直来直往的脑袋瓜子完全无法理解林秀竹错综复杂的心路历程。对她来说,那就是一团乱麻。 对于这个答案,易岺并不感到意外。他换了一个问法:“假如某一天清晨,发生了奇迹,你醒来的时候变成了一个——” 乌芽芽打断了他的话:“我都是一觉睡到中午才醒。” 易岺:“……” 他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继续改换问法:“某一天中午,发生了奇迹,你醒来的时候变成了一个高自尊的人,那么你会想要做什么?” 这是心理学中的“奇迹提问法”,旨在帮助患者找出他们内心之中最为渴望的,唯有奇迹发生才能实现的愿望。 把这个愿望印刻在他们心里,他们就会想要去抓取,从而产生使心灵创伤慢慢愈合的驱动力。 乌芽芽想也不想地答道:“那当然是出去玩儿啊。” “玩什么?”易岺低下头快速写字。 “去公园里玩小猫小狗,去珠宝店看亮晶晶的宝石,去果园偷果子吃,去消防队看消防员玩火……”乌芽芽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数着。她的娱乐活动可多了。 她看了看易岺,补充道:“我还喜欢在城市里一圈一圈打转,我要把我的小弹珠找回来。” 易岺对她口中的小弹珠完全不感兴趣,也就没追问。这些爱好听上去跟小孩子差不多,于是他把【16—18岁】那段文字划掉,改成了【14—18岁】 【自我价值感很高,对抗性很强。】紧接着,他写下这样一句话。 刚才的提问其实是一个试探,少女的答案是无关紧要的。 如果真正的林秀竹在这里,听见这个问题,她绝不会打断,也绝不会答得如此不假思索。她一定会问:“什么是高自尊?高自尊的人会做什么?” 被迫害到连灵魂都已残缺不全的她,已经无法理解一个真正富有尊严的人会是什么模样。 那是她完全无法企及的世界。 试探结束。 易岺把打在【第二人格】后面的那个问号划去,笔锋锐利地写道:【林秀竹,多重人格障碍症患者,目前已知人格有两个,一个主人格,一个副人格。副人格拥有强大的心灵力量,高自尊,高幸福感,高独立性,高对抗性,可以共享记忆,也可以共情,对治疗主人格很有帮助,不必抹去。】 他看向掰着自己指头玩得不亦乐乎的少女,微微一笑。 乌芽芽也冲他笑了笑,精神很放松。她以为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却不知道除了一件底裤,身上的马甲已经全被扒光了。 “你不是林秀竹。”易岺猝不及防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乌芽芽:“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