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千羽落》 正文 第一章 卷轴 段小六觉得,近来自己的算命摊子越来越红火,却有些让他坐不住。 原本他只是蹲在东市最旮沓的一处,紧邻着醉浣楼的大门,面前一块歪歪扭扭写着算命二字的布头。吃饱喝醉了的食客,经过时偶尔听他一番天花乱坠,扔些铜钱给他又踉踉跄跄地离去。 他将那些浸了油渍沾了酒气的铜钱在衣角擦擦干净,塞进随身带的布袋子里。抬头看看对面的乞儿,正晒着太阳打着盹儿,那缺了一角的碗里,似乎比自己袋子里的,还多了几个铜钱。 他大字倒是识得几个,正经书却没念过,好吃懒做,老早被父母轰出门。自个儿跑到这京城里头,酒坊茶馆里打打杂,一混就是十来年。别的本事没什么,察言观色八卦消息确是灵通的很,街坊市井三教九流没有不熟知的。 在酒楼里头给人端端酒水,偶尔和人聊上几句,竟能将那人来处营生说个不离十。渐渐倒有些名气,食客来了经常会找他过去问上一问。他就捡了不痛不痒,看着高深莫测实则顺理成章的事情,拐弯抹角说上一说。食客说的高兴了,自然赏钱就给的多了。 赏钱要被酒楼的老板收了大半,到后来他干脆自己挑了个幔子,坐在路边专门给人算命。虽说赚不了多少,饿死倒是不至于的。偶尔遇上醉的厉害心情格外好的,拿到一块碎银子也不是不可能。 可现如今,他坐在东市最热闹的地段,身后就是万安河粼粼而过。他的摊子与周围红火的摊子没什么两样,案台宽敞椅子舒服,缎绸的幌子上面“神机妙算”四个字,着实耀眼。而更招眼的,是排成长龙等着算命的人。从自家摊子前,蜿蜿蜒蜒甩出去小半条街。 他挂在腰间的布袋,如今已换成锦囊,沉甸甸的。看着日头还高着,想来再装一袋子也没什么问题。 面前坐着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神色间晦暗闪烁,坐着似乎也不舒畅。段小六瞄了一眼,见他衣衫面料普通且颇不合身,领间露出的中衣却是上好的质地。腰间垂的勾玉也绝非普通货色,当下明白二三,缓缓道:“想来令夫人看得甚是紧,这位老爷若是想再娶了一房,怕是不易” 那男子原本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开口,听罢半天没缓过劲儿,“这我你”结巴了半天才叹道:“哎,确实确实,仙人可有什么办法?” 段小六将手边的茶水举起来,凝视了许久,仿佛在努力思考着什么。那男子急忙从袖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推到小六的面前。段小六这才抬眼又瞧了他一回,看着那人急切的眼神,“再过几日,丰水桥的桃花会,老爷不妨带着夫人前去逛上一逛”便将那锦囊收进怀中,再不瞧他。 “切~~”他仿佛听见一声不屑的嗤笑,声音很轻却生生送进耳朵里,极是清楚,他急忙环顾四周却并无异样。 方回过神,面前已坐了一位年约二十出头的公子,许是排了半天的队,这会儿坐下来,很是疲累的样子。擦了擦额上的汗,露出里袖针脚细密的布丁,还没开口,段小六已经慢悠悠道:“这位公子瞒着老母出来参加科举,可是费了不少心思” 那公子擦汗的手就顿住了,一双眼睛盯着他结结巴巴道,“你如何得知我” 段小六端起茶盏又晃了晃,“公子意在仕途,此番中举不难,只是将来仕途坎坷,并不一定如公子所愿“ 那公子听了前半句,哪里还顾得上后面半句,急忙起身欢喜道,“果真如此,日后还当重谢。”说罢掏了一串铜钱,双手递上。段小六接过那铜钱,热乎乎的,想是贴身藏着。他从里面取了几枚,将余下的还给那公子,“家中老母尚需照顾,公子不要留些盘缠?” “咦~~”又传来极轻的一声,段小六急忙抬头看过去,那墙头空空荡荡,连只路过的鸟儿都没有 “霜序,莫顽皮。”三微皱了皱眉头沉声道,面上却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转头看向她。也就好比人间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一身月白色裙衫,乌发挽了个时下京城里盛行的朝云近香髻。面若玉脂,阳光下莹莹的光泽。因坐在墙头,两只脚垂着却也不老实,晃晃悠悠。 尽管知道旁人看不到他俩,三微还是板着脸嘱咐道:“你好生坐着,仔细掉下去。” 霜序转过脑袋,“莫说我掉不下去,就算掉下去了,不是还有你么?”她额间无射的印记,红艳艳的,煞是好看。 不待三微再出声,她扯了扯他的衣袖,“你说,那个算命的,可是真的勘破了什么?他好像能听见我的声音。” 三微转头瞧了瞧段小六,他此刻坐在那里,颇有些心不在焉,手里的茶盏一直晃来晃去。沉吟片刻,“也不是没可能,凡事总有些例外。既然不是我们要寻的人,且不去管他。” 霜序点点头,“看着也不算坏人,否则”她的嘴角调皮地上扬。 “好了,”他正了正色,“莫忘了公子的嘱咐。” 听到公子二字,霜序急忙敛了笑容,乖乖坐定了,“都听你的还不行么?” 二人再不多言,看着日头西落,长街上熙攘的人群渐渐寥落。华灯初上,烛火鳞次燃起,夜色中如长河星辰,熠熠烁烁。 霜序憋了这许久,才轻叹了一声,“三界四海八荒,芸芸生灵,又上哪里去寻她们呢?” 身边的三微并没有出声,玄青色的长袍一丝不苟,一如他此刻的神情。 她又叹了口气,“既然一切自有命数,我们在这里,又能做什么?” “等着”他忽然出声,手里多了一个赤色琉璃的卷轴,“我们总能在这儿遇到她们。” “可是”霜序瞧了瞧他的脸色,小声问道,“即使遇见了,我们又能怎样?这里面的”她小心地瞅了瞅那卷轴,“我们又岂能改了什么?” 三微的指尖缓缓划过卷轴墨色的牙带,“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段小六很早就收了摊子,不知何故,自听到那声音,心里头就惶惶不踏实。回到家里,早早落了锁,将门窗关严实了,坐在桌前来回思量。 自己原先确是凭着小聪明和探听消息的本事,胡诌几句骗钱,后来,却不是。一切的变化仿佛就是自那次失足落入万安河。 这万安河,穿城而过,河道不宽却很深。因经过东西闹市,河上常年商船往来穿梭,甚是热闹。那日自己是如何落了水,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彼时天色已晚,他收了摊子,在河边与昔日茶楼里一起跑堂的几个兄弟看河上花船。 花船上是长庆楼里的乐姬,各个形容曼妙风姿诱人,身边的阮老四叹道,“若是能娶到那华裳姑娘,也不妄此生啊”一众兄弟哄堂大笑,“就你,若能被华裳姑娘瞧上,我们去给你端洗脚水”嘻嘻哈哈之间,段小六似乎被人推了一把,莫名其妙就一头栽下水去。他本是识水性的,倒并不惊慌,踩着水往河面上游,却看见水中朦朦胧胧起了雾气。 水里起雾气本就是很匪夷所思的事情,而这雾气却越来越浓厚,渐渐将自己身子周围拢住,他甚至看不清水面在何处,周身冰冷,这才觉得很不妙。当下顾不得许多,使劲踏着水猛游起来。好在雾气很快又淡去,冲出水面之前,他分明看见水中一串串如夜光宝珠的水泡,璀璨而过。他浮出水面喘了口气,复又埋进水里想再瞧分明些,那些水珠和雾气早已无踪,一切都仿佛是个错觉。 爬上岸,也顾不上和那些个兄弟打招呼,自己回到家中,换了干净的衣服。方倒了杯茶想压压惊,见那茶水中晃晃悠悠显出些画面,竟是那阮老四与华裳姑娘谈笑风声。他一惊,急忙揉揉眼睛,碗中除了茶汤摇晃,哪里还有什么景象。觉着自己必是受了惊吓,看花了眼,一口把茶水喝了。 然而不出几日,他竟听说阮老四因着救了被人调戏的华裳,被华裳奉为上宾而他们几个兄弟也真正去轮流端了几日洗脚水 再往后,他发现自己在为人算命之时,若是往那茶盏里瞧上一瞧,就能看到面前之人的前生后世。起初他并不相信,随口就说了,然而每每都是分毫不差。一时被奉为仙人,那摊子前面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银子是赚了,他心里却也并不踏实,这岂不是说破了天机?说破了天机不是要折寿的?因此再往后,他也不敢事事说得分明,说一些藏一些,含含糊糊,却也足够为他赚了许多银子。 他琢磨着,再赚些钱就回乡买块地养老去,省得沾惹是非,没想到今日就遇上古怪,心下盘算着要么这就卷铺盖走人。 正想着,窗户啪嗒一声开了,他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朝外面看了一圈,并无人影。当下关紧了窗户,一转身,看见桌边已坐了一人,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砰砰磕了几个头,嘴里念着:“仙人饶命,小的赚些糊口钱,再不敢胡说了” 上面坐着的那位,似是打量了他一会儿,方道:“你有此番际遇也是机缘,念你未借此作恶生事,且不惩你。只是从今后也不可生妄念说妄语” 段小六又是一个劲儿地磕头,“仙人饶命,小的不敢了,这就回乡下去” 那仙人似是想了想,又道,“回乡下就不用了,你还是守着你的摊子。有些事,却要你帮我看着” 霜序跃下墙头,想着方才段小六吓得惨白的脸色,不觉轻笑出声。笑到一半,一抬头,再笑不出来。三微自暗处踱出来,神色冷肃。霜序正想上前撒个娇认个错,见他后面跟着走来一人,惊得急忙伏下身子,“见过首律” 龙潜上前几步,将她扶起,“霜儿,此处不比嶰谷,玩闹不得。”见她仍垂着脑袋,神色惶恐,不由将声音又放温和了些,“这里最是人间繁华处,气数脉象命格交错,我们行踏其间,自是要十分小心,以免乱了方圆纵横。”他顿了顿又道,“你二人且安心在这里等着就是。” 她乖巧地点头,“霜儿记住了。只是”她抬眼瞅了瞅三微十分难看的脸色,“她们出现的时候,我们如何知道?” 一时风过,龙潜黝紫色长袍一角微微扬起,霜序顺着他的目光,看入京城静谧的夜色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晨礼 山间晨霭初起夜虫倦寂,鸟鸣渐渐清亮,婉转叠叠。 栖桐别院,寝屋内半幅纱帐微微敞着,里面的人裹在被衾里,睡意正酣,长发如缎蜿蜒于茜枕上。 星回坐在窗沿上,有好一阵子了,露水初结的时候,他已经在这儿。缁色的长袍垂着,流水的纹路粼粼交叠而下,没入衣摆一角。 眼瞅着晨曦透过枝叶,渐渐移到手中玉笛之上,转头看那熟睡的人,仍没有起来的意思。遂将手中的玉笛稍稍斜了斜,将那晨曦的一缕折去她的脸上。那帐子里的人,这才极不情愿地动了动眼皮,懒洋洋坐起来。 青羽坐起身,觉着困意仍浓,极不情愿地从帐子里出来,揉着眼睛走到窗前,恰好立在他的身边。她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白色中衣的袖子软软滑下,露出光洁的手臂。星回虽知她看不到自己,还是极快地移开目光。顺手将一片海棠的花瓣,丢进窗户里。 青羽瞧着一片花瓣轻飘飘飞进来,落进莲叶漏,这才注意到莲叶盖中的浮箭已悠悠过了卯时。 她哎呀一声,急急转到屏风后,洗漱更衣,换上烟青色长袍。垂至腰间的长发随意挽起,只插了一根几无修饰的木簪,簪首一只青鸾振翅欲飞。那簪子别在发间,倏而透出莹莹白光,如流萤掠飞一闪而过,她却恍然不觉。 赤足踏在竹木地面,脚底微微的凉意。屋外长廊檐下,前日便备好的瓦坛已结了薄薄的露水,拍开坛口清香立时四溢。她取出木勺,仔细打了一壶,分作四盅,置于紫檀托盘之上。抬眼见廊下橘花落了一地,她探身捡了几枝带叶柄的,犹沾着晨露,清香扑鼻。仔细拭去泥土,放在酒盅一侧,便急忙迈出院子去。 星回瞧着她的背影,眉心又皱了皱。自己寻到这院子里,也有些时日。这女子的确有些与众不同,但却与他寻的人,又差了太多。 这许多沧海桑田过去,一群人难得的被公子从嶰谷遣出来,却揣着不着边际的几句话,还没听明白想透彻,已经到了这凡世。莫一句是随缘就可,大家也就不着边际地散了开去。之前虽在京城与三微见过一面,任都没什么头绪。 至于自己如何寻到这里,他也不甚明白。霜序喜欢热闹,揪着三微留在了京城。他自己素来清净惯了,自然不愿在那等闹腾的地方待着。当初经过此处,见这一脉山川俊秀,灵气充沛,便入来逛了一逛。这片书院又恰在水脉源头之上,让他不由得进来多看了几眼。看着看着,就看到了这个女子。而这院子里头,还有些人,看起来也十分有趣。如此便逗留至今 青羽一路迤逦行至浮曲阁,檐下静静行了一礼,侧耳听听屋内并无声响,门侧石台上一碗白粥四色小菜正氤氲生香。 她轻手轻脚将玉盅置于食盘中,缓缓退了几步,正待迈脚就走,“今日巳时来见我。”屋里忽而飘出一句。 她惊得立时收回脚,复又恭谨站住应道,“诺,师父。”候了一会儿再无声响才悄悄离开。 一路琢磨着往日月末才例行的课业查修,为何提前至今日,脚下却不怠慢,转过几进院落再过一弯曲桥就到了回澜堂。堂前古柏参天,一潭碧水通透见底,紫色半枝莲临水摇曳。潭中央水榭古朴,亭檐的铜铃传来若有若无清冽的碰击声。 她顿了顿脚步敛了敛心神,方缓步走上回廊。本打算放了酒盏就速速遁了,一抬眼心一凉,格窗已开,檀木门虚掩,案上柏子香沉,最怕照面的二师叔正临窗挥毫。墨色长袍,袖口处麒麟暗纹交织而下。玄檀发冠,面色淡淡,眼眸深处如幽潭清冷,眉心几不可见的凝着。躲是躲不开了,她恭恭敬敬行了礼便垂手不敢再出声。 墨弦手下不停,勾完一行山水才起身,将手边茶盏端起抿了一口,看了一回窗外枝桠间色态间呈的新绿,慢悠悠道:“看来上回大醉三日受的罚,是忘干净了。” 她手心顿时沁了汗,瞄了瞄身边的酒器,掩在袖中的手紧了又紧,诺诺道:“三师叔游历去了,余了的那杯,是要送去新来的山主那里” 头顶没有声音,她挣扎许久才红着脸道:“壶里余着的是青羽嘴馋,想,想” 墨弦随手翻了翻案头几册古卷,“这几本古琴谱年代有些久了,倒一直没功夫翻抄” 她顿时心领神会,快步上前将琴谱揽在怀中,“青羽有的是时间”言罢匆匆行过礼便逃也似地退出屋去。 他侧目瞥见玉杯之中香醑之色,清白若涤浆,却是兰熏麝月馨逸出尘。一旁橘花短枝,玉蕊沁香。再抬眼瞧那忙不迭逃走的身影,唇角不自觉逸出一抹淡淡笑意 星回在外头亭子里坐着,看着墨弦唇角的这抹笑意,拧了拧眉头,他不太习惯这个表情。如果窗户里坐着的,果然是他想到的那个人,那这个表情,肯定不是真的。又或许,他撇了眼迅速消失在月墙之后,那个慌慌张张的背影,这个女子的确是有古怪 青羽跨入风雩轩,嘴里一边嚷嚷着“小师叔小师叔”,一边风风火火地闯进屋里。 无城手里的长剑正拭了一半,见她端着托盘火烧火燎地冲进来,脚下一滑就要扑倒。身形微动已至她身边,稳稳将她扶住,顺势取了酒盏一饮而尽。“小羽毛的手艺越发了得,桑落酿应是天下一绝了。”转头看她一脸苦瓜样,嘴角微翘,“又在你二师叔手上吃苦头了?” 青羽颓然坐下,自顾自斟了杯茶,咕嘟咕嘟灌下去。抬头一瞧,无城今日一身白色似裋褐的外衫,面料却是上好的蚕丝。鬓角发丝有些凌乱,肩头犹沾了几根松针,想是外面刚走了一套剑法回来。 她吃吃一笑,“我觉着,桑落酿还是改成松落酿更妥帖些” 无城眼都没抬,依旧拭着手中青芒,“对了,差点忘了,有卷书你帮我送去你二师叔那里”话音未落,眼前的人儿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穿过东院的三四间斋房,便是新任山主的住所。门窗紧掩,似是无人,青羽留了酒盏就直接晃去了后院的绿净亭。 身手利落地爬上亭前一株百来年的梧桐,靠在枝桠之间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此处地势很高,极目望去,整座书院尽收眼底。此时晨曦未散,浅深青碧,峦气浮浮,钟声渐渐融入山间雾霭。前院的百余间斋房热闹起来,生员们清一色烟灰长袍,汇作清流般向几处授课讲堂而去。 书院无名无碑无匾无额,当初由师父和几位师叔携手,引流植花建庭构院,授史宗策医哲武等各类科制,另有六艺。因人才辈出而名动天下,也吸引许多饱学之士前来游学传道。朝廷几度欲赐国子监,却屡屡受挫。只能派出官员参学,甚至皇族子弟也争相前来。 书院入学条件极为严苛,除了一众山主主考,还需得以师父为首的四位主事首肯。然而书院讲会却是来者不拒,凡知义理者,不分市井c农夫,僧道,游人,或是本地他乡,皆可参与。胸中有见,甚至许上台主讲。 因着书院为白麓c峻极两脉山群环绕,更有一条望江及大大小小湖泊几十余处,桃坞曲涧禅院古寺,山间又常年云蒸霞蔚灵气集聚。便有民间传说,说是山为仙山,有奇珍异兽甚至仙人出没。青羽也曾巴巴地向师父求证,师父笑而未答,之后却让她在后山禅院抄了半个月的心经,青羽妄图修仙的念头才算彻底打住。 她也不记得何时入了这书院,记事起便混迹在这众山环绕古木苍穹的神仙地方。师父说她的爹娘是他旧时挚友,当年游历民间,将尚在襁褓的青羽托付于四位主事。之后便失了踪迹,再不曾露面,书院遣人寻访多年不得。 青羽出生至今便没出过山门,即使在这棵参天巨树之上,伸长了脖子,也望不见市井繁华。至于父母杳无音讯,她自小由师父和几位师叔抚养,生性又随和通透,也并不觉得有何大不妥亦或十分感伤。 正想得出神,远远可见山门处浩浩荡荡车马不绝,应是新进的生员入山。一人迎在门前,身量却并不熟悉,想必就是新来的山主。也不知这新进的生员何等身份,竟如此的阵势。 她打算凑近了瞧瞧热闹,抄了一条小路没一会儿就绕到山门前。照壁后只能瞧见那山主的背影,正温言劝阻来人试图把十来车的物品推进山门。 新来的生员是兄弟俩,大的也不过与青羽年龄相仿,却老成十足,眉眼间看久了,青羽竟有些痴楞,怎生如此眼熟?小的约莫五六岁,玉雪可爱,却正抹着眼泪拽着娘亲的衣袖不放。 青羽走到山主身边,规矩地行了礼,就直接转向哭成泪人的小娃娃。俯身蹲在他面前,“信不信我的弹弓能打下树顶的果子?那最上面的可是顶甜的。”她笑眯眯道。 小男孩顿时止了哭泣,巴巴地望住眼前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漂亮姐姐,“你也会做弹弓?” 