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夫人折腰》 1、第 1 章 夕阳从苍劲盘旋的枯枝梢头跃下,倦鸟归巢,晚霞初起,寿春城中万籁阒静,只余停战的画角声渐渐地在城中蔓延起来。 才经了一场大战,城中烽火未熄,浓烈而刺鼻的硝烟气息无处不在。淮南刺史府中府兵环伺,后院的游廊下,两名侍女正有气无力地往檐上悬挂着灯笼。 “总算是停战了,可这挨饿的日子又何时是个头哇。” 一名侍女怀抱着灯杆,揉着饥肠辘辘的肚腹愁容满面地叹道。 另一名侍女亦是面黄肌瘦,却劝她:“忍忍,齐寇围困已久,城中粮草耗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咱们寿春地处要冲,朝廷总不至于坐视不管……” 灯已悬上,秋风吹木叶,将廊下泻出的片片晕黄荡出涟漪来。二人怀抱灯杆沿阶而下,迎面撞上一人,皆跪下来:“夫人!” 月洞门边不知何时立了抹淡蓝色的影子,腰腹纤纤,身量秀颀,白皙如凝脂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目有若山水含清晖。薄妆浅黛,清肌莹骨,一点琼鼻之下,唇色若朱樱不点而丹。 不是别人,却是这府邸的女主人,南梁尚书令谢简之女、淮南刺史陆衡之之妻,谢窈。 她手挽着一方食盒,身后只跟了一个侍女:“使君回来了吗?” 与外貌的妩媚鲜妍不同,她神情淡然如春波,声音也似腰间交错的环佩,悦耳,却冷清。身着淡淡裙衫,立于初秋的凉风之中,实若兰花般静美。 围城多日,人心惶惶,这样的议论本是扰乱军心之举。二人忐忑至极,壮着胆子答了。谢窈颔首,若一缕轻烟拾阶而上。两个侍女于是行了礼退下。行至门边时,其中一个忍不住回了头,喃喃惊呼:“夫人生得可真好看……” 像是月下的红药,红萼分离月光,一半静婉,一半娇艳。 又像是钟山的梅花,清远闲放,超凡脱俗。 小侍女眼里带了艳羡,另一个却叹息:“美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要被送给胡人,说不定连个军妓都不如呢……” “我可听说了,北方那些蛮夷啊野蛮至极,烧掠奸.淫,无恶不作,落在他们手里的女子就没落得个好 的,连件蔽体的衣服也无……” 二人的余音被秋风送来,扶着谢窈的侍女春芜心底一惊,下意识瞥了眼自家女郎。她姣好的脸容上却是一贯的淡然,置若未闻一般。 事实上,近来城里的那些流言,春芜亦听说了。 她家女郎是梁国高门谢氏之女,嫁的是太尉陆衍之子、淮南刺史陆衡之,本居建康。因思念夫君,于两月之前来到淮南治所寿春,与夫团聚。 这本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谁知两月之前,北方的伪朝齐国突然犯境,势如破竹,于前月攻至寿春城下,大军压城。使君无法在这紧要关头送妻子离去,却派将士前去送死,她家女郎遂留了下来。 齐军重兵攻城,城里每日皆在死人。而这一月之间,朝廷始终未有派遣援兵,城中矢尽粮绝,危在旦夕。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那齐军将领——出身游牧民族的斛律骁却放出话来,言心慕她家女郎已久,若是使君献妻投降,自然退兵。 城中遂起了些风言风语,言女郎不守妇道同那胡人有旧,才会令他南下。 可叹女郎自幼长在深闺,若非此次探夫,是未曾出过都城建康的,怎会与胡人有旧? 这分明是胡人为了扰乱军心而特意放出来的! 春芜心下愤懑。 那胡人倒也有些来头,她偶然听过一耳朵,他是北齐已故大将斛律桓的长子,十五岁拜为侍中,十六岁为吏部尚书,可谓天纵英才。 七年前其父去世,斛律氏大厦将倾,他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家族。 后来,更是趁着伪朝皇帝驾崩、相王乱政,与皇后裴氏合谋铲除相王,另立新帝。从此大权在握,朝政独揽,皇帝的诏令甚至不出式乾殿。 斛律氏有反心。 如今,他率兵南下,正是为了积攒军功为日后篡位做准备。未想却折在寿春这里,是故才会编造流言离间使君和女郎。 思及陆衡之,春芜心又稍定了些。陆谢交好近百年,女郎和使君琴瑟和鸣,恩爱非常。即便是流言为真,使君他……也断然不会如此绝情…… * 绕游廊行过百余步,便可见三间正房,廊下廊外皆有甲兵把守,屋中,淮南刺史陆衡之坐于书案前,凝视着一封书信怔然出神 。 谢窈没让甲兵通报,提着食盒在窗边怔怔地望了丈夫好一会儿,直到陆衡之不经意回过头来,四目相对,才柔声唤了一声“郎君”,提裙走进。 “阿窈,你来了。” 陆衡之将信收起,转目看她。 谢窈从不过问丈夫的公事,此时也作未见,她将食盒里盛着的一小碗鸡丝白粥端出:“府中还剩一点小米,我熬了粥,与将士们分食了,你也用一点。” 陆衡之眼神却有些闪躲,将手底那封信往竹简下一扫,勉强一笑。 “阿窈,辛苦你了。” 这一声“阿窈”唤得格外轻柔诚挚,谢窈轻摇头,纤指抚上丈夫因连日的战事而憔悴许多的脸,眼底渐渐聚起浓重的雾气。 寿春城的情况,实在算不得好。 连日无休止的作战,直至今日才因两军皆伤亡惨重而约定停战。寿春粮草殆尽,被攻破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何况城中正因了那些流言人心浮动…… 谢窈眸光微黯。 终究是她连累了郎君。 “阿窈,你把行礼收拾收拾,我送你出城。” 丈夫突如其来的低语将她从沉思中拉回,谢窈微微一怔,错愕转目。 陆衡之握住她抚着自己的脸的那只手,痛苦地说道:“齐军另派了路大军从彭城南下,上月已攻至广陵城,建康自顾不暇,寿春城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援兵了。我不能再留你在城中和我一同冒险。” 怕她担心,连日来丈夫皆对此事闭口不提,如今却将此事翻上明面来,谢窈清楚,他已是毫无办法了。 一滴泪迅速滑下眼角,她凄凄摇头:“我是你的妻子,是生是死都应该和你在一起。况且,敌军就在外面,这个时候我岂能独自逃生?若这个时候送走我,百姓会怎么看你?你的兵会怎么看你?” “说什么傻话呢。”陆衡之却笑了,笑容嘲弄而悲凉,“连朝廷里的公卿都不顾百姓的死活,阿窈,你又何必?家国大事,让我们男人承担便行了,为何要牵连你一个弱质妇人!” “妾虽是妇人,却也知曾子所言,临大节而不可夺……” “阿窈,听话。” 陆衡之面色坚韧,轻拥住她:“你是我的妻子,成婚时我便答应过泰山大人,这辈 子定会护得你周全,我不能食言……也绝不能让你和我一起在城中等死。” “况且,朝廷多月来不肯派遣援兵,想来是有奸人在圣上耳边挑唆。若你能回到建康,面见泰山大人和圣上,或许,寿春城会有转机……” 他柔声劝说了数语,话里话外却是不容拒绝的意思,谢窈只得含泪应下,泪落簌簌:“那你怎么办呢?” 陆衡之抬眼看向窗外,嗓音温和而坚定:“我要留下来,与寿春共存亡。” * 陆衡之的态度十分坚决,连夜替妻子收拾了行装,派遣亲卫送她出城。 是夜,素月在天,云疏星灿,寿春城的东角门下幽幽燃着几篷火焰,一辆青帷马车停在城门之前。 陆衡之亲送她们出城。执了爱妻的手将她送至马车上,温柔细致地,替她拢了拢被夜风吹拂得凌乱的发丝,将披风的兜帽系好,再一句句嘱咐: “阿窈,我不能再送你了。” “过几日便是七夕了,自成婚以来,你我夫妻聚少离多,竟还从未在一处过过一个完整的节日。今年,大概亦是不能了。” “且饮此杯,在建康安心等我,明年,郎君一定会回来,七夕乞巧,中秋望月,上元观灯,这许多的好日子都不会再错过了。” 他端了杯椒酒给她,俊朗的侧脸在忽明忽暗的火把下晦暗不已。谢窈心中凄楚,她还能等到下一个与他团聚的日子么? 玉液饮下,她将青铜爵递还丈夫,竭力忍住了鼻尖的酸涩,颦舒一笑:“妾会在建康等待夫君平安归来。” 她人在火光下,这一笑有若月华流转,粲艳无比。陆衡之有些迷失在妻子的笑颜里,恍惚间,似又见到了那年烛影摇红夜,红鸾帐前,他拨开团扇时,入得眼帘的那一张新月清晖面。 顾盼遗光彩,一笑倾人城,只一眼便叫他付了情衷。 那时的她,满眼皆是初为人妇的羞涩与欢喜。可惜,经此一夜,她对他怕是再不会有半分感情了。 陆衡之眼中飞速地掠过了一点水光,扭头下车,再无一句言语。等候已久的亲卫翻身上马,长鞭一甩,马车飞驰而起,迅速驶出洞开一隅的城门。 两侧房檐树木有若流星朝后疾驰,谢窈把着车壁,掀开 车帘遥遥与城门下的丈夫对望,夜色里,他挺拔的身影渐同寿春城高大的城门重合在一处,只余点点灯火残影。待水雾萦上眼眶,便连那最后的一点残影也都看不清了。 “女郎应该高兴才是。” 马车渐渐平稳,春芜扶着谢窈坐下,低声劝解:“使君也是为了女郎的安危着想,得夫若此,夫复何求呢。” 谢窈默然。 她是诗书传礼之家养出来的闺秀,自幼读的是圣贤书,聆的是圣贤的教诲,也自然知晓以身殉国的道理。于公,她是一州父母,不能弃城中百姓于不顾;于私,她也当追随丈夫,黄泉碧落,誓不相负。 郎君…… 谢窈眼里的水雾一点一点淡去,柔荑无意识攥紧了手中莲开并蒂的绢帕。若寿春城真的有难,她是不会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第 2 章 马车在旷野中疾行。 战火烧了数日,寿春周遭皆成焦土,一路行来,只闻鸱鸮声声,山猿哀鸣。瑟瑟秋风瑟瑟寒,皓月明光似琼瑶片片被马蹄踏碎,鸾铃乱响,马嘶声急。 空荡的小道上只余马车疾奔的动静,谢窈安坐于车中,一颗心随那乱响的銮铃七上八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那杯椒酒的后劲有些大,渐渐的,一股沉闷的昏意自后脑勺袭上,攀至头顶,她脑中如灌了千斤水银一般,堵得密不透风。 沉沉的困意如织密网,又似骤雨,密密匝匝、绵绵缠缠地倾泻而下,将她彻底淹没。 春芜正跪地拾拣着自刺史府带出的一批珍贵典籍,见状忙放下手中的活,取来毳毯搭在她腿上。 “女郎且睡一会儿,等醒了,我们就该渡河了。” “我没事……” 越说声音却越小,谢窈软绵绵地歪在了隐囊上,头疼扶额,眼帘不受控制地合上。 脑中那些昏沉的倦意如海浪席卷奔涌,四周皆是茫茫的大海,层层的波涛如山峰骤起,重峦叠嶂,遮掩天日。她仿佛置身于一叶浮槎之上,从流飘荡,身如浮萍。 未知过了多久,黑重的海雾里传来稀疏的号角声,令她如梦初醒,恍然坐直了身子。 “什么时候了?” 入眠似乎只是一小瞬的事,醒来后,谢窈一颗心仍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着,魂悸魄动,久久不能平息。车窗外果然传来清寒枯寂的号角声,若风吹麦浪,连绵不绝。 春芜抱着架古琴倚坐着守夜,打着呵欠应:“回女郎,约莫有小半个时辰了。” 小半个时辰? 谢窈蛾眉微微一凝。 寿春在淝水之北,回建康则必定渡河。既已过了小半个时辰,理应已至淝水渡口。又怎会闻见军营之中才有的号角声? 心间忽闪过一个念头,她素手推开车窗,强劲的夜风卷着木叶呼啸而入,狂沙迷眼的短暂昏黑退去之后,千盏灯火齐入眼——前方不远处的溪流对岸,危竿悬旌,树栅连营,篝火簇簇,数里绵延。 火光之中,座座毡帐如被风鼓满的白伞,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寨前架起的哨塔之 上,一面“魏”字旗帜迎风飘扬,俨然是那齐军大将——受封魏王的斛律氏的营寨! 谢窈脑中轰的一声,耳鸣目眩,脚下瘫软,几乎站立不住。马车仍然不管不顾地朝前方营寨疾驰,一个急甩,巨力裹挟着她抛至地上。春芜忙冲上前扶住她,急声问道:“女郎,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不经意的抬眼一瞥,自己浑身血液也凉了大半。春芜扑至车门边疯狂地拍打着车门,车门却早已上锁。一时间,急得眼泪偕出,大声呼喊:“你们要带我们去哪儿?停下啊!快停下!” 车外殊无回应,一路横冲直撞着冲向齐军的营寨。但闻风鸣弦响,车外哨塔上四面八方的弓箭手皆将箭矢对准了马车,齐军警觉的厉喝有若石破天惊: “来者何人!停下!” 疾行的马车在栅栏前骤然停下,一时间惊马嘶鸣,不安挣动,将车中的主仆二人颠的东倒西歪。数十名手持矛槊的齐军小跑着围了上来,混乱的兵甲相撞声橐橐乱响,嘈杂间,谢窈闻见有个少年惊讶地说道:“那岛夷还真把他妇人送来了。” “啧,一个女人就得换得咱们大王退兵,稳赚不赔的买卖啊,那小子自然知道该怎么抉择!” “他是稳赚不赔了,咱们大王可就亏大发了。” 齐军的调笑声仅隔了一扇薄薄的车门,谢窈全身如坠冰窖,只一息便明白了全部的过程。 她被丈夫送人了。 他骗她是送她回建康,实则是在这见不得光的黑夜将她送至齐军营寨来,要她以身饲贼…… 这,就是他对她许诺过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心脏似一点一点地陷进冰水里,谢窈指冷发颤,紧紧攥着袖脚,一滴泪沿着雪白的面颜掉将下来,无声融入衣襟。 车门砰的一声从外推开,百十张陌生的面孔显在火光里,皆是齐军装束,手持火把,将马车团团围住了。 为首的便是方才发话的少年将军,银甲红袍,软革跨剑,抱拳行了一礼:“夫人,得罪了。” 热烈的视线齐刷刷地如箭矢射来,谢窈走出车中,小将军一人一巴掌将人拍低了脑袋,笑着俯身:“在下十七,是魏王殿下的亲卫,奉命来迎夫人。谢夫人 ,请下车。” 气氛有短暂的僵滞。谢窈并未看他,而是木然转眸看向了车下立着的丈夫的亲卫:“是他让你把我送来的?” 火把烈烈燃着,四下里阗寂无声,静寂得可以听见空气里火粒子随风摇弋的轨迹。火光下,谢窈身若静立的兰花,发丝微乱,衣袂翩然,雪白粲艳的一张脸上神色漠然清冷,眼中微芒莹亮,似泪非泪,却是火光。 好似月下的一枝承雪梨花,孑然凄美。 又如玉承明珠,花凝月露,芍药含烟,柔弱堪怜。 亲卫心有惭愧,噤声不应。十七笑言抢道:“这是自然,是陆使君亲自给我家大王写信,愿以您为契换得我军退兵,否则,我们又何以能此般顺利地将夫人请来。” “我王还在帐中等着夫人呢。谢夫人,请。” 竟然真是使君…… 春芜心中翻江倒海地大恸,一时竟呆在原地。旋即悲愤涌起,女郎是他的妻子啊,他,他怎能听信流言,把她送到别的男人的床榻上! “女郎……”她支起瘫软的身子出来扶谢窈,却闻谢窈说道:“好,我和你们去就是了。” 她面颜似静水无澜,双手温顺地垂在裙边,似是坦然地接受了被丈夫亲手送到别的男人床上的事实。 奉命来接人的十七轻轻松了口气,抱拳做了个请的手势,却闻一声利剑出鞘的清脆,银光若白虹突现,谢窈腾地拔出他腰间长剑,径直朝白玉般的颈前抹去! “夫人使不得!” 十七惊喝一声,迅速推开她,震飞了她手中的长剑。 谢窈身子一歪,头却撞在了车辕上。受惊的马骤然狂奔起来,将她掀翻在地。十七手忙脚乱地将她自马蹄下救出查看伤势,人已晕了过去,白玉似的脖颈前多了道浅浅的血痕。 “你这天杀的!我和你们拼了!” 变故来得太突然,春芜一声尖叫,一头撞了过来,却被齐军死死拽住。十七涨红了一张白净面皮:“是她自己拔剑自刎的,不是我!” 他道她不哭不闹是坦然接受了,哪里想到这汉女如此刚烈,竟欲寻死! 她要是死了,他要如何与主子交代?! “不是你们齐人使诈,逼得我们使君献妻,我家夫人会这样吗?”春芜心 忧如焚,反唇相讥道。 十七犹是少年,被她一激气性也上来了:“你这女人!是你家使君自己献妻投降,关我家大王何事?这女人自刎也就罢了,你也不识好歹!” 二人吵得不可开交,这时,营寨内又走出一人:“出什么事了?” “十九,你来得正好。”十七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说道,“谢夫人晕过去了!” 他二人俱是魏王斛律骁的亲卫,十七性子冒失,十九性格倒要稳重得多。他淡淡地扫视了地上昏死的女人一眼,皱眉道:“先把夫人安置在别帐。” 二人将昏迷的谢窈另择了处营帐安置,叫来军医照料,一面擒了春芜往中军帐中去。 春芜被麻绳捆得紧紧匝匝,像捆白菜似的被十七提拎进帐。帐里,执刀侍卫两侧拱立,油盆里篝火猎猎地燃着,中央设了张乌黢黢的红木长条案,灯下,一名年轻的武将正在看书。 他着了件绣白蟒窄袖长袍,银冠束发,容颜隽秀昳丽,俊美无俦。手里执了卷竹简,烛火投下高鼻长睫的影子,气度高华清迈,不似武将,倒似个世家子。 寿春连日来的围困都是因了他,本以为是个面目可憎的虬髯大汉,未想对方却是如此的俊美。春芜愣了一下,下一瞬便被十七拍低了头。他涨红着脸报了帐前的事:“夫人……夫人磕在车辕上了,晕过去了,属下已将她另行安置,请来了军医照料。” 十七有心替那落雨芙蓉、伤颈白鹤的美人遮掩,未敢将全部事实合盘托出。十九却不解风情,一五一十地全报了。 男子翻过一卷竹简,唇角微动了动,似笑非笑:“还是一样的脾气。”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奇怪,他几时见过女郎了?春芜疑惑张目。这一眼却恰好对上,他转目看她:“你叫,春芜?” “是。”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春芜战战兢兢地跪着,心有疑惑却不敢问。 “想活吗?” 春芜恐惧地望了一眼,没有应。 北齐的前身是鲜卑拓跋氏建立的北魏,胡汉杂居,五十年前经高祖建元帝改制,也学起了汉家的礼仪传统,国家蒸蒸日上,从此超过南朝,一度打到京城建康对岸的瓜步山下。 但建元帝 的早逝与无子为国家埋下了巨大的祸患,三十年前,他所选定的继承人驾崩,幼帝践祚,权臣高氏篡夺权柄,改国号为齐。 高氏一族虽为汉人,但身在北地胡人聚居的渤海郡,早与鲜卑人无什么两样。十余年前南下入侵青州,所过郡县,赤地无馀。男人斩截,妇女淫掠,连婴儿也不放过。连汉人皆是如此残暴,何况同是胡人出身的敕勒族斛律氏呢! 南北分裂三百多年了,战乱不断,对待彼此也绝不手软。既落在他们手上,所谓活法,也不过是充作军妓,日复一日地被齐军糟蹋。 比之这般,她宁愿学女郎一样拔剑自刎! 见她不答,男子把玩着手中紫毫,又追问了一句:“想你的夫人活么?” 春芜眼中闪过一线光亮,急声追问道:“魏王所言可是当真?” 他不置可否:“按我说的去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第 3 章 谢窈醒来,已是一日后。 头顶是云纹流转的穹顶,耳边是春芜低低的啜泣声,颈后和肋下仍在火辣辣的痛着,她脑中有短暂的空白,微弱出声:“春芜……” 春芜正跪在榻前,见她醒来,忙欣喜地扑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女郎,您醒了!” 谢窈点点头,虚弱地自榻上坐起,流波顾盼,一一扫过帐中陈设的火盆、毡毯等物,不由得柳眉微皱:“这里是哪?我们回家了吗?” 春芜脸上的欢喜一滞,哽咽着应:“这里是齐军营中,不是建康,女郎,我们回不了家了。” 回不了家了么……谢窈微愣了一愣,旋即忆起自己已被丈夫送人的事,眼波黯淡了下来。 春芜心中愈发酸楚,哭着劝:“女郎,莫要伤心了,陆衡之负心薄幸,您省下自己的口粮都要为他作羹汤,为那样的人自杀,不值得!” 她岂是为他自杀。 谢窈疲惫地合上双目。 她和陆衡之少年结发,一朝见弃,便连敝履也不如了。实在难言原谅,更不愿回首。 她自杀也不是因为陆衡之,而是因为谢氏。 谢氏门风清正,以忠孝治家,先祖更曾在淝水之岸以七万之众大败百万夷狄,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中。她身为谢氏女,即使是死也要是干净的,绝不能落在夷人的手里,委身侍敌。 何况父兄那么疼爱她,她落在北人手里,他们要受多少钳制?她不能是家族的累赘。 她不说话,春芜也不知要如何启口。方才中军帐里那男子教过的话在舌尖滚了无数次,临到出口,仍是难以启齿。她咬咬牙,狠下心道:“女郎,方才魏王来过了。” 这话说得突兀,谢窈微微瞬目,转目瞧她。 春芜笼在袖中的手指已将布料来回折攥了数道,咬牙说道:“奴瞧着他对女郎倒是有几分上心的样子,不若……” “你想我委身事贼?” “奴不敢!” 这一句质问颇为严厉,春芜骤地埋下去磕了个响头,再抬眼已是清泪满面:“可是女郎,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若,不若先哄得他退兵……等他放松了对您的监视再伺机逃走,去兖州 投奔少郎主……” 谢窈的兄长正是兖州刺史,忆起兄长,她眼泪无声涌至睫畔,落如散珠。却摇头:“这不是你说得出来的话,是谁教得你这般说的?” “没有人教奴,奴是自己想到的。陆衡之对不起女郎,女郎为什么要为他死呢?奴只是不想女郎再寻短见!奴希望女郎能活下去!” 春芜涕泪俱下。她自小跟在谢窈身边,主仆情谊深厚,那人只教她以国家大义说动谢窈委身于他,至若逃走投奔兖州则完全是春芜自己的打算。 什么国家大义,什么女子贞洁她都不在乎,她只要女郎能够活下来!哪怕是,不那么干净的活法。 谢窈未肯轻信,只讷讷摇首:“无论如何,我不能委身夷人。” “那女郎不想夷人退兵么?” 帐外还有齐兵把守,这一句说得又快又轻。春芜啜泣道:“就算是曲意逢迎,女郎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忤逆了胡人的意愿,否则,寿春百姓必遭大难,女郎的清白也是白白地牺牲!” 谢窈一愣,眼睫下有细微泪珠析出。 陆衡之是拿她来换退兵的。 淮南久经战乱,百姓民不聊生,她一直盼着战争能早日结束,却没想到,要以这种方式。 她也知两国交战尔虞我诈不可轻信。可,若真能……若真能因她一人而换得烽烟宁静呢?她难道真要坐视不管么? 她是陈郡谢氏的女儿,从小父亲便教她,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个人与家族再为轻。若真能牺牲她一个而换得大部分人活下来,她便……她便…… 春芜的嘴在眼前一张一合,仍是在劝她从长计议。谢窈脑中却只有退兵事。她呆呆地:“你说得不错。” 如今,她就算是回到梁国,在那些人眼里她也已是不干净的了……若委身于他,一则可换他退兵,二则,即便他违诺不肯退兵,她也可寻找机会行刺于他,若真能为国家除去这胡虏,岂不是立一大功? 既已被牺牲了一次,那就要牺牲的有价值。国家事重,死且无恨。 * 谢窈既醒来,外面值守的士卒便去中军帐里报了,不久后便有妇女抬着浴桶热水进来,要服侍她沐浴。 那些妇人大都二十出头的年纪,皆是梁人妇女, 被掠进军中做营妓的。不少人鬓边还插着白花,是在为夫戴孝。 这时候服侍她沐浴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谢窈脸上火辣辣的,终究是脸薄,屏退了几人只留了春芜在帐。 夜已经极深了,深蓝色的天幕上,星子几点,流云如纱。一轮皓月如银盘镶嵌在轻烟淡云里,银河耿耿,玉露零零。 从安置她的别帐到中军帐只有不到一刻钟的路程,谢窈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她头戴帷帽,身着齐军送来的一袭淡蓝色衣裙,身在淡朦如烟的月色下,真如美玉生晕,清雅绝俗。 她只着了极淡的粉黛,恰到好处地掩住了眼角的红痕,头上鸦鬓浓,足下蹑丝履,薄妆浅黛,雪容花妒。候在帐外的十七像个鹌鹑似的呆了好一阵,道:“夫人能想明白自然很好,请随末将来。” 两个耳朵却悄然红了,心道,谢氏女艳绝江左的艳名果非虚传,难怪殿下想尽法子也要抢来。 十七带着兵卒将二人领至中军帐前便不肯再前,春芜下意识地要跟,被他猛一把拉住:“你进去做什么?切莫坏了我们大王的好事!” 春芜只得悻悻止了脚步。 来时的路上便将自己的自尊心一步步碾得粉碎了,事到临了,内心反而一片平静。谢窈低声同掀起毡幕的十九道了谢,缓步走进帐中。 帐中旁余的士卒已屏尽了,四下烛泪无声,火盆燃油烈烈。唯余一高大身影坐在尽头的书案前,手执书简,似在夜读。 谢窈未曾细看,行了肃拜礼:“妾拜见魏王殿下。” 她如芙蓉折颈,这一折便未曾抬头。谢窈双手交拜在额前,于竹简的轻微碰撞声里,听见极清沉的一声:“抬起头。” 这声音若风动铁马,说不出的好听。 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炽热如烈阳,谢窈觉得自己就像是头插草标的货物,只待价而沽,便可随时出卖自己的身体。鼻间酸涩涌起,几乎落下泪来,她咬了一下唇,缓缓抬起了脸。 烛火微朦中,案前坐着个素衣拥裘的男子,未曾束发,墨发随意披散于脑后,右耳边别了支洁白鹖羽。 他长眉如锋,峰鼻如脊,俱是刀凿斧刻的锋锐。唯独一双眼睛湛如天河寒星,中和了通身的凛寒肃杀之 气——此人便是齐军的主将,魏王斛律骁了。 出乎意料的年轻,且俊美。 谢窈只瞥了一眼便低下头去,雪颜冷漠,不卑不亢。 帐中一瞬安静无比,男人起身,轻踏步过来,一步,两步……清新淡雅的木樨香被轻风送来,颀长挺拔的玉山影子落在她眼睫上,谢窈下意识避了避。 “很怕孤?” 尖尖下颌被他抬起,斛律骁看着指下这张鲜妍如花、吹弹可破的脸,眸色浓沉得有如化不开的浓墨。 谢窈依旧垂着眼,眸底清冷,沉静无澜:“妾卑贱,不敢有犯大王天颜。” 她神色柔顺而和婉,探不见半点拒绝。斛律骁垂眸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长指往下,轻抚她纤细如玉管的颈骨。 游走在颈上的指尖若刀锋冰冷,一点一点往下,仿若一把尖利钢刀在寻找最合适的切入点,随时皆可能划破她的喉咙。谢窈身子不由自主地战栗,他却停了下来,长指微挑,落于那处浅浅的红粉剑痕上,轻轻摩|挲。 “负心薄幸之人,夫人却为其自刎,又是何必。” 谢窈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在生死边上走了一遭,下意识的后怕,尽管她并不惧死。她垂眸轻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殿下教训得是。是妾身愚笨了。” 她如一只温顺的雀鸟,与方才营门外的刚烈决绝迥然不同。斛律骁心头涌上一阵深深的无力之感,手指停住,话锋陡转:“知道孤叫你来是做什么的么?你丈夫——” “知道。” 这一声低若雨珠淅沥,却带着说不出的决绝,谢窈芙颊红如酒薰,轻声打断了他。她道:“妾愿意服侍魏王殿下的。” 愿意? 斛律骁古怪轻笑了声,俊眉微蹙,不知在想什么。视线却渐渐寒沉下来。手指往下,径直撕开了她掩得严严实实的衣领。霎时间,春.色乍泄。 轻薄衣衫如落花婉转滑下,露出白玉温软的身躯,雪脯纤腰,玲珑有致。寒气毫无怜惜地侵上锁骨,谢窈发抖得厉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抱住了自己仅着片缕的身子:“别在这里。” “大王,别在这里,好么?” 她重复了一句,如凝脂软玉的手臂勾勒出月白抱腹下柔软起伏的春光,眼畔点 珠,盈盈含泪。 “好,如夫人所愿。” 他轻勾唇,一把将人抱起朝屏风宝座后头的内帐走。谢窈靠着男人有力的臂弯,心仍跳得厉害,像是随时皆会冲破柔软的皮肤越胸腔而出。 帐顶泻下温柔的夜风,吹灭了案前连枝灯上的幽微烛火。身子触到白虎毯柔软温暖的毳毛,人被放至榻上。谢窈怔怔回眸,再度与男人对上了目光。她眼中碧波盈盈,倒映着他的影子,无助彷徨,楚楚可怜。 男人的眼中仍是没有半分温度,屈指轻拭去她不经意滑下脸颊的泪珠:“孤是为夫人南来的。” 突如其来的一句,似是安抚。终究是要走到这最后一步了,谢窈心底一片凄寒,她无望地阖上眼:“若能侍奉王上,是妾的福气。” 眼前有阴影拂下,帷纱悄落,灯火如烬,细密绵柔的吻轻柔落在鬓角颌上,力度渐重。谢窈不堪承受地别过脸,陷入迷乱前,听见他在耳边温柔低语:“记住了,我的名字,是‘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第 4 章 一夜莺啼燕语,帐中隐忍柔媚的嘤啼声直至夜半方歇。谢窈身子酸|软,精疲力尽,这一觉足足睡到了次日辰时。 案头的灯烛已然烧到了尽头,烛泪蜿蜒,若白龙攀华表,布满了整个灯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情|潮味道,黄花梨的脚踏上凌乱地散着几件衣物。榻上,谢窈一直睡得很不安稳,一瞬是和丈夫泛舟在建康碧叶接天的燕雀湖,过人高的莲花勾落了她髻上的金步摇;一瞬又是红光耀目的洞房花烛,他柔情依依地握着她手许诺…… 她有些沉浸在这经年的前尘旧梦里,不愿醒来,直至一道对话低低地在耳边响起:“大王,寿春又有羽书过来了。” “放下。” 谢窈倏地从梦中惊醒。 梦中的红莲碧叶洞房喜烛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穹顶绘着的北斗七星。谢窈有片刻的怔懵,望着穹顶发呆。耳畔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醒了?” 是昨夜的那个男人。 他已醒了,正以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瞧她,目光冷凝如霜,也不知醒了多久、在想些什么。 方才进来送信的小兵已退了出去,榻边的红木桌案头正放着那封才送来的羽书。 谢窈怔怔望了羽书一会儿,察觉他视线,只轻轻点头便颓然闭上了眼睛。昨夜她实在被折腾得有些狠,这会儿犹是不想起。何况两人的关系属实尴尬,她不知要如何应付他,更不愿曲意逢迎。 她甚至想,若能一直沉浸在那个梦里便好了……哪怕她并不愿意原谅丈夫,可只有在梦里,她仍是冰清玉洁的谢氏十二娘,而非出卖自己身体、在敌人身.下屈意承欢的的弃妇…… 不过,陆衡之这会儿送过来是说什么呢?是问他对自己可还满意?而这胡人得了自己,又真会退兵么…… 犹自出神,雪腕却被他攥住,轻轻一拉,谢窈便落入个火热的怀抱。盈盈饱.满毫无束缚地贴着他手臂,如湖水驮着皎白的月光,轻盈起伏。 二人实在挨得太近,脸贴脸,鼻贴鼻,男子周身浓郁的木樨香强势地侵袭上来,令她一瞬忆起了昨夜的那些酸楚,芙颊艳色倏地褪作苍白。 “ 梦见什么了?” 他兴致似是很好的样子,宽厚温暖的大掌轻柔地扣着她后腰。谢窈惊魂未定,察觉他低头欲吻,微微侧脸避过了。 “只是梦见少年时的事罢了,让大王见笑。”她道,面色渐渐恢复了过来。 斛律骁也未恼,手掌在她白皙的后背细细轻抚了片刻,问:“梦见了陆衡之?” 帐中的气压好似一瞬低了下来,空气中凝聚着淡淡的压迫。谢窈想,男人大抵是不喜欢女人提其他的男人的,即便她和他只是露水姻缘,便默了一息,轻轻摇首。 他笑了声,也不知信了没有,长臂一拉,将她从翠衾锦被里提拎出来:“起来,伺候孤更衣。” 她身上片缕未存,这一拎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他视线里,肌肤若白玉泛粉。谢窈脸上如烧,强撑着支起身子,胡乱拣了件长衫裹身,赤着脚站在了绒毯上。 她的外衫昨夜落在了外帐里,这会儿拣的好巧不巧偏是他昨夜穿的那一件,先前底下人送了新的来,这件便落下了,好在并无什么异味。 衣袍宽大,一直垂至她膝盖处,她颤抖着指尖替他将里衣穿好,指尖迟疑着不肯再动作。 这女人在笫榻间是无趣惯了,斛律骁眼风一扫,轻嗤了声“矫情”抓过衫裤自己穿了起来。 谢窈满心俱是酸涩和羞耻,不过强忍着,低下头替他整理腰间的系带。 斛律骁一直静静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半晌,轻问出声:“夫人既跟了孤,便是孤的女人,可有什么想要的。” 想要什么? 谢窈的心跳一点一点加速,疾若擂鼓。她自然是想要他退兵的,可若这个时候提起,只怕会达成相反的效果。 她温顺垂目,柔声娓娓:“妾一卑贱之人,承蒙大王不弃,已是三生有幸,又怎敢对大王有所企求。” “是么?” 下巴却被抬起,他含笑奕奕地看着她,长指微抬,轻点上她微微发颤的娇嫩唇瓣,以指腹缓缓摩挲:“孤还以为,夫人想要孤放了你呢。” 那唇上还留着隐隐的齿痕,提醒着二人昨夜的行事,暗示之意十足。 忆起昨夜,谢窈足下不禁一阵发软,勉强应道:“妾蒲柳之姿,又非完璧,得奉箕帚,感激还来不及,又 怎会想着负恩离开。” “若大王一定要妾提些什么,那便是……妾想要沐浴。” 昨夜本也要了几次水,可每一次皆是徒然。他在浴桶里要了她一次又一次,到最后,谢窈只觉得自己成了尾干死的鱼,昏昏沉沉了大半夜,怎么上的榻也不知晓。 “昨夜不是洗过了么?” 他不置可否,眼角余光扫到被她系得乱七八糟的玉制蹀躞带,嫌弃轻笑了声,拨开她手自己穿戴起来:“回去等着。” “晚上再过来。” 他抽过那封书信,取下榻前红木架上搭着的月白披风便转出了屏风外,尾音似檐下铁马清吟不休。谢窈低着头,酸涩一丝一丝攀上眼眶,渐凝为晶泪。 没什么可委屈的。 她忍着鼻间的酸,在心底告诉自己。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为了大梁,纵使是死,也值得。 * 斛律骁离开后,等候在外的春芜便火急火燎地捧着干净的衣物进来了,见她套着男人的外衫呆愣着立着眼泪欲落不落的样子,自己的眼泪倒先落了下来。 “女郎……” 她玲珑有致的身子套在白色的绢衫里,未及掩住的玉颈、纤腿俱是红痕斑斑,一瞧便知受了不少的苦,看得春芜心疼不已。 又深恨那蛮子,要了她们女郎身子也便罢了,却一点儿也不知怜香惜玉,她家女郎自幼娇生惯养,成婚后新婿也是百般体贴,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有什么好哭的。” 谢窈雪颜淡然,接过衣物一件件穿了起来,“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春芜哭声一噎,忆起自己和斛律骁的那桩交易,不敢再言语,噙泪服侍着女郎穿戴整齐,离开中军帐,回去昨夜前安置她们的那处羽帐。 沿路不断有执戈的兵卒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窃窃私议。春芜不禁有些露怯,抬眼再觑自家女郎,她面上雪净无澜,早已不是昨夜的忐忑了。 二人回到羽帐里,帐中已置了一尊巨大的浴桶,几名营妓正往桶中加注着热水。见她回来,一人含笑道:“大王命我等备好了热水,请夫人沐浴。” 谢窈语声淡漠:“你们都出去。” 这些苦命的女子最会察言观色的,知晓她心情不是很好 ,尴尬地笑了笑行礼退下。厚重的毡幕将帐外天光围住,春芜会意地搬来屏风挡住浴桶,任她沉默着、褪下衣物进到浴桶中。 热气蒸腾,若汤泉氤氲。她将自己深深地、深深地埋进热水里,只露了一方小巧玲珑的肩头在外,热气兜头兜脑地上来,若母亲轻柔的手揉弄着她紧绷的太阳穴,总算令她舒缓了些。 雾气在帐中盘旋升绕,帐中又陷入死一样的寂静。她不言不语地靠着浴桶闭目养神,任热水一寸一寸荡过细腻白皙的肌理。 春芜不知要说些什么,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讲话:“……奴打探过了,这几日齐营中都风平浪静,虽不知是否会退兵,但眼下看起来是暂时不会再打了……” 不打了么? 谢窈心头略有安慰之意。虽不知那人是否会遵守诺言退出梁朝境内,但停战总是比打仗要好的。 即便他违诺,不肯退兵,若那个人能撑至援军赶来,淮南困局也可解了。 春芜一直暗觑着她神色,见她脸色和缓了些,便斟酌着言:“……女郎,奴听说,那胡人还没有成亲,身边也从无半个女人……想必……” “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窈蛾眉蹙起,耐着性子听她说完,艳丽唇角忍不住逸出一丝冷笑:“两朝血海深仇,难不成,连你也想我自甘下贱地委身胡虏么?这绝不可能!” 她的归宿,只该是行刺之后的三尺白绫,以期将来汗青史册上能够留下一句“贞妇”的赞语。 她已经不干净了,唯有死,才能保住谢氏的名声。 至于他是否有过别的女人,又与她何干,况且,他分明不是……思及此,谢窈雪腮染赤,噤口不言。 “奴不敢!” 见她动了怒,春芜赶紧跪下来,焦急地辩解:“奴是,奴是瞧着,他对您很是上心的样子……难道女郎,和他从前见过么?” 这也是春芜最为困惑之处了,分明她们荏弱得如同草芽一般,落在他手上自然是他想怎么都可以。却要大费周章地让她劝说女郎跟着他,好似是要女郎心甘情愿一般,实在是……不符合常理。 见过? 谢窈微微愣住,旋即忆起昨夜他在耳边说的那句话,心下一时惘然,难道他们真的见过么? 可她十分确认,从小到大她都未见过他,更别说引得他南下了。 不过是这胡人的蛊惑人心之语罢了。 至于是否上心,他只拿她当个暖床的玩物,临去时的那句“晚上再来”便是最好的证明。两朝血海深仇,她和他更不会有什么结果。 谢窈心中渐冷,漠然出神地望着蒸腾的白雾,在心中暗下决定。 她一定……会为了大梁杀了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第 5 章 到了夜里,十七再一次如期而至。 相比昨夜的不安忐忑,谢窈已平静了许多,轻车熟路地随他到了中军帐里。 并无过多言语,他抱着她径直上榻,直至夜半才叫了水。谢窈昏然欲眠,他却仍不尽兴,将她手臂叠在两痕漂亮的蝴蝶骨上,再度欺身而下。 “殿下……”她终于忍无可忍,有气无力地说着,“妾体弱,请大王怜惜些。” 他没应,轻轻托起她腰,声音低沉:“孤不闹你,你睡,一会儿就好。” 这叫人如何入眠。 谢窈在心间苦笑。心念一动,神智暂且清明几分。她强撑着打起几分精神,扬起螓首,纤白柔荑轻轻交握在他颈后:“殿下……” 她眼尾如桃花扫过,半睁半阖,莺声呖呖,似啼似嗔。斛律骁眉梢青筋微微跳动了一下,方才平缓的动静便有些失控。这令她松松挽起的云髻彻底散落下来,柔软的发丝在他颈窝间轻扫,很有些痒。 他不悦皱眉,重新将她扶稳:“嗯?” 谢窈有些气息不稳,靠着他肩颈平复了一晌,轻声接道:“……会给妾一个名分么?” “昨日不是还说什么也不要?” 斛律骁揽着她纤如柳叶的一把细腰,另一只手则将她颈边垂落的一缕云鬓挽上去,容她缓了片刻。 “妾后悔了。” 帷纱轻晃,细细筛落透帐而来的潋滟红烛光。谢窈下颌抵着他紧实的肩,眼中如凝风露。 “妾一介弃妇,乱世之中,命若浮萍。若再次被弃,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所以想跟着我?” 她轻轻点头,仰头看他,眼眸如雨湿红蕊:“殿下……会带妾回洛阳吗?” 前面所有的铺垫都只为了这一句,她哪里是想要个名分,不过是旁敲侧击探他几时班师退兵罢了。斛律骁看破不说破,长指轻点她唇,似笑非笑:“那就看夫人的本事如何了。” 看她的本事。 谢窈鼻翼微酸,险些掉了眼泪。她已为人妇,自然知晓这“本事”说得是什么。却也毫无办法,她轻轻一咬唇,慢慢地偎身过去…… 帐外烛火缭乱,红烛滟滟,落泪无声。 两刻钟后 ,她手指骤然收紧,白皙的指甲深深地嵌入肉里,朱唇在他肩上留下两行浅浅的齿印。 帐中复归寂静,水滴箭响,他将浑身湿透的她放下来,鼻尖相触,轻声喟叹:“可以带你走。” “不过——” “明日,和孤一道去见见你那前夫。” 终于得了承诺,谢窈疲惫不堪,未及细想便放心地陷入了沉睡。帘纱透来的红烛光温柔地流泻在她潮.红未褪的芙颊上,映出长睫纤翘的影子。 她是真的累了,很快便进入梦乡,呼吸匀匀,兰香细细,睡颜恬静而美好。斛律骁还保持着同她鼻尖相触的那个姿势,长指汗湿,拨开她鬓边黏湿的一缕长发,心头却随之升起股深深的燥郁。 他又得到她了。 上一世,他也是在淮南得到了这女人,寿春城破,她鬓边簪白花,着了身为夫戴孝的素服,盈盈拜倒在他脚边,说,若能侍奉他,是她的福气。 他信了这话。带她回洛阳,锁之金笼,饲之玉馔,爱她宠她,不置妾侍,甚至是——连那象征皇后威仪的十二花树冠也抢来送了她。人人都在背后议论他疯了,竟会如此痴迷于一个嫁过人的南朝战俘,向来女子重前夫,两朝又是多年对立,她必定包藏祸心。 他从未在乎过那些流言,因他想,他富有四海,怎会连一个女子的心都得不到?至于她那前夫——陆衡之连他半分也比不上,怎配与他相提并论。 后来,后来才知陆衡之没有死,且再次落在他手上,几番行刺。他按照惯例杀了他,然后,便在册后大典上,众目睽睽之下,毫无防备地被她捅了一刀,再眼睁睁瞧着她为她那死透了的前夫殉情,一刀直入心脏,干净利落。 其时,她甚至已怀了他的子嗣。 思及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斛律骁烦躁地叹出口气,闭目一瞬。 养不熟的贱人罢了。 就是养条狗,也比她懂得知恩图报。 斛律骁心中渐冷,长指往下,径直握住了她那玉管般脆弱得不堪一击的颈骨。 睡梦中的谢窈只觉得呼吸一窒,脖颈被人死死掐住,再难喘过气。下一瞬,颈间稍松,一阵天旋地转,雪脯却毫无防备地撞在铺了白毡毯的睡榻上,摔得生疼。 “陆 郎……” 睡梦中的美人吃痛地皱眉,犹当是从前和丈夫在一起。 柔顺青丝却被人毫不怜惜地扯住,迫使她转过头来——斛律骁眼赤如烧,阴戾之色顿显,他死死掐着她脖颈:“闭嘴。” “再提他,孤就杀了你。” 他语声寒意深深,同那春江月浪一重一重在脑中涨落,谢窈终于迷迷糊糊地忆起,她已不是陆氏妇了,陆衡之也绝不会这样待她,会这般粗暴地对待她的,只有那个人…… 约莫半个时辰后,帐内再度云收雨住。 谢窈早已昏死过去,胡乱搭了条长毯掩身,未及掩住的白皙肌肤上绯痕斑斑。春芜及几个婢女本奉了巾帕、热水奉令入帐,瞧见这活色.生香的一幕,俱是羞得垂下眼去。 春芜双眸含泪,低着头欲上前照看。 “把这女人弄走。” 斛律骁心烦意乱地拿帕子擦拭了几把,嗓音冰冷,毫无感情。 这就是不留谢窈在帐中过夜的意思了。 帐中众人皆是有些难为情,把人折腾成这样,却又不留,也实在忒无情。春芜踟蹰着想要扶谢窈起来,却又被他不耐烦地一脚踹开:“滚!” 这回再没人敢上前,皆是唬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飞快地拾了绒毯上掉落的铜盆、承盘等物慌张退下。 这怒气来得莫名其妙,连他自己也纳罕。斛律骁强迫自己的怒气平息些许,扭过头,漠然看着榻上睡颜恬静的谢窈。 恨她吗? 手指轻抚她发红的脖颈,前尘往事,历历于心。他在心底问自己。 自然是恨的,他拓跋骁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偏瞎了眼瞧中她,他把所有的爱宠和耐心都给了她,却遭她于大典上捅刀,焉能不恨? 他真想掐死她,一了百了。 可,他怎么能这般便宜了她。至少,也得让她也尝尝自己所受的苦楚,不是么? 他心间升腾的怒意渐渐消弭,视线一扫,触到绒毯上掉落的一小盒药膏,烦躁地拾起,重新坐回榻边替她上药。 带着沁冷桂花香的药膏随他指尖消融在女子紧要处,斛律骁心间却半分旖.旎情愫也没有,眉目冷沉,幽幽垂目看着美人恬静的睡颜。 不是不爱他、却记着陆衡之么? 这一次,他定会叫她 看清那姓陆的真面目,好叫她的心思断得干干净净! * 次日辰时。谢窈再一次从疲倦中醒来。 斛律骁已起了,正由几名小卒服侍着更衣,知道她已醒,他头也不回:“醒了?” 谢窈腰肢酸软如断,讷讷点头,旋即才想起他并看不见。斛律骁却挥退士卒,转过身来:“夫人还记得,昨夜答应过孤什么吗?” 他今日束了发,着甲胄,笑语晏晏,山眉海目,温和玉润,意外与陆衡之有几分相似。谢窈却莫名觉得脊背一寒,怯怯朝后退了退。 他也未恼,更未追问,只侧目朝外帐吩咐:“来人,为夫人更衣。” 便有营妓捧着衣裙鱼贯而入——这里位处前线,也不知他从何备得。谢窈揽着锦被死死掩住自己未着片缕的身子,声轻如花落:“让春芜来。” “好,就依夫人。” 他温和一笑,握了握她微凉的手指,起身出去。待他走后,春芜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欲语泪先流:“女郎,您没事?” 瞧着昨夜这胡人暴怒的样子,她是真怕他一个不高兴就会杀了女郎。 她能有什么事?谢窈随她紧张的视线茫然在自己身上扫了一圈,触及颈下旎艳的红痕,脸上微微一红,摇摇头默然拾过绢衫笼上。 春芜见她不似有事,一直悬在喉口的心才落了回去,凑近些许,在她耳边低语道:“女郎,齐军在准备退兵了。” “此事可当真?”谢窈星目微亮,难以置信地反问了一句。 “千真万确。” 她心间有隐秘的欢喜,迅速穿戴整齐,想要亲自去帐外验证这个消息。斛律骁却早在帐外等着她了,他身着甲胄,长身玉立,秋草离离中身若玉山巍峨。 帐前更停着驾华丽的四牡战车,回过身,瞧见她还未及遮掩的欢喜与见了他的慌乱,他心间无声一嗤,面上仍是春风和蔼:“夫人可愿与孤同舆?” 他要她同舆做什么?! 谢窈心头微惑,面上却是极为柔顺的,福身盈盈一拜:“这是贱妾的荣幸。” “不过,大王要妾同辇是……” “夫人难道忘了么?”他执起她手,同登战车,“昨夜答应孤的,今日,同孤一道去见陆使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第 6 章 两军交战,这会儿带她去见那个人必然没有什么好事。谢窈到底是不愿见到那人的,神情微凝,唇瓣艰涩地动了动,没有应。 斛律骁在心间冷笑,执了她的手入到舆车里,对驾车的十九道:“启程。” 舆车于是启程。外头齐军收束整齐,密密的松柏一般,无声执戈在道路两旁站立。 名不正言不顺,谢窈坐于车马中本是尴尬难堪,但见齐军人数虽众却无一人侧目,冷意油然而生。 寿春久被围困,如今已是强弩之末。齐军强势若此,若再不肯退兵,只怕耗也能将寿春耗死。 舆车并无车厢作掩,只在顶上架了顶青铜伞。初秋的风渐凉,瑟瑟扑面,吹拂侵骨,谢窈略觉寒冷,肩头不禁微微颤栗。 下一瞬便觉肩头微重,斛律骁手掌轻柔落下,解了自己的披风替她系上,笑言道:“如何?孤治下的兵,可还入得了谢夫人的法眼?” 谢窈祖上便是名震天下的北府兵主,治军严明,颇负盛名。斛律骁治军时也没少参照北府故制,是故有此一问。她毫无心情点评,勉强点头,将目光投向了远方的横岚秋塞。 烟涵秋色,山锁洪流,苍苍寒树之后,露出孤城影影绰绰的轮廓,秋色烟光里,黑云压城城欲摧。 寿春城里,陆衡之早得了消息,急急整束部队设防,带了部将亲上城楼。相距数十丈远的护城河对岸,齐军若蚁群密密麻麻爬了满岸,密不透风。 倏尔军阵却自中央向两侧退开一线,一架四牡战车从中军而来,车中坐着名青年,身着甲胄,姿容昳丽,意气风发,如朗月沉江。赫然便是那齐军主将魏王斛律氏! 他怀中还拥着一名佳人,身姿楚楚,姿颜姝丽,相貌却像极了—— 寿春城楼上的一众部将皆是大惊,这齐贼怀中的妇人,怎么那么像夫人! “使君,夫人怎会在他们的手里?” 当即便有心直口快地嚷了出来,城楼上群情激愤,转目看着陆衡之,焦急询问。 陆衡之铁青着脸:“水性妇人罢了,她和这夷人有旧,兼之贪生怕死,前日自己跑的。” “此我家事也,全赖我看 管不严,让诸君见笑。” 他虽发了话解释,众部将却都将信将疑。前阵子城中疯传夫人与那齐军主将的风流韵事,可那也只能骗骗无知黔首,他们心知肚明是齐军特意放出来动摇军心的。夫人是高门贵女,长在建康,怎可能与远在洛阳的胡人有旧呢? 更何况,寿春如今守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夫人一弱质妇人,要如何突破重重守卫跑到敌营里去? 城楼下,护城河对岸,舆车之上,谢窈却是全身如坠寒渊,被斛律骁握在掌心的手指颤抖着收了回来。 她早在见到寿春城楼的那一刻便明白了他的用意,他哪里是要带她来见陆衡之,他分明——是想利用她动摇守城将士的军心。 她不愿助纣为虐,更不愿见到丈夫,漠然垂下眼睑。 见她伤怀,斛律骁心间又涌起阵报复的快意。唇角无声一抽,再度抓过她的手,将人自车中拽起扬声向城楼上喊道:“陆衡之!” “你的妻子孤已享用了两日,甚是满意。来而不往非礼也,投桃报李,孤也送几个女人给你。” 这一声若霹雳炸响在耳畔,谢窈全身一震,心间迅速被酸涩涨满,屈辱的晶泪夺眶而出。他却瞧也不瞧她,侧目向戍立在车旁的十七喝道:“十七!” 十七会意,同兵卒将几十名捆得严严实实的梁人妇女及少量的梁人百姓推至护城河里:“去!你们自由了!” 这些妇人皆是淮南一带的百姓,乃是此次两国交战中被俘的,大多已成了寡妇,在齐军营中充作营妓,受尽了齐军的糟蹋。此刻眼见归国有望,便不管不顾地冲进河水中想要蹚水渡河,转眼便有不少淹死在波涛汹涌的护城河里。 寿春城上早掀开轩然大波,齐军部将还沉浸在对岸方才嚷出的那话来,俱都震惊地向陆衡之看去——使君他,竟然真的将夫人送给了齐人? 世上最大的仇恨也莫过于杀父夺妻了! “妖言惑众。” 陆衡之脸上仍是冷沉得没有一丝感情,纵使妻子在他人怀,丝毫反应也没有。眼风一扫,瞧见方才被放下渡河的几十名梁人妇女已有不少渡了河,跌跌撞撞地朝城门跑来,而不远处的护城河畔,齐军已开始铺设浮 桥准备强渡。当即一声冷喝:“放箭!” 竟是要把这些被放回来的妇人活活射杀! 众人皆被他这无情的言语吓了一跳:“使君!” “还愣着做什么?难道开城门放她们进来吗?看不见跟在她们后面的齐军吗?!”陆衡之一掌拍在青石的城墙砖上,暴怒喝道,“传我命令,放箭!” 语罢,竟亲自搭弓射箭,流星飒沓,一箭击中一名已奔至城门底下的妇女,却是从头到尾也没往妻子的方向瞟上一眼。 他当然知道这些妇女可怜,可寿春城里易子而食的百姓哪一个不可怜?他连自己的挚爱都能牺牲,还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他绝不能放她们进来! 况且,他若真的放了这些妇人入城,且不说齐军即将渡河,城门短时间无法关闭,更要紧的是,若他不展现出死守城门的决心,下一个被送来骗城门的便会是她。 这或许,才是那人真正的用意。 婴城固守却不得出,竟还要将箭矢对准自己的同胞子民。一众部将憋屈到了极点,却也知敌众我寡如此方是最好的选择,长叹数声,秉弓控弦,将黑洞洞的箭头对准了城门下的妇女。 城楼下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对岸的舆车上,谢窈已被眼泪模糊了视线,她扭过头去不欲看这血腥残忍的一幕,眼前却拂下道阴影。是他伸手覆在她双瞳之前,低语温柔:“别看。” 这幕人间惨剧纯粹是他一手造成,谢窈再忍不住心中的愤懑与酸楚,泪眼盈盈地抬眸:“你明知……” 利用这些可怜的妇人骗城门,本是送她们去死,人虽是陆衡之所杀,他却与刽子手何异?在他眼里,她们不过是草芥。 尽管早知道了齐军的凶残,可第一次直面这样的血腥残忍,她心头仍是阵阵难过。尤其是那些人里还有近两日服侍她的几张熟面孔。 “孤知道什么?” 他俊颜缓缓凑近,笑意温润,落在谢窈眼中却不啻于地狱阎罗,瑟然往后退了半步,身子一软,瘫坐在车榻上。斛律骁欺身上来,手指轻抚她颊畔泪珠,温言软语:“夫人知道她们是什么人么?” “都是死了丈夫便意图刺杀孤的蠢妇,孤没有亲自杀她们,反倒送她们回故乡,已是仁 慈。只可惜,容不下她们的是你那前夫。” “夫人大可试试,若是孤放你去,陆使君会不会是同样选择。” 他轻蔑一嗤,心安理得地拥她入怀。谢窈心底却一寒,原来,他是在警告她。 ——他是在警告她,就算她回到寿春,等待她的一样是这万箭穿心的结局。 她的丈夫,不会再容纳她。 谢窈绝望地闭上双眼,泪水若溪流,涓涓而出。眼前却一黑,她软绵绵地栽下,倒在了斛律骁怀中。 斛律骁双目漠然,薄唇满意地勾起,右手却是护在她额前好叫她避免撞在冰冷坚硬的铠甲上。他轻轻放下她,起身站起,扬声对城楼上喊道:“陆衡之,本王信守承诺,既得了汝妻子,便遵守约定,退出你朝境内。你我,来日再见!” 语罢,当真鸣金收兵,以后军做前军,整齐有素地远去。 大军远去的烟尘若瘴气迷雾笼罩在护城河上方久久不散,寿春城楼上的众人皆吃惊不已。原以为必会经历一场恶战,谁知齐军竟然真的退兵了,这简直不可思议…… 而那胡人言语之意,是使君同他做了交易,以夫人换得退兵。可家国大事怎会因一个女子而轻易改变,众人皆知这是齐军的托词,但眼下,却有些看不清他们的主将了。 陆衡之手中的马鞭与甲胄下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颓然瘫倒,众人忙手忙脚乱地将他扶住。 “若社稷颠覆,当背城死战,安能区区偷生苟活……” 心中忽涌现一行文字,他喃喃念诵出声,正是他夫妻二人前月研习书史以此明志的一句。彼时,她温柔地握着他手对他许诺,说,若是他守城而死,她也绝不苟活。 陆衡之眼神一黯。 阿窈,但愿你能懂得我的苦心。 * 斛律骁最终践行了诺言,大军浩浩荡荡,退出淮南境内,向北而去。 谢窈醒来时人已在马车中,一道挺拔身影正坐在车窗边揽卷读书,书案旁置了方小桌,上承药碗,宽敞的车厢里汤药的苦涩与木樨香的清新无处不在。 知道是那个人,她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仍旧闭眼装睡。斛律骁背对着她,嗓音冷淡:“夫人受寒了。把药喝了。” 谢窈未应,她心思还落在方才的惨剧上,无论如何也撑不起精神来与这恶贯满盈的刽子手虚与委蛇。 “起来!” 斛律骁却失了耐心,强行将人抱起,端着那碗汤药送至她唇边,欲要强迫她饮下,见她不肯,忽又一笑:“长路漫漫,夫人不早些好起来,今晚谁又给我操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第 7 章 “你……” 这一句仿佛直击魂灵,将她连日来所有封闭掩藏的屈辱和自耻都释放了出来,谢窈怔愕地睁大水目,珠泪瞬然盈满了眼眶。 这粗俗不堪的字眼恰到好处地提醒了她的身份,提醒着,这几日来她刻意压抑的、遗忘的、现在的处境。是啊,她是什么?她只不过是个被丈夫送来供他享用的玩物而已,合该用如此轻佻粗俗的言语。 合该被他当着两军的面,抖出她委身于他的事来,昭告天下她已是不干净的了。 她眼中的伤怀恰令斛律骁心底生出几分隐秘的快意来,可一想到方才在寿春城前,她将陆衡之的杀孽全归咎于自己身上,眉目又冷了下去。 “不喝么?也好,恰巧孤现在也有些兴致。不是受了风寒么?正好出出汗……” 说着,当真放下药碗,作势要去解她的裙带。 他声音温柔似最亲密的情郎,所言却是这般低俗不堪。谢窈缀满晶莹的长睫一颤,簌簌珠泪便落入犹冒着热气的汤药碗中,哽咽着道:“妾知罪了,请大王恕罪……”半是端着药碗半是就着他的手饮下了全部的药。 药的温度恰到好处,却很苦,她一口气饮完,被那股甘酸涩苦混合的奇怪味道刺激得欲呕,推开他伏案剧烈地咳嗽起来,雪颜通红。 这女人还真是麻烦。 斛律骁冷眼瞧着她纤瘦的背影,瞧着她,因咳嗽而如风中芦苇颤摇的纤纤肩背,伸出去欲替她顺背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车厢中诡异地安静了下来,谢窈饮过清水平复了晌,仍旧背对着他,青丝垂落,不言不语。斛律骁见她还是一副不肯低头的倔脾气,渐也失了耐心,起身冷道:“夫人既已跟了孤,便该时时事事站在孤的立场上,今日之事,再无第二次。” “好好睡一觉,孤晚些时候再来看夫人。” 这一句“晚些时候”正令谢窈忆起方才那粗鄙不堪的字词,知晓逃不过,她心间迅速被酸涩涨满,一滴泪迅速掉在紧攥毡毯的白皙手指上。麻木地应道:“妾恭送大王。” 车外,春芜正焦急地踮起脚听着车中的情形,十七和十九两个抱剑守在 车侧,见她满脸皆写着担心,不由得轻横她一眼:“急什么,我们大王还能把谢夫人吃了不成。” 可不是得吃了。 春芜暗暗腹诽,却不敢说。这几日她同十七相处得尚可,虽然没少拌嘴,却也因为十七性子单纯大大咧咧她能借机套到不少话。譬如这魏王今年贵庚几何,家宅后院可清净……十七只疑她是担心谢氏女地位不保,倒也一五一十地答了。 这时斛律骁自车中出来,她焦急地行了个礼便蹿进了车中。忆起前世她替谢窈陆衡之两个暗通私信之事,斛律骁眉又皱起,吩咐十七道:“快马修书去洛阳,把荑英叫来。” 春芜是心向着谢窈的,他得换个人来看着她。 十七不知因何犹豫了晌,吞吞吐吐道:“大王,此处离洛阳仅有十日路程,若将崔侍郎叫来,也侍奉不了几日,属下觉得,这有些不合算……” 这话答得颇有几分不妥,十九侧目乜他一眼,他也后知后觉地悔了,涨红了脸。果不其然,斛律骁冷笑起来:“孤的决定,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置喙。” “属下知罪,属下认罚。” “下去之后,自领二十军棍。” 二人跟随他多年,忠心耿耿,斛律骁自然不会真罚。又不耐补充:“叫她在汝南等着。” 在汝南等?这不只有三日路程便能到汝南了么?荑英却在洛阳,快马加鞭也要五日。难不成他们要在汝南等她? 十七咋舌。他却若有所思地回头瞥了眼马车,长眉一挑,意味深长地笑了,“我们在汝南,怕是要多耽搁一阵了。” 二人的谈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车中,谢窈和春芜俱是原原本本听在耳中。崔侍郎是谁?不过这胡人好像并不信任她,方才那一眼跟刀子似的……春芜暗暗地想道。 谢窈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这几日她随军而行,兵卒环伺,一举一动都在那人眼皮子底下,若得与他亲近,却无可以行刺的利器,每个与他相处的长夜都令她生不如死。若齐军有意在汝南停留,说不定,于她倒是个机会…… 可他力气那么大,她要怎么才能杀了他?便是在他最不设防的时候,她也被他压制得死死的,形骸、神思俱不是自己的了,每每 他还未尽兴,她便被折腾得昏死了过去…… 他是如此的强势而霸道,不容她忽视。和他的每一次相处,都令她无比害怕黑夜的到来。她根本找不到行刺的机会。 除非,是她来主导…… 谢窈怔怔地坐着,纤指茫然无措地攥着案前的书简,脸上艳如桃花。 车外脚步声渐远,军队已再度启程,颠簸北行。春芜将方才被斛律骁翻出的典籍重新收回箱中,斟酌着语言,压低声音劝道:“女郎得对魏王柔顺些。” 方才二人的对话她在车外听得半知半解,但进来后瞧见自家女郎木然垂泪的模样,也知两人必然是不欢而散了。她尚不知上午寿春城前发生了什么,只担心她惹怒了这喜怒无常的胡人,身首异处。 谢窈回过神,对上春芜关怀的视线,她自己怀揣着心事,脸上飞红,低头不语。 春芜犹当她害羞,俯身过来,在她耳边低声劝道:“女郎心里不管怎么厌恶他,面上可千万不能表现出来。只有把他哄住了,撤了看守,我们才能找机会逃走……” 哄他?要怎么哄?除了做那事的时候,他和她的对话拢共也不到十句。 谢窈脸上火辣辣的,心烦意乱。她还想着行刺的事,两人力气悬殊,除非那个法子,她没有任何胜算,但除此之外,她们还需要一把利器,一把足以一击致命的利器。 她慢慢思索了片刻,心念电转,忆起他方才提过的汝南城,有了决策。 * 到了晚上,那人却没有来。 谢窈担惊受怕了一晚上,等到亥时,才终于放心地睡去。且是一月以来,第一回睡了个安稳觉,不必再牵挂寿春城烽火连天的战事,也不必被折腾得夜半仍不得入眠。次日起身时,面色也较前日红润了许多。 但她并没能逃得太久,次日黄昏,军队结束一天的行进安营扎寨后,他还是来了。 做了一夜的心理建树,再次见面时,谢窈的情绪已平静了许多。素雅却精心地妆饰了一番后,下车拜迎:“妾拜见魏王殿下。” 斛律骁见她态度已较昨日缓和了许多,心中微感满意,脸上却是冷的,不言不语。谢窈又红着眼轻声认了错:“昨日的事,是妾僭越了。妾不该忤逆大王, ” “妾一残花败柳身,此生得遇大王垂怜,真乃是三生之幸。妾不再念着故国了,只一心一意跟着您……” 她能这么想才怪了。 斛律骁面无表情,但终究卖了她几分薄面:“夫人若真能这般想,倒也很好。” 两人之间除了那件事之外从来就无多少言语,寒暄了这两句之后,再无旁话。他执她手入得车厢,将车门掩上之后,便动手来解她的衫裙。 漫长的情.事结束之后,谢窈几近累瘫在湿凉的白毡毯上,脸贴着车壁,长发汗湿,几近晕厥。 层层叠叠的衣裙若落花褪至洁白腰际,他从身后揽着她,还保持着方才的距离,下颌抵着她肩,手却掐着她脖颈,静静平复。 谢窈兰气徐徐,待脑中短暂的空白退去之后,估摸着他心情不错,小心翼翼地求:“殿下,妾可不可以求您一件事?” “嗯?” 斛律骁轻啄她耳珠,一手揽在她雪脯之上,嗓音慵懒。左手仍掐着她脖子,在白皙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 “殿下可否不要叫我夫人,我,我不再是陆衡之的妻子了,妾只想跟着殿下。做殿下的女人……” “那孤要叫你什么?” 她一开口背后的用意便被猜中,但见她今日格外的乖顺,斛律骁也起了几分兴致,耐心地与她周旋。 “妾在家中排行十二,殿下可唤妾十二娘……” 柔音呖呖,却是与上一世如出一辙的应答。这女人真是一贯的不解风情。他心中鄙夷,面上却轻声一笑,柔声应她:“好,窈窈。” 男人低沉暗哑的尾音似乐锤轻轻敲击在她的心弦上,令她有片刻的怔忪。他几时知道了她的名字? 鼻尖却萦上淡淡的竹箨味道,被他长指送至唇畔,融解在柔唇间,轻点丁香。谢窈知道那是什么,忍着屈辱,乖顺地任他弄着,心中却哀伤如死。 这样的她,和秦楼楚馆的娼女,有何区别。 她意识渐渐涣散,睫畔点珠,随睫羽扇落在香肌上。身前却蓦地一凉,呼啸而入的秋风即刻将她残存的意识拉了回来。竟是他将车窗打开,一瞬间,高远苍穹上的漫天夕阳便入了眼。车窗之外,断壁残垣掩埋在半人高的秋草中,秋风凄凄,白骨累累,吹 破荒烟夕照,格外落寞。随着马车的北行,一点点向后远去。 偶有几行大雁排云南去,扇动洁白翅羽,在碧天里留下浅浅的痕迹。 “大王别……” 谢窈脑中一片乱糟糟的空白,被汗水蒸得红透了的雪颊顷刻又褪成如纸的苍色。这里可是荒野,他怎能—— “没人敢看。” 他手卡着她脖颈令她不得动弹,言简意赅。却掰着她下颌,迫使她看向了车窗斜后方缓缓远去的群山:“再看一眼。” 从此,这江南草木,秀丽河山,便只有梦中才得见到了。 …… 车马辘辘,一路北行,翻越崇山峻岭,三日后顺利抵达汝南城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第 8 章 一路行来皆是焦土,白骨露於野,数里无鸡鸣,直至行近汝南地界才复闻鸡犬之声,道旁人家渐现。 汝南是北齐边境重镇,斛律骁此次南伐,便以汝南作为大本营,粮草辎重一应由汝南输送。留守汝南的亦是他的亲信,闻说大军班师,早早地出城百里迎接。 斛律骁只带了一千人马入城,其余的二十万大军有的在行军途中即被分去了新打下的城池驻守,随他北返的十万之众则被安排在城南大营中,暂作休整。 谢窈随他入了城,被安排在驿馆的一间小院子里住下。他军务繁忙,自那日在马车里折辱了她一回后,倒有好几日不曾露面。 谢窈无法,虽有心行刺却始终找不到机会,更无行刺的利器——莫说是刀匕,连金钗也无一根。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耐心等待着,找寻机会。 斛律骁对她的看管很严,院子内外俱是他的眼线,她好几次派春芜出去打探消息都被挡了回来。长日漫漫,她无事可做,适逢那架自寿春带出的琴漆面开裂了,便向侍女讨了桐油、彩漆,一连几日都在屋中描补漆画。 这琴原非她之物,而是她定亲时陆衡之的母亲赠给她的一架汉时古琴,以期她嫁过来后夫妇恩爱琴瑟和鸣。谢窈善琴,也爱琴,离开寿春时,除却几百卷典籍和少量的必需之物,便只带了这架琴。 可世事巨变,曾经说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丈夫亲手将她送至夷人床上,时过境迁,如今再见到这架琴,她只觉得讽刺。 描补好的琴面上彩凤振翅欲飞,毛羽艳丽,栩栩如生。琴额上还题了半阙司马相如的《琴歌》: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鸳鸯。 颉颃。 她白皙的指一寸寸抚过琴面上斑驳的字迹,眼中黯淡,唇角盈起轻淡的自嘲的笑。 从前的她真是太傻了,竟然会相信男人的情爱。 院子里阳光明媚,天高云淡,紫薇花蔷薇花在秋阳金光下浓烈怒放着,似是恨不得绽开积攒了一个春夏的艳色。大群喜鹊聚在院中那株刚过盛花期的合欢树上叽叽喳喳叫,姹紫嫣红,啾啾鸟语,俱是不同 于这荒芜人间的明丽艳烈生机勃勃。一名侍女端着盛了彩缕针线的篾萝走进来,笑言道:“奴说今日喜鹊怎生叫得这样厉害呢,原来今日是七夕。晚间,大王一定会来看夫人的。” 她见谢窈神情怔怔,还道是她为了魏王数日不曾踏足而伤怀。 谢窈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七夕是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的日子,可她又能和谁团聚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七夕和她们有甚关系?春芜暗暗腹诽,视线一转,见院门之外十七带了个女子呆站着,正抓耳挠腮、探长脖子往里看,忙禀道:“女郎,薛参军来了。” 谢窈回过头去,果然瞧见十七和一名仪容清华、翠衫雪裙的女子站在蔷薇茑萝缠绕的院门外,目光相撞,他眼神竟有些闪躲,转身迎了那女子步入院中。 既有人来,谢窈主仆不得不起身相迎。春芜轻声嘀咕:“那女子是谁?不会是魏王的小妾。” 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了。虽然事先找十七打探过,这胡人后院甚是干净,并无半个姬妾。但如今十七却带着这女子找上门了,想来其身份必不简单。若真是那胡人的什么人,她家女郎没名没分的,指不定对方怎么生事呢。 短短几句话的工夫,十七已带着那名女子穿庭过户,停在了石阶下。谢窈这才看清那女子,远山眉,鹅蛋脸,眉眼秀丽温婉可人,上着淡青罗衫子,下着雪色罗裙,实是个清丽秀雅、水木清华的女子,浓浓的书卷之气。 她在打量来人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她,乍一看清谢窈眉目,她眼中便不及掩饰地闪过了一丝黯然,盈盈一福:“妾崔氏,见过夫人。” “一介罪俘尔,怎担得娘子一声夫人。” 谢窈神情淡然,目光若轻烟流泻。她拿不准来者的身份,便只以娘子相称。 她未曾发觉女子的异样,春芜在侧却是将女子的惊艳与一瞬间的自惭形秽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愣住,这女子到底是那胡人的什么人? 气氛短暂的沉凝了一瞬,十七干咳一声,打圆场:“夫人,她叫荑英,可是我们府里的郎中令呢,这次,可是大王特意从洛阳叫来照顾您的。” 郎中令? 谢窈同春芜对视一眼,微 微疑惑。郎中令是个郡国的官职,多以文学之士充任,侍从王之左右。她知晓那人获封魏王,又已开府,可自行任免官员,府中自有一套军政班子。可崔荑英却是个女子…… 上古有法,“置女职,以典内事”,历朝虽设女官,但都是侍奉皇室成员的宫廷女官,她实在很难想象那人竟会以女子为官。 但他眼下派人过来,摆明了是要在她身边再安一个眼线。谢窈于是细声推辞:“既是大王府中官员,妾一介罪俘,何德何能,竟能烦劳崔侍郎。” “夫人此言谬矣。” 荑英柔声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妾既为魏王的属官,自然事事听从殿下吩咐。既然殿下叫我来服侍夫人,便是荑英分内之事。” 她再度福身一拜,姿态柔婉,口中却颇觉苦涩。 大王身边从没留过女人。 虽然来时便听说过了他得了淮南刺史陆衡之的妻子、那个艳绝江左的美人,但料想也是为了逼陆衡之投降,谁承想…… 他放弃了寿春,却留下了这个女人。 十七默契地感知到同僚的情绪,不由在心中苦笑。让荑英来服侍谢夫人,也不知大王怎么想的。 大王或许不知,但他和十九可是对荑英的心思清清楚楚,是以那日大王提起时他才会壮着胆子提了一句。 崔荑英是他机缘巧合召进来的女官,侍奉文书,虽是女子,才识不输男儿,是故大王才会破格留下她。但以女子为官到底是惊世骇俗之举,他虽对人家没那个意思,落在谢夫人眼里不知是何光景呢…… 崔荑英就此在谢窈的院子里留了下来。 二人初识,并不相熟,难免尴尬。谢窈又拿不准荑英身份,她想若崔荑英真是他什么人,自己无名无分的岂不有破坏人家感情之嫌,更觉惭愧。 晚间,月上柳梢的时候,十七又来了,说是斛律骁今日得了空,着她出府游玩。 在汝南住了几日也寻不到机会,到了今日,这机会终于来了。谢窈手心里皆生了层薄薄的细汗,尽量平和着语气应了:“劳烦大王暂候,妾即刻就来。” 今日是七夕,汝南城中星桥火树,灯火流红。街市上商肆大开,情侣出游,谢窈同斛律骁坐在七香车上自 闹市经过,触目所及,淡月朦胧,浅浅月光融解在璀璨的灯火里,一片欢乐海洋。 车中,谢窈看着窗外流水般淌过去的一张张笑脸,有片刻的恍惚。 她好似又回到了幼时,每一年七夕,阿兄都会带她出乌衣巷,去青溪小姑庙游玩。回到家中,母亲会带她乞巧、守岁……如今,母亲逝世已七载,她也远在异乡异国,不知几时才能和父兄团聚…… 她眼中的艳羡与伤感在灯火照耀下晶莹如水露,见她情绪低落,斛律骁意外的心中好受不少。揽过她腰,手掌在她腰际轻抚:“孤叫崔氏来服侍你,如何,还算尽心么?” 男人掌心滚烫的温度只隔了两层轻薄衫子传来,若有细微的电流在腰间乱蹿,叫人骨酥心颤,也一瞬忆起了前日马车里不堪的一幕。谢窈不自然地别过脸:“大王为何要崔娘子来服侍妾……” 她无名无分的,要终日面对这么个极可能和他关系亲密的女子,实在别扭。 “怎么,窈窈以为她是孤的什么人?妻妾?窈窈这是吃醋了?”斛律骁话音带笑,不待她回答又温柔笑着补充,“记住了,你只是个被丈夫送到孤床上的弃妇,你还没有吃醋的资格。” “弃妇”二字若一把尖刀,精准无比地刺进她心里,刺中她敏感的、隐秘的自尊心。谢窈神情微僵,一瞬间,心底的酸涩、屈辱如春潮海浪涌起,阵阵窒疼。 她默然垂下螓首,贝齿在柔嫩的唇瓣上留下深深的齿印。 他是她的仇人,敌人,她自然是不会为他吃醋的。可她也是高门贵女出身,有她自己的骄傲与风骨。被丈夫抛弃、为了国家大义而委身他始终是她心底的一根刺。 而这个男人,表面上待她不错,实则只拿她当个玩物,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时时刻刻都在打击她的自尊…… 见她难受,斛律骁心底又升出那股报复的快意来,她再难过,可比得上自己在众目昭彰之下被她拿匕首捅进身体的痛楚么? “她只是孤的下属。” 长指捏住她下颌,他迫她迎上自己的目光,“你们南朝‘百金不市死,明经有高位’,只许门阀子弟入仕,官场沆瀣一气。但孤不一样,莫说是寒门子弟,便连女子 ,也一视同仁。崔氏有文才,不输男儿,孤为何不能用呢。” 百金不市死,明经有高位。 下颌骨被捏得生疼,谢窈心念一动,回过了神来。 她对他了解并不深,除了那种事之外,可谓一无所知了。但这是她们南朝的诗,原来,他也读鲍明远的么? 可他是胡人,他怎么配读她们的诗?沐猴而冠罢了!谢窈垂下秋水般的一双眸,语气淡淡地恭维:“殿下惜才,是妾愚昧了。妾受教。” 这女人,始终这样无趣。 斛律骁也歇了报复的心思,见马车已入闹市,行迹渐缓,轻轻执起她手,又恢复了一贯的温雅:“随孤下去走走。” 马车于是在闹市中停下,他执了她手下车,在侍卫的护送下融入灯海中去。道路两侧,游人如织,商贩林立。 谢窈目光若流蝶在闹市中穿梭,落在一处摊贩上陈列的宝石短刃上。胸腔里一颗心疾快地跳起来,她壮着胆子,轻轻挣脱他手朝摊贩走了过去。 “殿下,可以给妾一些钱币么?妾想把买下这柄短刀,赠给殿下。” 她娇唇难得的萦上一缕浅笑,笑意盈盈地看他,人在灯下,华光满目,娇美如月。 斛律骁漫不经心地随她目光看去,待看清那柄短刃的形制,视线渐渐凝滞。 这柄短刃,正是当年被她刺进自己腹中,又用来自杀之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第 9 章 他想起上一世也是在汝南,她援引北地歌辞央自己买下这柄刀,说是要送给他,被他以“一刀两断”不吉利拒绝了,但见她喜欢,仍是买了下来,命她收在身旁防身。此后带她回洛阳,金屋藏娇了一段时间,被母亲知道后便直接不顾反对立了她为妃。 他身旁没有别的女人,后来举大事登基,也就自然而然地册了她为后。此间五年相守,她虽冷淡了些,人也无趣,二人之间倒也大致和谐。 他以为她早就在漫长的陪伴里收心跟着他了,谁承想,她就是个养不熟的,跟了他之后竟还惦记着她那前夫,为了那个已死透了的陆衡之,她竟然用他送给她的刀,来杀他。 他醒在两月前率军南下的那个子夜,因南征军务繁忙,一直不得空回想她前世究竟是从何时起了杀他的念头,如今见了这柄短刃才知,原来,她这么早就在谋划了。 那么,她和他的那五年,自然也全是假意虚情。 四周的热闹似乎被无形的墙隔绝在外,连那贩刀的摊贩主也瞧出这气氛的诡异,讷讷不言。斛律骁静静看着她灯火流离中的一双眼:“为什么想着要送孤刀?” 他眉梢还带着浅薄的笑意,眸光却凉如初雪,令周遭如流的热潮也急速降温,冷如冰窖。十七同十九跟在二人身后,对视一眼,皆不明白这妇人如何会提如此要求。 刀匕乃利器,她身份敏感,此时贸然提出要买刀,便容易被想到行刺之事上去。纵使大王不曾怀疑过她,也该避嫌,怎还自己提了出来。 不过他倒是完全不怀疑她会心怀不轨,在他看来,她一个弃妇能跟了他们大王乃是三生有幸,是该感激涕零的,怎么可能想刺杀他呢? 四周灯火滟滟,熏得秋风也似潮热的夏风,极是温暖。但被他这样瞧着,谢窈如被霜雪浸透,一股不寒而栗之感沿着脊柱缓缓爬升。 她镇定地道:“妾曾听北地民歌有言,‘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窃以为大王是惜刀之人,所以,妾想买下这柄刀送给大王。可以吗?” 原来如此。十七松了口气,这歌 辞确是他们北朝广为流传的一首民歌,意为鲜卑男子爱刀远甚于爱十五岁鲜艳美丽的少女,这谢氏女腹中倒还有些文墨,竟然连他们北朝的民歌也知晓。 “可在你们汉人的习俗里,送刀岂不是一刀两断之意?夫人送刀给我,可是还想着要回到南朝去,回去你丈夫身边?” 斛律骁自若一笑,只是山眉海目里仍不见半点笑意,一句话便将她精心想了许久才想出来可以正大光明提出来的说辞驳得一干二净。 谢窈眼波微微一凝,纤指不自觉又将衣角攥得死紧。她低下头去,很是失落的样子:“妾不敢作此想……妾只是瞧这柄短刀好看,想让大王高兴……” “夫人若是真想孤高兴,今晚便多拿些力气出来。” 如愿以偿地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惧与慌乱,他执她手,将她拉离了那处摊子。但见她眉目失落,话音微微一顿之后,又回头对十七道:“把刀包起来。” “孤手里良将巧工造出的兵刃无数,不需要这么个华而不实的东西,但夫人是个弱女子,想来还是得有一把短刀防身的。” 他唇角含着浅淡的笑意,看着她慢慢说道。谢窈雪净的面皮微红,贝齿轻咬朱唇。 夫人。 这一声唤得并不敬重,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薄味道,无端引人遐想。谢窈想,她算什么夫人呢,她既不是他的什么人,也不再是陆衡之的妻子了,她只是她自己。 “妾敬谢大王。” 她轻声说道,眉目却有些黯然,似乎在为了他不肯接受她的礼物而失望懊丧。斛律骁又静静看了她一晌,直把她看得毛骨悚然才收回目光,薄唇轻吐出一句:“走,孤晚上去你那儿。” 谢窈的心又疾快地跳起来,微微慌乱。她在心中暗暗想道,这可是你自己给我机会的。 * 两人在街市上逛了约莫一个时辰便回到了驿馆,汝南太守有要事来禀,斛律骁便命她回去,转身去了书房处理政务。 谢窈带着装着匕首的盒子回到暂住的院子里,崔荑英已被叫去处理文书了,唯剩春芜和几个驿馆侍女坐在庭下叽叽喳喳卧看牵牛织女,院子里还摆着乞巧的案桌,见十七送了她回来,一群人忙放下手 中的瓜果来迎她。 在热闹的灯市上走了这一遭,谢窈背心有些发汗,极不舒服。侍女知趣地出去烧水了,春芜合上门扉,目光落在她手里擒着的那个锦盒上,有些疑惑。 她尚不知女郎行刺的计划,谢窈亦不打算告诉她。打发了她去煮茶后,谢窈将匣中的匕首取出,藏在了锦枕之下。 就这样。 春芜是想她活下来的,必不会同意她行刺的计划。而这汝南城守卫森严,这几日她们也被盯得紧紧的,根本寻不到地图。就算她得了手,也是一样出不了这汝南城的,势必会死。 身为谢氏女,她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身事外,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能为苍生社稷而死,无所辞。只可惜了春芜,怕是要被她牵连…… 谢窈郁丧叹出一口气,在榻边呆坐了片刻,等到侍女烧好热水,又浑浑噩噩地进到浴桶里洗浴。沐浴完毕后,披了件轻薄罗衫,等着他过来。 子夜过半,斛律骁却依旧没有来。 外头风云变化,由晴转阴,月亮悄悄匿进浓重的黑云里,光晕影影绰绰,秋风吹得院子里的蔷薇花木哗啦啦直响,似是要变天了。 “这天看起来是要下雨了。” 春芜在庭下望了一会儿,转身进来。见她手里握了卷《尚书》坐于书案边仍是不打算入睡的样子,便劝道:“夜里看书伤眼睛,女郎还是歇了?” 她摇头,心思却无半点在竹简上。春芜又问:“胡人要过来?” 谢窈脸上微微一红,避而不答,只道:“你先下去。” 春芜看出她有心事,但她家女郎自幼沉静惯了,不想说的绝不会和她多说一句。只好替她把连枝灯上的烛火剪亮了一些,下去了。 春芜刚退出房中,便见院门外进来一道熟悉的身影,守门的侍女正在屈身行礼。她心里咯噔的一声,心想女郎今晚必定又得被折腾一宿了!满腹怨气地上前行礼。 斛律骁没理她,径直进入屋中,见美人正以手支颐地坐在书案边执卷夜读,两道蛾眉含愁深颦,显然是在等他,薄唇微翕:“窈窈在等孤?” “大王说过要来的。” 她放下竹简,起身行礼。雪容冷淡,不卑不亢。 二人没有 多余的言语,斛律骁径直抱着她上了榻,正枕在那个藏了短刃的锦枕上。谢窈忍着心底翻江倒海的屈辱,手揽着他的脖子,柔音楚楚说道:“妾体弱,请大王怜惜些,这次就让妾来,可以么?” “你会?” 香汤沐浴过的肌肤细腻若凝脂,斛律骁心情不错,眯眼看她。谢窈脸上恰到好处地染上几分绯色,如滋露海棠,娇艳万分。她道:“妾想试试……” 斛律骁没有即刻答应,目光审视地落在她脸上,心间却一分分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她要干什么。 可他也很想知道,如果这一世他提早给了她机会,事情会不会还是和从前一样发展。 若还是那般,他不会再留着她。 “那便来。” 他轻笑一声,手掌静抚她脸,忽然凑近了在她耳畔道:“若窈窈服侍的好,孤就赏你吃……”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谢窈脸红如烧,若一片轻盈的月光覆下…… 饶是先前做了许久的自我暗示,真到了这一刻,她仍是有些难为情。 她像只黏人的小猫,脸颊随柳腰的摆弄蹭着他手掌,极是乖顺。媚眼半睁半阖,睫畔玉珠欲落不落,细细兰气自榴齿间徐徐溢出,袅袅吹拂。 斛律骁当真没有动作,好整以暇地看她。过了片刻,终是忍不了她的温吞,左手情不自禁地抚上她腰。 谢窈全身皆蹿起一层细微的电流,颤声唤道:“大王别……” 斛律骁便没再动,目光幽深,若轻烟雾气拂过她已有细微香汗沁出的芙颊:“是陆衡之教你的?” 他想问她和那人是否也曾向他们如今这般,还未说完,便见她盈盈水目上长睫剧.烈一颤,一滴泪迅速滴落在他下颌上,玉白手指却搭上他薄唇,语意哀怨:“大王闭上眼睛好么?妾来……” 她低下头,温热的触感一直从他腰腹攀至喉间,再覆上他下颌。髻上的玉簪也被她松开,如云发丝滑落,如月光泻在她和他的肩背上。 斛律骁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谢窈目光澄明,看着他额际紧绷的青筋一点一点放松,胸腔里一颗心却随之跳得七上八下,慌乱不已。强行平息下来后,她伸出手,向藏着短刃的枕下探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第 10 章 烛光粲艳,青帷筛光。 谢窈一手去拿刀,一手撑在柔软湿.热的榻上,她吃得吃力,粒粒香汗,沿着秀额滴落于他秀净的下颌上,若疏桐滴清露,落入混合着烛光热气与兰麝芬香的凝滞的空气。 她怕他突然睁眼,一直紧张地看着他紧闭的眉目,也是第一回,真正仔仔细细地端详清这人的面貌。 秀目高鼻,睫长若羽,平心而论,他的确是个极其俊美的男子,但又和汉人推崇的白肤秀目的温润不同,是种兵刃一般的锋利而尖锐的美,让人想起燕山的冷月,大漠的弯刀和马槊。 一寸,半寸,指尖离藏着短刃的锦枕越来越近。谢窈有片刻的恍惚。她真的要用这种法子杀了这个人吗?他死了,她也活不了,但她也必然不会有什么好名声。后世史书,会给她怎样的评价呢?是为逝者讳,还是不知廉耻的贱妇……陈郡谢氏,又会因她今日所为而蒙羞么? 滞在半空的雪腕突然被攥住,五指若铁,攥得她腕骨如裂的疼。谢窈惊恐垂眸,榻上,斛律骁果然已睁开了眼。 红烛暖艳的光辉透过帐顶垂下的轻纱照进来,为他凛寒锋利的面容镀上些许柔软,唯独一双眼寒沉幽冷得可怕。在他目光注视之下,谢窈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肩骨若蝶振翼地轻微颤.栗。 他攥着她探出去的那只手,唇角含了缕浅薄的笑,问她:“怎么,窈窈累了?” 他发现了么? 谢窈的心一瞬跳得快若脱兔,雪脯惊慌不定地起.伏着,水目漉漉湿润,像极了落入猎人陷阱的受惊小兽。 脑中却如水凝冰,凝滞不动,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答。 斛律骁看着眼前这张惊惶未及掩饰的脸,烛影浮光下,分外美丽鲜妍,她水目茫然惊惧地睁着,纯良无辜极了,任谁也想不到,这张美丽面孔之下的内里却如蛇蝎。 他好似又回到了被她刺伤的那一天,腹部被利刃刺破,汩汩地流出血来,但比之身体的刺痛,更痛的却是心脏处。但好在,这一回没有那么多人来围观他的耻辱和失败了。 斛律骁瞬一瞬目,将那些即将喷涌而出的凛冽杀意都压制 下去,只是笑道:“既然没力气了,那便换孤来。” 语罢,他扣着她的腰用力往下一贯,两人的位置瞬然便调了个个,谢窈被他重重摁在了榻上,尚来不及吃痛,便听得一声撕/裂,他撕下帐顶垂落的帷纱将她双手反锁在蝴蝶骨后,捆得死紧! 硕健的身躯若玉山倾覆,毫不留情地,堵了个严丝合缝。她被压制得死死的,动弹不得,挣扎着想要回过头去时,男人灼重的呼吸若奔涌的夏风灌进她口中,后颈亦被掐住,钝刀刺进身体里,上下皆疼。 “大王……” 她忍不住嘤泣着求饶。温热的泪珠打湿了绣了鸳鸯的枕面,然回应她的只是一重比一重加重的疼痛与潮海涨落。 窗外,酝酿了半夜的骤雨终于落了下来,密密匝匝的,倒豆子一般,将庭下的海棠紫薇打的七零八落。 …… 这雨下至子夜便也停了,春芜守在门外,听得里面断气似的泣声渐渐消弭直至全然听不见,一直憋在眼眶里的眼泪再忍不住,簌簌落了下来。 崔荑英自廊下来,擒着把合上的伞,提灯上阶,沉默着递给春芜一块绢帕。 “这是怎么了?” 她未经人.事,只是一知半解,脸上烧得厉害,所幸夜色浓黑无人得见,温温询问着,“大王来时——不是还好好的?” 春芜接过帕子把脸抹了,嗓子里仍是哽咽泣声:“奴也不知。魏王来时还和夫人有说有笑的呢,怎会成了这个样子。” 她知这胡人粗鲁,惯常把她家女郎折.腾得浑身青紫,可像今日这样的盛怒也尚是第一次。分明方才还柔情蜜意的,怎么转眼就翻脸? 她哭声未歇,里面便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之声,唬得她哭声一噎,赶紧停了。木门“砰”的一声从里被踹开,斛律骁披着外衣出来,冷冷丢下一句:“给她洗浴。” 他浑身皆携着一股凌寒凛锐之气,若刀斧,若利剑,迫得人说不出话来。春芜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担忧地往屋子里瞧了瞧,狠下心下去烧水了。 门外一时只剩他和荑英两人。视线掠过下属,他语气生硬地缓和下来:“辛苦你了,你侍奉她文书便好,这些下人的事就不要做了。” 荑英是清河崔氏 女,出身名门,是他亲点的郎中令,他从未将她当奴仆看待,叫她过来是因她也是女子,方便照看,实则并无主仆之分。这会儿叫她一个在室女撞见他和谢窈的行事,到底有几分尴尬。 荑英将伞递给他,话音有如春波淡然:“殿下言重了,荑英只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 斛律骁没接,他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墨云翻滚,风雨已停,天黑无月,哪里还有牵牛织女的影子。 院中的葡萄架也被风雨摧毁,分崩离析地散在湿.软泥土中,人面瓦当上的积雨若断了线的珠子汩汩滴落,铁马清响,似将那道冰冷的声从经年的梦里朦胧送来。是那个泛着血色的梦里,太极殿前,众人山呼声中,她将利刃刺进他腹中,眉目含恨,湛湛如雪:“是你杀了陆郎和阿愿!你该死!” 斛律骁淡淡一哂,心间苦涩不已,他今夜过来做什么呢,又在期待什么呢,分明知晓答案的。 至于这个女人,他不能再栽在她手里,两次。 斛律骁走后,荑英迟疑了片刻,还是推开门扉进到了屋中。 屋子里兰麝幽香未散,榻下的红木脚踏上凌乱地散着几件衣物。榻上,那个色若朝霞的美人已然昏死了过去,未着片缕的身子仅盖了件轻薄秋被,堪堪遮住身前风光,未及掩住的皓臂、玉股俱是斑斑红.痕。 她蛾眉痛苦地皱着,眼尾带红,兰露未干,仿佛方才历经的不是一场极.乐,而是苦痛。 崔荑英是未嫁女子,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才壮着胆子往榻上看了一眼,待反应过来她身上的那些红痕是什么,霎时颊上升温,撇过眼去不敢再看了。 眼角余光却触到锦枕下露出的半截圆柄,烛火微朦下犹在闪闪发光。她上前将那器物取出,见是一柄还未出鞘的嵌着宝石的匕首,霎时心中一惊。 再一联想主上临去时的阴沉,她心底已隐隐有了答案。 次日。 一夜风疏雨骤,院子里的草木皆遭了大劫,俱是东倒西歪地栽在花圃里,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雨水泥尘气息。窗纱外却有喜鹊在叫,惊了谢窈沉梦。 身体还隐隐涩疼着,腰肢软酸无力,她朦朦从睡梦中醒来,春芜正跪坐在榻边肩膀一耸一耸地哭,见她 醒了,忙扑过来喜道:“女郎,女郎你还好吗?” 身子虽酸,到底不致要命,她红着脸点点头,蓦地,忆起昨夜的事来,慌乱地往枕下寻去。 枕下却是空空如也,早没了那柄短刃,谢窈脑中有短暂的空白,待一点一滴拼凑出昨夜凌乱的记忆来,面颜苍白。 是他发现了么? 瞧着他昨夜那幅恨不得杀了她的狠戾,当是发现了才是。 可他既然发现了,她怎还活着?他没有理由会放过她! 谢窈呆愣坐着,百思不得其解。 “夫人可是在找这个?” 门外响起一道温和的女声,崔荑英踏着屋外的清光走进屋来,手里捧着昨夜放置匕首的锦盒,停在绣帘之前:“这把短刃是殿下送夫人的?荑英已听薛参军说了,昨夜瞧见您将它放在枕下,恐夫人伤着了自个儿,便斗胆取出另行放置了。” 晨起的美人青丝披散,仙姿玉色,一双含情水目晈若星河明月。崔荑英出神地看着她光艳的面容,眼间不禁流露出一丝黯然。 这谢氏女意图行刺主上却没被杀,足可见主上对她的喜爱,只可惜,她却一心想着故国…… 她半点没提昨夜主上盛怒离去之事,但谢窈也猜得到,她必然是知晓了。淡淡一笑,未置一语,心中却开始盘算起今后的事来。 经昨夜一事,那胡人恐怕不会再留她,纵使暂时没有处置,那屠刀总是会落下来的,而此后,他必然对她百般防备,再言行刺,莫过于天方夜谭。 