山主扫了一眼小男孩腰间斜插着露出一角的精致弹弓,望向青羽的目光透出微微的笑意。另一道目光却是冰冷,少年衣着华贵,瞅着烟青色的素袍一角消失在影壁之后,冷哼一声提步就往里走。 看着小娃娃乐颠颠地跟着青羽进了院子,生员的爹妈如释重负,对着山主谢了又谢,也总算同意把带来的东西怎么拖过来再怎么拖回去。 一路上青羽没几句就把小娃的家底都套出来了,却是京城的富户,小娃名唤傅远。兄长叫傅隐,小小年纪就才华横溢,私塾先生换了几茬都自觉卷铺盖走人。少年心高气傲闯进书院,顺利通过山主的考试,四位主事面前表现也相当不俗,很快就得到首肯。弟弟虽然稚龄但也聪慧过人,一并带来入了蒙自堂,与一干幼童同砚念书。 后院里,青羽射落树尖上几串甜甜的红果,塞进目瞪口呆的傅远怀中。伏下身子,目光和蔼地问道:“以后叫你小肚皮可好?” 傅远愣住,很嫌弃地扭着身子,“不好听” “你不姓傅么?傅,腹也,就这么定了。至于你哥,哈哈”青羽很没形象地大笑起来。 他很不情愿地抿抿嘴,刚刚见识了这个漂亮姐姐的弹弓,委实比自己的好了不知多少,为了求得一个能屈能伸,大丈夫也。 远远巳时钟声响起,青羽猛地想起师父晨时的交代,把傅远胡乱塞给路过的一位侍者,让送去蒙自堂,自己拔腿直奔浮曲阁。冲到阁外,顿住脚,理了理衣袍,低头踏入阁中。 堂前行完礼抬眼一瞅,汗又涔涔地出来。师父和两位师叔都在,立在一旁的还有那位新进的山主,白袍不染,身姿挺拔修长。 抬眼望向师父,他正俯身探看案上一幅长卷,眉宇间神情山高水远淡到极致,却又令人不自觉俯拜。少许,师父起身温言道:“可见过长亭山主?” 青羽正待开口回禀,长亭已微笑道:“今日晨间便见过,果然聪慧伶俐的很。” 她急忙欠身:“山主谬赞,恕青羽唐突造次。” 一旁无城坐不住了,“我说小羽傅家虽为商贾,但身后势力冗杂绝不可小觑,你用个小弹弓一番化解,也算是四两拨千金,妙的紧。” 青羽眼风扫到师父微微颔首,无城冲她抬抬眉毛,心里一叹,小师叔怕是又惦记上她埋在桃树下的那坛松醪 “你三师叔游历在外,你的医术课业不可荒废。长亭山主自幼习医,精通医术,从今日起,你便随他继续修习,不可懈怠。”师父顿了一顿,“其它课业可有勤修?” 青羽肃了肃神情,恭声道:“回师父,莫敢怠慢。” “酒倒是越发酿得出众了,看来功夫也没少下。”墨弦冷不丁一句,惊得青羽一个哆嗦。 方急急寻思如何回答,长亭接了话去,“坊间名酒喝了七七八八,难及小师妹一杯桑落。酿造与药理也有可通之处,假以时日小师妹定然青出于蓝。” 青羽心底感激涕零,把这新山主谢了八百遍又三百遍,却是再不敢看二师叔半眼。之后几位主事又说了些闲话,方允她告退了。 她躬身退出阁外,觉得腿有些软,靠着临水的栏杆喘口气。身后脚步声近,扭头一看,正是长亭。 她方要行礼,长亭虚扶免了礼数,“小师妹平日得空随时可来找我,除了讲堂授课可旁听,也可随我入山识药。”青羽急忙答诺,方有机会抬眼细细看了一回这位新教习。 师父和二师叔皆是俊逸不凡,三师叔和小师叔也绝对是人中龙凤,眼前这位却是青羽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句来描述,却无由地想起桃花坞间,涧溪清澈天光云影,去了便不忍离开的那一处。 “山主可喜欢捉鱼,我知道一个好去处。”她没过脑子的话,自己没拦住就蹦出来了,顿时窘在当场。 长亭见她原本眉眼间飞扬明媚,忽而又绯红了面颊,不禁微笑道:“当然,得闲就有劳小师妹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捉鱼 之后几日,除了修习常课,青羽一心埋头抄录琴谱。书卷古旧残损字迹模糊,一旁注解高深莫测,需查阅古籍求证。于是书院的藏书阁,难得的,成了她流连之处。 不同于讲堂斋房的禅林精雅,藏书阁是书院中少见的恢宏建筑。面阔六间,二楼三层重檐硬山式,四周山泉环绕,奇石高亭。阁内藏书万余册,分置经学c史学c掌故c算学c舆地c词章等数斋。平素若非师父要求,她是很少进入阁中,宁可躲在栖桐院捣鼓自己的小玩意儿和几排酒坛子。 这日正蹲在书阁角落翻查古卷,听见身后有人嗤笑。她转头,面前之人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但眼前上好质地的软银轻罗百合裙,和腰带上垂下的精雅流苏玉佩,她不用抬头就知道必是叶采蘩无疑了。 书院在几里地外设有女院,能入得了女院的女子,才学必然出众,其中也不乏显贵。但与主院一样,书院中众生员一律同席同砚,不分门户高低。女生员每日只可在申时之前,由侍者陪同到访书院,日落之前需回到女院。自开院以来,青羽是唯一一个住在这里的女生员。 虽然不甚清楚叶采蘩的来历,但青羽隐隐觉得她身后的叶家相当不简单。最让青羽羡慕的还是她天资聪颖过目不忘的本事,自己花了几天才能勉强记住的东西,面前这位稍微翻翻就了然于心。 青羽揉着腿摇摇晃晃站起来,蹲得久了,两腿麻得厉害,“叶大小姐什么事这么开心?” “难得在这里遇见你,觉得稀罕罢了。”采蘩瞄着一地凌乱的书卷。 “我也不想在这儿,一来就犯困。”青羽说着就没忍住一个大大的哈欠。 采蘩不屑地转过脸,从身旁书案上取了玉书拨,拿在手中把玩,“你这手上尽是酒气和泥土,好好的书卷都被弄坏了。不用书拨翻书,仔细又被监院责罚。” “古代先贤也多酣食大醉之时展卷写意,如此酣畅淋漓才为一快事,不是么?”青羽嘴上不让,手却在身后的裙摆上擦了擦。 “叶姑娘!”青羽吓了一跳,身后何时来了一群人竟没有察觉,书阁的檀木地板果然修得十分严整。 为首的那位缓步走到面前,朝着她微微偏一下脸,算是招呼。青羽一向觉得如若将行礼问候的方式编录下来,也是颇有趣的一本册子。好比这位的小半个面孔微微侧过来,眼神却飘向另一侧,貌似是脖子扭了一下,其实是一种招呼。 叶采蘩见着来人,眼神低了低,算是回礼。青羽看着那低一低,拿捏也十分到位,多了有些殷勤,少了又过于冷淡,心里免不了一赞。 “好巧,今日能遇见叶姑娘,是苏某之幸。”苏九渊的礼行得郑重潇洒。 青羽噎了一噎,每回见到叶采蘩都能遇到苏九渊,这位仁兄是有多幸运。“叶姑娘文采武略当得起书院一绝,有机会可否讨教一二?”他的目光诚恳,让青羽觉得自己站在采蘩身边也是相当的有幸。 苏九渊原是朝廷集贤殿侍读学士,掌刊辑经籍,搜求古典,辨明典章以备顾问应对。早前皇上为书院赐书,便是他携了数车御赐的《九经义疏》,浩浩汤汤从京城而来。此后便暂留在书院,半教半学。 采蘩身后的侍者上前,很巧妙地拦了一拦,“诸位公子,不巧,叶姑娘还有事。” “墨主事有事找我。”采蘩的神情忽然迅速亮了一亮,明艳璀璨,快到让青羽以为是错觉,“我上回写的那篇赋辞,他甚是喜欢。”说完,又低了低眼神,姿态娴雅地离开。 青羽听到二师叔的名字就是一个哆嗦,扭头看着苏九渊没有半分气恼的面容,心里不免对他又生了几分佩服,蹲下身重新钻进书堆里。 几双鞋履和长袍的下摆从她身边经过,能捕捉到的皆是叶姑娘才艺绝佳又如天人之姿 不远处的书案后面,星回撑着脑袋在一旁看到现在,只觉着实无趣。天人之姿?这便是天人之姿?在他见过的凡世女子里,能算得上天人之姿的,细细想来,也不过那几个。然而便是那样的容颜,亦早已为尘为土。倒不如山川的丰神秀姿,虽也不是亘古不变,好歹能多看上一些岁月。 他想了一回,转头去看蹲在地上的青羽,拨书板已被扔在一边,脑门上不知哪里蹭了一团灰,又被她一抬手抹了一脸他哼了一声,觉着如此没心没肺,虽是难看了些,倒还落了个自在 青羽又忙忙碌碌了几日,积了一堆无从查证的问题,着实不能再拖延,她只得硬着头皮去寻二师叔。 墨弦因精通音律,也授业琴艺。琴苑在南院一角,曲水茂竹,古雅僻幽。因着主院皆是男生员,青羽的案席设在讲堂的偏殿,以屏风遮住,只有授课的讲习者可以看到她。 大殿里寂寂无声,窗外竹影落在檀木地面,横斜寥寥,浅绛色垂帐轻扬。众人分坐四处,殿前案后,墨弦一身藏青色长袍,垂目望着眼前古琴,恍若入定。青羽选好香,轻手轻脚地燃了,规规矩矩地在屏风后坐好。 月麟香沉,琴声骤起徴羽跌宕,指尖吟揉叠涓之间,江河浩荡山峦苍茫。青羽有些疑惑,坐忘引二师叔向来少弹,从不外授,今日却是为何。 曲至中段空空茫茫,忽又音沉厚重,千般压抑接踵而来。青羽不知何故心头一痛,脸颊冰冷处伸手一拭,却是泪水一行。慌忙摸出了帕子擦去,悉索间却未曾看到墨弦落寞清冷的一瞥。 散了课,青羽抱着琴谱刚起身,眼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人,抬头一看,却是傅隐,不觉一愣,“咦,你怎知我在这儿?” “除了你还有谁笨手笨脚,连香都点不好。”傅隐满脸毫不掩饰的鄙夷,随手拨了拨香炉里的余烬,挑出几片隔火用的云母和银叶,“就堆了这么一些,难怪烟这么烈,味道一会儿就散尽了。估计你压根不识火气紧慢” 青羽弯腰对着香炉猛地一吹,香灰顿时扑了傅隐一身,她自己头也不回撒腿就跑。 本是想拿了琴谱去交差,这一耽误哪里又寻得到二师叔的身影,索性把谱子搁在院落一角的石凳上,攀上一棵桃树休息一会儿。桃枝横斜间天空净澄,阳光煦暖斑斑驳驳沐在脸上,一只鸟儿急急掠过枝头,惊得花瓣簌簌而落。 墨弦立在桃树前许久,花期已过全盛,星星点点坠了一地。憨睡的她,粉容烟润,额前落了一瓣,衬得雪肤近乎透明。一阵风过,花瓣扶摇而去,额际处显出隐隐暗纹。他掩在长袍下的手紧了一紧,回身撩袍在石椅上坐下,拿起琴谱翻看起来。 青羽一场美梦醒来,揉揉眼差点没从树上摔下来,树下崖岸高峻闲坐着的,不是二师叔又是谁。连滚带爬从树上下来,规规矩矩地行礼,“师叔,我” “看来是花了些功夫,能抄录成这样也算不易。”墨弦打断她的嘀嘀咕咕,随手从里面抽出一本递给她,“去练熟了,三日之后弹给我听。” 青羽垂头丧气地抱着琴谱回栖桐院,长亭远远见她一路唉声叹气走到近前,微笑道:“可想随我去识药?”青羽自是巴不得,忙不迭地点头。 二人从西北角的侧门而出,沿着小径一路往山林深处走去。书院背依白麓主峰,自然有数不尽的奇花异草。青羽自小在山里游玩,熟门熟路。长亭一路指点花草,小至水苔浮萍,大至擎天巨树,他皆熟知药性。 青羽虽自小在书院习了不少医书,此番听来,竟有许多闻所未闻。许多平素绝不会多看一眼的山花野草,在他口中,竟是极好的良药佳方,不觉听得入迷 星回本不远不近地跟着,听着听着不觉跟到近前。这新来的山主,虽看似平平无奇,看得久了,总莫名有些令他熟悉的感觉。 长亭正执了一棵苍术,说到性温归脾,眼神飘了过来,正落在星回身上。星回起先想着他大约是瞧自己身后什么,并未在意。然后才发觉,他竟是看入自己的眼睛里,神情似笑非笑,甚是古怪。他嘴里虽仍在说着,“甘而辛烈,入足阳明c太阳经”眼神又接着轻飘飘落在自己手中玉笛之上。星回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匆匆隐身离去。 青羽仍旧听得入神,半分未有察觉,直走到眼前豁然开朗,她才回过神来,欢声道:“就是这儿了!”长亭见眼前几道山泉错落,汇入一潭碧水,水色若凝玉,水草摇曳游鱼闲闲,潭四周佳木繁花水鸟依依,确是绝佳的一处。 转眼再看,她早已挽了长袍和裤脚,赤足踏入,手里不知何时已揣了一张小巧的鱼网。黛山清水,女孩姿容清丽,嘴角俏皮地上扬着,如雪的皓腕在水中灵活地游走,激起的水珠溅湿了衣角也不自知。 没多久她已经捞了七八条,放在用石头围起的水洼里,喜滋滋抬头一看便怔住。他坐在潭边花树下,白色长袍松松铺展在芷兰碎点的草地之上,眉眼间风轻云淡,却温暖如暮春午时的阳光,正含笑望着她,似是看了很久。 “你捞了这许多,打算都吃了?胃口不错。”长亭笑言。 她闻言方才缓过神来,脸红了红讪讪道:“不是,只是捉着玩玩,一会儿都放了,都还是幼鱼并不好吃。” “你经常来这里?”他似是随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她好奇地望向他。 长亭瞄了一眼池中的鱼儿,下巴微抬了抬,认真地回答:“它们告诉我的。” 她嘴角上扬:“山主真会说笑话,它们可还告诉你什么了?” 长亭又望了望潭水,仿佛在聆听着什么,片刻道:“它们说,你喜欢坐在岸边那块石头上,时常自言自语,经常也会喂它们吃些东西。” 青羽一呆,双眸圆睁,在那潭水和他之间来回看了几次,见他眉眼间笑意融融,转念一想必是寻自己开心,假作肃然道:“如此妄语,若是被我师父听见了,山主可也是要去隐修堂领罚的。”边说着边放下裤脚从水里出来。 长亭起身,走到近前,垂目望着她。几缕乌发湿湿的,粘在她微微发红的脸颊上。终是没忍住,伸手将那几缕发丝绕回她的耳后,然后很自然地收回了手。 青羽感觉他微凉的指尖似有若无地拂过自己的面颊,脸越发红的厉害,看着自己的脚尖手足无措起来。有什么在心里迅速地亮了一亮,仿佛浮云遮了月色,影影绰绰却又分明在那里。 他静默了一会儿,方柔声道:“天色不早,回去吧。”她点头乖乖跟在他的身后,仍是一路听着各种草药的特性,却再没半句入耳。 入了书院,半道上遇见墨弦,青羽乖巧地垂手立在一边,听他二人闲话。 墨弦眼风扫过她湿湿的衣角和犹沾着草屑的裙边,顿了一顿,转向她吩咐道,“十日之后,几首曲子皆需熟记,弹不好,自己去领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商水 接下几日,青羽几乎不眠不休,指尖磨破了又愈合,愈合了又破,困倦了就伏在琴案上胡乱睡一觉。第十日天光微明,总算把几本谱子啃了下来。 辰时刚过,她睡眼惺忪抱了琴谱,硬着头皮进了回澜堂。堂上除了二师叔,傅隐和采蘩居然也在,她恭恭敬敬行了礼,低眉顺眼立在下首。 墨弦抬眼,她身上素袍微微皱着,脸侧一道睡痕从眉梢蜿蜒至嘴角。发间的簪子有些松,几缕长发脱开了,柔柔垂在肩上。前额的发有些湿,应是临出门前用水净面醒了醒神。他复又垂下眼,掩去极淡的一丝笑意。 侍者奉了琴出来,她坐稳了一看,忍不住呀的一声,立时有了精神,面前竟是眼馋了许多年却不得见的绿绮。琴身通体黑色,透着隐隐幽绿,如藤蔓缠于古木。伸手轻拨了一下,琴音煌煌,经久不散。 傅隐见她两眼放光,一脸痴痴只顾在琴身上摩挲,清了清嗓子以示提醒,她却仍是懵懂不觉。方出言道:“再摸下去,这把上古好琴可就毁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忙忙地坐正,偷眼瞧了一回二师叔,见他闲闲品着茶并无示意。一旁的采蘩,姿态优雅地在红泥小炉上烹水,也不睬她。 青羽敛了敛神,左手轻压,右手慢捻,古曲商水,悠悠荡荡,自指尖漫开。 绿绮本是上等梧桐木所制,年代久了木色不但不减反而愈加敦实厚重。商水亦是上古乐谱所录,曲调苍茫空缈,与绿绮当是绝配。 青羽起初因了二师叔坐在一旁,难免有些惶恐,渐渐为音色所动,沉浸其间,周围所见不得见,耳闻而不可闻。琴音初时还有些生涩,随着曲调缓出,渐渐沉厚连绵。起伏回转间,山影浸寒水,白鹭破幽潭,满室苍茫古意。 墨弦手中书卷许久不曾翻过一页,一旁的傅隐不知何故觉得有些不安,将手中茶盏放下。采蘩眼前的小炉上沸水腾腾,她也恍若不觉。屋外不远,长亭正缓步而来,闻得琴声,隐隐觉出呜咽之声,心中一动,不由驻足细听。 渐至曲尾,调中越发暗哑,青羽只觉心口钝痛,挣扎欲止却无法控制,渐渐脸色发白,额际尽是冷汗。 傅隐刚欲探身前去查看,耳边又一股琴音乍起,如清流般婉转直下,将先前哀苦之音冲散。转头一看,墨弦身前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南风,也是上古之琴。指间如烟云绕峰,轻巧却安稳地引着绿绮渐渐平复。 曲终,尾音仍缭绕不散,青羽已如透支一般,垂眼软软地往后仰倒,却稳稳落入一个怀抱。 长亭抢步进屋,只见墨弦怀中的人儿双目紧闭,脸色苍白。走到近前,见墨弦点头示意,方伸手搭上青羽的手腕。听脉片刻,长亭眉间紧皱,探究地望向墨弦。墨弦不语,接过采蘩递上的帕子,将青羽额头的汗水仔细拭去。 长亭只觉脉象亦涩亦迟,似压在另一实脉之上,着实奇异的紧。正思忖之间,墨弦淡淡道:“她身有旧疾多年,一向是苍雩诊脉调理。”眼风扫过她伤痕累累的指尖,“想是近来过于疲倦” 苍雩,书院主事之一,青羽的三师叔。医术精湛,世间竟有传,他可起死回生。虽为主事,却鲜少在书院中,常年游历在外,寻药访友,一路悬壶济世。 长亭再欲多问,屋外已有侍者抬来软轿,墨弦将青羽安置在轿中,命采蘩送她去栖桐院。 软轿方离开,一人踏入房中,施礼之后默然而立。长亭和傅隐见着来人,俱是一楞。山院中生员和侍者人人皆着青袍,院子里除了草阶树影,一向素净得很。眼前这位女子却一身嫣红长裙,衬得雪肤娇艳,偏偏气质清冷,反差着实有些大。 “施药时,水温稍暖些,方子里可再多加一份山奈。”墨弦吩咐。 那女子微微欠身,“上回白芷还余了些,在外头备着,应是可以一起用了。”明明面无表情,举止神态又偏生出百般风情。 墨弦思量片刻,“只取一半即可,随我去看看几味药的成色。”起身与她一同离开。 那二人出门了许久,傅隐方回过神来,“这位山主可知她是何人?” 长亭思忖一番,“大约是苍主事门下,曾听闻他有几位爱徒,各有绝学。平素多半随他云游在外,也会时不时留几个在院中打点事务。若没有猜错,这位应是泽芝姑娘。” 傅隐仍望着门外,“难怪了,药斋原本偏僻,原来竟藏着这么个”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形容,回头望向长亭,却见他神情难得冷肃,堪堪止言。 泽芝在榻边切了脉,见青羽双眸紧闭呼吸轻浅,遂命随行的医女将她扶了,穿过一道隐秘的暗廊,直抵栖桐院后极为僻静的一处斋房。斋房正中设有一池,纹石为质,上张紫云华盖,四面烟锦幛帏。温汤已备好,几人缓缓将青羽浸入,后颈枕于池侧玉靠之上,好闻的药草香气氤氲而起 星回坐在房梁上,隔着华盖,瞧着坐在池边案后的那个身影。那女子正将手边的药材一一录在册上,时不时取了一些凑到近前细细闻一回。能把如此艳红穿得这么出尘,他印象里大约就是那一个了。如今又遇到一个,却飘飘渺渺看不分明。他觉得近来能提起他兴趣的事,又多了一桩 青羽醒来已是黄昏,朦胧间听得帐外有人低语,听见里面动静又止了声响。眼一花就见一人扑进来,嘴里叽叽呱呱嚷嚷着,“你没事吧,吓死我了,怎么几天没见就晕了” 青羽扶额,对着凑到鼻子前的一张俏脸,完全没了脾气,“舒窈,麻烦你退后一些,头晕”她咕哝着。 “啊?又晕了?山主赶紧进来看看,快点呀”叽叽喳喳的声音瞬时又塞满了耳朵。 青羽闻言急忙抬头,长亭的身影在榻前屏风之后,看不清神情,忙道:“不用不用,都被她吵的” “那便好好休息,主事那边也让你静养几日,不要思虑太多。”长亭的声音低磁稳重,青羽仿佛能看见他温暖的笑容,微红了脸连声应诺。 舒窈是京城凌家长孙女,也是女院生员。“今日也是巧了,我刚好过来见山主,进门就听说你病了,赶紧过来瞧你”舒窈自顾自絮絮叨叨说着,手上却也不闲着,递了汤药过来,青羽皱着眉喝了,一边听着她喋喋不休说这说那。 长亭出了屋子,立在院中,环目四望。栖桐院不大却胜在格局精巧,院中多树,屋后一株梧桐一株银杏都很有些年头。墙根处一弯溪水,清透见底,潺潺不绝。不知是不是花木繁盛的缘故,鸟鸣声不绝。细细听了一回,不觉莞尔。 默立许久正欲提步离开,余光中见后院转出一人,一身红裙冶艳。泽芝手中竹篮里,深色的药渣,仍有淡淡的烟气。她走到近前,微微欠身行礼,垂目不语。 他扫了眼篮中药渣,目光在她面上巡了一回,“姑娘的方子有些重,她体质虽寒,也受不住大热。”他声音淡淡。 她仰头看着他,没有丝毫的躲闪,“方子是师父亲笔,墨主事略略改了一两样,弟子岂敢擅动。”她抬手将鬓边散发捋至耳后,凝脂白玉般的侧颜,动人心魄,“何况,这是药浴的方子,多些少些应是无甚大碍。山主觉得是么?” 长亭一怔,这才明白那淡淡烟气的由来,面上不动声色,负在身后的手,局促地握紧。静默片刻方道:“有劳泽芝姑娘了。” 她的目光仍留在他的面容,眼眸深处如水波潋滟,“山主才是用心的那个。” 接下来几日,青羽过起了猪一样的日子。一日三餐都有侍者按时送来,自然还有泽芝送来的奇苦汤药。舒窈这几日倒是常常过来陪她闲话,日落一起用完点心方离开。傅隐兄弟俩也时不时过来,傅远跟在哥哥后面,每每吃力地抱个木闸子,里面都是些新奇玩意儿,给她打发时间。 这日青羽早早睡下,墨弦进屋的时候,只见寝帐低垂,书房一扇小窗大约是忘记关上,整个屋子寒气沉沉,他关上窗回到榻边。 她自小因体弱而畏寒,此时蜷作一团缩在被衾里,习惯性将鼻尖也掩在其中,只露出眼睛以上。 墨弦取了另一床厚布衾替她盖好,将榻边火盆笼罩打开,先以白檀木铺于炉底,再取几条上好的瑞碳燃于炉中,无焰而有光,不多时整间屋里就温暖起来。 他坐了很久,久到心里藏的极深的那一处,那些不愿触及的,渐渐浮出水面,愈发清晰起来,也焦灼起来。 他侧过头,她的睡颜在融融的炭火光中,静谧柔美。许久,他起身在香炉内又添了少许安神的香料,才悄然离开。 已是深夜,药斋偏院的斋房里,烛火仍亮着。泽芝将手边的方子录完,正欲收起,方子里滑落一张素笺。笺上笔迹清峻超逸,记着些草药,细细看来,正是青羽用来调理身子极佳的几味。 那字迹她认得,他的眸中如山林深幽又仿佛湖面烟雨阑珊,只一眼就可沉沦其间。然而那双眼睛看得不是自己,唯独只看着她,栖桐院里被一直小心护着的那个。 她把素笺收在屉中,看着案上那封已送来许久的家书,踌躇许久才将它展开。母亲的字迹有些零落,看得出的心烦意乱。又将父亲如何流连欢场,酗酒挥霍不务正业说了又说提到祖父震怒,欲将他们居住的宅子也收了去末了嘱咐她在书院务必勤勉修习课业,莫要再学那医术 她将那信笺折了回去,又用指尖重重压了压封口,仿佛如此可以把这些如尖芒般的现实,密密实实地困在里面。不会在独处的时候,从笔墨之间蔓生出来,把心里扎得千疮百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珠链 次日清晨醒来,青羽坐在榻边,脚边的炉火仍旺着,屋子里暖意融融。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到底是何人贴心地烧了这么一炉? 忽闻屋外廊下侍者的声音,请她用完早食之后,去见墨主事。她顿时蔫了,随便拨拉几口就呆坐在炉边。无城什么时候进的门,竟毫无察觉。 “小羽毛,这几天又捣鼓什么?我的酒呢?”无城在她身旁坐下,看到面前的火盆,再看看愁眉苦脸的她,神情倒是端肃了些。 她蔫蔫地拨拉着炭火,“溪边南首,第三棵桃树下,自己去挖。” “我好歹是你师叔,越发没规矩了。”他眉梢挑了挑。 “哦?小师叔不是最讨厌规矩的?那弟子失礼了”青羽作势要起身行礼,被无城一把按回去,“你二师叔又唤你去了?” “嗯,该过去了。”青羽起身,从镜台上取了一只青瓷瓶,清雅的冰梅裂纹,递给无城。他掀了瓶盖一闻,顿时如获至宝,一眨眼就没了影子。只远远传来:“忘情好醉青田酒,日落西山客忘归” 青羽一步碎成两步,磨磨蹭蹭到了回澜堂,在屋外踌躇半晌,方推门而入。埋头恭敬地行了礼,从发尖到脚趾无不乖巧柔顺。候了半晌没动静,一抬头,才发现屋里没人。 案上纂香无声,白檀的味道浸润在四周,原先心里头有些闷闷的感觉,不多时就消散了。又立了一会儿,才听见内室门开,墨弦从里屋出来,手里持了个匣子。他把匣子放在书案上,从里面取了件什么,转身到了她面前。 她忙忙低下头,“弟子琴艺不精,愧对师叔教诲,甘愿受罚”话没说完,左手腕忽然被握住,随即被套上了什么。她惊得急忙抬头,手腕已被松开,他转身落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低头看向腕间,一串白色的珠子不松不紧地绕着,看不出什么质地,冰凉剔透。 “罚就不用了,从今日起,去禅院抄心经,禅坐十日。”墨弦顿了一顿,“手链不可随意取下,对你的身体当有裨益。” 青羽连声应诺,候了片刻,见墨弦拿起案上书卷,赶紧退出屋来。 堂外已有侍者候着,随着出院门乘了马车顺着山路而行。禅院在白麓山西峰深处,十分僻静。边行着边摩挲手腕上这串珠链,说不上好看,凑到鼻尖闻闻也没什么味道,并无特别之处,能有何用处?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车马行缓,挑帘看看窗外,禅院明黄色的外墙在前方的林子里已是若隐若现。青羽自小喜爱这里,每每心情郁郁之时,便一个人寻到此处。在禅院里随意走走,或是坐在经堂外支着脑袋听听晚课,心中就舒畅开朗。不觉山门已在面前,伸手推门而入。 寺庙格局雅致清幽,禅房花木无不恰到好处,四周白麓山势连绵环绕。禅钟声声,梵音骤起余音不绝,顿觉尘累扫除心灵澄净。过天王殿,正殿,四堂,一路拈香礼佛,过一段飞廊,直到禅院后院。 她换上墨色海青,将长发束在脑后,取了心经就往抄经堂去。藏经楼旁一棵银杏,比自己院里那棵高大了许多,大约是昨日一夜急风骤雨,树叶落了一地,将那地面铺得密密实实,俯仰之间一番碧幽之色。 路上遇见几位扫地的僧人,皆着茶褐色僧袍,将落叶归在一处。简单的动作,专注而虔诚。青羽驻足细观,耳边闻听沙沙之声,心里忽然觉得平静继而有大欢喜,却说不出喜从何来,不觉怔怔。 “看得见的尘垢如灰土瓦石,容易清除,内心中的尘垢是贪瞋无明烦恼,需用大智慧才能清除。”青羽心中顿时清明起来,抬头一看,一念禅师不知何时已在身侧,垂目望向自己。 青羽行过礼,笑眯眯抬眼,“禅师,收我在这里扫地吧。” “扫地可没你想象的容易,也是一项修行。既然主事让你抄经,还是先做好眼前之事。”一念温言道,“除了抄经,倒是可以随着众师兄开静止静。“ 青羽两眼放光,“就是晨钟暮鼓么?” 禅师微笑道:“晨时,钟声继以鼓点;迟暮,鼓点继以钟声。晓击即破长夜,警睡眠。暮击则觉昏衝,疏冥昧。” “以往听禅院钟声,此起彼伏,仿佛不单单是钟楼传来。”她目光远远望着钟楼飞扬的一角。 “此间仪规诸多,比如晨间巡照师击打照板的声音传给禅堂的钟声,禅堂的钟声又引出钟楼的钟声。每一乐器的第一声,落入另一乐器的最后数声之前。”见青羽睁大了眼睛,又微笑问道:“可听过三千威仪八万细行?” “原来竟有这许多仪规”青羽咋舌,恍惚不再言语,仿佛陷入困境之中。 一念见她忽而怔忪,缓缓道:“修行就是要在微细之处,微细之处可以做到,心念就能入微。用三千威仪八万细行来收心摄心,进而心无旁骛,念心清净,最后明心见性。” 她眉头渐渐舒展,恭敬地又是一礼。 此后每日里,天仍墨汁一般暗沉她便要起身,迷迷糊糊随着开静的僧人,穿过静谧的寺院击打照板,渐渐有各处的钟声鼓声次第而起。天光微露,僧众皆着青黑木兰色僧袍,鱼贯而出,鞋履细微的沙沙声,如指尖抚过经卷。大殿上烛火融融,楞严咒在静冷的堂上生起,此时晨曦初现,青石的地面映出窗外菩提淡淡的身影。 如是早课晚课抄经禅坐,晚上在云水案歇息。一念时常授些坐禅行禅的要诀,也会与她说说经文谈谈典故。十日的禅修抄经转眼就过了,青羽倒有些舍不得离开。坐在禅堂廊前,眼见青天静寂山抹微云,耳边梵音袅袅,檀香浸润过的空气,令人心平而纯粹。回想起一念禅师所说的坐禅观想,她索性盘起腿,冥思静坐。 起先还能听见风声鸟语,树叶坠落,能听见远远早课的诵经声。脑海里会有些凌乱的片段闪现,呼吸滞重。渐渐一切变的模糊,感觉身轻意平,竟有浮起的感觉。眼前有快速闪过的山林顶端,有重重的云层还有什么很熟悉很重要的东西,即将撩开面纱,却朦朦不可见。 困顿之间忽觉腕间传来透心的凉意,瞬时睁开了双眼。低头瞧那珠串,白色的珠子外竟透了蓝盈盈的光泽,触碰到肌肤之上,透骨的冷。 青羽有些错愕,试图回想刚才意念中的那些画面,却又完全没了头绪。 正愣神,一位僧人走到近前,双手合什,“长亭山主已在门外等候。”青羽这才缓过神来,起身回礼,快步出了山门。 山门外云深境寂,巨松黛色参天,蔽日张空。长亭立在树下,背影俊逸修长,却有分明的寂寥之色,似乎站在那里已经天长水远几番春秋。 听见山门咿呀而开,长亭转过身,她黑色的海青还未换下,越发衬得她清瘦柔弱。 长亭缓步上前,“这几日过得可好?看着却是清减了。” “挺好的。”青羽仰起脸望着他,露出俏皮的笑容,“禅院的斋饭好吃的很,舍不得走呢!” 束在脑后的长发,阳光下乌黑闪耀,与她同样墨色的眼眸一般,有着令人心动的旖旎。 长亭凝视许久,把手中鹤氅递给她,“山间风大,仔细着凉。”她披上鹤氅,微微的暖意,想是他搭在手臂久了,脸不禁红起来。 耳畔忽闻鹿鸣呦呦,两人皆转过头去。树林深处转出两只鹿,通体雪白,婷婷立在小径那头远远望着他二人。青羽急忙出声唤道:“糯米!糖糕!” 长亭一怔,“糯米糖糕?” “我给它们起的名字啊,你看他们浑身雪白,好像糯米糍团和桂花糖糕。”她眉眼间很是得意。 他失笑,“千年为苍鹿,又五百年为白鹿,再五百年为玄鹿。上古至今的仁兽,这名字倒是别致的很。” “它俩十分通人性,每次来这里都会看到它们。灵兽是肯定的,仁兽怎么说?”她转头瞧他。 “麒麟两字怎么写?”他反问。 “左鹿右其,左鹿右粦都是鹿?”她若有所悟。 他微笑,朝远处招了招手,“两字皆从鹿,麒麟,仁兽也,麟信而应礼。” 青羽恍然,转头见那两只鹿竟是慢悠悠走到近前,徘徊在他们身侧不愿离去。她大奇:“糯米糖糕从不与我这般亲近,今日是怎么了?”却又觉得十分雀跃,小心翼翼伸手欲抚上糯米的背脊。糯米很轻巧地躲开,绕到长亭身后站定。 长亭蹲下,与它们平视,“它们极有灵性,自然会亲近它们喜欢的。” 青羽学着他蹲下身,看入糯米如黑石般的眼眸之中。那里如星辰大海,深邃而耀眼,渐渐竟仿佛可察觉它的喜乐与宁静。糯米与她对视少顷,迈步近前,在她肩头轻轻蹭了几下。她大喜,伸手抚上它的背脊,这次它不再闪躲,任她亲昵。 长亭见她眼中晶莹,嘴角高高扬起,面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不觉亦展颜。 两只白鹿流连许久方转身离去,青羽忽然想起什么,“为何你挥手招它们,它们就过来了?你识兽语?” 长亭目光仍落在小径尽头,“这世上原本万物有情,多数人却视而不见,或是不屑去体味罢了。就好比这林子,也有自己的情绪,你且静下心听一听。” 青羽半信半疑,深吸一口气,将目光远远投入林子深处。呼吸间仿佛万籁俱寂却又充斥着各种声响,风穿过叶片,晨露落在草茎,小兽踩过枯枝咔嚓有声生机勃勃却又平和悠远。她心头喜悦,仿佛心念之间与这其中种种,交融闲谈,襟怀之间一片旷达。 长亭注视她许久,见她面色从容澹然,不忍出声唤她 远远的山林中,星回盘腿坐在一块巨石之上。自那日见到那位新任山主,他再进不了书院。诚然这天地之间,没有几处是他们嶰谷去不了的,然而,还是那句话,凡事都有个例外。 如今要么在外面等着,要么化成凡人进去继续看着。他思前想后,觉着里面也算是个清净又有趣的地方,至于化作什么样貌和身份,他倒一时拿捏不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兄弟 二人自禅院回来一路闲谈,回到书院已近午时。长亭将青羽送至栖桐院,正欲离开,有侍者上前,“禀山主,山门前有二人喧哗,说是写了个状子,嚷着要见山主。” 长亭道:“领他们去前院方亭,我这就过去。”他转身,见她眼睛发亮地瞅着自己,不由微笑,“想看热闹就一起去吧。”她忙不迭地点头,进屋换了平日的素袍,一路跟着到了前院。 老远就可听闻方亭中两人争执不休,估摸着若不是在书院之中,便要动手打起来。两位侍者也不劝解,安静地在一旁沏茶焚香,见长亭和青羽步入,躬身退出亭外。 那二人见长亭入来,急忙上前作揖,年长那位抢先道:“山主,我二人乃兄弟,是这山下白沙镇里的住户。我是兄长,名叫李佑,我弟弟李严与我争抢祖产,弄得家中鸡犬不宁。遂写了这状子,请山主裁断。” 长亭回礼道:“此处是山林书院,旨在讲学,二位的状子似是投错了地方,应是去那衙门。” 李严急道:“书院也是论理之处,以山主的学识,定是可以判个明白。” 长亭眼风里瞥见青羽一脸好奇之色,探头探脑深恐他回绝了的样子,思虑片刻道:“那既然来了,也不妨聊聊。” 兄弟俩大喜,递上状子。长亭看罢,接过青羽递上的茶盏抿了一口,“两位状子写得颇有几分文采,想来是读过书的。” 李佑回道:“家父原在私塾教书,我二人虽未入仕途,做些小本买卖,总有些耳濡目染罢了。” “那么孔怀兄弟同气连枝,想必二位也明白。” 李佑听罢急忙起身,“正是这个道理啊,弟弟需恭敬尊重兄长,他却与我争执不休。非说我强占了他的那份祖产,如今闹得家宅不宁。” “那兄长也该友爱关心弟弟,何故要与我争抢?”李严也起身。 长亭道:“二位口称知道兄友弟恭,却偏偏忘了一个字” “什么字?”兄弟俩异口同声。 青羽正为长亭添茶,闻言却是扑哧笑出声来。两兄弟这才注意到山主身后的姑娘,虽只着了青袍,素净古雅,确是难掩姿容清丽脱俗。 李佑原是恼怒她不知轻重出声讥笑,看她与山主似颇为亲近,也只能压了怒气,道:“姑娘何故发笑?” 青羽道:“既知兄友弟恭,却缘何偏偏忘了事亲为大?” 李佑越发不悦,“我二人可是出名的孝子,怎会忘了孝字?” “兄弟反目,最伤心的只怕并非你二人,亦或家室儿女,却是父母。”青羽往小炉里添了些碳条,“为了一份祖产,将利益置于亲情之上,非但有违兄弟之道,也有违孝道。” 长亭接道:“不友不恭非孝非敬,伤的是兄弟之情,痛的是父母之心,毁的正是祖宗家业。你二人将来也会有子孙,枝繁叶茂,下一辈的兄弟姐妹必然以你二人做标榜。你们之间和睦,必然家业和睦。” 兄弟俩听完默然不语,长亭命人上了酒水,为二人斟上。问道:“你兄弟二人上回一同喝酒却是何时?何种情形?” 李严皱眉思量片刻道:“还是去年小寒,兄长喝得大醉,摔在泥地里,被兄嫂打出门去。”说完不禁莞尔。 李佑接道:“不知谁的酒量如此之小,每每在外面喝醉,还不是我给你扛回家中?”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酒壶就见了底,说到后来竟是抱头痛哭。 青羽瞅瞅长亭,见他对自己但笑不语,自己也偷偷斟了一小杯抿起来。 李佑忽然转向长亭,“可否借火烛一用?” 青羽点亮案上烛火,就见李佑将那状子颤颤地凑到火上点燃,扔进火盆之中,当下拉着弟弟告辞而去。 长亭转身,青羽忙忙将手中酒盏掩在袖中。看她两颊绯红,竟是微有醉意,不觉失笑,“小羽竟是如此贪杯,酒量却又这么浅?” 青羽赧然,“见他二人重又和睦,一高兴就喝了一些” “你中午还未用膳,空腹饮了酒,却是易醉。我送你回去可好?” 青羽跟在他身后,山风一吹,酒上了头,顿感晕眩,眼前长亭的身影也是摇摇晃晃起来。长亭察觉,急忙回身相扶,不想她却直接靠在身上睡过去。 长亭欲唤软轿,四下竟是无人,才想起今日讲会,书院定是空了。将她拦腰抱起,一路往栖桐院而去。 她原本娇小,抱在手中竟是没什么分量。他低头看着她,想必是酒的后劲厉害,她的脸颊通红,明艳无双,紧靠在自己怀中睡得娇憨。长亭心中柔软,步履越发轻缓,恨不能一直这般走下去。一抬眼,栖桐院却已在眼前。 入了院子,廊前立着一人,正是墨弦。墨弦见青羽软软窝在他怀中,手耷拉在身侧,腕上手链通透晶莹。眼中一缕不明之色闪过,又迅速恢复沉静无波。 “她有些困倦,我去安置她睡下。”长亭微微欠身。 墨弦点头,“待她醒了,让她去隐修堂领罚。” 青羽沉沉一觉醒来,头疼欲裂,转出屏风见一人坐在案前,立时就清醒了一半。 叶采蘩悠悠哉哉抿着茶,“你这里倒都是好东西,女院那边的茶水,只能拿去涮锅。” 青羽坐在她对面,自己斟了一杯,“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手腕上的珠链滑出袖口。 采蘩见了一愣,脸色白了一白,转而一脸不可置信,“看你?还真没这功夫。” “原来叶大小姐一不小心走错院子了。”青羽也不恼,支着下巴瞅着她傻乐。 采蘩低头默默饮了一会儿茶,忽然抬头望着她,“你这链子是墨墨主事给你的?” 青羽摸了摸那串珠子,“是啊,说是不可随意取下。不知是什么宝贝?” “你”采蘩一时气结,“真是暴敛天物!” “对了,你见识广博,可知这是什么做的?”青羽随意拨弄着。 “是”采蘩咬了咬嘴唇,“且不说是什么制的,你可知多少心思在这里面罢了”说罢昂着头姿态优雅地离开。青羽觉得大约是自己还有醉意,看她的步履间竟微微有些踉跄。 青羽思不明白,脑袋越发沉重,猛灌了几口茶,又扑回榻上。 叶采蘩走出院子,原本挺拔的身姿顿时失了神采,颓然坐在墙外石凳上,蓝楹树间繁华三千。 那么多次,在窗外看着他专注地打磨这珠串。修长的指间,白色而润泽的珠子轻盈转动,他的眉眼间有着分明的暖意,那是她无比企望而遥不可及的东西 “叶姑娘”有人低声唤她,她抬眼,是苏九渊,挪开目光并不搭理。苏九渊微微一笑,“姑娘仿佛心情不佳,不知苏某可否帮上一二。” 她心思更加烦乱,“不必了,恐怕你也帮不上忙。” “那倒不见得”苏九渊手中折扇轻扣,“谁若是惹了叶姑娘不高兴,那苏某自然也不能让她高兴了去。” 她扬了扬眉毛,“苏公子倒是通透得很,不过我的事情,就不劳您费神了。”说罢婷婷而去,苏九渊转头看着栖桐院里一片葱茏之色,嘴角渐渐凝起一抹笑意。 第二日晨起,隐修堂的惩令已送到院里,青羽一瞅就傻了眼,每日里要去藏书阁的松苑抄书。书院里平素除了自购和刊印,也设了专门抄书的雅庐,新进的生员通常有日抄经书的课业,其实是拾遗补漏的重要一处。 接下来几日,青羽晨起就去松苑正堂领书,再去偏殿抄写,写完了还需交由司书长验查。平素每日只需抄录十本,如今却堆了二十来本在她的面前。以往准时送来的餐食,要么晚来凉透了,要么干脆就没送来。 这日正扭着身子抄书,身后有人啧啧有声,“字如狗爬,着实可惜了这篇曲赋。”青羽知是傅隐,并不理睬。 傅隐也不见怪,施施然在她对面坐下,慢悠悠打量她一回。她已换了松苑的长袍,白色中衣,浅褐色外袍,以大带束腰,腰前系结,垂下一段以为绅。为方便抄录,袖口紧紧束起,一身极为利落。她埋头抄书,羽睫微微闪动,这么看着,脸倒仿佛瘦了一圈。 “哟,抄书也能抄瘦了,你大概也是书院第一人了。”转头看见案上刚送来的午食,不觉皱了皱眉毛,“这是斋堂送来的?这也能吃?” 她笔下不停,“傅大公子锦衣玉食,自是吃不惯山里的粗茶淡饭。” 傅隐默了一默,“你不会是得罪了什么人吧,这种拿去喂猪还差不多。”见她眉间拧着,脸色颇不好看,脱口就问:“你怎么了?”他在自己的声音里听到关切,愣了一愣。 “能有什么事”她颇不耐烦,手捂着上腹。那里隐隐痛着,很是恼人。 傻丫头,被人算计了也不知,他心里过了过,却没说出口。 看她面色不佳,递了杯热茶过去,缓了一缓道:“这几日书院里可是热闹,人人都在准备后日的山林讲习,你反倒落了个清闲。” 青羽没好气,“清闲?要么换你来抄几日?” 傅隐没搭理,自己斟了一杯茶,慢吞吞咽了,“这次山林讲习,在天泉湖” 她猛地坐起,“天泉湖?!” 山林讲习是书院时常有的授道之法,每年规模最大的便是暮春初夏,在白麓山中天泉湖上的这一次。主事,山主,游学在此的大儒和生员们都会参加。登游山水之间,论学,唱歌,赋词,聊天乃是一大盛事。 青羽眼馋的却是天泉湖一侧的那眼泉水,用来酿酒最是一绝。当下再不理会傅隐,埋头抄书,嘴里自顾自嘟囔着:“抄完了就去求师父带我同去” 正忙得不可开交,一位侍者入得堂中,“青羽姑娘,师父嘱你收拾些书卷和纸墨,后日一同前去天泉湖。” 青羽大喜,继而斜眼瞅着傅隐,“师父就是心疼我,又怎会拉下我?” 傅隐见她神色飞扬一脸俏皮,嘴上嗤之以鼻,心里却是没来由地一暖。 窗外什么时候落起了雨,渐渐势大。落地檀木窗外是长长的松木回廊,廊下芭蕉几株,承了雨滴,潇潇之声蔓延开去两人不再言谈,一个静静抄书,另一个随手翻着案上书册。 天色渐渐暗下,外面长廊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推门而入,青羽抬头一瞧,急忙恭敬起身行礼,“见过司书长,我手边这些册子已经抄完了,正准备拿过去。” 司书长并未去瞧她手边书卷,垂目道:“外面晾晒的书目悬牌” 青羽这才醒过神来,“哎呀糟了,忘记收回来了。” 司书长还是没有半分表情,“那还要麻烦师妹去收回来了” “那是自然”她一边应着,一边趿着鞋履冲了出去。 傅隐缓缓起身,负着手看着她匆匆忙忙的背影,“我倒不知松苑的人手缺成这样,方才瞧见管事的司籍司阍都在偏殿烹茶听棋,这会儿倒刚巧去讨一杯喝”说罢迈出屋去。 余光里瞥见司书吏慌乱的低头,“是我疏忽了” “疏忽倒也罢了,只怕是得了谁人的好处。唔,京里来的倒的确不大好得罪”傅隐慢慢踱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天泉 后日一早,青羽将备好的书册早早交与侍者,装了一包宝贝零碎在自己的麝幐之内。正待出门,舒窈已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掐着腰佯怒道:“你打算自己一个人溜去玩,不带上我?” “怎会呢?正打算去寻你。”青羽笑嘻嘻地挽着她,急急出门。 山门前车马不绝,多数人是搭马车行一段,入了山林深处再弃车步行而上。其中一辆车與分外抢眼,通体金丝楠木云纹鹤饰,藏蓝色轻容纱为车幔,四角护花铃精雅。苏九渊正欲上马车,看见她二人过来,停下脚步。 “好看。”青羽由衷赞了一赞。 苏九渊下巴扬了扬,一派理所应当。 “我是说这车。”青羽认真解释道。 苏九渊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不奉陪了,不能让叶姑娘久等了。”说罢登车离去。 青羽觉着身边安静的有些不寻常,转头一瞧,舒窈正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得十分专注。不及细思,当下拖了她上了另一辆马车。和车夫交代了几句,马车便晃晃悠悠朝着一条僻静的小路而去。 车行出没多远,两人正说笑间,青羽只觉身后靠枕蠕动起来,回头一看,傅远的小脑袋从后面冒出来,乐呵呵地瞅着自己。 青羽大惊,“你个小肚皮,如何藏进这车里?蒙自堂的娃娃都不能参加山林讲会,你快点给我下车去。” 傅远闻言,眼泪就要掉下来,拽着青羽的袖子,“姐姐,是苏公子告诉我的,说只要求求你,再这么哭上一哭,你定会带我去玩儿的” “苏公子?”青羽眉毛拧起来,“苏九渊?他让你找我?”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缘由,复又转向傅远继续正色道:“你若是有个什么事,书院里要罚我不说,你哥还不把我给撕了?!”作势就要推他下去。 舒窈见傅远粉粉嫩嫩,眼角恰到好处地挂着两滴泪珠泫然欲滴,心里又是喜欢又是可怜,忙护着他道:“这娃娃好生惹人怜,我们也不去游湖,只在山林间走走,没什么事的。”青羽气得别过脸去,再不理她二人。 很快再无车道,三人弃车改为步行,一路上山。此处已是白麓山深处,巨树蔽日古藤垂垂,野花生香山禽关关。顺着采药人踏出的小路,曲径通幽,却也不难前行。这条捷径青羽自小走惯了,当她们攀上一块巨石,面对一片烟波浩渺之时,四下里还是一片静寂。 三人坐在巨石上歇脚,日头升起,湖边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三五,或亭中闲坐,或湖上泛舟,也有随意在树下畅饮欢歌。湖面隐隐传来吟诵之声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吟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青羽猛地想起什么,兴冲冲地往不远处的林间奔去,舒窈和傅远急忙跟了过去。转了几转,闻得水声,却是一练清泉自山上而下,碎银般直入那湖中。 舒窈附身掬了一些在掌中饮了一口,清冽甘甜,大呼好喝。再抬头,见青羽在一旁的一棵古树下奋力挖着什么。很快就有清脆的一声碰击,一个瓦坛露了出来。 青羽将它洗净,撬开封口,一股醇香扑鼻而来。舒窈直呼,“好香好香,闻着都要醉了!” 青羽取出一只小巧的短哨,两长两短吹了一回。不一会儿就有侍者携了酒器而来,她用木勺仔细打了几壶,侍者便告辞离去。她又取出两只精巧的酒盏,和舒窈二人展席对饮起来。傅远凑到青羽身边,眼巴巴瞅着她手中酒盏咽口水,立时嘴里被塞进了一大块糕点。 侍者循山道而行,很快绕到湖畔亭中,亭中一众主事山主和到访来客,正评说几篇刚呈上的赋辞和政论。侍者入内方斟了一杯,无城已是坐不住了,“这丫头今日倒是大方,藏了几年的浮落也挖出来了。” 众人细品,酒色清而香纯如幽兰,入口甘美醇和,回味经久不息。因是取了天泉之水,浸润山间草木的芬芳,合着眼前景致,着实绝妙。 青羽和舒窈二人几杯下肚,皆有些醉意,又将那随身带的小食统统拿出,边吃边观那湖上风光。 已近晌午,日光煦暖,湖心有人抚琴。清泠恬淡,只觉烦襟皆消。 星回坐在不远处的枝丫间,看着眼前景致,再低头瞧瞧树底下喝酒喝得满面绯红的青羽,不觉摇了摇头。这接下来,必然有好戏。放着这么一处湖光山色,没个人进去浸一浸,不太符合嶰湖那一位的喜好 才想到一半,就听树下傅远的声音,“那舟子上有人冲我招手,我去瞅瞅。”便攀上那巨石远眺。 青羽方要出声提醒他小心,傅远脚底一滑,直落入湖中。青羽惊急,忙对舒窈喊道,“快去叫人!”自己想都没想也跃入水中。 舒窈大急,边朝那人多之处奔去,边大喊:“有人落水,快救人!” 远远亭中墨弦闻声知是舒窈,心里顿时一紧。听侍者急急来报,说是傅远落水,青羽也跳下去救人。低斥一声胡闹,人已赶过去。 从巨石上往下看,波澜不兴,哪里还有二人踪影?正欲跃下,却见傅远的小脑袋从水里冒出,竟是青羽推了他上来。 众人急忙将傅远拖出水面,回头再看,却并不见青羽的影子。愣神之际,墨弦已跃入湖中,瞬时没了踪影。 从湖对岸急急赶过来的傅隐和长亭也欲下水,被无城拦住,“墨弦下去就肯定没事了。”两人见他笃定,望着湖面只能干着急。 墨弦入水片刻就远远寻到她的身影,正慢慢下沉,青色的衣裙显出莹莹白光,只觉周身湖水寒如冰雪,心道不妙,急忙游过去将她揽在怀中。她双眸微闭如熟睡般平静,容颜在水中更加轻盈剔透,仿若雪夜明月。朦胧中,那张很久以前的面庞,也是在深深的湖水之中,明艳无双,迷乱了他的心。 他将她护在怀中,握住她腕间珠链,四周蓝光大胜,水波游走,青羽身边白光渐渐消去。 就在无城几乎已拦不住傅隐的当口,墨弦抱着青羽破水而出,上了岸来。 长亭这才发觉自己袖中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当下急忙上前,拍了她肩头与背后几处穴位,青羽一阵急促的咳嗽,悠悠转醒。 睁眼发现身在二师叔的怀中,他一向齐整不苟地外衫潮湿而凌乱,青羽不禁地一个哆嗦。长亭见她浑身湿透,长袍紧紧裹在身上,忙将一件大氅为她罩上。 青羽哆哆嗦嗦站起身,还未开口,身后墨弦冷冷道:“去换了衣衫,到亭里来。” 舒窈扶她换了衣衫,将长发挽起,青羽便战战兢兢去那亭中见一众主事。 迈入亭中,眼风扫到墨弦已换了干衣,傅远也裹得严实,靠在傅隐怀中,不敢出声。 “弟子失职,甘愿受罚。”她跪得端端正正。 “究竟怎么回事?”师父问道。 师父话音刚落,傅远已扑通一声跪在她身边,朗声道:“是傅远自己偷上了姐姐的马车,也是自己不小心失足坠湖。” 不待师父发话,傅隐亦上前,“主事,舍弟顽劣,与青羽无关。” 长亭见青羽长发挽在脑后,仍湿漉漉的,几缕黏在雪白的脖颈上,不知是畏寒还是紧张,跪在地上微不可见地颤抖着。提步上前道:“二人既然无事,又受了惊吓,不如先回书院,稍后再做处置。” 师父沉默片刻,“送他们回去。” 青羽心底长舒一口气,急忙起身欲离开。师父又道:“让人准备些暖身的汤水,迟些送过去。”青羽心下一暖,喏喏道:“多谢师父” 日影西斜,紫藤沉甸甸坠了几枝在溪畔。长亭迈入栖桐院,老远看见木门敞开的厅内,青羽披了件外衣,捧了热汤,对着火炉愣神。 她朦胧记得水下情景,怪异的光影将自己缠绕,似有莫名的力量在体内涌现。而后被人揽入怀中,那张尽在咫尺的面容,为何如此熟悉,仿佛这样的场景曾经经历过 直到有人在面前坐下,她才回过神来,“山主” 长亭将手上药盏递给她,转身将那炉火拨了一拨,火光顿时亮了许多。抬眼瞧她,“我听说你并不识水性。” 青羽低下头,“当时情急,顾不了那么多了。” “你险些送了命,怎可如此莽撞?”青羽抬眼,他一向温言微笑的面孔,此时有急怒之色。 她小声道:“我,不是没事么” “你若有什么事,我”长亭猛然止住,生生将后面几字咽了回去。 两人皆静默许久,炉中炭火微微的声响,“可好些?还冷么?”长亭重又温言道。 青羽听他好言,反而一股委屈外加着后怕,一拥而上,眼眶一酸,竟是落下泪来。 长亭见了一愣,急忙递了帕子给她,却是不知如何安慰。思量着方才所言,不知是哪句让她落泪。 青羽伏在膝头哭了一阵,才渐渐止住。抬头见长亭眉间紧锁却又手足无措,心里却是好过了些。 “师叔要怎样罚我?”她将脸上泪渍擦干净,小心问道。 “自然是鞭子伺候。”他冷声道。 青羽惊得坐直身子,“当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正欲再辩解,却见一丝笑容渐渐在他的嘴边浮现,方知上当,当下闭了嘴巴再不言语,只盯着火堆闷闷。 长亭见火光中,她气乎乎一脸娇憨,心头一暖。伸手将她眼角一滴泪水拭去,端起药盏递给她,“趁热喝了,我加了几味暖身压惊的药材。” 青羽也不好再恼,乖乖喝了,两人隔着火堆又说了会闲话。她只觉困意渐起,没多久竟是伏在自己的膝上睡着了。 长亭将她安置在榻上,轻声道:“忘了说了,还加了几味安神补眠的” 在榻前见她熟睡安然,许久才转身离开。 出了院子,一人立在门外树下,手中一碗药盏,“看来她已经用过药了,我这盏就多余了。”泽芝淡淡道,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泽芝姑娘”他出声,“她脉络之间寒气极盛,可知是何缘故?” 她转回身,“她幼年经了重疾,落下的,具体如何,师父从未透露过。这些年他奔波在外,又何尝不是为了寻药给她。”她顿了一顿,“如今又多了一位,为她操心操劳的,我看她离大好也是不远了。”她看着他眼眸中的自己,努力保持着平和。 他余光扫到她露出的手腕上细密的针眼,“习医不易,行针切不可如此急狠。我那里有行针的器具,回头让人送过去。” 她愣住,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慌忙掩去。再抬头,他已提步离开,她的手仍止不住微微颤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青檀 青羽天生怕水,那日为救傅远居然一头扎进水里,事后怎么想都是一身冷汗。回来就被禁足在栖桐院三日,也不可有人探望。 三日之后,她早早洗漱更衣,候在院门口伸长脖子,等着隐修堂解禁的传令。人是来了,隐修堂的司律,面上一如往日的没什么表情。青羽很殷勤地堆着笑,司律却恍若不见,“其一,别院纸坊劳作五日” 青羽顿时垂头丧气,转念一想,总比关在自己院子里强。遂又高高兴兴赔笑道:“司律可要尝尝新酿?刚挖” “其二,”司律眼皮都没抬,“自今日起,雩归住在栖桐院外的载羽堂,看顾你的起居” 青羽愣了愣,“看顾我为何需要看顾?我已经没事了” 司律总算拿正眼瞧了她一回,“看顾二字,实是为了师妹的颜面。依你近日种种,应该是关在隐修堂里照顾的。如今不过派了个人过来,师妹竟这般不愿意。要么,还是随我去堂里” 青羽心里立时敞亮,急忙礼了一礼,“司律怎的如此客气,堂里事务繁杂,我就不去添乱了。在这里被照顾也是一样的” 司律这才赞许地点了点头,偏了偏脸道,“雩归,过来见过青羽姑娘。” 青羽这才看到司律身后还有一人,半垂着脑袋转到眼前。一身浅绛色薄罗长袍,女院监事常服。长发束在身后,因半伏着身子,只看得清额头和低垂的眉眼。青羽急忙也回礼道:“监事不必如此客气,青羽给监事添麻烦了” 司律轻咳了一声,“雩归往后就住在隔壁院中,以便照顾师妹。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纸坊的管事应是在等着你了。”说罢转身离去。 青羽恭敬地送了司律出门,回身看到雩归仍杵在哪儿,上前执了她的手,方要说话,她却急急缩回了手去,仍半垂着脑袋。青羽急忙道:“监事姐姐既然来了栖桐院,青羽自当好生相待”说到姐姐二字时,雩归似乎晃了一晃。青羽又道:“反正这附近院子里就我们俩,不如我们就以名字相称,可好?” 雩归只是点了点头,并未说半个字。青羽心里不禁替她扼了扼腕,看着与自己年龄想去不多,性子却如此内敛冷清,定是隐修堂里太过拘禁沉闷了遂又柔声道:“不如你先去你房中歇息,我先去纸坊了。”说罢回屋换了素色布衣短衫和轻便的罗裙,跟着候在外头的侍者往纸坊而去。 雩归见她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才渐渐挺直了身子。姐姐?天地四合之间,有几个敢唤他一声姐姐? 星回在池边缓缓坐下,换做女身入来,实是他能想到的最妥帖的法子。何况,于他来说,白云苍狗世事流转,不过弹指一瞬,是男是女本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唯一的不便,是进了这里就与凡世人无异。不能来去自如倒也罢了,总也需时时在意别人的目光。再加上,需和这些个寿命不过几十年的人交谈,实在无趣的紧 青羽经过西苑晓池,远远看见墨弦持卷而坐,一旁叶采蘩恭恭敬敬研着墨。今日的采蘩,一身云烟细锦衣千水裙,乌发秀美,蛾眉淡扫,容颜高华而妩媚。墨弦时不时与她低语几句,大约是夸赞了她几句,令她满脸绯红。 青羽总觉得采蘩看着二师叔的样子和看着自己的样子,大不一样。那姑娘每每见到二师叔,眼睛里仿佛有什么灿烂如烟火的东西,瞬时间点燃,哪怕前一刻正对着自己嗤之以鼻。 青羽不太明白这种变化,也不能理解,她自己看到二师叔,只恨不得以最快的速度遁走。 边走边想,看见墨弦眼神远远飘过来,赶紧低下头,望着卵石的地面走得飞快,一不留神,撞到前面侍者的身上,二人都忙忙地躬身道歉。