是她没用,要是昨夜再决绝一点便好了,分明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成功了。 她不惧死,但杀不了他,她也不愿白白的牺牲。是故谢窈倒认真思考起春芜先前所提的那个出逃兖州的计划来,思考着,逃走的可行性。 这第一步,就是逃离汝南。 可,汝南城戒备森严,她连地图和通行的凭证——过所都没有,又要如何逃出城去呢? “女郎?” 春芜尚不知昨夜之事,见她发愣,朦朦问出声。谢窈回过神,这一眼,却恰好瞧见崔荑英正立在珠帘外似出神地看着自己,眉目凄伤,带着无法言说的哀怨。 她眸中微愕,这崔氏女岂不是对那人有意?转念一想,却慢慢有了主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第 11 章 七夕过后,汝南城持续放晴了几天。 秋阳璨璨,透过爬满蔷薇花的屋檐照将下来,照得谢窈暂住的房舍内一室晴晖。窗棂下的那张漆画红木书案前,谢窈同崔荑英正在誊录她从寿春带出的珍贵竹简。 这些竹简皆是汉时传下来的,至今已近三百载,山川永在,王朝更迭,而这些古老的竹简和文字也早在岁月的吞噬里被消磨得斑驳不清了。竹片为虫所蠹,纬绳几近断绝,只有残缺不堪的文字留了下来,说是谢氏的传家宝也不算夸张。 谢窈深思熟虑地想过,这几百斤竹简要带走谈何容易,便向崔荑英要了一些纸墨,将经义誊写下来,迫不得已之时便只能舍竹简而留纸书。 原本她还担心崔荑英会怀疑她索纸墨别有用心,而她记忆力卓绝,过目成诵,本也不用誊写的,只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开了口。好在崔荑英并未起疑,反倒帮她一起誊录。 “这些竹简,倒比我们几个的年龄加起来还要大。”一章《尚书》录罢,崔荑英搁笔揉揉酸痛的手腕,笑说道,“夫人出身陈郡谢氏罢?可真是诗书传礼的大家。” “叫崔娘子见笑,若论家族渊源,怎敢与您所在的清河崔氏相比。” 谢窈接过她抄好的一卷书纸,柔音清泠如流水。二百余年前,晋室失道,五胡入华,部分士族南迁至建康拥立藩王建立新的晋王朝,她的家族便是其中之一,其时,陈郡谢也不过是个中品士族,后来在淝水之战中击退氐秦勒石记功,这才一跃成为南渡士族之首,与琅琊王氏齐名。 但清河崔氏却是从汉时便绵延不休的大族,“门榜盛于天下,鼎族冠于海内”,与之相比,谢氏倒有些不够看了。 “时光荏苒,风流云散,如今的清河崔也只能算是差强人意而已。”荑英神色淡淡,丝毫不以家族为念,顿一顿,“毕竟,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不是么?” 她话中另有一番深意。这些天大王一连数日不曾踏足此间,也没再传召过谢氏女,荑英心里明白,必是谢氏女那夜行刺的事惹怒了他。她原也为之愤懑,然转念一想,谢氏女出身南朝, 对大王心怀恨意也是人之常情,她并不能过多苛责什么。 这话不过是劝她安生跟着斛律骁,谢窈莞尔一笑,并未理会,指了经义上一个缺笔的“愿”字问她:“娘子的‘愿’字如何少了一点?” “夫人有所不知,我朝皇太后陛下名‘满愿’,我国誊录文书‘愿’字皆减去一点,为尊者讳。” 满愿。 谢窈将这名字在心中默念一遍。这原是释教用语,意谓愿望都可实现,心道,不知是背负家中长辈怎样厚爱与期许的女子,才会被取以“满愿”之名,向神佛祈求她之所求皆可成真。 想起远在南朝的家人,她眼角微酸,隐约闪过了一点泪意。崔荑英道:“夫人可是想家了?” 谢窈扬起脸,任窗外洒进的细碎明光照耀在她雪白的脸上,近乎痴迷地,瞧着被窗棂画出的一方白云清空:“雁飞故乡,狐死首丘,焉能不想。” “夫人出身陈郡谢氏,陈郡在北,如何不是故乡?何况夫人已跟了魏王殿下,日子还长着呢,焉知日后没有回乡之日?” “他不会放我回去的。”谢窈螓首轻摇,一滴泪无声落在衣襟上,苦涩一笑,“荑英姑娘,我知我不该和你说这些。我一残花败柳之身,得蒙魏王宠幸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本不该再生离开之心。可家中老父尚在,为人子女却不得侍奉,我心中实在难过。” 荑英无父无母,自小在叔父家寄人篱下地长大,直至跟着斛律骁才得了几年安生日子,自是不懂这亲情羁绊,但见美人垂泪,心中亦是一片柔软,柔声劝她:“做父母的没有不心疼子女的,夫人且安心跟着我们殿下,好好地活下去,这才是对令尊令堂最好的安慰。” “家慈已经去世七年了。” 崔荑英忙不迭道歉。却听她又道:“马上就是盂兰盆节了,我听闻释教经义里有目连救母的故事,寺庙里会举行盂兰盆法会,济度苦难、报谢父母。我……我想去寺里放一盏海灯,为母祈福,荑英姑娘可否替我去求一求大王……” 她言辞恳切,目露哀求,珠泪盈盈实是令人不忍拒绝。对着那双清泠哀伤的眸子,崔荑英犹豫良久,才要应下,眼角余光又扫到十七在院门外鬼鬼 祟祟地,莞尔一笑:“薛参军来请夫人了,看来,夫人要亲自去求了。” 谢窈回过头去,果然瞧见十七走了进来,她朱唇微微一抖,粉面霎时褪了几分血色。 那个人,又要折辱她了。 十七脸上却笑呵呵的,跨进门扉,笑着禀了魏王传召之事,一点儿也瞧不出异样。不过两句话的时间,谢窈足下已是一片虚软。她用力掐了掐掌心,在心里安慰自己,白日青天的,他总不好在那事上折磨她。 * 汝南驿馆并不大,从谢窈暂居的小院子到前院斛律骁日常办公的书房也不过半刻钟时间。谢窈被十七领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坐在胡床上劈着腿拿了本册子专心致志地看着,高鼻薄唇,长睫笼目,安静得像一幅画。 这人安静的时候倒也是人模人样的。谢窈僵在门口,未得指令,不敢擅动。斛律骁头也不抬,温温的一句:“进来,杵在风口做什么。” 她便往书房中挪了挪——但也仅仅只是挪而已,雪颜素净:“不知殿下叫妾来所为何事。” “干你。” 他抬眼看她,面无表情又云淡风轻地吐出两个字。谢窈的脸顷刻褪作如纸的苍白,双目震愕微张,脚下如灌铅,心中羞愤如死。 他却又温柔笑了:“你再杵着不动孤可真要在这书房里搞你了。莫非,窈窈想所有人都来围观你是怎么晕过去的么?” 上次刻进自己身体里的盛怒还历历在目,谢窈足下发软,朱唇毫无血色,这个人,外表若白云松竹一般凛然高洁,内里却是如此的不堪。她毫不怀疑他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就像上次在马车上…… 见她还是不动,斛律骁目光蓦地寒沉下来:“过来,替我捶腿。” 这一句威胁的意味已是十足,谢窈只好硬着头皮莲步细细地挪到他身边,足尖颤抖着跪坐在胡床前面的脚踏上,替他捶腿。 见她耻辱得双肩皆在颤抖,斛律骁心中那股自七夕以来持续不散的恨怒才算消了些。不是听不得这些荤话么?不是厌恶和他做那种事么?他就偏要这般折辱她。 他得看着她在自己身边生不如死、饱受折磨,才算稍稍解恨。死?那才是便宜了她。 他手里拿的是本《水经注》,湖蓝 色的封面,书页已有些泛黄。谢窈在南朝时便听过这书的大名,联想到这书正是给天下河流做注,是本不可多得的地理著作,不由好奇地瞥了一眼。 这一眼却恰好对上,他长指翻书页,微笑说着:“窈窈盯着孤做什么。” “妾在南朝时便听家父说过,伪朝……北、北朝的《水经注》文字清丽,记录详实,久闻盛名,是故想借阅您手中的这本《水经注》一探究竟。” 她一时嘴快,便将在南朝时惯常称呼北齐的“伪朝”又宣之于口,眼下终是有求于人,便有些脸红。 “窈窈会喜欢看地理志?不会是想找地图逃出去?”斛律骁反问。《水经注》是本地理著作,虽文辞清婉,但稍显枯燥,只有他们行军作战要研究山川河流才会参考,她会喜欢地理志?一派胡言。 “妾一弱女子,乱世之中无依无靠……” 她又要说那套跟着他是三生有幸的虚话,见他长眉不悦皱起,及时止住了,只道:“汝南离建康山水迢迢,妾一个弱女子,纵使有心负恩离开,这漫漫长路,又怎么逃得回去呢。妾只是心悦文辞……” 斛律骁仍旧没理,这时十九立在门口眼神闪烁似是有事要禀报的样子,他便扔下书籍,起身出去:“什么事?” “回大王,建康那边有信过来了……” 顾忌着谢窈在内,主仆二人出了房间。谢窈迅速拾起书籍,书页被折起的那一页,正是流经汝南城的汝水篇。 汝水又东,径悬瓠城北……汝水又东南,径平舆县南,安成县故城北……又东至原鹿县,汝水又东南径县故城西。南入于淮。 悬瓠是汝南城旧称,而淮,正是指的南北两朝的大致分界线,淮水。 她飞速地将全部内容默记于心,剔除其中细枝末节的部分,一条沿汝水经平舆至原鹿再沿河流南下入淮水的路线便浮现于眼前。不由心间微喜,紧紧将书页抱在怀中。 没有地图,她可以自己画,只要入了南朝境内,一切便都迎刃而解。 但眼下还缺一物,那就是过关的过所。这个物件,只有他才能给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第 12 章 过所是过往关卡时所需的凭证,一般由尚书省或州府刊发,斛律骁万万不可能给她这样的凭证。 即便给了,过所上还会规定行动的轨迹和路线,即便她们逃走,他也很快能按照路线将她们捉回来。 除非……是自己造一个。只要加盖了印玺便好。 州府的印玺她是拿不到了,伪朝尚书省的…… 谢窈微一沉吟。斛律骁年少即居高位,总揽大政,说不定,她能在他的印囊里找到她所需的印章。可是,她要怎样才能拿到…… 屋外檐下,十九已禀报完东路大军进攻广陵无功而返的事,又低声道:“多亏了大王运筹帷幄,提早从淮南战场撤了军。若梁军腾出手来增援寿春,我们这半年怕是都要陷在淮南战场的泥淖里了。” 廊下阳光明媚,蔷薇在秋阳下绚丽的盛放着,姹紫嫣红。斛律骁负手立在一丛蔷薇之前,微笑淡淡:“高晟宣蠢材,这回没能拿下广陵,实乃孤心头一大憾事,否则,唾手可得的寿春城,又何必放弃。” “不过,除寿春之外,淮南四郡已皆在我手,寿春已成强弩之末,还怕日后拿不下来么?” 他轻哼一声,语中尽是轻蔑。顿一顿,问:“流言散播下去没有?” 十九颔首:“已交代下去了。” 他问的是派遣探子到建康两地散播陆衡之通敌之事。 自然么,两国交战,谁会相信他会在唾手可得之际为了一个妇人退兵?必然是陆衡之早同他有了苟且。 吴江陆氏盘桓江东三百载,其父太尉陆衍性情刚直又得罪不少人,这样的消息传到建康那帮老狐狸耳里,自然有人推波助澜。 花面似伊,斛律骁目不转睛看了一晌,若有所思地笑了,随意摘下一朵置于指间。 这一次,他不必脏了自己的手,也能除去这根心头之刺。 握着那朵娇艳蔷薇,拂帘进入屋中,见谢窈正跪坐在脚踏边捧着那本《水经注》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眉棱一挑,脸上却是笑着:“怎么,还不走?还真打算留下来被我搞?” 粗鄙之语!污秽不堪! 谢窈面颊发烫,强作镇定地略过了,婉婉施了一礼 说起旁事来:“妾有一事想求大王。” “说。” “妾亡母忌辰在即,又逢盂兰盆节,妾想出府去寺庙里求一盏海灯超度先慈亡灵,还望大王应允。” 她垂着眼,面不改色地说着。门口逆天光而立的斛律骁心底却微微一冷。她母亲分明是二月的忌辰,前世每到这时皆是他陪她去白马寺烧香的,何时又成了七月? 斛律骁看破不说破,缓步走近她:“你这不是求人的态度?” 他眼底分明带笑,那笑意清清淡淡,若春和景明的温暖和煦,却令她脖颈无端生出一层细微颗粒来。她期期艾艾地:“那,妾,妾求求大王……” 他还是不应,微笑如旧。谢窈等了半晌尚等不来回应,只得道:“妾……妾侍奉大王。” 他轻笑着斥了一声“没用”,走过来,长臂一揽轻而易举便将她拦腰抱起,抱上了窗边那张半人高的书桌。 书桌上还铺着一幅画在羊皮上的山河形势图,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显然是他日常办公之地。谢窈羞得去推他:“不,别在这里……” 门外还站着他的亲信们,她觉得屈辱,像个娼女,唯一的价值只是任他随时随地地逞欲。 “十九会管的。” 他将方才折下的那朵蔷薇别在她耳畔,温热薄唇便贴了上去,一路流连辗转,落在她柔唇上,轻啄丁香,不让她再说什么扫兴的话。 轻薄秋衫在他掌下如落花婉转,逶迤委地,很快现出莹白色的肌肤和半边山峦般绵延起伏的柔软线条。秋阳透窗而入,照在盈盈晶莹上,有红樱嵌于盛得满满冰雪的玉碗,鲜甜可口。 谢窈羞得十颗玉趾皆蜷缩起来,玉白脚背和小腿绷得笔直,她话音里带着哭音:“您别这样对我……” 他难得地耐心,伸手放下窗上悬起的竹帘,指尖在她柔滑的后背缓缓游移:“别怕,这回不让你吃苦。” …… 云消雨散,那幅绘着南北城池的山河形势图墨色已被晕开,已是不能用了。谢窈疲倦地伏在他怀中,鬓发湿透,气息不稳,仍不忘提醒他:“盂兰盆节,我,我要出府……” 净所里已传了水,斛律骁将她抱去洗浴,一面说道,“盂兰盆节?孤原定了这一日启程,去 城南大营召开盂兰盆会,为南征死去的将士祈福,夫人若要为亡母祈福,倒是顺便。” 这个骗子…… 谢窈恨然咬唇,只觉这半日的罪都白受了,然转念一想,大营在城南,至少她不用发愁如何出汝南城了,似也不算太亏。 温暖的水浸上肌理,她无力地靠着桶沿,脑子里仍浑浑噩噩的,近乎窒息。他鞠水上来替她清洗之时,人已昏了过去。 * 盂兰盆节。 一大早谢窈便起来收拾行李,准备前往城南大营与大军汇合,再随大军北返。 春芜同几个侍女在外忙忙碌碌,替她收拾衣裳,她则将藏在枕下的、这几日费心画的地图和伪造的过所取出,同这几日新抄录好的经文一并收好,封锁进她那口装竹简的宝贝箱子。 一切妥当后便乘车出城。汝南城的百姓闻说大军返程,皆从家中自发赶来,夹道相送,一时间,将本就不宽敞的汝南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谢窈与春芜、崔荑英同坐一车,闻见窗外热烈的欢送声,便也开窗看了一眼。见人们脸上皆洋溢着真情实感的笑,心中突然便有些不是滋味。 “他们分明是汉人。” 如今却在这里夹道欢送这些曾经的侵略者!真是数典忘祖! 春芜心直口快,不觉便说了出来。谢窈看她一眼,春芜忿忿噤了声。 崔荑英却叹道:“乱得太久,百姓只要能活下去便已是万幸,谁又会在乎那方宝座上坐的是谁?何况我北朝源自晋室亲封的代国,后经高祖建元皇帝改制,胡汉一心,早已没了华夷之分。百姓自然不会再念及当初抛弃他们的江左伪朝。” “况且——那萧梁原也不是晋室子孙,这正统究竟在谁还很难说呢。” 她表面是在说春芜,实则暗暗敲打谢窈,莫要再拘泥于狭隘的民族之见,该安心跟着主上才是。谢窈淡淡一哂,并不应她:“建元皇帝已是前朝的事了。如今的高氏,我听说,可不是那么仁善的罢?” “你说胡汉一心,没有华夷之别,那为何当年齐军南下青州,你们连婴儿都不放过?难道在你们眼里,青州故地的子民便不是汉人?” 她言辞渐渐激烈,崔荑英被说得脸上微红,火辣辣的,仿佛那挥起 屠刀的齐人士兵是她自己。她道:“那已是过去的事了,至少,殿下的军队是仁义之师,不会杀害幼儿。” “况且,凡有战争,必有流血,南北早日统一,这样的惨案才会消失。殿下和我们,都在为这件事而努力。” “就像他这次攻打寿春?”谢窈唇角含笑,如含讽刺。逼得城中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便是所谓的仁义之师。 “殿下不是为夫人退兵了么?” “荑英姑娘言重,他不过视我为玩物,怎会是因我。”谢窈试探性地道,“我猜,是广陵那路齐军渡江受挫了?” 齐军这次分三路南伐,东线攻广陵,西线牵制荆州,斛律骁所率的主力部队则入侵淮南。也正是因为东线上的巨大压力,建康朝廷无力援助寿春。 “夫人果然聪慧。可夫人也该想想,寿春城易子而食的时候,你们的朝廷又在哪里?可派遣过一兵一卒么?这样的国家,又真的值得你留念?” 谢窈轻叹一声,语意却很坚定:“无论如何,我不能做背叛国家之人。” 崔荑英望她一眼,欲言又止。 她心中明白,这谢氏女是非走不可了,她劝不住她的。而她,又要把这话告诉主上么? * 齐军于当日晌午赶赴城南大营,与原驻扎在营中的数万大军会合,因今日是盂兰盆节,斛律骁并未急着北返,命人自城中请来高僧,举办法会为南征死去的将士祈福。 到了夜里,月上中天的时候,法会已毕,大军聚集在校场,饮酒寻欢,演奏军乐以为戏。 这样的盛会自然是斛律骁去主持,帐中,谢窈点了灯继续誊写她的经义。有乐声歌声若幽咽的流水远远自校场传来,扰了她清净。 “这是什么歌?” 那歌声壮阔豪迈,伴着幽幽渺渺的琵琶声更显苍凉,谢窈情不自禁地站起,朝帐外走去。 夜月皎白,星河无尘,秋风萧瑟间歌声若层层海浪绵延不休的传来,拂动原上秋草。 “敕勒歌。”荑英静静听了片刻后道,“是主上在唱呢,他还弹得一手好琵琶,谢夫人可听过么?” 怎么是他…… 谢窈柳眉微蹙,因这歌声而起的好心情霎时水泼尘息。但听那歌词是她并不懂的鲜卑语,心念微动 ,忆起北朝曾有一首颇负盛名的曲子,不确定地问:“是那首‘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敕勒歌么?” “是啊。”荑英唇畔逸出恬静的笑,她含着笑,望着乐声传来的校场方向,“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很美的不是么?” 谢窈水目微睁,在这苍凉悠远的歌声里,心中没来由地涌上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绪。仿佛透过这歌声看见他在月下演奏琵琶自弹自唱,这样的他,于她全然是陌生的 风摇草色,月色流银,琵琶低语,如泣如诉。乐音一转,那人已唱起了汉武帝的《秋风辞》,这一回,却是汉话了:“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若红莲清露入清河,在她心间摇曳出淡淡的涟漪来,一时间,心乱如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第 13 章 他这样的屠夫,也会有心爱的女子怀之不忘么?谢窈惘惘垂眸,觉得实是想象不出他这种谈笑间翻覆乾坤执掌生死之人一往情深的模样。 心乱只是短暂的一瞬,她很快恢复了面色,抬头望向广袤的苍穹。崔荑英犹在耳边殷殷劝道:“夫人,北方有更广阔的天地,有长安雪满,有洛阳春深,也有敕勒阴山这样的壮阔景象。您又何必独独执着于建康的风帘翠幕呢。” “那儿不会有人认为女子改嫁是不贞,也没有人敢对您闲言碎语。留下来。妾看得出,主上他很是喜爱您……” 她为心爱的男子而求他心爱的女子,语罢已是口舌生涩。谢窈却将目光转向了夜空中一只彷徨哀鸣的离群孤雁,低低地吟了句族人的诗:“去旧国,违旧乡,旧山旧海悠且长……” 睫畔有泪,掉将下来,压弯青草。 这里离建康迢迢千里,沿途兵荒马乱的,即便逃出,又岂能活着回到建康?崔荑英欲言又止。 不知怎地,心底又闪过她说过的那句“狐死首丘”,心头涌起隐秘的担忧。 她只怕这谢氏女会做傻事。 前方校场上的琵琶声已渐渐停了,鼓声如雷,弓弦霹雳,不时有齐军分炙换盏的笑语传来,显然是军宴已开始。谢窈拭了泪,对荑英温柔一笑:“我们回去。” 进到帐中,她在灯下将最后一章《尚书》抄完,整理完所有誊抄的书页捆绑成册,存封进箱子里。 她这次从寿春城带出的是一整部《尚书》及少量几本汉时典籍,荑英拣过一卷看了,脸上流露出诧异:“这卷《顾命》怎与我幼时所读的不太一样呢?是抄录有误么?” “许是南北两朝的版本有差异。”谢窈莞尔,却不说破。当年,北靖建元皇帝曾派遣使者出使南朝求取《古文尚书》,以此填补北朝经学的空白,朝廷给了一部。然而南北两朝皆不知道的是,这部《古文尚书》里的大部分是今人伪造的,真正自汉时传下来的二十九篇《古文尚书》,却在她的箱子里。 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也是她的嫁妆。谢母出身北海郑氏,祖上是后汉的 经学大家郑玄,曾为《古文尚书》做注,家族渊源,是而有之。 原本北朝的洛阳南郊太学门外也有一部刻在石头上的《古文尚书》三体石经,但被战火损毁,如今天下拥有这部书的,也仅她一人而已。 外头传来喧闹声,二人齐回过头去,却是十七十九并几个小兵驮着喝得醉醺醺的斛律骁进帐来,恰与正端水进来的春芜撞了个满怀,一盆温热清水全部交代在十七身上,不禁杏目瞪起,气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呀!” 眼角余光瞥到他背上烂醉如泥的高大身躯,又恨恨噤了声。十七将人驾到榻上躺下,歉意说道:“谢夫人,不好意思,殿下喝醉了,还劳您照看。” 谢窈惊得不轻,他喝醉了关她什么事?怎抬到她的帐子里来了?但瞥到他腰间挂着的金缕麒麟鞶囊及佩刀,眸中微动,默默攥紧了帕子。 几人手忙脚乱地替他除靴更衣,打来清水替他盥洗。谢窈纹丝未动,冷眼瞧着他们忙忙碌碌,自始至终也未有搭把手的意思。 崔荑英看在眼里,摇摇头,上前将佩刀取下,带了出去。 帐内的侍从已经退了下去,连十九也离开去煮醒酒汤。谢窈给春芜使眼色,春芜会意,出去帐外替她望风。她这才纡尊降贵地起身,来到了榻边。 榻上,斛律骁已睡得极熟了,眉眼紧闭,戾气尽散,像头沉睡的雄狮,收去了利爪,暂见温和。 他外衣已被更换过,腰间所系鞶囊也被解下,随褪下的衣袍纨裤一齐搭在榻边的黄花木衣架上。 帐中封闭,那股浓烈的酒气还未散去,熏得谢窈脸上也如醉酒一般红透了。到底是第一回做贼,她心里跳得密如鼓点,颤抖着指从解开鞶囊,寻得印章印泥,到手的一瞬间,却有些怔懵了。 原来那印章与她往日所见的方正大相径庭,乃是一方不规整的多面体,每一面皆镌刻着印文,各自不同。她费了许久才找出尚书令的印来,取来伪造的过所加盖上印,为着稳妥,又往上印了他的私人之印,再若无其事地将印章放回去。 “窈窈,你在做什么?” 身后忽传来恬风朗月的一声,谢窈强作镇定地回过头,他果然已醒了,眼前似笼着一层淡烟轻 雾,似醉非醉。 “我在替大王整理衣物。” 她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指尖轻攥衣角,微微发白。怕他起疑再问,只拿话岔开:“大王怎生喝得这样醉?”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他闭一闭目,念了句毛诗敷衍,醉酒过后的头颅仍是浑浑噩噩的,炸裂般的疼痛。皱眉唤她:“过来,扶孤起来。” 谢窈脚步如铅注,内心挣扎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将他扶起。 榻边的青铜连枝灯上灯火点点,徐徐热气,也似拂至她脸上,一片升温。醉酒过后的男子身子瘫软,神志也不清,他大半边身子皆似瘫倒在她肩上,手却抓着她的手,指腹一圈圈地在她柔荑虎口上画圈。 “孤的那首《秋风辞》唱的好么?”他问,目光清凌凌的,半点不似醉酒的样子。 谢窈拿不准他是真醉了还是装醉,全身僵硬,如坐针毡,只好任他予取予夺。她硬着头皮答:“……什么《秋风辞》,妾未曾听见。” 心中则腹诽,她凭什么就得听见呢,他又不是唱给她的。况且他这样的胡虏,哪里配唱汉武帝的《秋风辞》…… 不过是附庸风雅、装腔作势罢了。 她扯谎的本事一如既往地拙劣不堪,斛律骁侧目静静盯了她发颤的羽睫一晌,一笑作罢,屈指刮了刮她脸颊:“又在心里骂孤沐猴而冠?” 不待她反应,又自顾自地接了上话:“既未听清,孤再给你唱一遍如何?你乖乖的,安心跟着孤,孤便可不计前嫌,仍留你在孤的身边……” 他薄唇在她耳边越贴越近,吹拂丝丝热气,直往她耳中拱,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令谢窈心跳如乱,不能自已。终在他温热下唇贴上来的时候猛一把推开了他:“大王!” 她惊惶站起,胸腔里心犹在乱跳。惊魂未定地喘息着:“……您醉了。” 为她这一推,斛律骁的酒意瞬间全醒了。他眉梢带笑,语气轻缓,目光温煦,吐出的言辞却如刀剑锋利无情:“是,你一介残花败柳怎配得上孤?” 他果真是醉了,被她伤得那般惨烈,竟还盼着能和她从头再来。 再被她刺上一次么? 这样的言语谢窈早已听过数次,从一开 始的屈辱不堪,到如今竟也能心平气和地略过了。她只是仍有些震惊他方才的言语——他要唱《秋风辞》给她听? 他的《秋风辞》怎会是唱给她的? 帐中片刻恢复了落针可闻的死寂,直至箭漏上箭杆下沉,发出“咚”的一声清响,才似流星划破亘古沉默的长夜,令这沉寂的一切重又活泛起来。十七略带尴尬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大王……校场上走水了。” “知道了。” 斛律骁淡淡应声,拿过衣架上搭着的衣物便走了出去,再未看她一眼。 他掀起帘幕的一瞬,帐外清寒秋风涌入,吹得谢窈纤纤身姿为之一颤,昏昏然的头脑也为之清醒。 方才,她竟是魔怔了,分明知晓他这个人从始至终也只拿她当个玩物,竟会为他一句虚情假意的调.情而心乱。 帐外响起此起彼伏的走水声,原是今日校场将士同欢,点燃篝火欢歌伴舞,又因是盂兰盆节,点了不少海灯为亡灵祈福,这会儿便酿成大错。齐军皆跑去了火头兵的厨房里取桶打水灭火,斛律骁已赶了过去。 春芜在帐外看着,眼瞧那校场上烈火越燃越旺,而周遭营帐把守的士卒全跑去了校场上救火,心头狂喜,掀开帘子进来对谢窈喊道;“女郎,夷人们都去救火了!咱们正好趁这个机会逃走!” “真的?” 谢窈亦是喜形于色,冲出帐外一看,周遭果然不见了看管的齐兵。春芜道:“我去驾车过来,女郎快些。”语罢便如脱兔一头冲进了皎白的月色。 等到她赶车回来,谢窈已将行李全部封存完毕,在帐门口候着了。见她有意要带上那口装着几百卷竹简的箱子,春芜忙摆手:“不不不……” “这竹简太重了,我们搬不动也拉不动的。” 她跳下马车来,开了箱子将那誊录好的一叠叠生麻纸抱上车,“女郎前些日子不是抄了这个吗?带上这些便好!” 只能便宜这些胡虏了! 谢窈忍痛割爱,抱着行李上了车,由春芜驾着车朝营门驶去。也是她们好运,一路行来竟未得见半个齐军,只在东面营门处得见哨塔寨门上仍留了百十个齐军驻守,春芜勒马回缰,驾车匿进帐篷之后。 这下糟了,有这些齐军看守,她们如何出的去? “你们不去救火,杵在这里做什么?”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的清喝被夜风送来,马车内外的主仆二人同是一惊。 是崔荑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第 14 章 崔荑英虽是文官,但常侍从魏王左右,在军中威望不小。哨所上的守军面面相觑,皆有些犹豫,但仍是道:“未得军令,我等不敢擅动。” 帐篷后,谢窈同春芜两个心俱是跳到了嗓子眼,却闻崔荑英又道:“这是主上的命令,莫非诸位还信不过我么?倘若火势得不到控制,有损大王安危,可如何是好。” “好。那便劳烦崔侍郎在此照看。” 众人最终相信了她,放下兵械匆匆忙忙赶赴校场。一行人走后,荑英才道:“出来。” 见她已发现,春芜只好驾马驶出帐篷背后的阴翳里,谢窈从车中出来,讷讷地看她:“崔娘子……” 虽说她从前是起过利用崔荑英逃走的念头,但这近十日的相处下来,荑英字字句句都是在劝她安心跟着那人,她便放弃了。今夜,她没有想到她会帮她。 夜月投下清辉,将二女身影拉得纤长如烟。春芜驾车在旁,草虫静谧,一时只闻马儿的“咴咴”声。荑英道:“你们行李想已备好,我也不便再带什么过来,谢夫人,这个给你。” 她从怀中取出一方铁制的令牌并一幅地图,塞进谢窈手中。 “此去建康,道阻且长,若是途中遇见什么事撑不下去了可千万不要硬扛。这是大王的令牌,你若是想回来了,便拿着它到沿路城池的州府去,请他们报信,便会有人来接你。” 她目光澄澈而真挚,谢窈便是想拒绝也无法。攥着为她体温焐热的铁制令牌低声道了谢,心中却为之前错看了她而羞惭。 她以为荑英放走她,是为了成全私心。如今细想方知,以斛律骁的脾气,荑英放走自己怎么可能落得好。 她一片赤诚,关怀备至,全是在为自己打算。 荑英又一笑:“当然,若夫人能平安回到建康最好,只是此去一别,我们怕是要数年后才能再见了。也不知彼时我有没有那个福分随军南下。” 南北两朝山水迢迢,若要再见,除非斛律骁攻破建康。一时谢窈眼眶也犯了酸,握着她的手再一次真诚地道谢:“崔娘子,谢谢你。” 荑英温柔莞尔,回头望了眼校场边火 势已渐渐小了,又忙推她:“你们快些去,这火快灭了,恐怕拖不了多久。” 谢窈心下一跳,不再留恋,转身上车。春芜猛地一抽马鞭朝营门驶去,谢窈推窗回头,月夜清辉下荑英纤袅的身影同齐营高大的营寨渐渐虚化成一阵烟,融于皎皎如银的月色中,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二人去后,荑英在营门前又立了许久,河汉涵秋,盈月澄穆,月色流照于身,浸骨凄寒。 心底一直刻意压抑的担忧与恐惧终如沸水翻滚上来,她脊背皆生寒意,不由得抱臂暖了暖似也被夜风吹得凄清的心,又等到守门的兵卒归来,这才动身回到谢窈的营帐去。 远远便瞧见帐中灯火,显然大王已在等着她了。荑英调整好呼吸,缓步走进,帐子里灯火通明,斛律骁正踩在谢窈遗下的那口箱子上,脸上挂了抹冰冷的嘲讽:“跑得可真够快的,连这口宝贝箱子也不肯要了。” 前世,她可是将这些老掉牙的竹简看得比命还重,后来也是因了竹简机缘巧合入宫,结识了裴满愿那个毒妇。 她待他冷冷淡淡,和她倒是倾盖如故。 “人呢?” 斛律骁视线还落在案上摆放着的一架古琴上,她走得匆忙,连陆衡之给她的信物也没带。长指拂弦,一阵清泠乐音随之泻出,却是琴曲《凤求凰》的前奏。 他背对着荑英,尚不知只她一人回来,帐旁另立的十七十九诧异不已——事先便是安排她去营门拦夫人的,怎么如今,只见了她一人? “属下无能,请大王降罪。” 荑英柔顺的一把声在身后响起,琴音顿停,斛律骁回过头来,见她已柔顺地跪伏下去却不见了谢窈二人,眉峰倏地一跳。 “可是你调不动那些蠢材?孤给你的令牌呢?” 他脸色尚算柔和。荑英久在他身边做事,素来忠心耿耿,是故尚未往别处想,只当是营门守卫不听她调令。 荑英痛苦地如有利刃在心间绞,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脸来:“不,是属下将谢夫人放走了,请大王降罪!” 语罢,猛地向他磕了个响头,又急又响。尔后屏住呼吸,等着暴风雨的降临。 斛律骁怔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眼底凛冽杀意瞬然泛起 ,语调却是和风细雨的:“荑英,连你也背叛孤?” 没有他,她便只是清河崔氏庶房的那个寄人篱下无父无母又饱受欺凌的崔荑萤,是他给了她新的名字,新的身份,甚至是为官的权利。背叛来得如此快,当着另两个下属的面,他脸上霎时便有些挂不住。 “殿下,属下不敢。”荑英心中如被酸江涩海泡着,素净面颊上清泪婉婉,“可是,谢夫人在您身边并不快乐,她每天郁郁寡欢,惧您入骨……她对属下说狐死首丘,死也要回到建康去,属下只是怕夫人寻短见……” 那她便不怕她一个弱女子月黑风高会遇到危险? 斛律骁燥郁地皱起眉头。 今夜,他的确是在给谢窈机会出逃,否则以校场之火势,怎须得撤走她营帐外所有看守的兵卒前去救火? 但他却并不打算放她逃出去,打算在营门处便将人捉回,吓唬羞辱一通也就罢了,省得她成天想着逃回建康。可荑英却真的放走了她! “你假传孤的军令,违反军规,孤不能留你。” 他脸上仍是清淡柔和的,眼中却已彻底冷了下去:“拉下去,依军法处置。” 假传军令便是死罪,这样毫不留情的处置令十七十九两个俱是一惊。十七忙求道:“大王,崔侍郎也是初犯,您就……”被他冷厉目光一扫,又悻悻噤了声。 崔荑英涕泪涟涟,却没说一句求饶的话,温顺地再度向他磕了个响头:“荑英谢过大王今世知遇之恩。”便起身出去。 斛律骁冷眼看着女子转身离去的消瘦背影,不知怎地,又想起前世的事来。 荑英终身未嫁,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他,辅佐大业。他允她做到了侍中的位置,直到他死,她也是他的心腹和顾命之臣。 她温顺而忠厚,始终像一个安静的影子跟在他身后,对于他的种种安排,从未有一句怨言。 军令不可违,但忠臣更难得。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叫住她:“罢,念你是初犯,下去自领二十军棍。” “等孤将夫人寻回,再一起处置。” 崔荑英得活着,她的命,还有大用处。 荑英泪目微睁,眼间划过了一丝微亮的光。她抽泣了两声,转身跪下来,轻声谢恩。 帐子里寂静了下来,肃穆和压抑如暗潮在空气中汩汩流动,想起那个天生反骨的女人,他不耐地皱了皱眉,再难克制内心的寒意。吩咐十九:“速带一队人马去寻谢窈踪迹。不用将人捉回,不远不近地跟着即可,等到了原鹿再把人捉回来。切记不能让她过淮水,如若失败,提头来见!” 就像草原上最聪明的猎鹰,狩猎时不必追求绝对的速度与气力,而是慢悠悠地不远不近地跟在猎物身后,等到猎物筋疲力尽之时再俯冲而下,一击致命。 谢窈就是他的猎物,她想逃,他给她机会,等到她被世事消磨得伤透了,才是收服她的最好时机。 * 却说谢窈主仆二人自离开齐营后,先赴汝水,一路沿着汝水旁的官道踏着月色迎着启明星朝东而走。 春芜的父亲原是谢府里赶车的车夫,耳濡目染,她亦是驾车的好手,将车驾得平平稳稳的,连夜驶出汝南境内。 道路两旁皆是及人高的灌木,荆棘成林,狐鸣鹰唳连绵不息,又记挂着齐军寻来,二人提心吊胆地赶了一夜路,直至天明才在将抵平舆的地方找到了一处废弃的驿站歇脚,俱是又困又累,相互依靠着便睡死了过去。 等到晌午便再度启程,二人未入平舆城,仍是沿着汝水借助两份地图直接往东南方向的原鹿县赶。一连三日,才终于赶至汝水与支流澺水的交汇处。天上墨云重重,雷声作响,一场暴雨转瞬将至。二人不得已停下马来,找了处山庙躲雨。 这一带与南朝交界,久经战乱,一路行来荒芜满目尸骸遍野,除非是挨着城池的地方,否则是连人影也难瞧见的。因而二人入庙时并未在意,在院子里拴好马后,直接便推开了破败的庙门。 庙中供奉着一尊已坍塌过半的老君像,废弃已久的香案上爬满了灰尘,鼠粪遍案。破旧的香幡自顶上垂下,结着厚厚的蛛网。 案前却有一青年郎君盘腿跌坐,衣袍垂地,面容清隽,气度高华,唯独眼前覆了根半尺宽的白绫,遮住了眼睛。 竟是有人捷足先登。 “季良?是你回来了么?” 男子嗓音温醇,似乎并瞧不见她们。 庙外豆大的雨点已砸了下来,谢窈嗫嚅着唇方欲开口,另有一人自老君像后打水归来,见得两个突然闯进的弱女子,歘地拔出剑来:“什么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第 15 章 不同于白衣男子的风清朗月,横刀之人生得高大健硕、虎背熊腰,兼之满脸的煞气。春芜双臂一揽,忙拦在谢窈身前:“我们是过往的行人,往原鹿县去探亲的,壮士见谅!” 她双目漉漉,肩背颤个不停。男子的刀尖却未退却半分,横在她颈前半寸,又怀疑地扫过她身后抱着箱子的谢窈:“她怀里抱的又是什么?” “只是一些换洗的衣物和食物罢了。”怕他伤着春芜,谢窈忙将箱子与他打开,“烦请壮士明鉴,妾等只是过往的行人,入寺避雨。” 连日无休止地赶路,她云鬓乱堆,尘淄未洗,巴掌大的一张小脸上愁蛾黛蹙清波刀翦,风鬟雾鬓中犹可见天姿国色,柔弱堪怜。男子眼中的戒备褪去稍许,却仍是一片幽幽不定的怀疑。 如今这世道,饶是男子出行也难言绝对的安全,何况是两个女子。 “出去!”他歘地收剑,以剑柄嫌弃地指了指门,语气不耐烦极了。 主仆二人无法,只得默默抱着行李退出门。坐于老君像前的青年男子却又发了话:“季良,可是有娇客来访?” 名唤季良的男子霎时换了副脸面,恭敬应他:“少郎主,是有两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属下这就赶她们出去。” “罢,既是躲雨,我们又有何理由赶人出去。”男子辞气温和,若三月春敷和气陌上草薰,“二位娘子,某代季良给你们赔个不是了。” “多谢郎君!” 庙外狂风呼啸,猛砸庙门,轰隆雷声如滚在顶上,骇人得紧。春芜如蒙大赦,忙折了把稻草充作拂尘将老君像左侧几个布满尘灰的蒲团扫得干干净净,扶女郎坐下。又取出张胡饼,递给她果腹。 谢窈却是捧着那张胡饼若有所思地看了那人一眼,对上季良审视的目光,垂了眸小口小口地吃起饼来。 这人仪容清华,举止从容弘雅,显是出自世家大族。而他的属下如此担忧他的安危,视她们也为洪水猛兽,又似乎另有隐情。 至于他的眼盲——他的听力并不似寻常盲人那般灵敏,似乎是新盲。 门外风雨如晦,千点万点如愁丝。雷车轰轰,闪电灼灼 ,檐上时雨若河流淙淙,涓涓不断地自茅草檐上奔涌而下。 彼此无话,二人连日赶路,累饿交困,就着水囊里一点仅剩的水用了两张胡饼果腹。季良亦给蒲团上的男子递了水和食物。男子用过一点水后,开口问道:“二位娘子是什么人?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岁月,如何会只身前往探亲。” 他形容清雅,语气温和,同持刀男子的态度可谓天差地别。谢窈迟疑地瞥了季良一眼,极小声地应:“……家中人都死完了,只剩我主仆两个,前往原鹿投亲去。公子可知这里离原鹿县还有多远么?” 男子轻点头:“我们恰从原鹿方向来。距离此,大约还有二三日路程。” 只有两三日路程了…… 谢窈鼻翼微酸。无它,过了原鹿,往南是淮水,往东接近南兖州,俱是南北交界之处。若是阿兄知晓她在这里派人来接她,她就能回到亲人身边了…… “听你们口音,不是北人?” 季良的目光愈发凌厉,谢窈只好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郎君,我等本是南人,去岁被掳到北方,卖与人为妾,乱世之中,得一居所本足矣,奈何魏王南征,家夫被征召入伍,战死淮南,只留下我一个苦命妇人和这婢子,不得已想经原鹿回到家乡去……” 待在那人身边久了,她说谎的本事也见涨,暗在手心里掐了一把边说边流下泪来,仿若芙蓉泣露、清露垂珠,好不可怜。 “原来如此。”男子温温一笑,“只是你们两个弱女子要回到南朝去谈何容易,即便能过原鹿,东边南边战事初停,只怕守关的将士会将汝等视为间谍。” “多谢郎君相告。”谢窈轻声谢他,“只是狐死首丘,妾无论如何也想回到家乡去……” 二人正说着话,庙门外忽传来一伙人嘈杂的声:“这雨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先别寻那封静之,前面有座破庙,先进去躲躲雨。” 全然陌生的男子声音,谢窈主仆二人登地警觉起来,站起身时,透过墙上破败的窗户,果然瞧见外面院门外已多了几名头戴箬笠的衣男子。人人手里皆有刀,劈开松松垮垮的院门即进到院中,率先发现了她们系在马厩下的马车:“嘿!这里 还有匹马,看来咱们今日的餐食可有着落了!” 竟是遇见了剪径的贼人! 季良早在闻见便握紧了手中的剑,低声同神像下的男子禀道:“少郎主莫慌,又是原鹿县跟过来的那几个贼人,咱们的马系在后院,暂时无事。” 庙外已响起了马儿的惨叫声,雨声如注里格外瘆人。谢窈同春芜紧紧抱作一团,若两只落入陷阱的山中麋鹿,脸儿煞白。他们既发现了马,想必很快就会发现她们了,这又如何是好! 果不其然,还不及逃走,便有人在外头高声说道:“既然有马车,想必这破庙中有人哩!俺去看看封静之那厮在不在庙中!” 叠叠脚步声一声声响在门外,由远及近,戛然而止在庙门訇然倒下的巨响声里。庙门被人从庙外砸开,漫天秋风卷着雨丝飞旋而入,一个虬髯汉子手提刀斧出现在庙门口,谢窈脑中乱糟糟一片,心一瞬提到了喉口! “走!” 却闻季良清喝一声,剑光如银龙在空气中乍现复没,手起剑落,那汉子的喉咙霎时被飞剑击穿,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一声便栽了下去,血喷如裂樱! 春芜尚是第一次见到人在自己眼前被杀,吓得一声尖叫,险些瘫倒在女郎怀中。外面的几个山贼听见动静忙赶了过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何况如今新添一仇。为首的那个络腮胡子一见了庙中的男子便气得双眼煞红,两排后槽牙锉得咯咯响:“好啊!封静之!果然是你!” “还带着两个母的!这回可莫让他们跑了!”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壮硕汉子,闻言一溜烟冲进庙中。这些人显然是来与这庙中男子寻仇的,逃走已是来不及,谢窈二人只得拼命往后面的茅草堆缩着,竭力将存在感降至最低。 “是我。” 神像前眼蒙白纱的男子仍旧气定神闲地坐着,身姿秀长,如松如竹:“黑老三,去岁的那桩案子已经结了,你兄长侵凌贞淑,依《齐律》,便可戮之,何况是将人奸杀。封某只是按律法办事,汝等又何必紧追不放。” “呵,什么《齐律》。那贱人原就是许给我大哥的,凭什么不能睡。再说了,《齐律》皆是你渤海封氏一家所修,究竟如何还不是你封静之说了 算!你又凭什么不放了他?” 渤海封氏。 谢窈眸中微讶。 她曾听父亲说过,这是北朝的律学世家,在北朝绵延几百载,无论王朝更迭过几代,主持律法修订的,始终是他封家人。便连她阿父前些年主持修订律法,再是鄙夷北朝,也会托人寻来封氏的著作拜读。 今日,她竟会在这破败山庙里遇见封家人,还遇见了他的仇家。 道理既说不通,男子轻轻叹了口气,摇头唤道:“季良。” 季良会意,手起剑出,身如流星。满屋子涌上来的山贼转眼即被他切瓜砍菜一般杀了个干干净净,屋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气,谢窈同春芜两个扎在草丛中,头顶扎满了杂草,倒像是两只可怜的黄雀,狼狈不堪。 “没事了,是某连累娘子们了。” 男子站起身来,身姿昂然,挺拔如竹:“今日事皆由某而起,既是因我失了马,那在下便送娘子一程,先至原鹿城中买好马匹,再送你们东去。” 谢窈惊魂未定,同春芜两个自草丛里爬出来,望着满地的死尸同角落里持剑静立的黑衣侍卫,诧异又后怕。 那剑身上还汩汩流下鲜红的血液来,感知到她们的目光,季良冷冷瞥来一眼,唬得春芜忙应:“我们愿意,我们愿意的!” 谢窈无奈一哂,亦道:“如此,那便多谢郎君了。” 只能如此了。 比起没有了马匹要徒步跋涉,她更害怕的是这一路上财狼横塞歹人充路,今日遇见的虽不是来寻她仇的,但她两个弱女子总是危险的。 男子一笑,雨声潺潺里声如珠玉珑璁悦耳:“在下渤海封述,字静之,娘子以字称呼在下即可。” * 汝南,城南大营。 夜色浓黑,时过子时,中军帐里灯火如旧,案前,斛律骁正在看谢窈留下的那一箱子《尚书》。 晦涩而斑驳的文字在灯下晦暗不已,他困顿地揉一揉眉心,强撑起精神望一眼帐外昏黑的天色,似在焦灼地等待什么。 “夜已深了,大王还是早些歇了。”侍从在侧的荑英柔声地劝。 他摇头,转而把案头的烛火拨亮了一些:“孤不困。” 知晓他在等十九的回信,荑英心头微涩,顷刻又盈满深深的自责。那日被 主上一通发作,她也后悔一时心软放走谢窈了。这兵连祸结的世道,夫人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她可真是百死莫辞其咎了。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十七终于奉着一封书信进来了,欣喜禀道:“殿下,十九已将人找到了,夫人正在前往原鹿县的途中,同原原鹿县县令、高晟宣推举给您的那个参军封静之在一起。” 原鹿县?快马加鞭,离汝南也不过两日半的路程,她跑了这几日才跑了这么点路程,可真是够没用的。 他在心间轻嗤,面颜凛绷如旧,只淡淡“嗯”了声便接过了书信,拆开翻阅。十七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又补充了句:“……不过,前几日封参军的仇家来寻仇,似乎出了点意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第 16 章 斛律骁手一顿,白色书笺也随他突然的停顿在空气中划过一道白色的弧线。似一只白色的蝶,停栖于桌案上。 “什么事?”他问得云淡风轻,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 “也没什么事……”十七吞吞吐吐地,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是……封参军在原鹿任上时,整治奸党,得罪了不少人。这次,就是有伙人奔着他们寻仇去了。谢夫人恰在山庙中与他们撞见,所幸无碍。或也正是因此结伴而行……” 原来如此。 就说她怎么会和封静之那小子在一起。 斛律骁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长指点在十九的回信上,神色沉冷:“派人快马加鞭去告诉十九,若是废物到连个人都看不好,便不用回来了。” 十七方要应下,却见他又重重叹息一声,烦躁地皱起眉头起身:“罢了,备马。” “殿下?”十七难以置信地唤了他一遍,试图再次确认。这都几时了,大王要他备马做什么,难道是要为了谢夫人亲自过去原鹿? “孤的命令什么时候要说第二遍?” 冷冷的一眼丢来,他已转身去取衣架上搭着的披风,“让大军继续在此修整,你和荑英把大营给看好了,孤去……会会那渤海封氏的小郎君,封静之。” 他终是不愿承认自己还牵挂着那天生反骨的女人,只托以去见封述为名。自然么,那样一个冷心冷情、不识好歹的女人,他记着她做什么?又怎会记着她。 十七叫苦不迭,只好领命下去备马。荑英忙上前劝:“既然十九已经确定了谢夫人的行踪,夫人又和封参军在一处,想必暂时没什么危险……” “可夜色已深,道路难行,若是大王在途中遇见什么危险,荑英又该如何与老夫人交代……” “本王行事,无需与任何人交代。” 言语未毕,斛律骁已跨剑走了出去。帐外夜月静谧,流照于他眉间,貌若洛阳龙门石窟造像的俊美柔和。 两道浓黑剑眉却是紧紧皱着。封静之此人,雷霆手段,菩萨心肠,每在地方任上,治威严,整法度,收擒不法豪右,虽得了黔首间的好名声,但也因此结仇 无数。封家托了关系想他入洛专心修律法,奈何他在原鹿任上得罪了高晟宣,是故参掉了他的官职命他来自己军中做个小小的参军,想借他的手将人除去。 那个蠢女人,她怎生这样能跑?! 十七这时已将马牵了过来,另点了随从百人,仍有些犹豫要不要再劝。他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扬马鞭,人如飞星蹿了出去,声音遥遥被秋风送回来:“汝等且在营中安抚将士,待孤将夫人迎回,再一起返京。” * 却说自山庙里失了马后,谢窈二人被迫与封述同车而行,车马迢迢往原鹿县去。 夕阳在山,马车行进在坑洼不平的官道上,春芜同封季良在外赶车,谢窈同封述则坐于车中。 这两日几人相伴而行,倒也算得渐渐熟悉了,只是那侍卫仍未完全对她们放下戒备,怕她对主人不轨,叫了春芜出去同他一起赶车,也是充作人质。 封述总是话很少的,永远若青莲坐定,连呼吸亦微不可闻。孤男寡女,到底尴尬。谢窈开了窗看车窗外的风景,黄埃散漫,秋草萧瑟,硕大一轮血色残阳仿若落在远处的山麓上,将半个天空皆染得赤红。 绚丽的晚霞之下,江山层叠,绵延起伏,原野萧条,万里不见人烟。更远处的群山则涌动在焕彩流金的云层里,一行大雁飞过,做了这波澜壮阔的千里江山图的点缀。 谢窈怔怔望着那行融入晚霞的大雁,很突然地想到,山的那一面,是不是寿春? 而那些夫妻恩爱、琴书消忧的岁月,到底是和寿春城一样,与她隔着群山万重,再也回不去了。 “季娘子在看什么?” 车窗开得太久,秋风卷了黄叶而入,惊了倚着车壁静坐的青年郎君。而谢窈不敢以真名相告,报给封氏主仆的姓氏则是季。 她合上窗,愁绪掩盖在眼帘里,柔声应他:“我在看我的家乡,南国的江山。” “述未曾到过南国。” 封述清音一顿,语中竟透出几分惆怅的轻叹来,“但听说‘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想来是极美的。也不知今生是否有缘得见了。” 他眼前终日蒙着白绫,显然并看不见,是而谢窈一时也未能分明这个“无缘得见”究竟何指。摇头 一笑:“江南绿水逶迤,朱楼迢递,但也因了这份秀丽,令朝廷不思进取偏安一隅。依妾看,倒不如北国江山的雄浑壮阔来得好。” 话一出口却有些后悔,他拿她族人的《入朝曲》问她,她一时不防,也拿这诗应了,只怕被他瞧出什么端倪来。心悄悄然悬起,有些忐忑地打量起封述的反应。 封述心念微滞,面上却没什么反应。两日的相处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虽瞧不见,但这两日相处下来也足够感知到一些细微末节了。 这季氏女,知礼节,通文墨,她的身份必然不会是她所言的那般简单,只怕是南朝大家之女。 可既是南朝大家之女,缘何又会流落北朝…… “少郎主,前面有座土地庙。” 季良的声音隔着车门传来,打断封述的思绪,“天色已经不早了,依奴看,今夜就在此歇息。” “也好。” 一行人遂歇在了破庙,其时寒鸦掠枝,清风吹叶,天空夜黑无月,唯剩东方高空的启明星璀然发亮,暮色已被夜色尽数吞没了去。 季良将马安置好,又特来接封述。尽管一路同行了几日,他瞧谢窈的神色仍是充满了怀疑,眼神灼灼防贼似的。 “娘子等一等。” 他一脸戒备,先接了主人入庙,独留她和春芜两个在院中。天色已然全暗了下来,身后浓黑的夜色里隐隐传来几声狼啸狐鸣。谢窈后背生寒,抱着箱子不禁瑟瑟然有些发抖。 这一个远不如封静之好对付,她只怕他知道了她们的身份会将她们交付官府。 春芜悄然握住了她的手,对上她担忧的视线,摇摇头示意她放心。 横竖她们只和他同行至原鹿县,待出了原鹿县东边的蒹葭关,便是南朝境内,再无瓜葛。这几日也多亏了封氏主仆的保护,否则,这一路豺狼充道僵尸蔽地,她两个弱女子,仅凭双脚,如何能捱得过来? 季良安顿好主人之后才允她二人入了庙,仍如那日骤雨山寺中一样,遥遥指了处干草堆让她们安置。 他是把做活的好手,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寺中已大致收拾了出来,在神像前生了堆火取暖。又不知从何处寻得的一把野栗子,就着篝火烤了,服侍着主人用饭。 谢 窈同春芜默默地缩在角落里啃胡饼,火光下身影纤弱,若两只报团取暖的稚兔。季良拎着一包衣物走来,语气生硬:“把我们少郎主的衣服补了。” 原来那包裹着装的是封述的几件旧衣,他虽出身官宦世家,却历来节俭,衣裳破了也不舍得扔。他两个大男人又不会针指,只好留了下来。 “季良……”封述无奈清喝一声,大有制止之意。春芜怕惹怒了他,忙道:“没什么,我们补。我们补就是了。” 谢窈亦道:“投桃报李,多谢封郎君一路相送,我们也想做些什么来报答您的恩德。” 二人的针线包是带着的,当即开了箱子翻找。岂知这一翻倒将藏在箱子底的那块铁制的令牌翻了上来,映着跳跃的火光,一晃若游龙。 谢窈不觉,取了针线合上箱,抬头时恰对上季良审视怀疑的目光,她心中登时一跳,若无其事地低了头缝补起衣裳。 这些旧衣已尽数浣洗过,还残留着淡淡的皂角味道,并无什么异味。二人就着火光穿针引线,仔仔细细地将那一处处破损处都修补好,欲将衣裳交还时,一直沉沉盯着她们的季良却突然上前,径直掀开了那口箱子! “你做什么!” 春芜下意识伸手欲抢,火光里寒芒一闪,已是他一剑逼在喉前,不得已退了半步。 封季良一手持剑,一手从箱中摸出那块铁制的令牌扬在手中,冷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既言是征夫之妾,又缘何会有魏王的令牌?打量我家少郎主看不见便可随意欺瞒吗?!” “壮士误会……” 剑尖仍悬在二人颈前,谢窈晶唇发白,飞速思考起应对之策。封述既看不见,不由得出声问道:“季良,出什么事了?” “少郎主,这两个女人身份可疑,我们不能再送她们东去了。” 季良恭声应道,下一瞬,转目向谢窈主仆,已是恶声恶气:“娘子不说某也知晓你的身份。” “——前些日子,魏王南征寿春,得了南人守将陆衡之的妻子,听闻倾国颜色,宠爱非常,魏王为此甚至放弃了攻打寿春退兵返洛。” “这事早已在淮水两岸的郡县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季娘子,某若没有猜错,你便是那陆衡之的妇人谢氏。” 谢窈的脸色随他字句一点点褪成如雪的苍白。正要辩解几句,季良又转首向封述请求:“少郎主,魏王是您的顶头上司,您这次本就是要去他军中赴任的。这两个人,于公于私,我们都该执送魏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第 17 章 他们竟是那人的属下! 这一语非同小可,谢窈脚下发软,几乎瘫软在地,幸得春芜在后扶住,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恐惧。 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也算共患难的同舟之人,竟是斛律骁的下属,若他们把她送回齐军营中,可如何是好? “谢夫人,述想听你自己说。” 封述的语气温和如旧,但言语间称呼的改变已彰显了他的态度。谢窈苦涩一笑,火光下莹面澄澈,眼中如有泪光:“封郎君,妾并非有意欺瞒身份,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位壮士说得不错,我的确是谢氏。可我不再是陆衡之的妻子了,更不是魏王的什么人,我只是我自己。” “所以夫人,是从魏王营中偷逃出来的?” “是。” 她语气淡然,承认了,“我的丈夫,抛弃我,你们的王,轻贱我。这样的日子我一刻也不想过了。九死一生才从他营中逃出,想经原鹿,过蒹葭关,回到我的家乡去。还望封郎君能够成全我一片狐死首丘之心。” 她言辞凄婉,在他剑尖下跪伏下来,一拜至地。青丝若柔缎倾泻,落满肩背。火光中仙姿姝影好似一朵静谧自放的优昙。 封述自是看不见的,但听她言辞凄伤,一时颇为动容。季良忙道:“少郎主,她既是偷跑出来的,我们更不能放走她!” “她是魏王的女人,若是被魏王知晓我们助她逃走,他怎么可能放过您?您莫要心软了!” 封述面现难色,沉默不语。春芜亦跪下来求他:“封郎君,你就大发慈悲,放了我们罢!我们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原鹿县,我们自己去!只求您不要将我们送回齐营……”语罢便流着泪磕起头来。 二女语意哀婉,清脆的磕头声像是碎瓷坠玉。封季良还在喋喋不休地劝着。封述最终长叹一声:“罢了。” 他转首向谢窈的方向:“夫人家中可还有什么人?可以通得上信么?” 谢窈一愣,转瞬明了他的意思:“家兄正是梁朝南兖州刺史。” “如此,倒也好办了。”封述略略颔首,“等明日到了原鹿城中,我们在城中暂歇几日,你先给你兄 长去一封信,让他派人来接你。只是……某担心会来不及……” 原鹿县已是南北交界之地,过了蒹葭关再南下,便是南朝境内了。 但,即便过了蒹葭关进入南朝,因多年战乱,那地方早成流民聚集之所,她一个弱女子只身入境,只怕会受到欺侮。 谢窈万想不到他竟如此体贴,心中巨震,双眸盈上感激的泪。她哽咽着道:“多谢郎君体贴,我哥哥的治所距此尚远,确是来不及的。但固始郡的守将是我兄长昔日麾下旧将,或可托他前来接我……” 固始,是距离蒹葭关最近的一座南朝城池,守将杜远出身陈郡谢氏的北府军,虽不相熟,好歹是家中旧将,不会对她坐视不管。 她们逃出齐营的手段并不高明,她只怕追军在后,等不到信送到兄长手中便已被捉了回去。 封述细细一想,点头同意:“那就这么办。等明日到了原鹿城,你写信给他,我想办法帮你把信捎过去。” “少郎主!”见他决议已定,季良再度出声提醒,“……您若真的放走这个女人,魏王那边,却要作何解释?” 封述却反问:“魏王不是,还未必知晓么?” 季良一噎,恨恨瞪了谢窈主仆二人,挫败地收了剑走回主人身边。谢窈与春芜激动得泫然欲泣,也不顾他是否得见,再度跪下来,长跪泣谢:“郎君的大恩大德,妾定永世铭记。” “谢娘子不必多礼。”封述道,“事情就这么定了。娘子早些就寝,明日,我们还要赶路。” * 次日,四人继续朝原鹿县行进,并于午时奔赴原鹿城下。 封述曾做过原鹿县令,在城中威望颇高,出门则掷果盈车、观者如堵,往往无法通行。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也怕引来斛律骁的追捕,四人并未入城,而是投宿在城门外的一户农户家中,只命季良入城购买纸笔准备干粮,预备送她们东往。 谢窈写了亲笔信,并附上一张北府军的徽记作为信物,一并收入信封之中,交予封季良,由他带入城中想办法托人送至固始城——南北多年对立,自是没有驿使互通来往,但偷渡的流民不在少数。尔后,便开始了漫长而又煎熬的等待。 约莫是第四 日,东南方向终于来了回信。固始守将认出了北府军的图徽,来信约定于七月廿六派军士扮做客商来蒹葭关外的南北界碑处接迎。 书信送回,谢窈二人只觉归国有望,数日欢欣。 但此时距离盂兰盆节出逃已过了十余日,二人欢欣之余又不免有些担心,畏惧齐军追来,再度将她们捉回不说,还要连累封氏主仆。 谢窈一连数日都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连梦里亦是斛律骁的那张脸,搅得她整宿整宿地做噩梦。 所幸到了约定的这一日都无什么风声,这日,主仆二人极早起身,荆枝作钗,粗布为裙,扮做农妇打扮,仍是乘坐封氏主仆的车往蒹葭关走。 秋风利似刀,才是七月之末,蒹葭关外的风已有了些许萧条的寒意。高大雄伟的关塞如一座巨兽匍匐于沵迆平原之上,截断了萧然秋草,也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犹是辰时,关门前已聚集了不少出关的民众,正排起长龙接受守军的盘问。 蒹葭关的守将和封述是旧识,也多亏了是旧识,谢窈私造的那封过所才得以蒙混过关。守将看着她荆钗布裙仍难掩天姿国色的一张素面笑得暧昧:“这娘子是封使君的什么人?竟劳烦您离了县境又折回来相送。” 他视线锋锐如箭,令谢窈不自然地避了避,匿在了封述身后。 封述面不改色:“是某的一位故友之妻,本是南人,因家中无人了才托我送回南朝。还望您行个方便。” “行了,封使君总是这般好心,您难得托我一次,过去。” 守将也未多问,笑着拍了拍他臂膀,命人放行。知他瞧不见,又若有所思地瞥了谢窈一眼,收回视线。待他们走后才招至一名小兵耳语了几句,命他西去。 四人于是出关,由季良驾驶着马车慢慢地往东南方向赶。秋原荒芜,南去的道路上已聚集了不少的行人和流民,有南人,也有北人,俱是衣衫褴褛、羸弱肌瘦,怀着对未来的恐惧向传闻里水草丰茂的南边去。 这一带久经战乱,十不存一,大量良田被烧毁,百姓无法生活。到了这一刻反倒抛弃了国家之别,同路相伴,只为求生。 辘辘车声在风声中格外地响。车中,谢窈想起蒹葭关守 将那锐如鹰隼的视线,仍是有些后怕。 今日出关太顺利,她总觉得事情不会那般简单。 又过了一刻钟的工夫,便近了那日信中约定的界碑。季良将车驾至一座行人相送的长亭外停下,语气生硬:“就到这里。” “前面就是你朝境内了,我们不能再过去了。” 春芜撩开车帘,前方相距半里的南北界碑处果然已停了一方马车,几个客商打扮的男子正立在车下,头戴斗笠,左顾右盼,似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女郎,杜将军果然派人来接了。” 春芜欣喜不已,抱了行李扶她下车。谢窈展目一望,见马车上挂着那日约定的青帷,悬了数日的心才算落回喉中。 她唇边不禁萦上一抹浅浅的笑,回过身,再次对封述真诚致谢:“封郎君,您的大恩大德,妾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封述已从车中下来了。瑟瑟秋风之中,他背影昂然笔直,清峻瘦削。秋风扬起他的衣摆,吹得他眼前所系的那条绣了竹叶暗纹的白色绫带也飘扬不已,气韵高华,白云松竹的清规高洁。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既然娘子的故人已派了人来接,你我就此别过。” 终是要离开了,谢窈心中不知因何漫上层淡淡的愁意。抬眼瞧见长亭外一株桂树花开得正繁茂,上前折了一枝下来递于他手中:“封郎君,您的再造之恩妾不知何日才能报答。分别在即,无物以赠,便斗胆效仿前人折枝送别的习俗,以此物赠您。” 她清音娓娓,言语间呼出的清甜兰香携一股清幽桂香扑至他鼻端。封述微怔一瞬,知晓这是援引他们北朝“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典故,会心而笑,最后嘱咐了她一句:“谢娘子一路顺风。” 谢窈颔首:“告辞了。” 她转过身,同春芜抱着行李朝停了马车的界碑走去,心间却有喜悦漫开,又似有千道声音在心底同时呐喊——她终于,可以回到魂牵梦萦的故国故乡。 从此,这一月来的种种噩梦,便只是梦。 她仍是冰清玉洁的谢氏十二娘子,一切的一切,只是噩梦! 界碑旁的军士已经发现了她们,端详了许久,迟疑着,朝前迎来,近在咫尺。恰是此时,身后秋风忽送来一阵嗒嗒的马蹄声,奔腾如雷愈来愈近。 谢窈不明所以,回过头的一瞬,一支羽箭蓦地擦过她耳畔射中她身后来迎的南朝军士,一队骑兵迅速从后赶来,将她们团团围住。 为首之人,青骢马,黑貂裘,耳边别一支白色鹖羽,眉目清俊,含笑奕奕地看她:“窈窈这是要去哪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第 18 章 男人匹马貂裘,衣袍在漫天秋风中飞舞猎猎,一手挽辔执鞭,一手擒弓,策马当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谢窈瞳孔里的光急剧涣散,恐惧地全身皆在打颤。她抱着箱子,踉跄退后了两步,转身欲跑时,自身后冲来的鲜卑骑兵已迅速将圆弧填补完整,将她们包围其中。 另有几人向界碑策马而去,生擒了马车边接迎的几人。 春芜甚至已被十九劫持在马背上,拼命呼喊。斛律骁捏着马鞭,提缰策马更近一步,笑言问她:“窈窈,你就这么想离开我,连你娘留给你的遗物也不要了?” “自己过来,不要让孤说第二遍。” 心间被绝望填满,仿若有千斤之重,从心上压至膝盖。她无望地噙泪求他:“你放过我,我求求你,求求你,放我回到南朝去……”语罢,当真弃了箱子,屈膝欲跪。 秋风瑟瑟,她单薄身躯裹在宽大的粗布衣裙中,人如落花坠地,实在可怜。 当着一众下属的面,被自己的女人这般低声下气地哀求放过,男子的自尊如被践踏在地,斛律骁瞬间变了脸色:“谢窈,你若敢跪,我便一箭射死这个女人!” 他弓弦所向,正是被十九牢牢擒在马上的春芜。谢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心中哀痛若死,颊畔泪水滚滚而出。 斛律骁来时本怀着满腹的怒焰,可见她容颜憔悴、双眸楚楚盈泪的模样,连日来积攒的怒气便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积憋于腹中而不得发。 他弃了弓,跳下马来,一步步走近她,将人轻拥入怀中放柔语调哄道:“此次南伐就是为了你,死了那么多人,耗费那么多粮草,你要我如何放了你?” “和孤回去。你逃走之事,还有从前的那些事,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包括从前的那些恩怨。斛律骁想,这是他能做的最大的退步,甚至可以算得上低声下气。只要她从此收心,安安分分地跟着他。 回去? 又像个猫儿狗儿被他拘在身边,毫无尊严地活着么? 谢窈泣涕涟涟,凄楚摇头往后退着。不,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情愿死在回家的路上,也不 要留在他身边,做个以色侍人的金笼鸟。 脚下却不慎踩着了一粒石子,足腕一崴,坠入他怀里。她双手抗拒地攘在他胸前,仍是睁着双惶惶水目喃喃求他:“……您放过我,我想回家……” “死都别想。”他将人搂得愈发紧了,在她耳畔温柔低语。 仿佛后脑重重遭了一击,谢窈像个失了悬丝的桐木傀儡软软瘫倒在他怀中,双眸失了焦距。斛律骁径直将人抱上马,乌金马鞭一指,扬声喊道:“把那几个假扮客商的流民带回去,孤要活的。” “十九,派人去把封静之带来,就说孤在这里,他不是要来我军中赴任么?直接过来!” 语罢,也不顾怀中的美人是何反应,勒转马头朝蒹葭关回奔。心中却冷笑,哪会有什么南来的军士来接她,她于书学之事上历来聪慧,独独看不透人心。 那封信根本未曾到达固始郡守将的手中,乃是传信的流民与山贼勾结,假意允下。倘若谢窈真的上了那辆马车,只怕不知被拉去了哪个山头做了压寨夫人。 长亭边,封季良眼瞧着玄甲黑袍的鲜卑骑士策马奔来愈发近了,不由得面色微变。 “出什么事了吗?”封述问。他因眼疾近来无法视物,又因相距尚远一时尚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何事。 “是魏王来了。”季良压低声音提醒他。 魏王。 封述心念微怔,第一反应竟不是帮助谢窈出关的恐惧,而是她未能逃走的遗憾。以及,对传闻里不近女色的摄政王亲自过来捉女人的惊讶。 看起来,那南朝妇人在他心中的地位倒是不轻。 摊开的手掌上还放着她离去时赠他的桂枝,细微而淡黄的花蕊,清香盈鼻。他手掌缓缓收紧,将花枝收入袖中。 那赠他桂枝的女子,只怕是,终其一生都不能回到故乡了。 过来请人的军士已策马近了,跳下马来,态度尚算恭敬:“这位就是封郎君,我们大王请您过去。” * 原鹿县,驿馆。 魏王的突然下榻令现任原鹿县令喜不胜收,连忙命人收拾了驿馆供他下榻,自己则出城十里直奔蒹葭关来迎接。 斛律骁懒得应付,一脚踢了十九过去处理。自己则轻骑入城将谢窈安置下来, 让春芜服侍了她洗浴后,袖中揣了盒小小的药膏推门而入。 屋中,谢窈已沐浴过了,换了身轻薄如云雾的折枝花寝衣,青丝堕肩,秋被掩身,若一枝偃卧的秋芙蓉斜斜倚靠在榻上,背后枕了个锦枕。 她人也似一枝被秋雨打得颓废不堪的水芙蓉,鬓发微乱,长睫低垂,莹面上清露未干,双眸毫无光彩。 临入国境却被捉回的事对她打击不小,知她难过,春芜伏在榻边苦口婆心地劝她振作——她的想法很简单,既已被捉了回来,那便好好地跟着那人罢了,活命要紧。千万不能惹恼他,更不能做傻事。 闻见身后木门吱呀的推动声,春芜忙噤了声,抹了泪背过身去怯怯地唤他:“殿下。” 斛律骁挥手示意人出去,缓步走近。榻上的谢窈才终于有了反应,别过脸去,一语不发。 意料之中的反应,前世五年的相守,她拢共也就会冷战这一招。斛律骁自嘲一哂,在她榻边坐下,却自被中捉过她扭伤的那只脚,取出膏药涂抹其上。 指盖大小的药膏随他指腹融解于雪白的一截足腕上,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及他掌心的炙热,带动一阵酥麻。谢窈不由侧目睇了他一眼,有些拿不准他的态度。 斛律骁也恰好瞧着她,二人视线短暂地交汇一瞬她便垂了眸去,淡漠如昔。他收起膏药,手仍握在她细腻微凉的足腕上,含笑问:“还跑吗?” 谢窈颓然闭眸,睫畔泪光未消。答的却是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殿下为什么就不肯放过妾?” 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过一个玩物,无论如何也未想到他竟会亲自过来捉她,在她眼瞧着将要踏入故国国境的时候,硬生生截断她回家的念想…… 这一句失意惆怅无比,令他心底隐隐生出股不悦来,音色亦冷了下去:“我说过了,本王此次南征就是为你而来的,你就是我的战利品。如若放了你,我的那些鲜卑勇士岂不是都白死了?窈窈,他们可都是因你而死的。” 谢窈心底一震,忆起寿春城里累累堆积的白骨来,心中迅速漫出一股酸涩和难过。终是忍不住与他争辩:“明明是大王觊觎我朝的土地、挥师南下,令江山无端再起烽烟,又何必拿 妾一个弱女子为您的野心找借口?” “那好,崔荑英和封述的命总是系于你身的?窈窈,你若再敢寻死觅活,或是让我放了你,我就先从春芜杀起,再送崔荑英和封述下来,让他们一个个为你陪葬。” 他笑意晏然,一句话正击中她这半日来内心隐秘的担忧,谢窈肩骨一颤,含泪惊呼:“不要!” “那就要看你乖不乖了。”他笑,目光触及她颊上大颗大颗滚落的泪珠,本该愉悦的心却渐渐地沉寂下去。 他是应该恨她的。 恨她让他多年的筹谋、五年的感情都成了笑话,恨她让他在文武百官之前、后世史书之上,丢尽了颜面。 恨她那一刀,令他所有的伟业丰功都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后世汗青史册的笑柄。“情胜于理,不足为雄主论”,便是后世史家对他的论赞。 所以,看见她难过,他该快活才是。 可,为什么瞧见她这幅颓然失意、了无生气的伤怀模样,他还是会为这个捅了他一刀的女人难过?从汝南过来的这一路上,他甚至想过,若她能服个软,从此安安心心地跟着他,他便不再计较从前的那些事了。 只要她,能像上一世他对她的那样,对他投注同等的感情。 沉沉的心事最终化为一声长叹,一线红绳自袖中扯出,上系金铃,随他指缠绕于她足上。谢窈不解侧眸。 “赤绳子。” 似看出她心中所想,斛律骁微笑着应。 赤绳子,是传闻里月下仙人的红线,只要系于夫妻的足上,则终生相依相守,虽仇敌之家、贵贱悬殊、相隔天涯,亦不可阻碍。 “有了这个,你这一生都只能和我捆在一处,给我搞了……” 他瞧见她那莹面上露出几分懵懵懂懂的神情,话音稍顿,故意吐出半句虎狼之言来。如愿以偿地在她脸上看到惊惶和羞赧,揶揄一笑,手掌在她肩上轻按了按:“你好好休息,孤不碰你。” 语罢,当真起身离开,去见封述。独留谢窈在房中,诧异不已。 房门重新在眼前掩上,她迟疑地解下足上红绳,举至眼前细看。窗外清光朦朦,流转于红绳金铃之上,转动间,显出一行幽微斑驳的小字: 海枯石烂,此情不渝。 海枯石烂,此情不渝…… 她心念微滞,第一次意识到,那人对她似也不是全是情.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第 19 章 斛律骁走出卧房、来到前厅的时候,封述已携仆于庭下久等。 他站在丛篁修竹之下,人也似一枝翠色筠竹,节实竿挺,立得笔直。温柔的秋阳自檐头洒落,落在他青色的衣袍及眼上系着的素白飘带上,衬着身侧修竹森森,青翠森肃,愈发显得形容清雅,凛然高洁。 斛律骁目光落在他眼前的系带上,眸子微眯:“你的眼睛怎么了?” 未来替他主持律法修订、掌平诏狱的廷尉卿,他从不记得,他的眼睛无法视物。 “启禀魏王殿下,臣前些日子不幸患了暴盲之症,虽已养好,然医工言需要静养,因而暂时以带系目,无法视物。” 封述语调不卑不亢,若清光映泉,柔和清冷。答完了才敛袖向他行礼:“臣,渤海封述,拜见魏王殿下。” 他动作优雅,若白鹤折颈展翅,俯首而拜。分明相貌不同,却意外地与陆衡之有几分相似,是她会喜欢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斛律骁倏尔不悦:“行了,孤有事要问你。” “你为何和谢氏在一起,还要送她出关?你可知,她是孤的女人?” 封述虽无法视物,却也听出他话中的不耐。他不惯说谎,正要将一切如实告来,随侍在旁的封季良已抢着应道:“启禀殿下,谢夫人自称姓季,我家主人实不知夫人身份,还请殿下明鉴!” 封述面色微变,魏王显然在此守株待兔已久,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又何必自作聪明。斛律骁似笑非笑,语调清越,犹如金石:“是么?” “罢了静之,过去的事情,看在夫人的面上孤不会再追究。只望你能记住,既然跟了孤,孤给你的才是你的。不是你的,想都不要想。” 他说完这一句便负手走下台阶,穿庭而去,封述神色微凛,魏王怎会知晓他的字? 但他什么也不敢问,再度敛裾行礼:“臣恭送殿下。” 斛律骁同他擦肩而过,过月洞门,十九迎面而来,禀报了几名流民的拷打审问结果。他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随口问:“荑英过来了没有?” “已经到城门外了。” “也好。”他微微颔首,“ 等夫人休息片刻,再让她进去。” 他知谢窈性子执拗,只怕一时半会儿仍是难以接受同他北去,于前日向汝南去了信,叫了崔荑英过来劝她。 至若那封静之…… 他眉头微皱,强压下心底翻涌不平的那股莫名的燥郁。 封静之算什么。 上一世,他见她在府中寂寞,便允她入藏书阁,修史注经,嵇家那小子便是在这时候拜在她门下,跟随她为《尚书》做注。 他连拜她为师的嵇邵都可以忍下,何况是上一世与她毫无瓜葛的封静之?他若是疑心到他两个头上,倒显得自己过于小气了。 * 午间,谢窈午睡醒后,像具泥偶木塑似地被春芜推至妆台前梳妆。 崔荑英便是在这时推门而来,二人目光相撞,她讷讷唤她:“崔娘子……” 先时对方煞费苦心地帮自己逃走,她却那般没用,辜负荑英一片好意。如今相见,脸上火辣辣的,自觉无颜见她。 荑英却是松了口气:“夫人没事就好。” 她在妆台边坐下,接过春芜手中的宝石梳子亲自为她梳发,一面柔声劝道:“……既然夫人没能离开,便是上天注定,且安心待在殿下身边,和我们回洛阳,又焉知北方没有另一番广阔天地呢?” “洛阳是晋室旧都,算起来,也算是您的故都了。您难道不想看看,曾经的都城被我们索虏经营成何样?” “索虏”是南人对北方胡人的蔑称,荑英自称为虏,本是为博她一笑,菱花镜的容颜却淡漠如旧,谢窈点了口脂在唇上揉散开来,淡淡一哂:“北方天地再广阔,又与我何干?我不过是只以色侍人的金笼雀,尚不能出牢笼,又何言天地宽呢。” 柔顺青丝在指间柔滑如流水,荑英篦发的手微微一顿,放下宝石梳子:“……夫人,有一言,荑英不知当讲与否。” 她语气太过郑重,谢窈眸间掠过一丝狐疑,回眸望她:“你想说什么?” “我观夫人,对殿下似乎误解颇深。” 谢窈微噎,她对他能有什么误解?她在他眼里不过一个发泄情.欲的玩物罢了。隔着国家仇恨,她也不惜得了解他。 荑英脸上却盈起恬淡温柔的笑来,似乎沉浸在一段美好而温暖的回忆里 :“夫人可想知晓我如何会侍奉在殿下身边么?” “我还未对夫人说过,我虽出身清河崔氏,却只是庶房旁支女。我的父母在我尚在襁褓时便去世了。我是在叔父家长大的,自幼寄人篱下,受尽了凌.辱。在遇见殿下之前,我从不知道我可以有男儿一样的人生,可以为官,可以靠自己的才学获得尊严与地位,可以作为一个人,而非谁的妻子、谁的女儿、谁的母亲这样的附属品活下去。是殿下给了我堂堂正正活着的机会,而不是像我族中的姊妹一样,即便出身士族,过了十五一样要嫁人,从此便在后宅之中蹉跎一生。” “我本不叫荑英,我原叫荑萤,是殿下给我改的名字。他说,荑上的萤火太过柔弱,命若蜉蝣,朝生暮死。不若改为荑英,即使只是一株柔弱的草芽,也有自己的娇艳芳华。” “夫人,殿下对我一个孤女尚且心存怜惜,何况是您?我虽不知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以我认识的那个殿下来看,他绝不是您想象之中的那般……” “他只拿我当个玩物而已。”谢窈语气淡漠,不待她说完便打断她,“崔娘子,我是真心感激你对我的种种维护,可若你今日来只是为他做说客,我们之间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好,我不说了。” 她言辞决绝,竟探不见任何回寰的可能,荑英也只好打住不言。默了片刻,忆起来时主上的吩咐,道:“谢夫人,我今日过来,原是想拜求您一件事。” “我朝所藏《古文尚书》散佚得厉害,太学门外本可作为参照的石经也都残破不堪,令学子无法解惑,经义无法流传。荑英听闻夫人家学渊源,藏有一整部《古文尚书》,故而斗胆拜请夫人入洛,修补石经,勘正经典,垂教万世。” 这便是她来时斛律骁教她的说辞了。虽有些疑惑,但仍是依言道来。谢窈眼中惘然:“我为何要帮你们北人修订经书?” 两朝多年对立,互视为伪,文脉的传承也是正统之争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况且,她的那一箱子《尚书》,不是留在他军中了么? “夫人此言谬矣。当年晋室虽然南迁,然衣冠文脉俱在中原,夫人难道真忍心圣人的经 典从此断绝、后世子民以讹传讹么?何况我朝子民仍是以汉人为主,一样是先贤的后人,他们难道不配聆听圣人的教诲么?” 谢窈心中微微迟疑。于私,她身为南朝的子民是不该为北朝勘正经书的。但从传道的角度上来说,她又似乎不该将圣人的经典据为己有。 圣人著书立说,是为黑夜燃灯、照亮万世。她若将《尚书》视为她一人之物,倒是有违圣人先贤的本心了。 “好。” 她思索片刻,最终应道,“我和你们去就是了。” 崔荑英如释重负:“夫人能够想通就好了,荑英替我朝的学子谢谢您……” 谢窈敷衍莞尔,看着菱花镜中的姣好容颜,思绪却渐渐涣散。 既然入洛已成定局,求死又不能,她也想为自己残破不堪的人生找到一点延续的价值和意义。 仅是因此,和旁人、旁事都无关。 * “她答应了?” 离开谢窈的卧房后,荑英回到前厅,向主上禀报了全部的事情经过。 荑英点头:“殿下教授的说辞果然管用。” 当然管用。 斛律骁面无表情地想道,长指随意在书页上点了点,手下压着的,是一卷《胡笳十八拍》。 他和她相守五年,早已知晓,他在她心里的地位,不仅比不上裴满愿、陆衡之,甚至是连一卷竹简也比不过。 她是极为寡淡而安静的性子,生性就不爱说话。那些为了和她多说一句话而苦读《尚书》的日子有多荒诞,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太阳穴突然昏痛不已,他疲怠地揉了揉,道:“既然她同意了,便去准备。明日,我们返程。” 次日一早,车队返程。 车队未按她们来时逃出的路线返回汝南,而是径直往北走,从清晨走至晡时,才停下来歇息了两刻钟,尔后渡过汝水,继续朝北行进。 南国的江山愈来愈远,临上车时,谢窈不由回头望了一眼远去的江山。黄云涌动,草木乱生,山川万里,不见人烟。南国的邈远群山如悬在云中,迢迢不可触。 心头于是响起庾信的句子,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惟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 眼下正是秋天,大雁会飞去南方度冬,她却是往北走。而来年冬去春来,大雁尚能返回故乡,她却能吗? 谢窈心中突然惆怅不已。 她久久地望着故国山川不肯回首,久到风露盈目,闪过了一点晶莹。身后,斛律骁正在车前等她。 “走了,你还要捱到什么时候?”他声音中已有明显的不悦。 谢窈再不留念,转身登车。不远处的另一辆马车前,封述长身玉立,一阵秋风涌来,吹散了他眼上掩目的系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第 20 章 柔软的触感自眼上一瞬而逝,被风吹落,封述习惯性睁开眼,久违的光明与色彩接踵而来,微微刺痛他双目。 他别过视线时,谢窈恰好侧过脸,搭着斛律骁的手进到车中,车上悬挂的青帘很快垂下,掩去了她被秋风吹得轻雾般散开的裙裾。 他的视线,恰与她擦肩而过。只及得见一抹柔美白皙的侧脸及静美如兰的身影,转瞬即逝。 青帘在秋风中泛开极浅的弧度,久久不休,似他心中的那根弦也被秋风拂动,余音不绝。他怔然望着那道垂下的青帘,心中不知因何弥漫开一阵惆怅。 “少郎主。”季良拾起那根系带,上前几步,“您的眼睛——” “没事。”他摇头,目光仍落在那道垂下的帘幕之上,怏怏若有所失,“我的眼睛已能视物,无需再以绫带掩目了。” “那便好。”季良道,见他仍有些怅然若失的模样,低声出声提醒:“魏王和夫人已经启程,咱们也上车。” 封述一愣,转瞬释然。 是了。她已是魏王的女人。 他倒也不是有别的什么想法,只是同行十数日,竟还未能得见她面貌,有些遗憾罢了。 也罢,日后自有相见之时。 “嗯。”封述轻笑着点点头,再度瞥了一眼那已经启行的马车,转身登车。 车队长途跋涉,于夜间到达平舆县城,在县驿暂住一夜。 驿馆中最好的房间自是留给了斛律骁,子夜过半,房中灯火透明,红烛暖艳,温暖如春。 谢窈从净室里沐浴完毕,着了件月白蝶纹束衣,内里樱草色抹胸,下面搭了件罗裙。 她身上掩得严实,唯独赤着脚。白皙若透明的一段足踝踩在绣了芙蓉的红绵毯上,上系红绳,水露湍湍,绳上金铃随她莲步逶迤漾开清泠细微的清音。 斛律骁已经沐浴完毕,随意倚在榻上手里拿了本《胡笳十八拍》的册子漫不经心翻阅着,见她洗浴归来,随口问:“怎么洗了这样久?” 视线扫过她裹得严严实实的秀颀身躯,更是不悦:“穿这么厚实做什么?早晚都要脱的。” 他来捉自己便是为了这事,谢窈从一开始的羞愤 难堪,到如今竟也可做到刻意忽略了,沉默着走到榻边。 见她毫无反应,斛律骁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乎在一瞬间,这个昨日还会为了他一句调笑话而羞愤的女人和记忆里那抹冷淡如冰的影子渐渐重合了。 这女人,莫非真是恃宠而骄? 就像上一世,知晓了他对她的感情之后,便总是高高在上,对他爱答不理。 他不悦眯眸,眸光锐利:“你的脚好了?” “好了。”谢窈神色淡然,“多谢大王关怀。” “那便来。” 眼前有阴影拂落,遮住了帐顶昏暗不清的缠枝花。谢窈仰卧躺着,木然望着男人或远或近的俊逸深刻的五官,鬓边香汗渐出,原本冷然无情的眼眸也被浸润得妩媚多情。 她贝齿抵唇,不肯发出半点声响,唯余足上铃铛被他勾来拨去,清音徐徐,锦帐间格外清脆嘈杂。她想起铃铛上“海枯石烂,此情不渝”的那行小字,心念电转,问他:“大王为何会亲自过来?” 这女人在笫榻间是一贯的煞风景,斛律骁面无表情地抿了抿唇,低下头,薄唇逡巡在她被香汗浸润的鬓边。 他将那朵碍事的珠花除去,任沁着海棠幽香的青丝滑落在颈边枕上,容她缓了缓,音色低哑:“孤自有要事处理,来见你,只是顺便。” “是么?”谢窈心中本还只有几分隐隐的怀疑,听见这样的回答,猜测便成了笃定,“可这些日子大王一直陪着妾,敢问是何要事?” “你……” 斛律骁一噎,旋即敏锐地意识到,自他送了那串赤绳子之后,这女人的确是变得同从前不大一样了。 他不能再纵着她。 “孤的事什么时候需要向你汇报?记着你的身份,你只不过是个外室。” 他冷笑一声,炙|热的亲吻开始落在她鬓边颊侧,长指在她腰间系着的香罗上一拉,衣裙彻底散如花开,他温热宽厚的大掌轻柔地在她肌肤上摩|挲,避而不答。 谢窈未躲也未迎合,身子凛绷,像樽泥雕木塑。她试探性地问道:“大王是为妾而来的。大王莫非是……喜欢妾?” 不知因何,她总觉得这人待她的态度十分别扭。 分明言语间恨不得将她贬至尘埃中去,却又亲自过 来寻她。若他真的对自己有情,知晓了他的真实态度,试探清底线,她才知日后如何应对。 冷不防被这样一问,他动作突然一滞,险些就此交代了,冷然抬了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心底蔓开一阵无可名说的恼怒。 谢窈不躲不避,坦然迎着他视线轻声道:“妾从见到大王的第一天起,就知大王喜欢妾。” 帐中已彻底安静了下来,她柔音楚楚,似一簇微弱的火苗在暗流涌动的空气中明灭幽微。斛律骁眸色幽暗,强压下心底的燥怒,低下头吻了吻她漉漉润透的眼睫:“自作多情做什么,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一个被丈夫送到孤榻上的弃妇,孤睡睡也就得了,怎会喜欢你?” 再亲密不过的动作,言语却是如此冰冷伤人。如帐间突然涌来的寒气,令她薄如宣纸的肩背轻微颤.栗,细腰却被他大手死死掌着,不让她退却半分。 谢窈昏倦闭目,心中如被蜂蜇的疼,却也只是一瞬。她红唇微微扬起,如含讽刺:“不牢殿下费心提醒。” “妾始终记得妾的身份,妾是陆衡之的结发妻子,为他所抛弃,才来到您的身边。妾于您,什么都不是。” 他于她,也什么都不是。 “够了。” 分明是他想要的自轻自贱的回答,却没能扑灭他心间那股无名之火,反而令火愈燃愈烈。 “不许提他。” 他终于抑制不住地低声怒道,语罢,也不顾她是何反应,“哧拉”一声将她身上所有碍事的衣物悉数撕开,含恨咬上她扬起冷笑的唇…… 帐子里灯烛光影在眼前深一重浅一重,如浪如潮。谢窈美目倩盼,十指交握在他颈后,趁他俯身时柔柔在他耳边吐息:“我想给父兄写信,告诉他们我在殿下身边很好。殿下不会拒绝妾的,对吗?” * 与此同时的千里之外、齐都洛阳,华阙灯晚,秋雨淅沥。 夜已经极深了,夜雨霖铃,空气中泛着凛冽的寒意。洛阳宫城西北方向的凌云台上,有人提宫灯,拢轻裘,若一枝梨花盛开在栏杆之前,遥遥眺望着隐在黑夜秋雨中的千家万户。 这里是洛阳宫城的最高处,从台上眺望而下,阊阖门前的国寺永宁被火焚毁的寺塔同洛阳市千家伽蓝尽 收眼底,再往前,便是洛阳城正南的门户宣阳门,其后崇山峻岭,便隐在秋雨夜里的漠漠昏黑之中,看不真切。 “陛下在看什么?” 夜风携来一阵甜腻的脂粉气,三五宫人挑灯,簇拥着另一名华服宫装的丽人上了高台。她素手掩唇打了个呵欠,柔唇间酒气隐隐,似乎才经了一场酩酊大醉。 被唤作陛下的女子约莫双十年华,生得面如观音,颀秀丰整。着一身深蓝色宫装,青丝梳成一丝不苟的高髻,珠翠寥寥。分明青春韶华,脸上却已攀满深重的忧思同近乎死板的端庄。轻叹一声,应她:“在看千里之外的汝南,魏王何时返程。” 另一名女子轻蔑一笑,酒意未散的眸中似沉着一汪琥珀色,媚意天成。她懒懒应:“他怕是要捱上一阵子了。” “皇太后陛下,妾这里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您想听吗?” “什么?” 这二人便是洛阳城中最尊贵的两名女子,皇太后裴氏同皇后郑氏,一名满愿,一名媱。郑媱眼中酒意渐褪,随她目光看向了一片昏黑的南方:“妾听说,魏王在淮南战场新得了个妇人,是南朝寿春守将陆衡之的妻子。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魏王甚至为她放弃了攻打寿春,直接退兵了。” “斛律青骓?他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唾手可得的寿春重镇?这怎么可能。” 裴氏柳眉微皱,“皇后如今是越来越不济了,这样的流言你也信。” “起初妾当然是不信的。”郑媱道,想起往事,妩媚的水杏眼也流露出一丝自嘲的哂笑,“想当年,妾主动投怀送抱他都无动于衷,妾还当他不喜欢女人呢!” “可此事千真万确,边境上南北两朝早已传开,陛下只需派人稍去打探便知。再说,陛下不是一直疑心他为何久久滞留汝南而不肯归么?正是因为这妇人逃跑,他亲自追去了。” 四周的宫人早已被屏退,暗风吹雨,冰凉的雨丝拂至脸上来,令人心静神明。裴太后已经猜到她要做什么,仍是问道:“阿媱,你到底想说什么?” “妾想说什么?”郑媱冷笑一声,眼里雨丝湛明,再无一点醉意。 “我的皇太后陛下,你就装傻!斛律氏狼子野心,早晚会对 你我同皇帝下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太后先前不是苦于找不到机会请他入宫么?如今,这不就是我们的机会?” “或者,我再说得明白一点,等他回了洛阳之后,你以太后身份召那女子入宫,然后,以她为挟,再召他进来,就地格杀。” “可……”裴氏尚有迟疑。她想说那妇人到底是无辜的,但转念一想,若有朝一日那人血溅朝堂柴天改玉,齐室上下老幼几百口,又有哪一个不无辜? 