她听见远远传来采蘩地嗤笑声,却错过墨弦眼中细微的笑意。 纸坊在书院别院,出了西南门还要走上一阵。青羽小时候曾溜进去玩,一次悄悄拿了几卷上好的云母笺和冷金,被师父训斥了之后,再没敢迈进过院门。 入了坊门,过了几进院落,眼前豁然开朗。宽敞的庭院晾晒着一排排巨幅纸张,确然是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 随着侍者穿过庭院,眼见对面堂前立了一人。侍者施礼后转向青羽,“这位是纸坊的管事,文澄心,文管事。” 青羽忙上前行礼,想着应是没见过的,抬眼打量起来。 样式似道袍的藏青色程子衣,冠上只以黄杨木的簪子束住。样貌并无特别,面色清冷,双唇薄而轻抿,惟目若悬珠却看不清内里,周身有说不出的迫人气势。 文澄心见眼前的女子,虽布衣简裳黛粉不施,却是难掩气质清瑶,看久了,竟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苍茫悠远的风华萦绕左右。 侍者见二人沉默,出声道,“主事吩咐,每日辰时至酉时,青羽姑娘在此劳作,具体事务但凭文管事安排。”言罢便告辞而去。 青羽见澄心仍不语,小心问道:“文管事,不知道我今天做些什么?” “你可知此处做的是什么?”他的语调没有起伏。 青羽拿眼四处看了一圈,“纸啊。”见他并不接话,又道:“制纸需历斩竹漂塘,煮木皇足火,荡料入帘,敷恋压纸和透火焙干五道工序。” 他嘴角浮起一丝轻蔑,“我当几位主事自小带大的徒儿,有多少能耐,也不过尔尔。” 青羽顿时赧红了脸,手指攥着衣角再不出声。 行到后院,庭院更加开阔,人也渐渐多起来。运木,捣浆,蒸煮,捞纸,分工精细有条不紊。青羽看了一圈,没觉得自己刚才所答有什么差错,很不满地冲文澄心的背影瞪了一眼。 “见识浅薄还心生怨念。”文澄心忽然冒了一句。 青羽一惊,他又如何头也不回地就洞穿自己的心思? 文澄心在一车木材前停住脚步,青羽探头一看,不觉脱口而出,“青檀!” 他侧首瞄了她一眼,“也不算十分愚钝。” 青羽勉强压下火气。 “这里只做一种纸,青檀宣纸。” “若是青檀,缘何前院所晒,如此纯白细腻?”青羽有些困惑。 澄心望向不远处捆扎整齐的摆放,“自然是加了沙田稻草。” 青羽见不远处,劳作者正将青檀木c沙田长秆籼稻草等原料,捣碎,加入草木灰等蒸煮,才恍然大悟。 再过一个院子,便是十余个纸槽,煮烂的原料放在石臼里被舂成泥面状,捣烂后的原料用适量的水调配,再倾倒入纸槽里面。然后用细竹帘在纸浆中滤取。几十名工匠站在纸槽旁重复着舀水c抬起竹帘等动作。 青羽看着有趣,一脸跃跃欲试。 “既然这么有兴趣,不如今天就做这个。”他发话。青羽虽兴致勃勃,却总觉得他眼角藏了一分讥笑。 青羽挽了袖子上前,见那池内清水通透荡漾,纸浆若有若无地浮在其中。有人递给她一张细竹帘,双手持在竹帘两侧浸入水中,再轻轻捞起。几次之后,青羽才明白了文澄心眼角那抹笑的含义。 捞纸看似简单轻巧,其实需要十分的经验,抄得轻纸会太薄,抄得太重纸又会嫌厚,完全凭工匠的手法。站在纸槽旁重复着舀水c抬起竹帘等动作,几轮下来手臂已是酸痛不已。 且捞纸的水用的是山中上等泉水,冰凉刺骨,青羽的手泡了没一会儿,已是泛青。 如此忙活了一天,没几次能够成形。等到书院侍者来接她回去时,她已经迈不动步子。 此时暮色溶溶倦鸟投林,她走到一半实在没了力气,央求侍者允她休息一会儿,便一头栽倒在路边草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 草地厚实而芬芳,浅紫色的野花疯长了一地,青羽只觉得浑身散了架一般,如此趴着十分的舒服受用。其实如若不是师父不允,她恨不得日日幕天席地。 朦朦胧胧间似有人轻唤自己的名字,勉强睁眼一看,竟是长亭,赶紧一骨碌爬起来。 长亭见她发间犹沾着草屑与花瓣,面色疲倦,身上的布裙早已皱得不成样子,垂在身侧的双手有些青紫。他把她的手执起,青羽觉得刺痛,不禁呀了一声。 长亭一顿,再看那手上,指尖泛白已有些褪皮,手心手背都有被竹帘擦伤的痕迹,双手冰冷,没有一丝温度,下意识将她的手拢在自己的掌心。 青羽原本一身寒意,此刻只觉得融融的暖意从他温暖有力的指间传来,浑身舒畅。他掌心的纹路与自己的交叠,细微的摩挲,又令她飞红了脸颊,抬眼去瞅原本在身边的侍者。 “我让他先回去了”,长亭微笑,“可还走得动?” 青羽忙忙地点头。 长亭没有松手,拉着她缓缓往书院而去。二人的手在宽大的袖中,紧紧交扣。 青羽起初觉得慌乱,却甩不开莫名的熟稔感,仿佛曾经与他如此携手,走过很长的一段日子,愣怔间竟忘记挣脱 转过一处梅林,书院一角已在眼前,长亭忽然松手。青羽抬眼一看,远处树下一袭红裙,正是泽芝。 “师姐!”青羽欢愉出声,“出来采药?” 泽芝微微颔首,眼风扫过长亭,顿了一顿,低头将手中一枝药草放入提篮中,淡淡道:“可有按时服药?” 青羽清咳一声,“嗯当然” “没有。”泽芝接话道。青羽的脸腾得红了。 “再将药汁倒在窗外,就自己去和主事解释好了。”泽芝转身要离开,被青羽一把扯住袖子,摇晃着央求:“千万别告诉师父他们。” 言罢转头望向长亭,想着他能帮自己说上几句,却见长亭眉心微蹙若有所思。 泽芝低头看向被她扯住的袖子,目光冷冷,青羽急忙松了手。 “你与她熟识?”长亭见她远远离开,忽然问道。 “她看着性子冷清些,其实人很好。她祖父在朝廷是四品官员,只因她父亲不受家族待见,她自小和父母住在外头的宅子里。她母亲也是个争强好胜的,不甘心受冷待,请了先生来,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样样都学。偏偏她只爱药理,入了书院之后瞒着家里,随着三师叔学医” 青羽滔滔不绝,转头看见他一脸有趣的样子望着自己,猛地打住,“我我可不爱打听这这都是听舒窈说的”耳根粉粉染上了颜色。 他微笑着移开目光,顿了顿又问道:“她平时” “她一般和三师叔在外,回来的话白天总待在药斋,晚上住在女院,很少有人见过她。” 长亭沉吟不语,她身上有些东西让他熟悉而不安,却又辨不分明。 青羽想着方才泽芝提到的药汁,不觉眉头拧成一团,“药的事情” 长亭见她愁眉苦脸,微笑道:“今日山间风大,方才倒是没听清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妙目 青羽辞了长亭,独自回到院中。刚进门就被人一把拽住,抬头一看,舒窈眉眼里全是深意,“啧啧,受个罚还有山主亲自接送,看来我也得时不时犯个事” “你若是犯事,估计直接吊在隐修堂里,鞭子伺候百十来下”青羽这才注意到舒窈身后还有一人,桃红衣衫樱草裙裳,豆青色的丝绦俏皮地摆动着,不觉出声问道:“这位是” “我叫公仪瑶风,新来的。”那姑娘走到跟前,大大方方道。 “你叫她疯丫头就行了,才没来几天,女院那边已是鸡犬不宁想比之下,我真算是老实的”舒窈连连摇头。 青羽揪了揪舒窈的耳朵,“你叫老实,那天下真没老实的了。哪里看得出你是大户名门之后啊”挤兑完舒窈,走到公仪瑶风的面前,“我叫青羽,以后有什么能帮上的,尽管找我。” 瑶风抿嘴一笑,“听说了,几位主事的掌上明珠,果然气质不俗。” 一旁舒窈见她二人笑语晏晏,上前道:“对了,青羽,你可听说昨日你师父讲堂上的趣事?” 青羽愣了愣,“不曾啊,被关了三天就去纸坊干活了。” “昨日你师父原先打算说的是月赋,下面坐了个满满当当,除了书院里的,还有好些外面专程赶来的。有几位在山下已住了好些日子,就为了听这一堂。结果没讲几句,你师父忽然就不说话了,抬眼看了回外面草长莺飞阳光和煦。坐在下面的都跟着转头去看,看了半晌没看出名堂。再转眼,你师父已经走出门外,只丢了一句,十日之后,亥时,蓼风轩中庭,再接着说”舒窈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端了茶盏起来润润喉咙。 青羽忍着笑,“师父好久没这么任性了” “任性?”舒窈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下面那许多人,过了半晌没回过神,住在山下的又急急忙忙回去,再付几日房钱去了。” 瑶风磨磨蹭蹭到了青羽身边,“那个,青羽,你不是和这院里的都熟嘛要么,那天偷偷领我们去看看热闹” 青羽为难道:“女院每日戊时落锁,更别提混到这里来了,万一被发现,那些个责罚” 舒窈也上前,二人一左一右地扯着她的袖子一顿摇晃,“我们一定小心,男扮女装,绝不会被发现” 青羽拗不过她们,只能暂且点头允诺。看着时间不早,赶紧送了二人出去。 坐进屋里刚喝了口茶,猛地想起今早搬进邻院的雩归。方才被舒窈她们一闹,竟忘了个干净,也不知这位监事住的可舒服。当下急急忙忙入了旁院,房门虚掩着,她想也没想,推了门就踏入房中。 雩归就坐在屋子当中,不仅坐着,还坐的十分舒服。一双脚高高翘在案上,手里捧着书卷翻看,样子却是百无聊赖。与早前的谨慎拘束,判若两人。见青羽进来,似是愣了愣,才缓缓将脚放下来,坐了坐正。 青羽笑嘻嘻走到跟前,在案边坐下,“住的可习惯?我今日可是累坏了”边揉着肩膀,边细细看了一回这位新邻。姿容清秀,不过二十不到的样子,眉宇间却带了几分散淡不屑。看久了,倒觉得更像个清隽的公子。然而额间那个淡淡的印记,形如水滴,看着却有些渺渺落落。 星回抬眼看她怔怔瞅着自己,眉心皱了皱,“很好看么?” 青羽认真地点点头,“不过是觉得雩归姐姐的风姿很是特别” 星回在心里哼了一声,眼神飘开了去,雩归这名字听着别扭。 “只是你这额间”青羽嘴里嘟囔着,雩归一抬头,她人已经凑到了面前,指尖竟已抚上了自己的额头,“这是胎记么?” 雩归猛地起身,她站起身竟比青羽高了半个头,一股迫人的气势平地而起,青羽楞了楞。雩归冷冷道:“你是不是忘了,我缘何来这里?” 青羽后退了半步,垂了脑袋,“是青羽唐突了,谨听监事教诲。”心里不免狠狠掐了一回自己,隐修堂的人岂能随意亲近 雩归坐回案边,抿了口茶,“你回屋去,往后没有我传你,不可擅自过来。” 青羽急忙点头应诺,退了出去。 雩归一盏茶方凑到嘴边,青羽又抱了一堆东西跨进门来,“雩监事,虽是早春,夜里还是凉的。我取了些银屑炭过来”嘴上说着,手上已忙着将别春炉燃起。炉底因是铺了香料,不多时香气氤氲,暖意四散开。 星回细细闻了闻,倒不是凡世俗气的香料,皆是循着节气收的花木,不免多看了她一眼。 青羽见她似神色缓和,抹了抹额头的汗,将手中炭灰在脸上蹭了几道,“雩监事,有什么事只管吩咐”说了一半,看到雩归嫌弃的目光,接着又将下巴冲着大门点了点,她急忙收了声,退出屋子去。 到了外面不免叹了口气,原以为院子来了人,可以热闹些。接着又叹了口气,如今看来,不但没热闹,言行举止反倒需格外小心些。 次日一早,青羽哈欠连天地进了纸坊,文澄心不在。一位领头工匠说管事留了话,让她晒纸。青羽一想到不用再碰冰凉刺骨的泉水,满心欢喜,脚步轻快地进了晒纸的前院。 今日日头高照,着实是晾晒的绝佳日子。院里的工匠已经在忙碌,刚捞出不久的纸被贴在直立的木板之上,用特殊的工具由上而下轻轻刷平,逼出水份。之后再挂上竹竿晾晒。活儿没太大难度,她很是卖力,和身边的工匠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快到正午时分大伙儿都去房里用午膳,青羽独自去井边取水,打算洗净手上的纸浆。 井台边有一个女子,正吃力地从井里拎水出来。青羽快步上前,接过井绳,“我来帮你。” 水拎上井台,那个女子抬起头感激道:“谢谢这位姑娘。” 青羽这才看清楚她的长相,不觉一呆。她一直以为舒窈很美,采蘩更是绝色,然而在这位女子的面前,却是生生差了一截。 眉眼鼻唇其实并不算十分精雕玉琢,却胜在柔美旖旎,青羽歪着脑袋想不出合适的比喻。忽而风过,满院如雪的宣纸无声飘荡,坚洁如玉,细薄光润。青羽顿时了然,岂不正如这满庭的芳华? 那女子见她久久不语,也不恼,微笑着问道:“姑娘声音听着陌生,可是新来的?” 青羽急忙点头,那女子却恍若不见,面带笑意望着自己,仿佛仍然在等着她的回答。 青羽忽然地心惊,细看之下,她一双妙目如星般璀璨,却是直直穿透了自己,并无定处。 听不到青羽的应答,那女子莞尔一笑,“姑娘莫要见怪,云栖很早以前就看不见了。” 青羽这才醒过神来,忙忙上前握着她的手,“云栖姑娘真是抱歉,我并不知情,还望姑娘原谅。” 云栖微笑,“有什么可怪的,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青羽,我住在书院里头,小时候来这里玩过一次,之后就再没来过。” “昨日就听说坊里来了位神仙般的妹妹,原来就是你。若不嫌弃,可愿唤我一声姐姐?”云栖眼含微笑。 “姐姐?”青羽喃喃自语,自小便是在四位师父师叔身边长大,周围亲近的女伴就那么几个,也不常常见面,从没有过姐姐这般亲昵称呼,听起来就温暖而美好。眼前的女子温润如水,让她觉得心中忽然充盈了满满的情绪。 云栖反手握住青羽的双手,“怎么样?青羽妹妹?” 青羽听她唤自己妹妹,眼眶热热的,一把搂住云栖,连声唤道:“姐姐!姐姐!”云栖被她晃得几乎站不稳脚。 “住手!”青羽身后一身怒喝,把她吓了一跳。松手转身一看,却是文澄心,眉眼间怒火滔滔。这人原本就不怒而威,如此更加可怖。 “文管事误会,我与云栖姐姐相谈甚欢,并无恶意。”青羽急忙解释。 “井台湿滑,她怎经得起你如此摇晃!”青羽觉得他眼中怒火下一刻就要喷薄而出。 “澄心”云栖轻声唤道。 云栖的声音并不高,青羽却见那文澄心脸上滔天的怒火,居然瞬间消融,只痴痴地望着云栖,语调急降,温言道:“你没事吧?” “哪有什么事?青羽妹妹古道热肠玲珑可爱,我喜欢的很,刚认作我的妹妹。”云栖面上神情娇俏,一双妙目不失丝毫光彩。 “只要云栖觉得好,那便是好的。”文澄心出气都很小心,仿佛一阵风就把她吹走了。 青羽目瞪口呆,一个人的变化能这么快,仿佛还在叶采蘩之上。 云栖轻轻拍拍青羽的手背,“别发愣了,去用午膳吧。” 青羽觉得面前俩人都能看入人心,甚是厉害,继而想到从此有个温柔漂亮的姐姐,又欢欣不已,牵着云栖的手便往屋内走去。 二人自午膳到下午的活计形影不离,直到书院侍者来接青羽,话就不曾停过。若不是侍者阻止,青羽打算当晚就住在纸坊,与云栖同榻而眠。 回书院的路上,再一次远远看见长亭,身边侍者又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长亭见她今日神情雀跃,哪有半分疲倦的样子,刚要出声询问,她已叽叽喳喳说开来。 “今天太高兴了,我有个姐姐了!”青羽的长发有些凌乱,几缕黏在光洁的前额,面颊上粉润清透,仿佛晨曦间最柔美的那道颜色。 他瞅着那颜色,想着手边刚收的杭州雀舌,只怕亦染不出这极美的胭脂色。微笑道:“让我猜猜,可是云栖?” 青羽顿时泄气,“怎么一个两个三个都懂得识心之术,好生没趣。” 他不由愣住,识得你心却非自己祈望,却要佯装不知,仍然心存期盼。这般无望却不忍放弃,那么多的岁月惶惶而过,是否不如不知。 青羽见他忽然默然不语,眼里分明的伤痛,愣了一愣,“怎么?可有什么不好?” 长亭压住翻腾的心绪,“没什么不好,云栖是位很好的姑娘。虽然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却是少有的聪慧与渊博。” 青羽听着有些别扭,“看来云栖果然是惹人喜爱,那文管事见了她,话也不会说了。原来,山主也是很赏识她” 长亭一愣,体味一番不觉心头一喜,笑意满满,“有何不妥?” 青羽仍然抖不开没来由的一些莫名情绪,目光飘开了去,远远落在路的尽头,“也没什么不妥,我姐姐自然是最好的,自然人人见了都喜欢。” 他的笑意更甚,伸手将她的手握住。青羽一惊,绯色迅速地爬上面容直抵额角,低垂着脑袋,不再敢看他。 “今日可是晾纸了?”他温言道,“纸浆虽无甚毒性,浸久了,也很伤手。”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透明胶状的药膏,细细抹在她的手上。 青羽只觉得他温暖的指尖所过之处,原该是清凉舒适,却反倒辣地烧起来,心中不觉狂跳。 许久他才松开她的手,两人比肩而行,山中暮色沉沉而下。 山间静好,唯他二人脚步声细碎,青羽忽道:“云栖的眼睛可能治好?” 长亭静默片刻,“你可仔细看过文澄心的眼睛?” 青羽愣住,脑海中,文澄心的眼睛慢慢浮现,也是同样的恍若星辰,和云栖的眼睛那样的想似,仿佛可连成一片绝伦夜色。青羽不太明白这样荒唐的想法从何而来,却又猛然觉得想清楚了什么,一时呼吸困难起来。 “文澄心的眼睛就是云栖的眼睛?”青羽很艰难地发出声音。 长亭望向远处,余晖点点散尽,“文澄心因为眼疾而失明,云栖把自己的眼睛给了他。” “可是,可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美” “苍雩留住了她的眼睛,虽然不再能看见。” 她忽然想到文澄心在面对云栖时,万般不舍而温柔似水的眼神。彼时她觉得有趣,此刻,只觉得眼眶发热。 “傻傻地哭什么”长亭用指尖小心抹去她眼角的泪。 “我想治好她的眼睛。”青羽抬头望着他。 “那你在讲堂上,就不能睡那么香了。”长亭微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紫毫 自别院纸坊劳作几日之后,青羽一心扑在医书中,每日里将那书阁里和治愈眼疾有关的书卷翻得七零八落,没少被书阁管事训斥。 书阁管事子书澈,也就三十余岁,却一头白发,书院里头曾有传,他当初是为了一女子一夜白头。传话的人被隐修堂罚着在书库里搬了三天三夜的书,之后再没人敢议论。 青羽其实很喜欢他的性子,虽然冷了些,不过凡事直来直去,说话行事绝不拖泥带水。但也知道他什么都好说话,唯独不能怠慢他的书。此番寻药心切,将阁里的书一通乱翻,确是被他恨得牙痒痒的。 这日搬了一坛少白雪酿到了书阁,子书澈正在案后埋头看书,头都不抬。 