她沉吟片刻,最终应道:“就按你说的去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第 21 章 秋风过洛水,八月的洛阳已是草木摇落,白露为霜。一路浩浩荡荡自北邙奔涌而下,吹得南郊龙门下的洛水伊河轻波涟涟。 越往北则景色越明朗开阔,车队行至龙门,便可见两座青山相对而立,望之若阙,一条泠泠玉带在山间蜿蜒。 波涛汹涌的河流沿岸,一尊石铸大佛依山而建,佛手结兰,慈眉秀目。秋阳杲杲,温柔披沐于佛身之上,似灵山佛光普照。 车中,谢窈双手合十,闭目在心中许愿。 愿父兄四体康且直,命如南山石。 愿信女托身如黄鹄,高飞还故乡。 “你什么时候改信释教了?” 秋风萧瑟,涌进车来吹得她人也似秋草微微颤栗。斛律骁伸手将车窗掩闭了些。 “金风不竞,人事先凋。妾不信佛,只是为这不尽人意的世事求个圆满罢了。” 谢窈语声清冷,言谈间也未回头。 自那日平舆驿馆中她问了自己心悦她与否,这一路上她的冷淡可谓与日俱增。斛律骁在心间嗤笑一声,没计较她的冷淡,而是举目望向了车外随车轮前行而徐徐后退的摩崖石刻。 他目光落在那尊气势恢宏的大佛之上:“这些,都已是前朝的旧物了。” 他亦是前朝的旧物。 “前朝?”谢窈微微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北齐的前身北魏,那个曾开展轰轰烈烈的汉化改制、统治北方百余年、却又訇然倒塌在三十年前的王朝。 “是,你不曾听说过拓跋魏么?” 斛律骁深深叹息一声,剑眉紧皱,“当年皇魏受天命而立,定都洛阳,佛陀东来,释教大兴。王公贵族纷纷弃家为寺,开窟造像,这些石像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这尊大佛,则是依照魏朝高祖建元皇帝的相貌所塑。” 建元帝。 谢窈秋波微动。 这是拓跋魏的一代雄主,她曾有所耳闻。是他一手促成汉化改制,变税租,定姓族,兴学校,迁洛阳……让魏朝一个由游牧民族建立的王朝彻底转变为中原王朝,发展至今日,竟有了与承晋室玺绶的南朝争正朔的资本。 但也是他,因迁都洛阳而导致北方六镇的鲜卑 军士地位降低,最终爆发起义,引兵入洛,再有高氏篡权,柴天改玉,最终葬送了这个经他手才变得强盛富裕的王朝。 她无心与他谈论他们的旧事,但见他面上颇为失意,心中微讶,敷衍了句:“石像很漂亮。” “你是死人不是?” 斛律骁一时气得笑出了声,骂她:“对牛弹琴!” 谢窈漠然侧首,再一次看向了车窗外的石窟。“公明仪为牛弹清角之操,伏食如故。非牛不闻,不合其耳矣”,她并非听不懂,只是不想搭理罢了。他的事,与她何关呢? 见她不理,斛律骁心中一时也颇觉讽刺。他和她一无知妇人说这些做什么。瞧她这爱搭不理的样子,他竟想告诉她自己的身世。 * 大军未曾停歇,渡伊河北上,迢递东去,最终渡过洛水向洛阳城进发。随他返程的数万大军大半驻扎在了城外的大营,只余千余众簇拥着魏王车驾,经洛桥渡洛水入城。 城中早已警戒,清道止行。宫城的正门阊阖门前,皇帝高长浟亲率了一干文武大臣等待,身后的城楼上,则立着皇后郑氏同皇太后裴氏。 只可为天子打开的大司马门此时洞开,只等魏王率军归来,入宫宴饮。而铜驼大街两侧,执戈拱卫的禁军五步一设,自阊阖门一直沿铜驼大街排至外城门宣阳门外去。 自晌午便出宫等待,还只十三岁的少年天子难免面现焦灼,大有厌烦之态。身侧侍立的宦官察言观色,立刻劝道:“圣上且稍安勿躁,莫要惹了魏王发怒。” 天子是斛律骁所立,一向畏惧他,闻言立刻换上一副强颜欢笑的神情,中书监裴献在侧瞧见天子这幅畏惧模样,不由暗暗摇头。 权臣当朝,帝星隐曜,齐室危若累卵,天子却还一幅畏敌如虎的昏昧畏怯。亏得那人此次南伐受挫,若以南伐之功,逼迫天子赐九赐而受禅称帝,他们这些拥护齐室的大臣都得身首异处了。 城中百官翘首,万姓以盼。城外,斛律骁才渡过洛水,更换了原先的车骑,改乘皇帝御赐的金车大辂。 来时既和他同车而来,此时换乘车驾,谢窈料想便不会要她同车了,立于车前半步未动。斛律骁却皱了皱眉,催促她:“愣着做什 么,上来。” 竟是要她也同车入城的意思。 谢窈迟疑道:“妾一妇人,恐怕不合适。” 大军入洛,天子接迎,万众瞩目。莫说她无名无分了,即便是他的妻子,也断没有与他同车入城接受天子觐见的道理。 斛律骁冷笑:“叫你上来就上来,矫情什么?你以为你是汉代的班婕妤?却辇之德?” 所谓却辇是汉成帝班婕妤的典故,谢窈心中微震,她算什么班婕妤?他更不是皇帝了。 带她一个没名没分的妇人去见他们的天子,又成什么体统。 这人果然狼子野心。 “你先与孤同车入城,去孤的府邸,不会叫你面圣。” 似是看出她心之所想,他补充说道,顿了片刻,语带嫌弃:“自然了,你也没有资格站在孤的身边,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谁又稀罕与他同车面圣了。 谢窈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笼好纱帽,与他登车。 车驾于是入城,铜驼大街两侧此时已挤满了前来围观的百姓,被禁军拦在身后,挤做了数道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的围墙,屏息等待魏王车驾驶过铜驼大街两侧的百官官署,驶入宫城。 羽盖华蚤,画轮朱旗,五马并辔在前,骑卫拱立在后,车驾浩浩荡荡,威严肃穆,洛阳内城万人空巷,观者如堵。 金车宽敞轩丽,并无车厢作掩,只有织金纱帷自华盖顶上笼下,车前悬挂珠帘,堪堪遮住二人身影。百姓很快发现了车中与魏王并肩而坐的丽人,不由议论出声:“那个女人是谁?是魏王的妻子吗?” “魏王何时娶了妻?” “长什么样?看得清么?” 百姓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争先恐后地挤至车驾旁争看妇人容貌,数万道视线若厉矢向她汇来,透过车驾上悬挂的珠帘迫到谢窈脸上,她如芒针在背,面上不动声色,笼在绢袖下的手指却微微收紧。 百姓的议论声声入耳,斛律骁薄唇微扬,料想她是第一回经历这样的场面,露怯亦是难免。拉过她的手安抚地攥于掌心:“别怕。” 早晚要再经历一次的,届时百姓山呼万姓俯首,远比今日盛大。 谢窈长睫微垂,怔怔看着衣裙上繁密的暗纹缠枝花,默然不应。 她实也不 是畏惧。她也曾乘车经过喧嚷的闹市、水泄不通的人群。只是那时,她是作为出嫁的新妇,驾马引导在前的,是陆衡之。 如今这般,又算是什么呢? “怎么了?” 感知到她的怏怏不乐,斛律骁皱起了眉。 她轻轻摇首,被他握在掌心的手悄然抽离,难得的温和柔顺:“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旧事罢了。” 旧事。 周遭热烈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斛律骁面色微青,一动不动地瞧着她木然垂下的美丽眼睛,心口处泛起一股涩意。 他自然知晓她说的旧事是什么,这辈子,她像如今这般乘车过闹市的情形只可能是那一回。 这个女人…… 直至如今也还想着那阴魂不散的陆衡之,当真可恨。 他神色骤冷,适逢车队已至凌阴里,起身叫停车队:“另驾一辆车来,送夫人回府。” 车队在街市中暂停,愈发引得百姓投来目光。她搭着春芜的手从容下车换乘。秋风轻拂,徐徐吹动她绣了云纹的青色裙摆,似水纹在空气中汩汩流动。凌波微步,飘逸如仙。 她原在车中,有珠帘作掩,百姓本就未能看清容貌。此刻头上又拢着纱帽,唯见身姿纤袅若云絮随风,但觉是个美人,却愈发看不清形容。不禁有些丧气灰心,只窃窃私议着这女子究竟是何等天姿绝色能让一向不近女色的魏王留她同车云云。 二人在凌阴里别驾分袂,十七另架了车送她去位于城东的昭德里。约莫一刻钟后,停在了一处高大华丽的房宅前。 “就是这里了,夫人请下车。” 春芜撩开帘子,回身接了女郎下车:“这边是魏王的府邸么?府中可还住了什么人?” 她自知女郎身份尴尬,那人必不可能将她安顿在家中。但若真是被随意安顿在一处院子里,无名无分的,心中又难免难过。 她们女郎出身高门,在南梁,哪家的主妇娘子做不得,如今却要没名没分地被安排在这里…… 都是那姓陆的害的! 但,若真是贮之别屋,他过来的时候也可少些,女郎倒是自在些。春芜暗暗想道。 “算是。”十七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这儿是殿下的公府,前面是殿下日常办公之处,后院 是住宅,他惯常歇在这边的。殿下的意思是夫人就住这儿。” 一时主仆二人都愣了片刻,眼中明显划过失望。十七却会错了意,安慰她:“这边虽不是殿下的家宅,但比家中可好多了,起码太夫人可不住这里……” 他素来心直口快,话出了口才知失言,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笑笑又道:“反正自己放机灵点儿,要是寿丘里那边派人来请谢夫人,想办法推脱掉。我们太夫人可不像大王好相处,一向就厌恶汉人女子。” 尤其是比她长得还好看的汉人女子。 这难道是可以推得掉的?春芜苦笑。听十七的意思,那胡人的母亲倒是不好相处,万望她还不知晓女郎的存在,可莫要来找她们的麻烦了…… 主仆二人遂被安顿了下来。原本,按斛律骁的吩咐,是叫她住在关雎阁,然十七绞尽脑汁也没想起他府中有这么个院子,叫来管事一问,亦是懵懂,索性自作主张,将人安顿在了他的院中。 斛律骁一直在宫中待到夜暮方回,天子设了宴饮,眼下也还不是和齐室撕破脸面之时,推脱不得,饮至黄昏才回了府。见自己的院子里已然亮了灯,窗前一抹袅娜倩影正在灯下揽卷夜读,倒是愣了片刻。 旋即想起,后来作为她之住所的关雎阁要在这年年底才修缮完成,如今那儿还只是一片旧宅子。也难怪十七会把人安顿在这。 “你倒是很会揣摩孤的心思。” 他薄唇轻勾,似笑非笑地回头睇了十七一眼。正欲踏步而入,管事却匆匆上前:“启禀大王,太夫人那边来人了,请您带新妇过府一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第 22 章 自己前脚才出了宫,后脚母亲那边就得了消息,看起来母亲虽然荒唐,倒也没完全丢了脑子,知晓帮他盯着宫里。 他眉梢一蹙,乌金流云纹马靴已转了方向,吩咐管事,“去告诉夫人,今夜早些入眠,不必再等我了。” 屋中春芜已听到外头的动静,不由支棱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听得那阵脚步声渐行渐远渐无声,小声禀报道:“女郎,那胡人来了又走了,好像是他母亲来请,料想今晚倒是不会回来了。” 谢窈正端坐在窗前的书案下,手下枕着本从南朝带过来的《文选》,支颐静读。她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书页上,昏黄烛光流泻,照得一双盈盈水目似潋滟起柔和的金波,望之若神女。 她面上仍是没有什么反应,置若罔闻的恍惚。春芜见那书页上正是“良人唯古欢,枉驾惠前绥”的诗句,写一个女子在回忆出嫁时夫君驾马在前的情景,心中微涩,笑笑把书收起合拢放回了书架上:“夜里看书伤眼睛呢,女郎要不先歇了。” 谢窈回过神,念及他今夜不在自己可睡个清净觉了,点点头:“也好。” 外城之西,寿丘里。 夜色渐深,府门前已悬挂起了数盏灯笼,清夜寒雾里远远望之若红云。门前立着名清瘦俊挺的青年郎君同一名十三四岁、着骑装的少女,一见他来,少女便扑至他马下甜甜唤他:“长兄!” “季灵?” 飞驰的骏马稳稳在府门前停下,斛律骁命扈从将爱马牵走,伸手摸了摸女孩子的头:“怎么亲自过来了?还不睡?” 此人便是斛律骁的妹子斛律岚,小字唤作季灵。另一名青年则是他嫡亲的弟弟,单名一个羡字。 兄妹二人乃同母所生,感情一向不错。斛律岚嘻嘻笑道:“当然是想你了,怎么,长兄没给季灵带礼物?” 视线在他身后一扫,见只有他一个,失望跺脚:“怎么你一个人过来了,阿嫂呢?” “什么阿嫂,不过一个外室而已,哪来的资格见母亲?” 边说却边往里走,这时斛律羡上前行礼,唤了声“兄长”。 他生得清俊斯文,端严稳重,比之和母 亲肖似的兄长,倒更像父亲斛律桓多一些。 二人虽是同母所生,然性格迥异,是而一向关系平平。斛律骁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踏入府中。 正房晴雪院中,斛律骁的母亲慕容氏正在镜前梳妆,额上贴花钿,唇上施丹朱,青丝拢作高耸云髻,金钗步摇纷纷其下,姿颜姝丽,艳色无双。 慕容鲜卑历来出美人,她亦是典型的鲜卑人样貌,高鼻雪肤,眸子里带了弯浅浅的碧色,剔透如琉璃。如今人已过不惑之年,孩子都生了三个,但保养得极好,瞧上去至多不过三十的年纪。此刻正拿清水扑了扑脸,洗净面上飘浮如云的春色,努力做出威严端庄的模样。 丫鬟的通报声已在门外响起,她深吸一口气,把预设好的说辞在脑中重新过了一遍,便欲起身去见长子,一旁的仆妇却拦下她:“不不不,夫人这衣裳不行。” 她身上所穿的乃是一件妃色的绣花交领襦,领口开得大大的,掩胸的裲裆却极低,锁骨香肩一览无余。这衣裙将她玲珑有致的窈窕曲线勾勒得极好,本是为了夜见情郎,但是在儿女面前,就有些不端庄了。 一时丫鬟们又手忙脚乱地服侍她换了件深蓝色的绞缬绢衣,裲裆提了又提,连裙子也换成黛蓝这等稳重老气的颜色。她有些不满,听闻那妇人生得仙姿玉貌,人靠衣裳马靠鞍,要是被比下去了可怎么好?但想起儿子那张日渐威严冷峻的脸,又把这话咽了回去。 外头正厅里,斛律骁兄妹三人已等候多时了。丫鬟奉了酪茶,他习惯性地端起,递到唇边又放下。季灵好奇问道:“阿兄怎么了?” 斛律骁扶盏不语,一时语噎。 母亲喜欢养面首,他只怕她又像上一世那样把给她那些面首喝的东西误端给他了。她这个人一向有些荒唐,对身边的下人也疏于管教,这确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这时慕容氏已更衣完毕出帷相见,兄妹三人起身行礼,她目光首先落在跪在最前头身姿笔挺的长子身上,心头颇为安慰,看来儿子对她还是敬重的。 “都起来,母子之间,何必拘这些虚礼。” 一时母子四人各拣了位置入座,慕容氏举目一望,见厅中只有他兄妹三人,问 :“青骓,你从淮南战场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呢?不是叫你带来给母亲瞧瞧?怎么不见?” “山野村妇,疏于礼节,唯恐冲撞了母亲,等儿调.教好了再带过来,给母亲奉茶。”斛律骁晃了晃手中酪盏,递到唇边,始终未饮。 “长得怎么样?”慕容氏饶有兴致地问,“和母亲相比呢?” “略有几分姿色罢了,怎配与阿母相提并论。” “略有几分姿色就迷得你五迷三道的,做出同车入城的事来?”慕容氏不信,烛光灯火下一双眼清亮灼灼。 季灵亦在一旁帮腔:“是啊,我怎么听说是南朝高门之女,外头可都在传,长得貌若天仙……”被次兄目光一扫,声音便小了下去。 “是,她毕竟是儿的第一个女人,到手的时间也不长,的确还新鲜着。” 斛律骁语气淡然,没理会妹妹的插言,“儿今日本想带她过来拜见母亲,但她一乡野妇人,举止粗俗,貌若无盐,只怕惹了母亲不快。” 他一句“貌若无盐”哄得慕容氏心花怒放,原想设想好的责备言辞也悉数忘得一干二净,当即摆手道:“罢了罢了,既是别室,你好生养着也就是,别什么猫儿狗儿的都往阿母眼前放。” 娇俏目光落在儿子清隽俊美的脸上,又露出几分欣慰的笑,“阿母只是有些惊讶,我们小青骓终于也长大成人了啊……” 她身上有股甜腻的幽香,也不知为了去见哪个情郎备的,说话间,徐徐香气直扑到人脸上,斛律骁皱眉,放下茶盏不语。 慕容氏心里却打起了退堂鼓,瞧这不耐烦的样子! 长子自幼深沉冷峻,从小就管不住他,而这些年随着长子的越发出息,她反而有些畏惧起儿子来了。他一皱眉她就害怕。 她拿帕子按了按唇角,轻咳一声,试探性地道:“你既收了人,婚事也该上起心了,母亲娘家有个女孩儿正是适婚的年龄,叫笙笙,幼时你见过的。做正妻么是有些不够格,当个侧室倒也还勉勉强强。你意下如何?” “再说,眼下这一个,儿的确还有些放不下。” 淡淡声一句话即将母亲的提议堵了回去,他起身辞道:“母亲若无什么事,儿便先告退了。” “等一下! ”慕容氏嗔怪地叫住他,“你这孩子,怎么才来就要走?” “公务繁忙,还请母亲见谅。” 什么公务繁忙,在她这儿坐了还不到一刻钟,别是急着回去见那妇人。 慕容氏心底泛起淡淡的酸意,虎着脸上前,把儿子压出褶皱的衣襟理了理,嗅到他衣上宫宴残留的酒气又责备嗔道:“怎么一身的酒气?醒酒的药汤用过没有?” “儿没醉。” “行了,你要回去母亲也不拦你,先把这醒酒汤喝了。” 她知儿子必是骑马过来的,只怕他回去的路上有个什么好歹。当即命丫鬟捧来早已备好的醒酒汤。斛律骁本不想喝,但为了尽早脱身还是在母亲希翼的目光里一口气将那苦涩的药汤饮完,白了碗底与她看。 那药汤味道却有些古怪,穿喉入肠,所过之处火辣辣的,似有火苗沿喉管蹿下,一路烧至腹底。斛律骁心底已有了些不好的预感,要了杯清茶饮了,强行将那股莫名而来的燥.热压下,再度施礼:“儿先退下了。” “滚!” 慕容氏没好气地踹他一脚,“真是不听话!”自己气鼓鼓地倒先走了。 裙摆逶迤,珠帘飞舞,斛律羡同斛律岚都有些无奈,面面相视。斛律羡送了兄长出来,支开小妹,独送他到了府门前,压低声音与他商议道:“阿兄既回了京,季灵的婚事也该提上议程了。她现在已经到了知人事的年纪,实在不适合与母亲再住在一起……” 如何个不适合,他未说明斛律骁却也明白。慕容氏是鲜卑贵族出身,自幼受尽荣宠,十六岁出嫁做了北魏宗室王妃,正值改朝换代之际,前夫为高氏所杀,她却半点没受波及,反而嫁给了北齐的大将斛律桓。两任丈夫都对她宠爱至极一心一意,以至于如今人到四十了却还是少女心性。 她喜华服,喜美人,生性耐不住寂寞,七年前第二任丈夫去世后她守寡不到半年便养了面首,或是与青年郎君偷.情私会。虽说洛阳城的高门大户里这种事常见得很,但家中男子来来往往,总是对妹子的名声不好的。 “知道了。”斛律骁仰头望了望天边孤零零的残月,“等过了中秋,让季灵搬去我公府住。” 他有意在汉 人门阀里为妹子挑选夫婿,小妹疏于书学,是会被婆家笑话的。正好让谢窈教教她。 辞别弟弟,他带着随从跨上马仍按来时的路线回去。夜风冰冷,刮至脸上凛冽如刀,小腹那股才被冷茶浇灭的燥|热却越烧越旺,似沿筋络蔓至腹下及四肢百骸。 斛律骁脸色铁青。 母亲果然又将那些个脏东西当作醒酒汤端给他了! 他在心间暗骂,甩鞭催促骏马疾行,只想回到公府泄一泄心中这股邪火。 一路骏马飞驰,回到位于昭德里的公府时已近子时。院子里的灯已灭了大半,唯余门前廊下一排青石壁灯犹在幽幽燃着,照着葱茏花木,如鬼火的萧瑟清冷。 春芜同几个婢子正在寝间外头守夜,忽闻一声巨响,门扉“砰”地被人从外面踢开。见是他,几人俱是吓了一跳。春芜唯恐他又要折腾女郎,忙迎上去:“净室里水已经备下了,殿下可要洗浴。” “都滚!” 他语调极是不耐,脚步生风地奔至内间。几人面面相觑一晌,你看我我看你地都下去了。春芜恨恨跺脚,在心中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掩门而出。 室中烛火已烧到了底,青帷垂落,细碎澄澈的月光被些许秋风自菱花格的窗星星点点地送入,照在青色的帐子上空明如水。 “谢窈!” 他拉开帘子,拍拍笫榻上美人微微汗湿的脸颊,语声沙哑。 她睡得沉,只翠眉微微蹙起便再无反应,羽睫若小扇静静盖在眼睑上,睡颜沉静。斛律骁在心间暗骂一声,认命而郁丧地爬起,到净室中去了。 净室内水声哗哗响了整整两刻钟方止,沐浴过后,他随意搭了条浴巾包裹住精健紧实的身子,趿着木屐重又回到寝间,晶莹水珠自他劲节如竹的长指间淅淅沥沥地落下,在红绵毯上留下蜿蜒如河的印迹。 他拉开青帷,躺回榻上,扭头一见了谢窈睡梦中那张睡得极沉的清媚花颜,不知怎地,那股才被压制下去的燥意竟隐隐有了几分死灰复燃的迹象。 “窈窈!” 脑中天人交战良久,斛律骁终是忍不住再度低声唤她。大手掌在她肩胛处轻摇几下,试图将她唤醒。 这一回她终于有了反应,两道柳眉轻轻一皱,玉臂攀过 来柔顺偎进他怀中,眼帘依旧沉沉盖着,似是睡得迷蒙。 她难得地主动,斛律骁不禁心旌摇动,用力地将人攘入怀中,再不压抑心底那股燥意,噬啃上美人鲜艳柔|软的红唇。厮|磨间,罗带轻分,钗环尽落,自被间滑下脚踏,凌乱地搭在地上。 他气息稍显不稳,一面用力吻她,一面牢牢攥着她的手替自己搓揉,她则始终乖巧的任他予取予夺,只在他薄唇暂且移开容她换气时轻启香唇,自梦中低低唤来:“陆郎……” 柔音入耳,若碎冰清越,却令斛律骁浑身燥腾的情热都凉了个彻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入V二合一) 一股寒气自心底攀升而上, 蔓延至指尖,他就此交代,攥着她的拳亦无力地放了下来。 从来没有一刻像如今这般失败过, 他好像又回到了立后大典上被她捅刀的那一刻, 那种众目睽睽之下被自己所爱之人背叛的挫败与耻辱, 时至今日想起,都还似尖刀刺进心脏里, 在血肉间翻涌搅动, 再带出淋漓的血来。 陆衡之抛弃了她, 对她的生死毫不关心,她却还念着他,还将自己当作他主动对他投怀送抱。可自己的真心,却永远被她弃如敝履。 这女人,当真就是个养不熟的…… 斛律骁浑身血液皆冷了大半, 木然望着颈侧的人,心间又涩又酸。谢窈犹在睡梦之中, 毫无察觉,皓腕如雪软软搭在他肩上,另一只还叫他攥在掌中, 已沾了些许温凉的水液。 她睫畔已沁出些微细碎的雪光, 于睡梦中, 落下两行清泪来, 不知梦见了什么。片刻后,发出一声凄楚哀婉的惊叫,径直自榻上坐起, 惊魂游移, 泪痕满面。 足腕金铃疾响, 背心触到秋夜的微凉,谢窈惊魂不定,一颗心犹在为了方才的噩梦砰砰直跳,泪落连珠子。 “梦见什么了?” 腕子被他轻轻一握,谢窈愣愣回过头,目光划过未着片缕的他,再懵懵地,落到自己身上。 指间仍有腻滑的温液,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厌恶地蹙了一下眉,拢住锦被遮住一痕雪脯,额前有汗滑落下来,恰掉在幽深玉壑。 “没什么,妾做噩梦了,不慎惊扰大王,还望恕罪。” 她语声柔顺,面上神情却呆呆的,神魂还有些落在方才的梦里,眼角噙泪,欲落不落。烛火微朦,透过青帷照在她潮红未褪的侧颜上,鬓发如云,眼波如水,为她的冷淡施舍了些柔软的暖色。 噩梦。 斛律骁心下冷笑,强行捏过她下巴将一张带雨梨花面扭向自己:“窈窈方才在梦里叫‘陆郎’叫得那样亲切,依孤看,这是个美梦啊,怎会是噩梦呢?” “陆郎”二字被他念得咬牙切齿,颇有几分切齿痛恨的意味。他指上更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液,悉数涂抹到了她下颌上。谢窈给他捏得生疼,双眸雾气深重,旋即却品出一丝不对来。 瞧着这胡人的暴怒模样,难道是在……吃醋? 这念头只在脑中乍现一瞬便被否决。她料想是自己方才梦见了陆衡之从梦中喊了他的名字却被他听见,恼羞成怒罢了。毕竟这对于男子而言,实在奇耻大辱,忒伤自尊。 至于所谓美梦,事实上,自寿春城下被抛弃以来,她很少梦见丈夫。她一直克制自己不去想陆衡之的好,不去想他们曾经的点点滴滴。 他曾经是待她很好的。她和他青梅竹马,少年结发,成婚的三年里,他不曾说过一句重话,不曾做过一件惹她不快的事。春天,他会带她去山中别业小住,夏天,他会带她去燕雀湖采莲。秋天去赏栖霞山的红叶,冬天是拥毳围炉,围棋樗蒲。他对她关怀体贴无微不至,即便是他调往寿春两地分居的这一年,也是每十日雷打不动地寄信过来。族中的姊妹都说,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体贴的夫婿了。 那时候她亦作此想,这辈子能嫁给他,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抛弃她,把她送给胡人。 而她甚至无法怨他,不能怨他,因为他是为了寿春的百姓才将她送人的,隔着国家大义,她连怨恨他的资格都没有,都不能。 但方才,她倒真是梦见了陆衡之。 梦里她还是十五岁刚嫁给他的时候,他带她去清溪小姑庙请求小姑庇佑,琴瑟和鸣,恩爱一生。在庙外那株系满寄托人们心愿的红绸的桐花树下,他的脸慢慢凑过来,将他的气息悉数渡给她。 她起初忘了现世,当真以为回到了新婚的时候,但转眼她便忆起已被他抛弃的事实,知晓了这只是一个梦。正要从梦中醒来时,眼前画面陡转,她看见陆衡之四肢及头颅被套在五匹马所拉的绳索里,硬生生被扯得躯干横飞。 他被五马分尸,死在她的面前,而那些温热的血,甚至就溅在她的手上…… 这个梦太真实,真实到她现在忆起仍是止不住地后怕,神魂皆似战栗。尽管她不再爱这个抛弃她的人了,但他的死状如此惨烈,且就死在她的面前,又怎可能不为之动容。 她这幅不言不语也不辩解的模样愈发激怒了斛律骁,冷笑一声将她按倒在榻上,开始去扯她身上半堕不堕的最后一件蔽体的轻薄绸纱:“谢窈,你真贱。” “被他送到孤榻上还能想着他,对他死心塌地,梦里都在叫他的名字。怎么,是孤弄得你不够快活么?叫你还记着他?” 眼前烛光一暗,他若玉山倾倒,坍在她身上。狼一般的利齿狠咬在她颈侧,掐着她两痕玉臂,阵阵发疼。 谢窈本已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却不是意料之中的疾风骤雨,便有些受不住这温柔慢缓的水磨功夫,眼侧泪水莹然。 “说话!” 她一声声小兽似的泣哼模糊在喉间,连绵如琴弦的颤音,却不肯应他。斛律骁最恨她这幅毫无反应的死人模样,怒道:“他好还是我好?他有我弄得你爽么?” 细细密密的痛感从颈下传来,谢窈眼尾发红,两痕贝齿紧抵,硬是强抑着不让那些羞人的声音传出。 “不肯说么?”斛律骁气极,索性冲窗外喊道:“来人,去喊封述过来!” “不要!” 屋外果然响起了值夜侍女的应答声。她如受惊的猎物,瞬然弓起了身子抱住了他,“不要叫他!” 那冰清玉粹、风神清令的青年郎君,是她被掳以来除荑英外唯一对她好之人,她不愿让他瞧见自己的屈辱和狼狈。 何况她和他的事,又与封述何干?他为何要将他牵扯进来! 她眼眸含泪,小鹿般脆弱可怜地望着他,哀求之意明显。斛律骁愈发气结,将她推倒于榻上,带动足上铃铛轻响:“你果然记着他!” “你就这么缺男人吗?封静之不过一个瞎子,你和他才相处了几天你就惦记他?” 盛怒之下的男人像头贲张的兽,似乎下一瞬便要将她吞入腹中。谢窈害怕他兽似的在她身上逞情,也害怕他真会将封述叫来,檀口贴着他喉,忍着心间翻涌腾跃的屈辱和渐渐游离的思绪第一次尝试去安抚他:“没有,妾没有记着他……” “妾也没记着陆衡之……他半点都比不上大王,妾只是梦见他死了……大王肯信我么?” 她像只雀儿,楚楚可怜地贴于他臂弯间,纤指柔若无骨,在肌肤间游移绕弄,又似方才浇灭他的情热一般,再一次水流般汩汩浇灭他的怒火。 他喉结微动,想开口再折辱她几句,喉间却弥漫着一股黄连般的苦涩,心间又苦又酸,再难说出话来。 她嫁过人,这些哄男人心软的法子,自然是陆衡之教她的。 无论他将她囚在身边多久,无论此刻她和他多亲密,她的第一个男人始终是陆衡之,不是他。 两世皆是如此。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捉过她微凉的指重新找回了主导权,揽过那一段柔软雪白的薄背用力将人攘进怀中,令彼此贴的更紧。仿佛只有这般,她才是全然属于他的。 “谢窈,你要爱本王,本王才会疼你。” 良久过后,侧脸贴着她香汗淋漓的颈侧,他宽厚有力的大掌一下下在她背心轻抚。 博山炉里的沉水殆尽,榻上,谢窈似承受不住地晕厥了过去,双眸恹恹闭着,若扇子浓密的眼睫倦怠地搭着,也不知听见没有。 寝间内雨散云消,他抱了她去净室清洗,春芜同几个侍女抱了崭新的被褥进来更换。瞧见这笫榻上的情形,皆是羞红了脸,你推我我推你许久才更换完毕。 春芜却是气结。 方才她在外间听见他们在里间争吵,言语间隐隐听到“陆衡之”三字,已然猜了个大概。定是这胡人在逼问女郎他和那姓陆的谁更好。 呸。 春芜在心间暗暗地啐他一口,这胡人还想姓陆的比?虽然陆衡之也不是个东西,但只这一件事上,姓陆的就比他好得多,起码他懂得照顾女郎的感受,比他温柔多了,更不会像他一样不知节制,想起来就折腾女郎,也不管她愿不愿意。 至若身世地位更是不如,陆衡之出身吴江陆氏,是南朝一等一的士族,和她家女郎正好门当户对,谈吐文雅,温文识礼,哪里是他们这些鸠占鹊巢沐猴而冠的黄头鲜卑奴比得了的。如今女郎连陆衡之都看不上,又岂能看得上他。 次日。 谢窈醒来时身侧一如既往地没了人,一排侍女奉着盛了衣物的托盘跪在榻前,请她更衣。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齐地供奉的上好丝绢用来制裙自是好的,可如今的她又哪里配得上这般高洁的颜色。 身子还一阵阵地发着软,她强撑着支起软酸的腰,恹恹摇头:“你们都下去,我不要素色的裙子。春芜,给我换一条。” 像她这样一女事二夫、落入胡人之手的女子,根本配不上高洁的素色。 侍女面面相视,最终鱼贯而退,春芜另拿了一件月色绣兰草的罗裙替她更衣,讷讷问:“女郎……” 她想问昨夜的事。今晨那人去时,面色可是很不好。 “没什么。这人外强中干,我还应付得来。” 谢窈不太想提昨夜的事,拿话支开:“建康那边可有什么回信没有?” 她说的是回洛阳途中曾向斛律骁请求给父兄写信的事。 那时他答应了她,让十七找人将她的亲笔书信送回南朝去。但如今已近中秋,日子都过去半个月了,建康那边却仍是石沉大海,了无回讯。 春芜摇摇头,小声说道:“奴问过薛将军了,他说把信传过去至少也得半个月,想必这时候还未到呢。” 谢窈有些失望,又嘱咐春芜:“十七性子单纯,你多哄着他,日后想必还有大用处。” 更衣洗漱后丫鬟便摆了饭,是南朝的菜式,只加了一小碗北朝特有的酪茶。谢窈没什么精神,懒懒拣了块荠菜饼就着用了小半碗麦粥。 那麦粥煮得稀薄,令她想起昨夜情浓时被他喂进口中的某样东西来,再无胃口。侍立在旁的小丫鬟更喋喋不休地说着寻个南朝厨子是多么困难,大王是何等地宠爱她,听得她愈发厌烦。 这时管事却来了,说是要带她去看院子。 这儿本是斛律骁的住所,因她初来暂时安置在这儿罢了。她也不习惯与他同榻眠同起居,一心盼着早日搬出,放下玉筷起身:“走吧。” 那院子离他所居的正院却只有半刻钟的路程,掩在一片银杏树影里,四周假山叠嶂,清流翠筱,极是清幽。 正中则对着一片莲塘,时维八月,荷塘之中的芙蓉菱花还没有完全凋谢,水面上芙蓉亭亭,白鹭横飞,有亭翼然立于湖心,秋阳笼下,湖水柔和泛起清波,倒是个诗情画意的好所在。 靠近岸边的水塘处则长满了蒲苇,因长久无人打理,杂草几乎占据了四分之一的水面,几十名杂役正在水中刈除杂草,挖出淤泥来,重新种植莲藕芦苇。 “殿下的意思,等年底修缮完成了,夫人就搬过来住。您再看看可还有什么要添置的苗木吗?” 管事姓秦,年逾半百,身形微胖,是斛律氏家中的旧仆。见了谁都笑呵呵的,极是和颜悦色。 芙蓉袅娜,翠盖迭迭,立于晨阳秋风中竟意外有几分建康城碧叶红蕖的景致,叫人有采莲之想。谢窈看得双眸渐渐湿润起来,别过脸悄然拭去,语气平和淡然:“再多种一些莲花吧。这院子很好,我很喜欢。秦伯,名字可取了吗?” “取了,殿下亲赐的名,叫关雎阁。” 关雎…… 谢窈有片刻的出神。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首诗她很小的时候就学过,《毛诗》上说,这诗喻指后妃之德贤惠善良,“乐得淑女,以配君子”,陆衡之则告诉她这只是一首求爱的诗。 但无论是哪一种释义都不是她该用的。她不过一个外室,哪里能以这名为住所。 她想不明白这人到底在想什么,他眼下似乎是有些喜欢她,或者说,喜欢她这张脸,所以也肯容忍她的冷淡。但她很明白,这种喜欢只是对器物的一种喜欢,和喜欢猫儿狗儿也没区别。 以色侍人岂能长久?他是不可能将她视为配偶的。倒是这一点点的喜欢,也许能让自己拿捏他。 长日光阴漫漫,谢窈回到正院后无事可做,便同春芜两个将那些从寿春辗转带来、失而复得的《尚书》古籍搬去太阳底下晒,尔后在他书案上拣了卷北地的集子,倚在美人靠上闲闲翻阅,消磨时间。 斛律骁南征归来,朝廷特许他修沐三日,但他公务繁忙,自归来后便一直在府中处置此次南征新打下的那几座城池的安置问题,直到晚间才回后院休息。 他进门的时候谢窈已沐浴过了,披散着乌发在灯下看一本时人写的记录洛阳城伽蓝盛况的《洛阳伽蓝记》,这书文字清丽,精雅洁净,通过记录洛阳城的寺庙而穿插记录风土人情地理,甚至是怪力乱神之事,她看得津津有味,连他进来也不晓。 “殿下!” 春芜刻意提高的声音将她从怪力乱神的故事中拉了回来,谢窈放下书,两人目光相撞,她掩在袖中的指尖微微发抖。 好在斛律骁并未提昨日的事,先在软榻上由春芜服侍着脱了靴,随后扔下一张洒金花笺:“宫中太后想见你,就在明日。你去不去。” 太后要见她? 谢窈双目惘然,慢慢走近他拾起花笺看了,愈发迷惑:“大王可是捉弄妾,妾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去见你们的太后呢。” 她言语中“你们”“我们”泾渭分明,斛律骁不悦挑眉,长臂一拉将人扯至身边坐下,指腹在她檀口上摩挲几遭:“窈窈这是找本王要名分?那要看你乖不乖了。” 他暗示之意明显,温热呼吸喷薄在她颈项间,催生一阵痒意。谢窈厌恶他这样轻薄的对待,面色冷淡地侧了脸去:“贱妾岂敢。” 这一声细如蚊讷,却似兽物在他心上挠了一爪子,又疼又涩。“贱妾”,虽说昨夜是自己骂她贱,然此刻听得这个“贱”字他心里却反而有些不是滋味。 她是他的女人,他难道不想把身侧这个位置给她么?上一世,他可是连皇后的位置都给了她,她却一次次伤他。 他瞬然兴致全无,丢开她:“叫你去你就去。太后肯见你,抬举的是本王,不是你。” 谢窈微松一口气,斟酌片刻又道:“妾初来乍到,不识礼节,只恐闹了笑话,丢了大王的脸面。” 斛律骁以肘支在榻上,懒懒躺着,捻过她一缕乌黑长发绕在指尖缠弄,嗤笑道:“也是,你能做什么?也只能是在榻上给本王……” 鼻尖突兀的一酸,谢窈全身如过电般轻微地发起颤来,别过头去。他目光触到她脸上未及掩饰的伤怀,微微一顿,到底打住了不言:“让荑英陪着你去。” “裴满愿没那么蠢,不会轻举妄动,可那姓郑的就不一定了。” “姓郑的?” 她懵懵地问出声,听他话中这意思,是宫中可能会对她做些什么?可她不过一个才来洛阳的南朝女子,她们对付她做什么。 她虽不甚了解北朝的情势,但也知历来把持朝政的权臣要么学诸葛武侯,鞠躬尽瘁,要么就是王莽、霍光的行事,斛律骁显然是第二种。北朝的皇室想来不会坐以待毙,那么,北朝的皇太后指名道姓地要见她,就只能是想利用她来对付斛律骁了。 而他明知此去龙潭虎穴会有危险,却还让她去…… 谢窈心里渐冷,又有些失望,失望这个男人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好掌控。 “郑媱,宫中皇后。”长指勾过她下巴,或轻或重地捏揉,他语气带笑,“那女人大胆得很,人也蠢,离她远一些。” 谢窈语声幽幽,烛火下一双水目亦被照得潋滟多情:“能得大王如此评价,想必郑氏也是个厉害人物。” 她心里还是以他们南朝为正统视北朝为伪,不肯称呼对方为皇后。但听在斛律骁耳中,倒很有几分拈酸吃醋的小女儿情态。这一句成功取悦了他,自昨夜以来积攒的憋闷也都如烟云散,斜眼睨她:“怎么,窈窈吃醋了?” “那姓郑的在榻上是比你厉害得多,太极殿里就敢当着我的面脱衣服。不像你,跟木头似的。” 他半真半假地嘲讽她,长指又绕上她的乌发,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面部表情的变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第三更 纤长的眼睫一颤, 那一点瞬然间的怔然也如流水般在她澄澈莹亮的眼波间消散了。谢窈白皙的面颊上并无一丝表情,漠然别过脸,心中却忽然想到, 听他如此说, 他与郑氏定然也是不清不楚的了。 她从未和其他的女人侍奉过同一个男子, 因陆衡之从前爱重她,房中连妾侍都无一个。如今却要和旁的女子一起侍奉这胡人, 他抚摸过她的手, 会同时抚摸别的女人, 他吻过郑氏的唇,会落在她的唇上…… 她心里觉得恶心,当真欲呕,一时俯倒在榻上干呕起来,肩背颤若风中萧瑟的蒲苇。春芜见状忙去倒了杯热茶, 斛律骁替她顺了顺背,黑眸中划过一抹忧色:“怎么, 有了?” 谢窈轻摇头,接过热茶饮了,心底那股恶心才随之压下, 淡淡应他:“大王多虑了, 妾只是偶感不适。” 她跟了他也才刚刚一个月, 按理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怀孕的。何况她有宫寒之证, 不易怀孕,和陆衡之的那三年肚子一点消息也没有,舅姑难免着急, 三年间不知带她跑了多少道观庙宇, 开了多少副调养的药。还是陆衡之替她挡了, 言她年纪还小,不必急于这一时。 但那时她为了早日有孕,背着他喝了多少苦涩的汤药。可叹如今倒是不用再喝了…… 谢窈眼神黯了下来,借低头饮茶掩过。斛律骁的手仍按在她的肩上,神色柔和:“怀了就给孤生下来,魏王府家大业大,一个孩子还是养得起的。” 谢窈脸上连丝敷衍的笑也没有,别过脸将茶盏递给春芜,又拿帕子擦了擦唇,神色淡如秋云。 她一点儿也不想怀他的孩子。 她来洛阳,只为修补《尚书》,不是来做他的猫儿狗儿。别说她和他隔着国家和民族的差异,便是没有,她这样的身份,生下来的孩子也只会因她这样的母亲而蒙羞,又何必让他出生? 但这人要她要得如此频繁,她是真的很怕会怀上他的孩子。 先时随军,避子的汤药不易寻得,如今既安定下来,可须得备下了。他是她的仇人,她绝不能和他有任何血脉上的牵扯。 “怎么,不愿给孤怀孩子?” 斛律骁看出她情绪欠佳,微微挑眉。再一想自己方才讥笑了她想要名分,还当她是在意这个,长臂一揽将人揽进怀中,笑道:“窈窈难道是怕孩子没名分么?有了就生下来,这是孤的第一个孩子,若为男,孤便封他为世子。” 等到日后,再立为太子。 谁又稀罕。 谢窈背对着他,只留给他一头沁着辛夷幽香的柔顺青丝及半边白皙秀美的脖颈,丹唇漫勾冷笑,始终也未应他。 见她始终不言语,斛律骁心中的热忱也一分一分地冷了下去。 他和她曾经也有过一个孩子。 她体质偏寒,不易怀妊,他舍不得让她吃药用食疗的法子慢慢调养了五年才调养好,好容易怀上了,结果还没有成人形便叫他的母亲扼杀在腹中,一尸两命。 其时,他甚至已拟好了诏书,若所生为男,即封为太子,所生为女,也是公主。但他终究没等到那孩子的降生。 他其实一直不明白她何以恨他至此,以至于要连累他那未出世的孩子,一起为那阴魂不散的陆衡之陪葬。 汉代那被掳北去的蔡文姬也和她一样,落入他们胡人之手,且还为匈奴人生了两个孩子,却作《胡笳十八拍》,言“鞠之育之不羞耻”,无论怎样恨那掳走她的匈奴,对待孩子却是真心疼爱。 而他,不曾对不起她什么,当初也是她自己来到他帐中说要侍奉他,并非他有意夺取。难道五年的相守,都比不过她和陆衡之的那三年么?甚至是,比不过裴满愿? 斛律骁眉目渐冷,心间一瞬空寂如万古洪荒。丢开她自榻上起身:“明日会有车驾送你和荑英入宫,你好自为之吧,别丢了孤的脸。” 言罢,下榻穿靴,大有离去之意。 谢窈并未挽留他,只幽幽道:“大王若是有了新欢,会放了妾么?” “休想。” 惜字如金的两个字,言语间人已走了出去。谢窈抬眸睨着他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他在生什么气呢? 次日清晨,十七驾来马车,送她入宫。 既是太后召见,她不得带侍女仆妇,好在有荑英为伴,倒也不算太孤独。一路上,荑英细细将朝中境况说与了她,好叫她大致了解如今朝中的形势。 原来这北朝的统治者渤海高氏虽是汉人,但北朝经前朝拓跋氏汉化改制,已令南下的鲜卑、高车等族彻底在洛阳扎下根,如今的北朝胡汉杂居,在朝担任高位的鲜卑等族之人亦不在少数。今日皇太后以中秋赏花品蟹为由命她进宫,想来少不了汉族和鲜卑族的贵女贵妇。这其中,就包括斛律骁母亲娘家龙城慕容氏的那位小娘子。 “我们太夫人娘家,龙城慕容氏的一位小娘子,今日也会赴宴。” “可是有何不妥么?”谢窈微惑。 荑英唇角微动,清泠语声在车马轧轧声中微显尴尬:“夫人有所不知,太夫人有心把这位小娘子指给王上做侧室,今日她或许会寻您的麻烦,您还是避着她为好。” 原来是为这个。 谢窈眼睫微动,未置一词。 她这样不清不楚的身份,今日入宫本就尴尬,自当避之。她可不想同他的那些莺莺燕燕有什么牵扯。 马车经铜驼大道北行,一路驶至洛阳宫城最北的门户阊阖门,再沿御道西行至武库署前,沿宫墙北上,预备经神虎门入宫。 沿路皆是太社、太庙、国子学等官府署衙,整齐有致地分布排列着,楼观出云,鳞次栉比,车马如流水一般淌过去。谢窈一直看着车窗外博敞弘丽的街市,不由叹了一声:“翼翼京室,眈眈帝宇。” 她没到过洛阳,她出生时南北分裂已久,北方已被鲜卑人统治了百余年。但如今一瞧,如今的洛阳城亦与晋朝左思《三都赋》里的盛况相去不远了。 “夫人还没见过前朝的洛阳呢。”荑英笑,“我听我家中长辈说,五十年前魏朝拓跋氏治下的洛阳东西二十里南北十五里,人口约有七十万。葱岭以西、远至大秦,西域诸国的胡人都相聚于此,那才叫繁华呢。” “可惜后来毁于战乱,如今的洛阳城已是重修之后的了。” 言谈间车马已至神虎门,被戍守宫城的禁军拦下。荑英忙扶她下车:“到了。我们下车吧。” 神虎门下已有宣光殿的宫人等候在此,确认过令牌后便抱怨:“二位是魏王府上的?怎么来得这样迟?皇太后陛下与皇后殿下已等你们许久了。” 那花笺上写的时间便是巳时,她们还早到了半个时辰,怎会晚? 谢窈和荑英面面相视,皆是疑惑。宫人一脸焦色:“罢了罢了,随奴来吧。” 太后的赏花宴设在西柏堂,离神虎门相距并不远。此刻已有许多衣着艳丽的丽人围坐,只剩下主位与安置在西首的两个位置尚无人落座。 主位自是留给皇太后裴氏同皇后郑氏的,剩下那两个则是魏王府的位置。一众妇人见谢窈同荑英久不至,不由窃窃私议: “魏王府的那位怎生还未到?” “好大的排场,竟要太后和皇后都等着她。” “听说只是个外室?没名没分的,太后与皇后怎将她请来?” “虽是外室也是魏王殿下的人,自然尊贵了。就不知是怎样的绝色了,听闻那日与魏王同车入城,街市上都在传,是洛神再世呢。” 几人一面说着话,一面笑着朝主位左手边坐着的一位小圆脸的女孩子看去。那女孩至多唯有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间还有些稚嫩,着一身玫瑰色的骑装,姿颜如花,红裙如火。此刻将腰间的马鞭攥得指节发白,面上已隐隐腾起因怒而生的艳色。 这便是司徒慕容烈之女、慕容氏的侄女慕容笙了。 她的姐姐是宫中昭仪,也是因此,今日这场邀请妇人的宴会才会带上她。 礼乐声起,紧接着传来宦官尖利的通传声,知晓是皇太后同皇后到了,一众贵妇俱都起身离席行礼。 “都起来吧。” 裴太后免了众人的礼,目光落在西首那两个空空如也的位置,柳眉微蹙。 魏王再跋扈,尚不至于公然拂了她的面子,他的妇人料想也不敢。那二人久不至,只能是郑媱在其中捣鬼。 一时众人重新落座,慕容笙正坐在郑皇后身侧,郑皇后笑拿银签扎了块芙蓉糕递到她唇边喂:“咱们笙笙今日怎么看着不大高兴呢?对了,说起来,魏王是你的表兄罢?那待会儿到的那妇人也算是你嫂嫂了,长嫂如母,怎地不高兴?” 一旁的慕容昭仪知晓皇后有心拿妹子作筏,忙道:“皇后太抬举那妇人了。她不过一个没名没分的妇人,今日是您和太后抬举才能赴宴,哪能说是妾和笙笙的嫂子。” 慕容笙难看似哭的脸色这才好了点,涩声谢恩咽下那块芙蓉糕。糕点松软,入口即化,却似有个千斤的衬托压在心间,怎样也压不下心中的那股涩意。 裴太后端坐在皇后身侧,不由淡淡瞥了郑媱一眼,再度在心间叹了口气。 她出身名门河东裴氏,被册立为后后先帝后宫也清净得紧,没见过这样的后宅手段,也不屑于,加上前事,心里一时便颇有微词。 郑媱笑面如花,浑然不觉。正招了个宫人悄悄与她耳语:“你去式乾殿看看,济南王可出来了?” 天子皇叔济南王高晟宣,乃是魏王的死对头,也是眼下朝中唯一能与他抗衡的宗室王。但他是只老狐狸,并不肯为了皇帝与斛律骁公然为敌。 高晟宣最为好色,家中姬妾数百。这一次,她就是要借刀杀人,令他们鹬蚌相争,好坐收渔翁之利。 这时,宫人来报魏王府的家眷人已到了,裴太后宣了觐见,众人齐齐撇过眼去,便见一月色罗裙的女子在宫奴引领下款促湘裙从容而来,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真如一朵芙蕖盈盈开绽于洛水渌波之上,端艳无匹,洛神再世。 “妾谢氏。拜见皇太后陛下、皇后殿下。” 如一只折颈的芙蓉,谢窈拜倒于太后裴氏案前,抬眼相见的一瞬间,裴太后心跳莫名慢了半拍,手中的绢帕如一片落叶落在了案上。 这女子如何好生熟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第 25 章 谢窈只略略抬眼便垂了眸去, 羽睫翩跹,若流蝶振翼的痕迹。 她等了许久也未等到太后的免礼声,不由心头微惑。好在太后很快抬手命她平身。 “起来吧。” 一时荑英也上前见了礼, 太后赐了座。众人目光如炬, 若箭矢般向谢窈汇聚而去。 汉人的贵妇人们大多还比较含蓄, 不过暗暗瞥上一眼在心里纳罕。鲜卑高车的妇人们则直接得多,视线一错不错地将她瞧着, 嘴里叽叽咕咕, 说着谢窈并不懂的鲜卑话。 倒是个艳光夺目的美人。 慕容笙脸上的神情越发似要哭。她们慕容氏历来出美人, 她长得也不差,一向自恃美貌,然如今见了这妇人才知什么叫汉人所说的自惭形秽。 一时间,自觉这鼻子也生得不是个鼻子,眼睛也不是个眼睛, 一切都被比了下去。 更让她绝望的则是身段,她还只有十五岁, 还是少女的骨架纤袅。虽然好看,到底稚嫩。这妇人却似被春风吹开的花,柳腰纤细, 酥胸饱满, 行动时湘裙逐风袅袅婀娜, 看得她一个女子亦是心生艳羡。有她在, 表哥怎么可能再看上自己? 真是个不知廉耻的狐媚子!她在心里悄悄啐了一口。又因不惯说脏话,脸上便火辣辣的。 气氛一时有些沉凝,众人的神色皆有些微妙。最终是郑皇后笑了一句:“今日是赏花宴, 你们怎么都往谢娘子身上看?也是, 谢娘子可真是生得天香国色, 难怪魏王也见之不忘,千里迢迢的也要将你带回来。” 心里则有些酸酸的,难怪那匹不解风情的青骓马连自己正眼也不瞧却掳了她,这妇人在容貌上的确是胜过她一筹。 但转念一想,若自己连个相貌不如她的妇人都比不过,那岂不是更失败?随之释然。 谢窈此时已明了这位华服盛装、相貌妖艳便是斛律骁口中的皇后郑氏,想起他那番“在榻上可比你厉害多了”的点评,腹内又隐隐有些欲呕的酸意。 雪面上则丝毫未显:“皇后殿下谬赞了,妾不过蒲柳之姿,您与太后才是真正的牡丹国色。” “谢娘子不必多礼。” 裴太后再度命她起身,心头仍是有些恍惚。这妇人总给她一种十分熟悉之感,仿佛是一位阔别已久的故人。 可她十分确认自己并未见过这妇人,为什么会觉得她十分的熟悉? 她在打量谢窈的时候,谢窈也悄然望了一眼她的相貌。 太后生得端庄姝丽,一双水杏眼望之温柔可亲,约莫双十年华,倒是比她想象之中的要年轻许多。 一时谢窈入席,宫人奉了煮好的螃蟹与温好的菊花酒来。太后邀众人品蟹。一众贵妇人都有说有笑,一边陪笑着一边剔蟹品尝。对着席下数百盆吐艳喷光的菊花,秋风袅袅,西柏堂下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荑英本还有些担心谢窈不通宫中礼节会惹了笑话,但她出身世家大族,自不会在这等细枝末节的地方丢了脸面。 她就像枝盛放于渌水波澜之上的水芙蓉,端雅娴静,周遭的热闹皆被她隔绝在外,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高不可攀。 八月的螃蟹膏黄肥美,油脂淋漓,席间又只备了酪浆未备茶水,因而谢窈略用了只便不太想用了,默默放下了剔蟹的金刀拿帕子拭了唇。 至若那酪浆更是纹丝未动——北朝饮茶之风远不如南朝,而是偏好饮用由鲜卑族带入中原的由牛羊乳烹制的酪浆。那酪浆带着浓浓的膻腥味道,她实在用不惯,只能避而远之。 她情知这样的场合她和荑英不过是来给人当猴子赏玩的,缄默端坐,安静地如一枝盛放的莲。倒是裴太后不时朝她投去考究的目光,见她娴静温婉,眉目间凝着淡淡的愁意,心头一时颇生怜惜。 关于魏王是如何得到这妇人的,近日来,她已也有所耳闻。 听闻,是魏王与那南朝守将做了交易,逼迫他交出妻子,由此退兵。 自然么,她是不信斛律骁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寿春,只是因为济南王那路南伐大军在广陵受挫,南朝即将回援寿春,而寿春又久攻不下,若要强行攻城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索性卖那守将一个顺水人情,留给后世史书一段风流韵事。 但两个男子的交易,落在这妇人头上却是灭顶之灾,曾经相濡以沫的丈夫为了一城百姓的安危将她送给敌人,令她飘零乱世,流落异国异乡…… 当真是个可怜的女子。 席间,荑英见谢窈案上那盏酪浆纹丝未动,知晓是她喝不惯酪浆,便向宫人小声请求:“这位姑姑,我们夫人是南人,不惯饮酪浆,还烦请换杯茶水。” 她本是好心,因螃蟹性寒,担心谢窈若无热饮暖胃伤了脾胃。然这话却被身侧坐着的一位鲜卑族妇人听去了,当即笑道:“崔郎中这是哪里话。这位谢夫人既入洛阳,就得入乡随俗,学饮酪浆,改了从前的那些寒酸习性,怎能还和从前一样饮用酪奴。” “酪奴”是北人对茶的蔑称,意为茶只配给酪浆作奴。因北人不惯饮茶,非但如此,在习惯了由鲜卑带来的酪浆之后,即便是北朝的汉人,对备受南方士族喜爱的茶饮也是嗤之以鼻。 谢窈无心与她争辩,只淡淡应了句:“乡曲所美,不得不好。” 这话正出自她前日手不释卷的那本《洛阳伽蓝记》,意为家乡之物自然喜欢,也正是“酪奴”这个典故的出处。 席间大部分人没看过,唯独裴氏雅好书学,闻言不由向她投去一眼。见她态度不卑不亢,并不因人在异国而低声下气奴颜婢膝,心中顿时又多了几分好感。 “这有何难,束枝,你去备一瓮热茶来。”她吩咐宫人。 太后既发了话,方才那插言的鲜卑妇人脸上便有些讪讪的,谢窈不得已再度起身谢恩:“多谢陛下体恤。” 郑媱目光带笑,在她和裴氏身上打了个来回,饮了一口酪浆但笑不言。 “有宴无酒,有酒无射,不若无宴无酒。” 一时酒酣饭足,一名鲜卑贵妇又提议举行骑射为戏,席间大多是鲜卑族的女子,都精于此道,自然附和。太后见众人兴致高涨,便命人撤去宴席,摆驾西柏堂后的一方跑马场,支起箭靶来,任由她们竞技比艺。 汉族的妇人们都不精通此道,围坐在太后与皇后身边看马场中的鲜卑妇女褰裙逐马、左射右射地驰骋。 赛场之中,鲜卑的妇人们身着骑装策马飞奔,个个英姿飒爽,若翻飞的燕子灵巧敏捷,矢矢皆中箭靶。谢窈眼里不由流露出一丝艳羡。 她身子骨较弱,虽也勉勉强强会骑马,但掌握不好驭马的技巧极易给颠下来。至若射术虽也学过一些,一样是差强人意,远远不及这些草原的女儿。便很是羡慕她们的灵动迅敏来去如风。 慕容笙亦陪坐在皇后身侧,和她相距不远,恰将她的神情都看在眼中,心下微惊。 她本就存了和她较量的心思,一时心口砰砰直跳,壮着胆子开口挑衅:“这位谢夫人可会骑射么?我们也去比比如何?” 她目光直勾勾的透着敌意,谢窈注意到自方才她便一直在看着自己,见她年纪尚小,心知这位就是斛律骁的那位娘家表妹了,摇头道:“妾疏于此道,恐贻笑大方,还是不要下场了,以免让各位见笑。” 慕容笙却不肯放过她,脸涨得通红,言辞渐渐激烈:“你不是出身陈郡谢氏么?我怎么听说陈郡谢氏文武双全,当年创建的北府军威震南北,你既是陈郡谢氏女,怎会不会骑射?难道当着太后与皇后的面儿也敢撒谎么?” 小娘子咄咄逼人,汉话说得不算好,声又尖利,听起来倒像串点燃的炮仗噼里啪啦的。谢窈听她提起家门,面色微凝。 一旁的郑皇后笑吟吟地抚了抚慕容笙的额发:“今日只是宴会上姊妹们戏耍,又非什么比赛。我们北朝的妇人都善骑射,历来宴会之上是要骑射为戏的。” “谢娘子既是出身陈郡谢氏,也算将门之女了,怎会不精于此道。莫要谦虚了。” 竟是一定要她下场的意思了。 二人之间她未免太过偏帮慕容笙,用意也太过明显,裴太后秀眉微蹙,待要开口,垂在桌案下的手却被郑媱轻轻按住了。目光相撞,郑媱笑靥如花。裴氏知晓她是要借此机会下手,心间挣扎了一刻,最终什么也没说。 荑英见状不妙,忙拿话替谢窈求情,然而皇后的意思却十分的坚定,谢窈只好应下:“既如此,妾便献丑了。” 郑媱托腮撑在案上,醉意氤氲的妙目笑盈盈将她从头打量至尾:“你这身衣裳可不行,满月,带谢夫人去换套骑装来。” 便有宫人领着她们离席,前往西柏堂南的澄鸾殿去更衣。慕容笙心底悄悄地松了口气,起身离席道:“殿下,笙笙也去换一身衣裳。” 谢窈同荑英跟在宫人身后往澄鸾殿走。 一路都无什么宫人,花木葱茏,房舍铁马轻响,将至澄鸾殿地界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慕容笙的声音:“等一下!” 几人脚步顿住,回过头去,果然瞧见那红裙执鞭的小女郎如一团艳艳的石榴花朝她们走来,咬咬牙,做出一副威严的姿态对那引路的几个宫人道:“你们先下去,我有话同这个女人说。” “慕容娘子?” “叫你们下去就下去!” 她手中马鞭若乌蛇乱舞,十足的烦躁之态。几名宫人只得做了让步,名唤满月的那个道:“……那得快一些,夫人更了衣之后还得回去和您比赛呢。” 快一些? 谢窈同荑英同时侧眸睇了那宫人一眼,心中已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宫人面现尴尬,但解释已是画蛇添足,只带了剩下的几名宫人稍稍退开。慕容笙又命她们走远了些,这才上前问她:“你就是我表哥从淮南战场带出来的那个女人?” 女孩子杏眼圆瞪,眼睛红的似要哭,倒好似是谢窈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不待她回答又咄咄逼问:“你既已嫁了人,便是个残花败柳,为什么要纠缠住他不放?” 原来追上来只为了骂她这些话。而这样的话谢窈早已听过无数次,此刻心间波澜都没泛起一丝,倒是荑英忍不住劝道:“慕容娘子,慎言。” 慕容笙并不领情,恨恨啐她一口:“我和她说话又有你什么事。你只不过是表兄的下属,别以为你就是他什么人了。” 她像吃了炮仗似的,啐完荑英又啐谢窈:“你为什么不说话?心虚吗?你,你这个人尽可夫不守贞节的贱人,你既嫁过人,又被自己的丈夫抛弃,便该自刎谢世!又有什么脸面待在我表哥身边——” 谢窈起初见她年岁尚小,本不欲与她计较,此刻听她言辞愈来愈激烈,终是淡声开口:“小娘子此言差矣,所谓‘人尽可夫’,出自《左传》‘人尽夫也,父一而已’,是说天下所有人都可以做丈夫,但父亲却只有一个,并非小娘子所想的妇女不守贞节的意思。” “慕容娘子要用这个词骂我,却是会错了意。” “你……” 她话声娓娓,若一汪清泉清泠悦耳。相较之下,倒令慕容笙的盛怒像个笑话。她一张脸憋得俏生生的红,语声里竟带了哭腔:“你是在嘲笑我不通文墨吗?” 还真是小孩子脾气…… 谢窈无奈一哂,温声道:“是娘子要骂我,我为何要嘲笑娘子。只是提醒小娘子一句,您的姑母,魏王的母亲一样是二嫁之身,你的措辞还是谨慎些吧。” 慕容笙这才如梦初醒,满脸的惊恐。她跺脚惊呼了一句“你别告诉我姑母”便跑开了,红裙如火一般在风中呼啸而去。 “还是个孩子。” 谢窈看着慕容笙远去的背影,无奈莞尔,“今日的事,就别告诉他了。” 她一点儿也不想和他的爱慕者有什么牵扯。譬如慕容笙,譬如郑媱。 荑英点头:“嗯。” 但被慕容笙这么一搅合,谢窈也失了与她们虚与委蛇的心思。她知晓更衣的那座宫殿里必定有坑阱等着她去跳,方才在席间无法推辞,是碍于对方是皇后,她不好拒绝。但如今她却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他不是说她是他的女人吗?那就让他去摆平。 “我们出宫。”她对荑英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第 26 章 出宫? 荑英微微困惑, 转瞬便明其意:“夫人是欲直接拒绝吗,也好……” 她此举是欲撂了皇后的面子,直接拒绝下场, 虽说这么做总是得罪了皇后, 但看在主上的面上, 皇后并不能将她怎样。 这就是谢窈打的主意了,她想, 她又不是来给这些贵人逗乐取笑的, 凭什么就要为了不得罪皇后而忍气吞恨?若郑皇后要记仇, 也是记在斛律骁头上,与她何关。 她没有义务为了维护他的什么脸面而被人像猴子一样戏耍。 二人转身即往西柏堂走,谢窈又问起方才的慕容笙来:“这位慕容娘子不是鲜卑出身么?怎么会……” 在南朝时她曾听说过,北方胡族父妻子继、兄妻弟继,十分的淫乱。怎么这位慕容娘子却如此地看重她们汉人女子才会看重的贞洁名节。 “夫人有所不知。”荑英的话声微有无奈, “这位慕容娘子的母亲却很早就去世了,父亲后来续娶, 并不怎么教养她。” “她是跟着祖母长大的,父亲虽是鲜卑人,祖母却是当年建元皇帝令胡汉通婚所娶的汉女, 出身陇西李氏。老人家最是守礼知节, 其夫去世时曾割耳明志终生守寡, 是洛阳城出了名的节妇。想来, 她也受了些影响……” 节妇。 谢窈心神微微一荡,仿佛心口被击中了一般。 她想起一月之前她也曾暗暗起誓,若丈夫守城而死她便殉国殉夫, 如今再忆, 当真是恍若隔世了。 身体发肤, 受之父母,她的命只掌握在自己手里。她不会再像从前那么傻了。 二人即撤身回走,方才被慕容笙斥退的那些宫人忙围上来,陪笑着问:“夫人可是走错了,澄鸾殿在那边,不是这边。” “我家夫人偶感不适,不能下场骑射,特回西柏堂与太后皇后请罪辞别,就不去更衣了。” 荑英语气生硬,径直拂开宫人朝来时的方向去。几名宫人心知是被方才的慕容娘子搅了局,再不好劝什么,讪讪陪笑着跟随回了西柏堂。 “你们怎么又回来了,可是走错了路?” 席间,一众陪坐的贵妇见她二人去而复返皆是惊讶,郑媱眼神微闪,向那几个宫人投去征询的目光。 慕容笙亦回到了席间,等待与她比试,见状也是诧异不已。本想刺她几句,但一想到自己还有把柄在她手中又不言了,愣愣地将人看着。 “启禀太后,妾突感不适,想先行告辞,以免将病气过给了您和皇后。” 谢窈微微一福,这回是连跪礼也未行了。在座众人无不侧目,这,这南朝妇人好大的胆子,竟是要径直拂了皇后的面子! 郑媱毕竟是皇后,亦是荥阳郑氏这等世家大族的出身,即便如今魏王得势,还有层君臣之道挡着呢,明面上谁会得罪她?这外室竟然如此嚣张! 郑媱脸上霎时便有些不好看,身为皇后,明晃晃的被人撂面子这还是第一次,偏对方背后是斛律骁,她尚有些拿不准他对这妇人的看重程度,发作不得。 席间有短暂的死寂,裴太后关怀问道:“可是方才食蟹伤了肠胃?快,上杯热酒与谢娘子。” 对方和颜悦色,谢窈也不好态度过于生硬,柔顺谢恩:“多谢太后赏赐,妾不善饮酒,况且只是偶感风寒,精神有些疲顿。” 荑英亦在侧帮腔:“太后有所不知,我们夫人初来洛阳,想是有些水土不服,才会沾染上风寒。” 那盏热酒则纹丝未动。裴太后也有些尴尬,但料定是郑媱的所为被对方发现,便也不好再说什么。郑媱则冷笑了两声:“看来今日倒是我们款待不周了。夫人这么回去,予可真不知要如何与魏王交代。” 恰恰便是此时,一名宫人慌慌张张来报:“殿下,魏王殿下来了。” 在座诸人又是一惊,魏王竟会亲自过来!慕容笙更是慌张,若是往日,她自然想见到这个自幼便想嫁与之人,可他眼下过来,那妇人会不会跟他告状? 郑媱原还醉意氤氲的一双丹凤眼瞬然清明如镜,朱唇颤颤地打了个哆嗦。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后怕。 庆幸此事未成,又后怕此事差一点就成了。 不过半刻钟时间,宦官便引着斛律骁到了。他着了身窄袖紫地金绵襕袍,披了件狴犴兽纹披风,身如岳峙,腰间玉带一束,愈发勾勒出松竹似的一段窄腰。 面容清隽俊逸,高鼻薄唇,目若星空宁静深邃,倒也有几分翩翩我公子的冰清玉粹。 “臣斛律骁,拜见太后陛下。” 马场中赛事渐尽,因他过来,一众贵妇都聚过来与他见礼,他只向太后行了礼,含笑奕奕的,视线只在郑媱身上略略一停便掠了过去,落在了谢窈身上。 视线相触,她即低了头避过了他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凝望着纤窄如莲的足尖。 郑媱则气得酥胸起伏,头上十二树花钗亦随之微微颤摇。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从来都视她为无物,当真无礼得紧! “魏王怎会亲自过来。” 太后面上尚算镇定。斛律骁曾是先帝的侍读,更是他临终时的托孤之人,六年前先帝去世,相王乱政,也是他与她联手平定祸乱,从宗室之中挑选了年仅九岁的长广王为帝,稳住朝野局面,因而两人也算是老相识。 “入宫处理政务,想起我妇叫太后借去了,便过来转转。若无什么事,就先携妇归去了,不牢相送。” 他笑说着,高鼻深目间落满秋阳碎影,唤谢窈:“夫人,过来。” 我妇。 夫人。 这话音落在众人耳中皆是心神微荡,慕容笙贝齿磕在唇上,差点便将唇瓣咬出了血。眼中却不自禁浮现一层盈盈然水光,心想,不是说只是一个外室么?怎么就是他妇人了?难道表兄还真要娶这个嫁过人的女人…… 谢窈闻见这个词亦是微震,但想到他惯常这般半真半假地挑逗她,面上便无什么表情,微微点头向太后致意,同荑英走回他身边。 半日功夫不到,对方竟然直接找上了门,太后更觉尴尬,郑媱却笑吟吟地插道:“魏王可真是有福。” 她站起身来,敞得大开的衣襟露出胸前大片宛如凝脂的肌肤,颈上一串璎珞正巧垂在丰盈幽深的胸口,随她莲步微微颤摇,“一左一右两个美人都是这般赏心悦目,可谓享尽了齐人之福。” 她拿视线暧昧地在荑英同谢窈之间扫了个来回,又得意地笑着,目带挑衅地望着他。如一枝艳丽而带刺的玫瑰,一颦一笑皆洋溢着成熟妇人的风情。 荑英脸色微白,笼着衣袖里的指微微收紧。斛律骁亦笑着睇望她:“佛偈有语,心中所想,自为眼前所见。” “臣不似皇后,尚只有这妇人一个,倒是贻笑大方了。” 天子尚只有十五岁,皇后耐不住寂寞与他几个散骑常侍私通早已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唯独天子本人被瞒在鼓里。此刻却被他当着一众贵妇的面半遮半掩地点出来,郑媱一张俏生生的粉脸霎时涨得通红,指着他斥道:“你放肆!” 斛律骁却正眼也没瞧她,抬手向太后施礼告辞,尔后便径直离开。从头至尾也没往慕容姊妹的席位扫上一眼。 “陛下!” 郑媱气得花枝乱颤,向裴太后投来求救的目光。太后眼中满是失望,摇头训斥她:“皇后,你失态了。” 这青骓马历来是跋扈惯了的,天子在铜驼大街飞马踏碎太学碑石皆会被他训斥,何况是依附皇权而生的她们?此次归京又添了淮南的拓土之功,正是如日中天之际,她却偏要挑衅,不是自讨苦吃么。 不过连她也没想到,斛律骁这次竟会直接同皇后撕破脸。可为了什么?当真只是为了给那个南朝的妇人出气? 裴太后心间微惑。 郑媱尚未来得及对那妇人做什么。她总觉得,斛律骁不至于为了个妇人就做到如此地步。 却说斛律骁带人离开后,并未经来时的西城门神虎门出宫,而是朝西南角落的掖门去。 十七已驾来了辇车,停在花木葱茏的宫墙下,车下立着几名宫人。 斛律骁先送了谢窈上去,临上车时,回头问其中一名身材矮小的宫人:“孤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皇后在同长浟的哪个常侍厮混呢?”长浟是天子名讳,散骑常侍则是天子近侍。 “回殿下,是陆常侍,穆常侍,凌常侍……”宫人声音低哑,却是个女声。 姓陆? 斛律骁冷笑,打断她:“澄鸾殿是么,就扔那姓陆的过去,你现在就去办。” 宫人身形若黄云间翻飞的鹞子,迅速离开。斛律骁立在车前,往北方的方向望了一眼,目中冷寒,若湖水凝冰。 方才郑氏要引她们去的那座澄鸾殿殿位于西柏堂以南、天子寝居式乾殿以西,乃是出神虎门的必经之路,半个时辰前,济南王高晟宣正从天子式乾殿中出来,预备经神虎门出宫。 他因此次南伐广陵大败,已于十日前归了京,不同于他天子出宫城迎接的待遇,十分失意,灰溜溜地就入了洛。今日天子将他召入寝居来,叔侄促膝长谈,又设下宴饮款待,宽慰拉拢。 高晟宣喝得醉醺醺的,人事不省,由宫人抬着经神虎门出宫,然后,就被人送进了澄鸾殿,等着车中这一个去跳这火坑。 既如此,他便把郑媱的情人扔过去伺候那老匹夫,岂不正好? 车马轧轧,经掖门出了宫,沿宫城前御道往铜驼大街去。时至黄昏,宫城内外华灯渐上,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荑英同十七都骑马行在车旁,车中,谢窈与他并肩而坐,眉目清冷。 她从来不会与他主动交谈,何况昨日才经历了一番冷战。斛律骁冷眼睨她良久,终究还是自己先打破了僵局,问她:“今日在宫中,她们可曾欺侮你?裴满愿待你如何。” 这般连名带姓的称呼他人本是无礼,她面上微赧,又有些疑惑她为什么会问自己他的死对头待她如何,但仍是如实答来:“太后待妾很好。” 人很好么?斛律骁眸光略冷一分。 他也不知他是怎么了。分明知晓此人前世便是横在他二人之间的一根刺,重来一回,他该避免重蹈覆辙,让她远离裴满愿才是。 可一想到前世她那样孤独,除却裴氏同荑英,似也没有几个说得上话的知心之人,后来得遇辗转北来的南朝旧友,还是借接近她来刺杀自己的。便还是差了她去了。 “裴满愿此人,是孤的死对头。” 轻轻握过她手,他抑制住心底那股渐渐翻涌的烦躁淡淡与她说道,“和她往来可以,别交往得太深。” 她这样的身份,何来的机会与太后深交,谢窈眉目微动,终究还是把这话咽下了,只问:“大王为何会亲自过来?” “来接你。” 他道,触到她微愕的眼波,又笑晏晏补充了句:“信吗?” 他惯常这样忽冷忽热地同她调笑,谢窈丝毫不怀疑,无论她答信还是不信,接下来一样会被羞辱没有自知之明。便没有应,低头向着昏暗的车壁未置一词。 斛律骁自讨了个没趣,尴尬地轻咳两声,转了话题又问她:“今日怎么不高兴。”不是见到裴满愿了吗。 她轻轻摇头:“妾没什么高兴的,也没什么不高兴的。” “可是慕容笙那黄毛丫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竟是连此事也知道了。 谢窈料定他在宫中定有眼线,说不定连她二人的谈话都已悉数知晓了,但既答应了对方,到底信守诺言未肯应他:“没什么的,慕容娘子还是个小孩子,妾难道和个孩子计较么?” 呵。 斛律骁在心间冷笑。 今日慕容笙前脚在去澄鸾殿的路上堵了她,后脚消息便传了回来。他虽不知两人究竟说了什么,然而以慕容笙的性子,怎可能有好话?她却连她也要维护,然对他,却连对慕容笙一个陌生女子的好心也没有。 “荑英!” 他铁青着脸扬声对车外喊道。 马车暂停,荑英策马靠近车厢,同车中的谢窈视线相视一瞬,面露犹豫。 她虽答应了谢窈不会将此事告知主上,然他是她的顶头上司,若他不问她还可以瞒而不报,现在问起,便无法再隐瞒下去了。只好将宫中慕容笙的那番话一五一十地道来。 斛律骁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唯在闻及“人尽可夫”四字之时心似狠狠地给人揪了一把,又苦又疼。 即虽明知这词不是世人容易误读的那个意思,但慕容笙拿这四个字骂她,能是什么好话? 他脸色阴沉至极,深吸一口气强抑下心间若海潮澎湃的怒意,对十七道: “去告诉孤那舅舅,女有四行,二曰妇言,择辞而说,不道恶语。” “既然教不好女儿,那就把人送到魏王府里来,孤亲自来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 第 27 章 他是在给她出气吗? 听得他话中的盛怒, 谢窈不由侧目。男人面容凛绷,面色冷沉,看上去倒是真的怒了。 可, 他骂自己的话远比慕容笙之言难听百倍, 怎会是替她出气。谢窈想, 定是慕容笙那“嫁过人便是残花败柳”的言论冒犯了他母亲之故。 黄昏时分,车马缓缓驶入昭德里。 魏王府的正门前已立了个青年郎君, 一身青色衣袍, 身姿修长笔直, 似一株青竹立在昏蒙蒙的天色里,不是别人,却是前些日随大军一道返京的新任参军封述。 十九驾马在前,见状微讶,策马行至马车旁报与了斛律骁。 既是他麾下参军, 按例是要随军驻扎在城南大营,只等这几日修沐完毕便要去军中正式上任, 未曾想,他却到了这里。 斛律骁面无表情。 他倒是知道封述为何而来。 先前他得罪了高晟宣的外甥,被革除官职, 又祸水东引地荐他到自己军中做个参军。彼时他正留意着南伐, 高氏无疑是想借他手将人除去。渤海封氏情急之下甚至求到了他母亲处, 加上他也有心提拔, 便命人在原鹿任上多待了半年,于他南伐凯旋之后再来赴任。 然既是参军,便是司参谋军事之职, 与他所学相去甚远。毕竟渤海封氏以律学闻名, 他要走的是文臣的路子, 不是投笔从戎。 封述今日过来,就是想留在他身边助他日后主持律法的修订。 再侧脸去瞧谢窈神情,她婉顺垂目,鲜洁如雪的十指静静搭在裙上,恍若未闻一般。 “你的故人到了,要见见吗?”他微笑问。 那日夜间他莫名提起封述时的暴怒还历历在目,谢窈不愿再将封述牵扯进来,喉间微咽了一下,轻声应他:“大王说笑,封参军是外男,妾一深宅妇人,怎么能见呢。” 马车此刻已停在了府门之前。这答案尚令他满意,斛律骁唇角轻轻一勾,拂开车帘起身下车:“先送夫人回去。” 车外,封述见他拂帘出来,忙垂目拱手施礼:“臣封述,拜见魏王殿下。” 恰也是在这个时候,荑英接了谢窈下车,踏入府门往后院去。 她行动间自有一股幽兰芳香随莲步在风中流动,转瞬便自他鼻端流风回雪般逸过。封述心间微动,知晓她便是那日同车的佳人,然非礼勿视,便自始至终也未抬眼偷觑。是而人相距虽不算远,却谁也未瞧见谁。 “静之,你在这儿做什么?” 待走得近了,瞧清他袍袖上沾染的风露,斛律骁眉峰皱起,微有不悦之色。 瞧这情形,封述是在这儿等候了一天了。 晨间他去官署视察便有人来报封述求见,他以抽不开身拒了,只命他明日再来,他却还在这里,可不是等了一日么? 况且,他府中自有值房,封述不在值房中等着却偏要堵在门前,是想故意让她撞见? 封述仍垂着腰,虽是施礼,却如一支被雪压弯的青竹,不卑不亢。大雪并未有损他的风骨,倒令青竹洗净,为其平添了几分清冷秀逸。 他道:“臣有一事想求魏王殿下。” “臣于军事一窍不通,若觍颜担任参军一职,只怕日后会误了魏王的大事。然臣于律法书学还略有心得,在原鹿任上时,见我朝律法尚是前朝所修,已有许多不合时宜之处,便斗胆勘正修订,结成书册,想请魏王过目。” 意料之中的言辞,斛律骁唇角微挑,转身往府中走:“琴瑟不调,必改而更张;法度不平,亦须荡而更制。既然律法不合时宜,是该改改了。”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至于你,你想留在孤的身边?” “愿竭微末之才,为殿下效力。” 封述本是前世的旧臣,日后替他主持修订北齐律的重臣,斛律骁本也没想在此时拒绝他。方要回头应下,却被他袍袖勾出了视线—— 他淡青色的袍袖袖脚,隐隐飞舞着几片竹叶。却未随风飘落地上,俨然是绣在袖上的。 此刻太阳还未完全落山,那纹样在夕光里倒也清清楚楚,针脚细如发丝,竹叶纹样色彩氤氲,是典型的南朝双面绣的针法。 “进去说……”他回过神,一笑掩之。封述目光随他在自己身上一转,也瞬然明白过来。 这件旧衣是他亡母所制,他一向爱惜,破了旧了也不舍得扔,还是前时在平舆境内,被奴仆翻出来逼着那姓谢的娘子与她的侍女补了。他眼疾好了才瞧见,她两个心灵手巧,竟在上面补了几片竹叶,恰到好处地将那窟窿补上了。 不过他并不知这竹叶是她二人何人所绣,穿在身上也只为纪念亡母,全无一丝旖旎心思。但眼下,却似叫魏王起了疑心。 可别给她带来什么麻烦才好。他眉头微蹙,压下心底如秋水涌起的忧虑,快步跟上。 晚间用了饭,谢窈沐浴完毕,正在书案前继续读那本前日没读完的《洛阳伽蓝记》。门外忽传来一阵喧闹声,春芜出去一瞧,却是十七领着慕容笙来了。 慕容笙粉面上泪水莹莹,一双凌波横目哭得红肿。她父亲慕容烈位列司徒,总领宫中禁卫,不待十七前去便知了女儿今日在宫中的行事,勃然大怒地对她施了笞刑,又诚惶诚恐地亲自带了女儿前来请罪。 斛律骁正与封述夜谈,训斥了她几句,令十七将人领至谢窈处,让慕容笙与她赔礼道歉,并抄写三百遍《女诫》引以为戒。 “对不起,今日的事是笙笙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原谅笙笙吧。” 慕容笙眼角噙泪,垂着头上前,带着哭音地与谢窈道歉。 她一双柔嫩的手掌手心手背皆遍布笞痕,又红又肿,根本握不住拳,令伤痕在烛火灯晕里一览无余。看得春芜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显然慕容烈是下了狠手的。 十七听她声音仍有些不情不愿的样子,倚在门框边凉凉补充:“慕容娘子,还有三百遍《女诫》呢,您看是在院子里抄,还是另外拨间屋子让您抄?” 三百遍。 慕容笙樱唇狠狠一颤,眼泪夺眶而出。 抄写《女诫》是表兄的命令。 当着父亲的面,他说她恶语伤人,辱及姑母,乃是不守妇道,合该好好学学《女诫》,明知她受了笞刑无法握笔,却还叫她来这里抄书…… 那一瞬,她真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便是父亲的戒尺也没他的话他的脸色伤人。 她从小就喜欢他呀!他怎么能这般伤她呢。 思及此,慕容笙心里一阵阵的抽疼,默然含泪不言。谢窈留心着她一双遍布笞痕的手,轻轻叹了口气,唤春芜:“去把药拿来。” 这手都成了这样,哪里还能抄书。 春芜尚不知宫中发生了何事,领命去取了药来。谢窈又唤慕容笙:“过来。” 因才沐浴过,她并未梳髻,一头柔缎似的青丝柔顺地垂至腰间,在烛光下闪烁着淡淡的金色光泽。杏目含情,如烟如雾。 慕容笙看得愣了,呆呆地走至她面前。烛焰光辉下这个讨厌的女人格外的温柔美丽,顾盼嫣然,怎么都让人恨不起来,愈发刺激她那隐秘的自卑心。 谢窈却把她手轻抽出来,先是取了银针,一面挑了那些起脓的笞痕一面柔声安抚:“可能会有些疼,你稍稍忍着些。” 她动作轻柔,眉眼间丝毫不见不耐与厌恶。慕容笙一时忘了手掌上的阵阵疼痛,泪眼怔怔凝望于她:“我骂了你,你不该讨厌我吗?” 怎还会这般和颜悦色的与她说话,又细心备至地替她上药呢?便连她故去的祖母,继母,也没有像她一样的好声色…… 谢窈摇头:“你年纪还小,既然已经得了教训,日后不再犯就是了。我又何必咄咄逼人。” “再且,你本也说得不错。我不过就是个被丈夫抛弃的妇人罢了。”她自嘲一哂,放下银针又倒了药膏涂抹于慕容笙红肿的掌上,这药膏乃是她从南朝带来,带着股清新的桂香,对于伤口愈合一向有妙用。 两人相距甚近,她的神伤自没逃过慕容笙的眼睛。她有些惭愧,又有些好奇,红着脸轻声问:“你丈夫,为什么抛弃你?” 关于谢窈的事,她只听那些妇人们说过,只知是她的丈夫把她送给了表兄。以她之想,只有杨花心性朝三暮四的女人才会被丈夫送人,却没想过其他原因。 谢窈涂抹药膏的手微微一顿,心间苦涩如朔风扬沙,顷刻弥漫开来。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说要送我回建康,可等我醒来,人却在你们齐人军中了。或许,是为了百姓吧。” 慕容笙心间的惭愧于是更浓,她轻轻抽泣了声,嗫嚅着唇第一次真心实意地与她道歉:“对不起……” 若她知晓了是这个原因,她再讨厌这个女人也不会拿这话骂她。 “不说这些。” 春芜这时已取了干净的纱布来,谢窈笑笑,将纱布轻柔缠于她掌上,略想了想又问她:“你很喜欢魏王么?” “嗯。”慕容笙连脸也没红一下,眼神坚毅地说道,“我小时候掉进池子里,是表哥将我救上来的。你们汉人不是说以身相许么,从那时候我就想嫁给他了。” 她的直爽倒令春芜也吃了一惊,在外头听壁脚的十七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这些鲜卑族的女孩子唷,可真是不知羞! 心间腹诽,耳朵却支得更近了,眼角余光瞄到自阶下拾阶而上的一抹影子,忙要行礼,被他眼神止住,又伫在门边不动了。 屋间,两人还在胡床上低低说着话。谢窈迟疑着道:“慕容娘子,有一言,我不知该不该劝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 第 28 章 烛光下, 方才还直愣愣地将“喜欢”宣之于口的小娘子却唰地红了脸,缠满纱带的手习惯性捂上耳朵,又吃痛地放下。 她赌气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不过就是想说表兄并不喜欢我, 让我不要再喜欢他罢了。” “可是我喜欢他是我的事, 与你无关,也与他无关。” 还真是小孩子脾气。 谢窈无奈摇头, 倒很温柔地, 把她脸颊上的眼泪一点一点拭净:“慕容娘子很聪明, 这确是我想要劝你的话。” “我只是觉得,既然魏王无意,慕容娘子又何必为了个男子便牺牲自己的自尊与良善之心,甚至是失了自我。小娘子玲珑剔透,聪慧美丽, 自是值得更好的。” 原本,她与慕容笙非亲非故, 是不该对慕容笙说这些的。 然,她在建康的时候,族中也有个与慕容笙一般年岁一般性情的小堂妹, 视情爱为天, 新婚不久便因丈夫的负心郁郁自尽, 死在了去年的冬天里。 许是因此, 她一见了慕容笙便倍感亲切。斛律骁此人性情阴冷绝非良配,又对她无意,谢窈不愿她重蹈堂妹的悲剧。 “没有人会比我表兄更好。”慕容笙恹恹地垂下头, 懊丧说道, “我从小就想嫁给他, 若不能实现此愿,我,我情愿死掉……” 他年少即登高位,又无一点惯在调音、乐律二里厮混的膏粱子弟的纨绔习气。最最重要的,他曾救过她,她的身子被他抱过了,就这一点她也不能再想着嫁给别人了。 一个“死”字正击中谢窈内心的担忧,她轻柔地将小娘子微乱的鬓发理一理,依旧耐心地劝:“情爱二字,只是人生的点缀,不该是你人生的全部。别说他无意于你,即便你们两情相悦,这世上又有多少感情是牢不可破的,你不能把自己的人生全托付于男子。” “譬如,我的夫君……曾经也很爱重我,情浓时也曾与我对月盟誓,许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永不变心。后来,他便将我送人了。可见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便是男女间的情爱。” “我对你说这些,只是希望小娘子莫要迷失了自己的本心。这世上原有许多美好而可贵的东西,譬如,你的骄傲,你的自尊,这些,都比这虚无缥缈的情爱更为珍贵……” 暖艳烛光下她清清浅浅的一点笑意格外凄婉,慕容笙再一次看得怔了,似懂非懂地瞧着她,问的却是:“那夫人,您喜欢我表兄吗?” 谢窈淡淡莞尔,避而不答:“我入洛,只为修补《尚书》而来,与旁人旁事都无关。” 为了修书?她既被丈夫抛弃,是表兄收留了她,她不该心怀感激么?慕容笙有些疑惑,纤长而密的眼睫艰涩动着,许久才道出一句:“虽然我听不太懂,但还是谢谢夫人。” …… 屋内,青铜连枝灯上的烛火已渐渐燃到了底,明黄如月的火光透过菱花格泻出窗,透过茂盛的蔷薇花叶斑驳打在斛律骁面色冷凝的脸上,忽明忽暗。 他手心里皆似起了一层寒露,背心微凉,那阵莫名的寒意竟从指尖蔓延进心里。 许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永不变心? 她同陆衡之倒是恩爱! 所以,就因为陆衡之伤了她,她便不肯再对他付诸感情吗?自返洛以来,他一再让步,屡屡低声下气,她也完全无动于衷,反而一日比一日冷淡。 斛律骁眉目阴郁,心底攀上股郁燥而不得发的怒气,一时堵得慌。 然而细究起来,他甚至怨恨不得陆衡之,也怨恨不得她。因为一手造成这般结局的正是他自己。 是他威逼陆衡之把她送给了他,并非陆衡之主动献妻。她眼下尚不知此事便对他如此冷淡,若有朝一日知晓了…… 秋夜的月光若寒冰浸身,将他从恍惚间拉回。 不,陆衡之远在南朝,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朝十七丢去个眼神,十七立刻会意地扬声喊道:“殿下,您回来了。” 屋内,闻见这刻意提高的一声,慕容笙有些紧张,惶恐不安地站起,谢窈安抚地朝她点点头,婉婉起身,随她一道去了门口接迎。 斛律骁负手进屋,冷眼掠了谢窈一眼,她婉顺垂着目,并未与他视线对上。他这才将目光转向瑟瑟发抖、惊惧望着他的小姑娘,冷声道:“书抄完了吗?还不走?” “我……我……” 他脸色极为阴沉,慕容笙惶遽得贝齿皆在打颤,竟下意识向谢窈投去求救的目光。 小娘子怕成这样,哪里瞧得出半分怀春的模样。谢窈无奈咧唇,柔声应道:“启禀大王,是妾做主没让慕容娘子抄书。她已经知道错了,您就放过她吧。” 你做主?你以为你是谁? 这话涌至唇边又咽了回去,斛律骁到底记得今日叫慕容笙过来本就是让她来做好人的,阴沉着脸转向十七:“送慕容娘子出府。然后,自己回来罚跪。” 这怎么又祸及到他了? 十七暗暗叫苦,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催促着一步三回头的慕容笙走了。 被撩起的珠帘复归平静,室中寂静,识趣的婢子皆行礼退下,似已预料到即将到来的山洪暴雨。 “孤去沐浴。” 他冷淡掠她一眼,径直往净室走。谢窈雪净的面颜毫无表情,只命春芜将案上散落的药膏、素纱等物收好,毫不理会。 夜间两人躺在榻上,抵背而眠,谢窈脸朝着床榻里侧,同他盖着同一床并蒂芙蓉连理枝纹锦被,无言良久,帐间气氛滴水成冰的寒沉。 正当她以为他就此放过她的时候,他却开了口:“你会刺绣吗?” 毫无感情的一句,也听不出是喜是怒。谢窈秀眉微动,倦怠阖上双目:“不会。” “是么?” 她语气冷冷,不耐极了。斛律骁心间窝火,翻过身强势地从背后抱住了她,“谢窈,你最好说实话。” 他的怒气来的莫名其妙又理直气壮。怀中之人却殊无反应,一味缄默不言。斛律骁满腹怒气而不得发,索性与她挑明:“孤尚缺个荷包,你给孤做一个。” 因才沐浴过,她身上只着了件轻薄的浅粉绢衣,被他从背后抱着,大手扣着她酥腰,长指极轻易地探入她寝衣里,在她腰间轻抚画圈。 彼此躯体紧贴,背心是他滚烫而紧实的胸膛,腰间是他灼热的手。谢窈肩胛轻颤,不堪承受地避了避:“妾针指粗糙,只恐入不了大王的眼……” 针指粗糙? 温软如玉的肌肤在指尖若流水滑走,斛律骁在心间冷嗤。 上一世便是信了她这话,整整五年,她也没为他动过一针半线。还是处死陆衡之后,下人来送他的遗物,有一物便是她为他绣的帕子,上面绣着芙蓉并蒂及一行小字:愿与陆郎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是她惯写的卫夫人小楷,字迹娟秀,绣工精巧,芙蓉绣面光彩氤氲,栩栩如生。 于是这才明了,所谓不会女红,只不过是她为敷衍自己而找的借口。 方才他亦没看错,封静之袍袖上的竹叶,的确是出自她的绣工。她是这样的温柔良善,善待慕容笙,善待封静之,心却没一分落在他身上。 如今,她不愿给他做信物,自然也是为了那阴魂不散的姓陆的。 他心间嫉妒得发狂,嘴里却一阵阵发苦。把人调了个个攘进自己怀中,冷声威胁:“真不做?不做孤就做了你……” 他言带双关,呼吸灼重似火喷薄在她白皙细腻的颈间,带动一阵酥麻。谢窈脸赤如烧,为避吃苦只得应下:“妾做,妾做……” 屋内鸳鸯交颈喁喁细语,屋外院子里,十七已送走慕容笙回来了,满脸郁闷地跪在阶前泥地里,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迁怒到他头上了。 十九抱臂立在他身侧,寒夜里若一柄玄色宝剑直矗矗立着。春芜掩上门自屋中出来,触目便是十七那张郁闷的脸,扑哧一声笑了:“胡为乎泥中?”你怎么在泥地里呢? 她笑得颇有些幸灾乐祸。十七虽不明何意,但见了她这幅神情便知必然没有好的了,恨恨瞪她:“小丫头片子一边去!” 倒是立在他旁边的十九亦援引《诗经》答了句:“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郑玄家婢女的典故,他竟知晓。那胡人原来知书? 春芜心间微讶,笑笑退下了。十七侧目瞪他:“你们方才打什么哑谜?”他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十九凉凉回敬他:“你再偷懒不读书试试,连个小丫鬟都不如,当真好意思。” 那是一般的丫鬟吗?那是谢夫人的丫鬟啊,吵起架来头头是道的他都吵不过她。十七满腹怨气,心中一时也颇后悔。 看来,他也得抓紧恶补一回,不能再输给她了。 次日朝会,斛律骁一如既往地早起,往宫中去。 朝会上济南王却不在,连同天子身边的陆常侍也不在。倒是十五岁的天子眼圈隐隐泛着黑,似乎昨夜遭人吵闹。 老对头不在斛律骁也打不起什么精神,捱到了朝会结束,未曾回府,而是去了宣光殿谒见太后。 裴太后正在廊下喂鸟,秋阳照下莲花纹瓦当来,落在她端庄温柔的眉眼上,闻得小寺人来报时,那双秋水渌波的眼微微凝滞。无事不登三宝殿,斛律骁来她这儿做什么? 却也不敢怠慢,急命了人去请。片刻之后,一身朝服的青年男子停在玉阶下,不远不近地朝她施礼:“臣有一事,特来向太后请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9章 第 29 章 自先帝在宣光殿驾崩后, 斛律骁尚是第一回踏足这地界。他一身朱紫公服,冠上簪貂蝉,腰间佩剑, 系着个金缕麒麟的虎头鞶囊, 里盛金印紫绶。身姿清瘦笔挺,若琼林玉树。 “里面说。” 太后只能硬挤出一个笑来, 拿帕子擦了擦喂食的手,进入殿中。 宣光殿原是先帝所居,龙驭宾天后裴太后便搬了进来, 睹物思人,硬生生将自己的青春年华锁进这巨兽一般的宫殿, 一锁就是六年。 昔日明艳鲜妍的少女已成了端庄沉稳的妇人, 高髻梳得一丝不乱,身着黛蓝宫装, 瞧上去远不似二十出头的年纪。 她延他在主殿里坐了,命人上了酪浆,浅啜一口淡淡问他:“魏王今日来,不知有何事。” 斛律骁手抚着那盏蓝色玻璃盏,环顾四方,六年过去,宣光殿的一切陈设悉如旧时,仿佛那个端严温润的青年人还活着, 从未离开。他临去前托他照顾她的凄婉神伤,也都历历在目。 斛律骁于是饮了那盏酪浆。裴太后端坐在凤座之上, 凝神看着他, 看他喉结微动, 看酒液为他咽下在喉管间流动最终汇入胃中, 心间盈起淡淡的悔意来。 如是方才在酪浆里加了砒霜,便可一了百了了。 但她不能那么做。 此次淮南大胜,他威望如日中天。若是不明不白死在宣光殿里,必然招至天下非议。 他的部下会哗变,那些老狐狸也会蠢蠢欲动,眼下宫廷戍卫和禁军都是他的人,她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杀他。 何况,尽管斛律骁是头恶狼,却也保护了她们不被更多的虎狼蚕食鲸吞。她的顾虑,实在太多太多。 斛律骁放下酒盏,见青年太后神思恍惚似的一直盯着自己,轻笑发问:“太后一直看着臣做什么?” “臣今日来,乃是有一事想请教太后,皇后失德,竟于宫中与大臣公然私通,淫不避人,如鸟兽耳,依齐律,却当如何处置?” 果然是为了弹劾皇后来的! 太后心间狂跳,贝齿紧咬下唇才抵御住心底蔓延上的那阵惶恐,勉强应道:“魏王可是说笑,朕与皇后一宫所居,怎不知皇后不轨行迹,是谁在宫中传这些风言风语?” “何况天子尚在,即便郑氏失德,也该由天子处置,此天子家事也,非是魏王可以越俎代庖的。” 她不肯承认皇后的行事,哪怕这在宫里早已不是秘密。但荥阳郑氏还在,他不会轻易与皇后翻脸。 若说昨日赏花宴的事激怒了他,可他也报复回去了。那被灌了淫药扔进澄鸾殿的陆常侍同济南王险些就成了事,二人清醒过来后闹得很是难看,还闹至了式乾殿去,天子正命人详查此事,郑媱哭闹了一夜。 斛律骁不愠不恼,反而话锋一转说起旁事来:“那么太后您呢?这些年,您一个人不孤单么?可须我这做臣子的为太后搜罗一二个解闷的来。” 这话说来本有几分轻佻,但自他口中说出倒像是威胁。太后雪白的脸急剧变色,怒道:“你……放肆!” 她只当他是借机要往她身边安人,要毁她清白名节,削弱她的权力与威望。然话已脱口才品出不对来,斛律骁怎会问她这些? 宫城内外都已是他的人,他要安人,易如反掌。如今这般光天化日地闯进她的宣光殿里来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实在有悖常理。 殿中死寂,宫人早已无声无息地退下,螭云帷帐低垂,玉漏清沉有声。遭了这一通训斥,他神色却还怡然:“陛下误会,臣只是好奇罢了。” “当年先帝临终之时,曾冒天下之大不韪许您回裴家改嫁。您却执意为他守寡,臣实是好奇陛下何以对先帝情深至此。” 两辈子了,斛律骁最看不清的人就是谢窈和裴满愿。 裴满愿十四岁入宫,和先帝相守的日子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年,她却为他守了一辈子,为他赌上家族的前途命运与自己抗衡。 须知河东裴氏乃北朝汉人门阀里的当轴士族,惯是墙头草,无论谁来坐这方御榻于他们而言都无区别。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试探她肯不肯倒向他吗? 半真半假,虚虚实实。裴太后满是疑惑,面上却挂着盈盈的笑,含了缕讽刺:“原来魏王还记得先帝。朕还以为,你都忘了呢。” 忘了曾在先帝的病榻前,起誓世世代代永为齐臣。 忘了曾与她歃血为盟,联手铲除时任丞相、心怀不轨的宗室王,另从宗室中选取高长浟过继,入承大统。 她以为他会永世辅助她,替她撑起这岌岌可危的王朝,可不久后才发现,他把权力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军中,朝堂,司法,到处都是他的爪牙。 他是要做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绝不是辅佐幼主的周公。如今的他,已是大将军、尚书令,封异姓王,总文武之权,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已然动不得了。 这话中颇有幽怨指责之意。斛律骁淡然一笑:“正是因为臣记得先帝,才不忍见太后孤独。亦不明白,太后缘何对先帝深情若此。” 裴太后想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嘲讽一哂:“魏王为何不去问问你府上的崔侍郎缘何对你死心塌地呢?” 铜漏中水箭清响,恰似滴在斛律骁心上,荡开深重的疑惑来。他眉棱微挑,不解侧目。 太后却已起身,走至窗边眺望着窗外绚烂如烧的晚霞,背对于他恻然浅笑:“我虽长在裴家,看上去花团锦簇,备受宠爱,然真正把我视为一个人、平等相待的只有先帝。” “他爱我也尊重我,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处理政事,教我如何自保,教我不该是为家族而活而是要为自己而活。我虽活了二十三载,然可称得上惬意的日子,只有在陛下身边的三年。” 幼时家中长辈疼她,是因为她身为裴家的女儿日后还有大用处;姊妹朋友亲近她,是因为她是皇后,是太后,可藉由她拿到好处。太后一直觉得,她在她们眼里不过是个物,只有先帝给了她全部的尊重与爱。 只有在他身边,她才算得上是个人。 “这些,魏王可能懂吗?” 裴氏回过身来,含笑盈盈地看着他,落日夕光透着雕刻锦葵的窗斑驳落在她脸上,竟有些不可直视的明艳。 她身影形单影只,同身后绚丽而壮阔的暮色正形成鲜明的对比。斛律骁直视于她,不知怎的,蓦地想起母亲曾说过的“世上最牢固的维系是女人对男人的感情”。 裴满愿是在告诉他,为了先帝,她不可能向他妥协,这一次,他们还会是死敌。 至于说尊重、平等相待,上一世,他还不够尊重那个女人吗?费尽心思也要把身边的位置给她,竭尽所能给她最好的,知她喜欢经史,所以允她入宫中藏书阁修订典籍,甚至是嵇家那小子要拜在她门下学习《尚书》,明知他不怀好意他也应允了。 但她依旧对他冷冷淡淡,心思从不会为他停留一分。 他从来都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斛律骁心间烦躁透了。 他冷沉着脸色站起,转瞬却又换了笑:“多谢太后为臣解惑。” “不过臣今日来,还有一事想求陛下。” “我观太学门外的镌录《尚书》的正始石经多有损坏,适逢这次从南朝带回一部完整的《尚书》,想请工匠重新镌刻,以正视听。但这部《尚书》与我朝宫中所藏大不相同,尚需请人入宫对照修订,才能镌刻。” 这青骓马何时又关心起《尚书》来了? 太后眉间微凝,知他必有下文,沉吟不语。果不其然又听他道:“只是这比照修订的人选有些特殊,需要太后下诏。” 魏王挟天子以令群臣,有什么任命是不能经陛下而要她点头的?太后略略一想,已然明了:“是你从南朝带回的那个妇人?” “是。”他应得干脆利落,“她母亲出身北海郑氏,家学渊源,臣带回的这部《尚书》就出自她家藏,再不会比她更合适的人选。” 太后的心一时又归于疾乱,面上尚且平静柔和,试探性地问他道:“上回朕招待不周,还道是惹了魏王不快。把人交给我,魏王当真放心?” 北朝所藏的那部《尚书》在宫中藏书阁,卷帙浩繁,只可能让谢氏入宫修订。他竟能放心? 斛律骁却反问:“太后母仪昭于天下,臣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明晃晃的威胁。 太后心间泛起微微的恼意,面上却还挂着得体的微笑:“如此也好,石经若能修成,也是大功德一桩。等过了中秋,朕会诏她入宫,依汉时曹大家之旧例,入东观藏书阁。” …… 从宣光殿出来已是日头偏西,明月东升,时近中秋,便连月亮也是圆润可喜的模样。 宣光殿外、宫阙檐头的桂树在秋风中窸窣直响,碧油千片漏黄萼,泛着凛冽寒意的空气中有桂香扑鼻。 辇车已停在铺了莲花纹青砖的宫道上,斛律骁正欲上车,却见家中的一名侍卫匆匆忙忙地跑来,脸涨得通红,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禀道:“……大王,大事不好了,太夫人同女郎到您公府去了,二公子特叫奴来禀报您一声!” 他目中一惊,才踏上马凳的乌靴霎时停住,转身对侍从道:“速去备马。” 此刻,慕容氏的马车已然停在了魏王府前,怒气冲冲地,头上步摇乱晃,经由正门入府直往后院去。 “青骓呢?叫他带上那南朝贱妇,出来见我!” 前院府衙内,荑英同封述已结束了一日的公务,预备离开。迎面撞上直入衙署的慕容氏母女,荑英忙拦住她:“太夫人息怒,主上今日上朝还未归来,您且饮杯热茶,耐心等一等。” 慕容氏来得气势汹汹,任谁也瞧得出她是来寻谢窈麻烦的。荑英只想暂时将人稳住,又忙给仆役使眼色让他想办法往宫中递消息。 慕容氏今日一身华服,上衣青罗大袖襦,衣襟上绣着忍冬宝相,下裙红如石榴,织花饰金,艳丽无比。青丝则梳成高髻,上插九树花钗,随她微显急躁的步履珑璁乱晃。钗光鬓影,美艳夺目。 妆容亦精心修饰过了,眼尾胭脂淡扫如桃花,额心饰金箔,簪珥光采,衣裳鲜明,同十四岁的斛律岚走在一起,不似母女,倒似姊妹。 “哼。” 荑英跟随斛律骁多年,同这对母女彼此皆是相熟的。慕容氏冷冷一笑,倒也没有当场发作,“这么说,那臭小子今日是不在了?也好,你领我去见见那妇人吧。” “我倒要看看是何等绝色,让他不惜得做出不孝之事来,竟敢欺瞒他老娘!” 慕容氏面色不虞,斛律岚却是面露苦笑。昨日谢窈入宫赴宴,那些贵族妇人们回府后一说道,“魏王自南朝带回来的那个妇人甚美”便在洛阳城的高门大院里传开了,自也传到了母亲耳中。回想起那日兄长那日所言的“貌若无盐”、“举止粗俗”,自然觉得被骗,既委屈又生气,又怀着几分一较高低的斗志,自晨时便起来梳妆,精心妆饰了一番后带着她过来了。 她虽好奇那南朝妇人的样貌,然母亲却是个不好相与的,一向厌恶比她漂亮的女子。阿干前日又骗了她,今日,无论那妇人是妍是媸,母亲的怒火怕是都不易平息。 她这般不管不顾地闯进来,恰与封述打了个照面,知晓是魏王母亲,忙垂目施礼。慕容氏却被青年郎君冰玉似的样貌晃了眼睛,奇道:“封郎,你怎会在此处?” 旋即才反应过来,封鉴那老家伙远不如这一个年轻,轮廓虽相似,相貌却稍有不如。但见他生得清俊秀润,映空月色的清华湛湛,被儿子欺骗的怒气霎时抛去了大半,含笑问他:“小郎君叫什么名字?倒是颇为眼熟。” 封述尚不知家中叔父曾为了他已然求到慕容氏床榻上去了,碍于对方身份也只得如实答:“在下渤海封述,字静之,乃是魏王帐下一名书记。” 原来这就是封郎所说的那个侄子。 慕容氏颇觉可惜,霎时又忆起来时的目的,冷脸转向荑英道:“那妇人在哪儿?速速带我去见。” 荑英无法,只得同封述颔首致意,带着慕容氏母女往后院去了。 帘幕掀起又放下,隔绝丽人身影同封述的视线。他怔怔望着垂下的帘幕,心间不禁涌起淡淡的担忧来。 看来,谢娘子在王上府中的境地倒是很不好。 万望这位太夫人可莫要寻她的麻烦了。 正院之中,谢窈尚不知前署发生的事情,正坐于书案前,望着雪浪纸上栩栩如生的麒麟纹案发愁。 他要她给他做个荷包,可她一点儿也不想给他做这些东西,倒像他是她什么人似的,这太矫情。 红日西沉,天色渐暗,春芜掌了灯来,将案前的青瓷莲花灯点了。见她凝神望着图案,低声问她道:“女郎难道真要给那胡人做这劳什子荷包不成?” “慢慢拖着吧。” 她郁郁轻叹,拿过桌上的书将图案盖住了。青灯如豆,明黄流光照着她含愁的眉目,在冰瓷似的玉肌上留下半明半暗的光影。 灯下看美人,春芜一时看得痴了,这时门外却传来荑英的声音:“谢夫人。荑英求见。” 这话音中潜藏了几分无奈,谢窈不明所以地同春芜对视一眼,下一瞬,门外却响起侍女们齐齐的行礼声。全然陌生的女子声随门扉被推开的沉重吱呀一道传入室中:“求见什么,直接见了也就得了。” “历来只有新妇来见婆母,我还未曾听说,这世上竟有要婆母亲自来见新妇的道理。” 慕容氏冷笑着,径直推门而入,不过三两步便与水墨山水屏风后的谢窈对上了视线,霎时美目微震,竟踉跄后退了半步。 书案前端坐的妇人,眉色若雨中青山淡远,眸色若含烟秋水空濛,素颜澄澈,气若幽兰,清冷端雅地好似月中的青娥素女,仿佛尘世间的一切都不能令她心中荡起半点涟漪。 唯独一双杏眼在橘黄烛光下若流萤熠熠生辉,令她原就风露清愁的面容愈发添了一抹愁意,也显出几分少女的娇俏来。 先不论容貌,对方这幅目空一切的镇定自若便似高了她一截。慕容氏心中窝火,真是个狐媚子!矫情镇物! 怪不得迷得青骓五迷三道的,竟肯为了她欺骗他老娘! 斛律岚看热闹不嫌事大,悄悄与母亲耳语:“家家,这妇人比你好看呢。”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她啐女儿一口,她今日打扮得艳丽,对方却素雅至极,这就令她矮了一头了,好像她比不过她要靠脂粉取胜一样!心间大为不快。 既有外客来访,谢窈不得已起身接迎,于是那一段裹在淡蓝色曲裾里的窈窕身形也都显露在流光灯晕下,肩窄如削,腰纤如束,实是个挑不出一丝瑕疵的美人。 她不曾妆饰,满头柔顺青丝只简单在脑后挽了个髻,钗环俱无。雪颊蛾眉皆未沾染脂粉,素雅至极的打扮,水韵清华,端艳无匹。 慕容氏越看心间越酸,冷眼将谢窈从头到尾打量过,红唇畔点了几分冷笑:“你就是青骓从南朝带回来的那个妇人?” 谢窈本不知“青骓”是谁,但听她话中意思,似是斛律骁的小名了,淡淡颔首应了:“是。” 荑英讪讪的,在旁替她介绍:“夫人,这是大王的母亲。” “夫人?”不待谢窈有何反应,慕容氏却嗤笑起来,“不是个别室么,也配称夫人?还住在夫主的正院里?” 一句话似点燃的炮仗似的,尖酸而刻薄。春芜跪伏在地,俏面气得通红。 谢窈神情却还宁和,淡然应她:“太夫人误会,因我是南朝守将的妻子,她们自然以夫人相称。倒非是因我是魏王的什么人。” “至于我为何会住在这里,也是大王抬爱,夫人说得不错,我不过是个外室,大王的正院,我原是没有资格住的。” 院子里,才自宫中匆忙赶回的斛律骁恰将母亲与她的对话完完整整听入耳中,心间霎时一窒,阵阵绞痛接踵而至。 失神不过一瞬,他迅速进入屋中,赶在母亲发作之前皱眉问道:“母亲怎么来了。” 慕容氏心里正窝火,见他回来,正好将满腔的怒意皆发作至他一人身上:“我怎么来了?我不来,你打算将这女人藏至何时?” “还说什么,貌若无盐,举止粗俗,好啊青骓,母亲养你二十多载,你如今也学会为了一个外人来骗母亲、来伤母亲的心了!母亲在你心目中,难道就是这样不通情理的人吗?难道你实言相告,母亲就会为难这妇人吗?你真是太让母亲失望了!” 慕容氏哭哭啼啼的,如落雨芙蓉,徐娘半老也风情万种,拳头若雨点砸在儿子胸膛上。斛律岚则趁机向兄长做了个鬼脸,叫他骗家家!若不说貌若无盐还好,这话一说,将家家的自信程度拉得满满的,满怀信心地过来,比输了可不得伤心么? 不过这新嫂嫂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冷了点,次兄还说长兄有意让自己跟着她学习文史,她会不会不喜欢自己呀? 她悄悄朝谢窈看去,恰与她目光相撞。触及女孩子天真烂漫又略带好奇的目光,谢窈微微颔首,若一支秀色芙蓉为风低昂,秀美娴静,斛律岚一张清秀脸儿便慢慢红了。 “儿前时之言,皆出自肺腑,何来骗母亲之说?” 斛律骁扶母亲在胡床上坐下,话音尚且柔和下来,一面又与谢窈丢眼色,命她去斟茶。 早有机警的侍女奉上新煮好的酪浆来,谢窈岿然不动,在春芜的再三眼神催促下才慢腾腾挪到茶案边,将酪浆注入玲珑青翠的青玉盏中,经他的手呈于慕容氏。 她献茶的动作优雅大方,一瞧便知是钟鸣鼎食的世家贵族教养出的女郎,忆及儿子前时“乡野村妇”之言,慕容氏愈发气恼,胸脯高耸,娇喘吁吁,儿子端着茶盏递过来时倒也接过饮了一口。然茶盏才一放下,又转瞬明了儿子的用意,满面怒色地看他:“青骓,你倒乖觉,主意都打到母亲身上了?” “哄骗我饮了这妇人献的茶,便想叫我认下她?这可没那么容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0章 第 30 章 新婚次日, 新妇给婆母献茶,这本是北地的风俗。慕容氏到底是做过两回新妇,转瞬便明了儿子的用意。 他眉宇倏皱, 再次给谢窈掷去个眼神示意她退下。谢窈缄默地退去寝间, 给这对母子以相处之机。 影影绰绰的帷纱帘幕后,美丽的贵妇人声音也似幽浮起来, 幽咽哭道:“你竟敢为了这个女人欺瞒于我!母亲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这就是那胡人的母亲?” 春芜好奇地望着帘外,“打扮成这样,还真是‘徐娘虽老犹尚多情’啊!” 这样的场景确实颇为难堪, 谢窈素面无澜,手里握了卷册子温默地进到寝间去了。外间, 慕容氏已哭哭啼啼地发泄了一通, 见儿子始终冷着张脸不言,丝毫没有服软哄自己的意思, 底气霎时就不足了。 却仍是气结,拿帕子按了按眼角赌气道:“我不管,有我无她,只要母亲尚有一口气,这辈子也别想我点头允她进府!既说只是个外室便叫她搬出去住,还住你的院子,这叫什么话!” 斛律骁拧眉,至此才终于有了反应:“人是我的, 母亲要她搬去何处?我早说过这一个还有些放不下,母亲要她搬出去, 受苦的不是她, 而是儿。” 慕容氏简直要被他气笑, 反问道:“没出息!你就这么放不下这汉女?母亲不是说了……” 她本想说自己已相中慕容笙为他侧室, 忆起昨日她口不择言辱及自己又恨恨改口:“天底下那么多漂亮的女子你怎么独独就相中了这一个?还是个南朝妇人?将她赶出去,母亲自然会挑几个好的送到你府上。难道你还信不过母亲眼光……” 斛律骁没应,语气幽沉:“母亲这是铁了心要插手儿子房里的事?” 慕容氏美目微震,涌至红唇边的言语又都咽了回去。是啊,这些年,儿子从没问过她房里事,她倒是起过为他聘妇的心,然七年前他父亲去世,四年前他祖母去世,他要学汉人守丧也就耽搁了。 她自是不会为那死鬼守丧的,面首情郎从未断过。这期间他却从没问过,她本乐得自在,如今被儿子泾渭分明地质问这么一句,才明了他是在这里等她。 他不过问她的,她也别想管他。 空气似有一瞬凝滞,斛律岚本乖巧坐于边上围观,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凑过去悄言劝母亲道:“家家,适可而止吧,您再这样下去倒像是比不过人家恼羞成怒了。” “再说长兄现在还对人新鲜着呢,你等他腻了再发落不成么。一定要为了个微不足道的外人闹得咱们家家宅不安么?” 这鬼灵精的,如何又懂得这么多了!她又没输,怎会是恼羞成怒! 慕容氏恨恨瞪女儿一眼,至此也才终于有了个台阶可下,起身踢了女儿儿子各一脚:“逆女!不孝子!”怒气冲冲走了。 “儿恭送母亲。” 慕容氏离去的背影活像只毛羽艳丽、斗志高昂又铩羽而归的凤凰,说是恭送,他靴子却动也未动一分。斛律岚冲母亲背影扮了个鬼脸,又回头悄悄对长兄道:“长兄我走啦,记得替我向阿嫂问好啊,我刚刚是故意那么说的。” 在侧围观了全部经过的荑英亦尴尬告退:“属下去送太夫人。” 室内一时重归沉寂。寝间内,春芜一直悉心听着屋外的争吵,见慕容氏铩羽而归不禁摇头。来时那样气势汹汹,她还道是个何等厉害的角色呢,本还寄希望于能让她和女郎搬出去住,竟被斛律骁三言两语打发了,实在大失所望。 再回身去看自家女郎,她已坐在妆台前就着烛火看一本《鲍明远集》,眉眼宁和,自始至终也似置身事外的局外人一般。 “女郎。”春芜唤她一声,“那胡人的母亲走了。” 谢窈微一颔首,表示知晓,视线仍落在书页上未动分毫。 外间,斛律骁已命侍女收拾了凌乱的杯盏,动身进来,见她背对着他安然在灯下夜读,手掌在她背心安抚地轻拍了拍:“委屈你了。” 心间却漫开淡淡的涩意,他其实清楚,她面上毫无反应,内心其实不知怎样渴望他能遂母命令她搬出去,他不在,她会自在得多。 但,母亲这样找上门来,斥骂她只是个外室,以她的骄傲自尊,只怕还是有些受伤。 “殿下误会。” 谢窈翻过一页书页,语气淡淡:“遭了令慈训斥的是大王又非妾,何来委屈之说。” 令慈。 斛律骁不悦皱了皱眉,瞧这判若鸿沟的称谓,这女人,眼下连表面功夫都不惜得与他做了,当真嚣张。 “名分,会有的。” 两人之间气氛滴水成冰的冷,夜间就寝后,斛律骁从背后拥住她,唇抵在她耳畔,万籁俱静中忽然道出这么一句。 他是在安抚她么? 帐外红烛渐烬,帐内沉香吐息,谢窈困顿欲眠,奈何被他铁一般的臂膀紧紧禁锢着,耳畔垂下的一缕乌发也被他绕在指间把玩,就寝不得。她倦倦阖目:“不牢殿下费心。” “妾的名字尚在吴江陆氏的族谱之上,妾尚是吴江陆氏的宗妇。”言下之意,她也不需要他的劳什子名分。 “你存心气孤不是?” 她同他置气的时候远比像个冰块千呼不一回时的冷淡可爱许多。听出她话中隐隐的嘲讽气息,斛律骁不怒反笑,将人调转过身攘进自己怀中,半真半假地调笑道:“陆衡之待你难道有孤好?孤不信,你还记着他,记着陆氏。” 他冷眼睨着谢窈神情,见她面上毫无反应,唇畔笑意便泯了下去,冷道:“你如今既到了孤的身边,过去同陆氏的婚姻自然作废。若还不肯死心,孤也可致信陆衍,令你二人和离。” 陆衍是梁朝太尉,亦是陆衡之的父亲。闻及“致信”二字,那雪颜冷淡的女子终于有所反应,樱唇微抿,轻声唤他:“殿下……” 她想问上月去信南朝的事。 彼时她给身在兖州的兄长同身在建康的父亲各去了一封信,如今已过了二十多天了,缘何还未有回讯。难道他骗了她么? “收起你那胡乱揣摩的心思。” 这点心思逃不过他眼睛,斛律骁手勾着她清亮莹润的下巴迫她看向自己,“你们汉人有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虽是蛮夷,入乡随俗,这个道理还是懂的。” “信我是去了,然路途遥远,想必你父兄的回信没那么快到。” 谢窈眼睫微微一颤,那双秋水妙目转瞬已被泪水灼伤,鼻间轻轻抽泣了声,涩声谢他:“妾谢谢大王。” 她很想家,很想很想。 她甚至有想过等有朝一日他玩腻了她可以放她回到建康去。山水迢迢不可触,然烽火连天的岁月里,能收到一封家书也是好的。 至于那信,她给兄长同父亲去的是两封不同的信,皆在信中提及了自己的遭遇和如今的处境。但长兄脾气火爆,又素来疼爱她,她怕他不顾淮南战局弹劾陆衡之,便在信中将自己被掳北上的过错全推给了斛律骁,处处替丈夫回寰。只有在给父亲的信中才原原本本地述说了事情的本末。 父亲身为尚书令,一向顾全大局,定会忍气吞声、继续和太尉做一对和和气气的亲家。 这就是她的憋屈之处了。南梁风雨飘摇,太尉不能倒,寿春已成孤城,陆衡之也不能。 自得到她以来,这似乎还是第一次听她真心实意地谢自己。斛律骁心间蓦地温软下来,手指轻捻上她洁白如玉的耳垂,在那细微的耳洞处轻轻搓揉着,声如月光梦幻: “你乖一些,安心跟着本王。日后,我会想办法替你和你父兄传信的。” 谢窈眸间微微一滞,一滴泪沿面颊悄无声息地落下,落于他胸口。 斛律骁轻嗅一口她颈间的冷梅幽香,手把纤腰,薄唇凑过去,沿秀挺的鼻峰落在那樱花柔软的红唇之上。青色衣裙如莲衣笋壳被剥落,如他所料的,她并未拒绝。 南梁,南兖州境内,盱眙。 夜色已深,刺史府内灯火尚明,寝房之中,刺史谢临放下一卷《太公兵法》,正欲灭烛就寝时,房门外却传来亲卫颤颤巍巍的通禀:“使君,您的信。” “信?” 谢临提起灯盖的手一滞,只当是朝廷又来了什么要紧文书,“拿进来呈于我。” 他治军严厉,动辄打骂,是而属下皆有些畏惧他,战战兢兢地进来呈予他看。那信外面却套了个牛皮做的信封,一字也无,他不耐烦地拆了,里面却又有一个麻黄纸制的信封,上书四个大字:父亲亲启。 字迹娟秀清丽,乃是卫夫人小楷,落款却是小妹的名字。 这字迹也确乎是小妹的字迹,谢临心中一震,倏地蔓延开不好的预感,忙将信封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灯下,俊朗的面庞时青时红。 “陆氏欺人太甚!” 待目光扫至书信末尾,他赫然一拳重重砸在案上,字字皆是切齿痛恨。下一瞬,猛地攥住亲兵衣领将人扯至眼前,暴怒喝道:“这信从哪来的?哪来的?” 他远在盱眙,前些日忙着增援广陵,对淮南的事不甚了解,但也听闻了齐军掳了小妹北上的事。 起初他不愿相信,只焦灼向父亲去了信询问。父亲却来信安抚他说是流言,小妹已然返了京,如今见到这封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陆衡之那个畜生,竟然将阿窈送给胡人,而父亲竟也骗他! 他目眦欲裂,额上青筋似要炸开,暴怒的神情几欲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那名亲卫吓得魂不附体,近乎是哭着答:“……回使君,这信是方才被人用羽箭射到城墙上的,夜色已深,我们不敢开城门,是而也没抓到送信之人……” 没抓到么?难道有诈? 谢临心间的怒气稍稍褪去些许,静下心来思考这其中的不合常理之处,既是写给父亲的信,为何会送到他这里? 但这的确是小妹的字迹,信中更附上了她十五岁及笄时他送她的一只红玛瑙手镯作为凭信,错不了。 谢临心间已隐隐有了几分相信,长叹数声,涕泗横流,吩咐亲兵道:“磨墨吧,我要上书。” 他要返京,找父亲问个明白。 至若陆衡之,他的阿窈十五岁就嫁给了他,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去寿春探望他,他却如此辜负她。负心薄幸至此,他定要让他付出代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1章 第 31 章 南梁, 建康。 暮色昏昏,几点归鸿划过半面云蒸霞蔚的彩锦似的天,没入彩云不见。一辆简朴的青帷马车停在乌衣巷谢氏族居的房宅门口, 下来个年逾不惑的中年男子。 他长身美髯, 身着朱色朝服,冠簪貂蝉, 执笏板,持廛尾,容貌轩昂, 风姿隽爽,飘飘然颇有神仙之概。 只面上略带愁容, 清亮眸子里沉淀着深重的愁思, 正是梁朝尚书令、陈郡谢氏家主谢简,此时, 才刚刚自台城散朝归来。 其时已是日暮,乌衣巷口行人寥寥,夕阳落寞,一名管事匆匆上前:“郎主,有客人求见。” 谢简的心思仍落在今日朝堂中几位御史对女婿的攻讦之上,这会儿正困顿着,摆摆手示意不见。一向知趣的管事却罕见地露了几分犹豫之色,期期艾艾地:“可, 那人说他是替女郎来送信的,仆不敢怠慢, 把人领在门房里等候着……” 谢简身如过电, 心下剧烈一震:“此话可当真?” 这些日子有关寿春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 朝中人人皆知他的女婿将妻子送给了齐军将领以换得对方退兵, 陆衡之的上书半月前亦传回了京中,对所有事情供认不讳。当夜,陆衍便携妻来了谢府登门谢罪。 他虽伤怀担忧,然女儿流落北方已成定局,碍于局势,亦不得不原谅这位曾经的挚友。然,今日朝堂之上却有御史上书弹劾陆氏与齐国暗中往来,先送妻子过淮河,随后便将携城北投。他不计前嫌竭力为陆氏辩解,反被天子一句“令爱已是出嫁女,即便此事为真,朕也不会牵连到爱卿身上”给堵了回去,只得避嫌不言。 如今,却有人自称为女儿送信,自然又惊又喜。 管事恭恭敬敬地将一封套了牛皮封的信笺交予他:“对方说信已带到,您大可看了后再决定要不要见他。” 谢简接过信,边拆边往里疾步如飞,见牛皮制的信封里附送了串红玛瑙手镯,正是女儿及笄时长子送她的那对镯子的其中之一,心间霎时一酸,眼中滚出浑浊的泪来。 “带他来见我。” 谢简在会客的花厅里接见了对方,管事领着那身着玄衣、客商打扮的男子进入花厅之时,他已将信细细看了数回,清亮慧黠的眼中微有疑惑。 字迹与玛瑙串都是真的,然依信中的口吻则明显是写给她兄长的,又怎会到了建康。 “你是何人,缘何会有我女儿的信。”谢简拣了杯清茶饮了,问得慢条斯理。 玄衣男子神情自若:“在下是魏王府中的一名小吏,奉命来为夫人传信。” “既说是我女儿的信,可这信上写的收信人却是我儿,这又是怎么回事?” “令公有所不知,当日夫人交给我等两封信,一封寄往盱眙令郎治所,一封则交予我由我带来建康由您过目。我等不敢拆封,想是拿错了也未可知。” 信封上火封钤印完整,丝毫没有拆封的痕迹,这理由尚算说得过去,谢简心里已信了七八分。忆起信中女儿写给儿子的文辞,不禁悲从心来。 他可怜又懂事的阿窈,遭此大变,竟还在为衡之遮掩,劝她兄长万望以国事为重,字字句句,都是为着朝局考虑。 “令公放心,夫人在洛阳一切安好。我们大王很是敬爱夫人。” 见他伤怀,玄衣男子安慰道,“只是夫人思念令公与令郎,日夜望南啼哭。南北殊途,在下来一趟不容易,令公若有回信给夫人,便可交予我带回洛阳。” 顿一顿,又笑道:“自然,若是令公信不过在下身份,大可将在下执送官府。” 谢简却长叹一声,摇头捋须叹道:“不必了。” “她既已委身胡人,我便当没有这个女儿,让她好生待在洛阳吧。你替我,将这个带回给她。” 他取下腰间一块以温润羊脂雕就的玉玦,交由管事转递于他。玦者,绝也。玄衣男子笑容微僵,这老东西是要与夫人断绝关系呢。 心下便没再抱什么希望,依来时主上的吩咐求道:“在下定会将此玉带到。只是,令公,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可否领在下前往夫人出阁前的居处一观?” “主上命令,让我等将夫人在建康时的住所绘在图上带回去,依图画布置夫人居处,也好慰藉夫人的思乡之情。” 谢简一愣,那胡人倒是有心,颓然摆摆手:“管事,你带他去吧。” 他仍是有些信不过来人身份,若是政敌假扮,他交予对方的任何文字都可能成为对方攻讦他通敌的证据。是故才会给他玉玦,一则可表明自己与女儿划清界限的决心,二来,若真是女儿派来的人,这玉玦是她母亲的遗物,他将玉玦给她,她一定懂得他的用意。 乱世之中,人若浮萍,何况是她一个弱女子。她已被夫婿牺牲了一次,他不能再牺牲她第二次了。 他一辈子公忠体国,这是唯一一次为自己的女儿打算。作为父亲,他只望她能好好的,与故国划清界限,安心在北方生活。家国大事,不该是她来承担。 光阴似箭,中秋转眼即至,裴太后正式下达了诏令,命谢窈仿照汉时班昭修《汉书》的旧例,入东观藏书阁比照修订《尚书》。并特意从太学之中挑选了五位传授《尚书》的博士协助她,时间则定在中秋节的三日之后。 宫中大宴,这夜斛律骁时近子夜才回了府,手里捏着那道费尽心思求来的诏令脚步略有些虚浮。屋中,谢窈正在窗前仰看明月,卧于矮榻之上,懒懒躺着,正如一枝偃卧斜开的梅花,雪魄霜姿,清冷姝丽。 竹帘高高悬起,窗扉大开,皎皎明月流泻入窗,照在她白皙洁净的脸上,清波漾漾空明一片,似月非月,却是水光。 案头卷帙一空,此刻端端正正摆了架古琴,正是她从南朝带来的那架刻了彩凤的桐木琴。榻前,春芜正取了一件织金孔雀羽的衣裘,扶她起来:“女郎,早些歇了吧,当心着凉。” 他酒意为之一醒,抬眼望了眼窗外天空中如嵌在墨色天空里的浩大一轮明月,再一瞧案上端正摆放的琴,心底倏尔漫开一阵不悦来。 这琴是陆衡之给她的,她搬出琴来还能是在想谁?当真是阴魂不散。 他迈步走进,面上挂着荒寒的笑:“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窈窈看着月亮做什么,难不成,是在思念远在寿春的你的陆郎么?” 这一声冷不丁地,如夜风涌进,令春芜尚吓了一跳。谢窈面无表情,连头也未回一刻,素手拢了拢裘衣慢腾腾起身挪去寝间。 又是这般不言不语,视他为无物。 斛律骁心间窝火,继续跟进去:“你看这是什么。” “修《尚书》的懿旨,孤给你求来了,这一回,谢娘子打算怎么谢孤?” 他面上带笑,语气却如寒冰。谢窈到底敷衍地看了一眼,这一瞧,当即却有些愣住。 是召她入藏书阁修《尚书》的旨意。 当日荑英便是借修《尚书》为名央她入洛,后来她也隐隐猜到是他的主意,却只当他诓骗她,加上这些日子以来他从未提过一句,愈发不信了。她没有想到,他竟真的给她求来了旨意。 小妇人黑白分明的水目中不及掩饰的愣怔恰到好处地取悦了他,斛律骁捏着那卷朱红锦缎的懿旨在她额上轻敲了敲,丢下句“孤去沐浴,衣裙脱掉等孤”便掷了旨意去到浴间。 真是粗鄙! 春芜在侧听见,羞愤难当,谢窈面上亦后知后觉地漫开一层浅浅的红雾,眼睫轻扇了扇,她俯身拾起那封犹带着他体温的绸缎,慢慢拥入怀中,似是怀抱着她的生命,也似怀抱着世上最为脆弱的珍贵宝物。 “还有件礼物孤要送你,等过些日子,信使从建康回来了再告诉窈窈好么?” 夜间就寝,他难得的温柔轻缓,话音随动作轻柔而徐徐地送进。 谢窈光洁如月的额上皆漫开了一层细密的薄汗,素手掩在唇边,贝齿轻咬着手背上那一圈细腻皮肉,留下浅浅的齿印来。渐渐陷于失神的杏眸中泪光若水雾横江,在灯下熠熠生辉。 “别那么无趣。”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昏昏沉沉中琴音似的清沉悦耳,他将她手拨开,于是如愿以偿地闻见那一声声娇媚的燕语莺声。她羞得脸红如赤血,闭眼埋头向他颈间,再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换个地方好么?” 腰肢遭他揽过,蓦地腾空,一阵天旋地转,已被抱去了放置古琴的书案前,叠股而坐。他道:“你们汉人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孤为窈窈做了那么多,窈窈也让孤畅快一回吧。” 长发如瀑,若月光坠了他满怀,他凑过去轻轻啜弄那柔如绵温如玉的耳珠,再温柔不过的力道。底下却是堵得严丝合缝。那精致的玉偶人这才终于有了反应,娇·颤颤地啼出声来,“不,别在这儿……” 身前即是那架刻了凤凰同《琴歌》的汉时古琴,如此高雅的乐器,她却在琴前做这种事……当真羞愤如死。心里也绞,下面也绞着,斛律骁额上青筋皆似要炸开,一时便没控制住力道,霎时便听得她泣声已不连贯,断续压抑又忽高忽低的,听在他耳中倒比九霄仙音还要悦耳。 他沉沉呼吸几声,攥着她指向琴弦探去:“弹首《凤求凰》给我。什么时候弹完,什么时候就放窈窈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2章 第 32 章 窗外桂华流瓦, 清香馥郁,月光如娟娟晴雪漏进窗来,被菱花格的窗割裂为明光片片覆在她与月色争辉的皓体上, 冰肌莹艳, 雪腻酥香。 谢窈被他掌着腰动弹不得,背心正贴在他炽烫如烧的颈下, 密不可分。玉山高处,小缀珊瑚,只随他动作在微寒的空气中荡起柔软似水波的弧度来, 抛上又落下。 因了底下狂蜂浪蝶般的孟浪,她柔指只能堪堪搭在琴面上, 已被薄汗浸透, 尚自发着颤。一张檀口亦咬得发白,浓密如春草的眼睫下泪珠如雪珠细碎, 与他较劲似的不肯泄出半丝声响。 斛律骁凤眼间涌动着几分报复的快意,凭她平日里待他如何的冷淡,眼下不还是只能在他怀中任他摆布? 天下就没有他斛律骁驯服不了的烈马,自然也包括,这怀中的女人。总有一日,他要她再离不得他这个人,对他百依百顺。 指腹揉上她樱口,他轻笑问:“别咬那么紧, 窈窈,不疼的么。” 语带双关, 长指抵开两痕紧咬的贝齿让她咬在自己指节上, 下颌抵在她肩, 额头有汗, 如雨点落在她纤细秀美的锁骨上,再沿肌理汇入玉山幽深处。 她仍是不肯弹,咬着他指承受了那一波波海潮温柔的涨落,终如被风吹下枝头的一朵玉兰,颓然软倒于他怀中,神魂皆如雷电蔓蹿而过。 她檀口微微张着,双眸失神,兰香吁吁地换气。斛律骁嗤笑一声:“还是这么没用。” 嗓音却是很愉悦的,天底下没有男人不喜欢怀中女人情不自禁下的反应。他长指自她口中脱离,牵动一缕银色的丝,落在她颈下如闪烁着莹润珠光的香肌上。轻攥她微微发颤的指,再度向琴弦索去:“弹吧。弹完好睡觉。” 男人在这事上总是蛮横不讲理的。谢窈一心只想早点结束,强忍着不适与脑中的昏沉,纤指落花经雨般颤微微打在琴弦上。 琴音如断了线的水珠逸出,暗风吹雨一般,原本连绵不断的曲调被吹成断断续续的音节,间断不成曲。谢窈闷哼一声,眉目含恨地回头嗔他:“你别动呀……” 檀口却被他锁住,他含了含她耳珠,又去亲她为香汗打湿的鼻尖,闲闲说道:“你弹你的,我动我的,有什么相干。” 落花软柔的触感落在颈畔耳侧,远甚于下头的疾风骤雨,谢窈身子软得吃不下,只能随他摆弄,神思昏怠。他温柔道:“窈窈最好放乖一些,不然,下次可不是用这里吃。” 谢窈眼前早被泪水湿透,辨不清宫商角徵羽,闻见这一句,脸上艳如桃花。指尖亦僵在琴弦上,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会弹么?” 他温和一笑,仿佛世上最温文尔雅的郎君,右手捉过她柔荑:“那孤来教窈窈吧。” 他一手扶着她腰,一手攥着她手,带动她指,触弄冰弦,霎时间,丝丝缕缕的琴音行云流水般在二人指下泻出,清音绵绵,正是那首自汉时传下来的古琴曲《凤求凰》。 谢窈理智皆被淹没,早已无心欣赏。他却不肯放过她,琴音袅袅,清沉歌声亦随之逸出: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兮,永为妃! 交情通意兮,心和谐,无感我思兮,使余悲!”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琴音幽怨,歌声沉哑,待三首诗唱罢,那曲绸缪悱恻的《凤求凰》已弹至最末,只听一声清音,琴弦铮地断裂,他猛地一扫案上狼藉将她放了上去,热浪躯体紧随覆下,如覆柔火。谢窈额汗涔涔,身子软成花泥,神识被尽数吞灭之前,看见的是男人眼间幽深如晦的情意。 那架珍贵的古琴“砰”地翻落在地,于鸳鸯的交颈呢喃中发出几声沉闷的巨响,似敲在她心上。谢窈有些愣住了,只觉心中那根隐秘的弦亦如琴弦断裂。待眼眶雾气蔓延而上,便陷入了沉沉的海浪里,什么也瞧不见了。 窗外月挂中天,已然匿在了浓黑墨云之后,夜风轻涌,吹得屋前翠竹一阵婆娑,拂乱窗上一对玉人的剪影。叶间夜露涓涓如疾雨,散入夜阑风静縠纹平的池塘,琴弦余音般荡开了圈圈涟漪。 桂香袭人,花影幢幢。前院公府的值房之中,灯火犹亮,封述拥着一袭狐裘,正在灯火下看一卷《北魏律》。 今夜是封述值夜,歇在值房中,以备主上的不时之需。他本看得入神,渐渐的,却闻见一缕幽沉琴音游丝软絮般在万籁俱寂里随夜风涌动,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又像是三月陌上软得没有腰肢的柳在眼前飘啊飘,令他始终平静的心绪乱如灯盘中熠熠跳动的烛苗,再难平息。 他发上犹簪着当日两朝边境上佳人所赠的桂枝,桂花凋尽,余下的树枝便被他削成了簪子,聊以束发。因了这琴音,心间不知怎地滚过那古老的清辞华章来: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汝之为美,美人之贻。 倏尔很突然地想到,会是她在抚琴么? 而他又为什么,还留着她随手所赠的的桂枝呢。 一点青灯如豆,映着青年郎君冰瓷般清隽俊美的脸。封述眼睫轻垂,一时间,只觉眼前书页上那些枯燥晦涩的律法条文皆变作了那日惊鸿一瞥间得见的半抹残影,心绪再难收拢。 他沉沉叹息一声,心乱如麻。 次日,谢窈睡至晌午才醒。 昨日夜间的那些事仍如残影般在眼前晃荡游离,忆起昨夜种种,她脸上阵阵发烫,只觉自己不检点极了。那胡人如此荒唐,而她昏头昏脑的,竟也顺从了他。侍女们来服侍更衣时又觉她们都在笑话自己,脸上热辣辣的,半晌也抬不起头来。 春芜亦是尴尬地说不出话,佯作不知地替她穿好衣裳,又把斛律骁临走时的嘱咐禀来:“魏王吩咐,让女郎今日去城西大市裁衣裳呢,时辰不早了,女郎还是起了吧?” 原本也可将布庄的绣娘召至府中来为她量体裁衣,但斛律骁意在让她多见见洛京风光,特意有此吩咐。谢窈点点头,慢腾腾起了,略用了些薄粥果腹,待出门时,车帘却遭人自车外揭开,进来个玉山俊朗的影子:“孤今日正好无事,大市繁华,一起去瞧瞧吧。” 他嗓音淡淡的,似与她解释。 谢窈未应,一张脸始终冷漠地望着窗外。她素来冷淡,何况又因了昨夜的那些事恼了他。斛律骁看得心中好笑,当真冷笑出声:“面薄什么,昨夜不是很畅快的么?抱着孤不肯撒手?” “用完孤就扔,谢窈,你把孤当什么了?” 马车起行,开始在里坊间缓行穿梭。谢窈素面微微一红,虽然不是很懂他“用完就扔”究竟是何意,但被他这样连名带姓地无礼地称呼还是有些脸热,心间愈发着恼,连他那刻意颠倒黑白的话语也都一并忽略了,只是不理。 又是这样,视他为无物。 这女人当真恃宠生骄得紧。 斛律骁心间无名火烧,额际青筋微微跳动着,索性掰过她下巴迫使她转过脸来,寒意深深地威胁:“认错,信不信孤在这马车里弄你!” 此时已至闹市,车窗外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谢窈心头一颤,惶遽地侧了眸难以置信地瞧他,眼神若惊弓之雁的惶惶难安。他有些不忍,又觉自己这般太憋闷了些,气窒半晌,放出一句狠话来:“你若再敢这般对孤爱答不理、视孤为无物,小心我……” 马车这时却剧烈地摇晃起来,谢窈身子一歪,恰跌进他怀中,斛律骁亦是不稳,抱着她朝车壁跌去。车外,驾车的十七怒气冲冲地喝道:“长没长眼睛啊!敢在御道飞马,你有几个胆子?!知道这马车中坐的谁吗?” 原是马车在闹市巷口处险些与一飞驰的马匹相撞,十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制服住受惊的马匹,却也连累了车中的主人。车窗外传来一连串的失悔道歉声,斛律骁皱眉,扶谢窈坐稳,一把掀开车帘启身出去。 这一眼却骤地愣住,马背上的少年,剑眉星目,白马金羁,意态风流,正是谯国嵇氏的小公子——嵇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3章 第 33 章 嵇邵着了一身朱色锦袍, 旭日融融下衣袍上华光流转,水一样在绣了白泽纹的锦缎上流动,朱色的袍子却如火烈烈, 剑眉下,一双清亮眸子黑沉若曜石。 他背上还背着画弓箭篓, 腰间佩剑, 身跨一匹彩缕鸣呵的宝马, 似才从城外打猎归来。惊马嘶鸣, 仰起蹄子来身形似要将天光遮住。却被少年牢牢制服住, “抱歉,某骑术不精,惊扰阁下了!” 他略带歉意地说道,制服惊马, 再度与掀帘出来的长身玉立的男子致歉。下一瞬,看清斛律骁形容,懊悔与歉意便慢慢僵在了脸上。 斛律骁率先回过神来, 眉峰如山棱而蹙:“是你。” 原来是这乱臣贼子。 嵇邵心中不屑,面上也没多恭敬, 只抱了抱拳敷衍地请罪:“在下莽撞,不知是魏王驾临,冲撞了尊驾,还请恕罪。” 语罢, 便欲拉别马头,分道离开。 斛律骁眉棱皱得更深,倒也没说什么。他同谯国嵇氏原本有些过节。嵇家是著名的经学世家, 历来忠君爱国。六年前先帝驾崩, 承继未定, 时任丞相的宗室王高振乱政,他与太后密定大计,迎立今上为天子,将高振骗入明光殿伏杀,却被叛徒走漏了风声,高振起兵叛乱,虽被他迅速平定,但仍累及不少大臣,这其中就包括替太后和天子挡刀而死的嵇邵之父嵇禧。 嵇家把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看得比命还重,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小崽子便不大看得惯他的行事作风。而这次太后下诏命五名经学博士入宫辅助修尚书,又偏偏叫上了嵇邵的叔父嵇隽。 他知嵇邵不怀好意,日后会以修经为名拜入谢窈门下,却没想到,原来他们这么早就遇上了。 跟随而至的一众奴仆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为首的一名老者哆哆嗦嗦地跌下马,扑至车前一连串地作揖求饶:“魏王殿下,这马性子烈,我们小郎君驾驭不住,不是有意的,还请您恕罪啊。” 一时间嵇家的侍从都涌至车前来请罪求饶,吸引了不少的目光。嵇邵本已驾马走出几步,闻言皱眉调转马头来: “秦伯,我已经道过歉了,你跪他做什么。” 又转目看向斛律骁,温温笑道:“魏王大人有大量,素来待人亲厚,怎会同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计较呢?” 他白马正停在马车旁边,离车窗相距不过三尺,视线随意一晃,不经意划过车窗中漏出的美人容颜,似遭月光晃了眼,不由朝车窗看去。 车中,谢窈感知车窗外少年人投来的目光,亦展目看他,二人目光撞上,那如观音清媚秀雅的花颜就此跃入眼中,嵇邵心间剧烈一颤,竟似有电流恍然间蹿遍了四肢百骸,身形一晃,险些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他慌忙抓紧马鞍,非礼勿视,红了耳朵仓促低下头。谢窈淡淡瞥他一眼,伸手关窗,隔绝他的视线。 斛律骁背对着他而面向着一众仆役,自是不知身后变故,但听他语气亦是心间幽幽火起。 他本就不喜欢嵇家,碍于对方亡父的清名动不得手罢了,何况那黄口孺子后来还想撬他墙角?冷着脸向那老仆吩咐:“看好你家主人。”命十七驾车前行。 围观的百姓于是散开,二人分道扬鞭,十七驾了车继续往西而去。嵇邵却迟迟没有动作,跨坐于马背之上,如珠玉清亮乌沉的眼沉沉望着远去马车的画壁朱轮,一颗心既冷且热。 “魏王轿中那女人是谁?” 他问跟上来的奴仆。神思却还有些恍惚,方才见过的观音样貌幻影般滞留眼前,耳后皆已红透了。 奴仆见了他这幅恍惚似痴的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笑笑:“小郎君还不知道么,听闻魏王从南朝掳了个妇人回来,都传是洛神再世,魏王身边可从来没留过女人呢,想必就是这妇人了。” “听闻,太后下诏诏咱们博士郎入宫辅助这妇人修书,大概也就是这位了……” 是那青骓马的女人? 嵇邵略略拧眉,他不甚关心京中流言,但也偶然听母亲提过一嘴,说魏王从淮南战场掳了个别室,宠得跟眼珠子似的,竟向太后请旨让她入宫修书。 自古从无女子修订经典的前例,就连后汉时的班昭也不过是续写兄长留下的《汉书》罢了,他本还不屑魏王的此般作为,此刻,却有些动摇了。 他眉目怏怏,半晌轻叹一声:“走吧。” 路遇嵇邵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待车马缓缓驶进洛阳大市的布庄,叫来绣娘为她丈量尺寸时,斛律骁已全然将此事抛至脑后了。 反正,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那心怀叵测的臭小子接近她了,他就没见过比嵇邵还不要脸的人,分明是男子,却也学得后宅中那些女子的矫揉造作的手段,装可怜博同情,当真令人作呕。 偏偏这蠢女人却还肯信。上一世,他可在他身上吃了太多亏。 “大王替我做衣裳做什么。” 待绣娘下去后,谢窈轻问出声。斛律骁回过神来,视线从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落在她身上,还滞留着些许不悦:“冬天快要到了,你可带了御寒的冬衣?再说孤给自己的女人做衣裳还要理由么?” 谢窈两痕春山似的细眉为他那句“自己的女人”微微蹙了蹙,入洛半月,她仍是有些不习惯做人笼中鸟,衣食资仰于人。于是道:“我不喜欢你们北人的衣服。” 斛律骁瞥了眼案上铺开的、用于展示的成衣,那衣裙上襦夹领小袖,下裙绯碧相间,在裙尾上镶了一圈雪白兔毛用以作饰,腰间则着金环,系镂带,更衬得腰身盈盈不堪一握。并非南朝时兴的褒衣博带的风格,乃是建元改制后,胡服融入中原,典型的胡汉融合的产物。 “这衣服很衬你,为何不喜欢。” 谢窈一时有些脸热,把衣裙制作窄袖夹领,这与胡人有什么区别。莫非日后也还要学这些不受教化的蛮夷披发左衽不成。 她樱唇微翕,声音细如淅沥雨声:“妾是汉女,此乃胡服。这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 斛律骁微笑,“夫人如今,不是在给我这胡人做妇吗?” 她算他的什么妇人。谢窈只觉他又在故意引逗自己,面上如覆冰霜:“可妾是汉人,衣裳乃先祖所赐,不敢数典忘祖。” 斛律骁冷淡睨她一眼,不过让她制几件北人样式的衣裙,跟要了她的命似的,这矫情劲儿倒和上一世如出一辙。 他不愿再将就她,便很温柔地凝视她双眸淡淡一笑:“那你不穿也可以,孤没意见,省得夜里还要脱。” 一句话说得在侧立着的侍女都红了脸,谢窈脸上亦漫开一点绯色薄雾,别过视线,愈发不言语了。 还是这般无趣,听不得一点调笑话。 心间轻嗤,面上正了色,他道:“你那些衣裳全是复杂繁琐的样式,像曲裾杂裾那些,穿着还怎么骑马?自然只能委屈谢夫人穿我们胡人的衣服了。” 骑马? 谢窈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冷道:“妾不会骑马。” “不会就学,身为孤的女人,你必须学。” 斛律骁温声细语道:“再说了,你不学骑马,日后床榻上哪有力气骑孤?难道又像在汝南的那次?半途而废?” 她的身子太弱了,必须得强筋健骨,这一次,他绝不能再纵着她。 谢窈雪白素净的一张脸霎时艳如夏花吐艳喷朱,怔愕万分,他怎能当着众人之面说这些?! 闻及“汝南”的字样,她背后又腾起一股冷寒,缓缓地,垂了渐冷的眉眼去。 她知道,他是在提醒她,他早知了当日她的行事。 斛律骁便当她同意,温柔笑着:“嗯,这才乖。” 斛律骁遂向布庄定制了数套胡服骑装,冬衣也备下了,谢窈像个木偶一般任绣娘量来量去,选布料定纹饰,忙至黄昏才回府。 第三日便是太后传召她入宫修史的日子,这日,谢窈先随斛律骁入宣光殿拜见太后,随后便前往东观藏书阁。待二人走后,裴太后在廊下喂鸟,一抹倩影自身后重重殿壁间曼步走出,语声幽怨:“这青骓马倒真是看重这妇人,竟然亲自送她入宫。” 见皇后过来,四周随侍的宫人都知趣地行了礼退下。裴太后头也不回,手把粳米,任金丝笼中的画眉探出红菱菱一张小嘴儿在她手心间啄食:“你又想做什么,上次吃的亏还不够么?” 郑媱古怪一笑:“上次的事的确是妾思虑不周,这回可未必了。这妇人每日皆要入宫,日日皆有机会,咱们不利用起来真是可惜了。太后陛下,难道忘了之前同妾的商议么?” 之前斛律骁还未回京,她们便商议要想办法利用这妇人将他骗进宫来伏杀,上次赏花宴的事,只是想瞧瞧他对那妇人有几分看重罢了,最好再挑得济南王同他两虎相斗,虽然功亏一篑,倒也令她看清那南朝妇人在那青骓马的心里倒也有些地位。 如今他为那妇人求得入宫修史的任命,那妇人就得日日入宫,她们想要做什么,可真是易如反掌了。 太后沉吟半晌:“斛律青骓现在还不能死。” “至少现在动手,长浟就不会答应。” 天子是他一手所立,对他既有畏惧又有孺慕之情,人又天真,尽管有忠心齐室的大臣屡次暗中劝谏他提醒他魏王早有不臣之心,天子却一味不信。 铲除有功之臣本就容易招至天下非议,何况国家名义上的主人并不赞同,师出无名。有了天子与禁军的支持,事情才会容易得多。 “这个不劳太后费心,长浟那边,妾去就可以了。 ” “太后甚至什么都不用做,您只要不插手,就谢天谢地了。” 郑媱凤眼中清光漾漾,笑得意味深长。 长浟虽年幼,到底也是个男人,这世上没有比杀父夺妻之仇更大的耻辱了。她不信,在发生了臣占君妻这样的奇耻大辱后,他还能毫无芥蒂地与斛律骁做君臣。 太后心间迟疑,沉吟不语。郑媱见好就收,盈盈一福告退:“自然,此事还须商议,妾还有事,先告退了。” 自宣光殿出来,郑媱并未急着回自己的显阳殿,而是去了经由东观出宫城的必经之路凉风亭好整以暇地等着。 虽是秋日,她衣着却清凉好似夏日,胸前衣领大开,裲裆极低,露出一大片莹润肌肤同半痕雪胸来。见得那抹硕健身影自爬满藤萝的假山后出来,身姿袅袅地站起,秋波幽怨,红唇魅惑:“魏王殿下,可真叫妾好等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4章 第 34 章 从假山后出来的正是斛律骁, 见是她,眉头习惯性地拧起,不耐之色显露无疑。 他对这女人颇有阴影, 上一次被她拦下,还是在元旦之日、太极殿里, 天子大飨群臣的宴会上, 他因饮酒过多, 想出去透透风。却在偏殿的廊柱后被这女人拦下, 对着他就开始脱衣服…… 当真是个不知廉耻的贱妇! “皇后在打听孤的行踪?” 碍于对方身份, 他脚步稍稍滞住,视线毫无感情地落在她发上。跟在后头的十七却被她大胆的衣着刺激得双耳通红,猴子般一跳蹿出三丈远,人在假山上贴着, 尴尬望天。 主仆二人的反应无疑刺激了郑媱,她生得胸大腰细,肤白雪嫩, 历来为自己这一身皮囊自傲,这两人却茅坑里的石头似的, 不解风情,心下霎时就有些不悦。 面上却笑吟吟地,秋波若烟递过去:“是又如何?妾有几句话想和大王说,不知大王可否赏这个脸呢。” 女人生得花容月貌, 轻裙如烟,衬出盈盈窈窕的身段来,雪胸高耸, 腰细如柳, 实在赏心悦目。斛律骁却全然无心欣赏, 冷着脸道:“若孤说,不想赏这个脸呢?” “魏王好大的面子。”郑媱语气幽幽,一副西子捧心的愁态,莲步牵裙朝他走得近了些,“魏王一定要这般,伤妾的心么?” 这地界半个宫人也无,斛律骁知晓她打的什么主意,看也未看一眼脚步生风地要走。却再度被她伸臂拦下:“魏王……” 唤得百媚千娇,如莺啼语。 他脚步急,险些便要与她撞上,不得已后退半步,皱眉厌恶道:“皇后,自重。” 郑媱娇喘吁吁,一双慧黠眸子里尽是迷离的情意。手在他腰间所系的金缕兽头鞶上悠悠一拉,对上男人猝然发冷的眼神,又咯咯笑了:“魏王好凶啊。” “妾只是瞧这兽头鞶绣的精致,想多看看罢了。” “是谢夫人的针指么?妾倒是很羡慕她,得伴您这样伟岸的丈夫,不像妾,日日独守空闺……” 她眼波幽怨,边说纤指边朝他腰间袍服上探去,斛律骁半边身子一偏,她扑了个空,重重摔倒在地上,拢着香肩的衣襟也滑下小臂,彻底露出圆润的肩头及半抹妃色的裲裆来,春光流泻,肤色与雪色争曜。 膝盖上火辣辣的疼,面上却不显。郑媱忍痛娇喘了一声,媚笑着回过头:“魏王……就这么急?” 斛律骁脸色一青,很快恢复过来,嫌恶地把她触过的地方拿袖子掸了掸,唇角含了缕冷嘲的微笑:“郑媱你最好把狐狸尾巴藏牢一些,那几个常侍还满足不了你么?既有真珠,何求鱼目,孤对你没兴趣,找高晟宣去,别对着孤发骚。” 他说得粗俗,饶是郑媱这等笫榻上听惯了男人荤话的女子脑子里也懵了一阵,脸颊红云渐生——却是气的! 这该死的青骓马!竟把她比作鱼目,还叫她去找济南王那老头子!她情愿找阉奴也不找那老奴狗好么! 郑媱眉目发冷,自地上爬了起来,待要再说些什么,他含笑的话音已如春云抛了下来:“当然了,若是皇后殿下等不及,华林园里也多的是发情的兽物,自己找头去。” 他面上带笑,心里实则厌恶透了,这回再不顾那软蛇般缠上来的身躯,长腿一迈拔腿即走,只想尽快回到公府去沐浴换衣。十七机灵,忙也跟了上去。 主仆二人决绝的背影像是躲瘟神一样,把个郑媱气得险些跌在地上,胸脯不定地高耸,索性把步摇一拔,在裸露的肩头上狠狠一划,捂着半边流血的肩便跑去了式乾殿。 “陛下,魏王欺辱妾,您可要为妾身做主啊!” 式乾殿里,天子高长浟正与几名散骑常侍对坐论棋,见皇后云髻散乱,花冠不整、捂着半边赤露流血的肩头哭哭啼啼地跑进来,皆唬了一跳。十五岁的天子脸色阵红阵青,着急地询问道:“阿姊,出什么事了?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他比郑媱小四岁,私底下,总是以“阿姊”称之。 殿中的几个散骑常侍早与郑媱有了首尾,此刻满怀担忧,不过碍于天子在场识趣地行礼退下,频频回头地走了。高长浟亲把皇后扶进内殿,便要派人去请太医令,郑媱却哭着止道:“不不不,别去。妾不想丢这个人……” 高长浟愈发困惑,这时已有宫人奉了黄酒同清洁的白纱来,亲自拿酒与她洗了伤口,涂抹好治疗创伤的药物,一面担忧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怎还牵连到魏王?” 郑媱哭得梨花带雨:“陛下有所不知,方才妾想一个人散散心,也没带宫人,走至凉风亭地界时却遇上魏王,没说几句就上来对妾动手动脚……” 她说至此处便掩面大哭起来,宫裙下搭在脚踏上的一双莲足乱蹬,哭得声堵气噎,再不肯往下说,只是哭道:“让妾死了吧让妾死了吧……妾是您的皇后啊,竟然遭受如此大辱!” “竟有此事?!”高长浟脸色阵红阵白,胸膛急剧起伏着,“他是长辈啊,怎能对你做这种事?!” “还不止如此呢!” 郑媱继续哭道,“……妾起初抵死不从,说妾是您的妻子,大齐的皇后,可这该死的青骓马却说,天子又如何,您的天子之位不过是他给的,他能给您,也能拿回来,是妾拿这金钗以死相逼才逃了出来!他竟敢如此欺辱您和妾,陛下,陛下,您可千万要为妾做主啊!” 她抵在少年天子尚显单薄的胸膛上,声泪俱下,高长浟因愤怒而迅速腾红的面色却随着她哭声一分分白了下去,脊椎攀上一股冷寒来,只是喃喃:“他真这么说?” “陛下难道怀疑妾在撒谎吗?” 郑媱哭声一噎,红唇轻咬,反问。 高长浟摇头,脑中倒也清明一晌,“不是朕不信阿姊,只是魏王素来不近女色,今日又是送他那外室入宫,可见两情绸缪,怎会突然打阿姊的主意?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郑媱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哭哭啼啼的,将事先预设好的台词娓娓道出:“可是陛下,魏王他说他其实瞧不上妾,只是想尝一尝天子的女人是何滋味……他就是想羞辱您和妾罢了!早在今年元日,您大飨群臣的那次,他就想在太极殿的偏殿里奸污妾了……” 边说边注意着天子神情,见他眼眶猛地一缩,贝齿将唇瓣狠狠一咬又洒下两滴泪来,下了剂猛药:“何况陛下难道没有发现吗,这次南伐归来,魏王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自以为南伐有功,跋扈异常……那日入城时还让他那个南朝掳来的别室与他同车!只不过中途把她放下去罢了。陛下想想,那妇人是个什么身份,不过是个俘虏罢了,他竟想带来见您!可见他从未将您视为天子!” “妾知陛下宅心仁厚,不忍将魏王想得太坏,可也请陛下想一想,汉时的梁翼、霍光吧!再不济,也请替妾想一想,妾实在是不想重蹈汉献帝伏皇后的结局!” 说完,她再次哭倒在少年人怀中嚎啕大哭起来,哭声一声高过一声,高长浟却如身坠冰窖,背心皆发起冷来。 梁翼毒杀汉少帝,霍光废黜昌邑王,曹操逼杀汉献帝皇后伏寿的故事,他已十五岁,近来勤习书史,自然读过了。也自然知晓郑媱话中之意。 以前也不是没有大臣劝他提防斛律骁,但斛律骁对他有大恩,他又疑心是太后要借他之手来铲除斛律氏,始终不愿相信。但听自己的枕边人这样说却还是第一次。 为虺弗摧,为蛇将若何?即便阿姊是在骗他,但斛律骁功高震主,他不能再留着他了。 高长浟内心决议已定,面上仍是迟疑道:“你让朕想想……再想想。” 郑媱眸子里掠过一丝得逞的笑,红唇柔柔吐息:“何劳陛下费心,妾身自有一计。” 凑至天子耳畔,她低声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高长浟痛苦地皱了皱眉,长叹一声:“就按阿姊说的去做吧,以那妇人为饵,将魏王骗进宫来,伏杀。” 东观,藏书阁。 谢窈安静地坐在堆满卷帙的书案前,极为耐心地将北朝所藏的五十八篇古文《尚书》一一过目。 太后下诏辅助她修经的几名博士要过几日才至,这几天,她须得将北朝所藏的这部古文尚书研究一遍,与她带来的那部作个对比,才能确定哪些篇目是真,哪些篇目是假,然后再与大儒们商议如何修订。 她看得认真,连宫人在外窃窃议论她也不晓——东观是前朝藏书之所,地处偏僻,被分配到这儿的也多是不受重视的宫奴,只当这是个受苦之地,又因平日里无什么事,自然嘴碎。此刻正凑在窗外,议论这藏书阁的新主人。 春芜被获准一起入宫,此刻伴在女郎身侧,将窗外虫鸣似的议论完完全全听在耳中,恼怒极了。这时一名眉目清秀的宫人推开门端了瓮茶汤曼步进来:“夫人,用茶。”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谢窈一时觉得耳熟,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点点头示意她放下即可。春芜道:“给我吧。”一面取了银针预备试毒。 这宫人进来时门扉未闭,外头的议论声也就大了些,扰了谢窈神思。她抬起眉,正欲训斥几句,也恰是在此时,一名小宫人捧着案盘神色慌乱地跃上台阶来,心有余悸似的,对外头的几个宫人道: “天呐,方才我从北宫回来,路过凉风亭,竟看到魏王同皇后殿下在一处!魏王走后皇后哭哭啼啼地跑出去,衣冠不整地,阿弥陀佛,可吓死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5章 第 35 章 外间这话一出, 原还沸水蝉鸣似的闹腾的宫人霎时安静下来,一片死寂。 妄议尊者本是大罪,何况还牵扯到魏王。屋内可就坐着他的人呢, 谁敢放肆。 于是她们只能出声训斥:“妄议尊者,你有几个脑袋?”不要命了吗。 “别是看错了吧, 魏王一向不近女色……”越说底气越不足, 屋内还坐着个洛神再世的妇人呢, 方才亲自送来足见爱重, 又怎能说是不近女色。 “光天化日, 怎么可能。”其实以魏王的跋扈也不是不可能…… “走吧走吧,这不是咱们该关心的事,都散了吧。”惹不起,跑吧。 廊下墙角, 碎嘴的宫人尴尬散去。屋内,春芜同那送茶的宫人则齐齐转向了谢窈。 谢窈雪颜素淡,一如既往地没有反应, 只执卷的手微微一顿,视线复又落在竹简上。 是那胡人的事。 这与她无关。 心绪却如飞絮飘蓬, 如何也收拢不了。她想,虽说朗朗乾坤之下在宫苑里逼迫皇后是有些匪夷所思,但以那人的跋扈与霸道,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心间忽然便翻涌上些许隐隐的呕意, 饮过茶咽下了。春芜见那宫人一直盯着女郎看,一脸戒备:“茶水放下,你可以出去了。” 对方面无表情, 倒也知趣地捧了案盘退下了。于是室内一时只余主仆两个, 暖融日光透过窗间悬挂的竹帘照进来, 金色光束里有微尘浮动。谢窈复又埋首向书简,淡漠如旧。 晚间离宫仍是十七驾车来接,出乎春芜意料,斛律骁竟也来了。立于车下,身如山岳,挺拔健硕。 他着了身窄袖绯色绣麒麟暗纹的圆领袍,腰间束带,肩背宽阔,腰身却纤细笔直,如雪松,如筠竹。夕阳金光打在那刀凿斧刻般俊朗的脸上,半明半晦,愈显得轮廓深邃,俊美无俦。 这胡人不说话的时候倒也像个人样子。春芜暗暗腹诽,想起晌午宫人们的传言,又在心间呸了一声,容貌虽美,衣冠土枭,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今日感觉如何,宫中的膳食可还用的惯吗。”他向谢窈伸出一只手,意欲扶她上车。 宫城离他公府尚远,她晨时入宫,要到申时才自宫中回来,午间自然便是在宫中用膳。他体谅她吃不惯北地的饮食,特意让太后调了个出身南朝的宫人过去。她若有心便该留意到了。 不过,这样每日奔波实在太辛苦,等过些日子,便向太后请旨,把《尚书》搬到他府中来好了。斛律骁想道。 谢窈瞄一眼他身上衣着,已不是早间那身玄色袍子,连同腰间盛印的金缕兽头鞶皆换过了。心间霎时便不大想理他,面上淡淡的,越过他搭着春芜的手上去了。 她素来冷淡,然当着众人的面公然拂他面子却还是第一次。十七在侧看得目瞪口呆,斛律骁亦是一愣,剑眉微微一挑,唇边旋即浮现一缕幽长笑意:“长本事了。” 都敢给他撂脸子了,可不是长本事了么。 这一声并无明显不悦,春芜提在喉头的心悄悄落下去,待他上车后,同十七两个坐着外头驾马。十七与她挤眉弄眼,以唇语询问:“出什么事了?” 春芜摇头,她知女郎必不可能为这胡人吃醋,多半是鄙夷斛律骁为人好色荒唐,但这种话她又怎么可能和十七说。 车室中气氛一如既往地沉凝,谢窈如一尊偶人端坐着,眼眸漠然平视着随车马启行而微微晃动的车门。斛律骁探究地盯了她侧脸半晌:“孤来接你,你不高兴?” 按理,他不在她身边,她该自在许多才是。 谢窈眉眼冷沉:“这是妾的福分。” 她语调冰冷冷的,一点儿也听不出感激与喜悦。斛律骁剑眉不悦拧起,薄唇微动,到底什么也没说。 到了夜间就寝,她愈发冷淡得像是冰窖里新掊出来的一捧雪,一张脸儿朝着床榻里侧,任他百般引逗也不理。 “今日这是怎么了?” 察觉她的冷淡,斛律骁柔声问,半晌未得反应,便展臂欲要抱她:“可是在宫中受了委屈?是那些宫人惹你不快了么?” 手才触到她腰间,便觉她朝里侧拱了拱,仍是背对着他语气僵冷:“没什么。妾不舒服,恕妾不能侍奉大王了。” “孤不碰你,让孤抱会儿。” 他朝她靠得愈近,手扣柳腰,把人翻了个身困在臂弯与胸膛之间,如愿得见美人冰霜冷覆的一张脸。方存了些亲近的心思,薄唇凑过去想吻一吻她红润的唇,胸膛却遭她抗拒地一推:“你别碰我!” 她话声里带着气音,使出浑身力气来,斛律骁毫无防备,险些为这一推滚下了床榻,隐忍了半日的火气腾地就上来了:“谢窈,给你脸了是吗?” 她素来性子柔顺,在床笫间虽不大情愿与他共赴鱼水之欢,但怕他粗暴对待大多是半推半就地顺从他了,像今日这般如此强烈的抗拒倒还是第一次。 而他体谅她今日第一日上值许是累着了,本来也没有云雨的心思,不过是想温存亲近,她却如此抵抗他。当真是被他娇惯得无法无天。 谢窈还是面无表情,一双明眸冷冰冰地盯着他,雪胸微微起伏着,一口气尚在喉口喘息。她沉默着,将自己裹进柔软的锦被之中,转过身,复又向着里侧了。 这女人…… 斛律骁皱眉,旋即忆起上午凉风亭的事,她亦在宫中,凉风亭离东观也并不远,莫非听到了什么风声不成? 她在吃醋? 他薄唇微微一抿,心下竟隐隐有些期待与喜悦。适逢外头传来十七鬼鬼祟祟的声:“主上,小十八来信了。”轻咳一声,披衣出去。 床榻一时空荡荡的,青色床帏被他起身所带起的风吹得摇晃不止,轻柔落在她半边身子上。谢窈僵硬地侧卧着,水目木然,一动不动地望着绣了忍冬花的天青色床纱。 她并非是拈酸吃醋,只是觉得恶心。 只要一想到他晨间才同郑皇后在宫中行淫,这会儿又要来折辱她,她便觉得恶心。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他的力气那样大,若他一定要逼迫她,她根本无从反抗。而她,难道就真的要这般不清不楚地与他过下去,做个金笼雀,在这异国宅院里被囚一生,和越来越多的女子共同侍奉他么? 指尖皆似盈上夜露来,寒气悄生。谢窈想,这不是她要的人生。她是为了替北边的汉人修《尚书》而来的,等这件事了结了,她就想办法逃回建康去,和春芜在乡下建一间小院子,养鸡舂米,不让任何人找到她们。 外间,斛律骁已接了信,在灯下就着烛火迅速浏览过了。唇角笑意隐隐,将半纸素笺在灯下点了,拨开珠帘重新回到床间来。 “窈窈在吃醋?” 他话音含笑,似乎很是愉悦,轻轻揽过她身子从背后抱住了她,意料之中的抗拒与挣扎。两条铁似的臂膀便把人箍得紧紧的,任她在他怀中受缚小鹿般拼命挣脱着、耗尽所有力气,才重新将人转过身来攘进怀中,凝视着她一双发红的眼耐心地解释: “我同她没什么,她想勾引我,被我拒绝了,想是我走之后她被宫人瞧见,这才引发了一连串的误会……” 误会。 谢窈眉目清冷,第一反应竟是她身边果然有他的耳目。 她本不是吃醋,也不屑于,但若不出言倒似坐实了“吃醋”之论,便道:“大王说笑了,妾是什么身份,怎能吃醋?妾只是觉得与人共同侍奉您实在太过恶心。希望有朝一日大王若有了新欢,便不要再来碰妾。” 这话若是旁的女子来说便似酸溜溜的吃醋,然自她口中说出,字字句句冷如钢刃。斛律骁才有些甜蜜的心即刻又失落下去,她是觉得与人同侍一夫恶心呢还是单单觉得侍奉他恶心? 他都没有嫌弃她同陆衡之有过!而她单单是凭妄想就给他定了罪。 斛律骁眉宇皱得死紧,心间火气直冒,想开口刺她几句,却也隐隐意识到这件事若不解释个清楚,只怕会将她本就不与他亲近的心,越推越远。 他轻吸一口气,第一次,没有开口嘲讽她: “今日之事只是误会,窈窈也可想想,郑氏尚是皇后,宫中又人多眼杂,若我真同她有什么,又怎会在凉风亭里公然与她私通。” “孤可以列祖列宗的名誉起誓,没有过别人,也不会有别人。窈窈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若此话有假,便叫我困穷早逝,功业尽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6章 第 36 章 他是在向她起誓? 谢窈微微愣住了。 她本不信这些, 也没必要信,但男人起誓的模样太过温柔郑重,倒令她莫名忆起中秋之夜里, 他俯在她耳畔说的那些情话—— 交情通意兮,心和谐, 无感我思兮, 使余悲。 她脸颊发烫, 长睫密密地覆于睑下再未抬头, 一颗心却不由自主跳动起来, 也不知是为了这诗还是他方才的誓言。 这样的反应令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她是怎么了,他是她的仇人啊,她怎能因几句言语几次温存便信了他, 她就这么贱吗? 何况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呢?这些话陆衡之不也对她说过么,却还是将她拱手送给了他…… 谢窈心间渐冷,眉眼也似覆了一层冰霜, 但因垂着眼并未被斛律骁看见,见她是个信了的模样, 反而心头微松,追问了一句:“如此,窈窈可信孤了么?” “大王不必对妾说这些。” 她摇首道,柔发披散, 坠满肩头,也有些许落在他揽在她腋下的手臂上,脸儿抵在他颈侧, 杏眼濛濛十分娇美。 “妾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 不敢对大王有所要求。妾只是实在无法接受与别的女子共侍一人……” “永远不会有。”他打断她, 应得斩钉截铁。 谢窈眉目恹恹,罢了,和他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她只是觉得恶心,而他多半还觉得她在为他吃醋呢。越解释越没用。 她本是不想理,且为了方才那一瞬间的心乱如麻而烦躁。但这幅神情落在斛律骁眼中,却是拈酸吃醋了。 霎时心下情动不已,温热薄唇覆下,落在那鲜嫩如新剥荔枝的额上,一路婉转而下,细密温绵的触感自鼻梁一路绵延至两片红樱柔软的唇上,轻轻含住她唇,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含吮。 她一直未躲也未抗拒,木然地任他攻城略地,被他勾出丁香,细细品鉴,彼此气息相交,津液相融。 再亲近不过的距离,她一双柔荑抵在他腰际,微微发颤,也被他长指勾过在指缝间轻轻摩挲。谢窈颈后皆发起麻来,心口处亦是砰砰地跳。只在察觉他右手在她腰间流连时瑟缩地避了避,轻轻一咬他唇令彼此分开来,语气含嗔:“大王说过不碰我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是蛮夷,算什么君子?斛律骁挑眉。却也怕好容易哄好的心上之人转眼又是冷若冰霜,深吸一口气,丢下她去到净室。 他起身时笼下的阴翳在眼前一闪,谢窈螓首歪了歪,又木然将脸转向了里侧。 他是否真心待她又如何?即便是真的,即便他们之间没有隔着国仇家恨,她已被抛弃过一次,绝不能再沉溺于男人的情爱之中。倒是这男人对她尚有些许感情,兴许还有用处。 光阴若流水奔涌向前,约莫过了五日的功夫,谢窈已将北朝所藏的《古文尚书》整理完毕,只等过两日太后所诏的经学博士入宫再与他们商议。 事到临了却有些头疼,北朝所藏的这部《古文尚书》洋洋洒洒共有五十八篇之数,实则没有一篇是真的,有一部分是汉代的《今文尚书》,其余皆为时人伪造。 至于这部假尚书,她倒也知道它的来历。晋时永嘉之乱,士族南迁,典籍散佚,后来司马氏定都建康建立后晋,时任豫章内史的梅赜向朝廷献书,称这就是那部藏在孔子旧居屋壁之中的以先秦文字写就的《古文尚书》,朝廷信以为真,定为官书。 北魏建元年间,建元帝派遣侍者来南朝索求,朝廷便将这一部给了。 如今,洛阳城中大至官学小至私学家学,人人学的皆是这一部,她一南朝妇人说这是假的,只怕不但不会有人相信,反而会招致嘲弄。 谢窈有些发愁,一夜下值后对斛律骁说道:“宫中所藏的《尚书》我细细地看了一遍,实在与我家所传的典籍相去甚远。” “这部《古文尚书》没有一篇是真的,但妾人微言轻,只怕那些大儒不会信妾。” “妾只怕自己做不好,妾毕竟只是个妇人,才疏学浅,怕将此事办砸了,丢了大王的脸面。” 这话说得违心,斛律骁心想她哪是怕丢了他的人,只怕是堕了陈郡谢氏的名头吧。而京中那些个酸腐老头子最是看重面子,要让他们承认自己学了多年研究多年的《古文尚书》全是假的,可没那么容易。 他与她出主意:“难道窈窈这就要打退堂鼓了?可这有何难?” “他们虽看重面子,却更是看重南北之争,讨厌南人,只要你咬死南朝当年所献是为误导我朝士子而献的伪书,他们自会倒戈。” 还能这样? 谢窈十分惊讶,但觉仅凭这一条并不足以令人信服。她最担心的还是因为自己女子的身份,会天然地令男子不信任不赞同。只因她是个妇道人家,这就是她的原罪。 “不必怕。”他似看出她在畏惧什么,温言鼓励她,“我北朝风俗,专以妇人主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代子求官,为丈诉讼,这些都是妇人在做,一点儿也不逊于男子。因此在我朝没有人敢小瞧女子,只要你的见解合乎情理,那些老头子会听的。” 谢窈微愕,这儿的风俗倒是与她们南朝大不相同呢。在建康,虽则束缚女子的纲常礼教并无那么严,但仍是以男子为尊女子为卑的。妇持门户?这可真是想也不敢想。 难怪他肯将这样的重担交给她,便连父兄与曾经的丈夫,虽偶也夸赞她几句有学识,却也不会相信她可以完成此事…… 谢窈面颊微红,心头一时也说不上什么滋味,扭捏点头:“那妾试试吧……” 次日她如往常一般入了宫,未入东观,而是去了宣光殿,向太后汇报近日的成果。 呈在案上的竹简、纸书倚叠如山,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论证伪书的小楷,大到各篇目的体例、文句另有出处,小到个别字词的词义不符合先秦文学的用法,或是一些用语明显是近来兴起……她都一一论证,十分详细。 “妾可以确定,这整部书中没有一篇是真的,有二十八篇是西汉时的今文尚书,被拆作了三十三篇,并非古文尚书,有二十二篇,是从秦汉以来的古籍中搜集文句编撰而成,剩余三篇则为时人伪造,这本书的问世时间,不会超过一百五十年。” 谢窈拜倒于案前,做了最后的陈词总结。凤座之上,裴太后正细细阅览她之手书,惊讶之余又赞叹不已。 “谢夫人,这些都是你凭一己之力完成的?” 谢窈的论证十分详实,在论证那二十二篇搜集古籍文句编撰而成的伪书时,给每一句都标注了出处,以证明这些句子诞生于秦汉而非《尚书》本该诞生的先秦,足可见其储备之广、功力之深。 至若论证词义,那又是训诂学的范畴。训诂学既繁琐又细致,对学者的要求也高,从她入主东观藏书阁以来也不过五日光景,裴太后实在很难相信这些论证竟全然出自她手。 谢窈深深点头,十足的谦卑之态:“是。妾才疏学浅,还有不到之处,尚需与大儒们商议。” 裴太后眼中讶色更浓,继而发自肺腑地叹道:“夫人博学高才,却为女子之身,困于内宅,不能为官,真是可惜了。” 她知魏王必不会放人,只是出于对这妇人学识深厚的敬佩有此一叹。而谢窈本也不愿为北朝效力,是而只是推辞:“太后谬赞,妾只是家学渊源略懂一些,还远远谈不上有什么学识见地。” 太后又留谢窈在宣光殿里坐了半个时辰,问起她在宫中的境况。她本比谢窈大不了几岁,又是真心赞叹敬佩她学识,关切之心,生于肺腑,而谢窈感知到对方的和善真诚,倒也认真答了。因而二人虽相识不久,地位悬殊,倒也很是投机。 从宣光殿里出来已近午时,今日是修沐,不必在宫中当值,但如何出宫却成了个问题。 宣光殿的正南边便是太极殿,此乃前朝之所,不是她能去的地方,再往南就是宫城正门阊阖门,只有重大庆典才会打开,也断然不可能从这里出宫。往西可经神虎门出宫,但会经过皇后的宫殿显阳殿,谢窈不欲再与郑媱发生什么冲突,因而舍近求远,沿永巷往东走,打算先回东观,经往常惯走的东华门离宫。 裴太后赐了步辇,又特意派了几个宫人送她,除此之外,她身边随侍的便只有今日伴她入宫的春芜同东观里服侍她的一个小宫人。 行至光极殿地界却撞上郑媱,她手持团扇,衣着鲜艳,正坐在步辇上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随意在道旁葱茏花木里瞟着,耳上两串珍珠耳环随螓首的摇动而不安分乱晃。 窄若金莲的足尖亦没一刻安静,斜斜搭在步辇上时上时下,十足的妖艳轻佻。 狭路相逢,谢窈不得已下辇行礼:“拜见皇后殿下。” 郑媱眼中掠过一抹讶然,似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她,旋即笑了:“谢娘子,你来得倒好。” “南薰殿新来了一批小宫人,都蠢得很,字也不识。你今日既在宫中,便与我一道去看看,替她们开个蒙?” 谢窈眉心微跳,直觉她找自己必然没什么好事,但此刻孤立无援地被对方堵着却也无法拒绝,只得给太后派来送她的宫人递了个求救的眼神,硬着头皮应下:“是。” 郑媱亦给自己的宫人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出宫前往昭德里请斛律骁过来。 心间则微微得意。 南薰殿的仓库里可埋伏了三百刀斧手,只要他敢来,必定死无葬身之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 第 37 章 南薰殿是前朝旧殿, 地处光极殿之北,中间隔着蓊郁丛林和丛丛花木。因位置偏僻,周遭荒芜, 如今已成了教习新入宫宫人的场所。 步辇停在南薰殿外爬满藤蔓的破旧宫门下,早有一干管事宫女带着新入宫的百余名小宫人跪迎在宫外。郑媱命太后派来的几个宫人回去:“你们都回去吧, 等事情结束后, 我会派人送谢夫人回去的。” “那奴等就告退了。”几名宫人含笑行礼退下。 郑媱又带着谢窈往宫门走, 絮絮叨叨地, 似与她解释:“负责教习的女官近日告了假, 正是缺人手,我底下的那帮人呢又不中用,这样一点小事也要来劳烦我操心。还好是遇见了谢夫人。” “这几日你就留在宫中,教习几日, 魏王那边我已经派了人去说了……” 谢窈面上淡淡陪着笑。郑媱的计策并不高明,只不过因为身份差异她无法拒绝罢了。 先前西柏堂的事,她可拒绝是因为郑媱不能当着一众贵妇的面强迫她, 而如今只她一人,她就算不答应也会被强行掳去。 而她要做什么谢窈也猜得到。历来就没有容得下权臣的天子, 对方只怕是想以她为饵诱杀斛律骁。事情若得逞,她也得死,但他是不可能来的,这一次, 只怕要让她们失望了。 一时谢窈随郑媱自宫门入内,迎面便可见南薰殿高大而破败的正殿,春芜被郑皇后的宫人远远隔绝在后, 近身不得, 只是干着急, 又在心间将斛律骁啐了千遍万遍。 都是这胡人害的! 这地方那么偏僻,郑皇后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却也毫无办法,只得寄希望于太后派来送她的几个宫人,倏尔又很绝望地想道,要是太后和郑氏也是一伙的,那又怎么办呢! 她急得火烧火燎的,一撇头,瞧见东观里过来的那小宫人正四处张望,霎时气不打一处出,把她人一拉,啐道:“贼眉鼠眼的,你做什么!” 这几日相处下来她算是瞧出来了,这丫头老往女郎身上瞅,说不定就是郑皇后派来的奸细。这会儿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想干些什么。 她这一嗓子声音虽低,却也叫显阳殿的宫人听在耳中,笑眯眯地围过来:“二位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那宫人十五六岁的模样,生得平常,眸子却墨玉似的黑亮,也称得上一句清秀。只性情实在沉闷,嗓子也有些沙哑,是而不爱开口,相处几日春芜尚不知她叫什么。 此刻突遭训斥,她一句反驳也没有,淡淡瞥了春芜一眼便随她入殿。 南薰殿建在这处宫苑的正中位置,距进殿的南门大约有三十丈之距,殿宇宏伟破旧,屋檐尖如鸟喙,殿门正上方挂了方牌匾上书“南薰”二字,已被杂草爬满。院墙内侧的东西两侧建有廊庑,用做了堆杂物的仓库。 谢窈随郑媱自南门而进时,恰听见两侧的廊庑间传来细微的兵甲相撞的声响,心中已有了数。 郑媱亦听见了那声响,心中微恼,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眼,见她雪颜沉静似未发觉,适才放下心。 正殿里已摆放好了几十张斑竹制成的书案,两人一案,设了蒲团,南薰殿的管事女官命新入宫的宫女在书案前坐下,煞有介事地,先向谢窈行了拜师之礼。 郑媱则拣了主位坐了,团扇掩面打了个呵欠,懒懒向后仰着,大有要听她教授之意。 殿外宫门已经关闭,春芜同那宫人候在廊外,被一群侍卫同显阳殿的宫人围着,逃脱不得。整座南薰殿似座密不透风的铁桶,秋风涌动其间,也似沾染上夏日的黏热。 “皇后要妾教什么?” 殿内,谢窈执戒尺平静地问。 郑媱慵懒地扫了一眼身侧几案上摆放的几本典籍,见几案典籍陈旧,满心嫌弃。只向《诗》指了指:“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就教《诗》吧。” 谢窈拾起《诗》来,展眉看向那一双双好奇望来的稚嫩的眼睛,温言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诗》的第一篇是《关雎》,今日,我们就从《关雎》开始。” 她柔美动听的声音清泉般在殿内响起,宫城外的昭德里中,斛律骁才刚刚接到宫中的消息。 “夫人在南薰殿晕倒了?” 魏王府的花厅里,斛律骁听完宫人的汇报,蹙了蹙眉。 他在宫中自有耳目,只比显阳殿的宫人早来一刻。那宫人笑着答:“是,今日皇后恰在宫中请夫人去南薰殿教习新入宫的小宫人,夫人突然晕倒,已经请了太医去看,说是有孕了。” 有孕? 侍立在后的十七十九面面相觑,十七红了脸,夫人来到主上身边也就一个多月呢,算着时间倒是差不多。但郑皇后这个时候把夫人扣在宫里,明显就是有诈。 来人把话传完,便紧张地盯着他神情。然他神色平静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只道:“你先回去吧。容孤换身衣服,随后就来。” 他既给了明确的承诺,对方也就放下心来,行礼告退了。 十九立刻劝道:“殿下,谢夫人这个时候有孕的可能性不大,对方无疑是想请您入瓮,赌的就是您对谢夫人和子嗣的看重。您若过去,岂不是遂了他们的意?” “属下去接夫人就是了,十八也在夫人身边,一定会没事的。” 斛律骁没应,回身去取搭在衣架上的披风,问:“今日府中是谁当值?” 今日公府休沐,但会有人轮值,十七报了个他不相熟的幕僚名字同崔荑英,又补充道:“不过封书记今日也在。他素来勤勉的,几乎日日都在。” 封静之……斛律骁微一沉吟,荑英是女子,今日这趟不合适,便只能叫他了。 于是他吩咐道:“十九,你速去慕容府请慕容司徒,问他想不想女儿当皇后。十七,你去值房叫荑英速拟一道废后旨意,然后叫上封静之,一道入宫。” 他主意既定,十七十九忙领命而去。斛律骁眉心皱起,呼出一口恶气来。皇室帷薄不修,高长浟又不管,那便只好由他越俎代庖,来管一管郑媱那个贱妇了。 …… 辰时,郑媱从南薰殿里出来。 她在殿中耐着性子听谢窈讲了两炷香工夫的《关雎》,便借口天子来请离开了,娉娉袅袅地出了殿。 皇后既要离开,谢窈不得已暂停相送。郑媱却笑吟吟地道:“不必了,今日谢娘子是老师,哪有老师送我这个学生的,都坐下吧。” “好好跟着谢先生学,这宫里,不要不识字的奴婢,听明白了吗。” 她又扬声训斥了殿中的宫人,在得到整齐划一的应答后,满意地出了殿门。 见她出来,候在廊外的宫人俱都跪伏相送,春芜也在人群之中跪着,透过重重人影,她只能看见郑皇后随莲步逶迤而翻若海浪的朱红裙角。 封闭的宫门再次打开,宫人驾了车来,请皇后上车。郑媱不放心地略了几眼两边的廊庑:“都准备好了吗?” 她悄声问跟随而至的南薰殿管事宫女。 “都备下了。” 郑媱面色沉凝,微微颔首,再度吩咐她:“可把人给看住了,还有她那两个丫鬟,一个也不能放走。等魏王推门进来,就摔杯为号,放刀斧手出来,格杀勿论。” 她语气森寒,幽幽如刀锋。管事没来由地脖子一凉,低垂的头颅往下缩了缩,问:“那里头的小宫人和这谢娘子呢?” “都杀掉。”郑媱毫不犹豫,顿一顿,又改口道,“那姓谢的女子留下。” “太后倒似很喜欢她,就留着她的贱命好了。” 说完这一句她便乘车而去,宫门复又关上,廊下,跪在春芜身侧的东观宫人已抬起头来,视线一动不动地将消失在宫门缝隙里的皇后身影望着,春芜满脸狐疑。 这女子,果然是郑皇后派来的奸细了? 正沉思着,却见她悄悄然自尚且跪伏着的人群中起身,大有离开之状。春芜立刻戒备地拉住她衣角:“你去哪儿?” 四周阒静,她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也都清清楚楚地传入了众人耳中,纷纷回头朝她们看来。春芜面颜烧得绯红,那少女一双黑亮的眸依旧洞如观火,只眉心隐隐蹿起股跃动的火苗,面如冰霜地拂下她的手:“我去如厕。” 留守在外的显阳殿宫人立刻笑着为她引路:“妹子,这边来。” 少女面无表情地去了,唯留春芜在廊下,依旧满心焦虑地望着宫门,等着援助的到来。 …… 郑皇后离开南薰殿后便去了天子高长浟的式乾殿,殿中,身着燕居服的少年天子正在殿内焦急地踱步,见她回来,满面焦灼地奔过来:“阿姊!” 郑媱会意地屏退一众宫人,扶他到内殿寝间里,在胡床上坐了。天子紧张地问:“事情如何了?” “陛下放心。”郑媱轻握住他手,软声宽慰他,“人我已带去了南薰殿,昭德里,也已派人去请了,只要那青骓马敢来,必定死无全尸。” 高长浟长舒一口气,口中不住喃喃:“那就好,那就好……” 他如恋母的稚儿,伏倒在她怀中,两臂揽着她软柔的柳腰,头却深深埋在她丰盈的胸前。郑媱安抚地轻抚他背,眉眼间却闪过了一丝厌恶。 天子年幼,又天真软糯,十五岁的人了瞧着还稚气一片,畏敌如虎。这些天一应筹划都是她与情郎及兄长准备的,虽也叫他知晓,却没叫他参与。 而那些刀斧手,则是她的兄长礼部侍郎郑祁悄悄瞒着父亲送进来的部曲,借运送谷物的车悄悄运进宫来——宫廷禁卫森严,掌管宫中禁卫的司徒慕容烈又是斛律骁的表舅,虽嫁了一个女儿给天子,实则并不偏向他们。是故只能用此法。 她并不喜欢高长浟,他比她小四岁,六年前成婚时这个小丈夫才九岁,她已是十三岁豆蔻情开的少女,怎可能喜欢他?于是十五岁时便背着他与他的近侍私相授受,几年间给他戴了无数绿帽子。而今时伏杀斛律骁,也不是为了他,只是为了她自己罢了。 斛律骁早晚会对他们下手,她本想勾引他,用自己的身子换一条命,奈何他却完全置之不理,便只能铤而走险,先下手为强了。 “阿姊……” 天子带着颤音的惧声将郑媱从神思中拉回,她立刻做出一副关怀之态温柔看他。高长浟满脸惶恐,舌头皆似在打颤,问:“我们会失败吗?失败了会怎么样?魏王一定会杀了朕的!” 真是个怂包。 郑媱满怀的厌恶,面上却道:“陛下放心,这件事您并未参与,即便失败,妾也会将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绝不会连累您。” “再说您是天子,自有上天相助,我们不会失败的。” 天子悬于喉口的心适才沉落些许,帝后二人在胡床上相依相偎地坐着,焦急等待着新消息的传来。 宣光殿。 与南薰殿里的暗流涌动不同,此刻的宣光殿宁和如縠纹不起的一汪镜湖,太后裴氏正在廊下喂鸟,身后立了七八名手捧鸟食、清水、巾帕的宫人。 “……南薰殿里,如何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她轻声地问侍立在身后的女侍中白氏。 北齐沿用了北魏的女官制度,挑选宫人及大臣妻母封为女侍中,入侍皇后、太后,白氏便是裴太后的心腹,她轻声地答:“魏王还未进宫,想必南薰殿里还安全着。” 裴太后微微点头。 约莫半个时辰以前,她派去送谢窈出宫的那些宫人便回来报了皇后将人截去南薰殿之事,她心知是皇后要拿谢窈为饵诱杀斛律骁,忆起前时与她的约定,便也没拦着。 然心神总是惶惶的,总想起晨间那若花树堆雪的女子与自己款款而论经义的模样,又觉十分可惜。 斛律骁可以死,她一被掳来的南朝妇人,又何罪呢? 裴氏心下不定,一方面觉得不该牵连无辜,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身为太后执掌大权又实在太过心软。那妇人是斛律骁的人,他待她不错,若是对方心向对方,她又为何要留她的命。 游移不定了半晌,裴氏终究决定袖手不管。轻轻喘息着呼出一口气来,只吩咐道:“去看看魏王如何了。” 宫人还未退下,台阶下便跑来个方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小黄门,气喘吁吁地来报:“回太后,魏王已经入了宫,往南薰殿方向去了。” 他竟真的去了。 太后眼皮倏然一跳,怔住半晌,颓然挥手命人下去:“再去探。” 南薰殿。 一首《关雎》教罢,谢窈又教授了半阙《蒹葭》,便命小宫女们暂作休息,自行背诵这两首诗, 这些新入宫的女孩子多是罪臣之后,充入宫掖为奴,本就是书香门第家的孩子,求知若渴,学得十分认真,那一双双清亮若雪溪清澈的眸子将自己望着,倒也稍稍缓解了她陷在危险之中的不安。 今日天气沉闷,虽是秋日,空气中隐隐约约翻涌着一丝燥热,加之南薰殿四面殿门唯有正门开着,殿中人又多,谢窈上了这半日的课便有些炎热。 她抬袖擦了擦额上沁出的薄汗,视线若不经意地,朝殿外看去。 宫门依旧紧闭,殿外廊下,留守的显阳殿宫人及南薰殿的侍卫尚有百余人,加上两边廊庑里埋伏着的刀斧手,想要逃出去,难如登天。 那些刀斧手自是给斛律骁准备的,今日,郑皇后就是要用她来诱杀斛律骁。他大概不会来,但他眼下似还有些放不下她,想必会派人来接她,那么,会是十七还是十九呢? “谢先生,我们已经会背《关雎》和《蒹葭》了。” 