她轻手轻脚开了坛子,用酒盏盛了放在他手边。他猛抬起头,怒目道:“书阁里岂能进了酒水”四下里扑鼻的香气,让他愣了愣,不自觉端起来尝了一口,便痴楞在那里一动不动。 青羽大气不敢出,见他面上由盛怒转而迷茫转而喜悦转而悲切一番变幻之后又复归平静。垂下目光望着盏中酒色潋滟,慢慢道,“你要的书,都在东边右手第七排第四层的柜子里,还有些古本,在阁楼西侧左手边第二排的木箱之中,钥匙在这儿,拿去吧。” 青羽一愣,继而大喜,急忙接了钥匙去寻书。身后传来极淡的喟叹:“飞鸿踏雪泥竟似如此” 阁楼果然藏着许多古本旧卷,皆是闻所未闻,青羽除了每日去雩归那里请个安,汇报一下行踪和修习内容,其余皆蹲在阁楼里。 星回每日听她请了安,也隐了身形随着她在那阁楼待着。倒不是对她有兴趣,不过是觉得里面有几本册子颇有些意思。几百年前他曾在深山里一座宗祠里看过,保存到现在着实不易,里面说的是如何用药草操控人的情感。行文措辞到是很有月见的笔风,想到月见,星回的嘴角不觉牵了牵。 月见常着一身桂色的裙衫,样式十分简单,更似男子的长袍,松松软软。裙摆处缀着细碎的桂子图样,远看仿佛无意在何处沾上的几片花瓣。她的性子也是散散淡淡,比起霜序和莺时的活泼,实在清冷的有些无趣。然而即便是这么冷冷的性子,一旦疯起来,又仿佛荼蘼的花事,热烈而汹涌。 星回不大见到她,公子倒是时常唤了月见去说话,嶰谷里有说公子其实很钟意月见。谷里都是经历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生灵,对于感情一事,都淡定的很随意的很。大约是见到太多,也有不少亲身经历过种种,说起来不过如饮一盏茶,入口滋味醇香亦或苦涩。喝完或是凉透了,味道也就消散了,印象里多多少少会留些仿佛茶渍的痕迹,然而岁月太长,数个沧海桑田过来,怎么也都会淡到没了踪迹。 星回勉强记得自己也钟意过什么人,彼时也有痛彻肺腑,现如今心里会有些极淡的印象。然而面容早已记不清楚,经历的事情也不知随着哪一场冬雪,消融不见。 月见于自己是有些不同的,他其实很清楚,但是想着绵绵无尽的岁月,他就有些拿不准。自己到底是该如何面对一些人和一些事,因为他知道,嶰谷里的人都知道,无论什么都抵不过时光流转岁月沧桑。再转头看着凡世须臾不过几十年的弹指,也不过花开一个瞬间,花落一个心惊。 这么一个转头,看见青羽趴在一边矮榻上已然熟睡,他摇摇头,随手将一卷书丢在她的脑袋上。青羽吃痛,立时转醒,看了一圈并未瞧见人影,悻悻瞟了一眼砸在脑袋上的书,立时大喜,翻了几页就冲出阁去。 她边走边翻看,到了长亭门前看到精彩之处,不觉停下,细细研读起来。 长亭在窗前修复古画,她的身影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透过窗棂,落在面前的卷轴之上,静谧婉然。他一时也不愿出声唤她,只痴痴看那影子,用指尖顺着侧颜的轮廓细细描摹。 许久才听门外的她轻咦了一声,卷轴上的身影微动,伸长脖子似是探身听屋中动静。他不觉莞尔,扬声道:“进来吧。” 门外之人似是吓了一跳,愣了一愣才推门而入,满面通红,“没打扰山主吧” “怎么会。”长亭放下手中的笔。 “我今日在这古本里看到个方子,觉得或许可以给云栖一试。”她急忙将那书卷递上。 他接过书翻看起来,指尖在泛黄的卷页上抚过,眉心微蹙。月白色的长袍松朴,不知是不是午后光影的缘故,他周身有着几乎难以察觉的光晕,温暖而熟悉。见他专注的神情,她不觉想着瑟兮涧兮的词句,脸又红了红,急急移开目光。 桌上一卷很有些年代的鱼鸟图轴,纸面有些剥落,色彩也褪了不少。纵使斑剥得厉害,仍可一窥原画芳华。汀花野竹,水鸟渊鱼,勾勒之间几乎看不到笔迹,仿佛轻色染成。明明栩栩如生却又潇散简淡。 细看之下,有些剥落之处已被仔细修复,严丝合缝与原作十分契合,甚至更加栩栩如生。青羽不禁咂舌,“好厉害” 长亭抬头,见她整个人快要扑进画里,微笑道,“也没你想得那么难。” 青羽见一旁笔架上搁着一支笔,竹质笔身,玉兰蕊式豪尖。那锋颖尖利而不开叉,有尖不秃,锋毛齐整,顶锋饱满浑厚丰硕圆润,却是看不出是何所制,不觉拿在手中把玩。 “这笔是用什么制成?倒不似兔毫或是狼毫”半天不见长亭答话,她抬头望向他。 他并未答话,看着点点墨色洇在她如雪的指尖,双眸深处莫名的情绪,许久方出声道:“用我的发制成。” 青羽僵住,望着他束在脑后的墨发,脸红得十分厉害,“竟竟是头发制成还有还原古画之效”指尖豪峰的柔软忽而变得烫手,她急忙将笔放下,慌乱间打翻了砚台,墨汁四溅,她又忙忙用手擦拭,只几下,双手已是乌黑。 长亭起身,执了她的手,取出雪白的方帕,就着一旁水中丞里的清水为她擦拭,“还是这么不小心” 她头垂得低低的,耳根亦泛出粉粉的颜色,两只手任他摆布。擦拭干净,他仍握着她的手。她有些慌乱地抽出,“我不是故意的,那个,没什么事我就先告退了”说罢就欲退出屋外。 “你来就是为了泼一桌子的墨水?”长亭含笑望着她。 她这才猛地想起药方的事,窘得咬住嘴唇,将那衣摆在指尖绕了又绕。 长亭见她手足无措,也不再取笑,拿了药方道:“这个方子或许有些效用,不过用药猛烈,云栖未必受得住。”见她两眼放光跃跃欲试,他复又沉声道:“这方子的确风险太大,否则苍主事不会不用,你权当修习就好,不可自己配药。有什么疑问可以来找我,我也可修书给苍主事问询。” “谢谢山主!”她兴奋地接过药方,就欲告辞离开。 长亭却出声道:“后面山角新修了亭子,可要一起去看看?” 她听见一起二字,不知为何脸上就有些热热的,没什么犹豫就点了点头,又觉得自己应得太快,轻轻咬了咬唇。 她脸上细微的变化,一一落入他的眼中,他不觉微笑,提步而出。 二人出了西北门,循了新辟的小径,很快寻到那处小亭。六角竹亭,只以茅草为顶,无匾无字。青羽入了亭子,望那栏杆外一看,急急退后几步,再不肯上前。长亭眼中讶然的神情一闪而过,“怎么了?” 她望着脚尖,支支吾吾:“好好一处亭子,修在这高崖之上风风太大了。” 他沉吟片刻,“你怕高?却整日在树上” 她脚尖在地上划着圈圈,“不过几人高的树,倒是没什么怕的”话音未落,猛的被人从身后推到栏杆边上,眼见着脚下深谷千丈,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立时连声音都呼不出,紧闭了双眼,一双手慌乱地抓住那人的袖子。 耳边有人低笑:“谁说怕高处我都信,唯独不信你”一只手牢牢捉住她的肘间,却是傅隐。 “傅公子!”长亭的声音淡淡却有着不容忽视地威压,傅隐不由得松了手。低头看向青羽,她面色苍白,额上竟沁出冷汗,呼吸紊乱犹闭着眼,掌中的手臂颤抖着。当下觉得自己似乎闯了祸,急忙将她拉回,“你没事吧?”声音里有自己没有意料的紧张。 长亭上前,不着痕迹地迫得傅隐退了几步,扶着她坐在石凳之上,安抚道:“没事了” 青羽缓缓睁开眼,方才一瞬,如坠虚空,一些凌乱的画面仓促而过,心中极大惶恐。目光穿过眼前二人,并无定出。 傅隐方欲再开口,被长亭一记眼神,堪堪逼了回去。 半晌她才回过神,抬眼望向傅隐。傅隐被看得心里发毛,“怎知你如此畏高?书院里谁不知道你一半时间住在树上” 她仍望着他,许久才开口:“你可是还有个妹妹?” 傅隐一愣,因她问的突然,不觉也仔细想了想,“没有” 她面上一片空落之色,再不言语。 长亭负在身后的手不由紧了紧,打破二人沉寂,“天色已晚,该回去了。” 她似是没听见,兀自出神,手腕间忽而传来凉意,蜿蜒游走全身。她不禁哆嗦了一下,堪堪回过神来,“好冷咦?你怎么在这儿?”她仿佛刚看到傅隐,急忙起身。 “你”傅隐还未及出声,长亭已抢过话去,“傅公子刚到,大概也是来看这新建的亭子。” “对是来看亭子”傅隐按下心中古怪。 “既然傅公子来了,正好有一事,蓼风轩讲会,估摸着人不会少。届时还望公子帮忙一二。”长亭道。 “那是自然,山主尽管吩咐”傅隐还没说完,青羽已经按捺不住,“我也可以帮忙,那地方我熟” 傅隐扭过头,“再熟你也去不了,大晚上的,又有外面来的三教九流,安心在你院子里待着,别来添乱。” 长亭见她眨巴着眼睛,一瞬不瞬看着自己,强忍着笑意,“他说的没错,那晚你是不便出来”眼见她顿时垂头丧气,一味只拧着衣角,微笑道:“不过,若是有人看着,又不被主事和我瞧见,估计” 她立刻来了精神,又一瞬不瞬瞅着傅隐,“我听说,过两天傅老夫人要来看你我又听说,前一阵子,你和几个什么朋什么友的,一起去了山下的” 傅隐眉毛一竖,“不就是看着你么?也没什么难的风太大,我先回了。”说罢几步就走得没了影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试药 轻薄的晨曦透过细密的窗格,方落入屋内,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已经响起。星回指尖微抬,门吱嘎一声移开一条缝。门外的那人似是吓了一跳,又候了一候才推了门进来。 青羽见屋内仍暗着,不敢张望,压低了声音道:“雩监事,青羽方才已将礼律抄完”希希索索捧了放在案上,又道:“今日今日有些不适,可否告一日假” 星回这才掀了眼帘瞅了瞅她,面色红润,哪有半分不适的模样。微微颤着的羽睫,和尽力屏着的气息,他心里明白了大半,今日大约是又有好戏看了。 他咳嗽了一声,她吓了一个哆嗦,又赶忙遮掩道:“雩归姐姐,哦不,监事可是也有不适?要不要我替你望望脉?” 星回坐了坐正,“今日的确有些乏既然你也觉着乏,那休息几日也无妨。” 青羽没料到她允得如此痛快,急忙感激道:“多谢监事体谅,我” 星回用手指了指门口,示意她出去。她又特意谢了一番,才转身出去。出了一半,又退回来,星回的脚方要翘上案几,又急忙落回地上。青羽十分体贴道:“监事可知栖桐院内有一处温池?若是监事不嫌弃,去那里歇歇再好不过,要不要我替你准备着” 星回觉着这番殷勤用力过猛,只怕后面的戏会格外精彩,心底不觉有些雀跃,一时也就忘了恼她,只淡淡道:“不用,我自会安排。” 青羽退出雩归的院子,寻了一条小径,直奔药斋。药阁里无人,她熟练地取了常见的几味,却再寻不到其余的,一头一脸的灰。蹲在地上,回头猛看见身边地上一道身影,惊得急忙转身。 泽芝面色淡淡立在门口,“听闻你最近把藏书阁翻了个底朝天,今儿连药阁都不放过了。” 青羽急忙将方子递上,“正好帮我看看还有几味在哪里?” 泽芝接过,看了一回,抬眼道:“这剩下的几味都是性子极烈的,你若惹出麻烦来我可不好交代。” 青羽急忙上前小声央求,“我怎会说是你给我的,师姐大可放心。” 泽芝沉默片刻,眼神落在纸笺一角熟悉的字迹,将方子递还给她,“我记得药阁侧厢还有些柜子,不过里面有什么就不太清楚了。”言罢提步离开。 栖桐院内一角有一间小屋,平素堆了些奇巧玩意儿,更多的是酒坛。青羽忙了大半天,清出一块地方,开始埋头折腾一堆草药。 傅隐进了院门就闻到一股草药味,不觉皱了皱眉头。转到院子后面,青羽守着两炉汤药,满脸灰垢。见他进来,也不睬他,只顾扇风候火。 “你别不小心把这院子给点了。”他自顾自在一旁捡了张干净的椅子坐下。 “正好把你烤了下酒。”她翻了个白眼。 傅隐随手翻了翻案上草药,“蔓荆子,杏叶,石花,草决明,蝉花,佛甲草,白豆蔻”愣了一下,把她肩膀掰正了对着自己,“你眼睛怎么了?” 青羽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好的很。” “那你这是做什么?用得这么重?” 青羽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添了几道黑手印,“我姐姐。” “你姐姐?”傅隐好奇心大起,“怎么没听你说过?” 青羽头都不抬,“我姐姐绝代佳人,岂是你想见就见的。” 傅隐凑到近前,“绝代佳人平生未见过,山里笨手笨脚的野丫头倒是经常见。” 青羽正端那药罐,手一抖烫的叫出声来,正欲开口,他已迅速接过药罐放回炉上,又上前探看她的伤处。青羽见他手上也烫得发红,当下也没那么生气,扭着头不理他。 傅隐将她拉起,走到墙根溪水边,将她烫伤的手浸在水中。她只觉冰凉舒爽,顿时没那么痛了。溪水中二人的手掌交叠,她忽觉莫名的熟稔,脑海中听到自己的声音,“三哥哥就会欺负小羽” 青羽转头看向他,觉得与他似是曾经格外亲近,却怎么也想不出为何。 傅隐见她怔怔,用水弹在她面上,“把脸也洗洗,这么丑。” 青羽这才回过神来,稳了稳情绪,掬着水将脸洗尽,顺手在他袖子上擦了擦,又回到炉前继续守着。 傅隐陪她坐了许久,见她时而恹恹时而古古怪怪看自己一眼,觉得心里发毛,干脆起身走了。 就这样过了三四日,青羽除了请安修课,其余时间都躲在院子里忙碌。 月华中天夜如水凉,墨弦在栖桐院的回廊静立少许,推门而入。这几日她来去都行色匆匆,面有倦容,不知又在捣鼓什么。见到榻上无人,他心里一空,急忙转身寻到书房。屋内残烛微弱,她伏在案上,无声无息。 墨弦疾步上前,“青羽!” 她试图爬起来,身子软软得没有气力。他将她扶起靠在椅背,搭上她的腕间。脉象紊乱虚浮,她的发因着冷汗黏在额前,脸色苍白,嘴里嘟嘟囔囔,“好痛好痛” 墨弦见案上一堆书卷之间一碗已冷的汤药,拿起闻了一下,眉间旋即紧锁,“简直胡闹!岂能用了大戟!” 她还在嘀嘀咕咕,“应是可以的,和前两日的几碗比,已经温和许多了” 墨弦觉得渐渐难以控制怒气,“你喝了多少?” 她迷迷糊糊间靠进他怀里,“就几副,可是怎么这么痛,师叔救我” 墨弦感觉到怀里她柔软的依赖,听着糯糯的哀求,心里顿时散了怒意,将她抱起置于榻上。回身从床头格架之内取了瓷瓶里的药丸,和了水,喂她喝下。 正欲起身,衣袖被她拉住,“还是痛,浑身痛”眼泪滚滚而下,一会儿就浸湿了一片枕头。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言道,“小羽乖,很快就好了。” 有人推门而入,墨弦起身转到屏风之后,嘱咐几句。 泽芝将她衣袖挽起,在手臂上迅速行了十余针,又将后襟拉开,再行了几针,才见她眉头渐渐舒展,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青羽刚翻了身,就听见帐外有人柔声道:“妹妹醒了?” 她一骨碌爬起来,掀了帘子,直扑入那人怀中,“姐姐!好想你啊” 云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傻妹妹,怎可为我试药?太危险了。” 青羽急忙从她怀里退出来,奇道:“姐姐怎知?” 云栖微笑,“前几日便托人打听你最近如何,说是要么钻在书阁,要么躲在自己院子里。本该早点过来看看你,也不至于让你冒如此风险。” “好啊,姐姐居然埋了眼线在这里。让我想想,是不是文管事?” 云栖的脸颊绯红,低头不语。 正巧侍者送来早食,二人亲亲昵昵一起用了些,又拉着手坐在回廊下说说笑笑。 谈笑间有人入了院子,青羽抬眼一瞧,不觉摇头啧啧道,“大肚哦不,傅大公子消息灵通得很,来得可真是及时。” 傅隐施施然走近,看见青羽身边的女子,清雅隽秀,一双眸子随无定处,却璀璨动人,一时竟看得痴了。 青羽见他呆楞原地,不禁嗤笑出声,“跟你说了我姐姐芳华绝代,这下可领教了?” 傅隐这才回过神来,忙欠身道,“在下唐突了。” 云栖起身还礼,还没开口,又一人风风火火地闯入院子,“这么闹腾的地方有什么好的,我们还是早些回去。” 青羽一看,竟是文澄心,吃吃一笑,急忙扶了云栖到他跟前,“文管事担心我把姐姐吃了不成?” 文澄心冷冷望着她,“看来捞纸还不够尽兴,回头帮姑娘再安排几日伐木。”说罢小心扶了云栖往外走去,嘴里不住小心叮嘱,神态温润,和前一瞬天壤之别。 青羽拉拉傅隐的袖子,“看过变脸这么快的么?”感觉身边的人没甚反应,抬眼一看,他仍痴痴望着转出院门的背影。不觉摇头出声,“别惦记了,我姐姐早已心有所属。看见旁边那个了?当心被他吞了。” 傅隐面上神色一松,转而朝着她颇为同情地摇摇头,“我看,眼下该担心的是你。”青羽正摸不着头脑,傅隐已几步上前礼道:“见过墨主事。” 她顿时傻了,乖乖也跟了过去,垂了脑袋再不敢出声,傅隐什么时候出的院子她也不知道。 眼前只看到青石的地面,和周围密密匝匝的青苔,他墨色的长袍一角无风自动。她其实心里宁愿被二师叔斥责,骂完了也就过去了。如此沉默不语,单是这气势这威迫,她已经觉得着实有些站不住。 “你跟着你三师叔,山主学医学了多久了?”墨弦冷不丁出声。 她心里头一松又是一颤,“额大约十年了”她想着自己仿佛会走路的时候,已经跌跌爬爬被三师叔牵着去山里采药了。 墨弦瞧着她玉瓷般的手指,在衣角一圈圈绕着,眼前也晃了晃。那手也曾在自己的掌心,小小的软软的,另一只捏着一支琉璃繁缕,笑嘻嘻地说采到好漂亮的一朵。然后就因了花茎的毒性,昏昏沉沉睡进自己的怀里。繁缕的毒并不算厉害,也不难解,他却十分生气。待她好转了,罚她抄了三遍药草经 昨夜却是凶险,彼时他看似冷静,其实心里早已急疯了,凭着一点理智,勉力压着。他如此小心翼翼守护着,她却他回过神,淡淡道:“这个院子你暂时就不用出去了,我看这里草木有些杂乱,你就好好休整清理一番。回头若是看到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你就搬去隐修堂住一阵子” 她急忙应诺,不过是收拾收拾院子,不算十分大的惩罚。欣慰到一半,又听墨弦道:“清理东西不可有人帮手,三日内也不可进食” “诶?”青羽顿了顿,“三天不能吃东西?” “那就四天” “三天就三天,青羽谨记。”她向来见好就收。 收拾院子其实也不算是很辛苦的活儿,无非拔一拔草,扫扫树叶,修剪树枝。但是要丢掉后院里那一屋子宝贝,青羽很是心痛。而没有饭吃,就更加的痛。 这两日,她早起就拎着锄头铲子在院子里忙活,平素不见人影的雩归,每每都准时出现,坐在一旁边喝茶边看她倒腾。喝茶也就罢了,也不知哪里弄来的点心,用食盒装了,一层层一格格,看着就极美,闻着也是极香。雩归也不遮掩,嚼起来动静也颇大。青羽一肚子饿外加一肚子怨气,面色十分难看。难看归难看,忍还是要忍着。 