一名小宫女童稚软糯的声在身前响起,谢窈回过神,众人背书的声皆小了下来,正将她望着,眼睛里写满了对知识的渴望。 这些半大孩子似乎是不知情的。谢窈心下忽地怅然,而此事过后,她们和她大概都得死在这里,唯此,才能堵住天子弑杀重臣的真相。 她不能坐以待毙。 若真是斛律骁来了,她也得想办法告诉他这殿中的刀斧手埋伏在仓库之中,不能进来。他若被杀,她也活不了。 她轻吸一口气,清冽如雪的面上蕴出抹温柔的笑来:“那我们再接再厉,再学一首新诗《楚茨》,可能会比较难,大家先跟着夫子读通顺了好不好?” 光极殿外,斛律骁正乘车带了十七十九同几十名侍卫朝南薰殿赶。 宫道上安静无比,戍守的禁军依旧执勤站岗,空气中沉淀着一丝沉闷与燥热,乌云沉沉,看起来似要下雨了。 这一带假山清泉、草木众多,鸟雀啾鸣清泉潺潺,十分清静。待往南薰殿的方向近了,那端渐渐传来阵阵琅琅的读书声。行在车下的十七立刻警觉地叫道:“什么声音?” 随着脚步的愈发近了,那琅琅的读书声又传得清晰了些。十九支耳细听了一晌,轻声念诵出声:“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自昔何为?我艺黍稷。我黍与与,我稷翼翼。我仓既盈,我庾维亿……” “主上,是里面的宫人在朗诵《楚茨》。” 《楚茨》? 斛律骁微微敛眉,抬手命宫车停下。失了轧轧的车轮滚动声,那阵读书声愈发得清晰入耳了。却不再是方才的整段整段的朗诵,而是反复诵读着诗歌开篇的句子。 “楚楚者茨,言抽其棘。” 田野里生长着簇簇的蒺藜,要去清除这些带刺的荆棘…… “我仓既盈,我庾维亿。” 粮食堆满我们的谷仓,囤里也装得严实紧密…… “以为酒食,以享以祀……” 用它们做成美酒佳肴,作为对列祖列宗的献祭…… 原来藏在仓库里。 他眸中一亮,霎时便明其意:“去叫慕容烈直接带着禁军过来,不必再去向天子请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8章 第 38 章 立时便有侍卫领命而去, 十七主动请缨:“属下也去这殿里查探查探!”鹞子般蹿远了。 南薰殿地处偏僻,除正门前,宫门后门之外并无侍卫把守, 十七得以绕至后门,蹿上棵茂盛的树, 身形隐在浓密树叶之间,探长了脖子焦急地往里头望着。 只见那宫苑四四方方的, 红墙碧瓦,皆已破败不堪。中心一座巍峨大殿既是主殿, 后方尚有廊房,是而他爬的虽高, 却也只能瞧见主殿紧闭的后门。 再往四下里一扫, 宫阙正门南门及东西两侧皆有侍卫把守,唯独正对着他这面的北门没有, 心下霎时有了主意。 他像只敏捷的猿猴似的,抱着树干迅速滑下树,才摸到宫墙根上想跃墙而入,突然自墙内翻上个身着宫人服装的少女,骑在青瓷莲花纹的瓦当上,一撇头,两人大眼瞪小眼了许久。 “小十八?”十七压低声音诧异地唤出了声。 遭少女冰凌凌的眼神一扫, 霎时又改口:“青霜青霜, 我叫错了。” 这宫人便是斛律骁安在宫中的暗卫, 被派来保护谢窈的, 此刻刚刚打晕了监视她如厕的显阳殿宫人和这一带的侍卫, 跃墙出来欲给主人报信。 “青霜?你怎么出来了?” 十七又追问:不是叫你好生保护着夫人么?” “夫人果真怀孕晕倒了吗?这殿里的读书声又是怎么回事?” 青霜敏捷地跳下宫墙, 同他缩在宫墙根里, 三言两语将殿中的布防说了。听闻有孕是假,十七面上尽是失望,又催促她:“殿下已经知道了,你快些回去保护夫人,我现在也回去。” 青霜回去之时,春芜正欲进到主殿去寻女郎。显阳殿的宫人本还拦着她,被她一句“我们夫人是来当教习的,不是来当犯人的,尔等这般无礼小心我告到皇后殿下处去”也就堵了回去,此刻见青霜回来,不悦地板起脸想训斥几句,却想起方才她几次去时显阳殿的人皆似有意堵着她似的,终也回过了味。 莫非,是自己错怪她了? “躲哪儿偷懒去了,快过来!” 脸上火辣辣的,春芜一把拉过她强行挤进殿中。殿内书声如旧,谢窈手持书卷在侧看着那些小宫女诵诗,不时有小宫人向她投来好奇而呆呆的目光。 殿中闷热,她光洁如瓷的额头沁出点点如珠的香汗,身边已围了七八名皇后的宫人,南薰殿的管事也侍立在侧。 春芜不由分说地带着青霜挤过去:“女郎可累了吧?要不先去内殿休息片刻?”眼睛却直勾勾看着管事。 管事适才如梦初醒一般,陪笑了声:“瞧奴这记性!课程暂停,谢夫人请去内殿休息片刻吧。” 春芜两个遂扶着谢窈进入内殿,显阳殿的宫人奉了水来,笑晏晏的:“听闻夫人是南人,想来饮不惯酪浆,这殿中又无茶叶,奴等只好取了清水来,望夫人莫要见怪。” 这殿中的东西谢窈自是不敢喝的,点点头示意对方放下便可出去。春芜以书作扇与她解热,一面低低地抱怨:“这些人鬼鬼祟祟的,也不知想干什么。” 担心她渴,又关怀问:“女郎可要饮水?奴今日带了试毒的银针的。” “银针只能测出砒霜之毒,其它的,什么也测不出。” 一直默不作声的青霜低低开口,取过水瓮,将四盏青釉杯都注满。取过一盏自己先试了试,另取一盏呈与她:“夫人用吧,这水是属下方才看着她们从井里取的。” 时下并无无色无味的药物,既溶于水,必定会留下味道,这水却甘甜清美,方才她归来时也的确看着对方从井里取的,加之皇后离去时曾特意嘱咐要留夫人性命,想来不会有事。 谢窈捧着那盏水并不肯饮。青霜又取出怀中的令牌,置于桌上推过去:“属下青霜,奉殿下之命前来护卫夫人。” 春芜唬得不轻,忙拾过牌子一观,只见小儿巴掌大的一方铁牌上刻了繁复的云纹及“魏王府”的字样。这牌子她在十七十九身上倒也见过,心下信了大半,一边将牌子递给女郎一边问:“那你方才是逃出去报信吗?现在外面如何了?” “慕容司徒正带着禁军赶来。”青霜敛容禀道,“夫人,大王已经来了,他已知道了殿中如今的情形,您放心,我们不会有事的。” 谢窈正抚着那块牌子细细打量,心中明了,她就是斛律骁安在自己身边的那个耳目。冷不防闻见这样一句,眼波微微一愣。 斛律骁来了? 她以为过来的会是十九,所以才用了那个法子,却没有想到,他会亲自过来。 面上似蹿起火焰,徐徐升温,她端过水浅啜一口才令那股莫名的燥热降了下去,淡淡颔首以示知晓,心中却殊不平静。 他到底……为什么会来呢? 与此同时,光极殿外的一处凉亭里,十七已汇报了南薰殿里的情况,掌管禁军的慕容烈并未前来,只命领军带了千余人来向斛律骁请示。领军道:“司徒现已去了宣光殿,言宫中进了刺客已命我等前来搜查,我等便是来护卫王上的。” 禁军这么大规模的动静自然逃不过各宫之人的耳目,慕容烈无疑是先斩后奏。斛律骁明白这便宜舅舅的行事,微微颔首:“你带六百人去把南薰殿两侧宫墙围住,十九带三百人从后门进去。剩余一百人沿御沟游至南薰殿正门之外,预备与孤从正门突围。” 方才青霜已打探清楚了,郑氏埋伏的那三百刀斧手都藏在正门两侧的廊庑里,但因人手不足,后门的守卫却较空虚。 但南薰殿宫门紧闭,对方又是特意请君入瓮等着他的。只怕不见到他人,不会开启宫门。若要强闯,对方难免狗急跳墙,或许会以谢窈为人质。 十九一听他是个要亲去叫门的意思,忙劝:“主上,敌暗我明,敌众我寡,属下去叫门即可,您不能亲自犯险!” “淮南那么多场恶仗都打下来了,还怕郑氏一无知妇人么?”斛律骁不以为意,自石凳上起身,“就按孤说的去做。” 众人遂分头行动,十七驾车往南薰殿正门去,车后数百禁军衔枚疾走,跳入御沟游鱼般朝南薰殿的方向去。十九则带队往后门去,剩余六百人携羽箭跟随领军抄小路从两翼包围宫苑,预备自宫墙翻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早在斛律骁车马距离宫苑尚有半里远之时便有宦官回了南薰殿报讯,方才的朗朗书声已经停息,整座宫苑诡异的安静,正门外已立了数名侍卫。正门对岸十丈远处的御沟下,此刻已埋伏了百余名禁军,掩身于蓊郁草木中,神鬼不觉。 马车稳稳停在宫门之前,斛律骁自车上下来,便有侍卫上前行礼。 “孤那妇人还在里头吗?”他问得风平浪静。 侍卫见他全无怀疑之色、身后又止寥寥数十人,稍稍放松戒备来,赔着笑劝:“启禀魏王殿下,眼下夫人还在里头呢。方才皇后请谢夫人来南薰殿教习宫女,谢夫人突然晕倒,请了太医来瞧才知是喜脉。这会儿人已醒转,已经没事了。” 他淡淡点头:“那便开门吧。” 侍卫转身在厚重的铁门上扣铜环敲了几下,门内,南薰殿的管事女官已得了消息,抱着个水瓮从殿内出来,立于殿门之下,视线紧张地落在缓缓开启的宫门上。 皇后要她摔杯为号,可摔杯那样小的声音如何能调动埋伏在廊庑里的伏兵?等宫门打开,她便摔破这个。 宫门年久失修,开启不易,两名宦官正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大门打开,身后还立着几十名手持长枪的戍卫,只等斛律骁启身进来便要将他戳成个血窟窿。 “太慢了,你们去帮他们一把。” 门外忽传来含笑的声,忽然之间,杀声震天,一股巨力冲击着宫门轰地倒塌,原先开门的两个小宦官躲闪不及,就此被砸成团肉饼。 长枪一拥而上,扔进来的却是宫门外戍守侍卫的尸体。百名禁军蚁群般拥入,手持长矛长刀,乱挥乱砍,宫门转眼即被攻破。 南薰殿下的管事宫人吓得魂不守舍,将水瓮往地上一扔便逃回了殿中封锁殿门。闻见这清脆的一声,廊庑中埋伏的刀斧手蜇虫般蜂拥而出,却听一声“放箭”,才从廊庑中冲出的刀斧手转瞬淹没于哀嚎声中,被射成了刺猬。 正门前也已杀作一团,郑氏的部曲如何是训练有素的禁军的对手,不消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鲜血泼洒成海。斛律骁如入无人之境,持剑直入宫内,衣袍猎猎,翻动如飞舞的烈火。 “留几个活口。” “好歹,也得有人去告诉郑氏,去向太后学学再来同孤玩伏杀。” 他踢开滚至脚畔的尚是温热的尸体,持剑直朝殿宇而去。 变故突生,前殿已然乱作一团,突然而起的杀声令殿中那些半大女孩子惊惧万分,只道是乱兵杀来,纷纷尖叫着四处藏躲,被绊倒踩伤者不计其数。 殿内,青霜早在杀声响起的初时便攥住谢窈朝殿后退,因殿门已从外被封死,久撞不开,索性拔出匕首划破窗格用力将门踹开,急急拉着谢窈春芜等跃出后门去。 “什么人?” 后殿外亦有数名执戈的卫士,闻见动静立刻警备地持枪而上。青霜把谢窈两个往后一推,一掌将匕首震飞插进冲上来的侍卫胸口,夺过他手中枪便与旁人厮杀起来。 谢窈两个后背砸至门板上,连疼痛也顾不得了,拼了命地往后缩。混乱厮杀近在咫尺,茅上红缨若桃花红雨在眼前乱舞,青霜以一当十,左挥右砍间一枪插死个意欲朝她们扑去的侍卫,清喝一声:“走!” 殿下密密麻麻的又涌上数十个侍卫,转眼便将她灵巧翻飞的身影淹没,前院也已乱了起来,却能逃往何处?谢窈颤抖着手地拾起根长枪,拉着春芜往殿下宫门跑去。 好在这时十九已带着人从后门破门而入,春芜撞进他怀,“哎哟”一声捂住了额,人却险些撞在他支起的刀刃上。十九手忙脚乱将人拉住了,收了刀剑,长松口气把二人交给身后的禁军:“先带夫人出去。”自己却带人冲上后殿营救青霜了。 …… 前殿之中争斗初歇,留守的侍卫已被杀了个干净,鲜血如流,汩汩地沿着水泥金砖的缝隙往地底下渗。 斛律骁拾阶而上,面无表情地挥剑捅死个从左侧偷袭的宦官:“我妇呢?” 宫人们皆已捆作一处,自知逃脱不了,纷纷求饶。有人战战兢兢地答: “夫、夫人在内殿呢。” 斛律骁皱眉,这殿中此刻也不知乱成了何样,以十八的身手,此刻应该已经带她突围了才是。 脚步一转,未入殿而沿长廊朝殿后去,冷沉话声如寒雨抛洒而下:“全都抓起来,一个都别放过。” 斛律骁找到谢窈时,她已被青霜平安带出宫门,正坐在宫道旁杨树下的一方石桌上,青霜浑身是血,她身上却还干净,只鬓发微乱而已。 他微松一口气,快步上前,俯下身将人捞进怀里,彼此前胸相触,轻声地安慰:“别怕,没事了。”抚在她后背上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春芜及几个被十九派来护卫她们的禁军见状都赧了颜,纷纷别过脸去。唯独青霜仍是一脸冰冷地将二人望着,丝毫不知要避开。 谢窈被他揽在怀里,并瞧不见几人反应,但仍是有些脸热,用力挣扎了下挣不开也就只好作罢了。 她气喘微微地伏在男人犹透着血腥气的胸膛上,心思若飞絮游丝不定。 她本也不是很怕,因为知道自己作为人质,他不死时自己便不会死,但此刻听着他胸腔里传来的稍显急乱的心跳声,心也不知因何跟着轻轻跳起来了。 脸上愈发热烫,香腮染赤,她借埋首掩过了,轻声地问:“殿下……怎么会来?” 虽然猜到以他那点待自己器物般的喜欢,他应该会派人来救她,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会亲自过来。谢窈诧异之余,心头一时又有些惘然。 他到底为什么会来呢。 是早知今日会有这么一遭而将计就计,好借着她被掳向皇室发难么? 而她,自以为已然看穿了这个色厉内荏的男人,能拿捏得住他,此刻,又似有些看不清了。 闻见这明知故问的一句话,斛律骁心间的那点担忧顷刻如烟云散,眉间火气隐隐,将她自怀中捞出钳住她小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孤说过,你是我的女人,身为男子,再不济也要护住怀中的女人,你说我为什么会来?” 谢窈双眼清冷如镜,对上他灼灼如火的星目,又逃避似地低下眉,螓首轻摇:“妾不知道。” 总这样装傻! 斛律骁唇角含了缕冷然的笑,也不顾还有人在场,长指勾过她游鱼般滑走的下巴幽幽盯着她红唇笑语:“那好,等今晚回去,孤就让窈窈知道孤为什么来。” 这一声并未刻意压低声音,谢窈两颊飞红,连在侧听着的春芜亦是脸颜生烫,偷偷呸他一声不要脸,转眉去看青霜,见她面上仍没什么表情又暗暗纳罕。这女子,是个冰霜做的不成? “先送夫人回去。” 斛律骁站直身子,长身玉立,展目往显阳殿的方向望去。 绿树葱郁之中,重重宫阙有如山岭绵延起伏着,遮去了显阳殿的琼楼玉宇。 他在心间对自己道。终有一日,他要她仍做显阳殿的主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9章 第 39 章 “什么?” “魏王带着禁军去把南薰殿攻破了?” 式乾殿里, 天子高长浟才刚刚得知了南薰殿里的事,愕然良久。 旋即却是一阵后怕,高长浟颓然瘫坐于矮榻上, 恍惚喃喃:“朕和太后还在宫里,他怎么敢……” 回来报信的小黄门战战兢兢跪在殿下, 语中大有为斛律骁回寰之意:“……慕容司徒去了宣光殿向太后请示,说是宫中进了刺客, 派了禁军在宫中四处搜查,想是在南薰殿外恰好与魏王遇上……” 遇上?真的只是遇上吗?高长浟心间一阵悔意, 他早知道不能答应阿姊,禁军还在魏王手里, 他们怎么可能赢?亏得是那妇人把他绊住了, 若他今日带兵围的是式乾殿呢?那可真是得改朝换代了! 心下登时一阵毛骨悚然的幽寒,高长浟坐在矮榻之上, 畏惧而痛苦地抱住了头,半晌,猛地抬头起来:“皇后呢?皇后去了何处?”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阿姊在策划,既被魏王识破,他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启禀陛下,皇后殿下方才已乘车归宁了。” 那便好。 阿姊这个时候回娘家,想是听见了什么风声逃走, 若能逃出洛阳也便好了。高长浟心下微松, 脑中却有想法如烟花般绽过——既然这事全是皇后在策划, 他从头到尾都未参与, 若将她交出去, 自己是不是就安全了呢? 这一想法乍一冒出便被按下, 高长浟死死摇头, 不,阿姊是他的女人,他得护着她,不能将她交出去。 “陛下,陛下!” 又一小黄门慌慌张张地滚进殿来,下巴皆在跟着抖,“皇后归宁的翟车在千秋门被魏王的人拦下了,眼下魏王已亲自过去,正带着皇后车驾往式乾殿赶!” 宛如被抛起又急剧落下的木偶,高长浟死死被钉在了榻上动弹不得,全身皆在打着哆嗦,倏尔神魂重回躯体似的,急声地喊:“太后呢?快去宣光殿请太后……对,还有济南王叔、中书监、御史中尉……都快快去请,快快去请啊!” 宫城御道之上,斛律骁正驾马带着被禁军捉回的郑媱悠悠然往式乾殿去。 郑媱及伴她出宫的宫人皆被囚于归宁的翟车中,四面门窗皆被封锁,逃脱不得。原本妖娆艳美的妇人此刻披发跣足,一身华服因抗拒而被扯得东倒西歪,狼狈不堪。 车驾四面皆有禁军包围,逃脱不得。郑皇后不甘心地奔至窗边,不断对着策马在侧的斛律骁破口大骂:“斛律骁,你这个胡狗!我尚是大齐的皇后,你有什么资格捉拿我?是想行篡逆之事吗??” “你这个乱臣贼子,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拦我的车驾!你会不得好死的!” “你斛律骁祖上不过是个战败的奴隶,你如今的一切荣耀也都是先帝给的,齐室何曾亏待于你?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竟做出此等以下犯上的事来!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她因气急不知骂出多少难听的字眼,连带着,将斛律氏列祖列宗都骂了个遍。斛律骁策马悠悠然行在翟车之侧,玉面清隽,无波无澜,缓带轻裘,闲适从容。只在她骂出“以下犯上”的字词时淡淡回了她一句:“所以臣现下,不是亲自在为殿下驱马么?” “至若我斛律氏祖上如何,那也与殿下毫无关系。当年我先祖被柔然所败,九死一生之际,是前朝拓跋魏的部落收留了我斛律氏一族,后来魏朝倾覆,也是高祖启用亡父,却与殿下何关?难道殿下意欲贪天之功,连高祖的赫赫功德也敢冒领吗?” 郑媱本是指责他对齐室不敬忘恩背义,未想被他歪到冒领齐室高祖功德的地步来,心间大怒,才要发作,又听他语气闲闲地道:“孤奉劝皇后,还是留着些气力,等进了式乾殿,面见太后和圣上,再想想该如何解释您和那群散骑常侍的行事吧。” 郑媱一噎,丹口几被咬出了血,眼眶顷刻盈上绝望的泪来,悔不当初。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去招惹他呢!这人根本就是一头恶狼!眼下,又该怎么办啊! “斛律青骓,你这乱臣贼子!你会遭报应的!”她歇斯底里地哭喊咒骂。 报应? 斛律骁唇角挂了抹浅淡闲适的笑。 齐室屠了拓跋氏三千余人,连婴儿也不放过,投于空中以槊相承,投尸洛水,为之不流,这样人面兽心的氏族都能好好地高居庙堂之上,他又能有什么报应呢? 至于郑媱,他本也懒得收拾她,毕竟以她的蠢笨,不必他动手也会自取灭亡。譬如在还未到来的来年、兴平七年,她与几个散骑常侍的事就会被高长浟发现,高长浟一向懦弱,唯独在此事上还像个男人,一怒之下将她废为庶人,幽禁北宫。郑氏贼心不死,以巫蛊之术诅咒帝王,被天子下诏鸩杀。 当年郑媱事发后,其父郑诚怕受牵连曾求到他处。彼时他正执掌廷尉,表面上同意,实则制造证据将巫蛊案甩给郑氏,下令将郑氏族诛。 也是那个时候,裴满愿与他正式决裂。 如今,既然郑媱主动撞上来,那么他就将事情又重演一遍好了。郑媱死不死没什么,荥阳郑氏那群负义忘恩的东西,当年便是他们去式乾殿逼死了思帝迫他禅位,血债血偿,即便重活一世,他也一样会叫他们付出代价。 斛律骁不再理她,拍鞭催马驶至队伍前列:“走快些,圣上与太后还在式乾殿里等着呢。” 车驾行至式乾殿时,裴太后与司徒慕容烈都已赶到了。闻说他至,天子急急奔下殿来:“朕听说宫中进了刺客,恰往南薰殿去了,王叔可有事?” 天子是斛律骁所立,为显亲近也愿称他一声“王叔”,实则二人并无血缘关系。 天子脸上关怀之色明显,斛律骁退后一步俯身行跪礼:“多谢陛下关怀,臣并无大碍。” “陛下!” 翟车中传来郑媱哭哭啼啼的声音,她仍寄了一丝希望于自己的小丈夫,哭得梨花带雨:“魏王拦住妾归宁的车驾,将妾囚禁于车中,此乃以下犯上之举,您可千万要为妾做主啊!” 高长浟心中畏惧,但见自己的妻子、国家名义上的主母如此狼狈,脸上也火辣辣的疼,颤着声音问:“魏王叔,这是何意啊?皇后乃天下之母,你怎能将她囚至车上!” “陛下,皇后心怀不轨,在宫中伏设甲兵,意图刺杀臣。此等恶妇,已不配为天下人之母。臣恳请陛下废黜郑氏,幽居北宫,另择新后。” 他面沉如水,半句转圜的余地也没有。高长浟两眼惶惶,并不敢反驳。裴太后却自殿中缓缓行来,淡淡声道:“皇后之废关乎社稷,社稷乃陛下之社稷,恐怕不是魏王能说了算的,只怕要请宗室王及大臣们商议。” 她早在慕容烈来报宫中进了刺客已命禁军前去捉拿之时便明了郑氏的败局,又担心斛律骁拥禁军而倒逼朝廷,急急乘上车驾往南薰殿而去,意图稳住禁军。 然洛阳宫城甚大,终是晚了一步,行至途中才闻说魏王已送了那妇人回府,自己却去了北门围堵郑氏。裴太后一阵心悸,既欣慰斛律骁终究没有与她撕破脸,又后怕他险些就拥兵而反了,匆匆改道式乾殿,为的就是将这件事掩下去。 他要废郑媱也就废了,最怕的是会攀扯到天子身上,废黜天子。比之齐室的存亡,郑媱的皇后头衔又算得了什么呢。 斛律骁亦知道太后会如何选择,反正,他也没想着在今时便与齐室撕破脸,微微笑着应了:“既是天子家事,为何要请三公?此事不该由大臣们商议,却是该太后与陛下做主。那么就请太后与陛下圣裁,看看以皇后之罪当不当废。” 他咄咄逼人,半步也不肯退让,太后只得同意下来,一面又悄悄派人去请济南王与中书监等一干重臣。 皇帝在式乾殿的偏殿里“审问”了郑氏,事到临了,济南王高晟宣与朝中多半大臣皆称病不出,来了的只有太后的叔父、时任中书监的裴献,以及,被视为同谋的皇后父兄。 国家危急却无忠臣,裴太后看着空荡荡的殿宇与叔父清癯消瘦的身影,心间一阵无力。 这风雨飘摇的齐室,她还能替先帝守多久呢? 这案子原也没什么好审的,南薰殿里的宫人是郑媱的宫人,刀斧手也是郑氏的部曲,证据确凿。郑媱畏惧与人私通之事暴露,连天子也不肯保她了,痛哭流涕地将一切罪过都归咎于自己身上,只言是因魏王对她轻慢而心生恨意。 与皇后密谋的礼部侍郎郑祁如履薄冰地跪在殿下,交代了所有的事情经过。皇后之父、尚书仆射郑诚两眼一黑径直昏了过去,天子觑了眼斛律骁冷沉如冰的脸色,小心翼翼道:“皇后既已知道过错,以朕之见,可命幽禁北宫,面壁思过。魏王叔意下如何?” 这是还要留着郑媱皇后头衔的意思了。 裴太后秀眉微蹙,才要开口,斛律骁却先她一步说道:“陛下,皇后久乖阴德,华而不实,恐怕不宜再居后位。” 久乖阴德? 天子被这一句砸的有些懵,怔怔地瞧他,少年人还只有十五岁,还不甚明白这个词的分量,跪伏在地的郑媱却是狠狠一抖,宛如尊泥雕木塑重重砸在地上碎成了齑粉,再无生气。 斛律骁挑眉:“皇后与您的几个常侍私相授受已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陛下难道不知么?” 这一回,险些晕过去的便成了天子,他暴跳如雷地冲下殿去,一把拎起郑媱的衣领,对着她哭得涕泗横流的脸便是一巴掌:“贱人!朕待你不薄,你竟敢与人私通!” “姘夫呢?姘夫在哪?” 他气急败坏地追问,郑媱却只是捧着脸呜呜地哭。身侧的兄长郑祁也哭,嘴里叽哩咕哝地说着劝解的话,高长浟厌烦不已。 斛律骁道:“臣已命人将几人捉拿,眼下就在神虎门外等候,陛下可要见见?” “快去叫!” 小皇帝气性上来连畏惧他也怕了,忙指使宦官跑去神虎门传召,神虎门外,等候已久的封述遂带着被捆在一处的几名常侍入宫,至式乾殿面圣。 天子一见了那几名常侍便气得头脑发昏,枉他平日里待他们亲厚,偷人竟偷到他头上了!怎能不怒!遂冲上去一人踹了一脚,那几人抱作一团,痛哭流涕。高长浟又霍地拔出腰间的剑来,气得手中的剑都险些握不住:“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妇!朕今日,就杀了你!”言罢便朝跪在身前的郑媱捅去。 郑媱吓得尖叫一声瘫倒在地,倒是她兄长郑祁死死挡着她身前不住地哭泣求饶。天子愈发气结:“滚开!难道连你也同这贱人有私么?”最终是太后看不下去,出声喝止了一声:“陛下!” “皇后终究是一国之母,自古从无被天子刺死的皇后,皇后有罪,也当收其玺绶再行论罪,事关国家体面,还望你深思熟虑!” 心中一时却也颇后悔,郑媱是那种离了男人便活不下去的女人,早些年天子年幼,她体谅郑氏在这宫中有如守活寡,对她的不法行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此次南薰殿一事又欲袖手旁观,终究酿成大祸。 “那便废了她!”高长浟白面涨得通红,怒道,“中书监,速去拟一道旨意,朕要废了她!幽居北宫,永世不得出!” “废后的旨意么,臣倒是已替陛下拟好了。” 天子身子一颤,先时的怒气便已去了大半,惶惶地别过脸来看他。纵使心知这是大不敬之举却又能如何呢,今日对方没有将自己也卷进去便已是大幸。 斛律骁遂命封述将那封由荑英拟好的废后旨意当众宣读:“皇后久乖阴德,自绝于天。上则不足以懿范内令,下则不足以章明妇顺。不可以承宗庙、母仪天下,着废为庶人,收其玺绶,幽禁北宫。” 又象征性地问天子意见:“陛下可有异议?” 殿中一时死寂,郑媱早已哭得几近昏死,脸贴着地砖,鬓发乱散,蓬头垢面。高长浟直至此时才回过味来,皇后该废又如何?自己连道废后诏书都要假人之?郑酝夂廖奘等ǎ畈怀鍪角睿阅诹屎笠哺腋髀堂保飧鎏熳樱嬲孀龅梦涯彝付チ耍? 他颓然张一张嘴:“就按魏王说的去办吧。” 视线转至宣读旨意的青松修竹一般的青年男子,目中微微疑惑:“这人是谁?” 斛律骁微笑着应:“回陛下,此人名封述,字静之,出身律学世家渤海封氏,乃是臣帐下的一名书记。今后,便由他来为陛下讲解律例。” 当日申时,式乾殿里传出诏令来,废皇后为庶人,将皇后父兄下廷尉审问。慕容烈亲率禁军围住荥阳郑氏的私宅,三族之内尽皆下狱。 皇后在南薰殿伏设刀斧手本是为了对付魏王,但引部曲入宫,其罪便可视同谋反。廷尉那一帮老头子有心保住荥阳郑氏,磨破了嘴皮子替郑氏开脱,却都辩不过封述。最终,廷尉卿畏于斛律骁权势,点头同意。于是当夜便将庭审结果送至了式乾殿与天子过目:依北齐律法,郑氏谋反重罪,夷三族。 斛律骁回到宅邸已是亥时过半,谢窈才沐浴过,正在窗前妆台下临镜梳发。 镜中花颜皎皎,水眸澄澈,如瀑的青丝柔顺地垂至腰围,握梳的手白皙若透明一般,皆在昏黄灯晕下染上层柔暖的光辉,望之若神女。 灯下美人梳头别有一番风情。斛律骁心间柔波一闪,缓步走过去,自身后揽住她与她花面在镜中相映,含笑问:“孤今日可算是给你报仇了,谢夫人打算怎么谢我?” 谢窈尚不知郑氏的结果如何,但无论发生了何事,这人索要的“谢”只会是那种事。兼之他薄唇贴的极近,热气一阵阵往耳中拱,霎时薄面飞红,轻轻咬唇,只顾临镜将头发梳起。 总是这般不理他。 斛律骁一笑,倒也没发作,拍了拍她青丝倭堕的肩:“等我。”抛下这句便去到净室了。 夜间雨散云消,已近凌晨,博山炉里沉香已尽,谢窈昏昏欲睡,斛律骁却还不肯尽兴,长指在她香滑的肌肤上游走,拂至她足腕上,轻轻拨动那红绳上系着的金铃。 铃铛微微颤摇起来,一如怀中人犹然颤栗的檀口。斛律骁欲松开她,一瞥眼却瞧见窗间透下的月光。今夜月白风清,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窗棂并未完全合拢,有月光自窗间洒落于窗边桌案,水银泻地般轻缓流动。 于是在她耳畔道:“去窗下好么?” 谢窈今日难得地乖顺,也不知是否因了白日的那些变故耗尽了她的心力,此刻连句反驳的话也没有,闭目不言。斛律骁遂抱她下榻,将人放在了窗下铺了狐狸皮的桌案。 才挽起的云鬓已散,袅袅落于白皙如新剥荔枝的肩头,月白衫子却欲落不落地坠至霜雪般的腕子,她媚眼轻阖,似已沉睡。 窗子外有浓郁的桂香,微风轻送,飘落桂花如雨,点点鹅黄便做了她鸦鬓间的点缀,也有些许落在她卷曲的长睫,为这同月色一般皎洁的纯美神女点染上些许人间的春意。 “窈窈好香。” 沉沉呼吸若轻风拂柳,随鼓起的青筋一同送入,微微发烫的指尖流连于柔如丝绵的小臂上,沿经络逆行,拨开颈侧青丝,一点一点,游移在她小巧的耳郭。他俯身以口衔去自窗外飘进的、落在她颈畔乌发上的点点桂花,“是桂花味的呢。今夜用的桂花味的胰子么?” 她似已陷入沉睡,久久地不言语,唯有轻蹙的眉尖暴露了此时并未入眠。 斛律骁并不灰心,他解下她足上系着的铃铛,一手攥着她足腕,莲芽微露,红若樱颗绽。于是拾起那枚铃铛置于其上,柔缓地来回磋磨、碾弄。便可得见那朵似已沉睡的睡芙蓉霎时眉尖蹙如细柳,两痕贝齿紧咬,溢出丝丝娇音来,指尖亦沾上莹莹澄露。 “不喜欢么?” 斛律骁低眉,欣赏那一朵月白芙蕖偃卧于己身之下、若风吹过的曲致盈盈的情态,低声问道:“那窈窈说说,是我好还是陆衡之好,答对了,就放过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0章 第 40 章 夜色将阑, 籁声渐寂。洛阳城大街小巷里坊门已近关闭,一辆简朴的马车停在魏王府之前。 封述匆匆从车上下来,连袍子卷入靴也不晓。封季良快步上前, 为他披上一件纯白的狐裘。 门房之中灯火犹亮,他直入公府, 穿庭过户,去往议事的花厅。 夜风轻啸, 吹得他青衫如舞,夜色间如风吹竹, 婆娑摇曳。 花厅下人影空空荡荡,月色在地, 花影重重。厅中, 十七打着呵欠熄了灯合上门准备回去休息,瞥眼瞧见他风尘仆仆拾阶而来, 忙问:“静之这般急匆匆地是要往哪儿去,出什么事了吗?” “薛参军,魏王可歇下了吗?某有要事要禀报殿下。”封述说道。 郑氏审理一事“全权”交付了廷尉处理,斛律骁并未出席,只派了封述过去。眼下,封述便是过来汇报结果的。 “这……”十七挠挠头,“我还真不知晓, 你跟我去瞧瞧吧。” 二人一路穿花拂柳, 过庭入户, 再过一道重檐垂花门便是内宅的地界。封述站在门前并不肯进, 十七敲了敲门, 门扉吱呀一声, 露出青霜为灯照得惨白的一张脸来。 “小十八?你的伤可好了吗?殿下可歇下了吗?” 他叫的是青霜的本名, 当年斛律骁父亲曾从军中收养了一批军士遗孤,为他训练侍卫。这批遗孤没有名字,斛律骁的父亲遂给每人都编了号。最终从这百余人中挑选了三人入选,恰就是十七、十八、十九。 十八是其中唯一的女孩子,身手远胜旁人。她不喜欢以编号为名,索性找斛律骁换了名字,以他赐给她的佩剑“青霜”为名。 眼下十七既叫她本名,她脸上冷冷冰冰的,不愿搭理。十七只好自己往院中张望。 院子里万籁俱寂,犹可闻微风吹动树梢、清流潺潺的声音。庭灯灭了大半,偶有几盏欲灭不灭地在茏葱花木间燃着,映着假山松石幽幽如鬼火。 正房里却亮着灯火,浓黑夜色里灯烛炫煌,照得屋阁红彤彤的,如一座漂浮在空中的华美羽阁。 “哎,大王和谢夫人还没睡么?” 他呆头呆脑的,竟是问出了声。 青霜冷冷扫他一眼,哐当关上了门。 十七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尴尬轻咳,回过身来:“封书记,您还是明日再过来吧,殿下这会儿怕是不得空。” 门下,封述冰玉似的耳后已然红透了,面上亦腾起一阵热意,他微微俯低身子掩过了,拱手施礼:“既如此,便请薛参军将这封庭审结果转交魏王,某就先告辞了。” 言罢既转身离开,心间却如秋风吹拂过的幽谷,空荡荡的。 魏王为何不得空,身为男子,他自然知晓。 却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夜破庙之中、女子凄婉哀伤的话声:“我的丈夫,抛弃我,你们的王,轻贱我。这样的日子我一刻也不想过……” “我想回到我的家乡去。还望封郎君能够成全我一片狐死首丘之心。” 彼时她为逃回南朝,不惜舍弃尊严跪求。那么如今,她得到她想要的了吗?留在魏王身边,是她心甘情愿的吗? 封述脚步微滞,回过身,若有所思地望着院中灯火,心间盈起淡淡的、莫名的怜惜。 旋即又微微拧眉。 这不是他该关心的事。 魏王待他恩重如山,今日让他去应付廷尉便是为了日后提拔他铺路。他怎能如此指摘腹诽自己的上司。负义忘恩,这绝非君子所为。 他摇摇头,像是要把那些莫名的情绪也一并甩开似的,长叹一声,快步离开。 …… 子夜过半,月色转浓,洒落在葱郁花木间,如有莹白轻雾缓缓流动。 四下里阗寂无声,寝阁内红烛凋尽,尚余噗噗嗤嗤的水声,与深深浅浅的呼吸声交织,如琴瑟相鸣。 “还是不肯说么?我和他哪个更好?” 谢窈在他掌控下几成了一滩水,眼饧骨软,自始至终都不肯应。 铃铛早被抛开,取而代之的是出进时不断碰触其上的青筋。她美眸含泪,在他肩上留下数排牙印。 斛律骁背心亦被她指甲划出数条白色印痕来,又痛又畅意。他极满意小妇人被他掌控全部神识时的反应,衔过一粒飘落的桂花,以口哺进她香甜的腔子里,“看来,窈窈还是更喜欢活物。” 劲腰于是愈发用力,底下铺着的狐皮几被攥破,桌案也跟着吱呀摇晃,搅乱一案月光。她脑中猝然一白,眼眶涌上一阵热泪来,抱着他肩、贝齿间溢出一丝隐忍的娇啼,便若东风中一只失了丝线牵引的春鸢,颓然跌落于案。 原本亲密若枝叶相缠的二人重又分开,月色从直棂的窗透进,照在她失神的双目同皓白的躯体上,山峰幽谷,曲线起伏,在皎洁的月光下模糊一片。 唯有披散的青丝是她全身唯一的异色,柔顺落了满身,乌发如墨,桂花如雪。 睫畔更是玉珠澄澈,颤栗微张的檀口间兰气徐徐,被澄明月色一照,袅袅如羽化的轻烟。 比之言语,她的反应总是做不了假的。斛律骁垂眼,看着她伏在他颈下犹未缓过神来,一时颇为自得。 如此极乐,可是陆衡之那南人能给得了她的么?唯有他们鲜卑男儿,生于马上长于马上,才有这般强健的体魄。 暂且原谅她的无趣好了。 “窈窈真是没用。” 他薄唇微扬,掌着她后腰,低下头深吸一口她发间的桂花香,若掬着一捧月光,抱着已然软成滩花泥的美人重又回到榻上。 “身子这般弱。” 抬指拨开她颊畔一缕汗湿的长发,他眉眼若山水含笑,“等过些日子,你还怎么和孤学骑马?” 谢窈眉眼恹恹的,春意酥慵,困顿欲睡,知晓他是在调戏自己下意识便想拒绝。旋即又朦朦胧胧地想起,她的确是该学骑马了,否则若有一日真有机会离开,又怎么逃得了呢。 她总是要走的,等修完《尚书》之后。 他对她大概是有情的,不然今日也不会冒着危险进来救她。但他是她的仇人,梁国的仇人,她不能这样屈辱地留在他身边,以身侍敌…… 谢窈脑中一瞬清醒不少,强撑起倦怠的眼帘,倦倦声问:“大王是真心想教妾骑马么?” “原来不是哑巴啊。” 长指勾过她下巴,斛律骁掠她一眼,又反问,“不教骑马教什么?难不成,真要教你怎么骑孤?你想学么?” 真是无耻。 谢窈好容易平息的雪颊又泛起淡淡的热意来,闭上眼,声音却是柔顺的:“妾学就是了……可是妾眼下却还有一事想求大王。” “什么事?” “上次送去南朝的信迟迟未被送回,妾担心信在途中丢失,想再给兄长写一封,排遣思乡之情。” 父亲远在建康,比之距离倒是在南兖州的兄长更近。她想和兄长搭上线,让他想办法派人来接她。 斛律骁没半分犹豫地同意了:“可以,窈窈今晚很乖。” 谢窈一愣,卷曲若纤草的长睫轻轻地一颤。 很乖。 原来,她不过是只被人豢养的囚在金笼的鸟雀罢了。这绝不是她要的人生。 谢窈于是越发坚定要离开的心,她侧过脸,轻轻地自他怀中挪开,背身向他面朝里侧。 “说你乖顺,又不高兴了?” 斛律骁跟过去,双臂自她腋下穿过将人拥进怀里,语调懒懒地讥讽,“你今晚不乖么?孤弄得你不舒坦?真是矫情……” 他知道她不高兴无非仍是抵触侍奉他,或是觉得他在这上头总有那么多花样折腾她,是不尊重她。她毕竟是大家闺秀的出身,历来脸薄,听不得一句调笑的话,榻上也束手束脚的。 可他偏就喜欢这时候的她,喜欢看着这清冷神女为他沉沦,喜欢她的身心都由他来主导,与他共赴极|乐。她白日里待他愈冷,这时候难抑羞耻、自然而然的反应才更有趣。 谢窈这时已困顿至极,意识如悬丝吊着,凭他怎样说也未反驳。睡意沉沉袭上发昏的头脑,依旧背对着他,恍惚喃喃:“大王拿我当个宠物,轻我贱我,我还该高兴吗……” 越说声音却越小,眼前渐黑,眼帘不受控制地阖上,话音停歇时人已进入了梦乡。斛律骁犹然不觉,有些气闷地笑:“拿你当宠物……?” “孤拿你当宠物,会脸面都不要了跑去求裴满愿,请旨让你修《尚书》?孤拿你当宠物,今天明知有埋伏还亲自过来救你?孤满心满眼都是你,断断容不下旁人。而你呢?你心里可曾一分一厘有过孤的位置?你对孤,可曾有过一分一毫的情谊?谢窈,你就是个没良心的……” 边说却边把人柔若无骨的身躯转过来,预备好好教训她一顿,不想将人转过来才觉她已睡着了,霎时间,愕然无比,深若潮海的无力一瞬充盈四肢百骸,却不得发。心下火气蹭的就上来了。 这女人…… 方才还抱着他不撒手,如今翻脸便不认人,他又同她表意做什么,当真是贱得慌! 斛律骁心中气窒,满腔怒气憋于心间却不得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阴沉着脸往外头喊:“水呢?烧这么久人都死哪儿了?” 春芜及一干侍女候在外间昏昏欲睡,闻言一个鲤鱼打挺便翻身起来了,忙不迭应。心中却腹诽。谁叫你这么久还不好,还以为睡了呢。 又为自家女郎担心,这胡人精力也太好了些,不知女郎吃不吃得消。 一时侍女捧了银盆奉水而入,倒入净室的浴桶之中,又纷纷识趣地退下。 斛律骁强抑火气地将人抱去清洗,心想,等明日带她去了马场,定要好好教训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1章 第 41 章 天公不作美, 自斛律骁承诺了要教她骑马后,次日倒下起秋雨来,直至九月才转了晴。 就在这濛濛的秋雨中, 郑氏宗族百余口被斩于东市,斛律骁亲自监的刑。 原本, 廷尉报送的结果是夷三族,但奏章送进式乾殿里, 高长浟虽点了头,裴太后却不同意, 改为夷一族,余者徙边。而斛律骁思及前世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终究让了步。 因了南薰殿的事, 他不放心谢窈再入宫,修《尚书》一事也只得暂且搁置, 这日天气放晴,又逢修沐,便命十七前往军中挑选骏马,预备教她骑术。 中秋前在城西大市布庄里定制的骑装已送了来,谢窈本不肯穿,为着学骑马勉强穿了,颇有几分忍辱负重之意。 临到换好, 她扭捏着从内室出来, 面上微烫, 十指不安地攥握着, 持着顶遮颜的纱帽, 有些不自在。 斛律骁正坐在胡床上饮茶, 青釉杯递到唇边欲饮, 不经意瞥见春芜扶着她从内室出来,视线微凝。 他热烫视线停驻得太久,谢窈冷冷转目,迎上他视线。斛律骁轻咳一声,放下茶盏起身至她身边:“不是很衬你么?窈窈不喜欢?” 上辈子他什么都顺着她,她不愿着胡装他也由着她了,是而斛律骁其实不曾见过妻子穿胡服的样子。 只见她上襦夹领小袖,下裙朱白间色,裙上绣了时兴的忍冬花,精致繁复,再在裙尾镶了圈纯白狐狸绒做装饰。 腰间结金环,系彩镂,纤腰一束,更衬得她身量纤纤秀颀,细腰不堪一握。 这骑装剪裁贴身,勾勒得她纤秾合度的身形玲珑有致,雪脯饱满,柳腰纤细,而红色显白,她肤色本就皎皎,红白相衬,便愈发显得她未施粉黛的脸肤如凝脂,唇瓣嫣红柔软,水目黑白相间,实在娇艳。 自那日他拿铃铛磋磨了她一回,这几日谢窈都对他爱搭不理的,像只即将冬眠的小兽,懒懒的,对什么都不大提得起兴致。 她想,把袖子做成窄袖,衣领做成夹领,这是什么形制?她是汉女,怎么能穿胡服,这人还说衬她,是在嘲讽她么? 但时下毕竟有求于人,因而只是淡淡道:“大王不是说要教妾骑马么?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二人遂乘车前往城北的北邙山马场。故国多乔木,空城凝寒云,秋日的洛阳城萧瑟不已。北邙山下原野无际,野旷天低。 马场之中,早有两个身着骑装的少女等候在此。高的那个,一身青色骑装,月牙眼弯弯,头发梳作满头小辫,缀彩珠以为饰,额前挂了一大串宝石,明艳如花,乃是斛律骁的妹子斛律岚。 矮的那个,一身妃色衣裙,圆圆眼睛圆圆眼,容貌甜美,却是慕容笙。 “嚯,长兄和阿嫂到了。” 见车驾来,斛律岚笑得甜甜的,一撒腿雀鸟般奔至马车边唤:“阿兄,你可总算来了,季灵都等了好久了。是要教阿嫂骑马是吗?让季灵来……” 她素来聪慧,自上回叫了谢窈阿嫂却未被兄长训斥便明了他的态度,阿嫂阿嫂唤得亲热。 车中的谢窈却是脸热,她虽看出这少女的亲近之意,却哪里敢真的以她嫂子自居。 “叫你阿嫂呢,怎地不应?” 斛律骁侧眸,回头时瞧见踯躅着脚步慢腾腾走来车下的慕容笙,剑眉倏地皱起。 他神情大有责怪之意。慕容笙心中畏惧,怯怯唤了声“表兄”,乌黑眼珠却往车中的谢窈望了望。 她今日本不想来的,只是听说了南薰殿郑氏以那南朝妇人为挟设伏兵的事,有些担心她罢了。 车中,谢窈眼神与她对上,见小娘子害羞似的低了眉,报以友善一笑。 车下,斛律岚恰见了这似催开百花的一笑,脸上怔怔的,两颊却不由自主地染上一抹红晕。 她好像明了,为什么一向不近女色的长兄会在这妇人身上栽了跟头。这汉女实在很是漂亮啊! 二人自车上下来,同二女往马场中去。十七已牵来了自城南大营里千挑万选的一匹青骢马,自信满满地与主上邀功:“殿下请放心,这匹马性子向来温顺,最适合初学者了。” “嗯。”斛律骁淡淡点头,接过缰绳转向谢窈,“可敢骑吗?” 谢窈面色微微发白。她倒是同陆衡之学过骑马,只是因为身体娇弱不能很好地控制罢了,也从马上摔下过,在床上修养了半个月才好,陆衡之从此不让她再骑马,便再未碰过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这骑术她是必须要学的,轻轻一点头:“妾愿一试。” 斛律骁遂托着她踩着杌凳上去,扶她在马背上坐稳,又将缰绳与马鞭递于她:“身子放松,背脊挺直,别那么僵硬。把缰绳抓紧,双腿也要把马腹夹紧,才不会从马上掉下来。” 这些初学者的皮毛理论同陆衡之教的倒也大同小异,谢窈深吸一口气,强抑自心底攀升而起的恐惧,牵辔缓行。 斛律骁剑眉微颦,眸光幽幽注目于她虽生涩却尚算正确的动作上:“你学过?” 不会又是那姓陆的教她的吧? 谢窈面上微红,有种被看穿的窘迫,虽身处秋风之中脸上竟似腾起淡淡的火焰:“是学过一点点。但妾学艺不精,还请大王赐教。” 斛律骁剑眉皱得更深:“那就骑给我看。” 那活物在身下动起来的感觉十分诡异,仿佛随时都会摔下她疾驰而去。谢窈十分害怕,握住缰绳的手皆沁出微微的薄汗来,但见他双手抱臂,全然是个袖手旁观的意思,只得轻轻一咬唇,拉动缰绳牵引辔头,催促马儿又走了几步。 他仍旧不满意:“太慢了,你是在走吗?既和你前夫学过,就按你学过的来,你在害怕什么?” 他语气并算不得很好。马背上,那纤纤柔弱的女子身形剧烈一颤,尔后缓缓低下头,迟迟不肯再动。 点滴晶泪自眼眶滑落,砸在手背上,心底委屈忽起。她知道自己没用,可是她实在害怕。马儿不动时倒还好,可一动起来,她就似握不住缰了。他那么凶做什么! 春芜同十七站在马场边上围观了全程,气得胸脯急剧起伏,终于忍不住跑过去道:“启禀魏王,我家女郎先时学马曾从马上摔下来过,想是有了阴影。不是故意的。” 从马上摔下来过?斛律骁神色古怪,陆衡之就这么没用?教个骑马也能让人摔伤? 视线再转回她时,眼中便携了几分愧悔。斛律岚插言:“阿兄你太凶啦,你让我来教嘛,我和阿嫂都是女子,我教她肯定比你教容易。” 她今日过来本就是想自告奋勇做小嫂嫂的师父的,自不会放过这机会。 斛律骁不以为意:“你的骑术尚是我教的,自己学艺尚且不精,怎能误人子弟?” “那你这么凶,还怎么教人嘛。阿嫂你来说,你更想让季灵来教还是阿兄教?” 斛律岚眨巴着一双明眸,冲谢窈使劲眨眼睛,充满了暗示之意。 谢窈十分为难,才要应下,被斛律骁冷目一扫又嗫嚅着唇改口:“多谢小娘子,我,我听殿下的……” 她终究还是要和他学骑马的,惹怒了他,怕是日后都没机会了。 斛律岚登时撅起了嘴,生气地瞪着兄长。斛律骁亦视线冷冷地回敬于她,兄妹两个互不相让,最终还是慕容笙拉了拉斛律岚,小小声道:“季灵,我们自己去骑马吧。” 斛律岚不满极了:“阿兄真讨厌!就会霸占阿嫂!” 她跺一跺脚,忿忿地同兄长扮了个鬼脸,骑上自己的枣红马便跑开了。二女一时在马场中疾驰,衣裙翻飞,秋风中上下翻舞的旗帜似的,俱是身手敏捷,灵动无比。 “窈窈瞧瞧我们鲜卑女子,哪个像你,弱不禁风的。” 斛律骁翻身上马,从身后拥住她,有些恼火。又略压低了声音问:“方才脸红什么,喊你阿嫂又不应?” “阿兄,我们是高车!高车!” 斛律岚的声音远远被风送回,腿踢马腹不满地娇呼以示抗议,显是听见了前半句。 她身下的枣红马却当得了加速的讯号,惊鸣一声蹿出老远,险些将她掀翻下来。斛律岚很快稳住身形,长拉辔头借着这股力道飞驰而出,马蹄纤细如竹,腾起阵阵黄沙。而她青色裙裾在风中飞舞猎猎,随发丝扬起,英姿飒爽。 谢窈看得惊险不已,一双横波水目也不自觉流露出几分艳羡,斛律骁攥着她手一起握上缰绳,又问:“窈窈怎么不说话,是不愿给我们季灵做嫂子,还是觉得胡女不配做你小姑?” 这姿势原本极亲密,她背心贴着他暖热的胸膛,像是那阵热意也传递至她体内,沿经脉传至脸上来,微微发热。 谢窈背对着他,语气却是冷冷的:“大王何必折辱妾。” 折辱。 斛律骁于心间气窒。 他本想等她修好《尚书》后顺理成章地娶了她,但因南薰殿一事,这件事只怕是要耽搁了。只道:“孤既亲自教你,窈窈好好学。” “把修《尚书》的事做得漂亮一些,魏王妃的位置,早晚是你的。” 这样不清不楚地待在他身边,她愿意,他还不想呢。她的丈夫,只能是他。 言罢,便握着她手带动她策马飞驰起来。谢窈微感诧异,然秋风呼啸在耳畔,入耳乱心,远处的莽莽群山似如海浪在眼前深一重浅一重地起伏。她收拢心神,很快便将那句话抛至脑后了。 …… 斛律骁带着她在马场上跑了数十圈,手把手地传授技巧和要领,渐渐的,她倒也不那么怕了,独自练习了许久。 午时时分,斛律骁准她休息,拉着她马徐徐行至早已搭好的帐篷边,伸手抱她:“上午就先练到这里,练这么久了,窈窈腿间内侧可还好么。” 谢窈面上微烫。 初学者把握不准坐姿,磨烂大腿内侧的肉是常事,练了这半日,她腿间的确有些疼了。红着脸投入他怀由他抱下了马,在铺着的毡毯上坐下。 春芜早同十七两个在帐间煮好了茶水,见二人回来,忙将凉好的一碗清茶奉给斛律骁。他接过后随手便给了谢窈,侧眸睨着她娴静饮茶的模样。这时,十九上前来报:“主上,建康的信使回来了。” “只是……谢令公并未回信,只命信使带回了一块玉玦。” 玦者,绝也。谢窈身子剧烈一颤,手中茶盏砰地倾倒,四散分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2章 第 42 章 一听送来的是玉玦, 斛律骁面色微变,侧眸去瞧谢窈神情。 她已垂眸去捡散落在毡毯上的碎片,纤薄的双肩却在微微颤栗。 “别捡了, 仔细伤着手。”斛律骁将她拉至身边,拿帕子擦了擦她被打湿的裙子。 他倒是早料到他这素未谋面的老丈人不会认这个女儿,譬如上一世,不仅不认, 还要公开他寄去邀他北去的书函, 公然与女儿断绝关系。虽然最终梁朝那小皇帝也没有放过他。 谢简对梁朝忠心耿耿, 又有几分愚忠,为着谢氏阖族, 也不可能答应搬来江北。他想保全她父亲, 只怕这一世仍无法做到。 “谢令公还说什么了吗?”斛律骁问。 有话自也不能当着夫人的面如实告来。 十九想着那信使传来的“只当没有这个女儿”的话, 唯有苦笑。应道:“没有。” 他呈上那封装着玉玦的锦囊, 斛律骁瞥了眼神魂如滞的谢窈, 微咳一声, 将锦囊交给她。 一线温润玉色坠入手中,谢窈凝神看着掌心的羊脂玉玦。 玉玦, 果然是玉玦。 这是她母亲的遗物, 母亲去时枕在父亲的膝头,气若游丝地将它交到父亲手里,说, 她可能要先走一步了,请父亲一定要照顾好她和阿兄。 那时候父亲告诉她, 玉玦, 就是绝别的意思。母亲离开他们了, 但终有一日他们会再见。 如今, 阿耶却把玉玦给了她,他果然是不要她这个女儿了…… 眼前泛上湿润的热意,她久久地,垂眼睇着掌心玉玦。 倏尔很悲哀地想到,她是个无父无家的人了。父亲为有她这样的女儿而蒙羞,那母亲呢?母亲会愿意再见到她么? 清泪如珠,一点一滴打在温润的玉玦之上,眼前模糊一片。 见她伤怀,斛律骁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微咳一声柔和了话音地劝:“窈窈或许误会了,令尊送这玉玦来也许并非要与你断绝关系之意,而是他信不过孤的人,怕留下什么把柄被人攻击,所以才故意送这玉玦来。” “再者,窈窈难道就不怀疑这玉玦是孤特意派人找来骗你的么?目的就是让你对南朝死心呢?” 那玉玦是女君的遗物,他又没去过南朝怎能知晓? 春芜暗暗纳罕,瞧见女郎伤怀垂泪心间亦是针刺的疼,流落胡人之手又非女郎之愿,郎主怎能怪她、与她断绝关系呢?女郎可是他唯一的女儿啊!他竟如此狠心! 都是陆衡之害的! 她气得肩膀一耸一耸地,珠泪抛洒,沿着脸颊颗颗消融于衣襟上。 见女孩子落泪,十七窘迫地脸上皆似发起烧来,纠结半晌从怀里摸出块帕子递了过去。 谢窈睫畔雪珠未融。她抬起头,面色沉静如水:“让殿下见笑了,此妾家事耳,不牢殿下费心。妾想继续学骑术。” “你今日已经练得差不多了,何必再练。”斛律骁皱眉劝道,“改日再学吧。” 他只担心她被父亲的玉玦受了刺激,要做傻事。谢窈却置若未闻地将玉收起,袅袅起身,朝先前的那匹青骢马走去。 她神思仍有些恍惚,背影如尊被悬丝操控的泥雕木塑一般,毫无生气。斛律骁眉心一跳,不放心地起身跟上。 谢窈这时已走到了马下,攥着马鞍,将脚尖套入黄金马镫里,便如只腾飞的白鹭轻巧地翻上马背,执辔挽鞭,驾驭着马儿朝马场上驶去。 斛律岚同慕容笙两个早去北邙山间放马不见了踪影。空阔苍天之下,莽莽黄沙之上,她一声红衣背影消瘦,格外落寞。 斛律骁直觉她情绪有些不对劲,才要上马跟过去,却见她狠狠一甩长鞭,双腿紧夹马腹策马而出。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吓了一跳。斛律骁瞳孔一缩,跃上马去迅速跟上,气急大吼:“谢窈,你疯了吗?停下来!” 她却是抱着寻死的心去的,不闻不问,紧拉辔头朝着马场的栅栏冲去。眼前炫白一片,心间疼得麻木,秋风如刀刮在脸上,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就这样吧。 她在心里对自己道。 她早就该死的,像她这种委身胡人、不忠不贞的女子,是家族的耻辱。 父亲已经不肯认她了,母亲呢?母亲会原谅她的么?就让这秋风将她带回南朝去吧。去到母亲的坟茔前,认罪忏悔。 “女郎!” 春芜吓得哭叫起来,跌跌撞撞地朝那方跑。十七十九亦迅速上马同主上前去救人,奈何事发突然,她又是策马而出,是以一时相距甚远,根本近不得身。 眼见得她离那及人高的栅栏越来越近,情急之下,斛律骁只得吹了声哨子,疾驰之中的青骢马倏地减缓马速,调转马头朝他奔来。自己却从马上腾跃而下,意图接住被马儿甩下来的女郎。 两马皆在疾驰,他臂弯触到她翻飞的裙裾,她像朵娇弱的柳花飘飘然跌下,巨大的惯性使得如有千斤之重落在他怀里,硬生生要将他的臂膀折断。 他闷哼一声,终于如愿以偿在她即将坠地之时将人揽进怀中,抱着她一道滚落在地上。 黄沙扑面,兜头兜脸洒了他一身,掌心因撑在沙地上,被洒落在地的石子划出道长长的口子,狼狈不已。 背心亦被擦出血丝来,火辣辣的疼。却气得片刻也顾不上,劈头盖脸地朝她吼道: “谢窈你疯了么?” “事情还没有完全弄清,你做什么就寻死觅活?自来到孤的身边,你自杀几次了?” “先时是为了抛弃你的陆衡之,如今又是为了你父亲。你的命就这么贱吗?一辈子为别人而活,他们不要你了就要自杀是么?” “别说你父亲可能另有深意,即便他不要你了,孤也没有父亲,你和孤正好凑一对!” 谢窈如一只折翼的孤雁,颓然仰卧在他臂弯里,双目空洞毫无生气。半晌,倦怠地阖一阖目:“我不过是想求一死,大王又何必救我。” 斛律骁本气得意欲破口大骂,可一触到她哀伤的眼眸,又气得什么责怪的话也说不出,只道:“那么,如今既是孤将你救了回来,你的命便是孤的。孤决不许你再这般轻视自己的性命,为别的人寻死觅活!” 心脏尚在胸腔里后怕地砰砰乱跳,带动一阵阵的窒息似的疼。方才,见她不管不顾地骑着马朝栅栏撞去,他便似又回到了立后大典上亲眼目睹她把匕首刺进自己心脏的那一天。 她就死在他的面前,鲜血如花绽开,热血喷洒,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如一朵坠落枝头的落花在他眼前倒下,双眸清冽如雪,盈满滔天的恨意。 一如方才。 他差一点就要再度失去她了。 这又与他有什么相关。 谢窈眉目冷然,别过头去,再无一言。 他掌心仍在流血,鲜血若断了线的珠子滴滴落在沙地里,蜿蜒如蛇。见谢窈无事,率先赶上来的十七十九长松一口气,见他掌心在滴血,又忙要替他包扎。 斛律骁摇首:“先送夫人回去。” 回到公府后,斛律骁在前厅里召来医工简单包扎掌心的伤口,舒缓了几下几被折断的胳膊,便动身回房。 谢窈已换了衣服,经医工检查除了几处擦伤并无大碍,此刻正躺在榻床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帐顶盘旋缠绕的石榴缠枝纹。春芜正跪在榻边流着泪劝她用粥。 “窈窈还在伤心?” 他走过去,接过春芜手里的麦粥在榻边坐下,轻舀一勺递至唇边轻轻吹着,笑道:“再伤心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若是叫我们谢娘子的父亲知道了,难道就不会心疼?” 这动作他做的熟稔无比,仿佛这等侍奉人的温柔小意做过千次万次一样,看得春芜目瞪口呆。 榻上,谢窈眼睫微颤,又一滴玉珠儿滑下雪似的毫无血色的脸颊。 父亲怎么可能再心疼她。 她委身胡人,父亲必定对她失望透顶,此生都不想再见到她了。 见她神情似有所动容,斛律骁将麦粥放下,柔声劝她:“虽说那玉玦的确是泰山大人之物,但窈窈有没有想过,也许泰山大人的用意并非是你想的那样要与你恩断义绝,而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疼爱,叫你与南朝的一切都划清界限,好留在北方安生跟着孤。” “乱世之中,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他这样做才恰恰是为了你好。” 什么泰山大人,这胡人也忒自作多情,为了让女郎跟他竟连郎主都编排上了。春芜在后头听着实在是忍不住腹诽,被他目光一扫,又识趣地灰溜溜地退出房间去,顺带将房门合上。 斛律骁于是将人自榻上扶起,自身后侧揽着她,便欲去端那碗搁在床前小几上的麦粥。谢窈又挣扎着欲出他怀,咬唇气道:“这绝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将人束缚得死死的,他舀过一勺粥,再度递到她唇边。 谢窈并不肯饮,语气倏冷:“你是胡人,我是汉人,我父亲素来忠心朝廷,怎么可能叫我跟着你!” 她气性上来,挣扎间险些将他手中粥碗亦掀翻了,斛律骁垂眸睨着她面上娇艳万分的如火怒色,心间火气隐隐。 “窈窈似乎将胡汉之分看得很重。” 他放下粥碗,片刻之后说道。 “是,你的陆郎是汉人,所以即便他抛你弃你,负心薄幸,你也依旧对他念念不忘。我是胡人,所以你抗拒我。仿佛我的民族就是我的原罪。” “你把胡汉之分看得比什么都重,难道在你眼里,只有汉人算是人,胡人就不是人了吗?” 他知这是她心结所在,是故想借此机会解开她的心结。不料谢窈冷冷一笑,反唇相讥:“大王和陆衡之,又有什么区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3章 第 43 章 他和陆衡之有什么区别? 斛律骁万想不到这话竟会从她口中问出, 竟是愣了一晌,半晌才气窒地笑出声来:“你说我们有什么区别?” “陆衡之弃你负你,我又是怎么对你的?他为了他自己的安危便可将你送给我, 而我不顾自己的性命救你几次了?谢娘子饱读诗书,难道连知恩图报四个字也不知晓?” “大王救我,也不过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欲望,我在大王眼中, 不过就是个……” 她想说“排遣欲望的玩物”, 到底是大家闺秀, 余下的话便不怎么说得出口,热着脸撇过头去。 斛律骁看得好笑, 唇角微笑渐生。 他轻轻揽住她肩, 薄唇贴在她耳畔低语:“每回看你那么畅快, 我还以为, 窈窈喜欢和我这胡人做……这夫妻之事。原来在窈窈心中, 每回只有我畅快了, 是我在排遣欲望,你却一点儿也不喜欢?那我可真够失败的……” 谢窈脸色一瞬涨红, 又一瞬褪成如纸的苍白。 她最恨的就是那时候的自己, 分明知道他是胡人,仇人,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思和身子的反应。 又恨自己软弱, 仅仅是害怕吃苦便顺从了他。而她先时是为了刺杀他才肯委身,如今这般不清不楚地又算什么?通奸吗? “好了, 别把贞洁看得那么重。”知道她在纠结什么, 他柔声安慰, “男女居室, 人之大伦,夫妻敦伦是你们周公定下的古礼,并不是什么羞人之事。” 谢窈脸上仍是火辣辣的,低下眉,声音敌若蚊语:“……可我和你并不是夫妻。” 这种事,只有夫妻间才能做的。 “那若我说,我是真心喜爱谢娘子,想要谢娘子接纳我,做我的妻子,与我白头偕老,执手一生呢?” 白头偕老,执手一生。 他嗓音低沉如流水潺潺,情悦入耳。望着她的眼睛里有温柔的光如烛火熠熠,诚挚郑重。 谢窈心跳似慢了半拍,濛濛抬起眼来,怔怔看他。旋即却想起他从前做过的那些事来,才有些松动的内心顷刻又被冰霜覆盖。 她只是摇头喃喃:“你是胡人,我是汉人,这绝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终于说回这症结所在,斛律骁挑眉,“我是胡人又如何,文王生于东夷,大禹生于西羌,可他们不是一样被你们汉人视为祖宗?你就一定要将胡汉之差看得如同天壤之别吗?” “这怎能一样。”她如今已万念俱灰,是而也不再和他虚与委蛇,“文王大禹本是汉人,只是因为生在蛮夷之地,怎能算是蛮夷!” 斛律骁一直微笑着看她,“窈窈,你对我们有偏见。” “用以区分民族的当是文化,而非血统。我族经前朝建元改制已融入华夏,如今的洛阳,洙、泗之风,兹焉复盛,衣冠士族,并在中原。胡人亦能解汉语,汉人亦能奏胡乐,除血统相貌外又有什么区别?但你既以血统论胡汉之分,我亦可以与你说道说道。” “我的父亲是鲜卑族,可我的祖母与曾祖母皆是汉人,如此算下来,我身上有八分之三的汉族血统。” “母亲那边,我的外祖母亦是汉人,传给我也是四分之一,这么一算,我的鲜卑血统只有八分之三,汉人的血统却又八分之五。以血统论,我是汉人,还是胡人?” “这么说,谢娘子是不是更能接受我一些?” 他将她人轻轻转过来,亲昵地含笑刮了刮她鼻尖。谢窈犹在脑中计算,未及躲避,旋即才厌恶地别过脸:“大王不是高车族么?” 却有红云自鼻尖向两颊蔓延,若红雾散开。 “不是。” 斛律骁见她神色厌恶,心间微黯,却答得坦诚:“我母亲嫁给我继父之前,曾是魏朝的宗室王妃。我是遗腹子,是她怀着我改嫁的。” 原来如此。 谢窈想,难怪他要做改朝换代的事了。 如今的齐室,正是魏朝的掘墓者。 斛律骁见她神情似怔,还当她听进去了,继续道:“这是血统上,若论文化,你们的典籍我也读,你们饮茶我也饮。无论血统与文化,我皆可以算得上是个汉人,既如此,窈窈为什么不能接受我?我又为什么不能做窈窈的夫君呢?” 又故意逗她:“还是说,其实窈窈早就爱上了我,只不过口是心非不愿承认罢了。” 这话并不好笑,谢窈面色急剧变红,断然否认:“这绝不可能!” 这也不是你说了能算的。 她一本正经反驳的样子颇有些欲盖弥彰,又有些孩子气,可怜可爱。斛律骁唇角徐牵,笑意温软如三月陌上风吹草薰。只道:“我们再说回玉玦这事。” “窈窈如今给我这胡人做妇,身份敏感,若泰山大人再与我们书信往来,稍有不慎就会被冠以通敌的罪名。可窈窈也可想想,他若真是不认你这个女儿,为着明哲保身便该将我的人直接扭送萧梁朝廷,又怎会还多此一举地送回玉玦来呢?再且,看你一眼就认出这玉玦,这玉玦定是你父亲珍爱之物吧。” “所以我才说,会不会泰山大人是让你与故国划清界限之意。” 谢窈眼眸微黯,心下却有了几分动摇之意。父亲,的确是个谨慎的人,他说的这般也不是不可能…… 斛律骁见她似不再沉浸在方才的伤怀里,心下微松,又温声劝:“好了,莫要再自怨自艾。我们窈窈聪慧美丽,坚韧如竹,泰山大人怎会舍得不要这么好的女儿。” 谢窈面颜微红,两弯秋水眸中却是波澜不兴,饶是她再迟钝,此刻也该回过味来他的确是在哄她了。 她不会爱上这胡人,而父亲是否不要她,她要回建康亲自验证。 于是眼睫轻眨,谢窈幽幽轻声问:“我兄长那边可有回信么?” 这是又忆起来用得着他了。斛律骁微笑注目于她微红的脸颊:“你兄长地处前线,书信递不进去,乃是绑在羽箭上射上城楼的,想来没有回信。” “不过窈窈上回不是说要再送信回去么?写好给我,这一次,孤想办法替你把回信带回来。” “那就多谢大王了。” 她语声淡淡,似是困倦地阖上双目。斛律骁在她肩头轻轻一拍:“窈窈好好休息,孤晚上再来看你。”端过那碗已经凉掉的粥动身出去。 才一开门,斛律岚同慕容笙两个小丫头却自他腋下一溜烟地缩进去了,斛律骁微感意外,脚步停住。 季灵和母亲一样是个看脸的会亲近谢窈不足为奇,慕容家的那丫头何时同她那么要好了? 从南梁归来的两名信使已候在前厅里,见他自庭下来,忙上前行跪礼。一片竹叶打着旋儿自翠竹打头的檐上落下,斛律骁漫不经心抬手接住了,问: “事情都完成了吗?” 自建康归来的那名信使点头:“完成了。大王神机妙算,伪梁的兖州刺史谢临上书狠狠弹劾了陆衡之,我们的人也上书弹劾陆衡之叛国通敌,眼下,南梁那小皇帝已将吴江陆氏下了狱,派了人前往寿春捉拿陆衡之了。” “那就好。” 叛国通敌这个罪名,足以处死陆衡之了。 斛律骁会心一笑,悠悠弹开夹于指间的竹叶,“事情办的不错,孤自会有赏。先去给夫人布置屋子吧。” 先时他派遣信使南去,曾特意嘱咐过,要将谢窈未出阁时在谢家的屋阁布置原原本本画下来,带回洛阳,关雎阁就按这个布置。 信使为此在建康淹留多日,但凡可以带过江的,都依葫芦画瓢地在建康另行置办了一套,辗转运回洛阳。但尚有许多家具——譬如江南时兴的屏风榻床,无法运至江北 ,尚需找人定制。 二人忙不迭谢恩退下,斛律骁负手立于庭前,庭下秋意盎然,露团秋槿,风卷寒萝,一排湘竹亦在秋风中萧萧着。唯有两丛□□在花圃中开得热烈。 分明是有些萧条的秋景,落在斛律骁眼中却如春光明媚可爱。他想,这一回陆衡之的死,她可无论如何也怪不到自己头上了。 临近重阳,京中各府齐来公府送节礼,熙熙攘攘,门庭若市。 自荥阳郑氏事发后,魏王气焰渐涨,愈发嚣张。是而这个重阳节来府中拜谒的人远胜去岁。除了给他送礼,备给后院女眷的亦不少,对此斛律骁通通扔给底下一干人去处理,窝在房中躲清闲。 宫中太后亦赐了礼来,却是指名道姓是赐给谢窈的,乃是河东裴氏所珍藏的一卷汉时流传的《今文尚书》的古籍孤本,谢窈诧异不已。 斛律骁一直睨着她神情,见她素来沉静的雪颜难掩喜色,凉凉讥讽:“窈窈如此高兴,看来太后这礼倒是送到你心坎上了。” 等过些日子,他也有一份礼物要送她,她可会喜欢么? 谢窈这才回过神,讷讷低了头,只觉自己这般实是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伧夫,实在是丢人极了。 沉默一息,又想起寄信的事来,将清晨写好的书信交予他:“寄给兄长的信,妾身已写好了,请大王过目。” 她知他定会拆她书信来看的,是而干脆写好后先呈于他。然被她如此一说,斛律骁倒有几分被看破的窘迫,皱眉道:“既是你写给兄长的信,给孤过目算什么。封好替你送出去就是了。” 言罢便唤来十七,将信交予他带出。 十七猜测主上是个叫他看了再报于他的意思,脸上微微一红,做贼似的行了礼退下。 春芜侍立在女郎身后,恰将他面上的心虚完完整整地收入眼底,心中不禁冷笑。 这胡人也真是好笑,女郎让他看不看,偏要做贼。 不过她也不怕他们看了去,那信中女郎絮絮叨叨写的都是思念之情,唯在末尾问了句她院中花圃里的蔷薇、牡丹可安好。然而他们不会知道,女郎的花圃里种植了三种花,除以上两种之外还有一种是粉杜鹃。乃是陆衡之少年时随父外放特意为女郎所移栽的,极难养活。 杜鹃花传闻是被杜鹃鸟所啼的鲜血染就,寓意杜鹃鸟。而杜鹃鸟的叫声很像“不如归去”,在诗文里寓意思乡之情。这胡人没到过她们院子里自不会懂。但少郎君看了就该明白女郎是想回家,定会想办法和她们搭上线,派人来救她们出去的。 春芜一时又颇为自得,这些隐秘而委婉的诗文情致,这些黄头鲜卑奴可懂么。蛮夷就是蛮夷,便如猴子,穿上人的衣冠也还是猴子,始终也不能和她们相比。 次日,重阳。 每年的这个时候公府里俱是要宴饮的,今年亦不例外,斛律骁命人在前院的鹿鸣馆里设下酒宴,用以款待手下的一般从属、幕僚。 又遣了荑英来请谢窈过去。谢窈不解:“大王叫我过去前厅做什么。” 她是妇人,前厅不是她可以踏足的地方。是而入洛虽已月余,实则除了几次入宫,谢窈始终在后院之中打转。 荑英温柔笑道:“眼下堂中正欲举行清谈,主上说夫人出自南朝高门,于玄学乃是行家,特请夫人过去,品评人物。” 原来是为这个。 谢窈微微凝眉。 前时斛律骁曾说她对他们有偏见,认为衣冠南渡之后洛阳已成荒土,长江以北尽皆不受教化的夷狄,礼崩乐坏,文脉不兴。想必今日就是让她过去见识见识他所谓的“洙泗之风”吧。 她在这上头总是有些优越感的,一笑应了:“好,我们过去吧。” 时下幕僚叩见主母本是不用设屏的,但斛律骁知道她面子薄,效仿南朝惯例在他位子左后方设了一架泼墨山水画纱面屏风,谢窈同荑英在屏风后坐下之时,堂中的清谈会才刚刚开始。 令她颇感意外的是,封述竟也在席间,隔着影影绰绰的纱面她依旧看不清他容貌,唯可见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昂然如竹,清音娓娓,正与一名同僚辩论《老子》。 “左首位置那个,可是封参军么?”谢窈有些不确定地问,所称呼的犹是封述的旧官职。 堂中,封述与人辩论正酣,清辞雅句,纵横勃发。荑英眼中亦带了些许称赞:“是静之,眼下正在大王麾下担任书记,主上很是器重他,想必,他很快就要升官了。” 二女的位置离斛律骁相去不远,闻见她二人窃窃的说话声,斛律骁不由侧目,视线如矢落在谢窈身上。她正饶有兴致地聆听着封述与人辩论,水目如镜熠熠澄澈,悉是欢喜。 见了封静之,她倒高兴。 他又让她过来做什么。 斛律骁心下霎时便有些不自在,烦躁透了,举樽小酌一口。这时十七却慌慌张张地赶来,俯在他耳边道:“殿、殿下!南边传来的最新消息,陆衡之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4章 第 44 章 这里不是议事的地方, 斛律骁眼底微澜,瞥了眼正与荑英聚精会神地聆听清谈的谢窈,放下手中酒觞, 向诸人道了句“诸位继续”示意十七与他出去。 二人走至门外廊下,庭下风生丛竹,袅袅萧萧,秋景萧条。斛律骁四下环顾, 见侍卫都相隔甚远, 压低声音道:“陆衡之跑了?怎么回事?” “南朝皇帝把陆衍一族都杀了,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被陆衡之知晓了, 于是出逃。眼下, 只怕都入了我朝境内了。” 从前时信使带回陆衍一族下狱的消息到如今也不过短短几天, 竟已发生如此巨变。斛律骁愕然一息, 旋即了然:“萧子靖残忍嗜杀, 这倒确也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原只是想借梁朝皇帝之手除去陆衡之, 未想对方族人宗族,反倒逼得他北来。否则, 以陆衡之那个迂腐又愚忠的性子, 何至于出逃。 陆太尉性情刚直,陆衡之虽为人卑劣,然尚算得上忠诚。父子二人若生在北朝, 定是国家之幸,可惜却生在南朝。而萧子靖多疑至此, 他那泰山大人身在中枢, 日后怎可能逃得了。 他只能道:“继续派人去查, 看看陆衡之到了何处。” “是。”十七飞快地应下了, 顿了顿,又试探着问,“殿下,可要……”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斛律骁眉头皱起,沉吟良久。上一世,陆衡之一死便成了她心里永不能泯灭的记忆,美好如月光。而这一世,即便他负了她,她却还留着他的琴,连望着月亮时也是在思念他。只怕陆衡之再一死,她就又会像上一世那样。 而陆衡之一旦入洛,叫她知晓了是他逼迫陆衡之将她送给他,以她的刚烈性子,只怕还会刺上他一次。 他没有把握,也不敢赌。 于是道:“不要杀他,也别让他落在高晟宣和太后的手里,最好,别让他入京。” 阖朝皆知他宠谢窈,陆衡之北来必会被二人争夺,用来对付他。 这是仍要借南朝之手除去对方的意思了。十七心领神会。 主仆二人私语密谋,相隔数十丈外的房屋转角的廊柱后,春芜听得心惊肉跳,心口砰砰跳着,抱着案盘蹑手蹑脚地又回到堂中去。 她本是去厨房替女郎煮茶,回来的路上恰巧听见主仆二人的对话,心下大乱,强抑心慌地将盛了茶水的白釉莲花瓣纹罐抱上案来,替荑英与谢窈满上。 在外头耽搁了这么一晌,那茶罐里的茶水早已变得温凉。荑英瞧着着碧绿茶汤注入白釉杯里溅起的浅浅白雾,微有疑惑:“春芜姑娘怎生去了这么久?” 这时斛律骁也已回到了席间,春芜倒茶的手一抖,那茶汤便溢出了些。谢窈若有所思地瞥她,她却将头埋得更低,声音蚊子似的:“奴不常往前院里来,途中迷了路。” 她毕竟是谢窈的人,荑英不好再过问,这时堂下议论胜负已分,那方才与封述论辩圣人有情无情论的幕僚已败下阵来。众人纷纷向封述表示祝贺。他却不骄不躁,谦逊施礼:“献丑了。” 即便是敛衿施礼,他背脊仍挺得笔直,高峻若孤松独立,显现出良好的家风教养。 装腔作势。 斛律骁心间不悦,俊颜凛绷,转向身侧屏风后的谢窈道:“夫人既围观了全场,以夫人之见,今日谁的议论更胜一筹?” 堂下众宾哗然,未想屏后竟有夫人莅临。封述俊挺眉头微动,转眸瞧向了那道绣着空濛山水的水墨纱面屏风。 纱面上崇山峻岭绵延起伏,如在雨中。她芳姿影影绰绰,似是芙蓉开绽在茫茫天水,有轻雾作掩,看不真切。 只能闻见清悦柔婉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方才持无情论者议论新奇,清通简要,有情论者才综广博,辞藻如夏花喷朱,华美无比。” “但妾以为清谈应以言辞简要而辞意畅达为佳,故认为持无情论者更胜一筹。” 当着斛律骁的面儿,谢窈其实不愿夸赞封述,但既要她点评,又不愿失了公正。只好假意不知是封述在与人议论,只以二人观点代指。 何况虽是封述更胜一筹,实则与他辩论那名幕僚亦不差,几次援引王弼的《老子注》作驳可见其才学,听闻出自鲜卑部族,忆起斛律骁前日所说的她对他们有偏见,更觉脸热。 “夫人谬赞。”封述辞气温和,耳后却透出一抹薄红,“述不过拾先贤之牙慧耳。” 屏风之后,谢窈淡淡颔首:“是,听二位方才言论,阁下对晋时何晏颇有心得。” “不过方才我听你与人辩论之时,引庄子无情论及其妻去世时庄子鼓盆而歌而言圣人无情还颇有破绽。孔子曾为颜回之死痛哭,然孔子算不得圣人耶?可见圣人体无哀乐,而能以哀乐为体,虽无情,但亦能因常人之有情而有同样的哀乐体现。所谓‘人哭亦哭,人恸亦恸,盖无情者与物化也’。这是晋时郭象、缪协二人的观点,阁下若信奉圣人无情论,亦可找来郭、缪的著作一读。” 她清音婉婉,若山泉发。封述听得认真,再度施礼:“多谢夫人指点。述受教。” 心口却似燃了一簇微弱火苗,自心底袭起点点丝丝的惭愧。先时同车听她言辞文雅他便猜到她是南朝大家之女,未想学识渊博,反倒胜过他们这些男儿,着实令人敬服。 座上,斛律骁见二人你来我往状若无人地交谈,仿佛心有灵犀,心间便似吞了个铁秤砣,实是气窒。他沉着脸道:“清谈之事,废弛政务,晋朝便是因清谈盛行而分崩离析,可见清谈误国,以后还是不要再谈玄了。” 他话音里有明显的不悦,众人忙都称是,封述亦行礼退回席间,面上讪讪地,眼底忧色若海雾生。 今日之清谈原是主上下令举行,也是主上点了他下场。主上这会儿生气,只能是因了谢娘子……谢夫人指点他。 早知会引得主上不快从而可能为她带来麻烦,他便不该下场。主上仍是介怀原鹿的事,他该远离她才是。 屏风后,谢窈雪白面颜转红,心底腾起一丝恼意。分明是他叫她来听人清谈,叫她点评,如今却甩脸子给谁看。 唯有春芜壮着胆子掠了座上的斛律骁一眼,微微恍惚,她到底——该不该把陆衡之入北朝的事情告诉女郎呢? 清谈既毕,侍女上了酒菜,一众宾客举觞齐敬斛律骁,他却摆手:“先敬过夫人。” 此举无异于拜见主母。众人无不惊讶,难道主上真打算以这毫无根基的南朝妇人为正妃?这对大业可毫无用处。 却都不敢表现出来,各怀心思地举了盏转向屏风的方向,同敬贺了一杯。 谢窈浅酌一口,是府中新酿的菊花酒,芳香酷烈,令她双颊生热,晕开浅浅的红霞。 一时斛律骁又要谢窈出行酒的字谜,她不好在众人面前拂了他的面子,便随意将前些日从《洛阳伽蓝记》看来的字谜说了来:“三三横,两两纵。” “三三横,两两纵,堂下谁能解之?”斛律骁转问席间幕僚。 这是什么古怪的字谜?众人面面相觑,开始小声地讨论起来。封述眸中微动,须臾已解,碍于方才已触了霉头并不肯言。 斛律骁目光一直落在他面上,见状在心间嗤了声虚伪,径直点了他:“静之,你来。” “知道就是知道,不知就是不知,可不要为了藏拙而有意欺瞒。” 最后这一句已颇为严厉,令席间原本欢乐的气氛笼上层严霜。封述无奈,只得起身:“属下也不知理解是否正确,想是‘習’字。” 众人一听,習字正是由三个三横与两个两竖组成,上面的羽指羽觞,亦与酒令的酒契合,纷纷举觞向他敬贺:“封书记才思敏捷,只在须臾,我等甘拜下风!” 席间热烈的气氛之中,唯有斛律骁脸色有如墨浓,转瞬掩过了,赐之金钟:“静之聪慧,当赏。” “窈窈和静之倒是心有灵犀。” 夜间就寝,斛律骁薄唇游移在她睫畔细碎汗珠之时,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红烛昏朦,帐子顶悬着的忍冬纹香囊里透出的沉水熏香深一重浅一重。谢窈神思正在欲上不得欲下不能、若游丝悬吊于半空之际,闻言倒也缓过神来,淡声道:“妾和封参军什么也没有,大王若是怀疑妾,大可将妾逐出府去。” “什么也没有?我看他倒是对窈窈有情得很呢,两个眼睛都快把屏风刺穿了。” 她不声不响冷淡了半夜,直至此时才肯因了封静之应他几声,斛律骁愈发气闷,忽地抽身出来,将她往后一翻双手反剪在背后,才分开的热浪似的躯体重又贴过去,在她玉露湍湍的耳畔古怪笑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窈窈生得如此美丽,一路同车而行,定是叫静之过目不忘罢?今夜,孤定得好好教训你这个处处留情的妇人。” 他欲再度欺身而下,好好磋磨磋磨她的性子。烛火荜拨的残响声中,她话音清冷,如雨声响起:“太后昨日赐了礼,按理,妾是要入宫谢恩的。况且前时《尚书》一事也尚未了结,妾的全部书稿尚在太后宫中,是而想入宫继续前时未完之事,大王可准么?” 这女人,惯会在床笫间败人兴致,不然就是像个木头一样,千唤不一回。斛律骁强抑心火地将人松开,语气冷硬:“入宫做什么,前时南薰殿的事,还没吃到苦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5章 第 45 章 她半件抱腹还半落不落地被他勾在腕上, 褪至雪藕似的一段雪臂,因了他突然的后撤,便闻轻微的一声碎裂, 细带崩开。 丝缕若流水, 落下滑若凝脂的雪色山峰, 云顶乍现, 月色轻涌, 颤摇可掬。 这样子实在不庄重极了, 谢窈揽过被子,将自己裹得如同春日蚕桑枝头的蚕蛹, 声音也冷邦邦的:“大王不要忘了,妾入洛是为了修《尚书》。我不是您的奴隶, 更不是来做您的笼中鸟的。我不是只有榻上这一样用处。” 当日的确是他吩咐荑英以此为饵骗她入洛,某种程度上, 这也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斛律骁把人轻轻转过来,手掌抚上她微微汗湿的脸柔声说:“又在自轻自贱了, 我何时拿你当奴隶对待了?分明是我想要十二娘子做我的妻子,可谢娘子不愿呢。” 低沉微哑的嗓音响在耳畔,似敲击琴弦的筑尺敲在心上, 心尖一阵发颤。谢窈眼睫微垂, 秋水澄澈的眸中却夜阑风静,冷道:“殿下方才, 不是还在指责妾杨花水性、怀疑妾和封参军有私么?今日是殿下叫妾点评, 亦是您叫封参军回答,妾与封参军何错之有?” “妾一失贞妇人, 被您怀疑不足为奇。可殿下不该无端怀疑您的下属。况且今日之事传出, 外人不会指责您, 也不会指责封参军,只会议论妾不守妇道。” 虽是自称“失贞妇人”,然她心中并无半分委屈与妄自菲薄,反倒涌动着几分报复的快意。斛律骁哑然良久,一时也颇后悔,今日的确是太针对封静之了些,传出去,倒显得他气量狭小,容不得人。 也显得他夫纲不振,连家中的妇人都降不住。 虽这般自我开解,然则他心里依旧不大痛快,只得生硬地放柔语调:“好了,今日之事是我不对,但你要入宫继续修书,我不放心。” 他竟会与她认错。 谢窈柳眉轻蹙了蹙,心间微惑,但很快道:“那便在太学为妾开辟一处公署。但在这之前,妾理应入宫谢恩。” 她不能一直被困在后院里,若有朝一日兄长真的派了人来,她又要如何与人接头。 而这人既然对她有情,也许,倒是可以试着拿捏他…… 这女人,是越来越会使唤他了。 这一声理直气壮的,斛律骁终于回过味来,往日任他百般逗引也一声不吭的人,今日竟也敢教训起他,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与他谈条件呢。 他斜眸睨她一晌,语调幽幽:“窈窈如今,很会使唤孤。” “既这么喜欢使唤孤,眼下这件事,可用得上孤否?” 话至此处,最后的半片丝缕也被褪下,他把她抱过来,两只暖热的手托起细腰,迫她像春日纤细多情的柳、缠住他。谢窈两颊晕红,心尖犹如沸水里滚过,又有种被看破的窘迫,双足晃若风中乱摇的芙蕖,死死踢他,不肯让他近身。 以往都是冰美人,这幅小儿女般与他置气的情态倒是罕见,斛律骁目中含笑,欣赏了片刻,却想,她既做得如此熟稔,在陆衡之面前,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心口渐渐蔓延的甜蜜即刻被新涌上的苦涩吞噬,像是裹了糖霜的黄连,又甜又苦。神色一瞬落寞,一笑掩之:“可太学尽是腌臜的男子,你去那边,倘若给人欺侮了,我如何能放心?” 又把她手轻轻一拉,白玉似的身子入怀,依旧柔声地哄:“公府中多的是空屋子,为你开辟一处馆舍用作修书之地,可好?” 她未肯再应,任他攥着她手牵引着揽在自己颈后,只冷冷看他。 “殿下口口声声说爱重我,想娶我做妻子,原来也不过拿我当系了线的风筝,看似给我自由,实则只要您一收回手中的线,便可令我随时跌下万丈晴空。” “又或是随意指责妾不守妇道与人有私,视我为雀鸟,囚弄于股掌之间,这便是您的爱么?” “谁让窈窈总想着逃离我,又那样能跑,一不留神就跑到了原鹿去,还和我的下属凑在了一处。” 手掌抚着她垂至颊间的长发,火热的唇轻碰她眼睫,温热气息在她颊上喷洒:“就不能安心跟着我么?为什么,总想着逃离呢?” 谢窈脸颊发烫,逃避地侧了眸。 心口微微跳着,宽慰自己,在公府中开辟府署,虽仍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但也比困在后宅中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好。 毕竟,她要修书,就得与外界有所往来,不再是孤立无援地困在后宅中,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 她没再拒绝,放任神思为他引导,乱成春日为风抛撒的柳絮。 窗外月色皎皎,桂香馥郁,窗内烛火昏朦,红烛罗帐里鸳鸯交颈,雨骤云驰。她乌发散乱,娇声弱语,极力在齿间压抑。 腔子里尽是他的气息,从唇上到额头,再贯入耳中,无处不在。他轻柔至极,珍重万分。她湿漉漉的黑眸里娇波流盼,透出隐隐的媚意,濒临崩溃之时仍不忘与他讲条件:“还有明日——” 他皱眉,再度以唇封缄那些败人兴致的言语:“知道了,让荑英同你去。” 次日,斛律骁果然信守承诺,派了荑英与她一道入宫拜谢太后。 昨夜“使唤”了他一回,她清晨起身时身子还有些发软,未与荑英同车,也未带上青霜,只带了春芜。 “你昨日席间心神不宁的,是怎么了?” 车马轧轧,行走在洛阳城修整得平整宽敞的青石路上,她轻声问。 她早看出春芜必有心事,今日支开青霜、独乘一车就是为了问她。向来爽朗明快的小侍女却黯然低下头去,心间挣扎片刻终是道:“女郎,我,我昨日听见那胡人说……” “太尉他们都被陛下处死了,族诛……” 话至末处话音里已然带了些哭腔,春芜捂着嘴,眼泪簌簌。她随女郎嫁在陆家三年,陆衡之新婚一年即外放寿春,家中只有太尉夫妇,待女郎如亲生女儿一般疼爱,连带着对她一个下人都和颜悦色的,这会儿听说了噩耗,岂能不伤心。 谢窈亦是愣住,拿帕子的手僵在半空,两滴眼泪落下来,在衣襟上洇开淡淡的水渍。 “怎么会这样……” 她喃喃出声。太尉是国之肱骨,陆氏族人多在朝堂为官,陛下杀他,不是自毁长城么? 春芜哭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听见十七在向魏王禀报……” “他们还说,陛下派了人去寿春捉拿陆使君,陆使君听说了太尉被杀的消息,于是出逃北齐,眼下都已入境了!魏王说不能杀陆衡之,也不能让他落在北人的手里……” “嗯。” 马车仍在平整的车道上辘辘前行。谢窈手撑着座褥,神情淡淡的。 陆衡之如何,她已经不关心了。 她只是疑惑陛下为何会突然对陆氏动手,难道真是斛律骁在暗中捣鬼么?不然,他怎会那么关心陆衡之的死活和远在建康的陆氏呢。 他对付陆氏只会是为了国事,让梁朝乱起来,而他对陆氏下手后,下一个是不是就是轮到阿耶了。 谢窈心间空落落的,忆起他往日温言软语的一声声“泰山大人”,更觉这个人心思深沉,攥着帕子的指尖蔓延上一阵寒气。 这件事,她须得找人问个清楚。 宣光殿。 太后裴氏正端坐在书案前,心不在焉地,摆弄案上那摊开的谢窈留下的一卷卷书稿。 上回谢窈进宫将这些驳论古文尚书真假的书稿交与她,离开后便出了事。此后一直不得入宫来,是而这修书之事实也搁置了。裴太后遂命宫人誊抄数份,预备送去京中几位大儒府上请他们议论商议。 沿用多年的经典竟全是伪造,毕竟非同小可,单凭那妇人一面之词,也难以令人置信。 她对面另坐了个云髻峨峨、珠冠翠带的女子,面若满月、眉目流丽,却是先帝之妹、当今天子名义上的姑姑、太原大长公主高孟蕤。 “阿嫂真是好兴致。” 高孟蕤以手支颐,视线若游移不定的秋千在书稿上飘来荡去,“眼下,还有心思看这些么?” “《尚书》之传承,关乎千秋万代,如何没有。” 太后轻声说道,手把那一挪挪的书稿分门别类地整理好。高孟蕤见她气定神闲若此,终于再忍不住: “阿嫂,斛律骁屠戮郑氏,在宫中布设甲兵监视您和陛下,你当真咽得下这口气?” 郑氏被屠一事,满城皆惊,连她这个一向不问政事沉溺于情郎温柔乡的公主都清醒了过来,毕竟,后族被铲除后,他要问鼎的就是天子之位了。届时,这位曾经的未婚夫又该如何处置她们? “国家大厦将倾,宗室袖手旁观,我一妇人又能如何呢。”裴氏将书稿交由女侍中白氏,“拿去分发给先前拟定的五位经学博士,请他们瞧瞧,谢夫人的观点还有何谬误。” 白氏笑着应:“嵇博士今日怕是要入宫谢恩呢,太后可忘了么,您前日赐了节礼的。他的一份奴就自作主张地留下了。” 太后“嗯”了一声,心不在焉。高孟蕤却奇道:“姓谢?修书的是斛律骁从南朝带回的那个妇人?” 得到白氏肯定的应答后又急道:“那就更不能让他修了!” “儒家最看重君臣之道,斛律骁屡次以臣僭君,民心在我,若让他修成经书,岂不是白白地让他揽获好名声么?” “国家危急,手里没有实权,所谓民心又有何用?”裴氏摇头。 至若那南朝妇人,她也曾想过要不要让她继续修《尚书》,诚如高孟蕤所说,书若修成,于皇室并无什么益处。 但经义传承关乎千秋万代,若真如谢窈所说国中如今所学为假,若不勘误,岂不误导后世? 何况她们女子要做成一件事谈何容易,这是她留名青史的好机会,她不该剥夺。 高孟蕤在心间暗骂了句“妇人之仁”,却也好奇那位令斛律骁不惜得与皇室撕破脸的二嫁妇人是何模样。这时黄门来报五经博士嵇隽携侄求见,太后颔首:“请他们进来。” 嵇隽早已是高孟蕤的入幕之宾,她美目微闪,慵懒起身:“既有外男来访,妾先回避。” 高孟蕤退至帘后,宫人引了嵇隽嵇邵叔侄入殿。二人向太后见礼。 叔侄二人,一个清秀儒雅,风度翩翩;一个剑眉星目,如孤松挺拔,立在一起便如明月映玉璧,交相辉映。 太后微笑打量嵇邵:“阿邵今年满十六了吧?可曾婚配了?” 因了嵇邵之父嵇禧当年为护太后而死,多年来太后对嵇家总是很照顾,拿嵇邵一如弟弟看待,如今他年岁既长,自然也就问起了婚配。 “婚配”二字正令嵇邵想起那日街头得见的惊鸿颜色,一时恍惚,清亮星目间透出一丝黯色。嵇隽拿手肘碰了碰他,应道:“多谢太后关怀,家里还未曾给他相看呢。” 太后点头:“十六岁不小了,我娘家有个妹妹也到了婚配的年纪,若阿邵有意,我也可做一回媒人。” 河东裴氏本系名门,何况是太后之妹,嵇隽喜不胜收,忙拉着嵇邵下跪谢恩。 嵇邵如粉傅玉碾的面容上却现出一丝为难,扭捏着被叔父拉着谢了恩。帘后的高孟蕤无声嗤笑,这小子,怕是已经有了心上人了,阿嫂竟还想把羲和嫁给他。 “朕今日叫博士来还有正事。” 寒暄了一阵,裴太后便示意宫人将那几卷书稿交予他,把谢窈修《尚书》的事说了:“那妇人说我朝所藏《古文尚书》皆是伪造,以博士之见,却当如何呢?” 谯国嵇氏亦是从汉时传承下来的经学世家,祖上正是经学大家郑玄的得意门生,家学渊源,是故这次裴太后特意点了他。 嵇隽取过书迅速浏览一遍,登时肃然起敬:“不瞒太后,我父在时便已发现这部从南朝求回的《古文尚书》确有许多错误,但尚未勘误完毕便已去世。况且……” 他语声一顿,剩下的却未说出口。如今礼崩乐坏的时代,又有谁在乎经典的错误呢?朝廷的察举制如同虚设,一味效仿南朝九品中正取士,只要有个好出身谁会潜心经典,早不是魏朝建元帝时洙泗之风盛行的时候了。 嵇邵却是怔怔看着叔父手中写满女子娟秀小楷的书页,忆起那日街头得见的洛神颜色,神思恍惚。 他喃喃出声:“太后,臣有一不情之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6章 第 46 章 嵇邵素来明礼节, 像这样明晃晃地向尊者讨要恩赐还是头一回。太后也微微吃惊,继而笑道:“什么?但讲无妨。” 少年人心口跳的七上八下的,深吸一口气跪伏下去:“臣近来研读《尚书》, 有许许多多的一知半解之处, 方才览阅书稿, 见著书之人对《尚书》造诣颇深, 颇令人振聋发聩。想求太后能让臣拜于其人门下, 习读《尚书》。” 太后脸上笑意微僵了僵, 嵇隽更是宛如神魂出体。京中如今都在传,魏王昏聩, 竟叫个南朝妇人来修经典,他怎会不晓?他明明知晓! 上回在路上冲撞了魏王车驾便吓得一家人提心吊胆了数月, 连日跑去府上赔礼道歉,连他都厚颜登了老情人的门, 所幸魏王大度未曾计较。如今又招惹他的妇人做什么! 嵇隽脸色通红,低声斥他:“小子狂悖!胡言乱语!还不速向皇太后陛下请罪。” 嵇邵却反问:“阿叔不赞成侄儿学书么?您平日不是总说, 要我像阿爹一样,学富五车……” 嵇隽哑口无言,正思索要如何与这装傻的小子解释, 宫人来报魏王府的女眷到了, 太后瞬目微笑,点点头:“把人带进来吧。”却不应嵇邵所求之事。 白氏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呢。” “小郎君有所不知, 这次修书之人是魏王的内眷。” 男女授受不亲, 何况是那青骓马的妇人,太后也不好开这个口。原本话说至此处对方便该明白, 嵇邵迷惘抬起眼来:“这样吗……可臣绝无半分对那位夫人不敬之心思, 只是近来研读《尚书》颇为费解, 一心求解。” “臣也知男女授受不亲,虽然魏王胸怀大度,但流言纷扰,只怕会为他和那位夫人带来困扰,若太后诚能为臣做主,臣愿效仿汉时大儒马融跟随曹大家学习《汉书》之先例,伏于廊阁之下,保持应有的距离,决不让太后与这位夫人为难,也能彰显魏王的大度。” 他所言的汉时马融之先例,乃是指后汉时,著名的女史学家班昭在替兄长续写完《汉书》后,因文字晦涩难懂,士子马融便拜在班昭门下学习《汉书》,然男女有别,遂趴跪在楼阁下保持距离,后也成为一代大儒。 