到了第三日,青羽已经饿得爬不起来,伏在栏杆上看着整洁一新的小院,十分唏嘘。好在今日雩归未出现,她踉踉跄跄到后院树底下,刨了一小坛子酒。本是两年前酿的果酒,可充饥又耐饿。偷偷摸摸喝了几口,又齐齐整整藏回去。方将手洗净了,雩归晃悠悠转进后院,手里一块紫米糕,嚼得十分香甜。 青羽心里咽了咽口水,规矩地行了礼,“监事您看,这院子收拾得可行了?” 雩归又狠狠咬了一大口米糕,四下看了一圈,“看着不错,就是方才那个酒坛子埋得浅了些,走来走去容易绊倒”他看着她一阵红一阵白的形容,十分愉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蓼风 自青羽胡乱试药险些闯了大祸,栖桐院内但凡带些毒性的草药皆被收了个干净。她自个儿入山采药,也总有人随在附近,每每只能摘了一堆蘑菇野果回去啃了吃。悄悄去药斋,亦是守卫森严,几次三番都被客气地拦在外面。如此折腾一番,她除了研读医书,也再没更好的法子。 一晃到了蓼风轩讲会的日子,师父事前就吩咐说不用准备什么物件,只在亭前设一案几,余了的地方散放些坐垫即可,院内也不可点烛火。 傍晚时分,青羽在房中早早收拾停当,正等的心急,舒窈和瑶风已闯进屋子来,也都换了男装束了头发。三人方用罢点心,院子里傅隐的声音已经传来,“本来今晚我可去那蓼风轩好好瞧瞧热闹,偏偏还得拖着一条尾巴”人迈进屋来就是一愣,“三三条?” 青羽笑嘻嘻迎上去,“一个也是带,三个也是带,有劳有劳了。” 傅隐转身就往外走,“太麻烦太麻烦,你还是自己去吧” 青羽也不急,“诶,听闻傅老夫人爱喝君潭翠芽,我这里刚好备着,回头招待她的时候可以奉上“ 话没说完,傅隐已经转回身来,“你们一起可以,但是必须都听我的,不可乱走。书院里的人还好说,外头进来了什么人还真不好说。” 三人忙忙点头,又用了一回茶水,等着天色黑透了,四个人拎着灯笼往蓼风轩去。 已是初秋,夜里寒意愈盛,天上布着乌云,星光都看不见,全靠手里的灯笼照着路面前行。师父缘何挑了这样的时辰授课说月亮,实是令众人费解。 瑶风和舒窈见四下里黑漆漆的,心里虽生了怯意,但此时回头也晚了,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走了一柱香的时间,听见前面人声,才知蓼风轩已到了。 蓼风轩紧邻书院东北角,后依白麓山,院中假山亭台错落有致,更有一池山泉汇聚而成的幽潭,将山野景致尽数收落于粼粼水光之间。 轩外已聚了不少人,三三两两随着侍者入内,青羽三个跟在傅隐身后,掩在夜色里,倒的确看不清面目。进了院中,四下里人影幢幢,唯有星星点点灯笼的微光。众人或坐或立,不多时已聚了不少人,皆低声交谈,议论着今晚月赋将如何说来。 四人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此处地势高,可观览整个院子。 青羽回头瞧那舒窈和瑶风,都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想是好奇心盛,又转回头瞧那山影水色。可惜今夜暗沉,什么也瞧不真切。 傅隐在一旁也很是坐不住,眼见着不远处一群人过来,急忙压低声音对青羽道:“那边过来的都是你认识的,我去拦一拦,你们坐着别动。”说罢就匆匆过去。 他方离开不久,就听有人击掌数声,瞬时院里十余盏灯笼皆灭了去,四下里一片漆黑。众人皆噤声不语,青羽只觉着身后的舒窈紧紧扯着她的袖子。 又候了片刻,只听一人朗声诵道:“绿苔生阁,芳尘凝榭。悄焉疚怀,不怡中夜腾吹寒山,弭盖秋阪”声音清朗,极为好听。 诵到一半,忽止,四下里又是一片沉寂而无光。有人高声道:“今日无月,空念月赋,有何趣意?” 片刻,那原先高声诵读的声音又道:“怎会无月?你见或是不见,它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你喜或是憎,它不散不去不离不弃。此刻我不见你身影,敢问公子是否不在此间?” 众人哄笑间,忽有风起,渐渐觉着四下有了微光。抬头只见天幕间,乌云之后隐隐透出亮光。 又少时,乌云散退,一轮明月当空而出,流光皎洁。月光自白麓山侧倾泻而下,落入眼前池中,水波荡漾处溢彩高华。院中山,树,亭台落影叠叠,于青石板地面和水面上,展开一幅山水写意。 那诵赋声又起,抑扬顿挫,清朗却又不失温醇,“白露暖空,素月流天沉吟齐章,殷勤陈篇” 青羽不觉朝那发声之处看去,此时皓月当空,那人虽隐在一丛紫竹之后,仍看得出身形懿轩。 耳边有人低声喃喃:“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青羽转过头,见月色下瑶风一脸痴迷地盯着那位公子,心下暗笑,“公仪姑娘动心了” 瑶风似是听见又似是没听见,忽地抓了青羽的手臂,“你可认得他?他可是书院的?” 青羽被捏得生痛,拍拍她绷紧的手,“他是我师父的得意门生,我怎会不识?他叫石奕君,年纪轻轻已担了书院正办一职” 舒窈见瑶风一脸迷蒙,揪了揪她的耳朵,“公仪姑娘动了芳心?你就别想了,光是我知道的,女院里面倾慕他的人,已经快排到山门了。再者,书院严令在读生员私下传情,一旦被发现,除了严厉惩戒,还会被赶出书院。” 说话间,诗诵已毕,云板三声之后,主讲c秉笔者与问难者入席。司会长邀请与会众人随意畅谈c质疑或讨论。一时院中抒怀己见,抨击时世,高声质疑,喝彩鼓噪声此起彼伏青羽听得如醉如痴,也欲振席高谈一抒胸怀。 远远子时钟声杳杳传来,猛的一声箫音破空而出,袅袅尾音中众人高谈声皆散去。天地间月色盈满,箫声流转,动人心魄。曲调如离人低语,思慕深重,百转千回间令人痴绝落泪。忽又高扬入云,清风回荡,叫人胸襟舒畅,恨不能长啸于山野。 箫声渐渐低回,渺渺而绝,众人仍回味其间,云板三声又起,司会长宣布讲会已止。侍者提着灯笼鱼贯而入,领着来客一一退出院去。 青羽仍怔怔出神,脑袋上猛被敲了一记,“还不走?等着被你师父抓着?”傅隐不知何时回到身边。 她醒过神急忙回身寻那二人,舒窈正探头探脑瞧那散去的人群,瑶风却不见了人影。 “瑶风呢?”青羽惊急。 “她不在我后面么”舒窈回头也是大吃一惊,“方才还在的啊,去了哪里?” 傅隐揉着眉间,“就知道带你们来得惹出事情你带着舒窈先回去,我去找。”说完就没了踪影。 青羽拖着舒窈往外走,也不敢寻侍者,摸着黑往栖桐院去。 石奕君与几位书院访客告别,正欲回身招呼余下的文士,有人在不远处唤他:“石公子”他循声望去,小径旁芭蕉下一个瘦小的身影,并不熟悉。他回身嘱咐了身边侍者几句,独自走近前去。 眼前的人虽着了男装,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女子,她也并不遮掩,大大方方道:“石公子,我叫公仪瑶风,在女院念书。” 石奕君对她的坦诚倒是讶了一讶,压低声音道:“既然是女院的生员,缘何此刻会在这里?且不说已是过了子时,如今这院子里里外外三教九流各色人都有,并不安全” 公仪瑶风心里一暖,“多谢公子关心,我我就是想见你一面。”她的眸子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石奕君有些愣怔,平素里也收过许多女子寄来的信笺,也有用词大胆活泼的,可如此直接寻到面前,又如此直白相告的,却是头一次。 静默了一会儿,他道:“此刻女院已落锁,我送你去侍女宅院,只能委屈一晚了。” “怎会委屈,多谢公子”瑶风的眼中愈加晶莹,融了月色清辉,竟让石奕君微微有些失神。遮掩着轻咳一声,领着她从偏门而出。 因不便寻侍者,二人也只能摸黑而行,好在月光皎洁,并不难走。渐渐身后人声不闻,四下静谧,偶有夜虫呢喃,和脚下砂砾细碎的摩擦声。 “石公子”瑶风忽然出声,“瑶风十分心仪公子的箫声” 石奕君脚步慢了一慢,“你怎知是我?” 她抿嘴笑了笑,“公子虽藏身在无人可见之处,曲意与风骨却是藏不住的” 他的脚步又慢了一慢,“公仪姑娘过奖了。” 转眼已到了侍者斋院,石奕君领着她到了一处偏门,“这个门没上锁,里面东首的那间屋子是空的,原先住着的侍女告假返乡,委屈姑娘先住着。明早戊时侍者就会都出去,到时候姑娘再出来,应该不会有人发现。” “多谢公子安排只是不知是否还有机会相见”她望着他。 他觉着这双眼睛着实动人,不禁多看了一回,“既然同在书院,总是有机会。” 青羽和舒窈在屋内坐卧不宁,许久才听见外面扣门的声音,出去一看,傅隐拧着眉头站在外面。“你们都带了什么人进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凭空消失了,蓼风轩的地皮都快被我翻了一遍,周围也都寻过了,人影都没有。你自己惹事,还拖了我垫背” “寻不到也不算太坏,那别人也寻不着啊,只要不被管事们发现,明儿个偷偷出去,谁知道。”舒窈打了个哈欠道。 青羽仍皱着眉,“可是万一被书院外头的人带走了,可如何是好?” 傅隐见她着急,宽慰她道:“现在已近寅时,天都快亮了,等天亮了再去寻她。况且今日来参加讲会的都登录在册,离开书院也都会签册,多带一个人出去也不太容易。你们早些休息,我再想想办法。”说完转身离开。 青羽几乎没怎么合眼,天快亮时勉强睡着了,迷迷糊糊间被人晃醒了,“回来了,疯丫头回来了?”她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睛一看,瑶风笑吟吟地站在面前。 “你猜她去哪儿了?”舒窈神神叨叨。 “树丛里还是草堆里?”青羽没好气地接话。 “青羽别生气,昨晚是我不对,不该自己偷偷溜了。”瑶风上前扯了她的衣袖,“我后来去了侍者的斋院,正好有空着的屋子。今早也是等她们都出门了,我才偷偷出来的。” “你如何知道侍者的斋院在何处?又怎知那里刚好有空着的屋子?”青羽奇道。 瑶风咬了咬嘴唇,“山人自有妙计” 青羽再要问她,舒窈已拖了瑶风往屋外就走,“昨晚一夜未归,赶紧回去,若是被管事发现,我们两个都要被轰出去了”说话间两人已跑得没了影子。 青羽草草梳洗了,急着去寻傅隐,一出院门就遇见长亭。 “这么急着去哪儿?”长亭见她形色匆匆面色暗沉,仿佛一夜没睡好的样子。 “哦没去哪儿不是,去找”她想着方才那二人离去,不知道有没有被长亭看见,急的有些结巴。 “我让她们从西南侧门出去了,不会有人瞧见。傅隐这会儿应该还没起”他缓缓道。 “哦那就好”她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猛地意识到哪里不对,急忙看向他,“呃你让她们傅隐他你都知道了?” “女院那边的管事差一点也知道了。”他的面色难得的严肃。 青羽一呆,垂下头道:“都是我的错,我去找管事说明了” 长亭微微偏着头,“你很想被书院赶出去?” “我可是,她们俩也不过是一时贪玩,大不了我去师父那里跪上一跪,兴许师父就饶过我了”她嘟嘟囔囔道。 他默了一默,“昨晚的事,你也别再和别人提起。有什么事,还有我。” 青羽抬头望着他,脑子里只有他的最后那句话,有什么事,还有我。 他见她一时怔忪,微笑道:“回去再睡一会儿吧,时间还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旧事 自蓼风轩一事,青羽老实了许多,再不敢四处乱晃。接下来几日没听见女院那边传来什么消息,雩归也没来寻过自己,才松了口气。空下来的时候,常常去纸坊寻云栖说说话。云栖对这位新认的妹妹疼爱有加,时常与她厮守整日,青羽便觉得文澄心看着自己的目光愈加寒意森森。 这日她又寻到纸坊,蹑手蹑脚到了云栖身后,还未及靠近,云栖已温言道:“地上湿滑,这么踮着脚,当心摔着。” 青羽泄气,偎进云栖怀里,“姐姐当真神通,什么都瞒不过你。” 云栖揉揉她的脑袋,“五官本相通相辅,如若一种欠缺,其余几种反倒更为敏锐了。” 青羽搂着云栖的手臂紧了紧,“姐姐放心,我一定寻到方子,治好你的眼睛。” 云栖抚过她的长发,“一切天意,小羽不要强求了。” 长亭迈入前院,抬眼就见青羽撒娇般腻在云栖的怀中,云栖正微笑低语,仿佛在宽慰她。 “小羽再这么腻腻歪歪,要被山主笑话了。”云栖一双妙目转向长亭的方向。 他见那目光如琉璃般晶莹流光,不觉心中一赞。再看那青羽慌慌忙忙从云栖怀里钻出来,止不住笑意。 青羽见身后长亭一身茶白色长衫,清俊儒雅,凝目含笑望着自己,惊异地扯了扯云栖的袖子,“姐姐如何得知是山主?” 云栖柔声道:“识人未必用眼,可凭声可意风动抑或其它许多感识” 青羽很自然地想到他身上草木润泽的气味,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忽又觉得何处颇为不妥,顿时脸红了起来,垂目望着自己的脚尖。 长亭没放过她的一丝表情,见她起初惊讶到凝神思考,再到脸侧一抹羞涩隐隐,心下了然,不觉欢愉,“云栖姑娘果然玲珑剔透,在下实是佩服。”他欠身道。 云栖欠身回礼,继而轻拍青羽的手背,“小羽可是口渴了,与山主一起入内喝一杯茶怎样?” 青羽感激她解围,正待应诺,长亭抢先道:“今日原本来寻文管事出游,他不在院中,外面车马现成,你们若有兴趣不如随我去白麓北侧赏桂。” 青羽喜出望外,急忙看向云栖。云栖听她发间簪珠叮咚有声,知她必是雀跃不已,微笑道:“那便有劳山主了。” 三人乘车一路南行,数里外便触清馥。入径琼树珠英,香满幽境。 青羽急不可耐下了车,忙忙地收了一袋花瓣。一旁侍从已提了山泉而来,在花枝沉沉的桂树下设席,起炉烹茶。云栖要了青羽存花的香囊,摸索着取出一些,凑到鼻尖闻了闻,挑出几瓣嘱青羽在茶汤初沸时洒下。 长亭见她选出的皆为金桂,虎爪初形,色泽金透,眉心几不可见的微皱,又迅速恢复常色。 青羽抿了浅浅一口,只觉五内芬馥,神情清越,赞不绝口。摇晃着云栖的袖子,央她教自己如何辨识入茶的花瓣。云栖微怔,轻声道:“我只是随意挑选,并没有什么特别。” 长亭又斟了一盏递给青羽,“小羽可要听个故事?” 青羽立刻撒开云栖的袖子,接过茶盏,“当然啊。” 他挥手示意侍从退下,自己往那炉中添了几条新碳,炉火立时明灭有色,“南朝梁国之变,可曾听说?”眼风扫过云栖,见她忽然僵直的身躯,和努力掩饰的镇静。 青羽点头,“南朝七国,曾以梁国最为富庶强盛,后一夜为北周所灭,现为北周南都。至于如何亡国,好似好似并没什么确切说法,至今众说纷纭。”她抬头望向他。 长亭眼眸掠过远处桂影重重,“南梁几代明君,可惜一朝毁在梁宁王一人之手。” “虽说灭国,听闻并无甚多杀戮。”青羽眉头微皱,未留意到身边云栖长久的沉默。 长亭的目光轻飘飘落在云栖的面容,她轻抿的唇角,有着极其细微的惶恐与遮掩。 “那日梁国长公主被梁王献于周王为祭,得以保全南梁百姓免遭杀戮流离之苦。”长亭的目光停留在她的面容之上,缓缓道。 青羽双眸圆睁,“南梁长公主?世传才貌冠绝南朝七国。梁王竟将自己亲妹妹献为祭祀?如此亡国也算天诛地灭。”她愤愤道,转眼望向云栖。 云栖双手紧握着裙摆,指尖发白,目光空茫,惶惶落在面前风炉之上,容色少有的苍白伤痛。 “姐姐怎么了?可有何不适?”青羽只当她受了山间寒气,欲伸手搭向她的腕间。 云栖轻轻避开,“世人多有无奈,世事皆有因果,躲是躲不开的。” 青羽见她言语飘渺神情恍惚,急忙望向长亭,他正不急不忙添水滤茶,抬眼间示意她莫要出声。 倏而风过,金色的桂子簌簌而落,映着她水绿色的裙裳,晶莹耀眼。青羽细细看着她的面容,竟是觉出不同往日的雍容高华。 云栖静默许久方缓缓道:“皇兄昏聩,治国无术,大权早落入辅宰之手。辅宰贯有反叛之心,与北周暗通曲款,引狼入室。” “皇皇兄?”青羽手中杯盏一晃,茶水泼了一手。 长亭递过方帕,见她仍怔怔望着云栖,索性拉了她的手过来仔细擦拭。 “北周与南梁数十年前衡水一役,当时为我叔父统帅三军,大胜北周,擒北周太子,俘虏千余。此番北周灭梁,我皇兄担心死无葬身之地,将我骗至中宫,当着百官将我进献。” 长亭只觉掌中双手愈发冰凉,抬眼瞧她,青羽满目痛色,望着云栖恍若不觉。云栖双眸深处离幻莫测,青羽渐渐看见祭台高耸,旌旗翻卷 暗夜如墨无月无光,长公主一身嫣红长裙立于祭台之上。坛火狰狞,映着风中翻飞的裙摆冶艳夺目。执掌祭祀的乃北周将军寒城,一向执青锋的手,今日却执着白绫三尺。他望着面前清冷绝丽的身影,回想往日麾下八百曾经亲如手足的同部,沉沉踏步上前。 她转过身,看着面前眸色中滔天愤怒的将军,面色如水。墨色大氅的遮掩之下,她将腕间玉镯褪下,塞进他手中,轻声道:“他们皆无恙,距此二十里地奚峰东侧,凭此镯可将他们解救。” 寒城愣住,看着她清透安宁的眼神心中狂喜,却在此时听见祭坛鼓声起,时辰已到。他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三尺白绫飘飞而去。 她将他的右手执起,慢慢放在自己的颈间,“我们都有不得已,将军仍需搭救八百将士,此时不可违了军令。只不过,还望将军念在同袍无恙的份上,放过南梁百姓和已降的将士。” 寒城只觉掌中的肌肤柔滑细嫩,她的脉搏平静跳跃,眼中璀璨如星火,没有丝毫的恐惧。他第一次觉得使不出力气,没有半分勇气。 她缓缓闭上双眼,祭台下祭祀低沉地唱音响起,寒城慢慢收紧了手掌,他看着她面容渐渐失去血色,掌心的律动渐渐消失。他仓惶松开手,眼见她无力委顿于地,而他胸前的玉镯却还带着她暖暖的体温。 他走下祭台,双手不停地颤抖,他看见祭祀点燃了祭台四周的火把。很快,火焰将祭台吞没,她的身影不再能看见 青羽只觉无法呼吸,窒闷之时只觉肩头一酸,猛的清醒过来,眼前长亭正仔细拭去自己额际冷汗。身边的云栖默然不语,炉水沸腾轻烟袅袅。 身后脚步声起,“云栖,我们回去。”文澄心将她扶起,为她披上一件藕色大氅,二人相携离去。 “他他是寒城?”青羽的手在颤抖。 长亭轻抚她的后背,并未出声。 青羽转向他,“他们的身世你是如何得知?” “一个南都前朝公主,一个当朝失踪的将军,住在书院,我又怎能不知?何况”长亭为她披上大氅,“这位将军也是极不简单。” 青羽裹在大氅里,渐渐有些暖意,“极不简单?” “寒城本是当朝皇上的亲弟,母妃早年被废,他被贬去北疆戍边经年。”