少年言辞恳切,诚挚郑重,清澈黑眸望人时便如山中幼兽,令人不忍拒绝。 太后默然一息,叹了口气:“好吧。” 嵇家从来没有求过她什么,连其父的荫官都拒了,她自当许之。 虽然此举是有些暧昧,但既有先例,也并非无例可循。 至于那与“大度”二字毫无关系的青骓马,当年就是他算有遗漏而牺牲了嵇邵的父亲,理亏的是他,本就该对嵇家有所补偿。 这时宫人已引了谢窈同荑英入殿,二人在殿下行礼,太后免了礼,命宫人含笑道:“谢夫人,你来得正好。” “朕已将你的论证分发给诸家,嵇博士正对你的才学赞叹不已,日后修书,你们便可商议着来。” “这位是谯国嵇氏的小郎君,日后就跟随你习读《尚书》。” 太后的话语若平地起惊雷,将谢窈二人都震得不轻。还不及说什么,那一个若亭阁挺立的少年已上前屈身行礼:“学生嵇邵,拜见先生。” 他今日着了身汉时形制的青色深衣,宽袍大袖,从容典雅。深伏下去,恭恭敬敬地行了拜师之礼。 男女之别,礼不亲授,谢窈推辞:“禀太后,妾才疏学浅,又是深闺妇人,怎能做这位小郎君的师父。” 目光匆匆一瞥间,恰与行毕礼仪抬起头来的小郎君对上视线,竟是那日街头遇见的鲜衣怒马的小公子。此刻褪去鲜衣靓饰,着一身士子惯穿的青袍,真与太学里的太学生无异。 四目相视,他颔首示礼便低了头去,绝不多看一眼,倒是颇招好感。谢窈心间诧异不已。 太后怎会突然让他做自己的学生学习《尚书》呢? “无妨,汉时既有曹大家之先例,如今亦然。” 太后柔声劝,“谯国嵇氏也是经学世家,有他帮衬着夫人,也能分担一些繁琐工作。” “可……这怕是不合礼制。” 谢窈面现为难。女子收男徒本就惊世骇俗,何况那一位……根本就是个不可理喻的…… 她若真收了这小郎君为学生,他必定雷霆大怒,还不知要怎样发作呢。 荑英亦觉不可思议,正欲插言,嵇邵却道:“老师,是学生让您为难了么?还是老师顾及到魏王殿下呢?” “若老师担心魏王殿下不允,学生可自去向魏王领罪,魏王向来宽宏大量,学生顽劣,曾在天街飞马冲撞了他他亦不曾怪罪,不会不允的。” 顿一顿,面上又现出几分自愧之色:“可若是学生让老师为难,便是学生的罪过了,老师是女子,本就不易,何况人言可畏。是学生过于自私了,只想着自己的学业……” 他望人时目光澄澈若九夏荷叶上湍湍的零露,映在碧玉一般的荷叶儿上,清澈而毫无杂质。 又携了丝说不出的可怜,像是山中失慈的黄鹿。 殿间气氛一时沉凝,落针可闻,躲在帘子后的高孟蕤嗤笑一声,屏息凝神等着殿中的反应。 谢窈尴尬同荑英悄悄对视一眼,心间却生出几分松动之意。 她倒不是有多想收这么个学生。 可她亟需一个替她与外界传递消息的人,她现在一动一息都在斛律骁眼皮子底下,宛如被监视的犯人,根本与外界隔绝。 原本,让斛律骁为她开辟公署修书就是为了找寻机会与外界联系上,可若他食言呢?亦或是将她从一处封闭的院子转到另一处封闭之地、让她仍如笼中鸟般被他囚禁呢?她便毫无办法。但若收了这么个学生,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至若可能会有的流言—— 诚如嵇邵所言,人言可畏,但她又在乎什么流言呢?她总是要走的。 而斛律骁那边…… 她眸间涌出几分忧色,继而暗暗一咬牙,罢,反正他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于是她点了头:“既是太后恩赐,我又受了小郎君的礼,这一声老师也就只好觍颜承下了。” “只是我一无知妇人,未必真能教会你什么,小郎君怕是要失望的。” “不失望不失望。”嵇邵忙道,眸子里喜悦之色显露无疑。顿了顿,也像是意识到自己太过忘形,低下头行礼嗫嚅着唇说:“……过几日,学生斋戒后,再携束脩来正式行过拜师之礼。” 谢窈二人在太后殿中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退,嵇隽叔侄亦捧了书卷离开。高孟蕤从帘后出来,以袖掩唇笑得娇艳。 “阿嫂,你这乱点的什么鸳鸯谱啊。” “什么?” 太后正拿香箸一点一点地拨弄着琉璃罐中的香粉,不解皱眉。 高孟蕤又是轻轻一笑。罢了。她这位尊贵无比的嫂子守寡多年,早已活成了具泥雕木塑,男女之间的暗流涌动哪是她能看出来的。 倒也耐心地提醒:“你难道看不出,那嵇家的小子对那妇人有意?借修书之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亏他想得出来!” “倒是阿嫂,还说给羲和做媒呢,方才就给人做了一回媒。只是阿嫂想想,魏王知道此事后,会是什么反应?” 裴氏终于回过味来,脸上灼灼如烧,“阿邵不是才十六岁——” 心口微微一凉,是了,那妇人生得如此美丽,又什么不可能的。 但转念一想,斛律骁内宅起火,对她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只是苦了那妇人了。 而这事他也只能认个理亏,否则,倒还显得他降不住家中妇人,连个少年人都容不下。 魏王府里,斛律骁在前院处理完公务,便回了后院想暂作休息。 谢窈不在,他做什么也提不起兴趣,索性去到关雎院里看房舍收拾得如何了。秋风飒飒,翠筱萧萧。关雎院里一切也已初现轮廓,银杏璨璨,莲塘滟滟,花圃里婆子们正在移栽信使从建康绘下来的几种花木。 斛律骁凝神看着那些移栽而来的花木。 蔷薇花花期未过,牡丹只是花苗,还有一丛丛在秋阳中绽放娇艳的杜鹃。 杜鹃……? 斛律骁微微敛目,秋阳入眼,漾开点点细碎金光。 他记得清楚,那日她托他寄给兄长的信里,问遍了她院子里的花木,可没有问杜鹃。 是忘了么? 思索片刻,心中便有了答案,斛律骁蔑然一笑,问秦管事:“九月三十前可能完工么?” “启禀大王,其他都可,就是那架屏风榻床……只怕还有些难,老奴会去催的。” 这一月间他命匠人早也赶工晚也赶工,才将她屋中大部分家具赶了出来,唯剩一架屏风榻床还未完工。 按理是该完工的,但江南的床和他们北朝的床是不同的,江南的床,沿床沿四面另设了彩屏,唯有正面留有活屏可供上下。打造完主体后还要在屏风上作漆画,是故工期也就长了些。 “尽快吧,定要赶在九月三十日之前。” 原因无它,九月三十这是谢窈的生辰。他想在这时给她个惊喜,再同她搬来这院子里住。一如上一世。 她的前十九年人生里不曾有他,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去到他不曾踏足的、她少年时的岁月里,仿若这样,日后她忆起少年时光也能错误的以为有个他。即便不能,也能令她在府中的日子过得稍微熨帖些,不再总想着逃离。 唇角盈上一缕浅淡的笑,明媚暖融,一如雪后初霁的日光。 那么,她会喜欢的。他想。 乌靴在院中一转,他负手回前院去。这时候,谢窈的马车才刚刚在府门外停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7章 第 47 章 谢窈从车上下来, 荑英已候在车下了,两人对视一眼,荑英欲言又止。 春芜也已知了此事, 暗自庆幸今日来送她们入宫的不是十七。谢窈道:“这件事, 我来说吧。” 那人肯定会生气的, 与其让无辜的荑英去触这个霉头, 不若让她自己去。 她同春芜从角门回了院子里, 青霜正在垂花门前那株参天的桐花树上睡大觉, 闻见响动掀了眼皮子跳下树来行了个礼又蹿回树上去了——她负责院子里的夜间警卫,白日总是在补眠。 房中, 斛律骁正坐在窗前的莲花纹几下品酪浆,两条腿闲闲搭着, 见她进来,正襟危坐, 似随意地问:“今日太后可有为难你?除了太后,还遇见了什么人吗?” 昨日高孟蕤也入了宫, 这会儿还没出宫,或是在宣光殿与她遇上也未可知。 高孟蕤是他七岁时由先帝之父做主为他聘下的新妇,但他不可能娶齐室的女儿, 七年前继父去世, 便以守丧为由推了。 高孟蕤嫁了荑英的堂兄、清河崔氏的宗子,但没多久就做了寡妇, 此后一直未嫁, 又和他母亲因为争情人起过龃龉,料想她心里是不大痛快的。 谢窈莫名有几分心虚, 避开他视线:“没什么, 太后待妾很和气。” 他用酪, 她用茶,因而案上除了牛乳还有一壶犹在咕噜咕噜冒热气的茶汤。斛律骁替她倒上一杯,微微一笑,示意她过来。 谢窈怀揣着心事,慢吞吞的,在他对案坐下:“有件事……我要告诉大王。” “嗯?” 见她神色恍惚,他便把自己那盏用了一半的酪浆推过去。她果然没注意,捧着茶盏低敛眉眼,指尖不安轻抚在杯沿:“太后让嵇小郎君跟随我学《尚书》,想必过几日,嵇家就会过来送束脩。” “什么?” 谢窈再度重复了一遍,细语低声,话音未尽而面上飞红,端过茶饮浅尝一口借以掩饰。 入口才觉是酪浆,陌生的膻腥味道若突然涌进的洪水,剧烈地冲击娇嫩的喉咙,她下意识地欲呕,碍于闺秀容止却只得咽下。 好在那酪浆经过处理,牛羊的膻腥味道并不是很浓,还加了少许糖渍桂花烹煮,并未完全不能接受。 她面上腾起淡淡的红,轻恼地抬眼嗔他,方才的心虚与愧悔荡然无存。 斛律骁递过绢帕:“你应了?” “是。” “太后说,汉时大儒马融曾伏于阁下跟随班昭诵读《汉书》,是有先例可循的。我也没有法子拒绝。” “没有法子拒绝?” 他嗤笑出声。将杯子取回,就着她饮过的残酪一饮而尽:“班昭那时死了丈夫是个四十多岁的寡妇,窈窈也是吗?人言可畏,你若应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竟也丝毫不知道要避嫌?” “嵇家那小子又何尝是真心想拜你为师,分明是想借机接近你、占你便宜。窈窈如此聪慧,如何偏偏此事上看不透,还是说,是故意应下?” 又骂太后:“裴满愿这个毒妇,乱我家者,必此人也。” 他剑眉紧拧,阴沉着一张脸,眉宇间隐隐透着股青气。谢窈微微心虚地别过脸,拿帕子按了按唇角:“嵇小郎君举止有礼,大王何必将人想得这样不堪。” 他将人想得不堪? 斛律骁哼笑一声:“若说是为了学业,我朝经过改制,礼乐宪章之盛,凌于百朝。洛阳城里的大儒不在少数,他为什么独独拜你?是我将人想的不堪了么?” 谢窈怕被他看出收学生的真实企图,避而不答:“此是太后旨意,况且大王不信妾可以为人师者么?” “我并无此意。”斛律骁道,“你想做女夫子,我即刻便可将季灵那丫头给你抓来做学生,可你为什么要答应嵇邵?你难道不怕流言编排么?” 她却反问,红唇边勾过一丝冷笑:“流言?我一个被丈夫送到殿下床上的弃妇,哪里还有什么名声?” 斛律骁身如过电,剧烈一震,心里更似被尖刀剜去一块,愕然凝视于她。 这话本是当初他用来羞辱她的,可此时被她冷冷冰冰地说来,便多了几分明晃晃的嘲讽。 是在嘲讽他,自作多情?还是自作自受?而她倘若对他有半分心思,也不会同意太后的如此要求! “你是在报复本王是吗?” 天光被窗外婆娑的细竹筛过,自直棂的窗间透在他清俊的脸上,半明半暗,染上些许阴翳。那双眸子却透着失望:“就因为我骂过你,所以你就自轻自贱,连名声也不要了?可本王又何曾真正轻贱过你?自入洛以来,我对你不好吗?可曾对你说过一句重话?” “你要收他为徒,却有想过本王的感受吗?你是我的妇人,却要和旁的男子日日相处,我如何能放心?!” 谢窈不为所动,只冷冷看他:“妾未作此想。” “最好如此。” 他面上冷沉,起身拂袖而去。那盏还未送出的茶汤被带倒在案,茶汤在桌面肆意流淌。春芜忙上前来收拾。 谢窈妙目看着茶水出神。 他说得不错,凭心而论,吃穿用度,他待她确乎是极好的。他是鲜卑人,不惯饮茶,但自她来了后,这房中总要备上茶汤。 饮食上她用不惯牛羊膻腥,他也随她一起改食南朝的清粥小菜。倘若他们不曾敌对,倘若他不曾那般折辱她,那么,他或许算得上一个很体贴的夫君。 可是,没有如果。她不想做被人娇养的笼中雀,只要有锦衣华屋、温柔小意,哪怕弃国弃家、没有尊严也能活得下去。 次日过后,二人一连几日都未交谈。 太后的诏书只早不晚,当夜便送到了府里。诏令嵇氏郎君效仿汉时马融之先例拜于谢窈门下,习读《尚书》。 斛律骁看也没看,径直将诏令扫进了杂物堆。命人将前院一座空置的官署收拾了出来,设了书案、教具及数道折屏,命名曰琅嬅堂,当真信守承诺与她开辟了处修书教学之所。 又发帖子给慕容烈,让他把女儿送来。尔后回了寿丘里的老宅一趟,斛律岚当日便搬了过来。再然后,慕容家的束脩也到了。 “你既想育人子弟,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他如是道。 到了九月二十,嵇家便上门了。嵇邵没有父亲,便由他叔父嵇隽领着,身服青衿,在琅嬅堂下恭敬行过拜师之礼,再将备好的六礼交予春芜由她转交谢窈处。 他的书案设在堂中将近门边的地方,同慕容笙和斛律岚的位置尚且隔了两张纱面屏风,二女位置后的屏风后,斛律骁同谢窈端坐着,冷眼看着被春芜呈上的六礼束脩。 只见那油纸封着的分别是: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干瘦肉条,分明代表着业精于勤、鸿运当头等意。 斛律骁面色难看至极。 莲子在江南谐音“怜子”,红豆表相思,这小子果然没安好意! 他将其中的莲子与红豆挑出扔给十七,冷着脸甩下一本《论语》替谢窈回赠他:“束脩就收下了,拜师么大可不必,她只教你《尚书》,教完就别来了。” 他语意寒意深深,嫌弃之意明显。第一重屏风后头,斛律岚、慕容笙二人瑟瑟对视一眼,低头如鹌鹑。堂下跪着的嵇隽更是膝盖皆在发抖,十分后悔未曾下狠手将侄儿的腿打断,好歹也不必来见这活阎王。 嵇邵却答:“魏王此言谬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管谢夫人教授学生多久,在学生心里,她始终是学生最敬爱的夫子,莫敢忘焉。” 敬爱。 斛律骁后槽牙几乎磨出了血。却笑着应了:“好啊。” 又转向谢窈,笑吟吟的,“嵇小郎君想做你我儿子呢,窈窈同意吗?” 这话一出堂中皆似安静了几分,嵇邵下意识地想嘲讽回去,碍于谢窈在场到底忍住,面上仍是一副温良无害的小绵羊模样。心中却想,原来她叫窈窈。 斛律岚两弯眼瞳滴溜溜转着,心道,嵇小郎君的父亲不是去世了么?阿干这话也不知是在骂谁。 谢窈轻蹙眉,这样的斛律骁倒是很陌生,说是三岁都觉得说虚了。只道:“今日的授课即将开始,殿下若无什么事,还是先请回吧。” 这女人,竟然赶他! 斛律骁黑沉着脸。忆起尚有政事要处理,冷哼一声,起身便走。 途径堂下跪着的嵇隽嵇邵叔侄时,那青袍的少年郎君却忽道:“魏王殿下!” “学生知晓魏王殿下或许对学生有些误解,但拜师一事皆由学生一人而起,与老师无关,殿下切莫迁怒到老师,如要怪罪,就怪罪到学生一个人身上好了。” “一切都是学生的罪过,万望殿下明鉴,切莫为了学生一人有损大王的威名与您和老师之间的和气。” 他对他有误解? 竟还恶人先告状,将过错都推到他身上。 斛律骁脚步一顿,回眸间视线如电,嵇隽吓得魂不附体,不住地磕头说些稚子无知胡言乱语的求饶话。嵇邵却毫无畏惧地迎着他视线,眸子清亮灼灼,藏几分挑衅。 他心间烦躁透了,心道这叔侄二人真是如出一辙的恶心,他还没有对他们做什么,他们倒哭起来了。 他也知若他应了,嵇邵后头定还有无穷的膈应话等着他,并不上当:“是啊,嵇博士说得不错,童言无忌,孤怎么会和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计较呢。” 冷笑一声,迈步出去了。 此后一连数日,斛律骁都不曾往琅嬅堂来。 谢窈按照他所说的“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将院子里不识字的婢仆也召集在堂下学书,堂中每日书声琅琅,前院各处官署都闻之清晰。琅嬛堂又是挨着王府院墙的,清脆书声遍传街坊里巷。 一个认真教,一个是认真学,是而府中前时还有些风言风语也很快平息,都道主上大度,连这样齿白唇红的小郎君也容得下,再现了汉时的佳话。 那嵇邵倒也还算有礼,进退有度,恪守着应有的距离,但斛律骁仍放心不下,留了青霜在堂中,特意嘱咐了但凡他敢往屏风后头张望一眼便要剜掉他眼。 期间,慕容氏借口关心女儿和侄女功课也来过,并未进屋,而是站在窗沿外远远瞧了瞧。只见堂中窗明几净,摆放了数道纱屏与书案,案前那眉目光彩的小郎君正伏案而读,屋中书案前另坐了许多奴仆,她那一向沾了书就头疼的女儿此刻在屏风后摇头晃脑地诵读着古老的书篇,堂中人虽多却无一个抬头偷觑, 尊位上有窈窕淑女端坐,屏风遮住了她的影子,只闻得见潺潺悦耳的领读声。 “还算有点手段。” 窗下,慕容氏妩媚一笑,妖娆又美艳。心道,难怪把那逆子迷得五迷三道的! 她在窗下听了一会儿便觉得头脑发昏,转身下阶,对带她进来的女儿的傅母道:“请你转告新妇子,九月三十我要去白马寺拜佛,请她和季灵作陪。” 九月三十,清晨一早,谢窈同斛律岚乘车往城西白马寺去。 既是往城西,马车是要经过铜驼大道的,谢窈坐在车中,斛律岚做男儿打扮,身着男子所穿的圆领袍,秀发束冠,策马行在谢窈车边,叽叽喳喳兴高采烈地与她说着车外洛阳城的种种繁华之处。 忽闻身后传来官兵的清道喝斥声,斛律岚好奇地回过头,只见一大群官兵押解着一辆囚车而来,挥舞着长鞭长矛,将围观的百姓往道路两边赶。 囚车上关押着一名男子,蓬头垢发,衣衫褴褛,一张面庞却赛潘安的玉润清俊,眼如点漆,晶亮有光。 她驭马朝路旁避了避,心觉有趣,视线一错不错地盯着那男子。这时,车帘被春芜从里面掀开,露了女郎神妃仙子的一张脸。 “出什么事了?”春芜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8章 第 48 章 视线才一触到囚车上的人乱发下清亮的一双眼, 她“啊”地尖叫一声,在那囚车上的犯人望过来时,刷的放下了帘子! “怎么了?”谢窈不解侧眸。 春芜脸色煞白, 背过身倚在车壁上胸口犹然起伏着, 红唇咬得发紫, 却摇摇头道:“……刚刚临街的馆阁有人喝醉了要跳楼似的, 所幸被人拉住了。” 车外百姓正喧闹, 谢窈一时也无力去辩白这话真假。车外的斛律岚却很好奇地掀了帘子贴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她近来已搬来了公府住,和兄长的院子隔得不远, 一散了学就往院子里钻缠着谢窈玩耍,小女孩子叽叽喳喳的嘴又甜,很是亲热,连带着和春芜几个也熟了。 “没, 没什么。”春芜忙支起身子, 意图挡住车中的女郎。 她壮着胆子再度望了囚车上的犯人一眼,那人正淡淡睇望于她身后露出的半截玉人身影, 四目相对,他浅浅颔首唇角微微一扯便移了视线,囚车辚辚, 与她们擦肩而过。 这一抹微笑浅淡清和若春日的云, 恰被顺着春芜视线诧异回头望去的斛律岚看在眼里,少女神情痴痴的, 目光却如春日逐蝶灵动地追随于他:“这犯人还长得挺好看的……” 虽然瞧上去脏兮兮的, 那一双眼却格外清湛明亮,如一汪宁静幽深的湖水, 意外的, 并不讨厌。 少女心事来得也快去得也快, 她很快便将此抛在脑后,同谢窈道:“今日可真晦气,出门竟然遇上押送犯人的队伍。也不知是什么大盗竟然拉到这铜驼大街上了。” “不过阿嫂放心,等日后你做了正妃,才不用给他们让路呢,得他们给我们让路。” 谢窈浅浅莞尔:“我们走吧。” 马车再度启行,车中气氛微凝,谢窈望着春芜:“刚才看见了什么?” 她目光迫人,春芜尚是第一遭被自家女郎审问,面上涨得通红:“奴方才说过了,只是看见有人差点掉下了楼啊。” 谢窈复归沉默,闭上眼浅眠,又过了许久才道:“你又能瞒多久呢,春芜,我以为你是忠于我的。” 春芜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她又能说什么呢? 方才,她在囚车上看见的是陆衡之。 她不知道他缘何落到这个地步,竟被套以枷锁、缚在囚车里押送至齐都来,也不想知道,只知道,她不能讲此事告诉女郎。 他将女郎害得这样惨,她只希望女郎余生都不要再和这人扯上关系。哪怕女郎是跟了那胡人,也比再念着他好得多! 白马寺位于内城以西,洛阳大市以西,与斛律氏老宅所在的寿丘里相去不远。谢窈同斛律岚赶到之时,那一位绮罗珠履、宝光流转的美妇人已在禅房中等了许久。 她身后乌泱泱一众侍女仆妇,捶肩的捶肩打扇的打扇,足见其出行排场。谢窈从容上前一福:“抱歉,让夫人久等了。” 她若一片轻云委地,轻盈飘然,慕容氏秋波曼妙,懒洋洋地将她自头打量到脚,见她蛾眉淡扫,薄饰脂粉,再不是那般将她衬得仿佛是只能靠脂粉取胜的素面朝天,心间稍微好受了些。 “起来吧,我亦没等得太久。” 本以为对方会借机训斥,未想她竟如此轻飘飘地揭过,倒令谢窈心间微惊。 几人去了大雄宝殿拜过释迦如来,谢窈本不信佛,不过依葫芦画瓢。慕容氏冷眼瞧着她拘谨礼佛的样子。这个南朝女人,总是和她们格格不入的。 于是吩咐女儿:“季灵,你自己去玩一会儿,母亲和谢娘子有话说。” 斛律岚迟疑着不肯动,两只眼儿不放心地瞅着谢窈——今日若没她,阿干本是不放心阿嫂来的,这种时候她怎能把阿嫂丢下? 这逆女! 慕容氏美目隐隐喷着火,冷笑:“去吧,难道我还能对她做什么?你阿干如今正宝贝这妇人,我难道在这时与他撕破脸?” 又指使身侧几名侍女将她带离:“将三娘子带走!” “家家!” 斛律岚不情愿极了,奈何几名膀大腰圆的侍女已围了上来,也只得道:“那好,家家可不要做恶婆婆!” 话音未尽人已被架了出去,声音越来越小,场面一时沉凝。 慕容氏懒懒回看谢窈:“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谢娘子,不如陪我走走?” “我不喜欢你。” 沿曲折幽径行到位于白马寺后山的清凉台,慕容氏开门见山地说道。 清凉台曾是汉明帝刘庄少时的读书之所,后来天竺高僧竺法兰、摄摩腾西来,就做了两位高僧的译经之所。清凉台地势较高,修建于后山之上,宛如一座空中楼阁。自台上望下,佛音宝刹松柏苍翠茂密,僧房庑殿鳞次栉比,倒是一处绝佳的密会之所。 一众侍女都被隔绝在高台之下,二人对案而坐,慕容氏正了正头上朱雀衔珠的步摇,妖妖乔乔的,继续道:“青骓有他该做的事,所以,他的妻子必须是一位能给他强大助力的士族之女。” “你的出身在南朝尚算不错,可在大齐,毫无用处。身为母亲,我不能同意你留在他身边。” 谢窈雪净的脸上波澜未惊。只道:“夫人抬举妾了,妾出身南朝,不过是一件战利品,妾从未想过能做大王的妻子。” “可他倒是喜欢你得很呢。”竟会向自己提出想迎娶她为正妃。 慕容氏妙目一睁,直勾勾的盯着谢窈:“一个男人若是喜欢一个女人,费尽心思也会把最好的捧给她,上一次,他就已经为了你公然忤逆他的母亲了,保不齐日后还会因你昏头涨脑的做出什么荒唐事。” 谢窈这回没有应,目光明澈迎着她的审视,静候她的下言。 “所以,你必须走。”慕容氏红唇吞吐,终于将目的吐露出来,“当然,我不会杀了你。为了你一个外人和我自己的儿子闹生分,那不值得。我也知你是怎么来的青骓身边,丈夫寡恩薄义,不是你的错,所以我今日叫你来,是想问问,若有机会,你,愿意回到南朝去吗?” “愿意。”她答得斩钉截铁。 慕容氏一愣,反倒笑起来:“你看,你对我儿毫无留恋之情,我就更不能留你在他身边了。” 一句话说得谢窈霞飞双颐,所有人都认为他对她很好、她该感恩戴德、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么?她轻声道:“大王固然对我很好,可我是南朝人,国家有别,此生已然是没有缘分的。” 慕容氏却不赞同:“什么南朝北朝的,你又不曾享用俸禄,国家危急,那群软骨头的男人还要将你一个女人当作礼品献给我儿保全自身,既如此,你又为什么要替他们恪守这毫无道理的所谓气节?” “我虽不受俸禄,却也是靠着民脂民膏和父兄的俸禄长大。妾只求问心无愧罢了。” 慕容氏于是笑出声:“真是个迂腐的丫头,你说,你让我怎么喜欢得起来。” 谢窈微微脸热,低了头去。慕容氏又将一块牌子并一块白玉螭纹玉佩从袖中取出,推给她:“这是出外郭城的通行令牌,你再好好想想吧,决定了,随时可来找我。” …… 二人的谈话并未进行很久,慕容氏很快将谢窈放回去,对女儿道:“好好看看,没少个耳朵鼻子的吧?” 斛律岚两丸墨丸似的眼珠溜溜转着,不放心地在谢窈身上望来望去。气得慕容氏劈手打她屁股:“逆女!有了嫂子就忘了娘!” “为娘要回去补眠了。回去后好好跟着你阿嫂学功课。” 她带着乌泱泱一群仆妇侍婢,如山云聚来又如山云去。斛律岚仍是放心不下,扯扯谢窈衣袖关怀问她:“阿嫂,母亲认下你了?” 她怎么听母亲话里的意思是默认了呢。 谢窈想起二人方才的协议,发了片刻愣。却点头:“也许是吧。夫人待我很和善。” “那就好。”斛律岚兴高采烈,“我们赶紧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长兄!” 回到魏王府里已是日薄西山,落日映楼,升月隐山,斛律骁已下朝回来了,负手立在廊下,脸色阴沉至极。十七正跪在他身侧低声禀报着什么。 “阿兄,我们回来了!” 推开垂花门进入院中,斛律岚大声地招呼他。 十七话音稍滞,斛律骁回过头来,眉间碎日金光点缀,眉目在落日余晖里稍稍宁和。 他眸光在谢窈身上稍稍一滞便掠开了——因了嵇邵的事,两人已数日不曾说过话,此刻亦然。然斛律岚一心想他二人破冰,小手在谢窈腰间一推,把她推上前去:“……母亲今日接纳阿嫂啦,你让阿嫂讲给你听,我就不进来了。”一溜烟跑了。 偌大的庭院中于是有空寂下来,晚风里流蝶翩跹,晚桂轻舞。两人四目相对着,良久的沉默。谢窈朝他福了一福,转身进屋。 春芜想跟斛律骁禀报路遇陆衡之的事,见状只好跟了进去。 斛律骁眉头紧皱。 这女人,分明就是她的错!竟还敢甩脸子给他! 暂时却也并无心思哄她——陆衡之今日进京的消息已传了来,他们的人终究是晚了一步,叫他买通原鹿县令,装扮成入京行刑的死囚躲在囚车里被安然“护送”至京,眼下人已进了廷尉,亮明真实身份,自言家族为萧梁屠戮,愿为大齐效力。 又言萧氏危灭之兆,前时南伐已是强弩之末,愿为齐室引路,乘机南下。 朝廷一向优待从南朝来奔的士族、宗室,想必明日,太后就将主持朝臣议论给他个什么官。 如此瞒天过海之计,也是他这段时间落在后宅上的心思太多了,竟未能察觉。 他心思沉沉,疲怠瞬目,缓步走进屋中对谢窈道:“你的院子收拾好了,咱们今晚就搬过去住,好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9章 第 49 章(修) 暮云合璧, 落日金粉般细碎洒在曲径山石旁的湘竹。 上一回踏足此处还是初入公府,短短两月间,关雎阁外正对着的荷塘已被清理干净, 重新移植了芦苇、荷花等物, 只等来年盛放芳华。浮光跃金的水面上, 一行水鸟正在水中游玩嬉戏。引颈长鸣, 翅羽扑腾, 满池波光粼粼跳跃。 谢窈看着那些翅羽洁白的水鸟。 那是雎鸠,《诗经》里象征夫妇和美的一种鸟, 建康的太尉府里,陆衡之也曾为她寻来一些,养在池塘里,日日“关关”地叫着。只因“关关雎鸠”之后, 便是暗嵌了她名讳的“窈窕淑女”了。 从前, 她自是极为珍爱那些鸟儿,每日清晨黄昏, 必亲自喂食。现在想来,却恍若隔世。 世事巨变,如今的建康陆氏太尉府想来已是一座空府, 而那些曾经无虑无忧、平和宁静的岁月, 也回不去了。 她目中透出伤怀,如水波粼粼, 模糊在夕阳的漾漾金光里。斛律骁见她久久地望着湖面上的水鸟, 还道她懂了自己的心思,面上竟微烫:“几只水鸟而已, 有什么好看的。眼下芙蓉时节已过, 等来年再看吧。” 又执她手, 推开绿藤缠绕的垂花门进到院内:“再看这院子呢?夫人可喜欢?” 院门甫一打开便觉有些熟悉,一进制的一处小院,两侧是厢房,正对是正房,房前两株蔚茂的梅树,院子正中是一株几人合抱粗的桐花树,粗枝上垂了个秋千,廊下花圃里牡丹新种,杜鹃、蔷薇错落有致。 时值深秋,自然无花可赏,唯有晚风送来隔院桂花的浓香,芬芳袭人。 屋后更移栽了数十株海棠,不难想见来年春盛花开,是何等的云蒸霞蔚、重花如雪。 春芜越瞧院子越迷惑,除却那株院中本有的桐花树,其余布置……怎么那么像乌衣巷里女郎出阁前住的海棠坞呢? 谢窈正怔望着庭下的杜鹃,忆及那封送往南兖州的信,默然不语。 斛律骁轻握她手,在她迷惘侧目时附于她耳畔低语:“再进去看看呢?” 室内窗明几净,入目便是正厅,卧室和书房设在光照充足的东边,与设了浴池的东厢房相连。一切的一切都熟悉无比。 谢窈挣脱他手步伐轻快地奔入卧室,果然瞧见自己的那架云纹屏风榻,轻若云雾的帷帐从帐顶垂下来,是很雅致的天水一样的青碧。 妆台上摆着玉骨雕花叠扇,青釉美人觚里插着桂枝,铜枝灯,博山炉,琴案香几,镜台矮榻,一切的摆设,都与她出阁前的居处一模一样。 甚至是,连壁上悬挂的那幅陆衡之送她的《微雨双燕图》也都一样,也不知是他用了什么法子带到洛阳的。 谢窈怔怔望着屋中布置,像是重回了那杳长的少年时光,鼻尖蔓上一层酸,睫畔如沾风露。 “大王是怎么办到的?”她在琴几前坐了,纤指轻拂琴弦。 斛律骁伏下腰来,从身后虚虚拢着她带动她指静拂一曲《凤求凰》:“当日我派使者去建康给泰山大人送信时,便将你闺阁中的布置画了下来,有些是在建康置办的,有些是在回京后安置的,也是因此才会在建康耽搁那样久。窈窈喜欢吗?” 耳边温声若琴声清沉,如响在心底。她唇瓣轻轻一咬,盈盈水目间似有珠光闪烁,回眸一笑低声却肯定地答:“喜欢。” 连日来的不快都随着她这灼若夏花的一笑冰消瓦解,斛律骁凝视她清波滟滟的杏眼,“窈窈喜欢便好,总算不曾有违孤这连日来的苦心。” 彼此捱得太近,他视线热灼,漆黑如墨的眼瞳里唯盛着她一个人的影子,仿佛其余万事万物都不能再入他眼。谢窈面颊微烫,不胜娇羞地别过脸去,却被他指重又勾回来,柔情依依地望着她如画的清致眉眼柔声求:“留下来吧,好么?” 那一刻,分明知晓他求的不是今晚而是一生一世,她亦无法说出那个“不”字,心间情绪如乱麻缠绕,只是凭借本能地,在他含着希冀与祈求的目光里羞赧地点了点头。 晚间,二人留在院中用膳。 菜式不必说都是些江南的清粥小菜,鲈脍豆粥韭蓱虀鲫鱼羹,连酒都是信使特意从建康带回的桂花酒。桂花馥郁,酒香绵长,谢窈品出是京口的名酒墨露,忆起某个人曾与她说过的“京口酒可饮,兵可用”、京口是她家族起家之地云云,眸中微黯。 “怎么了,可是这酒菜不合窈窈的意么?”斛律骁问,碧绿如竹的玉箸夹了一块剔好鱼刺的鱼脍放入她碟中。 她摇头,心中一时五味陈杂,轻叹一声:“大王何必对妾如此费心。” 她一直认为他待她好,只是像豢养的笼中鸟一样,虽然饲之玉馔,可那不过是狎玩般、毫无尊重与爱怜的对待宠物一般的喜爱。如今,却实在是看不清了。 而屋中的布置虽可一样,时光却能倒流吗?当年在这阁中的她,最大的烦愁不过是要调什么香、穿怎样的衣裳去见她的未婚夫。她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因了丈夫的抛弃而漂泊异国他乡,亲朋散尽,也不会想到,会遇上他…… 原本明快的心情霎时郁丧灰暗,她不觉饮得多了,头脑倦倦有些昏意。伸手还欲去摸酒盏时,却被他按住:“墨露性烈,还是少用一些吧。” 他记得她酒量一向不是很好,也很少饮酒。 他眼睛如墨浓黑,暖艳烛辉下一双眼摄魂慑魄,又渐渐地在眼前虚无。谢窈已有些醉了,却摇头:“我想喝。” 烛光映在她醉颜酡红的脸上,现出一种柔暖的蜜色光泽,斛律骁于是递了一盏酪浆给她:“那尝尝我们的酒呢?” 原以为她会拒绝,未想她却接过了,举盅一饮而尽。斛律骁看着她微微下咽的喉咙,笑问:“这酒的滋味如何?是不是也并非不能接受?” 她神色却是落寞至极,湿润的杏眼里满是醉意,蓦地,垂下眼睑语声很轻很轻:“我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酒。上一次饮酒,还是离开寿春的时候,他端给我的……” 他本想说既然酪浆可以接受是不是也可以尝试着接受他,不想却惹出这样一句话来,斛律骁喉头微哽,神情便慢慢僵在了脸上。半晌,眉头皱起,黑沉着脸:“你可真够扫兴的,别在孤面前提他。” 又命侍女上来收拾了桌案,给她灌了些醒酒的温汤,便抱着她去净室里洗漱。 谢窈缩在他怀中,往常沉默寡言的人也因为这场醉酒变得格外聒噪,不住地喃喃:“……他为什么要骗我呢,哪怕是,哪怕是真的信了那些流言,哪怕是,告诉我他不得不把我送给胡人……也比骗我好啊。” “我十五岁就嫁给他了……我爱他,信他,他送我走的时候,我还想的是碧落黄泉生死不负。可他为什么要把我送给胡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眸中微光闪烁,烟雨濛濛,原本深埋心底的往事因了这场醉酒才终得发泄,柔荑抓着他衣襟泪流满面,想要求一个答案。 斛律骁愕然无比,心头却随之涌上一股无可明说的燥怒。 她问他,他问谁去! 他费尽心思给她过生日,她却还想着陆衡之,口口声声斥他为胡人,也实在太过分了。 斛律骁心里烦躁至极,但见她梨花带雨实在可怜,念及这件事自己也算是罪魁祸首,强压下纷乱的心绪将她扔进水雾蒸腾的浴桶里,冷道:“你什么也没做错,只是遇见了我。” “你这样美好的女子只能是给我做妇,所以,上天让他把你交到我手中了。只是遗憾,没能早些遇见你……” 她却未应,只是在闻见那句“遇见了我”时恍惚睁眼看他,水雾在眼前氤氲,一片朦胧,她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便又闭上眼了。 二人再无言语,净室里水声哗哗,随着醒酒汤的渐渐起效,等到两人都清洗完、被抱去那架新打的屏风榻上时,谢窈眸中的醉意已散了许多。 她双手轻勾着他脖子,一双清冷杏眼因被水雾打湿,烛光潋滟下便似含情,芙颊红晕冉冉,艳丽如桃花。这幅微醺的娇媚模样看得斛律骁心火幽幽燃烧,大手稳住她腰,慢慢解着她衣物,问:“窈窈?” “嗯?” 以唇衔去珠钗,青丝滑落在手,他将她放在柔软的锦褥里,绵长温热的呼吸一阵阵往她耳里拱:“咱们要个孩子吧。” 他想让那个未及出世的孩子回来,想他她叫他一声父亲。想要她和他从此有血缘上的羁绊。哪怕她永远不会为他回头,至少于她,还能有个孩子父亲的身份。 “生孩子很疼呢。”借着几分残存的酒意,谢窈轻声地嘟哝。 或重或轻的柔软触感爱怜地落下来,流水般绵延过眉眼唇鼻、颊畔颈侧,重又回到娇嫩如三月桃花红萼的唇上,尔后蚊子似的微疼。他问:“那窈窈愿不愿意给我生孩子呢。” 谢窈轻闭的眉眼一瞬黯然沉寂,有个声音在心底道,不能答应他,他是她故国的仇人,有朝一日定会再度引兵南下,灭了她的故国的。她不能怀上仇人的孩子! 他又为什么要对他这样好呢。就如今夜,好到让她忍不住有些动摇,忍不住担心,是不是他再对她好一些,她就会喜欢上他…… 可她不能是背叛国家之人啊…… 心里忽然窒疼不已,涨满热潮,又蓦地凉了下去。她轻道:“我听闻妇人生子最苦,常如过鬼门关,九死一生。我眼下还不想要孩子,殿下若是真怜惜我,就给我一碗避子汤吧。” 她声音清浅如初冬的雪,一簇一簇地,浇灭他烧得正旺的心火。斛律骁抬起脸来,看着素来清冷淡漠的美人为他染上暮春云霞,言辞却是如此冰冷伤人,眉眼恍惝,延上些许失落。 “好吧。”他最终应道,轻握她纤细莹白的足腕,“不过避子汤大都药性寒凉,你身子本就弱,还是孤来想办法吧。” 柔如春绵的唇,从颈至腰,绵延而下,牵动她一缕岌岌可危的神思。一声未及掩住的泣音自榴齿间溢出,她骤地咬唇,晶泪莹然。 “那么,不愿给我生孩子,谢娘子,却愿不愿意和我做夫妻呢?” 他鼻间缀着细碎水珠,抬首含着笑说。 谢窈被他突如其来的举措吓得一个激灵,摇头:“不……不要……” 她挣扎起来,腰肢却被掌住,动弹不得。他含笑看她,语调悠然:“不对,窈窈还可以重新回答一次。” 这一回她哭得更加厉害,挣扎得也更厉害,“我不要……你别这么对我……” 她已软成了一滩水,涓涓潺潺,甜香如蜜。被他覆上柔唇的时候,死命地躲。 斛律骁便未勉强她,衔住她玉润可爱的小耳朵,呼吸声声入耳,沉如钟罄,在她心间一圈一圈荡起涟漪。 “我很喜欢谢娘子,从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她盈盈跪倒在我脚边,说,若能侍奉我是她的福气。” “可其实遇见她才是我的福气,虽然她无趣又沉闷,虽然她一次次地伤我,但我知道,她柔弱美丽的外表下有一颗珍贵的、永不臣服的心,我想要那颗心。所以她越不爱我,越想她爱我,越不屈服,越想她屈服。” “她是我的女人,我爱她,想和她一生一世,想和她生儿育女,想每一年都能像今日一样陪着她过生辰,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我绝不是拿她当一件战利品,当豢养的宠物……” “留下来吧,做我的妻子。或者说,让我做你的丈夫,好么?”他道,语声中带了些许哀求。 她眼眸已湿透了,被困在这张他精心织就的温柔的网里,哪里还说得出拒绝的话。漆发散乱,骨弱筋缓,雪脯难禁余韵地漾起柔软的弧度,应他:“……好。” “嗯,窈窈真乖。”他含笑点头,轻柔衔去她颊上一缕汗湿长发。 一夜锦帐春暖,红烛影深。次日朝会,斛律骁自平明时分便动身起来,回头一瞧,流苏帐子里素来端庄的人此刻歪头睡着,眉目恹恹,樱唇微微埋怨地上翘,娇艳欲滴又诱人采撷,发丝皆透着疲倦。 她这幅样子远比平日里可爱许多。斛律骁心脏处似被甜蜜涨满,浅浅一笑,取过衣物自外间窸窸窣窣地穿戴。 昨晚是春芜值夜,见他外衣已穿戴得完整,怀着小小的纠结上前替他穿靴:“有件事,奴想禀报给殿下……” “陆衡之来朝的事?” 他接过侍女递来的浸了热水的帕子擦了一把脸,“若是为了这事,孤已知晓了。” 今日朝会便是为他而设。他倒要看看,这个破家叛国的阶下囚,这一次,还能翻出什么新花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0章 第 50 章 天色拂晓, 通往宫城的铜驼大街上已挤满了入宫的官车,洛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员海潮般后浪推前浪朝阊阖门涌去。 “魏王出行!闲者回避!” 大道尽头传来侍从的清道声,伴随马蹄飞驰, 在这初晨的朔风里被强硬地灌来。一众官员识趣地散至道旁, 在寒风中下车默立施礼。司徒慕容烈方从车中探出半个微胖的身子,往后张望, 便见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踏着一骑红尘飞驰而来,朱袍烈烈, 转瞬掠过视野, 消失在铜驼大街尽头。 “魏王”两个字硬生生断在喉咙里, 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殿下今日这么急做什么。” “司徒还有所不知呢。” 隔壁马车里的卫尉寺卿卢显探头探脑地说道, “南朝来了个降将, 正是魏王府上那位……夫人的原配丈夫, 朝廷一向亲重南人, 圣上昨日还问那降将要什么,想必人家今日就要向魏王讨要妻子呢!” “有这样巧!”慕容烈奇道。 两人同属斛律骁阵营,此刻话也就多了些,却不知皆被隔壁的鸿胪寺卿听在耳中,眼珠子溜溜一转, 派了个侍从把这话带给济南王。 辰时时分, 朝会正式开始。太极殿里文武两班官员分别以斛律骁同济南王高晟宣为首拣了席位坐了, 御座之上坐着天子高长浟, 御座之后垂帘, 坐着端庄美丽的太后裴氏。 高长浟问了一通政事,才将今日朝会的真正目的道出:“昨日萧梁降将陆衡之来朝, 自陈本意, 愿为我朝前驱南下攻梁, 依诸位大臣之见,当给他个什么官?” 一众大臣面面相觑。为着与南朝争正统,朝廷一向委重南朝来投的南人,譬如前朝魏氏高祖建元帝时南人王肃因父兄被杀来投,器重礼遇,得封尚书令,尚公主。 可这一位却是魏王的死敌,据闻魏王南征时便是折在了他手里,久攻不下而选择退兵。眼下他既执掌尚书台,谁敢开这个口。 便有大臣进言:“这事陛下不该问我等,魏王执掌尚书台,又兼任吏部尚书,我等不敢越俎代庖。” 天子于是转问斛律骁,“魏王叔,以你之见呢?” 斛律魈眉棱微挑:“陆衡之出身吴江陆氏,他家几代在南朝为官,如今贸然来朝,居心叵测,陛下便肯信么?那给他个陛下近侍、散骑常侍的官做做可好?” 如今关在北宫里的废后郑氏曾和他身边散骑常侍私通的事,始终是横在天子心间的一根刺。高长浟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谁当面打了一巴掌。 “子恪此言谬矣。” 济南王高晟宣笑着捋了捋一把胡须:“据老夫所知,此人举家罹难,皆为萧梁小儿所杀,因此弃暗投明,来我圣朝,想来不会有假。” “老夫又听闻,你在淮南新得的那个妇人,正是这陆刺史的妻子。既如此,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子恪是斛律骁的表字,因他位高权重,历来无人敢唤,唯高晟宣地位与他相当、人又年长,偶尔以字称呼。 他语含讥笑,正是嘲讽斛律骁色令智昏为一妇人争风吃醋因私废公。礼部尚书高韬奇道:“竟有此事?” “陛下,既然那位陆刺史以后便要与我等同朝为官,为着圣朝的和气,不若请魏王将其妻交还对方,于后世史书也是一段佳话。” 被贸然点到的天子抬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心道七八十岁的人了怎还如此没有眼力见,默然不应。太学祭酒王绍道: “这恐怕不可,听闻陆妻谢氏乃绝色佳人,当日魏王南征攻打寿春,久攻不下,遂向对方索要其妻尔后退兵,返洛后也是贮之别屋宠爱非常,眼下,只怕魏王是丢不开手罢!” 又一条济南王的走狗。 殿中依附魏王的几名大臣欲要进言,斛律骁懒懒抬眸,目光如电朝他射去:“今日是议论陆氏官职的,诸位如何这般关心孤的家事?祭酒所言不差,孤只这一个妇人,的确是还有些丢不开手。不似祭酒,家中妾侍无数,连调音、乐律二里都遍布私宅。” “我朝制度,诸王一妻八妾,公侯一妻六妾,祭酒是五品官,可纳妾几人,还请高尚书为他说明。” 二人面色同时一变,讪讪噤声。高晟宣道:“魏王这是嫌弃府中妾侍少了?这有何难,本王改日送你几个便是。” 斛律骁却不理他,起身朝天子施礼:“方才王祭酒指责臣因一妇人退兵,是因私废公,可臣到底因何退兵,旁人或许不晓,济南王还不晓么?还请圣上与太后明察。” 殿中于是鸦雀无声,高晟宣被翻旧账,愤然起身:“陛下……” 高长浟尴尬摆手:“魏王与济南王皆是朕之左膀右臂,当以和为贵、共同拱卫我大齐江山。莫要伤了和气。” 太后亦道:“今日是议论陆氏官职,不谈旁事。” 又命宦者:“宣陆衡之进殿。” “宣陆衡之进殿!” 宦官尖利的通传之音海浪般朝殿外席卷,一名相貌清俊的素衣男子踏着通传声进入殿中。 他从殿外初露霞霓的天光中走进,身上那身为戴孝而穿的素衣便做了霞光的底色,衣上光华流转,承映霞色,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朝他看去。 “草民陆衡之,叩见天子陛下、皇太后陛下!” 他至御前行了礼,长跪一拜至地,音姿容止,莫不瞩目。天子命其平身,他抬起头来,眉眼温润,容貌清湛如玉,又若月明透轩,明澈温雅。 “轩轩如朝霞举!”高晟宣捋须赞叹,“这位陆使君风姿神采,倒很是不凡。魏王既掌吏部,还请魏王瞧瞧,当赐以何官职。” “济南王谬赞。”陆衡之语气淡淡,待抬起眼,就此与朝他看来的斛律骁对上了视线。 当日寿春城下只遥远一瞥,实则陆衡之尚是第一次瞧清这夺妻之人的相貌。见他容颜俊美,隽秀昳丽,眸如星辰,鼻若悬胆,心间微生安慰之意。 那么,阿窈会喜欢他的吧。 她会喜欢他的。 他似安慰自己般麻木地在心间重复。有个负心薄幸的自己作对比,她会喜欢的。 那日他在囚车上看她新妆靓饰、奴仆拥道,便知她如今定然过得很好。当是琴瑟绵绵,夫妻恩爱。 两人视线一触即分,他腰间佩了块同心玉璧,玉质温润,斛律骁视线若刀锋般自其上掠过,心间冷嗤,面色如常:“陆使君既从南来,当比我们这些北人更懂礼仪,我朝种种礼仪制度还是前朝建元改制所定,或有许多遗漏之处。以臣之见,便可做个太常丞,参议礼制。” 太常丞是右从四品,品阶不低。殿中原是有不少人等着看这两人剑拔弩张的,一时心思各异。 垂帘之后的太后无声轻笑,太常寺掌宗庙礼仪,又无实权,将此官职授与背主之人,这青骓马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睚眦必报。 陆衡之亦听出了他此举的讥嘲之意,却不在意,只道:“萧梁暴虐,令臣阖族上下一夕覆灭,臣为人子,实在日夜难安,只求陛下南图,令南北一统,也能一雪臣之私仇。臣承蒙圣朝收留已是感恩戴德,不在意是何官职。” “只是眼下尚有一事尚需圣上裁断,臣之妻子尚在魏王府中,可以请陛下,命魏王将妻子归还臣么?” 他微笑着转首,望着斛律骁。 十五岁的天子正在饮茶,闻言一口茶便噎在喉咙里,脸涨得通红,左右侍从忙上前替其顺背。 帘后的太后心间无奈,底下的大臣则是面色各异,将妻子送人本已是奇耻大辱,竟还当面要人还妻,不怕丢脸么?两男争妇,这种事又怎能拿到朝堂上说! 斛律骁面色阴晴不定:“太常丞可是说笑。” “当日你主动将你的妻子送与孤,如今又厚颜找孤还妻,难道你的妻子只是一件器物,而孤是典当的质库吗?想送便送想要便要,当真是丈夫所为啊。” “孤若还你,岂不是被你戏弄于股掌之间?” 陆衡之淡淡一哂,气定神闲:“谢氏是陆某三书六礼娶过门的妇人,她的名字,至今仍在我吴江陆氏的族谱之上。她当然是我的妻子。” “至若大王是如何得到陆某的妻子,您心知肚明,又何必强占他人之妻呢。” 言罢,见他俊美的脸上如覆冰雪,寒冽冷峻,心间涌起些许报复的快意。 当日便是此人来信,威逼凌|辱,言若不将妻子送与便要在破城之后屠城。 而他苦守寿春多日,早已是强弩之末,朝廷却因广陵战事迟迟不肯派遣援兵。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将挚爱的妻子送给他!他的阿窈十五岁就嫁给了他,他们青梅竹马,心心相印,他连重话都不舍得对她说一句,也从未骗过她,到头来却用那种卑鄙的方式将她送去了齐营。她得知真相之时会有多绝望,这数月以来,他想也不敢想。 时至如今,他已不求能获得妻子的原谅,但这罪魁祸首,他不会放过。 二人视线再度相触,斛律骁目中一片阴郁,他果然是在威胁他! 他微微眯眸,唇角扬起嘲弄的弧度:“若孤不还,太常丞,想如何呢?” 眼见得两人似要争吵起来,天子忙出来打圆场:“陆卿,你的妻子既已归于魏王,便不要再争了。大丈夫何患无妻,日后,朕和太后定会为你促成一门好的婚事。” …… 一场朝会不欢而散。秋阳流金,秋风瑟瑟卷过孤雁残云。关雎阁中,谢窈一梦黑甜,睡至午时方醒。 全身依旧酸涩得要命,她手撑着锦褥想起来,身子却绵绵往后一歪,春芜忙上前来将她扶住,又手疾眼快地在她腰后塞了个隐囊。 “女郎很难受么?可要请个婆子来推拿推拿。”春芜关怀地问。 谢窈红晕满面,轻轻摇头。她只要一想起昨夜他唇齿抵上来时蚀骨销魂的滋味两条腿便似打颤,身子软得坐也坐不住,一把细腰酸涩得如要断掉,身上亦便是痕迹,这幅尊容,又怎能叫外人看见。 她难为情地低垂着螓首,任春芜服侍更衣,掩去玉白肌肤上那一道道靡艳的绯痕。 春芜也不好意思极了,指尖轻缓,将衣带替她系好,讷讷地:“女郎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因了这阁中的布置,再对比抛弃女郎的陆衡之,春芜内心那杆秤其实隐隐偏向了斛律骁许多。但她的想法如何,却不重要。 谢窈摇头,长叹一声:“……我还是想回到建康去,你呢?” 她在洛阳举目无亲,不过是靠着他的一丝垂怜存活,虽然眼下他待她很好,可陆衡之从前待她也很好,却一样抛弃了她。她不能再靠着男人的情爱而活。 何况她真的嫁了他,梁帝多疑至此,还不知怎样地怀疑父亲!陆氏殷鉴在前,她实在很是担心父兄的安危…… 满腹的忧愁都化作眸间一层浅浅的水雾,模糊眼前视线,再被春芜拿帕子一点一滴地拭去,她道:“我从小就跟着女郎,女郎待奴如何,奴心里是省得的……不管女郎去哪里,我都愿生死相随。” 主仆二人在榻上悄悄筹谋了一番,春芜四下环顾,忽地期期艾艾地,问:“女郎如今……可是还念着陆使君么?” “奴看女郎昨日挺高兴的,可好端端的怎么提起了陆……使君,您还,您还借酒浇愁……” “是么?”谢窈迷惘瞧着她。醉酒的事,她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后来被他磋磨,脸红耳赤之余,又不免心惊。他怎么……如此荒唐…… 他总有那么多不知从何学来的、在这上头折磨她的手段,却还口口声声,说她是他第一个且唯一一个女人。这话尚且不可信,其他的话又能信多少呢。谢窈柳眉轻颦,对斛律骁的信任又减一分。 谢窈白净的脸上如有红云轻拂,扭捏低了头去,春芜还当她是默认,无奈苦笑:“女郎别怪我僭越,奴倒是觉得,那负心薄幸之人有何可念的,您和他约定同生共死,他却为了自己的死活将你送给这一个胡……送、送送给魏王殿下。” 谢窈为她对那人称呼的改变而蹙眉,摇头:“我不是还念着他。” 她只是怀念那时的日子,她有爱她的父兄,丈夫,公婆,日子平静顺遂,安宁自在。不似如今,每一日都似将她放在油锅上煎。 有时她甚至自欺欺人地想,若时光能倒流,回到七月之前便好了……现世种种,恍若噩梦。 “那是因为昨日是陆使君的生日么?”春芜很快自我开解,“对了,也难怪您会记着他了……你们约定过的,这辈子要同生共死……” 这一声并未刻意压低声音。门外,已吩咐了候在门边的奴仆未要通报的斛律骁听在耳中,那踏出的一只脚便僵在了门槛上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1章 第 51 章 寝间里, 春芜见他影子在门前博古架上一晃,忙起身迎了出去:“殿下,您回来了。” 谢窈只疑心方才和春芜的筹谋被听他去了, 心里微乱。屋外沉寂如死水的一地婢仆重又活泛起来, 端水的端水送茶的送茶。斛律骁强压着凌乱繁杂的心绪进到屋子里,在金盆里净了手, 端过清茶浅饮了一口,进到寝间来:“你方才说, 昨日是谁的生辰?” 他背对着主仆二人, 立在摆放着博山炉的檀几之前, 手拿镊子揭过山形镂空的炉盖, 以香箸静静拨着博山炉中的沉水香, 让那股如线香气愈发沉郁。 春芜身为奴仆, 历来是最擅长察言观色的, 此刻听出他语气不善,应他的话声也畏惧不已:“……是陆使……陆衡之的!” 斛律骁手中香箸就此掉进了炉子里,一颗心亦跟着沉沉下坠,一片荒寒,永无止处。他下意识地垂手去拾, 却被烧得滚烫的炉身烫了手, 手背散开浅浅的绯红。春芜“啊”了一声, 忙去取降温的清水。 他终于回过神, 目光一错不错地摄到谢窈脸上:“九月三十, 不是……不是你的生辰么?” 眉眼光彩奕奕,一如平时, 话音却有些抖。 谢窈面色迷惘, 蓦地忆起昨夜他的确是有说过要年年岁岁都像今晚这般陪她过生辰, 她那时意志近乎溃散,只是迷惑他为何会如此说,却忘记了反驳。更不明白,他从何断定自己的生日是昨日…… 但瞧着他如此神伤,想到他为给自己过生日筹谋多日,眼下却被告知是陆衡之的生日,想来,他心里是不好受的…… 于是轻声道:“大王从未问过妾的生辰,妾也从未说过妾的生辰是九月三十。不过……妾就当大王提前给妾贺生了……” 不是么? 斛律骁身形微晃。 上一世,她来到他身边的初年,他特意问过她的生辰,她分明就是说的九月三十。 此后每一年,无论多忙他都会丢下公务来为她庆生,第一年的洛城烟花,第二年的浮灯洛水,第三年的温室牡丹……甚至她腹中那个孩子,算着时间,也是那一年生日里怀上的…… 可眼下她却说不是。 斛律骁面上阵青阵白,心脏处却忽冷忽热,又似被只手扯着急速坠落。这时春芜已端着盆清水上来,他语调平和地又问了一遍:“你刚刚说,昨日是陆衡之的生辰?果真如此吗?” “是……”春芜颤声答,见他星目恍惚神情似有几分怅然,忙找补道:“……大王是以为昨日是我们女郎生辰么?难怪如此用心,女郎很是欢喜呢……” 又把谢窈的生日告诉他:“我们女郎的生辰是二月十五,二月十五,花朝节,很好记的……” 没来由地又将她生日告诉他做什么。谢窈横了春芜一眼,轻轻嗔恼,展眉去看他时,心底不知因何有如小鹿乱撞,惴惴地不安。倒似做了错事被抓了现行的是她。 他淡淡“嗯”了一声,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谢窈直觉今日的他十分的不对劲,试探着唤了他一声,他却道:“没什么,你好好休息吧。” 辞气温和,脚步虚浮,失魂落魄般出去了。 春芜和谢窈对视一眼,尽皆疑惑。屋外檐下,斛律骁泥雕木塑般钉在那木制的地板上,木然看着桐花树上落叶片片缀满树下秋千,心头酸楚却如大雾漫开,弥拢于心一片迷惘。 同生共死?九月三十是她生日? 他无声咧唇,自嘲一笑。 原来所谓同生,原来所谓九月三十的生辰,就是指以那人的生辰作为自己的生辰。 所谓同死,就是在他死后手刃仇人,尔后自尽为他殉情。 那么,自己又算什么呢?从头到尾都是个笑话罢了。 他又想起太极殿里陆衡之那一身素衣,无一点配饰,唯独腰间坠了块同心玉璧。同心玉同心玉,玉结同心,自然也如人间爱侣,缔结鸳盟,成双成对。那另一块会在何处也不言而喻…… 他心间空落落的,步子一转,重又回去。屋间,谢窈正斜倚在榻上吃一碗才呈上来果腹的冰糖莲子粥。 他在她身边坐下,接过春芜手里的青釉弦纹碗亲替她喂着,那一双眼,温和宁静,月照寒江般洒在她的脸上,盯得谢窈面颊微烫,低头就着他的手饮过几口便不肯再饮:“……我自己来吧。” 斛律骁于是将瓷碗交予她,注视她默默饮尽之后,递了块帕子给她,突然问:“你上个月答应给我做的荷包呢?” 是她初被召进宫的那次,慕容小姑娘骂了她几句,她并未在意。但夜里他不知发什么疯,硬要她给他做一个荷包。谢窈一直懒懒的不想动,后来还是见他虽不悦她收徒却依然信守承诺为她开辟了教授之所,才动手做完了。 但也不是因为她对他有什么情意,只是觉得,连胡人尚且能做到信守承诺,她若食言便堕了仁义礼智信的家风了。 谢窈把碗往榻边小几上一搁,浅浅颔首:“妾已做好了,在那边房间里……” 他这才觉得熨帖了些,展臂把她抱在自己腿上坐了,抬首亲吻她眼睫:“我们成婚吧,好不好?” “窈窈昨晚答应的,要做我的妻子。” 这一声真如月色温柔,温热的唇沿着那白如霜雪的鼻梁细细描绘过,落在她柔若牡丹花瓣的唇上,谢窈面颜浮绯,如初开桃花落在二月里未完全消融的冰雪上,逃避地侧过脸躲开了。 春芜见了他这幅腻歪样子,暗暗纳罕,悄悄掩了门出去,谢窈心里跳如脱兔乱腾,噗通噗通的,心道,她那是答应他么,分明是被逼无奈,谁知道他会那样荒唐,她说一个“不”字他就折磨她一次,她只能说好。 她羞得面红耳赤,一句有关昨夜的话也不想听,更不想回忆,被他紧箍的纤腰轻轻一挣:“……我不能……父亲还在建康,我怕皇帝会因我和你的缘故杀了他……” 陆氏殷鉴在前,那一位陛下竟是如此狠辣的性子,父亲久在中枢,她实在是寝食难安。 “这有何妨?”他被她挣扎间厮磨了火,但见她不是很情愿,倒也没强迫,挑挑眉轻蔑说道,“上次,泰山大人不是就已经寄来了玉玦,连你这个做女儿的都理解成他要和你断绝父女关系,建康城里那些人会怎么想?” 又冷哼一声:“他们怎么想,也不重要。”他会让他们都那般想的。 谢窈听出他语气里一丝轻蔑意味,心间微微一跳,他说得如此笃定,是因为他在建康有内应么? 那么,陆家的覆灭会不会和他有关。 见她垂着眼愣愣地瞧着衣裳上的纹路出神,斛律骁犹当她同意了,捉过她手在唇边轻吻了吻,笑道:“别怕,都交给我,窈窈只需要安安心心等着做我的新妇便好了。” 陆衡之来了又如何,等到《尚书》修成,他便可借此请求太后给她封爵,然后正式立她为妃,风风光光地迎娶。到那时候,他就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了。 这情态实在太像与他打情骂俏,好似她昨夜被逼无奈道出的那个“好”字,便给了他天大的承诺。谢窈面色微红,目光越过他肩,看向了身后垂着纤罗雾縠的云纹屏风。 哥哥的回信,怎地还不来呢。 进入孟冬十月,洛阳城的繁花似一夜被朔风凋尽,鵾鸡晨鸣,鸿雁南飞,萧瑟凄凉远胜金秋。 这半月以来,陆衡之来京的消息在城中不胫而走,传得沸沸扬扬的,连闺阁中的斛律岚都闻说了一些风声,唯独谢窈本人被瞒在鼓里,公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心照不宣地对她保持了沉默。 这日琅嬅堂里,她教完两位小娘子《静女》,散学之后,斛律岚仍不肯走,手肘撑在书页上以手支颐好奇地眨巴着眼问她:“阿嫂,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啊?” 这些鲜卑、高车的小娘子素来大胆,情啊爱的挂在嘴上也不知羞的,才学了首情诗便有些心襟荡摇,把侍奉在侧的春芜惊得一愣一愣的,瞥眼去瞧身侧的青霜,她却见怪不怪的,耷拉着头补眠。 谢窈正想着修《尚书》没了下文的事,闻言微微一怔,隔了几重屏风后,正在书案前收拾书本的嵇邵也悄然支起了耳朵。 她倒也没有不理,温柔耐心地道:“我小时候学《诗》,喜欢《诗》里写的雅正端方的君子,所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但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本欲借此说教,不想斛律岚却打断她,巴巴地追问:“那位陆郎君也是这样的吗?” 堂中一瞬安静得落针可闻,慕容笙忙把那本诗集抢救出来,嗔她:“你会不会说话呀……” “我就是问问嘛。”斛律岚小声嘟哝,这几日城中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她亦听说了那位陆郎君来朝找长兄讨要妻子的事,一边在心里啐他不要脸,一边又担心谢窈难忘旧情,是故呆头呆脑地就问了出来。见阿嫂神色微黯似为那人伤心,忙道:“他对你不好,阿嫂你可不许再喜欢他了,你是来给我们家做媳妇的……” 女孩子的关心维护之情溢于言表,如涓涓热流熨帖过谢窈心田,她莞尔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斛律岚又甜甜一笑:“我也喜欢端方的君子,就像……就像封书记那样的……”俏面飞上两朵红云。 谢窈轻轻一噎,霎时不知该如何应这话。三重屏风外,收拾完书具的嵇邵拜礼辞行:“学生就先回去了,老师万安。” 她微微颔首,轻言嘱咐:“小郎君路上小心。”。 因了这几重屏风和斛律骁的猜忌,这一月来他们的师徒关系不咸不淡的,怕惹了她不快,他也从不敢逾矩,是故一月来连她面也没见着。但于他而言,能日日听着她的声音也是满足的,弯下的头颅唇角微抿,再度行学生礼起身离开。 嵇邵退出琅嬅堂后,并未急着出府,而是在回廊间转转悠悠又等了一刻钟,等着两个小女郎亲亲热热地挽着手行来,送慕容笙归家,慕容家的婢子仆妇却落在后头。 “嵇郎君,你在这儿做什么呀。”斛律岚奇怪地问。 三人年龄相仿,又有些同窗之谊,因而斛律岚对他尚无恶感。嵇邵道:“没什么,只是想问问小娘子,你说的那一位陆郎君……可是整日着素衣,骑一匹青骢马,腰间佩了块同心玉?” “啊?你认识他啊?”斛律岚被问得懵了。 她并未见过那姓陆的,只是听说他是个把自己妻子送人的负心汉,数次惹得阿嫂伤心,气得她牙痒痒的,恨不得把人揍一顿。 嵇邵摇头,“我也只是听说……说朝廷新上任了位太常丞,姓陆,御赐的宅子和我家只隔了一条街,撞见过几次,想来是他。方才听你们提起,我还当你见过呢。” “只是……”他面上现出几分犹豫和为难,“他既是老师的夫君,我这做学生的是否该去拜访?” 斛律岚却生气了:“你去拜访他做什么呀!老师的夫君当然是我兄长!” “可是魏王不是没有娶老师么?” 斛律岚也被问住了,懵懵地,摸了摸发辫,“他们的事我也不知道呀……反正你别去拜访那姓陆的。他可坏了,我恨不得把他打一顿呢!” 话一出口,自己亦为之一愣,是啊,他惹得兄嫂不宁,她是可以打他一顿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2章 第 52 章 日色流金, 暮云合璧。 陆衡之的宅子位于凌阴里,乃汉时藏冰之所,周围居住的多是中级官员, 道路两旁种植着梧桐白杨槐树等, 叶子稀稀拉拉的坠在树枝,透下昏黄惨淡的日光来。 树后则是两排低矮的坊墙, 横纬竖经,将洛阳城划分为大大小小的棋盘。时至黄昏, 道路两侧的里坊门次第关闭, 道路上行人减少。一身妃色骑装的斛律岚掩身在坊墙后, 手里持了把小弹弓, 只露了半个脑袋, 焦灼而不耐烦地打量着道上行人。 自前日嵇邵告诉她陆衡之的相貌后, 这几日她心里就一直痒痒的, 想找人将人收拾一顿给兄嫂出出气。笙笙却劝她,那位陆郎君如今也是朝廷官员,倘若事情闹大,定会传入阿嫂耳中去。 思来想去,唯有借口归家自己溜出来, 埋伏在坊墙之后, 预备用弹弓给他好看。 守株待兔得久了, 背心弓箭下压着的妃色骑装也透出一点隐隐的湿意, 斛律岚一颗小脑袋若黄雀儿隐在坊墙后, 眼角余光瞥见一抹修长挺拔的影子缓缓从街道那头走来,揉揉眼睛定睛一看, 素衣青马, 就是他了。 太常丞是右从四品, 理应身着公服,但因身在丧期陆衡之多日只穿素服,斛律岚也是因此笃定。待他走得近了,眉心讶色却越来越浓——那日去往永宁寺路上在铜驼大街遇见的囚犯,怎会是他? 相貌倒是极好的,清俊秀雅,珠玉湛湛的温润,也难怪阿嫂会念着他…… 顾不得那么许多,她抽出一把黄金弹弓,捏紧弹丸,拉弦,对着那匹瘦弱青马的马蹄子射去。 弹丸在疾风中“咻”的一声,疾若利箭破空,精准无比。马背上,陆衡之早在进入街巷之时便已敏锐地嗅到空气中的暗流涌动,几乎是同一瞬间,他猛地一拉缰绳,马儿霎时扬蹄而起,几与地面垂直,好巧不巧的躲过。 “暗箭伤人岂是君子之道,阁下在此等候我这么久,何不出来一见。” 他身手矫健,轻轻松松制服住受惊的马匹,扯住缰绳回转过马头,语气嘲讽。 斛律岚险些气窒,“咻咻咻”地连射数发,却都被他以马鞭一一接住反抛送回来。气得她把弹弓狠狠往墙上一砸,取下背上的弓箭搭弓拉弦瞄准了对方。不想他竟已回过头,两相视线就此对上,陆衡之清泠如春水的黑眸中微起涟漪:“是你。” “斛律娘子。” 被他唤出名字的一瞬,斛律岚控弦的手霎时就顿住了。既已被识破,索性抛下羽箭敏捷地跳上坊墙,俏面上怒色有如冰下涌动的岩浆:“阁下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 陆衡之视线如朔风扫过她尚显稚嫩的面庞,若是南朝的小娘子,必定会羞得红云满面低下头去,可她却一动不动地,目光如箭矢迫到他脸上,带着隐隐的火气。 他不应,只问:“是魏王殿下派你来的?” 其实想也知道,能骑马陪在她车边、与她亲密无间交谈的,必然是魏王府里的正经主子。魏王又未娶妻纳妾只有一妹,自然就是她了。连魏王的妹子都这样维护她,她在魏王府定是过得极好的了。 心间一黯,她本就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子,当然没有人会不喜欢她。当初送她走的时候,不就是这么想的么?送走她,她和城中的百姓都能活下去。而留下来,她定会陪着自己一起死。 他从未想过第三种、第四种可能,从未想过,一向刚烈贞洁的妻子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是否会寻死。亦未想过,那位魏王是否会善待她。又或者只是他不愿意去想罢了…… 俏生生如朵石榴花的小女郎负手于后,脚尖点在坊墙上悠悠画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阿干日理万机,怎会在你这南人身上费时间?是我自己来的。我就是要替我阿嫂,好好教训你这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她说得正气凛然,眉目灼灼,立于夕阳朔风之中红裙飞扬,恰如一朵被风吹开的火红的石榴花,实是娇美绝伦英姿飒爽,抽过腰间的马鞭,跃下墙即朝他劈来。 飞舞的马鞭若银龙在空中一闪,陆衡之黑眸静静凝视着跃入眼帘的那道倩影,不知怎地,倒想起阿窈初嫁给他的那一年同他学骑马的时候,也是穿着这一身火红的裙子。 她素来不喜张扬的红色,除却新婚之夜,那尚是唯一一回。 他眸中不觉露了些温柔笑意,若春水汤汤,耳边却“啪”的一声,脸上火辣辣的疼,竟是被她鞭子抽到了脸上。 斛律岚见他不闪不躲,眼中竟还落了些奇奇怪怪的温柔,霎时脸上一红,向后跃出数丈远,怒道:“你怎么不躲!” 他回过神,眸光淡淡:“小娘子说得不错,陆某原就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之人,你既是替阿窈来教训我,陆某甘愿受罚。” 来时本就是为了教训他,未想对方如此爽快利落地便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斛律岚道:“你既抛弃了她,就该远离她,为什么又要来洛阳破坏我兄嫂感情?你可知……” 却一时语噎,她虽对男女之情一知半解的,却也看得出来,阿嫂始终对阿兄不冷不热的,不管有没有这人出现都是这样。她不知是为什么,阿兄待她不好么?便只能归于陆衡之身上。 “为什么?” 陆衡之嘲讽一勾唇角,却拿起腰间佩着的同心玉,指腹缓缓摩挲着,神色温柔:“这应问你的兄长魏王殿下才是。” “去问问他是如何得到我的妻子,又是如何在建康散播流言污我与他暗中勾结,置我全家上下三百口人一夕殆尽。陆某对不起自己的妻子,可从未对不起他。” 他轻拉辔头,不再理她,缓缓前行。斛律岚眼中蕴满疑惑,举弓瞄准他寒风中清瘦萧疏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想了一刻,转身即走。 陆衡之单人匹马,缓缓行回凌阴里天子御赐的那处一进制的小院。 原本圣上还赐了几个宫婢,但以他的俸禄尚且养不起这些人,便也推脱了。此时夜色渐浓,明月东升,流银光辉里枯叶哗啦啦地响。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立在门前,去摸拴在门上的锁:“小娘子还不肯走?” 眼前却一黑,几条人影从坊墙旁蔽身的梧桐树上跳下,持麻袋将他从头套到尾,脑后遭了重重一击,棍棒如雨而落。 翌日早朝,官员点卯,陆衡之便没有来。太后疑惑地瞧了瞧坐于文臣之首的斛律骁,吩咐宦者:“派个人去瞧瞧,太常丞如何还未至。” 斛律骁尚未察觉,正向天子禀报《尚书》重修一事。谢窈修书的书稿早被太后分发给了那五位协助她修经的经学博士,如他所料,除却嵇隽,其余四人皆持反对意见。 理由是经典乃国家大事,怎能草率地交予妇人之手,有位白发苍苍的老博士甚至看也未看便将书稿打回——这些迂腐的老头子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傲骨的,即便知晓对方位高权重也不惧怕。反而觉得若真被对方“迫害”至死,才是留名青史的好事。 “陛下,既然几位博士的意见与我妇不一,那么以臣之见,当进行公开的辩论,请诸位大臣旁听,陛下意以为如何?” 他起身奏道,长身玉立,如松如岳。 高晟宣笑道:“若要举行公开的辩论,岂不是男男女女混合一室,我等又都能瞧见那位夫人的样貌?听闻夫人乃绝代佳人,前时谯国嵇氏的小郎君拜在她门下学习《尚书》魏王尚要设屏隔绝,怎么如今却又如此大方起来?” 斛律骁厌恶“大方”这个词,冷着脸道:“几位博士说得不错,经籍之传承关乎千秋万代,不得不重,若不公开举行辩论,岂能服众?若真是伪书,难道以济南王之见,就这般稀里糊涂地学下去?贻误后世学子?若不是伪书,也能安定人心,此实乃万全之策!” 又转向太后:“自然,济南王所言也有道理,臣恳请太后在太学为臣妇划拨杏台为辩论之所,设屏以绝男女,陛下与太后、朝廷四品以上的官员以及太学官员太学生则在台下参与旁听,如何呢?” 太学中的杏台乃昔年大儒郑玄讲经之处,中间有高台,四周有回音壁,回音效果良好,台下更可容纳数百人。 太后想想亦觉不错:“魏王想得周全。” 《尚书》真要修成,这青骓马的声望必然又会大涨。高晟宣犹要反对,这时却见一身素袍的陆衡之在两个小黄门的搀扶下入得殿来,左脚微跛地伏于殿下行礼,不禁笑出声:“太常丞这是被哪个仇家寻了仇?怎地这幅尊容?” 众人纷纷回头,果见他一张俊秀玉面遍布青青紫紫的伤痕,又都悄悄看向了斛律骁。 斛律骁视线冷冷一瞥,见了他这幅脸上青一道紫一道的形容亦是微惊,嗤笑作罢。小皇帝关怀地叫了太医来,陆衡之却坚持禀道:“是臣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无关他人事。擦了些药也就好了,陛下不必为臣费心。” 高晟宣则趁机道:“太常丞不必害怕,当街殴打朝廷命官乃是重罪,你说出来,陛下和太后会为你做主的。” “是啊,朝廷不会置之不顾的,太常丞可不要因为惧怕对方权势而瞒之不报。” 高晟宣的党羽你一言我一语,就差明言是魏王的行事。陆衡之却始终坚持是自己摔的,斛律骁懒得与之争辩,威胁地瞥了眼小皇帝,高长浟无奈劝和:“今日的廷议就到这里,明日再议吧。” 下朝后,斛律骁脚步一刻也未停,径直策马奔回公府。谢窈正在关雎阁的窗前做针线,便见他风尘仆仆地踏进门,剑眉星目,熠熠生光:“有一件事,孤要告诉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3章 第 53 章 他将杏台辩论的事说了, 眼中似盈光彩,兴致盎然,仿佛已经预见了她的胜利, 又似乎参与辩论的是他自己。谢窈为他的情绪所感染,安静地听他说完:“殿下何以如此高兴?” 他反问:“你会赢, 还会才名远播留名青史, 我如何不高兴?” 他如此笃定, 倒令谢窈愣了一下,放下针线抬起眼来,望着他的眼轻问:“杏台辩经, 这么大的场面, 殿下就这么相信妾一个弱女子可以驳倒那些大儒么?若不能, 岂不是有损您的声名?” 她心里其实隐约畏惧,因她虽有些才名,不过是闺阁之中丈夫、父兄夸奖几句,她自己是万万不敢作真的。何况是当着满朝文武和太学博士们的面与大儒们进行辩论?先时太后将她的书稿分给那几位博士,她虽然面上不显,内心实是不安的。 “自然。”斛律骁答得斩钉截铁,望着她时那一双眼沉静如墨,“先时窈窈论证的书稿我已看过,以窈窈的才学,驳倒那些只会拿你女子身份说事的酸儒不成问题。窈窈有才学, 这与是男子还是女子无关。我相信窈窈可以做到。” 才学。 谢窈莞尔一笑,视线重回绣面上栩栩如生的芙蕖,穿针引线, 补了一针。眉眼间却有些恍惚, 若淡山笼雾。 所谓才学, 对于女子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不似男儿,可以像司马相如、可以像贾谊,凭借才学博取富贵功名、建功立业,女子却只能相夫教子,一辈子在后宅之中打转,像班昭那样千载流芳的极少。 而她喜好读书也只是自幼养成的习惯使然,幼时母亲去得早,父亲公务繁忙,兄长在军中历练,陪伴她的除了绣花养草,也就唯有看书了。她起初是按照前人的注疏读,后来读没有注疏的孤本,她心有感悟便会自己尝试着做注,再后来读的书多了,其中不乏伪书的,她会将自己的辨证的心得写在书笺上,夹在书页里。只言片语,不过写着解闷,直到他叫她修《尚书》,方是第一回细致全面地辨证书籍之真伪。 原本她也想过,他是否是因为此事若成将有助于他博取人心和声望,可他却丝毫未有想过若是办砸了会为他带来怎样的不利影响…… 指尖传来轻微的刺痛,竟是被针微微刺了一下,谢窈手指缩了缩,掩在花绷子底下低鬟轻道:“其实有一事妾一直不明白。” “我只是个女子,历来著书立说都是男子的事,为什么殿下,费尽心思地想我修《尚书》呢?又为什么,如此笃定我可以完成……” 身为女子,即便有才如班昭、蔡琰,也未能著书立言开宗立派,在史书中更是只有列女传里的寥寥几行,远不如他们父兄的记载来得详实,又何况是她呢。 斛律骁听她语气中仍有几分退缩之意,皱眉道:“谁说著书立说是男子的事?女人为什么就不可以?我们窈窈的才学比之洛阳城里的大儒也一点儿也不逊色,若为男子,必定可以凭借明经博取高位。” 谢窈不由脸热,她还是第一回被人这样夸奖,以往闺阁之中丈夫虽也常半真半假地打趣她可做女夫子,却也不会认为她可著书立说,更不会想到辨证经典真伪上去——其实那也不怪他,因为就是连她自己也想不到。 想了想,低道:“可我此生已经身为女子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声音越来越小,雪净的颊透出浅浅的红,有若美玉生晕。 “即便身为女子,窈窈的才学也不该埋没于后宅之中,更不应只有我一人知晓。”拿下她手上所持的花绷子,他牵过她手望着她眼睛真诚地道,“我也知窈窈淡泊名利不喜欢抛头露面,但《尚书》事关重大,非公开辩论不能服众,所以不要怪我自作主张好么?” 当年便是因她窗前读书的静美一点一点陷了进去,他知她雅好书史,却也从未主动想过要令她在这方面有什么建树。后来还是裴太后发现了她在训诂学上的天分,召她入宫修书,才叫他知晓,他的妻子竟是如此的才华横溢。 今生,因了荥阳郑氏,她和裴满愿想是再难像上一世那般心无芥蒂地相处下去了。但她的才学却不应被埋没,不应寂寂无名地掩埋于青史尘埃之下。 谢窈脸上绯色更浓,心间的些微忐忑也在这一声温柔郑重的细语里如縠纹被抹平。“那么,妾试试吧。”她轻声说道。 不为别的,便是为了他这一腔毫无保留的信任,她也该全力以赴。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不是么? 杏台辩经的日期定在十月十五,是日,天子与太后亲临,陪同的还有齐朝四品以上的官员并太学诸位高级官员和部分太学学子。 太后命人为谢窈在台上置了一方三面屏风的矮榻,再在正中设了一道屏风,与对面的几位大儒隔绝。辰时一到,台上台下已坐满了官员及太学学子,只等太后与天子驾临。 伴随着礼乐与宦官的通传声,裴太后与小皇帝高长浟姗然而来,众人起身行礼。 二人身后还跟了位佳人,云髻峨峨,衣裙华美,头上金钗十二行,脚下珠履玉生光,却是太原大长公主高孟蕤。 谢窈也起身行礼,站直身子的一瞬,她眼角余光好似在台下密密麻麻跪着的大臣里扫到一抹熟悉的影子,一晃而逝。 她没多在意,紧攥的手心里微微沁着汗。这一起身令她纤袅柔娆的身姿与状如夏花的容貌显露无疑,所幸众人皆俯首行礼,无人得见。 唯独高孟蕤立于太后身后一眼瞧见台上美人微微低垂的螓首、冰雪濯濯的眉眼,眼间闪过丝惊艳。 旋即却生出股无可明说的恼羞成怒,下意识瞥向了跪伏在一众大臣之首的前未婚夫。 自七年前与他绝婚,他一直未娶,且身边又没有个女人,她便一直觉得他对自己有情,只是因为立场不得不将婚约作罢。直至他从淮南带回了这个女人,是而心里一直暗暗较着劲。 斛律骁却不知自己仍被这位无甚交集的前未婚妻视作囊中之物,一心只在台上牵挂着。太后在最前面的凤座上坐了,微笑着唤了众人免礼,又朝台上道:“既然众宾已至,便开始吧。” 众人纷纷起身,陆衡之从跪伏的人群中抬起头时,台上的佳人已优雅落座,屏风淡淡,隐去了她春月照柳的影子。 率先发难的是一位年近不惑的中年博士,问的是伪《古文尚书》里的序文、假托孔安国之名所著的《尚书传》:“请问谢夫人何以认定此篇为假?” 孔安国为孔子后人,汉景帝时在孔子旧居发现封存在墙壁里的《尚书》,因是以先秦文字写就,所以叫做《古文尚书》,现世后就交由了孔安国整理。 台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屏风后的应答。谢窈心间紧张,默了片刻才道:“因为按照这篇传的说法,《古文尚书》出于汉景帝初,由孔安国整理,到了武帝晚年才整理完毕献给朝廷,又遭遇了巫蛊之难,未能施行。如此算来,从孔安国整理到定稿献书已过去了六十余年,太史公《史记·孔子世家》却言孔安国早卒,妾是因此断定这篇序文为假。” 经史子集,在时间的考证上,自然没有比官史更准确可信的。台下众人纷纷点头,济南王高晟宣笑着对身侧的斛律骁道:“看来你这妇人还真有些才学。” 坐于他身后的陆衡之下意识以为对方问的是自己,旋即才忆起,那已非自己的妻子了,不由在心间苦笑。 斛律骁不理,目光只凝在屏风之上:“既是辩经这等风雅之事,济南王还是好好听听吧。” 坐于太后身侧的高孟蕤闻见这话,悄悄回头瞥了他一眼,却瞧见一道朗月清风的影子,清隽雅逸,天人之姿,满座宾客之中,有如美玉生辉灿然夺目,不禁笑问身侧的嫂嫂道:“坐于济南王叔身后的官员倒生得俊俏,只是眼生。” “是朝廷新上任的太常丞,你自然不认得。”太后一心只在聆听台上辩论,知晓她爱好品评男子,眼神也未动一下。 台上辩论仍在继续,又一人问:“那么《武成》一篇夫人又何以认定为伪呢?” “西汉末年,刘歆作《三统历》时曾援引《武成》部分句子,与其父合著的《别录》里也曾提过《尚书》共有五十八篇,但到了班固编撰《汉书·艺文志》时却言《尚书》只有五十七篇,可见在这期间《武成》一篇便遗失了。其间相距三百年竟无一人得见,如今却失而复见,如何可信?且这篇伪《武成》,也与刘歆《三统历》所援引的部分也无一处相同。” 旗开得胜,谢窈思路渐渐清晰起来,几乎不假思索,对方难免急躁,不待她话音尽落便急急问道:“那么,《君陈》这一篇夫人又是凭何断定呢?” “《论语》里曾援引过此篇:‘《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可这部伪书却将其断句为‘《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可见是后人伪造。” 却是从句读上来论证了,对方冷笑:“谢夫人说得如此笃定,敢问何以见得是前种句读之法?可有先例么?” 她立刻答:“魏时夏侯湛《昆弟诰》,潘岳《闲居赋序》,何晏《集解》。倒是这部伪书的断句之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一连数十回合下来,她思路清晰,口齿伶俐,旁征博引,纵横喷发,虽然言语平和,反倒对方几位大儒辩得哑然无语,垂头丧气,偃旗息鼓。而底下众人,饶是不明经义也听得出谁的理由更充分、谁更站得住脚了。 一众太学官员及学子开始低低地交谈起来,议论着孰对孰错。太后笑向天子道:“以陛下之见,谁的观点更站得住?” 天子会意而答:“自然是谢夫人。” 只仍有名年过半百的大儒仍不肯承认自己竟折于妇人之手,恼羞成怒道:“妇人之见!难道以夫人的意思,我朝所藏的这整部《尚书》竟全然为假吗?这部书可是前朝高祖建元皇帝派使出使你们南朝所得,若果真为假,历代这么多大儒,竟无一人察觉?而我朝先是被你们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又要叫你一无知妇人来指点?” 对方疾言厉色,若突然爆发的浪潮山洪,斛律骁脸色微变,台上,谢窈如撞金钟,怔愕了片刻。 事先所担心的终究还是发生了,就因为她是女子,所以她的一切观点一切论述皆毫无价值,只因身份便可被轻易推翻。 可又凭什么呢?就因为她生而为女么? 她轻吸一口气,忆起先前献书时斛律骁教过的、强抑着心间不快轻言细语地答:“妾想,《尚书》之传承事关文脉正统,正是因为南北之别,故而先时南朝才会将这部伪书送至北朝。至于阁下,若对我的种种论述尚有意见,大可一一指出,又何必拿我妇人身份说事。” 比之她的从容淡定,对方的气急败坏则更显理亏了。济南王拊掌而笑:“秦博士,谢夫人说得不错,若她的论证有何缺漏大可指出,何必这般恼羞成怒呢。” 又点了陆衡之:“太常丞,你亦出身南朝大族,不若你来说说,方才谢夫人的这番论断可有何不当之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4章 第 54 章 自上回两人太极殿争妇, 朝中无人不知魏王的新宠乃这南朝降将的旧妻,便有人笑得暧昧:“济南王,适可而止吧, 何必为难一个妇人。” “您这样,魏王殿下面上也无光啊。”又一人附和。 陆衡之面现难色, 他何尝不知济南王是斛律骁的死对头, 他若不遂了对方的意, 要再想借他的势报仇却是极难了。斛律骁却只冷笑了声,置之不理。 台上,谢窈闻见斛律骁的冷笑声, 还当是济南王请了学问高深的儒者来挑自己的错处——先前他便告诉过她的, 济南王与他不睦已久, 想是会伺机发难。 她柔声道:“无妨,若这位陆太常对我的论述有何异议,大可提出。今日既是辨证经书,少不得要说清楚的。” 陆太常。 陆衡之在心里苦笑。 从前,她只叫他郎君,情浓时也会叫他“陆郎”、“衡郎”,方才她用来论证的夏侯湛的《昆弟诰》、潘岳《闲居赋序》、何晏《集解》。他们都一起读过。 更曾携手,于新婚翌日,在洒金的雪浪纸上共同写下潘岳《闲居赋序》的句子:人生安乐,孰知其他, 如今还挂在建康那已被查封的家中。 他还记得她那时同他品鉴潘岳的《悼亡诗三首》,她道:“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这潘岳也是奇怪, 历来只有妻子给丈夫做悼亡诗的, 哪有丈夫悼念妻子的。” 又倚在他怀, 笑向他言:“不过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走在衡郎的前面,因为,我可想不出失去衡郎的日子有多痛苦……” 娇音在耳,四周如炬,他回过神来,笑言道:“卑职虽出身不错,然天资愚钝,对儒家经义却无了解,实在是有堕家风。至若方才这位夫人的论证,依卑职看,极为精彩,也并无什么不正之处。” 伴随着这一声熟悉的轻笑,谢窈像是陷进了一滩初化的雪水里,冷寒从肌肤侵入,漫进骨髓,再冰封心脏。 她有短暂的耳鸣,底下济南王道:“陆太常可不是护短罢?到底是你曾经的妻子,你又有愧于她,莫非还惦念着不成。” 妻子,陆太常…… 原来他已经…… 台上屏风之后,谢窈掩在袖中的手不觉紧握,脑中一片空白。底下,陆衡之脸色微变:“臣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方才谢夫人的辩论,在座诸位都有目共睹。” 方才台上,她以一敌四,行云流水,口齿清晰,有如战国时的公孙名家。对方却如渊堵川塞,几次被驳得哑口无言,便是不懂经义之人也能辨别。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妻子,自信又光芒万丈。看来,那胡人待她的确是比他这负心之人要好上许多…… “好了。” 眼见得场面十分尴尬,裴太后终于开口:“此处是杏台,历代大儒讲经授徒之地,今日又是辩驳经典,济南王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斛律骁道:“回太后,济南王是对臣不满,在故意拿我妇人作筏呢。” “我何尝对子恪不满。”高晟宣笑说。 高孟蕤亦笑:“那济南王兄怎生瞧着比台上几位还激动呢,方才您未上台与这位女夫子辩论,倒真是屈才。” 秋波含媚,娇娇地掠了斛律骁一眼,见他毫无表情,娇唇掠过冷笑,回了头去。 有些不明就里的太学生听得一头雾水,议论悄起。裴太后便将话题扯回来:“那么在座诸位太学生,可对谢夫人的辩论有何异议么?” 台上台下默然无应,太后又转问太学的最高官员祭酒王绍。王绍本是济南王党羽,千方百计也不愿让斛律骁完成修书一事,可方才在台下仔细聆听了谢窈同人的全部辩论,便知晓此事已成定局,此刻也只能陪着笑道:“我们都觉得确实是谢夫人的辩论更胜一筹。想来这部书的确是假的。” “只是……” “既然这位谢夫人说我朝所藏《古文尚书》为假,那真的却在何处?我朝又要用何经典教授后人?” “这不难。”谢窈柔声清冷,很快便从方才的怔神中脱身,“妾虽不才,外祖家却姓郑,家学渊源,藏有先祖郑先师留下的二十九卷《古文尚书》,虽非完整,却是真迹,想请诸位大儒共同考证,若无什么异议,便可立为官学推行天下。” 历代大儒皆推崇后汉郑玄为治经第一人,台上那位原还因她女子身份不满的博士霎时肃然起敬,道:“若真是郑先师的传书,想来是可信的。老朽愿替天下学子谢谢夫人。” 语罢,竟是敛衽而出,对着屏风郑重施礼。 一众太学生呼啦啦匍匐而跪,其声绕梁:“我等多谢夫人赐书!” 当着众人之面,谢窈十分局促:“妾愧不敢当,诸位请快快请起。” 真伪既定,又觅得真书,殿陛之间气氛一时颇为热烈。高晟宣一党败得一败涂地,只恨恨瞪着那“软骨头”的太学祭酒王绍。太后又笑问谢窈要什么赏赐,斛律骁见时机差不多了,起身道:“既然太后恩赐,那臣就斗胆替我妇向太后讨个恩典。” “臣妇因是南人,在我朝并无亲长,是而想请太后做主赐婚,将此女赐给臣为正妃,不知太后愿不愿意施舍臣这个福气?” “正妃”二字一出,满座皆惊,都有些不敢置信魏王竟会以一毫无根基的南朝妇人为正妃。太后微讶神色很快恢复,笑说:“如何不愿意?谢夫人才为朝廷辨别了经典之真伪,又献以真籍,这个赏赐倒还不够。” 当即便唤来左右女侍中,破例擢她为清河郡君,又有赐婚圣旨、彩绢千匹。 谢窈在屏风后淡声谢恩,心间却毫无波澜。心想,她已算是履行了承诺,又何时能够回到南朝去呢? 高晟宣亦哈哈大笑:“此次既是讲经授徒的地方,子恪求赐婚,怕是不合适吧?” “有何不合适?不正应了五礼之中的‘嘉礼’么?”斛律骁反问。 于是殿中祝贺声四起,有些是与斛律骁交好而祝贺,但更多的人则是松了口气,是而众人之祝贺也都算得上是真心实意了。唯有陆衡之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心底荒寒如岫中岚烟袅袅而升,一双眼怔怔凝望着屏风上凝着的那道淡月朦胧的影子。 他知道,她与他从此再无关系了。 …… 到了最后,谢窈不知自己是如何拜送了贵人离开,再被人接入马车中,等候斛律骁归来与他同车回府。 斛律骁掀帘进来,瞧见的便是她一副柳眉轻颦闷闷不乐的模样,扑哧一笑:“怎么失魂落魄的?见到你前夫,你不高兴了?还是被赐婚给孤不高兴?” 她漠然别过脸,眼里才有些化了的冰顷刻又冰封冷冻:“殿下为何不曾告诉我……” “窈窈也没问过我。”他撩袍在她身侧坐下,及时阻止了那个不想听见的名字被她自口中所出,很自然地牵过她手,“再说,这件事人人皆知,我以为你早知晓了,你明知我厌恶那姓陆的,一定要我来告诉你?是我每回没把你伺候舒坦?叫你有了我还记着他?谢窈,你这可是始乱终弃。” 她被说得愈发嗔恼,侧着身只是不理。斛律骁淡淡睨她一眼,在心间骂了句矫情。 在这件事上头,他的确是故意的。 故意没告诉她陆衡之来朝的事,只为让她亲眼见到,曾经为了家国大义弃她如敝履的丈夫都背叛了梁朝,如此一来,她可还要为萧梁守节么? 让她自己发现,总比他告诉她来得印象深刻。 马车起行,他心间惬意,手肘靠在车窗上长指闲适地随着辘辘车声敲打着窗棂,未曾哄她,脑中却已想着要如何操办婚仪、说服母亲上头去了。 车驾驶至公府,阖府幕僚、掾属已在正门前跪了大片,荑英跪在最前头,面上笑意盈盈的:“臣等恭贺主上新婚之喜。” 太后的天使远比他们的车驾快,是而府中已知晓了谢窈在杏台大获全胜、主上又得求了赐婚的事,可谓双喜临门。荑英心间虽有些酸涩,但很快想通,只要主上好她便好,何必奢求这么许多呢。她这辈子能够遇见他、蒙他赏识便是最大的幸运了。 斛律骁执了谢窈的手从车驾上下来,见一众掾属识趣,心中满意,微微一勾唇角:“在门外等着叫什么话呢,叫人设宴,把人都叫来堂中,拜见主母。” “妾乏了,想先回去休息。” 谢窈眉眼淡漠。 他的掾属除荑英外皆是男子,要他们来拜见她,便是男男女女共处一室,连个掩身的屏风也没有,成何体统。 斛律骁瞄了微暗天光下她暗蕴嗔怒的眉梢眼角,眼角余光触到一众掾属里跪着的封述,无声一嗤,面上仍是笑着:“窈窈是想等到你我成婚之后么?也好。” “荑英,你送夫人回去。” 他倒也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南北战事既平,和南朝的互市少不得也要恢复了,其间细节,还须与一帮幕僚商议。 荑英遂送了谢窈回后院。察觉她今日格外的沉默,便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将人送到她如今暂住的关雎院便行了礼退下了。 春芜今日未能跟她前去太学,此刻早在院子门外等着了,火烧火燎地,远远瞧见她影子便小跑着奔过来,脸上的喜色绷也绷不住。巴巴地迎了她进屋,又屏退一众跟上来的仆妇丫鬟,这才神神秘秘地附到她耳边道:“女郎,少郎主的回信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5章 第 55 章 春芜脸上的喜悦藏也藏不住, 怕隔墙有耳,把张纸条悄悄塞她手里。 谢窈移去灯下,借着烛光, 一点一点看清了纸条上的字。 是兄长的信。 纸上寥寥数语,告知家中一切安好, 他与父亲都未因她流落北朝而受到牵连。又言已派了其疾来接她, 让她想办法到城西大市通商里的吴氏布庄, 与他接头。 字迹骨骼修长,遒健劲润,是他的笔迹无误。 吴氏布庄…… 她在心间默念一遍, 凝神静思。春芜得意地邀功:“女郎不问问奴是怎么得到的?” 原来她今日借口去通商里挑首饰, 不慎撞着了一个挑扁担叫卖胡饼的小贩, 非要缠着她买,她本欲发火,却瞧清那小贩正是她的旧相识其疾,忙接下了他塞过来的几个胡饼。回来后,就在饼中发现了这张字条。 谢窈莞尔,就着烛火将纸条烧了:“来的是其疾啊,难怪你这么高兴。” 春芜和其疾都是谢氏的家生子,自幼青梅竹马,互生情愫,直至后来其疾被谢窈兄长谢临看中、脱奴籍入了北府军才来往得少了。 春芜面上飞红, 起身去开窗好让那股淡淡的灰烬气息散去:“那都是没影的事了,人家说不定婚都定了,女郎还提他做什么?!” 兄长的来信令谢窈宽怀不少, 连白日里杏台辩经得遇故人的惆怅也暂时忘却。她随手挑过一本诗集册子来看, 实则心思全无, 想的皆是要如何去到城西大市与人碰面。 去求他么? 她脸颜微烫,白皙透粉的指腹轻轻揉搓着书页。 自那晚她说不想要孩子后,这十几日他都没碰过她,今晚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而她实也没想到今日陆衡之竟会在,不声不响地,即做了北朝的官。这让她既愤懑又失望,倏尔想道,她亦是衣食资仰于北人,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呢。 灯下美人颦眉支颐的模样实在静美,眉是远山横,眼是水波聚,只山与水都笼着层薄雾轻烟,眉目含愁。春芜下巴枕在案上,望着她吃吃笑:“女郎在想什么呢?难道是……被赐了婚舍不得走了?” 她回过神:“我今天,在杏台瞧见了……” 语声轻轻一噎,时至如今,竟不知要如何称呼了,摇摇头叹道:“……他竟来北朝做了官。” 叛国之人,却做着掌管宗庙礼仪的太常丞,岂不讽刺。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弃城投降?她也可早早地了断自己,何至于今。 是他啊! 春芜大失所望,一时竟觉得女郎还不如想着那胡人呢!撇撇嘴:“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么?当日为了自己活命都能把您献给胡人,如今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太尉和夫人都一心为国,也不晓得怎么生出这种贪生怕死的儿子!” 闻及曾经的公婆,谢窈鼻尖一酸,眼眶凝起淡淡的热意,黄昏侵窗,梅枝清瘦的剪影也在眼前模糊了。 夜里,斛律骁处理完政务回到后院,随意地问了管事的秦伯一句:“今日家中可有什么事吗?” “别的事也没有,只是春芜姑娘早间去城西大市逛了一遭,买了些首饰和胡饼。” 他点点头,抬脚进了关雎院。谢窈方沐浴过,换了身轻薄如烟的浅绯色衣裙,正在窗间由春芜同几个婢子擦头发。 青铜连枝灯上燃着小儿手臂粗的红烛,照得屋子明亮又暖和,扰乱了被明月投来窗间的苍劲梅影。 见他来,众人忙都起身行礼,唯独谢窈睇了他一眼又转向窗间去了。他挥退几人,亲拿了帕子替她擦拭,笑问:“还在生郎君的气?” 郎君? 这人是真的不要脸! 春芜默默啐了一口。谢窈亦是脸热,向窗不语。却听他又道:“我吃过药了,今晚就让我留下来好么?” 她果然被勾起好奇,回过头,清眸如水:“什么药?” “砒霜。”他微笑说,又亲昵地刮了刮她烛光投下阴翳的鼻梁,“窈窈信么?” 谢窈忘了躲,怔怔地:“为什么……吃砒霜?” 以砒霜入药可以杀精,他本想说得直白,又怕惹恼了她,笑道:“窈窈不是还不想给我生孩子么?我怎可能一辈子不碰你,只能如此。” 是东海徐氏的医师配的药,他已用了一段时间,也的确清心寡欲了不少。不过今日婚事得定,他心里畅快,不想再忍下去了。 谢窈有些怔愕,砒霜是剧毒之物,虽可入药,对身体的伤害也不算小,历来避子汤药都是为女子而备,而因了自己一句不想要孩子的话,他竟是自己配来吃…… “以后别再吃了……” 反正,她也很快就要走了。 话一出口才觉这话像是盼着给他生孩子似的,忙道:“不弄在……里面……不就可以了吗?若是大王有个三长两短,太夫人怪罪下来遭罪的还不是妾?” 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到后句才顺畅了,脸上却已红透,若胭脂扫过,怕给他瞧出又侧过脸低鬟摘着耳上明珰,只留一段透着烛光柔润光泽的秀颈给他。 “你倒懂得多。” 斛律骁凉凉睨她一眼。心中却如饮了蜜般甘甜。她是在心疼他啊。随即却想到,她在这上头所有的经验与知识都来源于那个讨厌的、阴魂不散的男人,脸色一黑,一把将人抱起便扔去了榻上。 牡丹一夜经微雨,抱她去清洗后他犹有些意犹未尽,温热的手掌在她光滑如玉的背上轻抚着。往日早该倦怠昏睡过去的人儿却在他颈窝里微微动着螓首,微微汗湿的柔指在他胸膛上轻划,柔柔唤他:“殿下……” “嗯?”斛律骁按住她手。 “殿下明日可否陪妾去一趟城西?妾想再去裁几件衣裳……” 谢窈双颊微烫,她不擅长说谎,因为从前不需要说谎,如今却也要学得察言观色了。 “明日有朝会。” 斛律骁直觉今日的她乖顺得有些过头,竟会主动要他陪她,想了想:“你若想做衣裳,大可将绣娘叫进府中来,若是想出门透气,让十八陪你去?” “不要。” 她拒绝得斩钉截铁,“青霜姑娘性子冷淡,妾总觉得是殿下派来监视妾的……妾不喜欢。” “殿下把荑英借我吧。我和她,也好说说话。” 背后的意图竟被猜中,斛律骁轻咳一声,终究点了头:“嗯。” 次日,谢窈同荑英同乘一车,经铜驼大街过凌阴里,一路往西,出了内城西阳门往城西的洛阳大市去。 马车行在铺设的平齐的御道上,碾出一声声悠长的“吱呀”。离开居民聚居的坊而进入商铺林立的市,马车外喧闹声一声比一声嘈杂起来,商贩的吆喝声不绝如缕。 两人已是数日未曾聚在一起,谢窈有意打探前朝的事,便问:“荑英姑娘最近很忙么……你,许久没来我院中和我说说话了。” 她在洛阳没什么说得上话的朋友,荑英算是一个。听她如此说,荑英十分歉意:“承蒙夫人挂念,因最近朝廷在与南朝商议重新开放互市的事,这其间尚有许多细节要重拟,下个月又有圣上的千秋节,我,我实在是忙得抽不开身……” 原来是要重开互市。 谢窈将这话记在心里。 南北分裂多年,冲突不断,但谁也吞灭不了谁,常常是打一阵歇一阵,不打的时候也彼此开放家门做点买卖。北朝的贵族们需要南朝的譬如刺绣、瓷器一类的手工艺品,南朝也需要北方的马匹玉石。因而每到停战即让两国边境上的州郡开放交易,谓之“交市”。 北齐这次南伐颇折了些兵马,短时间内再难发动大规模的南伐了,开放互市是必然。谢窈想,既有商人往来,便可混在使团中神鬼不觉地回到南朝去,只是她要如何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和哥哥的人出这洛阳城呢…… 他们所居住的永和里在内城之中,出了内城,还有外郭城。她仅有慕容氏给她的一块出外郭城的令牌,还不知真假。 怀揣着心事,马车到达了位于洛阳大市的通商里。市中楼观出云,商铺林立,远至大秦,近至高句丽、南梁的商客皆聚于此,珠玑市列琳琅满目。 谢窈同荑英及乌泱泱一干婢子仆妇一连逛了好几家布庄,才在街道的尽头寻到了那家不起眼的吴氏布庄。谢窈道:“那儿还有一家,我们去看看?” 店中人并不很多,当柜的是位约莫花信年华、相貌精明的女子,眉心一粒胭脂色小痣,倒与其精明干练的气质不符,正为几位客人介绍新到的布匹。柜前另有一名小厮,浓眉大眼、体格健硕,却是她兄长谢临的亲卫其疾。 谢窈的心倏然间跳得极快,在对方视线投来之时,强抑心悸地轻声问出口:“店家,您这儿,可能做杂裾垂髾服么?” 其疾也认出了她,立刻笑着迎上来:“杂裾垂髾服是贵人们时兴穿的服装,形制十分繁复,小店做是能做,就是工期长了点,夫人确定要做的话,小店还有几件可供参照的成衣,夫人不若随小的进去挑选挑选?” 虽是挑选,却也不好将荑英遗在外头的,何况其疾又是个男子,定要让她起疑。谢窈道:“让那位夫人带我去吧。” 那当柜的女子吴娘子见状便迎了上来,有说有笑地,将她们迎进店铺里面摆放成衣的房间,只叫一干侍婢留在外头。 谢窈随意挑了一件,问了吴娘子试衣的房间何在,这才对荑英道:“杂裾垂髾服的工期实在太长,我想去试一试这件,若是合适就不必订做了。荑英你等我片刻好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6章 第 56 章 荑英并未起疑:“好, 我在此等着夫人。” 谢窈安抚地冲她一笑,带了春芜随吴娘子进入后院。其疾早从另一侧绕进来了,吴娘子推开走廊尽处的一扇门:“时间有限, 女郎请快些,奴在外头替你们放风。” “有劳。” 谢窈冲她点点头, 同春芜其疾进入房间掩上了门。屋中昏暗, 春芜摸到打火石将烛台上一截光秃秃的白烛点了, 谢窈以口型无声问:“可信吗?”指的却是吴娘子。 其疾颔首:“这儿是使君数年前就布下的一处暗桩,吴娘子也是我们的人,女郎大可放心。” 谢窈心口微松, 自寄信回去后多日来有若悬丝的心才在这一刻乞得安宁, 美眸情不自禁盈上一层浅雾:“此去建康, 千里迢迢,我阿兄是怎么打算的呢?” 美人含泪的模样有如雾雨濛濛里一朵艳色如流的山茶,自是极美,其疾羞红了耳低头不敢看:“最早这个月月底南北就将开放互市,届时我们可混在商团里离境,使君会派人来接您的。” 她阿兄是南兖州刺史,本就地处边境线上,届时所管辖的几处郡县也会开放互市。但在此之前,他们却要如何出这洛阳城? 其疾又道:“属下问过吴娘子,下个月十一是这北齐小儿的诞辰, 届时天下宴饮、百姓同乐,还会在城中举行灯会、夜市,与上元节无异。女郎想办法到通商里来……然后, 我们再想法子出城。” “这个自然。”谢窈沉眸静思。 洛阳大市本就是洛阳城最为繁华之地, 她借口想看灯会出内城来大市也是情理之中。而那日既是皇帝生辰, 斛律骁必定要入宫的,若她真能借此逃走,等消息传至他耳里,他也来不及赶回来捉她…… 想了想,她将当日白马寺中斛律骁母亲慕容夫人给她的那块令牌交到其疾手中:“这是那胡人母亲给我的出外郭城的令牌,你拿着吧。不过我还未及确定真假,你想法子试一试。” 城门白日洞开,到了晚间便会关闭至次日清晨,期间杜绝行人进出,只有事出紧急或是贵人出行才会例外。 其疾便笑:“我们正愁是否要在城中待上几日再想办法出城呢,女郎的这块牌子可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嗯。你再试一试。”谢窈不放心地嘱咐,想了想,又道:“罢了,不要试了。这牌子应该没什么问题。” 慕容氏没有理由让她留在斛律骁身边,应当不会骗她。而夜间通行城门却是会有记录的,他既执掌禁军,事关京畿安危定会过问。还是不要漏了破绽好。 商议完毕,其疾送她们出去。春芜静默跟在女郎身后,两人对望一眼,其疾欲言却止,又都很快若无其事地别开。 仍是吴娘子送她们回前院,笑笑说说的:“还是夫人的气韵好,穿什么都好看。人家是人靠衣裳,到了您这儿反成了衣裳靠人。我瞧着夫人方才穿上我家这衣裳,到好似《洛神赋图》里的洛神破画而出了!” 谢窈微微一笑:“既是对外展示用的成衣,店家可肯出售么?” “肯的肯的。” 说话间二人已重回前面铺子里,荑英正随意打量着店中布置,谢窈笑唤:“荑英久等了吧?” 荑英摇头,只问她:“夫人可还要再逛逛?” 谢窈望了眼屋外天色,摇头:“我们出来也有一段时间了,晚了我怕殿下不高兴。这一身就很好,我很满意。” 又问她:“你不做一身衣裳么?” 在她的记忆里,荑英好似总是穿一身青碧色圆领袍,不施粉黛,也很少佩戴花钗步摇一类的华丽首饰,只几根翡翠簪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荑英笑着摇首:“我终日侍奉笔墨,哪能穿这样的衣裳,只怕墨水沾的到处都是了……” 遂命春芜交了银钱,捧了衣物,褰帷而出。其疾原还有些体己话想同春芜说,一路巴巴地送了她们出来,春芜畏惧叫仆妇们瞧出来,冷着脸不理。 谢窈同荑英正说着话,却撞上一对男女带着四五婢僮迎面走来。男的面容清隽,着素袍,佩同心璧,立如芝兰玉树,俊美雅逸。女的却体格高挑,头上戴着帷帽,隐隐透出几支金镶宝凤钗,身披杏色鲛绡帔帛,上面绣着一重一重的重瓣海棠,其下是大红罗地蹙金襦衫、浅碧破裙,足可见衣饰华美。 女郎丰艳的面庞在帷帽轻纱里若现若隐,荑英脸色微变,即刻屈身行礼:“卑职拜见大长公主。” 谢窈目光却在那男子身上停留了片刻,亦盈盈一福。 “是荑英啊。” 来人正是太原大长公主高孟蕤与太常丞陆衡之。高孟蕤曾嫁于崔家为妇,曾是荑英的堂嫂,因而相识。 她目光懒洋洋地在谢窈身上扫了个来回,见她身后所带的侍女仆妇亦跟着要跪,不耐烦地摆手,“行了都起来吧,我今日只是出来闲逛。” “再说了。”她回眸含笑睇了眼神色晦暗、目光似黏在对方身上的玉面郎君,“我也不敢受未来魏王妃的礼啊。” 陆衡之眸光微动,视线转过,一眼瞧见送她们出来的其疾,微微一愕。 其疾是谢临的亲兵,二人自然见过的。他唬得天灵盖儿都似飞了,很快反应过来,笑着招揽:“两位贵人是要裁衣么?里面请里面请。” 高孟蕤于是笑着扯了扯他衣袖,话声温柔得可以滴得出水:“陆郎,我们去逛逛吧?” 两行人于是擦肩而过。春芜气愤地盯着两人背影,脸皆气得歪了。 才来洛阳几日便攀上了大长公主这样的高枝,真是恶心! 荑英亦悄悄转目去瞧谢窈神情——她虽未曾见过陆衡之,然阖京皆知他因父丧来投终日只着素色,便有些担心谢窈。道:“隔壁达货里有几家买文房四宝的,货不错,我想去看看,夫人愿意陪荑英再去转转吗?” 谢窈知她关怀自己,感激一笑:“也好。” 待进入布庄,高孟蕤的脸色瞬间即变了。她谢绝了吴娘子的解说,背对着陆衡之神色嫌恶地瞧着柜台上摊开的一匹匹精美的布匹,忽然道: “你看这些布匹,它们本来只是春蚕吐丝结成的蚕茧,丝和丝缠在一起,亲热缠绵密不可分。一朝上了织机,便被织得经是经纬是纬,泾渭分明再不相干。” “陆郎君,你说,若这些蚕丝也如人一样有自己的神识,它们会想念当初还是蚕茧时的缠绵情态吗?” 陆衡之默然不应。 昨日杏台辩经结束后他便在回去的路上“邂逅”了这位尊贵的大长公主,颇有与他交好之意。今日他来大市打算用新领取的俸禄裁几身新袍,再一次撞见了微服出行的公主,并邀他作陪。 自古以来姻亲关系便是条往上攀升的捷径。济南王那儿,他已得罪了一次,眼下,要再想进入北齐的权力中枢为父母报仇,唯有借助这个女人。 片刻后,他平静地答:“针是贯线物,目中恒任丝。得帛缝新去,何能衲故时 。” 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答案。高孟蕤嫣然一笑,意味深长:“陆郎君是聪明人。” 聪明人,总是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的。 二人在布庄中略停留了片刻便离了店。一时客人散尽,其疾问吴娘子:“方才那姓陆的好似认出我来了,不过没拆穿。他答的诗又是什么意思?” 高孟蕤的话他隐隐约约听得懂,无非是女人间的争风吃醋,可陆衡之应答的那句诗他就听不懂了。 吴氏曾是建康高门琅琊王氏的绣娘,略有些才学,噗嗤一笑:“你没听见人家说嘛?” “针是贯线物,目中恒任丝。得帛缝新去,何能衲故时 。” “‘故时’谐音‘故丝’,是说这针是用来穿丝的东西,有了新丝当然穿新丝了,哪还会再用来穿旧丝?” 马车停在公府门前,已是金乌在山、华灯初上。 斛律骁上朝还未归来,谢窈回到关雎院里,命春芜找出那口从寿春带来的箱子,几乎将行李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出那块深埋箱底的同心玉。 这玉是她新婚第二日向婆母献茶、婆母顾氏所赠,她和陆衡之一人一枚,期盼他二人夫妇和美、永结同心之意。往常自然是从不离身的,从寿春离开那样危急的时刻也带在身上。但后来知晓了真相,她便将这玉扔进了箱子里,一次也没碰过。 而今,自也没有再留存下去的必要了。 将玉握在手心,踱步回书案前坐下,谢窈眉轻轻颦着,烦躁不已。抬眸却瞧见对面寝间里挂在壁上的微雨双燕图,唤春芜:“在院子里烧个火盆。” 春芜知道她要做什么,一溜烟去了。谢窈将玉佩放在桌上,取过砚台要砸,脑中却浮现婆母顾氏那张温柔美丽的脸,眼底雾气渐起。 她的婆婆顾夫人除了是她婆母之外,还是她母亲的手帕交,是她从小亲近的“顾姨”,等到了出嫁,“顾姨”便成了“阿母”,自然感情深厚。 而母亲去后,也是婆母让她感受到了失去的母爱。如今却阴阳相隔,除了那张琴和这块玉璧,什么也没留给她…… 她闭目轻叹一声,高举砚台的手又轻轻落下,好似她无处安放的愤然和怨气。她起身,将玉璧放进镜奁下放首饰的匣子里。 “家中死人了?平白无故地烧火盆像个什么话。” 院外,斛律骁已下朝回来了,瞧见春芜正端了个火盆蹲在庭下拿火钳拨弄着盆里的火炭,倏地皱起眉头。 春芜被这声吓了一跳,抬眼便是满脸不悦的斛律骁及在他背后幸灾乐祸嘲笑她的十七,忙红着脸站起:“不是的!奴没有烧东西!” “是妾让她烧的。” 谢窈轻飘飘的声音从门内飘出,手持画卷褰帘而出,身姿纤纤,宛如工笔仕女。却瞧也未瞧他一眼,走下庭来拂开春芜,径直将画投进了火盆。 火盆中明火瞬然大盛,蚕食鲸吞般将画卷噬了去。斛律骁认出正是信使从建康带回的那幅《微雨双燕图》,当日还是特意求了她父亲才带回的、只当是她所珍爱的旧物,眼下却当着他的面被她毫不留情地付诸一炬,倒好似他一颗心也被她弃如敝履、投入火盆。 他面色陡地阴沉下来:“你烧画做什么?” 他已知了她今日在通商里撞见陆衡之的事,犹当她是遇见了故夫便心里不痛快要来折腾他的心意,焉能不怒。 “妾已是大王的妇人,难道还留着前夫的旧物么?”谢窈语气淡淡。 这画竟是陆衡之的画作? 他的怒意便僵在心间,更似吃了个秤砣,怒也不是乐亦不是,到最后竟只能尴尬地轻咳一声,薄唇微抿:“知道就好,早该烧了。” 夜间自不消说又是交颈情浓、锦帐春暖,床榻咿咿呀呀响了半夜方止。确认人睡熟过后,斛律骁披衣起身,将十七叫进来问话:“那家铺子,查到什么了?” 十七被迫听了半宿的壁脚,脸红得有如猴子屁股:“什么也没查到,那店家是个南朝来的寡妇,才二十五岁,十年前朝廷征青州俘虏的,就分给了她丈夫。” “她丈夫也是鲜卑军户,死了七八年了,家里人都死绝了,她靠着朝廷发的一点抚恤在通商里盘了店面做买卖,户籍也都是真的。” 做的这么干净? 斛律骁皱眉,“越是查不到就越是有问题,继续查。在她身上查不出,就从伙计身上查。” 日子就此蹉跎下去,年华如水,转眼进入腊月,洛阳城里一日比一日冷,等到小皇帝诞辰千秋节的前三日,和朔风纠缠了半夜的大雪终落了下来,满空的琼瑶碎剪、扯絮飞绵,荡漾得天地间一片素白。 关雎院里已烧了地龙,暖烘烘的,温暖如春。春芜趴在窗子底下好奇地望着窗纸上结起的厚厚一层冰花:“这雪下这么大,今年的千秋节还能照常举行吗?” 和其疾的约定就在这一日,这才是她半月多以来最关心的事情。而这其间府中也在筹备下个月的婚礼,她家女郎今日裁衣明日打首饰,连校正《尚书》的事都全数交予了太学,再捱下去只怕真要与那胡人成了婚了。 所幸那雪下了一个时辰便停歇了,北方的冬日干爽,一连三日的晴日,到了千秋节这一日地上那一层薄薄的积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子下令在华林园举行宴饮,骑射为戏,京中六品以上官员皆可赴宴。 民间亦休沐三日,取消宵禁,在洛阳大市、小市张灯设棚,通宵宴饮,百姓同乐。 这日天刚朦朦亮斛律骁便起来了,一面穿衣,一面与帐中已然惊醒的谢窈低声说话: “今日既是长浟生辰,我不好拂他面子,怕是要在宫中多捱上一些时辰。晚上尽量赶回,陪窈窈去大市观灯。若赶不回,你便叫上青霜和荑英一块去吧。” 这一月间二人可谓如胶似漆,许是为了打消他的疑心,她待他百依百顺、和颜悦色,他要什么都肯应他,榻上亦然。 若非十七终于从那布庄子上查出了点名堂,他倒当真要陷在她的温柔乡了。 谢窈撑起尚瘫软的身子,将自己做的那个荷包系在他被玉带束起的一段如竹清瘦有力的劲腰间,温柔曼声地嘱咐:“那殿下一定要早点回来,妾……等着殿下。” 天地浩大,她眼中只盛着他一人影子,柔波楚楚,如一汪醉人的春酒,诱人沉醉而不愿清醒。那一刻,分明知道是假的,斛律骁亦是一阵心悸,柔和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谢窈目送了他出去,合上门,脸上的柔顺便僵下来,木然坐回榻上任寒意浸入肌理。 眸光如流冰滑下肌肤,落至足腕上那细细的一串赤绳子,她探指解开,凝眸细细看了片刻,置于枕下。 然而到了晚间,斛律骁却回来了,笑晏晏地,对上主仆二人明显怔愕的两双眸子:“不是要去大市观灯么?走啊,本王陪你。” 这世上最可恶的大约便是给了人希望却又亲手将这希望扑灭,谢窈敷衍地莞尔,轻声请求:“妾还没有换好衣裳呢,大王等妾片刻好么?” 半个时辰后,她总算换好了冬衣狐裘,除了那枚婆母的遗物同心玉壁什么也没带,与他同车往城西的大市去。 此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大市中灯月交辉、行人熙攘,处处皆是当街叫卖的小贩或是出游的行人,都人游马士女提灯,稚子持焰火在闹市中嬉笑顽闹,箫鼓喧阗,游人如织,而道路两侧重重华灯曜如明月,竟有几分上元灯会的盛况。 谢窈同他坐于车中,强颜欢笑地装作很有兴致的样子,目光若流水在车下熙攘的人群之中一一流淌而过。适逢路过一处卖假面的摊子,她轻轻拉了拉斛律骁衣角:“妾想要个假面,大王可能给妾买么?” 假面一戴,她若“走失”便谁也认不出来了,斛律骁焉能不知她在打什么主意,目光凉凉盯了她一瞬,命马车停下:“好啊,夫人要什么本王都给。” 除了自由。 二人于是下车,朝那处铺子走去。灯市的另一侧,封述同仆人季良亦停在处假面铺子前,季良回头瞧见只带了几个侍卫轻装出行的斛律骁等人,迟疑着禀: “少郎主……魏王殿下在那边,您要过去见礼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7章 第 57 章 封述应声看去, 只见那侧华光流彩的灯架之下,一抹柔娆纤袅的影子正立于灯下,长鬟如云衣似雾, 手中持假面,正侧着脸听魏王说些什么。 暖艳璀璨的灯光流泻在她白如霜雪的脸上, 如月照玉, 明艳无伦。一双眼盈盈潋滟着灯辉月辉, 脉脉如春水。 她比他想象之中的还要美,是霜间青女,月中姮娥, 丹青洛神。但哪一个, 都与他遥不可及。 失神只是一瞬, 封述很快被身侧季良的低唤拉回心神。他笑了笑,灯月下有些萧索寂寥:“我们走吧。” 那处卖假面的摊子前,谢窈已挑了个阿罗难的漆画面具,又在其它造型古怪的鬼怪面具里挑挑选选。斛律骁立在她身边,十七十九及青霜春芜跟在后头,气氛诡异的宁静。 她在心间思索着脱身之策,是故挑选的时间也就长了些。斛律骁目光如霜雪摄于她明显心不在焉的眸子上,凉凉问:“一个还不够?” 谢窈畏惧心思被他勘破,脸上微红,所幸人在灯下并不怎么看得出:“我平日又没什么机会出来, 想多看几眼不成么?殿下曾说整个家都要交到妾手里,不至于如此吝啬吧?” 清音呖呖,竟还有几分含娇带嗔的埋怨, 连同那个“家”字, 听在斛律骁耳中既甜又涩又痒, 千万只蚂蚁在爬一般。掩饰地轻咳一声,命店家:“把这些都包起来吧。” 一下子买了数百张假面,十七十九提也提不住,人群中又走来两名侍卫,同十九将那些假面搬回车上,连谢窈那张也未放过。她心中着恼,他到底带了多少暗卫。 声音也就冷冰冰的:“我还想去看看别的。” 于是未曾乘车,二人又在大市上转了许久,渐到了通商里地界。谢窈停在一处卖灯的铺子前,与如今常见的灯托形制的灯不同,这家铺子的灯以木条做框架,罩以绢纱,纱上绘字画,中心置白烛,烛火点燃时则纱上画面如走马联翩而动,灯驰影转,时闻清脆的铃铛声。精致绝伦。 一排排灯驰骋不休地转动着,有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也有周穆王拜见西王母,或是绘几笔丹青题几句诗,字画虽不精巧,但胜在新奇。谢窈好奇地问店家:“这是《西京杂记》里所说的青玉五枝灯么?不过我记得,那个灯高七尺五寸,这些倒是做的小巧。” 店家笑着摇头:“夫人说得文雅,我不怎么听得懂,这是我们从长安运过来的,那儿的匠人说这灯转起来像走马,所以叫做走马灯。” 谢窈微微颔首,她其实颇喜欢这灯,可惜并不能带走,一时微觉遗憾。斛律骁提过一盏推至她面前:“我看这盏好。” “就要这盏好么?” 他笑晏晏地,含笑凝望。谢窈却是神情微滞,唇角僵硬一牵。 灯上绘着丛葛草,题了三句诗: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 然而《葛覃》的最后半句是“害浣害否,归宁父母”,写女子浣洗好衣物打算归宁,他今日提前归府,又送这盏灯给她,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纤手无意识在一排旋转不休的灯上滑过,她捧过其中一盏,递给他:“我想要这一盏,送给殿下。” 那灯上绘着一个丽人,一轮明月,似是嫦娥奔月。斛律骁神情渐冷:“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眼波盈盈,朱唇微启:“朱城九门门九开,愿逐明月入君怀。殿下不要就算了。” 这一声真如纶音玉诏,他立刻应:“要,怎么不要?”眼中熠熠如有星火。 除了那把用来杀他的匕首,这是她两世以来第一次主动送他礼物,焉能不喜。 灯火流离下他眼里的温柔甜蜜藏也藏不住,谢窈这才觉方才那诗说得有多暧昧,眼神闪躲,作势撩了一下发丝别过脸假意继续看灯。 二人身边,十七见春芜眼睛都似黏在灯上了,挠挠头,鼓起勇气悄悄地问她:“你想要吗?我也可以给你买一个。” 春芜跟着主子在关雎院里住着,吃穿用度一应皆是府中备好,是而其实月钱也没有,十七当她想买却没钱买,是故有此一问。 春芜很奇怪地瞪他一眼,他给她买?这像什么话。正欲答言,瞅见七八名行人唰地从袖中抽出把雪色晃晃的尖刀冲着女郎就要砍下,“啊”地尖叫:“有刺客!” 长街上顿时乱作一团,行人纷纷尖叫着逃窜,斛律骁骤地将谢窈一推:“保护夫人!”顺手抄起一盏灯笼即朝那人掷了过去。十七十九亦拔出剑来与刺客厮杀扭打。 青霜持剑护在惊魂未定的谢窈同春芜身前,护送她们后撤。 周围的人群开始四散逃窜,裹挟着她们离厮杀地越来越远,却再无半个刺客追过来,显然目标并非是她。谢窈心突突跳着,往后一望,果然瞧见其疾裹在慌乱后撤的人潮里神色焦灼地望着她们,霎时明了。 她假意担忧对青霜道:“那伙人的目标不是我,你快去保护殿下!” 青霜不为所动:“属下的职责是保护夫人,其余一概不知。” 话虽如此,她视线依旧紧张地望着那方,背对于她。谢窈同春芜对视一眼,同时发力将她狠狠往前一推,青霜始料未及,竟被推了个趔趄,险些跌倒。待起身回首,两人却已手拉手裹在人海浪潮里逃得远了,忙转身去追! 那侧的厮杀开始带倒道旁灯架,火舌在地面如草蛇游走,所有人都在张皇逃窜,一重又一重的人墙隔在她们之间,二人转瞬即被人海吞噬。 谢窈一辈子也没跑得这般快过,和春芜手拉着手,被赶上来的其疾往人海中一拉,借着人群作掩转入条行人寥寥的小巷,往事先安排好的接头点赶去。 谢窈畏惧青霜追来,频频回头去瞧。不妨撞在个清瘦的胸膛上,竟是撞进了行人怀里。她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坠,却被对方扶住,一抬头,坠入汪清澈如星河的幽深眸子里,原本疾乱的心跳一点一滴平静下来。 若刀裁成的眉,深邃的目,风仪端简,神清如冰玉。分明是陌生人,意外有种熟悉之感。谢窈一时怔在原地,胸脯犹在惊慌不定地起伏。 对方很快将她放开,后退两步,敛袖行礼:“夫人。” 这声音并不陌生,谢窈三魂七魄重新归体,试探性地问:“你是……封郎君?” 她竟还记得自己。 封述薄唇微动,心湖如有波澜被春风轻柔掀起,渐成澎湃之势。正欲答言,在前引路的其疾与断后的春芜俱已赶了过来,瞧见他身侧立着的、煞神一般的封季良,春芜吓得一哆嗦,忙求道:“封参军,奴知你心善,你就放过我们吧……” 她知他是魏王下属,一心只惧怕对方将她们交出去。封述道:“夫人这是要走吗”神情却有些怔忪。 他和她才见了一面,这第一面,竟会是永别。 谢窈点头,胸腔里心犹惶惶跳着,瞧见其疾眼中的疾色,也不解释掠过他即走。季良急声提醒:“少郎主!” 上次郎君便遭了魏王训斥,若此事再次上演,魏王定然不会放过他。 鼻尖犹能闻见她小鹿般跌进他怀中时的淡淡沉水香,封述脸颊发烫,才平息下去的心又悄然地疾乱起来。 要拦住她么? 魏王对他有知遇之恩,曾命他给天子讲解律例,又将他前时所献的律法交由朝廷,向吏部举荐了他入廷尉,不久之后,他就将去廷尉赴任。他不能背叛自己的恩人和效忠的主公。 可是…… 心间又掠过山庙中那道凄婉的女声,分明当时他眇了目,却仿佛瞧见她素衣散发、跪伏在剑下相求的模样。一瞬又是南北边境上她折桂枝相送,将桂枝放进他手心里与他作别,那发自心底的愉悦轻快的语声,若无形的封锁,令他如何也说不出那个“拦”字。 于公,她也并不算一个合适的主母…… 犹豫间丽人身影已在月色下袅袅如烟远去,封述于心间轻轻叹气,最终无奈地叹出一声:“记住了,我们什么也没瞧见。” 二人转身出巷,方才喧闹无比的灯市此时行人散尽,灯架委地,一簇簇灯火在地面有如火龙疾走,负责维持秩序的禁军正急急忙忙地抬水来灭火。 “这是怎么了?”封季良困惑出声。 青霜在灯市中四处寻找不得,瞧见他们二人从条暗巷子里出来,忙奔来问:“封书记既从这巷中来,可曾见过夫人?” 封述久在公府中做事,她是见过的。 封述摇头,怕她起疑转而问起主上安危:“夫人不是和殿下在一起么?这儿又是怎么回事?” “她跑了。”青霜面怀不忿,也不多解释,若鸟雀般腾上低矮的里坊墙,往另一个方向追去了。 …… 一番找寻无果,青霜回到方才的事发之地已是两刻钟之后,闻讯赶到的禁军已将斛律骁里三层外三层地护住,封述二人亦在。 方才那十数名行刺的刺客被杀的只剩下了三个,俱被牢牢实实捆着,口中塞布团,跪在他脚前等他发落。斛律骁毫发无损地坐在把不知从何搬来的交椅上,正在拷问其中一人,语气轻蔑:“本王不过陪妇人出来逛逛,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来行刺孤?是太后?天子?还是济南王?” “不说是吗?十七,把人骟了。” 十七得命,将人裤腰带子一拉就欲动手,余光瞥见青霜垂着头自重重禁军中挤进来,动作一滞。 斛律骁懒懒一眼丢过去,伸手去端属下呈上的茶盏:“人呢?” 青霜沮丧地跪下:“属下失职,属下无能。” 他神色微变,倒也没多怪罪,低头饮茶:“跑了就跑了吧,孤已派了人在布庄守株待兔。” 夜间城门关闭,没有经他手亲自签发的令牌根本不可能出城,是而她们定会在那布庄子里躲藏,尔后转移,等过些日子再想办法趁着白日出城——至于怎么出城,混在粪车里菜车里也是可能的。这些雕虫小技他见过无数。 这时又有一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复命:“报……殿下!吴氏布庄里是空的,我们的人事先遵命不敢轻举妄动,刚刚进去才发现布庄里虽有烛火,但根本没人在……” 边说肩胛骨边在打颤,眼皮子底下放走了人,怎可能落得好的!大王一定会怪罪下来的。 递到唇边的茶盏险些不稳,斛律骁心间烦躁,将茶盏往地上一扔,登时一声清脆,茶盏四分五裂。十九忙道:“既然不在布庄,那也一定还在城中!属下这就带人挨家挨户地去查……” “不必扰民。” 他起身,面上青气流转,压得两簇浓黑剑眉山云压顶的低。这女人!可真是够能跑的! 出外郭城的牌子全是他亲手签发的,城中哪有人有他也有数。心间略略一想,转瞬便明了。 为什么一向反对她进府的母亲闻说了赐婚后竟一次也没来闹过,又为什么上次她从白马寺回来季灵说母亲已接受了她。原来是,合起伙来骗他啊。 斛律骁冷笑了声,命十九道:“速去备几匹快马,随我出城,去龙门走一遭。” …… 却说谢窈三人自灯市上脱身后,并未再回布庄,而是赶到了隔壁的达货里与吴娘子碰面。 马车亦是事先备好的,一行人乘车赶至城西的外城郭门,用慕容氏给的那块令牌顺利出城,尔后转南,朝龙门方向行进。 马蹄声急,辘辘作响的车轮碾过如银月色一路南去,惊飞无数密林乌鹊。 车外鸟雀惊鸣狐鼠奔散,车中,惊慌了半夜的谢窈主仆才总算安心了些。“真是对不住,连累你了,吴娘子。”谢窈歉意地道。 吴娘子笑道:“我在洛阳城待了七八年,一口吴侬软语都成了关洛口音,狐死首丘,早不想待下去了,何来连累之说。” 又问她:“女郎呢?女郎回到兖州后可有什么打算?” 谢窈一笑,神色有些无奈:“我怕是……只能跟着兄长了。” 吴娘子自觉失言,忙道了歉,其疾的声音忽在外面响起:“女郎,前面有座驿站,我们可要去打点水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8章 第 58 章 谢窈撩帘一瞧, 前方不远处果然矗立着一座驿站,被灯火勾勒出影影绰绰的轮廓,掩于树木阴翳之中。 南朝的兖州是侨郡, 本在洛阳东南,谢窈畏惧对方会在东边守株待兔, 故而舍近求远, 往西南的龙门而行, 打算经龙门再往东。 这驿站本是通往龙门的必经之地,但谢窈不知因何心底攀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道:“我们不是备了水吗?赶路要紧, 未免夜长梦多, 就别做停留了。” 其疾得令, 在驿站门口往右一拐,沿官道继续疾驰。前方却有一队人马手持火把呈一字型排开,其疾心知不好,迅速调转马头,另一队人马自先前埋伏的树林中小跑而出,再度拦住他们的去路。 谢窈听见外头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推窗一望,数十名手持火把的禁军从灯火辉煌的驿站院子里跑出,彻底将她们围住。一道悠闲的话声从馆中传来:“窈窈这是要去哪?” “你我既已是夫妇,做妻子的, 不告知丈夫行踪便要独自外出,这似乎不太合适吧?” 他竟来得如此之快! 谢窈纤骨颤栗,后背颓然倒在车壁上。春芜迅速趴在车窗旁一望, 吓得牙齿皆在打颤, 哭着问她:“女郎……我们该怎么办……” 上回逃走魏王并未处罚她们, 这一次,哪里还可能轻轻揭过! 吴娘子与其疾亦是惊惶不已,谢窈摇头,扶着春芜的手站起,强撑着挂上一幅冷淡神情下车。车外带队的正是十七,他担忧地掠了春芜一眼,对谢窈道:“夫人,请吧。” 主上犹在气头上,夫人不会被罚,春芜这个做下人的可就遭了殃。杀鸡儆猴,主上这次定然不会放过她! 驿馆的客堂之中,斛律骁正与封述持子对弈,他们骑马,脚程不知比她们快了多少倍,又是抄近路,是故早到了一刻钟有余。 “回来了?” 屋中只他二人,十九与青霜都候在门外,烛灯粲艳的光辉下,棋盘上的棋局才刚刚开始。他语气闲适,视线动也未动。 棋案上还摆放着那盏明月美人灯,灯中蜡烛燃尽,已停止了旋转。却不知方才那般混乱的境地,他是如何将灯完好无损地带出的。 谢窈两颊微微一烫,看也不敢看封述一眼,低道:“此事是我一人策划,你不要为难他们。” 她本意是说吴娘子与其疾等人,斛律骁却笑了一声:“他们?” “这个‘他们’,”他含笑奕奕地抬眼,视线如利矢,“也包括静之么?” 封述立刻离席跪地:“属下不敢。” “敢不敢,静之不是都已经做了吗?”斛律骁脸色冷峻。 封述神情微僵,如一蓬修竹为雪低头,垂首无言。 场面一时死寂,烛火荜拨,棋落有声,斛律骁看着上一世对他忠心耿耿的廷尉卿此刻跪在他身前片语不发,目中失望不已。 他本不知封述放走并隐瞒谢窈行踪一事,只是在听青霜汇报之时直觉今夜事定与封述有关,有意试探。此刻瞧了他这幅神情,五分怀疑便成了十分笃定。 视线一寸寸扫过地上跪着的下属与身侧沉默的女人,他冷笑:“很好。” “我的女人,千方百计地想着逃离我。我的母亲,和她合起伙来骗我,我的下属,竟也为了她背叛我……” “谢窈,你是不是觉得孤很好拿捏?是不是孤对你太好,你就当真以为,孤是没有脾气没有底线的?可以任你欺瞒作践、玩弄于股掌之间?” 烛光阴翳下他俊颜寒沉得吓人,如若山雨欲来满城黑云聚顶,只等雷声便要发作。谢窈容色却冷漠如冰雪:“够了。” “妾说过,今夜之事与封参军无关,大王要罚就罚妾一人,却为什么要把封参军扯进来?” 她这一声理直气壮的,不肯承认今夜得遇封述。斛律骁险些被她气笑:“你说为什么?难道他今日不曾助你逃走?” 谢窈无畏地迎着他烈焰刀锋一般的视线,再度重复:“妾今日未曾遇见封参军。” “今日之事,是妾一人所为,殿下一定要将封参军牵扯进来,是想指责妾对你不忠么?您总是这样,口口声声爱我,实则根本轻我贱我,疑心这个疑心那个,仿佛我是个杨花水性的女子,处处与人勾勾搭搭,对吗?” 当着封述的面,她半分面子也不给他留,明眸濯濯,针尖对麦芒。斛律骁脸色铁青,心间气结却不得发。最终冷冷丢下一句:“最好如此。” “回府。” 随着这一声,其疾与春芜三人被捆得五花大绑、扔货物一般扔进他们来时的那架马车里,十七另驾了一辆宽敞轩丽的金车来,斛律骁攥着谢窈手把人拽上去,车门将车外火光与视线一隔绝,她心里霎时便慌了:“你想把他们怎么样?” “不怎么样。” 十一月天气寒冷,他拽过车上备下的薄毯扔给她,嗓音冷淡,再无往日的温柔和煦:“既然想跑的是窈窈,我又舍不得罚自己的妻子,那就只好请他们代窈窈受过了。” 语罢,再不理会她眼中的惊愕,径直倚着车壁闭目养神起来。谢窈一下子瘫在车座上,先前的底气如烟云散,眼前渐渐盈上一层雾气。 车马辘辘,回到位于永和里的公府已近子时,洛阳城里行人渐散,灯火阑珊,魏王府的正院里却灯火通明,春芜被浸了盐水的麻绳捆在条长凳子上,被两个禁军按着打板子。 “做下人的,不能及时对主子尽到规劝之责,自然该罚。”斛律骁如是道。 火把燃灯,将院子里照得明亮如同白昼,其疾和吴娘子另被捆着,同封述一起被迫立于院中围观。其疾被几名禁军擒住,死死挣扎:“齐贼!打女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来打我!” 他却理也不理,对行刑的、面有不忍的十七道:“二十板子,倘若手下留情,孤就杀了这个丫头。” 又命封述:“孤累了,先回房休息,静之替孤监刑吧。”也不看他是何脸色,说完这一句即进去屋中。 屋内关着的正是谢窈,见他进来,立刻奔过来哭着求:“我求求你,你放过春芜吧……都是我的错,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别打她了啊……” 二尺来宽的厚木板打在皮肉上的闷响与春芜凄惨的哭声在黑夜里格外清晰,她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凄凄哀哀地跪在他脚边求道。 这模样无比的柔顺乖巧,与方才驿站中的冷若冰霜迥乎不同,但看在斛律骁眼里,却如刀割似的疼。 他一点儿也不想看见她这般毫无尊严的样子。 他甚至、宁愿她像在驿站时那样与他针锋相对,虽然亦是拿刀子往他心里捅,却也远比她现在为了一个下人软活态度、像只小猫小狗卑微地乞求令人舒心。然而卑鄙如他,却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留住她。 斛律骁长叹一声,拉她在榻上坐下,容色柔和:“那窈窈还跑么?” “不跑了……妾愿一生一世都跟着大王……”她螓首飞摇,几滴眼泪洒落在他手背上,滚烫。 “口说无凭,起个誓吧。” 她不假思索,含着眼泪应:“妾谢氏,以陈郡谢氏的名义起誓,此生都不会离开殿下……” 唯恐惹了他不快,又颤抖着手去脱衣服,“我,我侍奉大王……您放过春芜吧……” 相处多月,她自认已足够了解他知晓要如何取悦他,纤手在腰际妃色香罗上一扯,衣裙散如昙花绽。斛律骁脸色一黑:“你这是做什么?” 他在她心里,竟已急色到这境地了么?又暗自愧悔方才仅是让她发誓不离开,还很是不够。应该让她发誓要一生一世永生永世都只爱他一人才是。 这一扯却令腰带上系着的同心璧掉落下来,摔在榻下脚踏上,斛律骁一怔,眸光霎时晦暗无比。 这块玉,陆衡之也有一块。显然是他们的定情之物。 而她因急着逃离他,什么行李也未带,连他给她的定情物赤绳子也解下来了,却唯独留着那负心之人的同心璧…… “这不是陆衡之的!” 见他眼底浓黑烛火下如有暗流涌动,谢窈忙将玉璧拾起往身后一藏,急急地解释:“这是我婆母留给我的遗物,你不喜欢,我就不戴了。你不要生气,求你放过春芜……” 斛律骁神色这才好看了点,唤外头:“住手。” 外头的板子于是应声停止,春芜的泣声幽微如虫鸣,窸窸窣窣的,是众人离去之声。谢窈长舒一口气,瘫坐在榻上,眼泪却再也止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滚落。 她像个什么啊? 拿自己的身体求人,这样的她,和娼女有什么两样。只不过她的恩客只有他一个罢了。 斛律骁将她抱去净室里,除去衣物,在热气腾腾的浴桶中坐下,柔声细语的:“窈窈,我一点儿也不想这样。” “可你真的很不听话。我给过你几次机会了?我对你不好吗?费尽心思也要娶你,给你正妃之位,让你修书,让你授徒,让满洛阳城的人都来笑话我色令智昏,只因你一句不想要孩子,我便连砒霜也情愿吃,而你呢,说什么,‘愿逐明月入君怀’,说,愿意嫁给我、做我的妻子,然后转头就找人来刺杀我然后跑得无影无踪,你们汉人说投桃报李,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吗?” 他气得眼睫皆在抖,每说一句心便跟着一阵阵抽疼,所幸隔着重重白雾她并瞧不见。谢窈含泪否认:“我没有找人来刺杀你!” “我只是想远离你……那些刺客不是我派的。你是对我很好,仿佛我不接受就是不识好歹,可我不想要这样的好,我只想回到我的家乡去,侍奉父兄左右……” “侍奉父兄左右?” 他嗤笑一声,鞠水替她清洗起来,嗓音在水声哗哗间也似染上几分湿意,“你兄长不可能一辈子不娶妻,你父亲呢,你父亲怕引火烧身,都叫你好生跟着我了,为什么你却如此固执,总也想着逃走?” “我就这么令你难以接受么?非我逼迫,便不肯要我?” 简单的清洗后,他借着水流的湿润将自己送进去,谢窈贝齿磕在他无一丝赘肉的线条流畅漂亮的肩颈上,双眼如被水雾打湿。 他真的对她很好么? 她在心底问自己。 或许吧,他眼下对她是很好,仿佛她不接受他不爱他便是不识好歹。但这些好,又有几分是她真正想要的呢? 她本来过着平静安宁的生活,是因了他的南下,才招至丈夫的抛弃,被送到他榻上,流落异国他乡,短短几月间生活翻天覆地,亲友尽丧,故土远离……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他才是她不幸人生的加害者。 而寿春城下,汝南城中,他骂她弃妇、像对待娼一样折辱她的那些话还历历在耳,那些个屈辱的日日夜夜,她也实在难以一笑置之。 她只想远离他,仅此而已。她还没有贱到爱上自己的仇人、为他生儿育女的地步。 “说啊。”他恶意地加重力道,逼问出声。 连拒绝的权利都不给她,谢窈心间突然委屈无比,头搁在他颈下赌气泣道:“我不要你……” “你必须要我。”斛律骁语气坚决,半点不容她拒绝,“不要我,你还想要谁?陆衡之?还是封述?” “再说了。”见小娘子呜呜咽咽地只是不理,他指尖在水下那处相缠的、微微鼓起的粉白肌肤处轻轻一按,嗓音含笑,温煦低醇,“窈窈不是已经要我了么?怎么,还想对我始乱终弃?” 顿觉怀中的人颤得厉害,泣声亦比方才大了些。谢窈睁着失神的眸伏于他怀:“你是齐人,你会灭了我的国家的,我,我不能……” “所以你才要嫁给我,好好看着,将来我是怎么一统南北,得登御座。” 水中的浅尝辄止终是不尽兴。他将如同挂在他身上的小娘子从水中抱出来,取过池畔衣架上搭着的大巾擦净水珠,就着这相缠的亲密又回到了榻上。 帐帷放下,隔绝内里风光,话声如流水般泻出:“你父亲只教你何为忠,却没有教你忠于谁。” “你们的皇帝真的适合做这个皇帝么?陆衡之是对不起你,可他并不算负了兰陵萧氏。吴江陆氏公忠体国,萧子靖却听信谗言诛杀有功之臣,将其夷族。这样的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窈窈焉知,日后的陈郡谢不会是下一个吴江陆氏?这样的皇室,真的值得你们效忠?” “可我不一样,我若打下南朝,为了稳固当地的统治仍会继续重用南朝士族。而你嫁给我,日后我才会因你之故善待陈郡谢氏,亦善待南朝百姓,窈窈可明白?” 柔如春绵的热唇开始淌过她后颈和耳郭,强硬地扰乱她尚想着反驳之辞的心神。谢窈被他欺倒在帐中,拿红绸蒙了眼,她起初还能回应他落在唇上耳侧的入侵和流连,到后来却只能伏倒在枕上,贝齿撕咬绣着并蒂花开、龙凤呈祥的枕面,发出一声声幼兽般的的低泣声,蜷缩的玉趾将褥子蹬出一道又一道凌乱的皱褶。 沉香袅袅,热气氤氲,虽是冬夜却温暖如春日。窗前书案上,那盏美人明月灯已换过了新烛,纱上丹青,依旧随灯中气流的流转不知疲倦地团团不休地转着,似是美人逐月。 窗外,月亮却悄悄地匿进浓厚的云层里,花影斑驳,树影缭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9章 第 59 章 夜色浓黑, 关雎院的一间厢房内灯火犹燃,春芜正趴在榻上低低地抽泣。 被打的部位传来火辣辣的疼,青色绸裤已被汗水打湿, 黏糊糊地粘在肉上。筋骨似断,皮肉如烂, 十分难受。 “要把裤子剪掉上些药才可以。”青霜手里拿着瓶药,面无表情。 春芜只觉丢人,想起灯市上自己那一推更是羞得面红耳赤。她把头埋在枕头里大哭起来:“我不要……疼啊, 真的好疼……” 青霜把药瓶往枕边一扔,语气冰冷:“不上药,你就等着皮肉烂完吧。” 这时房门推开,十七火烧火燎地蹿进来,在屏风外头关切地问:“春芜你怎么样?还疼吗?我, 我带了些药……” 方才正是他行的刑,因为主子的那句嘱咐,他不敢留情,令她结结实实地挨了十板子, 心下十分地过意不去,又怕她记恨, 一结束便巴巴地寻了军中上好的金疮药来赔罪。 果不其然, 春芜气道:“你怎么进来了?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我来给你送药, 我, 我不是故意的……” 春芜哭得愈发响亮:“不是故意的下手还这么狠, 那你是想打死我吗?你们这些胡人怎么这么坏……” “还能哭, 看来没什么大碍。”青霜语气冷漠, “东西放下, 你走吧。 十七却期期艾艾起来:“要不青霜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春芜姑娘说……” 青霜不耐烦地蹙眉,最终掩门出去。十七小声地道:“你别哭了。” “我来是想告诉你,夫人没事。你下次可别跑了,大王舍不得罚夫人,难道还会怜惜你吗?你不劝着点她还跟着一起跑,遭殃的不是你是谁……” 春芜伏在枕上,眸中盈盈然泛出一层水雾。她何尝不知事情若败露魏王定会拿她出气,但不管怎样,女郎没事就好。 十七以为她听进去了,又埋怨谢窈:“你说谢夫人也真是的。我们大王对她不好吗?锦衣玉食地养着,又没半个姬妾,让她做正妃还不满足?怎么一天天的老想着逃走,上次在汝南也是这样……” “锦衣玉食?”春芜仰起脸来,对着屏风冷笑,“我们女郎本来好好地在南朝待着,不是因为你们怎会流落北朝?再说了,只要有好吃的好喝的,便可不顾廉耻、摒弃人伦地贪生苟活,那不是人,是猪狗!” “猪狗就猪狗吧,好歹活着不是?” 十七悻悻道,春芜心知与他说不通,冷笑一声,问:“那其疾呢?他怎么样?” “被十九打了三十板子,活蹦乱跳的,还好着呢……” 十七支支吾吾地:“他是你什么人啊……这么关心。”脸红到了脖子根。 “他是我……”春芜语声一顿,自己也迷糊起来。其疾算她什么人?小时候青梅竹马,爹娘都说等长大了就让他们成婚。然她十四岁时其疾就被少郎主挑中从军去了,她也随女郎去了陆家,两人几乎断了联系,也从未捅破那层窗户纸。 “哎呀你别管了。”春芜声音闷闷的,托他,“……你想办法替我给女郎传个话,就说我很好,让她不要担心。” 一觉黑甜,谢窈醒来时窗间已是天光大亮,冬阳透入窗棂,空气中泛着凛冽的寒意。 屋中暖意尽散,双脚凉如冰水,枕畔一如既往没了人,她习惯性地想唤春芜来服侍她更衣,拨帘进来的却是两个惯常在外间服侍的丫鬟,含笑问:“王妃有何吩咐?” 谢窈不好意思应,拂退她们,撑起又酸又麻的腰肢将中衣穿好,便欲起身去取搭在榻边衣架上的衣物。 小腿却酸软无力,盖因昨夜痉挛了半夜之故,她只得扶着榻慢慢地站起身来,寒意浸身,被揉得皱巴巴的白色绢纱垂下,盖住了满是红痕的玉白双腿。 “怎么起来了?不再睡一会儿么?” 斛律骁的声音却从外传来,端了碗热气腾腾的粥褰帘进来,近了才瞧见是一碗红枣银耳粥。将碧玉雕成的小碗放在榻旁的小几上,把人扶回榻上拿被子裹住:“肚子饿了吧?要用点粥垫垫肚子么?” 昨夜先是灯市漫步,又是乘乱逃走,回来后还被他折腾了大半宿,谢窈倒的确是有些饿了,接过粥小口小口地喝着。 红枣煮得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她怀揣着心事,始终沉默地用着,斛律骁却期待的瞧着她神情:“怎么样?好喝吗?这可是孤一大早亲自去厨房替你煮的。” 他还会煮粥?谢窈微微疑惑,只觉又是说来骗她,点点头,见他神情柔和不似怀忿的样子,不禁问:“殿下,春芜呢……” 她神情敷衍,半点也不拿他自卯时便起来忙碌的心意放在心上,斛律骁心头无名火起,冷着脸答:“还活着。” “那殿下把她放还给妾吧……妾、妾知错了。” 她遂讨好说道,水剪双眸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乞求,鬓发乱散红唇微肿,唇上颈侧还能瞧见隐隐的齿痕,实是可怜。斛律骁被这眼神看得心里既疼又痒,捉过她一双冰凉的足以手替她暖着,话声也温柔下来:“她在养伤,得过几天再回来服侍你。” 这就是暂时不要她见春芜的意思了,谢窈心中失望,又问:“那其疾和吴娘子呢?我不跑了,殿下把他们放了吧……” “放了他们可以,只要窈窈肯嫁给我。” 谢窈救人心切,没半分犹豫地点头:“好。” 她应得太爽快,斛律骁不由心念一动,得寸进尺:“那,再给我生个孩子呢?” 这一回却沉默不应,她微微别过脸,自始至终也未有松口的意思。二人就这么僵持着,最终,还是斛律骁做了让步:“好吧,不生就不生,我会继续用药,你不许自己偷用避子的药物,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只吃素菜和鱼,牛羊肉你必须学着吃,这才对你的身子有好处。” 她想起那药的成分,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又在心间自我开解,他这个人历来阴狡,究竟吃没吃,都是他说了算。谁知真假呢。 两人又陷入长久的沉默,谢窈用完了粥,斛律骁则唤丫鬟打了热水来,替她泡脚。热气腾腾,指腹游走在脚背上带动阵阵酥痒,谢窈脸上发烫:“殿下今日怎么有功夫陪着妾?不该去审问昨日那几个刺客么?”心里却盼着他能早点离开,好去瞧瞧春芜。 “不着急。” 沿着白皙圆润的脚踝往上,斛律骁轻轻替她按揉起酸软的小腿,“我既没死成,急的不是我而是他们。如今既是长浟生辰,还是让他好好过完生日再说吧。” 扫一眼她犹有些红肿的潋滟杏眸,又意味深长地笑了:“以后别老是哭,窈窈瞧瞧,眼睛肿得像桃子,好像我强迫窈窈似的……” 谢窈颊上本就余热未褪,闻及此句,双颊一瞬艳如飞花流红,恼怒地撇过脸。偏偏他还不肯放过她,取过巾帕替她擦净足上水珠,取出那条被她遗下的赤绳子替她系上:“脸红什么,昨夜是谁把枕上的绣花都咬破了,孤不信你不舒爽……” 她被他说得火气上来,涨红着脸,突然憋出一句:“他就从来不在这种事上折磨我,什么都听我的……” “更不会像殿下一样,满口粗鄙之言……” 言下之意,他不如他。斛律骁神情一僵,脸色黑沉如墨:“谢窈,你找操是吗?” 谢窈脑子空白,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霎时又羞又恼,把头缩进被子里,一句也不应了。 斛律骁脸色发青,撂下一句“晚上再收拾你”起身出去。几个丫鬟又急急匆匆进来将木盆抬走。谢窈从被子间慢慢探出头,门边珠帘无风自摇,那人已然离开。 心头一时空落落的,她低头,凝视着足上新穿罗袜与重被系上的赤绳金铃。细细一线红绳,好似锁住了她的一生。 她真的要嫁给他么? 昨夜他那番话她其实有听进去,他说得不错,圣上听信谗言,将吴江陆氏夷族的确令人心寒,也正是因此她才越发担心父兄的安危,害怕自己会连累他们。 至于他说什么日后会因她善待南朝百姓,她亦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只是,她还是有些过不了心间那道槛。比之国破,她倒希望他的善待永远没有机会到来。 离开正院后,斛律骁去公府里关押贼人的地牢转了一圈,问十九:“拷问得怎么样了?” 地牢阴暗潮湿,一束天光从窗外打进,惨白如银的光柱之下,三名刺客被吊于铁环之上,浑身肌肤皆被烙铁烫过,血肉模糊。 人已昏死了过去,十九赧然:“属下没用,才把这贼人嘴巴撬开,说是济南王派他们来的。” 济南王…… 斛律骁沉眉凝思。高晟宣还不至于寒碜到只派十来个刺客来刺杀他,此事必定是有旁人在背后拱火,好令祸水东引,让他二人鹬蚌相持渔翁得利。 他在朝中结仇不少,一时还真想不出是谁,但没有这场刺杀他本也要自导自演一场的,如今既是送上门的机会,岂会不要? 斛律骁略略颔首:“口供留好,人也看住了,孤还有大用。” 十九神色肃然:“是。” 关押刺客的地牢隔壁正是关押其疾吴娘子等人的地牢,他又吩咐:“把他们放了吧。” 看在谢窈的面子上,他懒得与这些小棋子计较。 两日后,休沐结束,朝廷举行大朝会,斛律骁向皇帝递了折子,公开控告济南王党羽灯市纵火行刺一事,将对方下狱。 又控告宗室大臣、洛阳京畿长官洛阳令失职,一番拉锯之后,如愿推了封述上去。尔后,便开始筹备下月的婚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0章 第 60 章 “高车小儿, 辱我太甚!” 济南王府的议事厅里,济南王高晟宣挥剑砍断桌案,勃然大怒。 灯市行刺一事, 原本与他毫无关系,对方却强行扣到自己头上, 虽是状告的礼部尚书高韬,但满京城谁不知这是他心腹,斛律骁此举和直接打他脸也没什么区别。 至于洛阳令……他诬告高韬是假, 想要洛阳令这个位置是真,毕竟洛阳令执掌京畿行政,洛阳城里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洛阳令的眼睛,又掌洛阳狱,狱中的囚徒都归他管, 若有朝一日他兴兵起事,这即是一支可以利用的队伍。 这狡猾的青骓马! 高晟宣在心间暗骂。禁军都在他手里了,连洛阳令这样的职位都不放过,见缝插针, 真是不要脸。 “为今之计,也只有先下手为强了。”高晟宣面色阴沉, 问底下跪着的一干心腹、党羽, “诸位,那高车小儿摆明了是冲着本王来的, 本王忍他不得, 以诸位之见, 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众人面面相觑。魏王如今执掌尚书台, 禁军、卫尉寺都是他的人, 他们能如何? 唯有刺杀罢了。一命换一命, 便利又划算。 便有人战战兢兢提了此法:”臣听说魏王府中有一南朝妇人,最得宠爱,为讨那妇人欢心,正在城中托人四处搜寻南朝的厨子。我们便可找人混进他府中,伺机行事。” “这倒是。”高晟宣想起千秋节夜里一事,暧昧地笑了:“高车小儿倒是迷恋那妇人得很呐!早晚得栽在她身上。” 千秋节谢氏逃走、魏王带人追去驿站之事,虽不至于朝野尽知,到底泄了些风声出去,只不过碍于他之淫威不敢公开谈论罢了,这知情的,都在暗地里嘲笑他银样镴枪头,连个妇人都降不住。 太学祭酒王绍颤巍巍表示反对:“可他那座公府铁桶一般,我们的人,如何进得去?” “他不是马上要举行婚礼了么?”那掾属道,“一来操办婚仪本就需要买卖大量奴婢,二来听闻是在斛律氏老宅中办,想来,没那么难安人。” 一众掾属又笑得不怀好意,洛阳城谁不知魏王有个出了名的□□母亲,以面首治家,御下不严是出了名的。 众人商议良久,最终由高晟宣一锤定音,预备找寻厨子混进斛律氏的老宅之中,于婚礼之日,在新郎新娘所共食的同牢礼中,暗中下毒。 所谓同牢礼是指新婚仪式上新婚夫妇同食一鼎所盛之肉,以喻新婚生活之始。婚礼上变数太大,唯有同牢礼是必备之礼仪。斛律骁必定会享用。 一众党羽皆对这计划交口称赞,认为可行,唯独太学祭酒王绍心中忐忑,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魏王知晓了呢? 魏王执掌禁军,单这一条就将济南王压制得死死的,若没死成拷问了出来,死的又是他们这些倒霉蛋。 就如这回,他千秋节灯市遇刺一事与高尚书毫无关联,却强行扣在了高尚书头上。仅仅只是因为他依附济南王,又在前回廷议陆衡之官职时得罪了他。一朝东窗事发,济南王可不会顾及他们的死活。 王绍捋须不言,高尚书殷鉴在前,他得为自己找条活路才行。 寿丘里,太原公主府。 暖阁内温暖如春,淡金云幄飘洒如云雾,高孟蕤斜倚在美人榻上,玉肘支额,听完了才从太极殿里归来的陆衡之的禀报。 “这么说,魏王果真一点儿也没怀疑到我们头上?”她微微沉吟,内心却有些不安。 千秋节之夜的刺杀乃是她之手笔,虽未能成功,但全身而退也算是不错的结局了。如陆衡之所料,魏王并未怀疑到她,而是将其归咎于济南王一系。 陆衡之点点头:“魏王将礼部尚书高韬下了狱,又擢了自己的人升洛阳令。是渤海封氏的子弟。” 高孟蕤冷笑:“右第五品,这个起官可不低,他倒是大方。”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眼下那几个刺客和被诬告的礼部尚书高韬都关在廷尉里,夜长梦多,她只恐死士供出自己来。 陆衡之道:“济南王折了臂膀,必定心中恼火。适逢魏王娶亲,定会有所动作,我们只需坐山观虎斗而已。” 公主嫣然一笑:“陆郎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得陆郎,有如神助。” “公主过奖。” 公主又瞄一眼他神情,本想酸溜溜地问几句他对千秋节谢氏出逃之看法,到底忍住,只意味深长地道:“太常丞这样的官职,做我的驸马,却还不够格。” 这就是要向皇帝替他要官的意思了,陆衡之敛袖下拜:“臣,谢过公主举荐之恩。” “起来吧。”高孟蕤玉手掩唇,打了个呵欠,“你我将成夫妇,日后内室之中不必拜我。天色已不早,陆郎还是早些回去。” 离开大长公主府,陆衡之并未急着回府,而是去了达货里一处一进制的青砖黛瓦的小院。 “郎君找谁?”门里探出一颗小脑袋,梳着丫髻,七八岁年纪。 “请问,顾娘子在么?” 小女孩摇头:“我阿娘在外头给人做厨娘呢,一旬才能回来一次。” 陆衡之垂眸,见她腕子上彩线穿珠,系了条江南稚女时兴的珠腕绳,温柔一笑,摸了摸小女孩的丫髻:“那等你母亲回来,请转告她,就说陆衍之子来过,请她到昭觉寺一叙。” 这一声刚落,忽闻里头传来瓷器坠地的清脆,小女孩面色尴尬,也不解释,把他一推便要合上门。这时,一个温柔如水的女声却自门缝里飘出:“陆郎君请留步。” 腊月一到,洛阳城里很是下了几场大雪,天气愈发的寒冷。 魏王纳妃的日子定在腊月十二,地点则定在寿丘里斛律氏的老宅,为了这一日,斛律家上上下下自千秋节过后便开始着手准备,慕容夫人拗不过儿子,又因令牌之事无颜,无奈点头,将婚礼一应事务皆交给了次子斛律羡处理。 “辛苦阿弟了,这段时间多亏了阿弟为我婚事忙前忙后。” 这日斛律骁下朝归来,特意回了趟老宅,向弟弟致谢。 斛律羡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阿弟未能在朝堂之上为阿干分忧,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尽力,实在惭愧。” 二人虽是同母所生,然性格迥异,斛律羡天生不喜权力争夺,年逾弱冠也未出仕,只潜心书学,二人的关系也就谈不上很好,始终不咸不淡。 寒暄几句后,斛律羡抽出一张名单递与他:“这是家中新买的十数个厨娘的户籍,请阿干过目。” 斛律骁位高权重,又是初婚,届时贵客云集,太后与陛下亦会到访,是而饮食之安全非常重要。斛律羡已再三查了这批新进府厨娘的底细,仍是有些不放心,想请兄长再派人去查查。 斛律骁接过户籍,一目十行地掠过,斛律羡补充道:“对了,这批人里有一位姓顾的妇人,阿弟仔细查过,她是南朝人士,十余年前朝廷南下征讨青州入朝,后来就在洛阳改嫁定居,育有一女。” “这妇人做得一手好菜,在慕容司徒家里做厨娘的,阿弟想着既是南朝人,日后也可照顾阿嫂的饮食,就把人找来了。” 斛律骁视线正停在这名字之上,微微沉吟:“身份可靠吗?” 洛阳城的南朝顺民不少,这一个又已嫁人生女,生活安定。若非吴娘子这个前车之鉴,本也没什么可疑的。 “应该没什么问题。她在慕容家做了七八年了,一直都很本分。” 他略略颔首:“把人看着点。” 两人又陷入无言之中,斛律羡有些赧颜,起身取过一方锦匣:“阿干前些日子托阿弟找的东西……阿弟已找着了。” 匣中放着几本《洞玄子》、《素女经》等道家典籍。底下,还有些春宫画册。斛律骁微微脸热,面上却若无其事:“嗯。辛苦你了。” 原来自那日被谢窈嫌弃了“在榻上是折磨”以后,他虽撂了句狠话,实则备受打击,已一连多日扑身公务之中未沾她身了。他不好意思让属下去找,那太丢脸,便托了弟弟找寻相关书籍,一心要在新婚夜给她好看。 他就不信,他会比不过陆衡之。 带上匣子,斛律骁去正房中拜别了母亲,慕容氏被他执意要娶谢窈一事气得不轻,避而不见,他亦没有心情去哄,遂退出院子,动身回府。 一名小僮却鬼鬼祟祟地,掩身在斛律府正门外里坊墙后,探头探脑。十七警觉,飞身上去将人擒住:“什么人?” 对方却不躲不避的,脸上堆起笑来作揖:“小的是太学王祭酒的家童,我家主人有封信想呈于魏王殿下。” 十七将信将疑,将人提拎至斛律骁宽敞华丽的金车之前,呈了信。斛律骁拆开一阅,轻蔑一嗤:“一大把年纪了,竟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把戏。” 在同牢礼中下毒,如此阴毒的法子,亏得高晟宣想得出来。 “行了。” “回去告诉你主人,信中的事孤已知晓,他的诚意孤也明了,叫他继续盯着,若济南王再有动作,立刻来报。” 小僮得了令,一时欢喜地去了,斛律骁又把信掷给十七:“把这信拿给二公子吧,叫他好生留意着信中这几人。” 这信中倒是没有方才他所怀疑的那南朝妇人之名,但斛律骁还是凭借敏锐的直觉嗅出一二分不寻常来,不放心地嘱咐:“还有那个姓顾的,也多盯着。” …… 时既昏,岁将暮,宜嫁娶、宜入宅的良辰吉日,转眼来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1章 第 61 章 时至黄昏, 永和里的魏王府中悬红结彩,宾客盈门,喜庆的礼乐声响彻里坊。 关雎院里, 谢窈正在揽镜梳妆,梳妆娘子将她一头柔顺的青丝梳成北地流行的十字髻,再将以金箔、金片制成的步摇花饰一件件饰于发上。 春芜已于昨日被放出来,被获准与青霜一道, 作为她的陪嫁侍女随她一道前往寿丘里的斛律氏的府邸。 原本, 按照斛律骁的设想,是想为她认一门义亲, 从其家发亲,三书六礼也可完备, 但她父兄尚在,不愿认他人为父,便只能从公府发嫁, 好歹保留了亲迎的流程。 “这步摇冠倒是挺好看的, 魏王殿下有心了。” 春芜将一顶金光灿灿的金凤步摇冠固定在女郎发髻上, 低声喃喃。这顶金凤步摇冠乃是以黄金打造, 毛羽纤毫毕现,精致绝伦,凤口衔红珠,逶迤垂下, 垂于美人额前轻摇颤动, 一瞧便知耗费了不少的心思。 镜中盛装的新妇却毫无表情, 仿如一尊筑脂刻玉的雕像。春芜笑容讪讪地, 提醒她:“今日大婚, 女郎不高兴吗?” 她虽不喜斛律骁, 但瞧了今日这样盛大的婚仪,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女郎的确是真心的。而这样大喜的日子,女郎却面如冰霜毫无喜色,也实在是太伤人了一点。 谢窈便对镜莞尔,一笑宛如夏花生辉,满屋子心弦紧绷的侍婢仆妇皆松了一口气,笑着庆贺着,替她更衣。 谢窈伸展双臂,任春芜将最外头的一层织金绣凤凰的衣袍替她穿好,仰头望着屋外沉沉的夕色,心思却有些出窍。 她被他占有已久,成不成婚,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多个合法身份继续被他占有罢了。 这已非她第一次出嫁,没什么高兴的,但好像,也没什么不高兴的。他待她不错,既逃不走,除了嫁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她只是认命了。 门外传来催促之声,前来迎亲的斛律家妇女齐声喊“新妇子,催出来”,谢窈取过绢扇掩住了薄妆浅黛的容颜,将手搭在了春芜手上:“走吧。” 地上铺着蜀锦毯,从庭下一直绵延到府门外的婚车前,锦毯的那头,斛律骁正在等她。 他一身玄红婚服剪裁得体,勾勒出漂亮流畅的肩腰线来,龙章凤姿,星目灼灼,见她在众人护持之下自府中出来,眼中一点笑意如波纹荡漾开,蔓延至眉梢唇角。 “委屈你了。” 待她走近,他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 两世了,始终未能完全遵照三书六礼聘她过门始终是横在他心间的深深遗憾。上一世因为母亲反对,连婚宴都未能好好操办过,也无亲迎诸礼,直接便将她从关雎院抬进了正院。后来有心在立后大典上弥补,却遭她一刀捅来,再自尽而死…… 好在今生较之从前已顺遂了许多,她虽没有多喜欢他,好歹再不是从前的冰冷如霜。这一次亦没有陆衡之的死横在他们之间,假以时日,他定能捂化她,与她瓜瓞绵绵,丝萝千秋。 当着众人的面,谢窈倒也没有拂了他的面子,亦勉力一笑:“能嫁给大王,是妾的福气。” 她在祝贺声中把手搭给他,由他扶着上了红绸作饰的婚车。 斛律骁翻身上马,轻叱一声,为新妇驾车,众人喜庆的祝贺声中,车驾浩浩荡荡往城西寿丘里而去。 闻说魏王娶妇,洛阳百姓倾巢而出,士庶争睹。自永和里至西阳门的御道两侧俱是观礼的百姓,禁军五步一人,立于道路两侧维持秩序,才不至于叫百姓堵了路。 车队穿街过巷,进入斛律氏所在的寿丘里时,天色尚未黑透。 宅中亮起灯火,烛火炫煌,熠耀有如白日朝鲜。前院里宾客已然落座,后院里,厨娘们正在准备今晚的婚宴。 厨房里芬香扑鼻,侍女厨娘来来往往,摩肩擦踵,十分忙碌。 另一间偏房里则摆满了事先备好的冷菜与点心,有北地的五生盘,取羊、猪、牛、熊、鹿五肉,切得细细的,撒上特制的八和齑调味,香气四溢,味道鲜美;也有南地的金齑玉鲙,鲈鱼肥美,菰菜嫩黄,如玉如金,是以得名。 各色菜肴琳琅满目,置于一套套五盅盘中,只等新人入府便要开席。 另有一方宫闱宴乐图漆案,上面放了只云龙纹红金色漆碗,里面放着煮好的猪肉脍,乃是为新人备下的同牢之馔。 “新妇的车驾到了吗?”主厨的厨娘问。 “到了到了,咱们都抓紧些!马上可就要开席了!” 于是众人愈发忙碌起来,厨娘们忙得脚不沾地,将烹制好的食物一份份分好,盛入碗中,再装入一张张精美的漆案。 比之热火朝天的厨房,放置冷菜的偏房可就冷清得多。一名人影神鬼不知地摸进去,在同牢馔与合卺酒中倒入大量牵机,再若无其事地离开。 她走之后,另有一名身材矮小的厨娘偷偷潜入。却是悄然撤下那份被下了毒的同牢馔,重新盛了一份,正欲调换合卺酒与宾客所用之酒时,脑后却遭了重重一击,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 与此同时,前院里,新人的车驾已停在了府门前。 斛律骁接了谢窈下车,门前设了一方马鞍,一方火盆,待她一下车,等候已久的丝竹管弦齐齐奏鸣,乐声欢快,倒令谢窈主仆微微一惊。 原来,汉人婚礼肃穆隆重,不奏礼乐。但北方胡族的婚礼却是吹吹打打管弦齐鸣,十分热闹。斛律骁甚至向朝廷借了部女乐鼓吹,欢庆的鼓乐声自婚宴开始便未停过。 那跨火盆与跨马鞍亦是北地的胡俗,寓意趋吉避凶、变祸为福。谢窈在心间默默腹诽了句“不胡不汉不伦不类”,无可奈何地遵照胡礼,在新郎搀扶下跨过火盆、马鞍,向院中所搭设的青庐行去。 知是新人到了,院中宾客纷纷投过视线来,只见新妇子盛装华服,虹裳霞帔,裙间环佩累累,随步履发出珑璁璆然的玉佩相撞声。纤纤细步,无双精妙。偏偏手里持了把金丝绣牡丹的团面,遮去了那最引人遐想的容颜。 济南王高晟宣早就到了,在人群里笑着起哄:“新妇怎地把脸遮住了,常闻新妇生得美貌,又是大喜的日子,总该却扇让大家瞧上一瞧才是!” 席间有人跟着附和,一声声如海潮。谢窈握着扇柄的手心生出层薄汗,香腮染赤,水目掩在团扇后不安地看向身侧的斛律骁。 他则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安心,替她解围:“济南王有所不知,新婚之日,新妇以扇障面乃是江南风俗,我妇人既是江南人,遵循江南之法也是情理之中。济南王还是不要为难她一个妇道人家为好。” “那是本王孤陋寡闻了,陆太常,可是这样的么?” 高晟宣笑道,忽地一转话头,将话题牵向了坐在角落里的陆衡之。 院中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十分尴尬。不少人暗暗顺着高晟宣的视线朝西北角落里看去,待瞧清来人,尽皆惊讶。 谁都知晓魏王妃乃是二嫁之身,是被这陆太常送给魏王的,今日既是魏王大喜的日子,怎还把他请了来? 谢窈握着扇柄的手攥得越发紧了,心中却微微着恼。 他怎么把他请来了?是故意给她难堪么? 席间宾客众多,开始有人窃窃私语。斛律骁亦笑道:“是啊,陆太常,既然济南王以为我是在故意拿乔,不若你与他们讲讲,我方才说的以扇掩面之风俗可对?” 陆衡之面色淡淡,看也未看新妇所在的方向一眼,自若一笑:“魏王所言不差,的确如此。” 他今日本不欲前来的,也拒了魏王府递来的帖子,然对方被拒后又递来了第二封,加之心系顾娘子之行事,即使知晓会遭人发难,也还是来了。 封述今日亦在席间,见气氛不妙,遂提醒傧相:“吉时已至,新人该入青庐,行沃盥、同牢、合卺之礼了。” 天色渐黑,新人入青庐,行交拜之礼。侍女端着食案来往于席间,一盏盏铜枝灯将庭院照得如同白昼,也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席间众人还未动筷,青庐之中,谢窈与斛律骁各自在侍女捧上的香汤中洗净了手,预备进行下一步的同牢之礼。席间,高晟宣始终没有碰食案里的菜肴之意,端着青铜酒爵,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青庐。 “陛下驾到——” 正是此时,门外却响起宦官的通报声。原是天子和中书监裴献到了,席间众人呼啦啦起身离席而拜,斛律骁亦放下手中竹筷,出青庐相迎。 “魏王叔不必多礼。” 天子披一袭玄色狐裘,年轻俊美的面庞在灯下熠熠生辉,“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朕和裴中书今日过来只为观礼,顺道讨上一杯喜酒喝。” 又冲席间道:“诸卿都平身吧,婚宴继续。” 原来事到临了,裴氏又不大想来了,称病不出,只派了叔父裴中书来送贺礼。 今日这戏正愁天子不至无法开演,所幸长浟是及时赶到了,斛律骁扬唇一笑,同天子寒暄了几句,复又回到青庐之中,同新妇继续被打断的同牢之礼。 “我们继续。”他对谢窈道。 竹筷探入拿碧玉似的菜叶点缀的漆碗,二人各自夹起一块烹煮得香气流溢的猪肉脍,斛律羡便是在此时自廊下奔来,急切地阻止:“等一下!那肉有毒,不能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2章 第 62 章 夹着猪肉脍的筷子本已入口, 只闻轻微的一声“啪嗒”,斛律骁手中竹筷坠地,那块肉脍亦随之掉落于灰土之中, 看得席间众人惊险无比。 “那肉有毒,阿嫂,不能吃!” 斛律羡气喘吁吁地,三步并两步, 大步流星地奔至庭下青庐, 劈手夺下了谢窈手中的竹筷。 众宾客瞠目结舌,纷纷停杯投箸, 谢窈亦不解朝他望去。席间,高长浟惊得跌了了手中饮了一半的酒爵:“子卿所言可为真?今日是魏王叔大喜的日子, 怎会有人下毒呢!” “是臣之疏忽,近来为操办王兄婚宴家中买了不少奴婢,想来叫贼人钻了空子。” “陛下请看, 这肉里的确被人下了毒。” 他捧着那碗同牢之馔奔入庭下, 示意婢女递了双银筷, 筷首才一接触到碗中之肉, 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 高晟宣的脸色一时精彩纷呈,他虽叫人在肉中下毒,却是下的银筷子测不出的乌头,他们已事先测验过数次, 此刻怎会遇银而黑! 脑中却转得飞快, 疾言厉色地训斥他:“斛律公子也太疏忽了, 今日贵客云集, 陛下亲临, 饮食之安全至关重要, 这好歹是查出来了,若是没查出,或是叫陛下误食了,那可如何是好?!” 高长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脸色霎时便不是很好。斛律骁道:“这个自然,眼下既不知那贼子下了多少毒,保险起见,大家先不要用酒肉。” “请陛下与济南王放心。”视线若寒刃利矢迫到济南王脸上,他一字一句,说得笃定而残忍,“臣,定会找出幕后主使是谁。看看究竟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竟敢不顾陛下之安危,在臣的婚宴上下毒行凶。” 这一声有若雷霆炸开,高晟宣掩在袖下的手狠狠一抖。斛律羡适时补充:“兄长放心。贼人还欲在菜肴中下毒,被抓了个正着,臣弟这就命人将其带来!” 兄弟俩配合打得无隙可乘,斛律羡话音才落,席间一名宾客忽地掐住自己的脖子踉跄倒下,惊呼:“这酒……酒……” 他脸色涨红,嘴唇发乌,俨然是中毒的迹象。满堂宾客皆惊,纷纷检视起自己身体有无异样,所幸宴席才刚刚开始,众人食用较少,才来得及略用了些酒浆,仅有几人出现了与方才那名宾客相同的迹象,这其中就包括斛律骁的心腹、卫尉寺卿卢显与先前告密的太学祭酒王绍。 席间已乱成一团,斛律骁神色却还镇定:“先把人抬去庭下,叫医工过来。把大门封锁,莫要放走可疑之人。” 又吩咐春芜和青霜两个:“送王妃回新房。” 是非之地,谢窈本也不欲多留,起身离开。忽觉有道视线黏在自己背心,她若有所感地回头,却迎上人影幢幢之中的故夫。 陆衡之仍安静地坐于廊下的角落里,若庭下芝兰,月照玉树,灯火炫煌间目色澄空如宁静的海。谢窈漠然移开目光,转身离开。 新房,红烛潋滟。 这次用作婚房的是斛律骁从前所居的听泉苑,因离前院较远,此时一片寂静,谢窈端坐在烛案之前,一双明眸有若春日横波,正静静凝望着熠耀跳动的烛火出神。 “女郎饿了吧?” 春芜从怀中摸过一包事先备好的胡饼:“这是我从公府那边带过来的,女郎可要用一点?” 为着婚仪,她今日一整日都没有吃东西,唯一能吃的同牢之馔还因有人下毒而被打断,春芜担心她会饿的难受。 “没事。”谢窈轻轻摇头,头上的步摇华钗随之迤迤然摇动,“我不饿。” 心间怀揣着心事,她现下的确也吃不下东西。她不知道今日婚宴上的风波究竟是何人所为,只是隐隐觉得,与陆衡之脱不了关系。 倘若真的是他,为了毒杀斛律骁,他便连自己也可牺牲。即虽早已与他没了关系,但想来还是十分心寒。 而今日席间的毒杀,又究竟是冲着谁来的呢?是斛律骁,还是他们的天子? 夜色渐浓,竹影临窗,扰乱照下庭来的明月。她默然起身移至窗边,望着前院隐隐透来的灯火,心绪乱若春麻。 春芜劝她不动,只好作罢。再过了一会儿,斛律岚和荑英便来了。因为今日席间来的都是贵客,小丫头今日一直被关在房里不得出,直到这会儿听说了前院发生的事,心里又惊又怕,又惦记着谢窈滴水未进,吩咐小厨房做了吃食亲自提着食盒过来了。 “阿嫂你尝尝这个。” 四层高的食盒,被她一屉屉地取出,摆满了整张食案。斛律岚献宝似的与谢窈介绍:“这个叫截饼,是用牛羊乳调水和面烤制而成,十分脆美。” “这个是豚皮饼,这个是粉饼,和面时都加了乳酪的,你尝尝嘛……” 小女郎十分热情,眼巴巴地望着她,双眸璀璨如星。纵使谢窈吃不惯酪,亦不忍心拂了她的热情,微微莞尔接过她递来的饼小咬了口。 那饼却烤制得一点牛羊膻腥也没有,甜香酥脆,入口即碎,脆如凌雪。“很好吃呢。”她笑着道。 斛律岚一笑,又捧着腮可怜兮兮地央求:“那阿嫂喜欢我们北地的吃食,也喜欢季灵和阿干好不好?别想着走了……”说的却是一月前千秋节她意图逃走之事。 谢窈两颊晕出淡淡的赩色,轻点一点头应下,斛律岚长松一口气,莞尔一笑有如芙蓉初开,稚嫩纯美:“那就这么说定了!” 女孩子太过热情,谢窈仍觉脸热,转问起荑英前院的状况,荑英过来本也是奉斛律骁之命与她送吃食,怕她担心,忙安抚:“没什么,厨房里的奸人已悉数被二公子揪了出来,是济南王的人。眼下,正由陛下拷问。” “那席间的酒菜又是怎么回事?” 济南王的目标理应只是斛律骁,没来由地会在酒肉中下毒。今日婚宴原定了太后和陛下都会参加,这般不计后果地往宾客的酒食中投毒,岂不是谋反么? 荑英欲言又止,笑笑:“自然也是济南王手笔,其余的,暂且还不知晓。” 她并没有说实话,方才后厨之中,她奉命与斛律羡守在厨房外,亲眼看见济南王的人往同牢馔与合卺酒里投入大量牵机,意图借同牢、合卺之礼,毒死这对新婚夫妇。 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人去后,另有一名厨娘潜入,换下了被下了毒的同牢馔,重新备了一份,又将合卺酒与备给宾客的酒交换,还欲在宾客的食案中下毒之时,即叫他们打晕。 这妇人身上搜出大量牵机,显然是有备而来。但奇怪的是,经她手重新备上的那一份同牢馔,经检验却并没有毒。荑英想,她的幕后主使应当并不想毒害夫人,目标乃是席间的宾客。但这也仅仅只是她的猜测。主上那边,是定要把往天子饮食中下毒之事扣在济南王头上,治他以谋反之罪。厨娘的幕后主使是谁,其实并不重要。 眼下,济南王派来的那三名厨娘与顾氏皆被捆在庭下,当着天子与众宾客的面公开审问,想必,此事很快就能尘埃落定。 …… 夜色转深,月光下射,原先喜气盈盈的前院此刻宾客一空,已转移到了斛律氏偌大的客堂中,目睹他审问那几名才从厨房中被逮来的厨娘。 斛律氏的家仆持火把堵在院子里,不放走一名可疑的宾客,客堂内外一应火光燿天,灯烛亮堂。 当着天子的面儿,斛律骁将军中审问贼寇的那一套流程搬了来,夹棍才上了不出一刻钟,几名厨娘争先恐后地吐了实情,纷纷指认济南王身侧的幕僚道:“都是贵人指使我们干的,我们哪里敢毒害魏王殿下!” “毒药皆受朝廷管控,我等都是妇道人家,若非受人指使,又要从何得来下毒之药。” “恳请陛下和魏王明察啊!” 三名厨娘哭得涕泗横流,尽皆将一应罪责推到济南王的幕僚身上。高晟宣怒喝:“一派胡言!” “本王与子恪交好多年,又是陛下的亲叔叔,怎可能不顾及陛下安危对子恪施以毒手?!” “这也是我想问济南王的。”斛律骁微笑,灯火下一双眼清亮剔透,“自今年南征以来,济南王就似对孤很有误解,平日朝堂上夹棍带棒也还罢了,前时灯市行刺,今夜又派几个妇人搅我婚宴,如今人赃并获,还不肯承认么?我亦不明我究竟何处得罪了济南王?” “济南王若一定不肯承认,我便只好请求陛下将几人交由洛阳令分开审理。” 分开审理便能有效减小犯人之间串供的可能,高晟宣心里有鬼,不敢应下,只得转向天子喊冤:“陛下,老臣冤枉!” 斛律骁便笑道:“怎么,济南王不敢么?” 高晟宣冷道:“谁不知洛阳令是子恪举荐?还不是受你摆布?” “那就移交廷尉,请太后和陛下听审。” 二人你来我往,吵得天子昏头烂额,高长浟见济南王心虚不肯应,也明了多半是王叔之行事,只不知出了什么纰漏反叫人擒住利用,额上青筋突突跳着,烦躁不已。随口问四人之中唯一没有吵闹的那名身材矮小的妇人:“你呢?又是何人指使?” 方才拷打之时,那三名厨娘皆很快供出了济南王来,唯独这妇人不声不响,连上刑时也没吭一声。此刻鬟鬓散乱,仰脸轻蔑一笑,视线落到高晟宣脸上。 高晟宣立刻暴跳如雷:“胡说!我何尝指使过你?” 他是派了人下毒,却何曾派了这一个?又何曾指使她在天子的酒中下毒?这妇人分明是和斛律骁串通好了,故意栽赃给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3章 第 63 章 两方争执不下, 高长浟不得已命廷尉与洛阳令共同审理此事,众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廷尉,整整一夜,斛律骁都未回来。 谢窈等到将近子时便歇下了, 屋中红烛彻夜燃烧, 第二日清晨醒来时侍女已更换了新烛, 房中弥漫着淡淡的烛烧味道——民间风俗, 新婚夜的红烛要不灭不断地燃上三天,如此方可夫妇顺遂,白头偕老。 “把这些布置都拆了吧。”谢窈起身时说道。 一个圆脸婢子笑着应:“回王妃,殿下前时吩咐过,要保留着,等他回来行过同牢合卺之礼才可。” 谢窈心不在焉地颔首,由侍女们服侍更衣,眼却望着窗外刚刚亮起的天色。 新妇入门第二日,拜舅姑。 慕容氏一向不喜欢自己, 今日相见, 斛律骁不在, 还不知她会怎样地刁难。 带着婢子到了晴雪院里已近辰时, 慕容氏犹然未起。原来她的老情人封鉴昨日借着婚宴来了, 折腾到三更天才打发了他走人。是而新房里冷冷清清,她这晴雪院中却是被翻红浪、春意盎然。 从睡梦中被人唤醒, 慕容氏虽有不悦, 到底记得维持新妇面子,懒懒地起来了。命侍女叫了谢窈进屋。 室内温暖如春, 侍女们延她在客厅里坐下, 重重帷幔之后, 传来隐隐的调笑声:“夜来冒霜雪,晨去履风波。夫人可真真心狠,封长史难得来一次,您也舍得打发他走。” 慕容氏则道:“不走还留着他随我见新妇不成?他也配?” 封。 一个姓氏听得谢窈和春芜微微心惊。慕容氏搭着傅母的手花枝袅袅地走出,谢窈起身行礼。 慕容氏漫不经心扫她一眼,见她盛妆而来,一张秋水芙蓉面,端艳静逸,心间习惯性地升起一股不悦。 她拣了主位坐下:“行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我还是不喜欢你,但你男人铁了心的要娶你,我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同意。” 慕容氏说得直白,谢窈脸上微红,也只得装作未曾听见,倒了茶呈于她:“请母亲用茶。” 慕容氏接过茶,浅酌了一口,便算是认下了这个儿媳。道:“我虽不喜欢你,但你既进了我家的门就是我家的人,该有的不会亏待你。青骓昨夜是被事情绊住才没有回来,你不要怨他。” “妾不敢。”谢窈答。 还真是无趣。慕容氏面沉如水,又示意仆妇取来一对上好的血玉镯给她戴上。 “这镯子是青骓的祖母给我的,你拿去戴。” 谢窈拜谢:“谢谢母亲。” “好了,你昨日也受了些委屈,回去好好休息吧。我这儿没什么晨昏定省的规矩,只有一条,没事少来我跟前转悠,彼此都可清净些。” 慕容氏说完这一句便命婢子送客,待回到新房里,忍了半日的春芜终于忍不住低声抱怨:“慕容夫人怎么这样……” 是她儿子执意要娶女郎的,她有气也该对着她儿子撒,冲女郎凶什么? “我倒是觉得慕容夫人挺好的。” 谢窈取过一册书在窗下翻阅,一双手叫腕子间色泽艳丽的血玉镯一照,肌耀霜雪。 若慕容氏真是有意刁难,她去拜见时便该有意拖延,让她在冰天雪地里等着了,哪里还会接她的茶、给她解释斛律骁未曾归家的原因。 她虽说话难听些,总比口蜜腹剑、上头笑着脚底下使绊子好。 春芜哑然,那一个恶毒妇人道得上一个“好”?回回都给女郎甩脸子,比之陆氏的女君,不知凶横了多少倍! 此时晴雪院里,春芜口中的“恶毒妇人”掩口打了个呵欠,对着一桌饭食却都了无食欲,问身边的傅母:“青骓昨夜歇在了廷尉?” “是。听闻那案子牵扯甚大,济南王不肯认,只怕咱们殿下还得耽搁几日。” 慕容氏蹙眉。 想来那妇人也挺可怜,新婚即遭冷落,粲枕孤帏的,连见自己这恶婆婆都是独自前来。 她也不是多厌恶谢窈,只是气儿子忤逆罢了。 傅母察言观色,笑着劝:“老奴说句不该说的话,像咱们殿下这样孝顺又有出息的孩子,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了,为着殿下,夫人再不喜欢王妃,也起码面上做的好看些。何况您口硬心软,分明挺喜欢王妃的……” 没人能容忍母亲给自己找那么多后爹,魏王是唯一一个。傅母说得委婉,慕容氏却明白,一时沉吟,闻见末句又板起脸来:“我何曾喜欢她?她一个汉女,心里又没青骓,我好好的儿子怎么就瞎了眼栽在她身上……” “可夫人方才不是将文昭皇后给您的镯子给了她?老奴晓得,夫人心里是认下了王妃的。” 文昭皇后乃是慕容氏前夫、前魏彭城王的母亲。慕容氏叹一口气:“她是青骓的妇人,不给她还能给谁?要怪也只能怪青骓不争气,偏偏喜欢这一个……” 木已成舟,她也没有法子和儿子撕破脸赶这妇人出去,只能认下。“望她从此收心,好好和青骓过日子罢。”慕容氏如是道。 巳时,天空飘起了雪,蔼蔼浮浮,浮空的落絮一般迅速填满洛阳城灰雾笼罩的天空。 斛律骁一袭纯黑狐裘,同荑英从辂车上下来,拾阶走上已覆满落雪的洛阳大狱。 “犯人审问得如何了?”他问迎上来的封述。 此次毒杀事件,洛阳狱与廷尉分开审理,除却顾氏外,另三名厨娘已移交廷尉,唯独顾氏关在这里由封述审问。他欲将陆衡之指使顾氏所为扣在济南王的头上,自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初上任的洛阳令一身朱红朝服,身姿挺拔如修竹玉树,惭愧低头:“下臣无用,那位顾娘子始终不肯吐露背后主使。” 斛律骁脚步微顿,回过身来,含笑抬手掸了掸他肩头的落雪:“静之对妇孺总是这般好心,当日在原鹿县惩治豪强的雷霆手段呢?” 封述被说中心事,冰瓷似的面透出一丝浅红。斛律骁抬脚走进寒冷阴暗的大狱,最里面的一间女牢里,正关着昨日下毒的厨娘顾氏。 封述并未对她用刑,相反,因为天冷,反而命人给她加了个火炉,里面燃着上好的兽金炭,亦是封述用自己的俸禄购置。 斛律骁脚步顿住,皱了皱眉:“你这牢倒坐得舒适。” 顾氏倚坐在干草堆前,蓬草凌乱的发丝下一双眼了无生气,亦不看他:“大王何必亲自过来,您想要的证词,民妇已呈给了洛阳令。” 事实也的确如此,早在昨夜,她便在证词中将所有罪责推到济南王身上,只言是济南王指使,但对真正的幕后主使却三缄其口。 斛律骁眉梢微动,向荑英瞥去。荑英会意,从袖中取出一缕柔顺青丝,以穿珠红线作缚,唤她:“顾氏,你看这是什么?” 顾氏大骇,瞬然从地上弹起扑到栅栏边,死死瞪她:“你怎么会有此物?!” 女儿,不应该已被陆郎君送走了么?怎会落到他们手上? 荑英置之不理,将青丝收回袖中,另取出一封薄笺来,轻声念道:“顾真,梁青州人氏,兴安十三年太|祖南征,没入营中为娼,十五年,改嫁军士周安,天盛三年,夫死,生女周氏……” 她每念一句,顾氏的脸色愈白一分,到最后已是苍白如纸,颓然瘫坐于地。斛律骁道:“按理说,你一个底层妇道人家,何至于对满朝公卿心怀恨意,在本王婚宴上公然下毒。顾氏,你入我朝之前嫁过人,生过几个孩子,你第二任丈夫又是怎么死的,当真以为我们查不到么?” 顾氏目中猝然盈满浑浊的泪水,忽然恨意毕露:“是,那又如何?你们这些天杀的齐人,侵我国土,害我丈夫,我当然要报仇!” “我的儿子才半岁,才半岁!他还不会说话,就叫你们这些杀千刀的畜牲用枪活活捅死,你们这些畜生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她想起十二年前的那一幕便止不住的颤抖,满是污浊的一张脸上浊泪纵横,痛苦万分地捂住了脸。斛律骁道:“所以你处心积虑,甘愿被那姓陆的指使,就是为了你的儿子报仇?那你有想过你眼下这一个女儿么?有想过婚宴上的宾客大多数并未参与十二年前的青州之役吗?你这样无差别的毒杀,又与当年滥杀的士兵有何不同?” “那又如何?你们齐人总是该死的!”顾氏恨恨咬牙,“为齐室效力的能是什么好货,死一个不亏,死十个八个是稳赚。只可惜我计输一筹,未能得手!” 斛律骁沉默。十二年前朝廷南征时为梁地的青州,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抵抗,遂起屠杀,男人斩截,妇女尽掠,杀伤不可胜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这是齐室犯下的惨无人道的罪行,已经完全超越了一般的战争,以至于今岁南征,淮南百姓闻说城破纷纷自尽,他再三晓喻不杀俘虏后才令情形好转。 他最终道:“无论如何,你的女儿总是无辜的,为了十二年前的旧怨,你愿意让她小小年纪就父母尽丧,孤苦伶仃?” 顾氏听出他语中一丝慈悲味道,怔愕地望着他:“大王肯放了我?” 他颔首:“按本王说的去做。” 她的背后主使,无非就是陆衡之,秋后的蚂蚱罢了,他并不在意。 但想要利用顾氏扳倒高晟宣,仅凭证词却还有些不够……至少,须得她在文武百官与太后的面前指认,力证此事为济南王所为。 交代完所有事宜,自洛阳狱中出来,飞雪已停。 眼前一片白茫茫尽琉璃世界,处处是积雪,被暮色填满的天空叫雪一照,灿若银烛。十七驾来了马车等候在外,呵手跺脚的,唤他:“殿下,已经戌时了,您要回府么?” 他微微颔首,心思却还落在方才顾氏的哭诉上,脑中不知怎地,响过魏武帝的那一句诗。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但愿,他能完成上一世未竟的遗愿,令这分裂数百年的江山重返太平吧。 乘车回到位于寿丘里的府宅,先去晴雪院中拜见了母亲,被强留着用了晚饭,待回到红烛未尽的新房已近亥时,一屋子的侍婢俱是喜气盈盈地前来迎接:“奴等恭贺殿下新婚之喜。” “王妃呢?” 婢子们却都期期艾艾起来,春芜拨开众人上前,没好气地答:“回殿下,女郎以为您不会回来了,已经歇下了。” 竟然不等他自己睡了。 斛律骁皱眉,步入寝间,果见一支秀色芙蓉偃卧于大红帷帐之中,走过去在榻边坐下,轻轻揽着她肩问:“怎么这么早就睡了?可是身体不适?不等郎君行合卺和同牢礼么?” 外头的桌案上还放着盛满清酒的合卺与重新备下的同牢馔,谢窈本也没有睡着,被他一句自来熟的“郎君”说得面上飞红,支身起来,嘴上却问:“殿下的事都完了么?” 他“嗯”一声,把她乱挽的乌云微理一理,在她颊畔因卧眠而枕出的红印处轻揉了揉,含笑道:“还叫殿下呢?” “你我已拜过天地,已成夫妇,内室之中,窈窈该唤我郎君才是。再不济,也是一声‘恪郎’。” 谁要唤他郎君了。谢窈微微着恼,含嗔不语。他亦不气馁,拉过她手在她掌心一撇一划地写字:“记住了,我的字是‘子恪’。窈窈日后可以字唤我,自然,若窈窈肯唤我郎君我会更高兴。” “好了,先起来行过合卺与同牢之礼。” 谢窈拗不过他,半是被胁迫地被他抱到寝间外的食案处,食过同牢,交换合卺。 那酒却有些辛辣,饮下一盏,她酒容红嫩,眉黛低横,杏眼也似被清酒盈满,水波粼粼的,满目生春。眼角眉梢尽是雨意云情。 她浅浅微醺的模样看得斛律骁心旌摇荡,轻握一握她手:“等我。” 去到净室洗净一日的风尘后,再回到红烛暖艳的寝房,大红的帷帐内,他想念了一日的佳人正低头坐在榻旁,云髻渐偏,垂着眼睑,似是在等他。 方才饮过的酒意一瞬冲上头顶,浑身血液似沸,他抬手拂上她的脸颊:“窈窈今日怎么这么乖?竟还会等我?” 谢窈无言,早晚都要经这一遭的,想了想轻轻问:“殿下用过饭了吗?” “嗯。”他凝视她眼睛,双目含笑,“今日献茶,我不在,母亲可有为难你?” 她摇头,把皓腕上的血玉镯给他看:“母亲给了我这个。” 他低头一瞧,知是那从未谋面的祖母文昭皇后之物,会心一笑。对上新妇如盈烛光的眸子:“安置了吧?” 谢窈莹面腾起淡淡的热意,低头不语。斛律骁俯身过去,覆上那张鲜润红艳的檀口,觅着那截丁香尖儿细细逗弄。 手在她腰间香罗上一拉,衣裙散如牡丹。屋间的婢子不知何时已尽退了出去,大红帷帐落下,二人倒在漫天的喜色里。 如有柔绵流淌,天鹅秀颈,雪顶红樱,杨柳纤腰,滴露芳兰,他一处都不放过。 热息若金风淅淅,催下玉露泠泠。那盏合卺酒中本就加了些助兴之物,再加之他刻意的折磨,初绽红蔻如覆柔火之时,谢窈足上所系金铃一阵疾响,红泪交颐,欢啼出声。 “窈窈知道么,”他忽然往里一卷,“这个地方,是琴弦。” 愈进一些:“这里呢,是麦齿。” “《医心方》说,阴阳之和,在于琴弦、麦齿之间 ,窈窈学会了吗?” 谢窈被他掌控着动弹不得,只能被迫承受。她脸红得似能滴出血来:“你别这样……” “怎么了?为夫不是在教窈窈学医书么?”他抬起头笑道,“还是窈窈想我用其他教具来演示?” “不要……我不要学!”她羞得娇红满面,伸手蹬足,白馥馥半湾雪藕使劲地推他,眼噙粉泪,娇啼嫩语,云鬓不整。长而卷翘的乌黑眼睫被泪水润透,十分动人。 手却被他攥过,以此作笔,描绘过一寸寸高低不平的紧实山峦。他道: “那窈窈摸摸恪郎。” 顿一顿,低声诱哄,似乞求:“好窈窈,摸摸恪郎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4章 第 64 章 停了半日的雪又开始落下来, 密雪簌簌,打在窗前碧绿如洗的婆娑丛竹之上,时闻积雪压断翠竹。 天地间一片素白,冰冻三尺的寒冷。 室内却是春意盎然, 博山炯炯, 香浮兰麝, 衾展鲛绡。谢窈躺在绣着芙蓉缠枝的锦褥上, 被他攥着手,无可奈何地触碰到那一片片绵延起伏的深浅山峦,最终停在了心脏处。 坚实有力的心跳传至手掌,紧实硬朗的皮肉下,是他对她汹涌贲张的爱意与想念。在这心跳声里,谢窈被泪光盈满的双眸渐渐清朗,对上他清宁深邃如月下春江的目光,竟隐隐有几分沦陷,难为情地别过了眼去。 帐中一时有些诡异的安静, 她手停在他心脏处, 不动也不躲。二人僵持许久, 他低下头, 手掌抚上她柔滑白皙的侧脸, 柔声道:“咱们继续来学好么?这一次,郎君换教鞭来教。” 什么教鞭…… 谢窈脸炽如烧, 默默腹诽, 恨自己竟能听懂这样羞人的隐喻。阳锋浅送,他握着她手在他颈腰上环住, 一边道:“窈窈记住了, 咱们现在这样, 叫偃盖松。” “这是剖石而寻美玉。” “这是铁杵之投药臼。” “这是五锤之锻铁。” “这是农夫之垦秋壤。” “这是两崩岩之相钦……” 由轻到重,或缓或疾,菡萏展瓣,火侵露凌。他额上密汗滴落在她白玉般无暇的锁骨里,深吁浅叹,“此为六势之法,窈窈学会了吗?学会了,我们就换下一个。” 她愈发羞赧,手背抵着莹白的贝齿,神思心绪如春风乱扬的杨柳,一声声燕语莺啼柔媚悦耳。斛律骁见她不理,拨开她颈下垂着的柔顺长发,在那捧似花如雪的柔缎上小掬一把,随口诵道:“山似莲花艳……” 又在某处吐露的粉白芙蓉花上轻轻一点,笑言:“流如明月光。” “你们南人的诗倒是雅致又贴切,窈窈现在,可不是‘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么’?” 谢窈的脸一瞬红如胭脂,又如充血,这分明是首清新雅致的写景诗,他怎么能如此曲解诗意? “你从哪里学得这些……”她羞道,声音低如春夜细雨。没有说完的几个字是“折磨人的法子”。 斛律骁跪坐起来,掌着她腰,压低,竖起左膝,强硬地挤进,古怪哼笑一声:“不是窈窈嫌弃我不如他么?如何?现在我还比不上他么?” “这是翡翠交。” 谢窈两痕雪臂张开,死死捂住耳朵,哭道:“……我不要学,你别说了!”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夫子教得如此用心,做学生的岂可半途而废?” 把她身子翻过来,迫她双膝跪在了榻上,毫不留情:“下一个,白虎腾。” 谢窈羞得无法,脑子却因了他的摆布而混混沌沌神魂飘荡,被他泄恨似的撞得眼饧骨软时才忆起上回之事,想到这祸事竟是自己惹出来的,愈发懊悔羞窘。 她那是嫌弃他不如人么?分明是太如了。 然而大家闺秀的出身令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羞人的言辞,她只能期期艾艾地委婉说道:“我,我的意思是,他从来舍不得折腾我这样久……恪、恪郎别这样对窈窈……” 吐出那个他念想已久的称呼,她双颊已是羞得若红莲流滟,本是为了讨好,听在男人耳中却不啻于赞许与鼓励。斛律骁动作一滞,深吸一口咬了咬后槽牙,把人翻过来,似笑非笑:“所以窈窈是在夸奖为夫么?那我岂可对不起你的夸奖?” 握着她雪藕似的一双足,往上一提掮在肩头:“记住了,这叫‘野马跃’!” …… 一夜红烛泣泪,她被他翻来与覆去,迫不得已地随他学完了一本《洞玄子》,到最后已是筋疲力尽,缩在他怀中就着最后一式鸳鸯合陷入睡梦里。周身大汗晶莹,鬓发尽润。 一身芙蓉脂肉则在青帷筛得柔和的红烛光里泛出一层柔艳的赤粉,如美玉生辉,叫人爱不释手。 斛律骁犹有些意犹未尽,下颌轻贴她额吁吁平复,亲她眉眼、长睫,亲昵无比,爱重万分。筋肉虬结的手臂揽在她纤薄白皙的后背,令彼此紧贴,令彼此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满室红烛滟滟,光晕如海,谢窈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却不期,会梦见第一次嫁为人妇的花烛夜。梦境里亦如现实中一般,她端坐在摆放合卺的案前,一只骨骼修长的手拨开她掩面的团扇,英英玉华姿,眼凝淮水之神,眉萃钟山之秀。 “终于娶到你了,阿窈。”他道,眉眼深情似海。 阿窈。 这一声熟悉的称呼令梦中的她陡然清醒过来,分明清楚地知晓自己是在梦里,然漫天的红烛光却如潮水将她困在梦中逃脱不得,若海浪掀起山一般高又临头浇下,几将她淹没溺毕。 心头如压巨石,沉沉地缓不过气来。直至一束光焰在眼前猛地一蹿,满屋子的浓艳烛光即晕成了一片火海,火中一座九层的浮图矗立,几被火龙席卷吞噬。 那抹熟悉的身影正立在火海之中、高塔之上,微笑与她道别:“阿窈,来世再会了。” 分明相距甚远,她却清晰地瞧见他脸上寂寥的笑,心中一瞬空旷如无边瀚海,亦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触目仍是昏暗烛光里帐顶繁复细密的并蒂花,背心起了一层冷汗,不知何时套上的绢衣紧贴脊背,有些难受。 耳畔男人呼吸浅浅,帐外烛火荜拨有声,俱是催人入眠,谢窈心脏处跳如擂鼓,了无睡意。 她不知自己方才因何会梦见陆衡之,但她认得这座高塔,是北魏北齐两朝的皇家寺庙、修建在阊阖门前的佛寺永宁。 这个梦太过逼真,好似发生在眼前一样。而事实上,这已不是她第一次梦见故夫的死了。上一回,初来洛阳的那次她就已经梦见过一次,他被五马分尸,就死在她的面前,那些温热的血,甚至喷溅到她的手上。 心脏仿佛被人攥紧,痛不欲生。她怔怔地坐起,有些痛苦,又有些迷惘。她不明白,为什么在知晓了他的背家叛国、薄情寡义之后自己还会为他难过,分明已经前尘尽忘了不是吗? 是他让她的人生与信仰成了个笑话,当年共读书史,他们曾共同起誓,若社稷颠覆,当背城死战,安能区区偷生苟活。可他却转眼投靠了北朝。 若他来洛阳是为了引兵南下为父母报仇她尚能想通,但他却在婚宴上下毒,意图毒死斛律骁,连她的性命也不顾了。 她对他当真失望透顶,也心寒彻底。 这一起却令身侧睡着的斛律骁亦从梦中惊醒了过来,见她惘惘地坐于榻上,仅着了一件轻薄的纤罗绢衣,不禁皱眉:“怎么了?” 大晚上的不睡觉,是他今晚不够卖力么?竟还令她有力气起来? 谢窈摇头,撑着榻想越过睡在外侧的他起身:“妾睡不着,想起来坐会儿。” 方一直起腰肢,却险些闪了腰,直直跌坐在他身上。谢窈俏面飞红,低着头不敢看他,斛律骁嗤笑一声,将人重新拖进怀里卷过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外面冷,出去做什么?你身子本来就弱,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办?” 她没挣扎,脸贴在他颈下双手环于他腰,轻轻问:“殿下,昨夜婚宴上的事,是与陆太常有关么?” 斛律骁正替她揉按着酸软的腰,闻言微微一愣,脸色沉了下来:“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就一定要提他是么?谢窈,本王真是惯得你……” “殿下不说,就算了。” 她一下子侧过身去背对于他,声音闷闷的。凭什么啊,分明方才他自己就有提,却不许她提。 新婚之夜,她竟为了那人与他甩脸子。斛律骁额上太阳穴突突跳着,心间气窒。冷声道:“是与他有关。他为了杀我,不惜在你我的同牢之馔中下毒,窈窈,他明知晓同牢礼时你会与我同食一鼎之肉,却丝毫不顾你的安危,绝情若此,你还要惦念着他吗?” “我不告诉你,是不想伤你的心。并非我气量短小容不得人,只是见不得你伤心罢了。” 他说起谎来语调也不急不缓的,面上更是毫无表情,滴水不漏。谢窈轻轻“嗯”了一声,心头却如有刀割。 脑海里另想起一事来,她回过身,望着他的眼睛继续问:“那陆太尉的死,也与殿下无关么?” 斛律骁神情微滞,很快反应过来。不避不躲,眼中覆满失望:“怎么,窈窈是在质问本王?大婚之夜,你要为了一个外人来质问我?” “殿下只说是与不是。” “吴江陆氏之覆没,是萧子靖多疑所致,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若真如你想的这般手段通天,何至于还要遭人在婚宴上下毒,丢尽了颜面。” 这一声自嘲不已。谢窈微微脸热,垂下眼睑:“是妾错怪殿下了。” 斛律骁暗自松了一口气,揽她入怀,同她鼻触着鼻额碰着额语声温柔地道:“别总想着陆衡之好么?为什么,总是那样偏心呢?他负你弃你,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你已是我的妻子了,我会比他待你更好……” “也爱我一些吧,好窈窈……” 谢窈历来是吃软不吃硬的,男人态度的突然软化令她招架不住,心砰砰跳着,红着脸低声道:“……那我要殿下起誓,以家族的名义起誓。” “此生都不会负我骗我,否则,便功业尽毁、困穷早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5章 第 65 章 这是他对她发过的誓, 不过彼时他是发誓此生只会有她一个,原以为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岂知她竟记得如此清楚。斛律骁微愕之下, 心间如被甜蜜泡着, 笑着亲吻她额:“原来窈窈都有好好记得我说过的话。” 她目光清冷如冰, 一点儿也没有与他玩笑的意思。斛律骁收敛笑容, 神色郑重下来, 轻声起誓道:“我以拓跋氏的名义起誓, 余生定不会有负谢氏十二娘子,不会骗她欺她,一生一世, 都只爱她一人, 生同衾,死同穴,山川为鉴,日月为证, 倘若此誓有违, 便叫我困穷早逝, 功业尽毁。” 谁要听后面半句了。 谢窈有些脸热,樱唇贴着他颈逃避地撇了脸去,未置一语。斛律骁把她小下巴衔起来,哼笑两声:“我们鲜卑男儿将誓言看得比天还重,我可是轻易不发誓的, 如此, 窈窈可满意了?” 他温热的唇开始落在她柔软脆弱的颈子上, 身下欲念复燃, 澎湃如火。谢窈秀眉轻蹙, 抗拒地伸手推他,静谧无比的雪声里突然响过一声闷雷,碾过屋顶一般,令两人皆是一震。 冬雷震震,极为罕见,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何况他才发了誓。 雷公擂鼓,在云层里闷声低响着,如蛰伏的潜龙,始终未有停歇之意,实在难以归咎于幻觉。斛律骁尴尬轻咳两声:“山泽通气,以兴雷云。冬雷虽然少见些,但历朝历代皆有,想是正常天象。” 冬日打雷乃是不祥之兆,谢窈心里不安得很,红唇微翕,想了想道:“我们江南有句古话,叫‘春正月雷,民不炊,为丧为疫’。” “虽然眼下还未至正月,却也快了,翻了年殿下要留心民生才是。” 见她似是信了,斛律骁心头微松,察觉她态度的转变,忍不住道:“要我发完誓了,那么,给我生孩子的事呢?” “如今你我鸳盟缔结,夫妻名分已定,窈窈还是不愿给我生孩子么?” 她恹恹地搪塞:“以后再说吧。” 以后再说。 他心口微窒,想再说两句什么,她已倦怠地阖上双目,脸贴着他胸膛,陷入沉梦。 他只能微微调整了下睡姿,令她枕得更舒适一些,又安慰自己,好歹,她没有再拒绝他了不是吗。 一夜好梦。 次日辰时,斛律骁起身往宫中去。 原本皇帝特赐他婚假三日,如今方是第三日,但因出了婚宴之事,他一心要在此当口将高晟宣拉下马,痛打落水狗,遂步步紧逼,一定要朝廷在今日给他个交代。 廷尉和洛阳狱的证词早已呈去了宣光殿,那三名济南王所派去的厨娘与他掾属的供词都可相互印证,又从其家中搜出济南王掾属所给的金银,人证物证俱在,高晟宣再推脱不得,只能认下。 对于洛阳令呈上的顾氏的供词,他却拒不承认,太后有心保他,遂命人捉来顾氏,在朝会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与他对质。因斛律骁事先将廷尉的供词透给了她,顾氏条理清晰,证据确凿,数度将济南王驳得哑口无言,晕厥过去。 斛律骁最终总结:“济南王德薄位尊,无君之心,位处中枢,殊不事事,骄淫盈溢,陷害同僚。” “陛下与太后宜早赐英断,解其职务,全其晚节。” 济南王始终不承认指使顾氏一事,太后也就不予采信。然他不顾陛下与群僚安危下毒终究是理亏,满朝文武唯唯诺诺,除却裴氏的官员与依附济南王的那些官员,竟再无人为他求情。 高长浟身为当事人?比展砻殴厣献吡艘辉猓揪托挠性蛊5晕甯副a袅思阜盅彰妫纶獬ǎa羝渚粑唬湓诟≈兴脊f涓幸恢谵蚴粼虮慌幸粤餍獭? 至于那几名受他指使的厨娘——因魏王大度不追究,一人打了三十板子流放出京,于是朝野上下皆盛赞魏王仁德。 事情远非如此简单,三日后,大朝会,太学祭酒王绍上书称济南王意图谋反,与此同时,尚被关在廷尉里的济南王府属官纷纷翻供,称旧主有意借魏王婚宴之机毒杀魏王与天子,再将罪责归于魏王,妄图神器。 御史台亦上书弹劾济南王,称其犯下大逆、贪黩等五项大罪共计三十余条罪,包括擅取太乐乐器和武库禁兵等,最为要命的一条却是——于北邙山私养死士,图谋不轨。 天子震怒,下诏收其党羽,夷三族。 诏书是荑英拟的,交由尚书台经斛律骁批准后,再递交二宫过目,由天子下诏。言春秋之义,君亲无将,将而必诛。济南王世蒙殊宠,顾命之臣,却包藏祸心,谋图神器,乃是大逆不道之举。 一封诏书写得杀气腾腾,消息传进太原公主府,高孟蕤勃然大怒,当日便冲进了宣光殿,与太后抱怨:“斛律骁真是养了两条好狗!” “一条平日不声不响,专会挑冷不丁的时候咬人。一条又会咬又会叫!只恨我与阿嫂没处寻得这样忠心耿耿的好狗!”骂的却是背弃旧主的王绍和拟诏书的荑英。 太后裴氏正在窗前书案下练字,闻言眼也不斜一下:“不过各为其主罢了。说起来,我倒还挺欣赏崔氏。” 能从清河崔家一个丧了父母寄人篱下的孤女成为魏王身边最信任的属官,鞍前马后,多年来忍受外人关于二人关系的非议,其才智、意志自非常人所能及。 高孟蕤见她不急不躁地兀自练习书法,心间愈发急躁:“济南王叔即将被杀,斛律骁的对手又少一个,阿嫂就当真一点也不急么?眼下,我们要如何与他对抗?” 高晟宣一死,他原所掌的权力就空了出来,宗室中老的老小的小,剩下的尽是贪生怕死的脓包,竟无几人能顶上继续与斛律骁打擂台。高孟蕤的本意,是想太后授以自己监国之责。 太后移开镇纸,将临好的一页快雪时晴帖交由宫人挂去窗下晾晒,神色漠然:“公主既懂这个道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高孟蕤一时噎住:“阿嫂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太后搁笔,抬起头来,平静如水的目光下如蕴冷锋,“只是想告诫公主一句,养狗是为了让狗替自己咬人,可不要被狗控制了替狗咬人。” 高孟蕤神色迷惘,她并不知陆衡之在魏王婚宴上之行事,太后前句她还听得懂,是在嘲讽她千秋节刺杀给了斛律骁发难的机会从而引出这一堆事来,后句她就听不懂了。 “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办?”她问。 太后神色无奈:“这一回,长浟也铁了心要杀济南王,我亦劝不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尽力保其家眷吧。你替我去永宁寺,为他多供奉几盏海灯。” “至于你,并非我不愿你参与朝政,而是你为女子,必然会招至群臣反对,斛律骁也会以此为由排挤你……” “女子又如何?”高孟蕤挑眉,“我是高氏的子孙。国家正值危难之际,既然高家剩下的子孙没一个硬骨头,我自然应该站出来为社稷分忧。” 再说了,阿嫂也是女子,为什么阿嫂可以临朝,她却不可以? 裴氏仿佛看出她之所想:“因为你是公主,自古以来,哪有摄政的公主?你我若生得男儿身,兴许还能有一番造化。” 时人能允许太后摄政,是因为北齐承自游牧部族建立的北魏,历来有母后干政的传统。可公主却是要嫁作他家妇的。无论汉族胡族,都从无直接参与朝政的公主。 高孟蕤目中失望:“我半点也不比高家那些软骨头差,为什么他们可以,我不可以?阿嫂也是女子,为什么如此轻视女子,阿妹不明白!” 两人正争吵,这时女侍中白氏快步走近,一脸急色。见高孟蕤在场,欲言又止。 “你说吧。”太后命道。 白氏于是简略报了司徒慕容烈父亲去世一事。朝廷以忠孝治天下,按例,官员父母去世,是要停职守丧的,是谓“丁忧”。慕容烈又是朝野闻名的大孝子,势必会丁忧。 慕容烈身为司徒,兼任领军将军一职,掌禁卫宫掖。他这一去,领军将军的位置就空了出来。这是朝廷收回禁军权力的大好时机。 太后闻罢,心间一块大石落地,喃喃念诵:“阿弥陀佛!” 斛律骁之所以能在朝中横行霸道,很大原因上是其母族慕容氏替他掌管着禁军,随时皆可发难。慕容烈又始终没什么错处,罢免不得,如今,可总算叫她们抓着机会了。 “你速去请中书入宫,就说我有要事要与他相商。”太后对白氏道。 高孟蕤识趣地告退:“那阿妹就不打扰了。” 心却砰砰跳着,心想,既然慕容烈能因丁忧交出手中权力,那斛律青骓,是不是也可以呢? …… 洛阳南郊。 今日天气晴朗,冬日暖阳照在道路两侧的积雪上,晶莹夺目。 朔风萧萧,供行人歇脚的长亭边停了一架马车,车下一名三四十岁、妆饰一新的平民妇人,车前另停了三匹骏马,身后随从若干。 “辛苦你了,大冷的天也要往南赶路。”斛律骁骑在雕鞍宝马上,居高临下地对顾氏道。 “这里有一些盘缠,还有路引和过关的文书。这车会送你到汝南,你可住到开春,然后南去。” 顾氏万想不到他竟会亲自来送,感激涕零地,接了十七递来的银两,满是皱纹的眼角蕴着浑浊的泪,连声道谢。 斛律骁微颔首,便要调转马头回城。顾氏踟蹰良久,壮着胆子求道:“民妇斗胆,还有一事想求大王。大王可以……将小碗还给民妇吗?” 荑英同封述策马在旁,身披纯白斗篷,闻言莞尔:“你女儿自然在你的恩公手上,找我们要人可没有。” “可,可是那日在狱中……”顾氏急切起来。当日她答应替陆衡之行刺,对方承诺会帮她将小碗送回南朝去,但那日在狱中,荑英给她看了小碗的头发,上面还系着她给她编的珠腕绳,是故才会答应替他诬告济南王。怎么如今说小碗不在他们手里呢。 荑英微笑:“那日是我骗了夫人,那头发是我的,不是您女儿的。” 顾氏愈发困惑:“可那枚珠腕绳……” “江南稚女珠腕绳,金翠摇首红颜兴。”封述请示地看向上司,“梁武帝萧衍的诗,下臣斗胆猜测,殿下是从这句诗里想到的?” 斛律骁只淡淡扬唇,轻抽马鞭:“走了。” 几人于是返程,来时的官道上正驶来一辆破旧的马车,车上搭着青帷,朔风扬尘间,将帷幔掀起极小的一角,露出一袭青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6章 第 66 章 马车里坐的正是陆衡之, 另有一七八岁女童,闷闷拉他衣角:“公子要送小碗去何处。” “我阿娘呢?小碗好久都没有看见阿娘了。” 陆衡之安抚地轻拍她青雀一般的小脑袋:“这就是送你去见你阿娘。日后,你们就能回家乡生活了。” 他衣上透着好闻的沉水, 虽是粗布青袍, 然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清贵世家子的蕴藉从容, 与逼仄简陋的马车格格不入。 小碗懵懂望他, 家乡?她的家乡不就是洛阳么?这是要送她去哪? 二人说话间马车正与魏王车马擦肩而过, 辘辘行过半刻钟, 便可见白雪皑皑的长亭边停着一架马车,顾氏正立于车下,焦灼不安地张望。 相距尚有百来尺, 陆衡之命车夫停下, 接了小碗下车,又将一方鼓鼓囊囊的蓝色粗布的包袱递给车夫,示意送她去。小碗不舍地拉他袖子:“公子不和小碗一起去见母亲吗?” 这几日她一直住在陆衡之府上,她不会梳头, 就连头发也是他替她梳的, 她从小没有父亲, 便很想有一个这样温和慈爱的父亲。 陆衡之摇头:“你自己去吧。记得告诉你娘,此次是陆某连累了她,从此以后她就自由了。” “公子的话,小碗听不懂。” “你只需要原原本本将这话告诉你娘即可。” 小碗惘然消化了一会儿,点点头往长亭去。陆衡之目送她去到母亲身边、母女俩激动地抱在一处, 唇角盈起一缕浅淡微笑。 曾经, 他也想和妻子有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只可惜, 此生都没有机会了。 至于顾氏, 她是父亲生前留下的暗桩, 让女人挡在前面替自己去死,反而是不慕教化的胡人放过了她,他又有何脸面去见。 不过,也不是第一回了对吗?妻子,寿春城下被他射杀的女子,顾娘子……他陆衡之,从来就是个只会牺牲女子的卑鄙小人。 陆衡之自嘲一笑,驱车返城,去了寿丘里。 太原公主府中,高孟蕤已从宫中返回,正由两名衣着艳丽、阴柔貌美的男子侍奉更衣。 闻说陆太常求见,她命男宠退下,叫了人进来,开门见山地问:“太后否了我监国的提议,还阴阳怪气地嘲讽一通,陆郎说说,该怎么办?” 陆衡之道:“露枝霜条,故多劲节,非鸾则凤,其在本枝。公主既与宗室王同出一源,监国本无不妥。但眼下公主羽翼未丰,的确是不宜走到前头与魏王对抗。” 若是平日,高孟蕤自是听得出此话好歹,但今日才被太后教训了“替狗咬人”,火气上来,阴阴冷笑:“陆郎不会是怕我掌了权,对你的那位前妻不利?” 陆衡之行礼:“臣对公主之心,日月可鉴。” 高孟蕤见他尚算诚恳,冷哼一声算是信了:“那你说,眼下当如何?” “公主可招揽门客,扶植党羽,假以时日,等他们在朝中站住脚了,可使进言,请太后和陛下授您监国之责。” 高孟蕤神色和柔些许,忽又娇笑:“我今日在宣光殿中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陆郎可要听?” 她把慕容司徒即将丁父忧去职的事说了,又意有所指地道:“斛律青骓的那个娘……陆郎有所不知,老虔婆年纪一大把了,养了一堆的面首,犹嫌不够。我还真想派个男宠去搞美人计……” 她未说完,笑得花枝乱颤,陆衡之愕然一息,道:“魏王位高权重,即便其母去世,他也未必肯丁忧。” 他到底是世家出身,此法太过下作,实是难以苟同。高孟蕤却笑:“他最爱儒家那一套、沽名钓誉,怎会不丁忧?当年他父亲去世、祖母去世,可都是守足了丧的。只不过我那糊涂皇兄未肯让他丁忧罢了。” 可如今,太后和陛下哪个不恨他?等太后把禁军拿到手,慕容氏又一死,他就是不想也得丁忧。 年关将至,洛阳城又落了几场雪,瑞雪兆丰年,白雪霏霏,似能掩去一切腌臜与罪恶。 济南王阖族老小便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被行了刑,三族以内男子赐死私第,破席子一卷,葬去了北邙。 短短一月间,食邑三千户的赫赫王府作鸟兽散,田宅财产一应充公,倒真应了白茫茫一片的雪景。 时人哀之,遂作歌言:“可怜济南王,奈何作事误。金床玉几不能眠,夜踏霜与露。洛水湛湛弥岸长,行人那得渡。”音歌凄伤,闻者莫不潸然涕下。 司徒慕容烈之父也在一个雪日与济南王同归北邙,慕容烈上书请求去职守丧,表文递交尚书台,斛律骁同意了。 如此一来,领军将军一职有所空缺,太后命其叔父中书监裴献兼任,出乎她之意料的,斛律骁并未反对。 回到位于寿丘里的老宅,谢窈正在窗下书案前手把手地教小妹季灵练字。她教得认真,手握着斛律岚的手一撇一捺地带她写着,直至他身影被新点上的烛火投在银雪似的波浪纸上才抬起头来,唤了一声“殿下”。 斛律岚得意地与他炫耀:“阿干,阿嫂在教我临《宣示表》呢,你看我写得好是不好?” 斛律骁视线落在小妹被她紧握的手上,冷道:“你那字练多少遍也是鬼画桃符,浪费了这样好的先生。都几时了,还不回自己的院子去?” 成日就知道霸占阿嫂! 斛律岚撇撇嘴,不满地行礼离开。谢窈知晓他有话要对自己吩咐,俯身收拾书案,静待下文。 斛律骁神色缓和,换了语气同谢窈道:“今年这个年咱们就在家中过,等过了上元再回公府。近来我公务繁忙,还劳你多陪陪母亲和季灵。” 谢窈微微点头以示知晓,神色却淡。季灵也还罢了,晴雪院的那一位,分明不太喜欢她。 斛律骁见状便知她并没有听进去,从头到尾,她就没有想过要融入他的家,也就自然没有想过要如何与母亲相处。轻声叹息一声,揽她入怀,在她耳畔推心置腹地道:“母亲怀着我时,正值高氏篡位,为了生下我,她吃了很多苦。你和母亲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希望你能和母亲好好相处,容忍她的坏脾气。” “我向你保证,母亲虽然脾气古怪,实则心地并不坏,就算是为了我,为了季灵,也请你多多包涵她,好吗?” 他说得十分郑重诚挚,谢窈一时心软,也就微微颔首:“妾知道了。” 过了几日,慕容氏在儿女的陪伴下去白马寺礼佛。 长子不在,代替他陪伴在母亲身边的自然是谢窈。四人各乘一车,结成长龙,于辰时四刻浩浩荡荡停在白马寺的山门前。斛律羡接了母亲下车,欲扶她上阶。她却板着脸咳了一声,竟是要谢窈来扶的意思。 出门在外,自当是儿媳来侍奉婆母。慕容氏不喜欢这个刚过门的儿媳,但为了儿子的面子,还是愿意与她维持表面的和谐。 何况儿子昨夜劝的那些话……她也听进去了。新妇子也挺可怜的,若她愿意融入她们这个家,她还是能接纳她的。毕竟,从头到尾,她真正不满的也只是儿子的忤逆罢了。 谢窈微微一愕,踟蹰着低头上前搀住了婆母,斛律岚机灵,很快反应过来挽住母亲另一边胳膊甜甜地笑:“这才对嘛,这样才像是一家人嘛。” 慕容氏白她一眼,啐道:“会不会说话!难道不是一家人?” 斛律岚脸上绽开了花,应得斩钉截铁:“是!” 随行的斛律羡和仆妇都是人精,哪里瞧不出慕容氏态度的松和,纷纷打开了话匣子为婆媳俩搭话,不时问几句新妇子,又把话题引到慕容氏身上,好为二人牵线搭桥。谢窈一直问什么答什么,一问一答之间,婆媳间的气氛已好了许多。 进入白马寺,来迎的却是住持空闻大师的弟子。慕容氏不悦道:“住持怎么不来?” 那僧侣有些尴尬:“太原公主今日也来礼佛,奉了太后之命,来供奉超度济南……庶人高晟宣亡灵的海灯。住持眼下正陪着公主,还望夫人在禅房中稍候片刻。” “原来是有贵客来访啊。”慕容氏冷笑,“也罢,季灵,阿窈,我们先去禅房等着吧。” 好在大约两刻钟后住持便赶了来,与慕容氏讲经说法,谢窈并不信奉佛教,慕容氏也没有强留,打发了她和季灵去外间等。 屋中的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谢窈起身,带了春芜往外头去。僧房之外,青松翠竹如洗,沐雪更青。唯独庭下种着的石榴树被霜雪覆满,银装素裹一般,十分可爱。 斛律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嫂有所不知吧?这白马寺的石榴树可多了,等到了五月份榴花开放的时候,整座寺庙就如同云蒸霞蔚一样,阿嫂都不知有多美!” “这里的石榴也好吃!老百姓还编成歌呢,叫什么……”却是想不起来了,一时小猫似的挠脑袋。 “是‘白马甜榴,一实值牛’么?”谢窈问。 斛律岚惊喜地“啊”了一声,“阿嫂怎么知道?” “我在你兄长的《洛阳伽蓝记》里看到过。” “阿嫂读的书真多!”斛律岚由衷地赞叹,“除了石榴,这儿的蒲桃也很好吃的,寺里很大,阿嫂,我们去转转吧……” 上回来白马寺她就想带阿嫂好好游览的,却被母亲支走。谢窈点点头:“那就劳烦季灵与我做向导了。” 斛律岚欢欣至极,拉着谢窈的手在寺中走着,叽叽喳喳活像只麻雀,一路与她介绍着寺中的种种景观。前日才下了场雪,积雪落在白马寺庑殿厢房的屋檐上,把座五百年古刹妆饰得天宫一般,晶莹剔透。 白雪覆盖了寺中绝大多数建筑与花木,不时有香客来来往往,十分热闹。临近观音殿时,一对璧人正在僧侣的簇拥下拾阶而上,男的俊美,女的娇俏,正是太常丞陆衡之与太原公主高孟蕤。 谢窈一愣,还不及作出反应,身后的春芜已忍不住骂出声来:“真是一对奸夫淫|妇!” 观音殿,可是妇人求子之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7章 第 67 章 这一声一出, 周遭都静寂了几分。谢窈长睫微颤,雪净的脸上没有一分表情。撇过脸对一脸愤怒的小姑子轻声道:“我们去那边吧。” 两方相距甚远,对方又地处高处, 是而陆衡之一行人并未瞧见她们。斛律岚笑着点点头:“那我们去后山转转。白马寺的斋饭做的不错, 我们正好去尝尝。” 心间却憋了满肚子的火气。又是这个卖妻求荣、阴魂不散的讨厌鬼!还和高孟蕤那个坏女人搅在了一起。他怎么不去死呢! 上回是她心软放过了他,这次, 她定然不会放过他! 观音殿里,公主正在礼佛。 殿中梵乐法音, 香烟袅袅。金花宝盖如巨大的伞盖张在观世音金身玉饰的塑像之上,佛前, 一对璧人跪在莲花宝相纹的蒲团上,虔诚祈祝。 陆衡之在为父母守丧,两人自是没有过的,公主今日并非为自己而求, 而是为了上月千秋节进献给侄儿的那两名美人。 皇帝妃嫔不多, 郑氏被废之后, 后宫中只剩下慕容昭仪一家独大, 她是慕容烈的女儿、斛律骁的表妹,郑氏废为庶人以后斛律骁便一直上奏请求皇帝立慕容氏为后,被太后以无子方才拒了。 然天子迫于压力, 每个月是固定要临幸慕容昭仪几次的,不可能一直没有。好在如今慕容氏如今要为祖父守丧, 皇帝便可临幸其他妃嫔了,是而公主今日才会来此拜观音。 祈祷既毕,公主余光瞥了眼身侧郎君脸上神情:“陆郎今日怎么心神不定的。” “我家信奉道教, 不信释教, 唯恐冲撞了菩萨。”陆衡之歉声道。 公主已知了慕容氏一家来此礼佛的事, 心间冷笑了声,并未拆穿他:“那陆郎去外面厢房等我吧,我还有些不通之处想向禅师请教。” 陆衡之遂退出殿去。公主冷眼瞧着他远去的身影,示意一名侍婢跟上。自己却向一旁立着的僧人里娇滴滴地抛了个媚眼,一名清俊秀美的僧人谄媚笑着,迎了上来。 公主在僧人搀扶下往禅房去。 自有意接近陆衡之后,她亦有许久未挨过男子身了。他既对前妻念念不忘,她又为什么要为他守身如玉? 白马寺供应斋饭的香积厨位于后山的一片梅花林里,因只对士族开放,清幽雅静,这会儿除了她们几人便再无游人。 二人登楼,在二楼专为贵人而设的茶室中坐了,室中生着上好的兽金炭,用以歇息的胡床上铺着厚厚的毡毯,红泥火炉里茶汤噗噗嗤嗤地沸腾,一室温暖如春。被毡幕隔绝的室外,朔风凛冽,寒气袭骨。不时有檐头的积雪落下,压断楼前石榴的枯枝。 斛律岚轻车熟路地命僧人上了斋饭与寺中特有的梅花茶,三两块烤得酥香劲道的鹿肉下肚,她咕噜饮下一大盏茶水,道:“我玉佩好像掉在路上了,我去找一找,阿嫂在此等我一会儿!” 言罢便溜出厢房,只带了两名贴身婢子,火冒三丈地朝观音殿里去。行至必经的梅花林时,却见一道玉树琼姿的身影,正伫立在一树梅花之下等她。 “来了?” 他一袭纯白狐裘,抬首看着枝上繁花。身姿清瘦颀长,露出的半面清隽雅逸的面容如冰如玉,立于琼枝寒梅之下,竟分不清谁是谁的点缀。 数顷白梅如海,疏花冷蕊,素艳重重,远远望之灿若积雪。轻风拂过,玉态冰姿随风摇曳,吹落梅花千瓣,如积雪飘落他身,愈衬得梅下之人冰清玉粹、谪仙之姿。 斛律岚一时看呆了眼,旋即心生恼怒,这样的人,为什么能生的这样一幅好皮囊?他根本不配! 她小羊皮靴子踩在积雪里咯咯得响,理也不理他,掏出腰间小荷包里的黄金弹弓与弹丸,瞄准他的后脑勺便要松弦。 一道声音却为风雪送来:“敬告小娘子一句,打杀朝廷命官可是违法的。前次小娘子派人来偷袭在下,在下是瞧在魏王妃的面子上不曾追究,这一次,小娘子想把洛阳令引来吗?” 斛律岚握着弹弓的手狠狠一顿,到底放了下来,柳眉剔竖地骂道:“什么朝廷命官,你只不过是个卖妻求荣、趋炎附势的负心汉罢了!你没有资格提我阿嫂!” 言一出却又反应了过来,奇道:“什么上一次派人来打你?我想打谁我自己就上了,用得着另外派人?你休想给我乱扣帽子!” 小娘子聒噪又不讲理,陆衡之不欲与她纠缠,回头一瞧,公主派来的婢子正掩身于一树香雪海里望着这边,被他视线一扫又缩了头去。他道:“罢了,我今日在此等着娘子,本也不是为了追究前事……” “我没有做过!”斛律岚恨恨打断。争执间不觉却近了,嗅到他衣袍上透着的白梅冷香,脸上一红,又退开些许。 “随你。”他冷道,“某在此等着小娘子,只是想托小娘子为魏王妃带句话。” “我才不要为你带话!”斛律岚捂住变得通红的耳朵。 陆衡之却朝她走近些许,不顾她之意愿继续说道:“请小娘子转告她,故乡庭下她曾种植的萱草,如今想已枯死大半。陆某无能,既护不住她所种植的萱草,也护不住她。此生是陆某有负于她,惟愿她之余生能……” “我不听!恶心死了!” 他走得愈近,那股温热的男子气息及清冽的冷香便愈浓烈。斛律岚脸色赧色愈深,最终尖叫一声,捂着艳如滴血的脸如临大敌地跑了。 女孩子轻盈的身姿若飞鸿踏雪,羊皮靴子啪嗒啪嗒地在积雪上跑远了,红裙飞扬,冰天霜地间若起舞的丹凤。陆衡之静静注视着她之背影消失在积雪雾凇里,收回了视线。 这厢,斛律岚跑远了才反应过来,她在脸红什么?不过就是叫她传句话,她不传就是了,为什么脸会这么烫? 她轻轻喘气,摸摸自己依旧发红的脸颊,暗暗叱骂一句登徒子,整整几被跌散的发辫,带着两名侍女面色如常地回到斋房中去。 谢窈已到了屋外凉台上去,望着东面被大雪覆满的高塔出神。 斛律岚心虚地望了一眼她视线所及之处,见是齐云塔,放下心来,坐到她对案去巴巴地劝:“咱们还是进屋吧,阿嫂可别着凉了。” “屋子里炭火烧着有些闷。”她回过头,一股不属于斛律岚的奇特异香被她行动间带起的风送过来,不禁凝眉:“季灵去见谁了吗?” “没有啊。”斛律岚不承认,乌灵眼瞳懵懂地望着她,“……我就是去梅林找我的玉佩了。阿嫂你看,找到了。” 她将事先准备好的玉佩拿给她看,脸颊却因不惯说谎而生出薄红,谢窈微笑看着小姑娘略带了一丝紧张的漆黑眼眸,道:“季灵可曾听过韩寿偷香的典故么?” “什么?”斛律岚不懂。 谢窈莞尔,示意春芜说与她:“前晋时贾充的女儿贾午与其掾属韩寿相爱,因贾午盗来父亲御赐的西域奇香赠予情郎,因而被父亲发觉……” 斛律岚大惊失色,抬袖而嗅,衣袍上果然带着淡淡的香气,她自己不觉,旁人却是一下子便能闻见。她脸一瞬红如红柰,着急地解释:“……不是的!我才不是去与那姓陆的私会!” 一不留神却将对方名姓道出了口,满屋子连同自己在内,皆是一惊。谢窈唇角的微笑亦淡了下来,流波微动,若无其事地一笑:“他是有什么话要托你告诉我吗?” “没,没有。”斛律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就是想去教训教训他,谁叫他负了阿嫂!” 女孩子语中的亲近与维护令谢窈心间微愣,旋即泛起淡淡的暖意来。她微微一笑,笑意却淡如山间的林雾:“其实季灵不必这样的。” “你维护我,我很感激,可我和他也没什么干系了,如今,他和谁在一起是他自己的事,与我无关。至若当初,我能理解他当初的做法,也不怪他。” 她只是无法释怀,也不想原谅罢了。 本无责怪之意的轻言细语,不知怎地,听得斛律岚心生愧疚,嗫嚅着唇认了错:“……我以后不会再去寻他麻烦了。” “我们季灵又何错之有呢?” 谢窈轻笑着,抚了抚她耳畔垂下的发辫,想了想,不放心地追问:“他真的没有话托你带给我吗?” 陆衡之不是轻狂之徒,既和她一个在室女见面,按理说不会离得这样近,让她沾上他衣袍的香气。她只担心斛律岚漏了什么。 斛律岚再度否认:“没有。” 谢窈没再怀疑,适逢斛律羡派人来找她们,二人遂回到禅房,与慕容氏一起同住持辞别归家。 车马辘辘,出了巍峨山门,即入洛阳大市。慕容氏吩咐儿女先行:“你们先回去吧,母亲去调音里转转。” 调音、乐律二里是洛阳城乐工舞女聚居之地,北朝又是胡汉杂居,民风较为开放,这二里除了男子可去的勾栏院,贵妇人消遣之地,亦有。 斛律岚和谢窈不懂慕容氏要去何处,斛律羡却明白,尴尬地咳嗽一声:“家家放心去吧,儿子会送长嫂和小妹回去的。” 慕容氏极满意儿子的识相:“贺六敦真懂事。”贺六敦是斛律羡的小名,鲜卑语中青色湖泊之意。 一家人遂分道而行,慕容氏去了调音里,谢窈则同斛律岚同乘一车回寿丘里去。回去的路上,她不放心地又问了斛律岚一遍陆衡之是否有带话给她,斛律岚脸上红透,终是答道:“他说……他说什么没照看好你的萱草,叫它们枯死了。我心想这话说的奇怪,方才就没有告诉阿嫂……” 萱草?萱草代指母亲,她母亲去世得早,怎会种植萱草? 谢窈微微错愕,心念电转,陡然明白过来,掀开帘子唤车夫:“快停下,去请二公子过来!” 调音里。 车马走得不远,此时调音里的南风馆内,慕容氏才方才在客房里落座。 她素来喜欢声乐,但因女儿愈发大了,那些乐人却不敢养在家里,也是怕儿子生气。这处乐馆是她常常下榻之处,此刻轻车熟路地,点了时兴的一首《鸾凤鸣》。 袅袅丝竹隔了淡金织帷传来,飘渺有如仙乐。帘帷后,雍容美艳的美妇人单手支额,侧卧在一方矮榻之上。身前跪了数个婢女仆妇,正替她按摩着酸软的一双腿。 屋中点了香,有些像苏合香的气息,有安神之用。她在这香气里昏然欲睡,耳边清越的丝竹声也越来越小。 这时帘帷一动,进来两个清秀俊美的少年,面如傅粉,楚楚可怜地在床榻前跪下:“奴等愿侍奉夫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8章 第 68 章 慕容氏本已昏然欲睡, 闻言也就懒懒掀了眼皮子,秋波含睇,望了底下两个少年一眼。 二少年见她望来, 微微仰头, 露出皎如秋月的脸,含娇含态, 竟比女子更貌美阴柔:“奴等仰慕夫人已久,愿侍奉夫人左右, 陪夫人说话解闷。” 慕容氏像打量两件华美器物一般打量二人,冷冷一笑:“南风馆真是越来越不济了, 什么货色都敢往我面前送。” 她是喜欢相貌英俊的男子,但并不是喜欢只有脸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像封鉴那样的老家伙尚且是看在渤海封氏可以辅佐儿子的事业勉强纳之,这两少年又算什么。 何况那死鬼如今醋性愈发大了,竟让她少逛乐馆, 说是外面的男人不干净, 真当自己是她什么人了。 慕容氏原本兴致平平, 但忆起上回儿子新婚夜里那老家伙的呷醋, 反倒生出一二分报复的心思来,拿团扇抬起二人失望仓惶垂下的脸来:“既说仰慕我,说说, 都仰慕我什么?” 二人目中一喜,一人答:“仰慕夫人雍容华贵……” 另一个则接道:“仰慕夫人国色天姿……” 二人久在风月场中, 舌灿莲花,逗得慕容氏笑得花枝乱颤,心情大好。四周的仆妇侍婢连同帘后的乐工皆已识趣地退出去大半, 只留了几个心腹在内, 仍留在床榻边替她按肩捶腿。 二人中年纪较长的那个又羞答答地凑近了来, 自荐枕席:“奴等想侍奉夫人。” 此“侍奉”自非彼“侍奉”。慕容氏眼中笑容渐淡,诚如封鉴所言,外面的男子不干净,她亦从不在乐馆过夜,何况她对这二人也暂无什么旖旎心思。只道:“今日有些累了,你们说说笑话给我听罢。” 一人立刻道:“那奴替夫人捶腿。”挤开两个仆妇,蹲在了榻前。 “奴替夫人揉肩。”另一人则绕到榻后,替她按揉起酸痛的肩颈。 原先守在榻旁的几名婢女被迫退下,慕容夫人丝毫未曾提防,在博山炉上徐徐弥散的香气里惬意地闭上了眼。 刀锋已露,在室内微暗的天光里一闪,斛律羡的声音便是在此时响起:“母亲!” 二人悄无声息地收起兵刃,闻得儿子声音,慕容夫人慌忙自榻上坐起,整理起卧出褶皱的衣襟。 两名少年对视一眼,识趣地退至垂帷边。斛律羡大踏步地奔入室中,停在帘外急切地请示:“母亲。” “儿请母亲回府。” 他身后还带着数名家仆,慕容氏有些尴尬,又有些恼羞成怒:“放肆!” “你来做什么?谁叫你进来的!” 斛律羡见母亲尚且安全,微松一口气,再度重复:“儿请母亲回府。” 隔着帘帷见到那二人身影,他剑眉倏地皱起:“母亲,这两人是什么人?” 当着众人之面,慕容氏尴尬至极,趿着木屐冲出去气急败坏地捶他:“臭小子,谁给你的胆子管你老娘的事?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这种地方岂是你能进来的?” 斛律羡视线却落在帘后畏畏缩缩跪着的两名少年身上,并未理会母亲的谩骂:“敢问二位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此?” 室中如死的寂静。丫鬟仆妇们噤若寒蝉,慕容氏却气得发抖。 两少年则垂着头,声音发颤:“奴等、奴等是馆中的小倌,奉命来侍奉夫人……” “那就麻烦二位和在下走一趟。” 斛律羡拨开帘帷,缓步走过去。 原本垂着头的二少年猛一抬头,精光毕现,寒光在微暗天光里一闪,竟是一把匕首飞来,斛律羡慌忙避身闪过。待再回过头时,二人已撞破窗棂,没入窗下茏葱的花木。 “捉住他!”斛律羡急声喝道。 身后扈从一拥而上,纷纷跳下窗前去追捕。慕容氏这时才觉出不对来,惊魂未定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那两人有什么问题吗?” 斛律羡脸色凝重,碍于孝道却无法指责母亲什么,只道:“此事说来话长,等回到家儿再细细地说与母亲。” 日薄西山,斛律骁得到消息从公府赶回来时,已大致知晓了白日的事。 派去追捕的扈从无功而返,只带回了南风馆的馆主,审来审去也没查出个子丑寅卯。南风馆言那二人是近来买进的,身家清白,因生得美貌才叫来侍奉慕容氏。卖身契等一应手续齐全,只道自己也被蒙在鼓里,大喊冤枉。 斛律骁亲自审问,又确认过南风馆呈上的卖身契,都无什么漏洞。从常理推论,母亲是南风馆的常客,次次出手阔绰,对方也确无害这尊活财神的必要,看来的确是受了欺骗。 最终,南风馆诸人一人打了三十大板扔出府去,算是将此事揭过了。 斛律骁斛律羡在晴雪院审问的时候,一对姑嫂就候在斛律岚的幼芙院里。听见青霜来报,春芜忍不住抱怨:“怎么才三十大板,上回叫人打我都是二十大板呢!要不是女郎给我求情我就被打死了!” 还有其疾和吴娘子也被打了三十板子,如今这伙人想害那胡人母亲也才三十板子,可见上回下手有多狠了! 谢窈轻轻横她一眼,春芜悻悻噤声。斛律岚则问:“是那姓陆的提醒了我们吗?” “也许是吧。”谢窈道。 斛律岚“啊”了一声,小声嘀咕了句“他怎么会这么好心”,又悄悄地问她:“那我们要告诉阿干吗?” 谢窈默然良久:“我和他说吧。” 季灵毕竟是在室女,偷偷去见外男——还是他最讨厌的人,成什么样子,他只怕是又要生气。 晴雪院的书房里,斛律骁端坐在书案前,就着烛火,细细地看案上铺开的、有关那二人的户籍与卖身契。 室中寂静如水,明月映雪,投射入窗照在铜漏下承接水滴的铜盘里,水光潋潋,灿若明河。 斛律骁看户籍的时候,慕容氏就坐在他的对面,竟如未出阁时听训一般,心怀忐忑,不时觑一眼儿子沉沉如水的侧颜,保养得宜的玉手无意识地轻绞袖脚。 她原就有些怕儿子,今日又自知理亏,竟如鹌鹑一般瑟瑟不敢言,静待下文。 “既如此,母亲日后就不要再踏足那些腌臜之所了。” 斛律骁语气淡淡。 户籍是伪造的,当日送这二人来的人牙子也没了下文,他情知这事难出结果,为一绝永患,只能禁了母亲的足。 慕容氏讷讷称是。 斛律骁眉心微皱,薄唇微微翕动着,忍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道:“母亲也该收敛些了,有了封御史还不够么?平日里在府里养那些不男不女的东西也就罢了,怎还跑到外面去胡闹?” 他不提封鉴倒好,一提,慕容氏顿如点燃的炮仗,火气一下子蹿了上来:“真是奇了,做儿子的还管起老娘的事了?你娶阿窈那孩子母亲可反对过什么吗?也忒没良心了!” “儿不该管么?”斛律骁合上纸页,抬眼冷冷一扫,倒映着烛光的眼底如蕴幽火,寒沉慑人,“依儿之见,正是往日里对母亲缺少约束,才酿成今日之祸。” “母亲可知那二人藏着刀么?若非阿窈接到消息提醒了阿弟,母亲可知会酿成怎样的后果?这一切都是儿对母亲约束过少惹出来的祸事!” 他眉宇隐隐泛着青,叫烛火一照,遂成阴翳。被这盆雪水临头浇下,慕容氏心头的火气又一下子浇得熄透了,仍是梗着脖子气道:“……子不言父母之过,那也不该是你来训我……” 斛律骁语气沉冷:“那是汉人们的规矩,母亲不是最厌恶汉人的繁文缛节么?” “往日是我体谅母亲守寡、膝下寂寞,才没有过问母亲的事。如今也该母亲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要成日里为您提心吊胆。” “请母亲好好想想吧。年关将至,这段时间就先不要外出了。” 他说完这句即动身离开。慕容夫人差点没背过气去。这臭小子,竟敢禁她的足!这到底谁是长辈啊。 皓月半窗,华烛新上。斛律骁回到房里时,谢窈已回来了,正端坐在案前一面整理着案上摊开的竹简一面等他。 “听阿弟说,今日是你给他提的醒?”他上前轻按住她的手,“那窈窈又是怎么知道母亲有难的?” 谢窈系着韦绳的手被迫一滞,他又轻抚上她烛光下玉色暖艳的脸庞:“窈窈告诉恪郎,今日在白马寺中,遇见了什么人?” 谢窈脸颊微烫,抬起眼来,倒也没有隐瞒:“是他告诉我的。” 他? 斛律骁脸色转瞬黑沉下来,惩罚地捏了捏她脸颊:“还是这么会煞风景。” 扫开一案竹简,他把她抱上案,灼灼的呼吸落在她眉间侧鬓,手却去解她腰际系着的豆绿宫绦,嗓音低醇:“都嫁给我做妇了,还总想着前夫,窈窈说说,是不是该好好罚罚?” 二人身在外间的书案下,与敞开的正门只隔了一道博古架,随时皆可能叫人撞破。 这令她一瞬忆起汝南城里、书案上那不堪的往事来,谢窈羞恼地伸手推他:“殿下不该想想他因何知晓、又是谁在背后操控吗?”怎么能像头随时随地发情的兽?就知道折腾她。 “还能有谁。” 他薄唇在她樱唇上轻柔碾了碾,衔着那枚丁香尖轻咬了咬便退了出去,冷笑:“……他最近和太原公主搞在了一起,一想也知道。” 语及高孟蕤,他眸子里又一瞬如燃星火,满含期待:“……太原公主曾和我有过婚约,窈窈吃醋吗?” 谢窈衣襟已被剥开,晶莹圆润的肩头在微凉空气里显露无疑,白若新雪,如冰如瓷。她心下着恼,语气也就冰冷了些:“妾的前夫和您的前未婚妻在一起了,殿下以为,妾该呷谁的醋?” 斛律骁一噎,慢慢抬眼看她:“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窈窈这张嘴生来就是用来气我的吗?不再寻点别的用处?” 修长手指探入欲落不落的衣里,捻住一端玉尖儿以指腹轻轻搓揉。谢窈身子颤栗地一缩,伸手抗拒地推他,却被他掌住了后颈,热烫的呼吸烙下,失了全部气力。 她软绵绵地伏倒在他怀里,被他撑着腰肢,靥生红霞,眼波如酒,清艳醉人。 细密的亲吻沿着颈线绵延至玲珑如玉的锁骨,再往下,苍山覆雪,月照琼峰。如雪似玉的肌肤上生着粒胭脂小痣,似要融化在他灼灼的气息中。 屋内的婢子都退去了廊下。门外,身着月色裙裾的少女如一只尺玉霄飞练猫儿飞快地蹿入门庭,欢欣地唤道:“阿嫂!阿兄走了吗?我今晚和你睡呀!” 少女的身影转瞬即出现在博古架后,视线相触,三人皆愣住了。 “你们在做什么呀……” 斛律岚眼神懵懂,讷讷地问出声来。斛律骁脸色一黑,忙将妻子往怀中一掩,气道:“冒冒失失地做什么?没人教过你吗?将入门,问孰存。将上堂,声必扬。是谁教你不声不吭地就往人屋里闯?” 突然的疾言厉色,斛律岚懵懵地红了脸,嗫嚅着唇踉跄后退了几步,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他们在做什么,“啊”地尖叫一声,掩面逃走。 这夜却做了奇怪的梦。 帐顶悬着的花鸟纹镂空香囊里泻出幽幽的梅花香,如云似雾,她在这香气中沉沉睡去,渐渐地,似是回到了白日的那片梅花林里。微风浮动,香气扑鼻,一人屹立在梅花树下,似在等她。 “你来了。”他微微侧过脸来,冬日昏朦的日光透过梅枝照在清俊的脸上,如耀冰雪。 怎么梦见这个讨厌鬼了。 她轻轻地嘟哝,又将梅下人的脸幻想成封述,唇角挂着甜甜的笑,如坠春云里,整个梦都似沁着梅花的甜香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9章 第 69 章 自此夜过后, 斛律岚一连几日都不敢往兄嫂院中去。 那日的事着实惊到了她,一连几日都在眼前挥之不去。夜间一闭上眼便是嫂嫂衣衫半褪,香肩尽露的样子。是在窗间透下的如霜月光之下, 她衣裳褪至胸前,透出的肌肤皎皎若白雪, 那粉晕上颊、杏眸轻阖的妩媚模样, 勾得她一个女孩子亦是心中发痒。 又很懵懂地想,日后成了婚,她的夫君也会这么待她吗? 只要一想到这里, 向来爽朗的高车女孩子便会羞得满床打滚,趴着时胸脯开始硌得慌,不再是从前的一马平川,她翻过身来,仰头望着帐顶绣着的织金芙蓉,没来由地想到,还是阿嫂帐子上绣着的并蒂莲更好看一些。 除夕日, 一家子聚在一起用了顿岁饭,次日元日,斛律骁按例动身入宫参加朝会。 与南朝的朝会不同, 除了大臣们要参加元日宴, 后宫之中,嫔妃公主亦要前往中宫拜见皇后。今年是改为拜见太后了,然太后为使宫中热闹些,又叫上了宗室王妃与一品命妇。 寿丘里的斛律氏府宅里, 元日一大早, 夫妇二人便起身了, 各自由丫鬟服侍着更衣, 气氛寒冷如冰。 自那日叫妹子瞧见他二人之行事,谢窈恼他轻薄,已数日不曾与他说话了。夜里亦不让他近身,卷着被子面朝壁内,他一靠近她就踢他,百般的逗弄也不回头,当真冷淡如雪。 斛律骁系好玉带,张开双臂由两个婢子跪在地上将绶带、佩剑、紫荷、鞶囊一件件系好,瞥眼去瞧她漠然眉眼,凉凉问:“还在生气?” 她还是不理,眉眼低垂,一言不发。等到了与他同车入宫更是坐得离他远远的,连下车时也没理会他伸过来接她的手,踩着车凳若一片红云飘至地上,对等候在车下的斛律岚与青霜道:“走吧。” 斛律骁伸出去接她的手僵在半空,尴尬地轻咳两声,瞪了那尚在发傻的罪魁祸首一眼,若无其事地带着侍从从另一条宫道上离开。 “阿嫂不要怪阿兄啦,其实那日我什么也没瞧见。” 他一离开,斛律岚即忍不住挽住嫂嫂与她耳语,“再说啦,阿嫂的身子好看,凭什么只有阿兄能看,给阿岚看看怎么啦?就别生气了嘛……” 她不说还好,一提这事,谢窈脸上又火辣辣地,只恨不得就近找个湖跳下去。她霞飞双颐地低下眉:“季灵怎么……” “就别生气了嘛,好不好。” 女孩子可怜兮兮地求,拽着她的胳膊摇来摇去,小孩子撒娇一般。谢窈只好一笑,捏了捏她柔软的手:“走吧。” 她本也不是生斛律岚的气,只是生气斛律骁像头兽似的,随时随地皆可……一点儿也不把她当妻子,更不尊重她,那她又为何要给他留面子。 等到了宣光殿,殿中已聚集了不少的命妇公主,主位上的位置尚且空着,一众嫔妃命妇围坐在太原公主身侧,不时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宫人领了二人进来,闻见宦官的通传声,一众美人纷纷回过头,眼底还带着未及敛下的笑,待瞧清她之样貌,眼底笑意便淡了几分。 京中谁不知魏王从南朝掳回来个美人,宠得眼珠子似的,本以为只会是个外室,结果连正妃之位都给了。那些没见过她的,都存了几分一探究竟的好奇与诧异。待此时见了,又生出几分果然如此的慨叹来。 别的不论,这位魏王妃的相貌的确是生得太好了一些,有祸国之相。 被这般众目睽睽、毫不加掩饰地打量着,斛律岚有些不喜,谢窈神色却还平和,带着她上前与太原公主见礼。 旁有一人笑:“魏王妃来得真巧,大家正在讨公主的喜酒喝呢。” 原来前日朝会上天子已正式赐婚将太原公主许嫁陆衡之,同时擢升了陆为驸马都尉、中书舍人。品阶虽只高了半级,然中书舍人参预机密,已然是有实权的官。二人的婚期,就定在二月里。 另有一人附和:“是啊,就等开春桃花开了,可真应了古人诗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啊。” 她们一唱一和,教坊里登台子唱戏一样,言下之意像是谢窈这位下堂妻不宜家一样,又有几分要借驸马都尉与她难堪之意。斛律岚心怀不忿,谢窈却波澜不惊,再度福身向太原公主道喜。 时至今日,她已能很平和地面对旁人拿陆衡之说事的不怀好意,甚至听说了此事之后,第一反应不是愤懑或者不甘,而是如释重负。既然彼此都已各自嫁娶,二人便再无干系。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 更何况,公主要嫁陆衡之,尴尬的不是她,而是公主。这样的话她根本无需理会。 如她所料,高孟蕤冷冷瞪了那两名惹事的低阶妃嫔一眼,转向谢窈时,已是春风拂面:“我一二嫁的妇人,又何喜可贺。说起来,我还未祝贺过魏王妃新婚之喜,倒是你先过来给我道贺了。” 众人正说着话,宦官忽传太后驾临,纷纷离席行礼。庄严悦耳的礼乐声里,太后裴氏在一名妙龄少女的搀扶下婉婉而出,宣众人平身: “都起来吧。今日是元日,良辰佳节大家欢聚一堂本是难得,不必如此约束。” 又唤身侧的少女:“羲和,还不见过诸位长辈?” 那少女便大大方方地与众人见礼,明眸皓齿,姝颜如花。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举手投足间大家闺秀的风范尽显。斛律岚悄悄与嫂嫂咬耳朵:“这是裴中书的女儿,太后的堂妹,裴羲和。京城第一才女呢,阿嫂你不认得她。” “她都十六了,今日各家夫人都来了,太后这会儿把她叫出来,肯定是想给她说婆家。” 斛律岚笑得幸灾乐祸,众人的寒暄声里倒也不显。谢窈无奈把她手轻轻一捏,示意她裴羲和正望着她们。 果不其然,裴羲和来与谢窈见礼时,忽地攥住斛律岚的手请示太后道:“陛下,羲和与季灵妹妹许久未见了,甚是想念。今日来的又都是长辈,我们俩年幼无知,只恐冲撞了,羲和想同太后讨个假,带季灵妹妹出去转转。” 斛律岚气窒,谁是她妹妹了,谁又和她一样年幼无知。阿嫂人生地不熟的,没自己护着岂不更糟?这裴羲和真是过分! 太后在主位上含笑颔首:“你们姊妹感情倒是好,去顽吧。” 裴羲和便把斛律岚一拉,同众人行了礼顺顺当当把她带出殿去。谢窈回眸去瞧小姑子浑不乐意的背影,心想,这裴氏女真是好生厉害。不说心计,独这一份落落大方便是季灵没有的。 她放心不下,遣了青霜出去跟着。 见礼完毕便是赐座分宴,谢窈一颗心皆系在被裴羲和拉走的小姑子身上,心不在焉地捱到了宴席结束。 众人起身向太后告退,太后道:“都先回去吧,魏王妃留下,朕还有些事想同魏王妃商议。” 众人心神各异,一一行礼离开。高孟蕤笑道:“阿嫂可真是有了新人就忘了阿妹这个旧人了,有什么事不能当着大家的面儿说么?” “是我读《尚书》还有几处不通之处,想请教魏王妃。”太后辞气柔和,毫无尊者的架子,“阿蕤,你也回去罢。” 谢窈口称不敢,心中却微微忐忑,太后为什么要单独留下她?高孟蕤眼中笑意微凝,起身行礼离开。 殿中众人散尽,太后起身朝内殿去,女侍中白氏迎上前来:“请王妃随我来。” “朕今日独独留下王妃,是有一件事想同王妃商议。” 内殿里,摊开竹简的书案前,太后略带愁容地同端坐在书案另一侧的谢窈道,“我朝所藏的《孝经》注本散佚严重,十不一存,王妃既与郑氏渊源颇深,可否试着为《孝经》做注?” 《孝经》乃儒家十三经之一,是阐述孝道和孝治的重要著作,年代久远,版本众多。当年后汉的经学大家郑玄便曾为《孝经》做注,太后之所以想到谢窈,一是因了太学杏台的那场精彩纷呈的辩论,二也是因为她母亲是北海郑氏的后人。 谢窈颇为惭愧,起身辞道:“妾何德何能,竟能得太后如此看重。然孝乃国朝立朝之本,妾一无知妇人,不敢妄加做注,只怕误了太后的大事。” “王妃不必妄自菲薄。”太后命白氏扶她起来,笑颜如花,“前时王妃杏台辩经已叫人刮目相看,非籍王妃之力,我朝现在还叫南朝那部伪书蒙在鼓里,以王妃之学识,这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 见她面有难色,又关怀问:“可是担心魏王不许?这个不难,我可下诏命你入太学修书。”斛律骁不放心她入宫,难道还放心不下宫外的太学么? 谢窈仍有顾虑:“能得太后青眼,是妾三生之幸,可妾才疏学浅,实在担心误人子弟。” “王妃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谢窈情知无法拒绝,只好应下。太后又命她在殿中小坐了片刻,见她心不在焉的,知她担心斛律岚,遂命宫人送她出去。 “奴瞧着,太后似是很喜欢魏王妃。” 谢窈走后,白氏笑着对太后道。 裴满愿已移去了窗前书案下支颐静读,翻过一页书,摇摇头道:“只是物尽其用罢了。她有这样好的才学,不该被埋没。” 其实说来也奇怪,她第一回见谢氏时便觉一见如故,好像哪里见过一般,情不自禁地心生亲近之意。可惜她却是斛律青骓的人,不能深交。 太后轻轻地吁了口气,微觉遗憾,又问白氏:“禁军那边怎么样?” 白氏神色凝重,摇头叹气:“底下那些虎贲不服中书监的管束,三天两头便要寻衅滋事,短短一旬间,捅到洛阳令那儿去的案子就有十几起。依奴看,这恐怕是魏王的授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第70章 第 70 章 白氏说的不错, 这倒的确是斛律骁的授意,禁军久被他管辖,被洛阳勋贵戏称为魏王府的看门狗, 撤了一个慕容烈下去,底下大大小小的属官还是他的人,裴家根本无力指挥。 他指使禁军生事,就是想给接管禁军的中书监裴献一个下马威。 太极殿里,群臣向皇帝献觞过后,大朝会, 中书监裴献正在为此事上奏皇帝。 这一日皇帝惯例要问各州郡的吏治民生, 洛阳既为京畿, 第一个奏对的便是升为洛阳令的封述。他上任时间不长, 众人料想他年纪尚轻不能在短时间内掌握诸多情况, 本是存了看笑话的心思。但当皇帝问起京畿的庄稼长势、大小市的物价高低, 竟都对答如流了如指掌, 除此之外, 还告了这些天禁军在城中横行霸道、强抢民女、吃拿卡要等诸多罪状。对此, 皇帝自然要过问时任禁军首领的裴中书。 “陛下,臣既统领禁军, 对此事责无旁贷。但禁军久缺约束,激起民怨, 这样的事不是一日两日了, 以臣之见, 当抓几个典型着重处理, 杀鸡儆猴。” 斛律骁坐在众臣之首, 才饮过一盏亳州进贡的九酝春, 喝的微醺, 左膝竖起一手撑在身后微微后仰着,一手执筷敲在青铜爵上,随着乐声轻击:“那以中书之见,要抓谁的典型?” “士兵不受约束即是将领之过,自然应当处罚他们的上司。魏王以为呢?” “上司?”斛律骁轻笑,浓黑眼睫下星目冷冽如萦轻雾,“十夫长、百夫长是上司,中护军和裴中书你自己也是上司,裴中书打算处罚谁?又想杀谁的鸡,儆谁的猴?” 殿中气氛几为凝滞,二人针锋相对,御座上的皇帝没见过这阵势,不禁隐隐胆寒。最终是裴中书道:“下属犯法,上司担责,自有律法可循。洛阳令只管依律处罚即是,该罚的罚,该撤职的撤职,我这儿绝不姑息。” 裴献此举原就是想趁机撤掉斛律骁安插在军中的人,最好是连统领宫城之外、京畿以内的禁军首领中护军,也能借此一齐换掉,但洛阳令封述亦是他的人,裴中书担心他会回护。 封述仍立于御前等候着皇帝的指示,闻言道:“有了中书这句话,下臣可就放心了,但下臣只能对犯法之人进行处罚,这撤职与否却要中书裁定。” 天子与裴中书等的就是这句话,高长浟赶紧道:“封卿说的不错,中书如今既执掌禁军,便由中书裁定,洛阳县衙协理便是……” “殿下今日如此轻快便松了口,是已经决心要对裴氏下手吗?” 朝会结束,封述同斛律骁并肩走汉白玉的陛阶,神色却有些犹豫,“……裴氏是我朝第一大族,下臣想,其实裴氏未必不能为您所用,也不必把事情做的那样绝。” 魏王此举,是想趁着裴中书处罚人指使禁军哗变,裴中书既控制不了禁军,自然只有引咎辞职。但军队若生哗变,许多事未必能按着人的意愿发展,封述是想起了前朝末年的那起案子,有些担心。 “隔墙有耳,回去再说吧。” 身后退朝的大臣如流水漫下陛阶,尽皆朝阊阖门走,预备出宫。斛律骁脚步一转往宣光殿去,口中道:“静之既跟了孤,便不要那么好心。对方未必会承你的情。” 他太了解裴献那老头子的性格了,河东裴氏一家子都是墙头草,唯独他和裴满愿是两个死心眼的变数。他性情耿介刚直,又有几分瞧不起下层武士的清高,也自然瞧不上他。这回他自以为抓住了禁军的把柄,必定会趁机将他的人全部撤职,倒也颇合他的意。 禁军是他一手组建,他能给出去,自然也就能拿回来。时间么,正月十五打簇竹,刚刚好。让裴家安安稳稳过完这个年,已是他仁慈。 这话似有指责他与裴家暗通款曲之意,封述俊颜微赧,忙敛袖行礼:“下臣知罪。殿下的知遇之恩,下臣没齿难忘,此生唯愿为殿下马首是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原来静之记得我的知遇之恩啊。” 斛律骁脚步一顿,回过头来,脸上含笑奕奕的,一点儿也瞧不出动怒的样子。封述面上却如燃火簇,热辣辣的疼。 他两度帮助王妃逃走之事无疑是一种背叛,本以为殿下不会放过自己,可他不但没有怪罪,反而继续重用。这让封述十分惭愧,更为了自己那一点隐秘阴暗的见不得光的心思痛苦。 但,分明清楚地知晓这样不对,不该,他却依旧难敌自己的心魔。自那日惊鸿一瞥后,那抹攀灯浅笑的影子便时常入梦,令他痛苦万分。 见青年玉面黯然,斛律骁安抚地拍了拍他臂膀:“记得便好,孤欲往宣光殿接王妃,静之去吧。” 封述有大才,他亦有心扶持渤海封氏。若封述能收起他那心思,他也愿意继续用他。 封述惭愧地行礼退下了。斛律骁又回头问跟上来的十七:“去宣光殿里问问,王妃和三娘子可还在?” 斛律岚这会儿倒确实不在宣光殿。 尚食局的一间膳房里,她正大快朵颐地吃着裴羲和给她做的烤羊腿、烤羊排。 裴七娘子是京中出了名的才女,厨艺也是一等一的,斛律岚本不想理她,但看在儿时交情和这些美食的份上,偶尔也愿意理一理的。 “行了,你吃慢一点,没人跟你抢。” 女孩子啃肉的样子一点儿也不文雅,裴羲和忍俊不禁,漂亮的丹凤眼里柔光漾漾。素手轻抚在斛律岚背上替她顺着背,柔声道:“东西你也吃了,那季灵妹妹替我传个话给你二哥不过分吧?你就说元月十五,我邀他到永桥一叙……” 斛律岚两手抓着羊腿吃得红唇油滋滋的,闻言掀了眼皮子没好气地道:“怎么,你要与我二哥私奔呐?裴七娘,你还想着做我嫂子呐?我劝你就别做梦了,我二哥不可能娶你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为什么不可能?”裴羲和笑,姿颜姝丽,“魏王既肯立个南朝女子为妃,可见他并非在意门第的人,我与羡郎两情相悦,他未必不会同意。” 被她一语道破症结所在,斛律岚默默放下手里的羊腿,别了别嘴:“是我家家不喜欢你得了吧?真不明白,你什么样的郎君找不到,偏偏喜欢我二哥……” 裴羲和自幼便是洛阳城里贵女的范本,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相貌也出挑,又是裴中书的女儿裴太后的堂妹,自及了笄后提亲的人家便踏破了门槛。并非斛律岚瞧不上自家亲哥,然裴羲和是京中第一才女,她二哥却只是个湮没在长兄光辉下默默无闻的公子,虽然他书画绝佳相貌性子都好,但除了家中人也没人知晓。斛律岚实在是想不通裴羲和会喜欢自家二哥,总觉得她是别有目的。 何况裴太后和长兄对立日久,长兄怎么可能同意裴羲和过门。 “你这丫头,哪有这样说自己哥哥的。” 裴羲和并未生气,倒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她很认真地道:“在我眼里,羡郎就是最好的。旁人口中的好,终究不是我想要的。” 幼时先帝尚在,两家尚且走动,因而裴羲和很早就认识了斛律家的那个温柔的小哥哥,他会帮她取挂在树上的春鸢,会帮她驱赶乱吠的狗。但真正喜欢上却是十五岁时上元灯节猜灯谜时的倾心一面。他们为争一盏灯而比赛作诗,皆为对方的才学倾倒。待相见了才知是故人,加之自幼的好感,素来眼高于顶的裴七娘子便陷了进去。 自然,她也有她的私心。既然两家注定对立,她嫁过去,倘若日后魏王真对裴家发难,也能求他饶父母一条生路。 纷繁心思不过一瞬,她掏出帕子很细致地替斛律岚擦净了油光莹莹的嘴:“好季灵,你可一定要帮我。” “我母亲知道了我和羡郎的事,从前替我传信的人都被她支走了。你再不帮我替羡郎传话,我就要嫁去崔家了。” 嫁去崔家才好呢。斛律岚腹诽。奈何吃人嘴短,她不情愿地点头:“知道了。” 再没了享用美食的兴致,这时守在门外的青霜来报阿嫂来寻她,斛律岚一咕噜从毡毯上爬起来:“阿嫂!” 裴羲和亦跟随而出,婉婉向拾阶而上的谢窈行礼:“方才在殿中不方便和王妃说话,羡郎和我说过您,闻名不如见面,王妃竟是比羲和想象之中的还要美。” 女孩子落落大方,笑意盈靥,“羡郎”这称呼倒令谢窈微微一愣,笑着颔首算是回应。 午间,斛律骁回到家中时,姑嫂二人已另行乘车回府了。 谢窈不曾等他,直接便带着季灵回了家,显然是余怒未消。他去弟弟院中用过饭,回到新房里,她果然没等他便用了饭,正在窗下支颐看书。 烛火新点,窗纱上投下的女郎影子静逸柔婉,斛律骁在她书案对面坐下,握住她执卷的手柔声问:“窈窈今日怎么不等我?” 她不理,冷冷扫他一眼,仿佛在嘲笑他是明知故问。他只好道:“都过去这么久了,窈窈怎生还不能忘记。今年可是新年第一日,你便要闹脾气,难不成这一整年都要和郎君不言不语地冷战下去?” “郎君?”书页后她艳丽唇角如勾讽刺,闻见这个词,总算开口说了连日以来的第一句话,“殿下一点儿也没拿妾当妻子。” “只要殿下想,便可随时随地地做那种事,礼义廉耻也不顾了,妾之于您,又和娼妓有什么区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1章 第第 71 章 怎会是拿她当娼, 又怎会是没拿她当妻子。 斛律骁皱眉,下意识要反驳,却突然意识到这话里背后潜藏的含义来——以她的冷淡性子,如果不自认是他的妻子, 会什么都不在意, 又怎会抱怨他不拿她当妻子呢? 这哪里是在抱怨他,分明是承认了他!一时道:“窈窈说我不拿你当妻子, 原来在窈窈心中, 我已经是窈窈的丈夫了。” 谁拿他当丈夫了。 谢窈轻轻一噎,红晕上颊, 覆在如霜的雪颊上, 倒似红梅映雪, 艳丽盈盈。她羞恼地瞪他一眼,别过身子去。一颗心却不由自主地为了这一句而砰砰跳动起来,动若狸奴。 又倏地反应过来, 她是在做什么呀?和他打情骂俏吗? 斛律骁索性坐过去,笑问:“那窈窈不认我这个丈夫,我俩是什么?奸夫淫妇吗?” 她被说得火气愈发上来, 撇过脸又转去另一边, 却被他从身后环住,双臂筋肉如铁,慢慢从腋下穿过扣住她腰, 坚硬的下巴抵在她肩上,耳鬓厮磨般, 话声温柔如水:“……上次是我冒失了。窈窈不喜欢, 我日后就不这样了。本来也是想着, 窈窈没有推开我, 是因为喜欢我这样……” “我从第一眼见到窈窈,就想她做我的妻子。我想和她白头到老,一生一世,我把一颗真心捧给她,唯恐她不要,又怎会是把她当妓。” 第一眼。 真心。 谢窈心神沉滞,才有些松和的心似是被人狠拧了一把,突然间杏眼微湿。 她哽咽道:“你会把你的妻子,在还没有成婚的时候,在马车上,在书桌上,只要你想,便可随时捉来抽开衣带不管不顾地施虐,还要满口污秽之言地侮辱吗?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殿下会不明白‘居室’是何含义么?” “至若奸夫淫妇……”她唇角扬了丝讽刺的笑,如一朵带雨芙蓉低下花枝去,“殿下方才也说得没错,未婚而苟合,我们就是一对奸夫淫妇罢了。” 施虐。 侮辱。 斛律骁神情愕然,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之所以恼他如此之久,并非是因为那日被妹妹撞见,而是因此事想起了他从前做过的那些混账事。 她是名门出身的大家闺秀,本来夫妇和顺、公婆疼爱,却因了他的突然南下而被丈夫送到他身边来,本就倍感屈辱,彼时的她会有多难过,他却从未想过,却只念着前世吃过的那些苦,把一切都发泄在尚不知情的她身上。 可前世的事一切都还未发生,他怎能将此全怪到她头上?何况此世的她,分明比前世在意他许多。温柔又和顺,生气时也会有些小女儿的情态,杏眼含嗔的模样,真是娇俏无比。换作上一世却是想也不敢想的。 现在想来,她因了他而远离故土亲人,又要违背过去十八年的道德观念委身于他,内心之痛苦,远胜于彼时耿耿于怀于前事的他。可他呢?非但不能感同身受,爱护她,尊重她,反而一口一个弃妇地侮辱,故意刺激她,当真猪狗不如。 心间一瞬被悔意填满,又痛又酸。斛律骁心疼地去拭她的泪:“从前是我不好,是我糊涂,是我混账。日后恪郎都听窈窈的,会护她爱她,绝不欺辱她、叫她受一点委屈,此生此世也只爱她一个。我们好好过日子,好吗?” 平素里叱咤风云、专横跋扈的男人此刻温言软语伏低做小,乞求她的原谅。谢窈怔怔地看着这个数月前还在恶言恶语侮辱她的男人,只觉可笑,原本的怒气似打在了棉花上,涌起深深的无力来。 她杏眼波光轻漾,樱唇亦艰涩地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夜间,沐浴就寝,谢窈仍如往几日一般面朝着里侧背对于他。 帐外烛火已烬,只留了盏青灯,透帐照来昏昏朦朦的光。地龙的热气一阵阵往帐子里拱,温暖馥郁,二人之间的气氛气氛却如屋外流冰垂檐。 谢窈有体寒的毛病,一到了冬日总爱手脚冰凉,斛律骁纠结许久,慢慢地靠过去轻轻拢住她,攥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暖着。 他本做好了被她踢开的准备,但怀中的人始终安静得如同一尊偶人,没有反应,没有温度,也没有喜怒哀乐。他只好主动找话:“明日我的属下会来拜见主母,须得窈窈和我一起去见。窈窈愿意吗?” 谢窈本没有睡,她正望着帷纱上绣着的云气纹发怔。手被覆上的一瞬,温热的暖意自手背肌肤传入血脉,传递入心。令她有些恍惚地轻轻“嗯”了一声,待反应过来已是不及。 这个“嗯”字听在斛律骁耳中却是与他的和解了,心内长舒一口气,环扣着她柳腰将她轻轻转过来,薄唇轻柔地印在她唇上,很耐心地哄:“窈窈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别和恪郎生气了。恪郎是窈窈的夫君啊,夫妻之间,哪有隔夜的仇呢。” “我保证,日后绝不会再犯了,就原谅我这一回,别再和我生气了,好吗?” 真是肉麻。 谢窈柳眉轻蹙,有些招架不住难抑脸热地别过脸,可人在他的怀抱里,却也无处可避。她视线空洞地落在他白色衣襟上,良辰佳节,父兄却都不在身边,心底到底是有些伤心的。眼眶开始蔓上一点热意:“我要给父兄写信。” “我来想办法。”他不假思索。 “把青霜给我。” 斛律骁下意识想说“她不是已经跟着你了吗”,想起自己下的那道让青霜看着她的命令又悻悻噤声,应下了:“等明天起来,我就把她调给你。还有府中的府库钥匙地契田契,一应叫人送过来,全都交到你手中。” 她摇头:“我不想管这些。” “那给春芜。”他道,“本来也是你的,你不想打理,就交给底下人打理。” 谢窈没再说话,意识到她态度的软化,他鼓起勇气吻她白皙的颊和修长的颈,温热的吐息和低醇嗓音游移在耳侧:“窈窈……” 不算被小妹打断的那一次,他已很久未能碰过她的身,实在有些想。 她目光清泠,只问:“你用药了吗?” 因她态度已和缓许多,斛律骁心怀期待,闻见这一句眉眼又黯淡下去。有些挫败地道:“原本一直在用,这些天没有服药的必要,就停了。” 他其实很想和她有个孩子。他知她并不爱他,连这话问也不敢问,但若他们有个孩子,也许看在孩子的份上,她心里就能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听闻他有用药,谢窈樱唇微翕,杏眼里凝着淡淡的怔愕与几分莫名的愧疚。 她想说其实不必用那些毒药的,她比他更清楚地知道她的身子,从前那么久也没能怀,大抵此生是少一点子女缘的。 不过,她也不是很在乎就是了。 “只能一次。”她闭上眼,双颊如染石榴。 旷他旷得久了,两个人都有些难受,又很快重新找回默契,融化在彼此的甜津里。他温热的大掌开始如灵巧的蛇在衣襟里游走,剥开新衫,在肌肤上燃烧绽放一簇又一簇细微火焰,再烧进她脑海里,叫她纤薄的玉色蝶骨颤如振翼。 两世为夫妻,他远比她更清楚她的敏感之处,指尖似捏着一簇柔火,极轻易便叫她沉沦进他精心织就的网里,冷淡如雪的脸颊为他染上暮春的云霞,眼眸如盈清酒,深深浅浅地落着他的影子,泪光点点,娇媚诱人。 这无疑是一种鼓励,他缓缓动着腰,薄唇却贴在她柔软白皙的肌肤上,一手十指相握,一手拉过她手停在心脏处,在她耳边沉沉低语:“窈窈,我是你的。上辈子,这辈子,都是。” “我爱你,别不要我……” …… 元日过后,时间的沙漏仿佛被天公拨得快了一些,转眼即到了上元佳节。 北朝的上元一向热闹,不同于南朝的祠门祭户、祭蚕神迎紫姑等,北朝流行的是鲜卑高车等族特有的“打簇竹”、“相偷戏”,每到了这一日,朝廷和民间皆会举行盛大的打簇竹活动。 上元这一日,斛律骁携母及妇,并两个弟妹,一道去了永宁寺烧香祈愿。 因了前朝魏朝信奉佛教,洛阳寺里寺庙甚多,约有千余之数。除祖庭白马寺之外,最负盛名的其实是前魏国寺永宁。 永宁寺位于宫城阊阖门前,豪华绚丽,世所无极。中有九层浮图一座,宝塔巍峨,金铎骈罗,清脆之音,声及十里。 “怎么心神不定的。” 从天王殿里出来,斛律骁问斛律羡道。他早注意到了,自今日出门,他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心神不知飞去了哪里。斛律骁道:“今夜洛阳大市有打簇竹,你陪着母亲、季灵,一道去看吧。” 斛律羡正为了和裴羲和永桥见面之事而烦忧,闻言歉然一笑:“真是抱歉,阿弟临时有几个朋友相邀,已经答应下去了,怕是不好违约。” 斛律羡不入仕,喜欢作诗与书画,他的朋友圈子与兄长毫无重合,料想可以瞒得过去。走在前头不远处、和谢窈一左一右挽着母亲的斛律岚亦支起了耳朵,悄悄留意着长兄言语。 斛律骁笑了笑,轻拍了拍他的肩:“去吧。我陪着母亲就是。” 那笑意却极冷极浅,未曾到达眼底。 他知道弟弟要去见谁。 他不喜欢裴羲和,从来都是。 裴羲和,是前世害死母亲的人。即便这一世的她还未曾下手,她的父亲裴中书已于前日向朝廷正式递交了“清浊分流”、抑制武人堵塞武人上升之路的表文,在禁军中激起很大的怨愤,不用他刻意的煽动,纷纷扬言要杀了裴献。今夜是对裴家动手的好时机,他不会放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第72章 第 72 章 暮色四合, 永宁寺里悬起了灯火,斛律羡借口赴朋友约匆匆离去。 慕容氏在香火殿里供奉过长明灯,在儿媳和女儿的陪伴下自殿中出来。斛律骁上前温声请示:“已经戌时了, 西市的打簇已经开始, 儿陪母亲去看吧。” “打竹簇有什么好看的。”慕容氏面色冷漠,“洛阳大市人多嘈杂, 又要玩什么, ‘相偷戏’。季灵还小, 新妇子又美貌, 可别叫人偷了去。” 突然的冷淡, 谢窈不明所以, 斛律骁却神色凝重。慕容氏保养得宜的花面上闪过丝寂寥, 轻轻叹气道:“我累了,先回去。阿窈是第一次来, 你再带她去转转吧。” 语罢, 轻拂开儿媳女儿的手,独自往寺外去。 她不喜欢上元节。 因她和青骓的父亲便相识于此,斯人已逝,良辰佳节难免触景伤情。 她亦不喜欢永宁寺。但还是每年上元都会来此、看顾那盏不灭不休、燃了整整二十六年的长明灯。那是二十六年前的元月十五,她和丈夫来此,为他们未来的孩子祈福,一次,就交齐了整整十年的香油钱。 他们还约定年年元月十五都会来此,可仅仅只是半年后, 他便被高焕矫思帝之诏, 赐死于府邸之中, 彼时, 她才刚怀着青骓。 而他却连退路都早已替她想好,在三个月前便与她和离,让已经投身高氏阵营的昔日好友娶了她。等到了青骓足月而生,便对外宣称是早产。 那死鬼自然是认下了这个儿子,可高焕那个畜牲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一开始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后来是裴献那中风的爹告的密。为了儿子的命,她不得已侍奉过高一次,好在最后是报了仇。 “青骓。” 慕容氏神色恍惚,扶着儿子的手上车时用只有母子二人听得见的语声喃喃道,“当年的人,高家,裴家,一个都别放过。” 送了母亲和妹妹归家后,斛律骁道:“我带窈窈在寺中转转吧。” 上元佳节,洛阳城千家伽蓝梵乐法音,百戏腾壤,热闹非常。唯独永宁寺里冷冷清清,除了新点的灯火和他们二人便再无香客。 斛律骁手提灯笼,带她上了那座高可九层、绣柱金铺的华丽宝塔。一众侍卫婢仆却候在楼下。 塔梯不算逼仄,铺了华丽的毡毯,脚踩在上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每一层塔的中心位置都置着一方巨大的水坛,中心设着烛台,其上蜡烛状如儿臂粗,被他以火折子一一点燃,于是华丽的宝塔一层层燃起温润昏黄的佛光,照着绣柱金窗,从外望之,温润剔透,一如琉璃。 因是前朝国寺,又应验了前魏灭亡之诏,齐室其实鲜然来此。这座巍峨宝塔已有二十余年未曾亮过灯了,此刻灯火突燃,光明照耀 ,京中百姓悉仰望之,猜测着是何人重燃了寺塔灯火。 越往上走,夜风吹响檐角金铎的铿锵声也就越清脆疾快。斛律骁带她在塔顶栏杆前站定,朔风拂面,冰凉刺骨。 他将披风替她拢了拢,温声与她介绍:“这儿是洛阳内城地势最高的地方,我们现在的位置,可以俯瞰整座洛阳城。窈窈看,那方向是宫城,那是公府在的永和里,是东边,西边是洛阳大市,那是白马寺的齐云寺塔,寿丘里还在大市后面……” 谢窈望着虚空夜色里似浮在城池上的万家灯火。 金焰如织,又若点点流萤金粉,洒在深蓝的夜色里,璀璨有如天上的星河。 她眼中波澜丝毫未起:“殿下公务繁忙,今日却有雅兴带我来这,可不是为了带我看灯吧?” 这声“殿下”亲疏分明,斛律骁剑眉微蹙,前些天,太后调了嵇家叔侄给她,命她入太学修《孝经》,并告知他谢窈已应下。原本他便很不满了,太学却在新修的洛阳县衙对面,斛律骁心里十足的不痛快。 而自那日过后,他以为她已与他和解了,可她却始终不冷不热的,连对他的称呼也是一声冷冰冰的“殿下。” 他心里火气如蜡烛荜拨蹿起,面上却带着笑:“为什么不能?” “上元佳节本就是家人团聚的日子,我为什么不能陪我自己的妻子登塔看灯?自然,窈窈肚子里要是能给孤揣个小世子就更好了……” 谢窈知他得寸进尺惯了,不欲理他,望向了永和里以北的宜寿里。那处火势隐隐,不知是那户人家走了水,橘黄的火光如晚霞烧满了半边天。 “着火了。”她道。 朔风迎面,寒意砭骨,斛律骁将她轻轻拥入怀中:“静之是洛阳令,会管的。” “咱们就在这儿。” 他薄唇贴在她耳际,低沉嗓音已染上几分迷醉,“我陪着你,窈窈也陪着恪郎……” 谢窈被这几句肉麻话激得脖子后头皆生出层细微的颗粒来,微撇过脸目光清凌凌地一扫,他即识趣地退开。谢窈蹙眉:“你到底在做什么?” 莫名其妙地带她来登塔,又好巧不巧的,宜寿里那边又走了水。她知他定有事情瞒着自己。 既被识破,他亦没了逗趣她的心思,薄唇轻轻一扯,清隽眉眼间萦上个微苦的笑:“杀人放火,窈窈信吗?” 有什么不能信的。 原来是利用她和永宁寺塔的灯火制造不在场的证据罢了。 谢窈神情淡淡,心不在焉地蹙眉,被朔风吹得微微混沌的神思清醒一瞬,忽然想起来河东裴氏的裴中书家,似乎就住在宜寿里。 洛阳南郊,永桥。 上元佳节,永桥两侧的河堤上多的是放灯的青年情侣,华灯点点,将月下的落水映照得如同五色瑶池。洛河水中灯光波光月光粼粼,摇曳着落星一样的光彩。 斛律羡挤过层层放灯的人群,快步走到和裴羲和约定的河岸边第四株柳树下,那儿已经等候了一个姣好秀婉、纤腰楚楚的少女,一见他来,便如乳燕投林般投入他怀中,嗓音带了些哭腔:“羡郎!” “抱歉,我来晚了。”斛律羡心疼地将她拥入怀里,二人的身影在婆娑的柳影下紧紧相拥。 那少女正是裴羲和,彼此温存了一会儿便抽身出来,抽抽噎噎地:“羡郎,你娶我吧。” “我母亲已经在和崔家说亲了……你再不来提亲,我就真的要嫁给别人了。羲和这颗心都已是你的了,你真的忍心让我另嫁他人么?” 女孩子卷曲的睫毛下缀着晶莹的泪,含情含睇,十分地娇弱无助。她脸上有微红的指印,柳树阴翳下光线昏暗,并瞧不见。斛律羡心疼地替她拭去泪水,劝道:“阿羲别怕,纳采之礼我已备好,再给我两天时间,我一定说服母亲和兄长,派使者执雁上门。” “可……” 听他如此说,裴羲和心中安顿些许,想起今日同母亲摊牌时她甩下的那个巴掌,忽地惆怅起来,喃喃问:“……魏王殿下会同意你我的婚事吗?他是不是很讨厌我父亲?这些天,父亲回家后常常长吁短叹,我知是为了禁军的事,魏王他会不会因此而厌恶我父亲,也厌恶我……” 朝中的争执,裴羲和其实隐隐知道一些。 禁军原是魏王所统领,这些天才交到她父亲手里,因前些日处罚了几十个在城中寻衅滋事的禁军虎贲,连带着撸了一连串的官,这些天,便一直有人在她家门前吵吵闹闹,扬言要打杀她们全家来报复。 她是女孩子,心里总归是害怕的,父亲却丝毫不惧,又向朝廷递交奏折,请求“清浊分流”,认为这些底层出身的军户文化程度不高,服役可以,不得提拔。 她隐隐觉得这样不好,打压可以,哪能直接断绝人家升迁的资格呢?朝廷里,这封奏折也叫魏王扣下来了,但消息终究是传了出去,惹得羽林虎贲们对父亲的怨气很大…… 朝中的事斛律羡不好说道,但想起长兄态度来亦是微微的担忧,安慰她:“阿羲放心,公是公,私是私,长兄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他一定会体谅你我的……” 公是公,私是私,身在王侯之家,公与私真的能分开么?裴羲和伏在爱人胸膛上,心下一片迷茫。 二人静静相拥,斛律羡一直在低声安慰她,并提出会去请太后赐婚。裴羲和悬了许久的心于是重又落回去,望了眼天色,忧心惙惙道:“我同母亲告了假出来看打竹簇,不敢耽搁太久,就先回去了。” “羡郎要记得,早些过来娶我。” “自然,我们不是发过誓么?”斛律羡轻握住她手,“——‘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卿绝’。我今晚就去求长兄为我们做主,你等我的消息。” 少女脸上一红,轻轻点点头,但心里却并未因这句誓言而安定半分,目光空空落落地,落在了河中成双成对的河灯上。 流波逐月去,潮水带星来,河畔放花灯的情侣渐渐少了,波光粼粼的河水将漂浮在河面上的花灯残骸汇聚着向前而去。 同情郎作别,裴羲和乘上马车往家中走。才至里坊口便见烧透了半边天的火光,她脑子懵了一瞬,不顾马车尚未停稳便跳了车,一路疾跑。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走水了?父亲、母亲呢?” 家门口已聚满了洛阳县衙的衙役,她擒住守在外面的管事疾声问。那管事脸上却挂了彩,一扭头,鲜血淋漓,哽咽着禀:“女郎,您可总算回来了!” “那些天杀的禁军蛮不讲理,方才冲入咱们府中来,要找郎主要个说法。一时不依,就烧了咱们的房子,殴打郎主和几位公子!已经闹出人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