长亭缓缓道。 “他竟是皇子?却陪着亡国公主隐在山间草庐之中?”青羽喃喃道。忽然抬头望着长亭,“等等,祭台之上,寒城不是亲手” 长亭将她额前凌乱的几根青丝拨到耳后,“他若想救下她,自然有办法。” 青羽望向他俩离去的山径,已是空寂无人,唯蓑草横斜,喃喃道:“他二人经历国破倾城,这般恩怨纠缠,如今皆化为携手相依,是怎样的造化” 长亭的两手慢慢紧握,掌心的刺痛清晰而锐利。你我千年的造化,又该将如何? 见她渐渐平复,他扶她起身,“寒城不会一直留在这里,云栖会与他长长久久。” 青羽不知为何,对他的话并无半分怀疑,心情立时好了许多,仰面望着他,“山主既可洞察过去,又能掐会算,不如帮我算上一签?” 长亭心头一沉,移开目光,随手从身边桂树上折下一枝,缀了满满的花朵,递到她手中,“小羽会与相爱的人相守一生。” 她绯红了脸颊,低头摆弄桂枝,馥郁清逸。一时风起,寒意袭人。长亭见她玉脂般的面容浮起一层浅浅羞色,嫣红的双唇习惯性地轻抿着,狠狠地克制将她拥入怀中的念头。 二人顺着山径一路漫行,越往那林中走,香味越盛。青羽忽道:“你可知前面不远有棵千年桂树,拿来酿酒最好不过,这宝贝没几个人知道,我带你去看看。” 转过几个弯道,眼前豁然开朗,一棵巨大的桂树隐隐有参天之势,枝叶间缀满了金色花朵。四周密密的桂林,望不见尽头。 青羽方要去收那树上花朵,却被长亭一把拦住,未及开口,却见一人从桂树后转出来。“石师兄”她脱口而出。 石奕君难得的局促,“好巧山主和师妹也在这里。” 青羽好奇道:“今日师父他们不在院中?你倒有空闲出来赏桂。” 长亭眼风扫过他微微有些凌乱的衣摆,转头对青羽道:“如今正是赏桂的好时节,再忙也需腾出时间,莫要辜负了此番美景,不是么?” 青羽觉得有些道理,勉强点点头。长亭又道:“回头你也可约了你那些个女院的朋友一起来赏桂,凌舒窈,叶采蘩,还有那个新来的哦对了,公仪瑶风” 猛听得树丛里咔擦一声,青羽方要探头去看,长亭转到她眼前,“我记得明日是你课业查修的日子,你都准备妥了?” 话没说完,青羽已经拎着裙子直往回急走,嘴里嘀咕着,“要命要命,竟忘记了” 长亭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树林尽头,方回身看了看石奕君,“好景也莫贪恋,分寸也很讲究,石公子觉得可是如此?”说罢转身随了青羽离去。 石奕君背在身后的手,握得发白 不远处,星回盘腿靠坐在一棵桂树之下,看到现在,觉得有些累。方欲站起身,就听身后淡淡的声音,“这么看着,不累么?”他忍不住嘴角翘了起来,转过脸,果然看见缀着桂子的裙摆。 月见一双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林子那头,“好好一片清静,总有坏了兴致的。” 星回起身,控制不住嘴角的笑意,“谁坏了你的兴致,我去替你教训教训” 月见收回目光,“听说你在这里玩的不肯离开,就是为了这几个?” 星回走近几步,“我大约是寻到我们要找的人了,还有几个没想到会找到,也被我找到了。”月见额上南宫的印记,他已看的十分清楚,明艳的黄色,衬着她的肌肤,不能再好看了。 月见并没有什么惊奇的表情,“倒不知你如此上心不过也看不了多久热闹了,很快,霜序他们就有事情做了。”她总算把目光落在星回的脸上,悠悠转了一圈,“你扮成女人的样子,还挺好看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何去 赏桂归来之后,青羽安心研读医书,之前三师叔回了信,给了她一个外敷的方子,令她雀跃不已。都是清火温和的草药,她早早弄了一堆收在后院,潜心研制。 等几日后配好了药,兴冲冲到纸坊寻云栖。却被侍卫告知,云栖已离开书院,文管事亦不在院中,再多的情形问不出。她火急火燎直奔长亭的斋房,房门紧锁。回到自己院中一看,他正立在廊下,似是等了她许久。 长亭见她神情焦灼,上前道:“一早过来想告诉你云栖的事,没想到你直接过去了。” 青羽急急抓了他的衣袖,“云栖怎么了?去了哪里?文澄心呢?他们可在一起?” “云栖是两天前不见了踪影,文澄心紧接着离去。我已派人寻访,还没有回音。” 青羽仍扯着他的衣袖,“怎会平白没了踪影?云栖可会遇上危险?她什么都看不见,如何应对?” 长亭安抚道:“那夜并无人受伤,也就是两个护院被人药倒了几个时辰。来的人,想来也是不想伤了人命。云栖身份特殊,双眼又失明,虽被人挟持,想必暂时不会有人会伤害她。”他心知日日守在云栖屋外的,绝不是简单的护卫,能被来人轻易放倒,事态远比自己估计的要严峻的多。不过云栖暂时性命无虞倒是不假,她的背后太多利益交缠,也只有保她活着才有价值。 长亭正待继续安抚,忽然抬眼望向青羽身后,她回头一看,心里一个咯噔。墨弦立在他们身后,眼风正扫过长亭被青羽紧紧扯住的衣袖。青羽慌慌地放手,不再敢出声。 “他们二人的事,书院自会处理,你莫要添乱才是帮到他们。”墨弦淡淡道。 转眼已入冬,事情并无任何进展,青羽日日焦虑却又无计可施。 这日看那天色早早暗下来,青羽将那屋内小炉燃了新炭,取了案上医书翻看。烛火燃了大半,仍未翻过一页。 “这卷书,你从三日前就开始翻了,翻到今天也不过翻了两页。”雩归的声音猛地在头顶响起。好在青羽早已习惯这位监事走路无声,才没被她一次次吓着。 “我”她刚欲辩解,雩归已经劳神在在地在对面坐下,“别,别解释了。从今往后,也没人来烦你了。” 青羽一愣,“什么意思?你要走了?” 雩归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几圈,“我以为你会高兴地不知道怎么好了?要么就是你现在正遮掩得很辛苦?” 青羽很郑重地想去握住她的手,一握没握着。雩归早早把手掩进袖子里,青羽只能一把扯住她的袖子,“我真心舍不得你走”雩归暗自一个哆嗦。 青羽继续道:“虽说平时见面不多,但是监事对我从不苛责。既不喝我酿的酒,也不去泡院子后头的温池”说到这儿,她眼睛一亮,“监事姐姐,既然你要回去了,不如今晚我们就一起边喝酒边去温池里泡泡” 雩归将袖子慢慢抽回来,“我觉得,如果真这么着,你会后悔的。” “怎么会呢”青羽还在喋喋不休,雩归已经很迅速地消失在门外。 星回立在院子里,渐渐将雩归的样子散了去,正欲离开,猛听得不远处细碎的动静。热闹不看,素来不符合他的个性,于是他很有聊地掩入梧桐的影子里。刚坐稳就被人推了一把,差点摔下去。他下意识回身捉了那人的手,看清那人的面目,先是想放手,后来想想,反而握得更紧了。 “我数到三,你再不松手,我就让你做一辈子女人”月见的声音凉凉的,没有半点说笑的意思。 星回很耐心地等着她数到二,才依依不舍送了手,“你可以数到十的,数到一百,我也可以等着” “人是你招来的?”月见不理他,目光落入不远处的暗夜里。 “纸坊那边的?还真不是,这边已经够我忙的了”他颇无奈地叹了一回。 她习惯性地揉了揉额间南宫的印记,星回知道,这是她要发脾气的前兆,急忙赔笑道:“这个书院里头,藏了一堆了不得的,随便一个我都不好对付。不过快了,这姑娘待不了太久了。”他指指树底下,“这不是来了一个添麻烦的” 青羽托着腮正琢磨着何故雩归会看不上自己的酒,听着檐下铃声忽而轻扬,屋外有人低声道:“青羽姑娘可否一见。”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声音十分熟悉,青羽急忙推门而出,果然是文澄心,一身简单的鸦青色常服,却掩不住浑身肃杀与威压。她喜道:“云栖怎样了?她可随你一起来了?”说罢朝他身后探看。 文澄心冷声道:“这个问题我正打算问你。” 她又是一愣,“自云栖离开书院,我再不曾见过她。师父师叔他们一直在探访,始终没有音讯。你也没有找到她?” 他的目光锁在她的面容,生怕错过丝毫的表情。默了一默方道:“你最后一次见她,她可有说过什么?” 青羽眉心微微蹙起,“那日赏桂之后我一直没去见她,等几日后去寻她,她已离开了” 话音刚落,只觉颈间一紧,瞬时难以呼吸。文澄心的一只手牢牢捏住她的脖颈,目光森冷,“你最好不要撒谎,别以为在这儿我就不敢杀你。你不妨再仔细想想” 她只觉喉间剧痛,眼前渐渐发白,嘴里发不出声音。绝望之际,什么东西啪一声敲在文澄心手腕处,迫得他立刻松了手。她身上早没了力气,却被人从身后稳稳揽住,耳边更加冷意森森地声音:“文管事什么时候开始,做事如此不做思量了。” 她转过头,墨弦黑色长袍如夜色深重寒潭彻骨,她靠在他怀中,竟仿佛觉着他的呼吸有着微微的凌乱。他望着文澄心,一字一句,“她与此事,并无半点干系。” 文澄心似乎努力压了压情绪,望向青羽,“她若来寻你,还望告知”说完转身离去,很快消失不见。 墨弦低头,她只着了松软的雪色中衣,外面披着棣棠色外衫,软软靠在自己怀中,她的气息还是令人失了神魂的味道。 “可有伤到你?”头顶忽然传来墨弦的声音,她才猛地意识到自己还窝在他的怀里,急忙直起身子,“没没有”其实喉咙里痛的火烧火燎,哪里又敢多言,忙忙用手捂住。 他把她的手移开,凉凉的指尖极轻地抚过淤紫之处,那凉意让她不觉一颤,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看着她无措而忧惧的面容,微微颤动的睫毛,他有些愣怔,久了,又升起了莫名的恼意。她一向如此,在自己的面前就敛了活泼的性子,总是如此诚惶诚恐小心翼翼,他不喜欢她这个样子 许久,她感觉不到他的动作,小心睁开眼。他的面容笼在暗夜里,只有极淡极淡月的微光,勾勒出他眉眼的轮廓,让她觉得陌生而熟悉。 又过了许久,他才淡淡道:“回去歇息,这几日少说话,明日让泽芝送些桔梗过来,每日服用些。”说罢,转身离去。 如此过去月余,云栖与澄心仍旧杳无音信,长亭缄口不言,二师叔她又岂敢去问,只能埋头修习课业,青羽去纸坊几次,云栖和文澄心的屋子皆上着锁,她望着院子里蝉翼般的素纸,唯余无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遇香 云栖醒来就闻见蝉兰的清香,她摸索着起身,推开窗,清晨沁着寒意的风扑面而来。她深深吸了一口,好闻的泥土气息。她摸到窗台下刻画的记号,来到此处竟也有二十余日了。 那日在纸坊,露寒深重,刚准备歇下,有人推门而入,陌生的气息和步履。她并没有吃惊,她一直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来,而偏偏就是今夜。 那人在她对面坐下,自己斟了一杯茶,手很稳喝得也很慢,云栖知道他一直在看着自己。 许久他才出声,“公主在这里住的可习惯?” 云栖听到他的声音,愣了一愣,莫名的熟悉,脑海中却想不到他的样子,静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和你走,这里的人,你一个都别碰。” 他看着她,她虽只是那么柔柔弱弱地坐着,却有着不容抗拒的气度。 “门口的两个,不碰,我也进不来。”他淡淡道,看她面容冷肃,不由补充了一句,“没伤他们性命,不过估摸着也快醒了。” 他起身,“他们醒以前,我们还是离开的好,否则再碰到什么人,就不好说了。” 她也起身,“拿来给我吧。” 他愣住,从怀里掏出瓷瓶,递给她一颗药丸,“都说公主敏慧过人,果然” 她取了药丸,没有犹豫地服下,“你答应我,不可伤了这里的人”他上前揽住渐渐失去意识的她。她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他的声音:“总不会让你不高兴的” 然而自从到了这里,她再没见过他。她大约知道这里是山林的深处,周围没有村子和住家,只有这么一处小小的庄子。庄子里大约住了几十余人,平素白日去山里收集香材,傍晚时分回来制香。 起初除了每日有人按时将餐食送来,并无人与她交谈。几天之后才有人来寻她,来人是个女子,身上淡淡的苏合香味。 “云栖姑娘,我知道你眼睛不好,不过我们山庄里头没养过闲人。既然你来了,也得做些事情。”她顿了一顿,见云栖面色如水,并无恼色,又接着道,“如果姑娘没什么意见,这就跟我过去吧。” 云栖起身,“麻烦苏合姑娘引路。” 苏合一惊,“你你怎知我的名字?” 云栖仍然淡淡,“既然是制香的庄子,用喜爱的香料做名字,也不是什么稀奇的。” 苏合将她又细细打量一回,心里暗自赞叹,转身出了院子。一路走出来,她忽地意识到,身后的那位双眼不可视,但脚步声却一直不紧不慢跟在身后,没有半分的错乱。不觉回头瞧她,那双妙目虽无定处,却委实明亮动人,这辨音识位也着实厉害。 这么想着,香堂已在眼前,来往的制香者见了她,纷纷躬身行礼。进了屋子,苏合脚步放慢,领着她到了内厅。“你面前是个案几,上面是各式香器,你可随意挑了趁手的用。”她默了一默,“你,就先研香吧,香材都在案几后的格架上。”说罢转身离去。 云栖在案后坐下,将那香器一一摩挲了一遍,最后一件形状有些古怪,冰凉如刀片,未来得及思量,就觉得指尖一痛,温热的液体顺着手指滑落。 她站起身摸索着想要寻东西包扎,手忽然被执起,她下意识地挣扎却没能挣脱,那只手十分宽大,充满了不容拒绝的力气。 那人用布条将她的指尖紧紧扎住,末了打了个结,才松开她的手。 她有些惶恐,她竟然一直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 “谢谢”她感觉不到他的动作,甚至气息,不安的感觉愈盛。 “你害怕了?”那人开口,“你是不是感觉不到我”他看着她微微凝起的眉心,似乎在努力觉察他的举动。半晌道:“我不是妖怪,没什么好怕的。”说罢上前,将她拉进自己的怀中。 云栖如陷入了一个虚空,无声无味,如洪荒初始万籁俱寂。她没有挣脱,渐渐似乎听见一声仿若错觉的叹息。 他松开手,退了开去,“姑娘很特别,我在这里住了很久了,第一次遇到”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不再出声。 又是一阵静默,他忽然道:“我这就出去,不打扰了” “你叫什么?”云栖抬起头。 他看着她眼中流光,“静笃。”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致虚极,守静笃”她喃喃道,面前没有声音,他应该是走了,她觉得。 黄昏时分,有人入来,“哟,这么黑,怎么也不点灯么?”看到云栖,似是有些惊讶,“你怎么还在?这里就要落锁了。” 云栖起身,“麻烦这位妹妹领我出去。” 那姑娘迟疑了一下,“领出去是可以,但是我不能送你回去,我得在这儿守着,你” 云栖道:“不碍事,麻烦姑娘告诉一下大概如何走就可以了。” 她有些半信半疑,将云栖住处的方位大致说了一下,领着她出了香堂。 云栖沿着记忆中的路,慢慢走着,然而很快就失了方向。她停住,她闻到水泽苇草的味道。她有些怔楞,从前,都是文澄心陪着她,她连磕碰的机会都没有。而如今,她要如何?她从未因为她的眼睛而焦虑惶恐过,可是这个时候,她觉得她其实还是会很难受。 她蹲下身,紧紧抱着双臂。她想起城破那日,她也这样藏在寝殿里,蹲在山河屏风的后面。然而最终,她还是换上最华美的裙裳,容姿高华地走出去,面对国破城倾。她一直在做她应该做的,包括不得不献出自己的一切。可是她的心里,何尝不想躲在众人的身后,因为她其实也害怕。 有人将她扶起,她认识那双手,她局促地垂下头,她从来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她的软弱。 “走吧。”他说,片刻,她的手又落入他的手中。 回去的路上,夜虫清音,风过而桂子簌落,一径清香。 “大多数人到这里的时候,都会狠狠难过一阵子,我也是。”他忽然出声,声音从前面传过来,不甚真切。“后来慢慢就好了虽然也没有那么好”他说话有些迟涩,仿佛很久没有开过口。 “无论什么都很怕寂寞,但是谁也躲不开。时间足够长了,就像我这样除了行走和呼吸,也不剩什么了。”他好似喃喃自语。 云栖却觉得他的掌心,仿佛有了隐隐的温度 每日里,窗沿下会添上一道浅浅的印子,渐渐的,密密麻麻似乎数不太清楚了。云栖觉着,岁月似乎就停留在这间香堂,和她手边的香器之中。 无数的香草c鲜花和木材每日被送到这里,被分门别类的归好,或研磨或浸润或晾晒。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味道,起初她分辨不出太多。到后来,可以清楚分辨出每一丝气味的来处和香材的名字。 她将它们放入精致小巧的香炉之中,细细研磨。她渐渐觉得,手中研磨的不再是香材,而是细密的时光,在反复的碾压和翻转之间,无声流淌。 每天夜里,静笃都会出现,领着她回到自己的屋子。她其实早已熟悉那段路,可他还是会来。 他们之间通常没有什么言语,云栖只是觉得,又或许是错觉,他的身上有了淡淡的气息。若有若无的紫檀,会在身边缭绕。而他的手,也不再是冰冷。 这一夜,他停在半路,水泽的气息里,有着菡萏的清香。她愣了愣,“怎么了?” 他松开她的手,她觉得不安,仿佛下一刻他就会消失不见。她茫然抬起头,想要寻找他的所在。 他的手抚上她的面容,仿佛触碰一朵新开的芙蓉,小心翼翼,“你想离开这儿外面,有等你的人,对么?” 她点头,他的手离开她的面容,她下意识地开口,“你呢,你会走么?” “不会,”他回答的很干脆,又静默了片刻,“你会回来么?” “会的。”云栖听见自己毫不犹豫的声音,她对自己的脱口而出有些愕然,楞在那里。片刻,她的手又握在了他的掌心,他带着她极慢地走着,“没什么可担心的,无论发生什么,记得我在这里就行了。” 夜深的时候,她听见马的嘶鸣声,刀剑的碰击声,仿佛那夜倾国又一次上演。她惊惶地拉开门,闻得到血腥味和火把燃烧的味道。她踉踉跄跄地冲出去,往厮杀最响的地方,“你们找的人是我,不要伤害她们” 她忽地被人揽入怀里,她焦急地抚上他的面容,“静笃,是你么你没事吧?” 他没有说话,他的嘴角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下,她惊恐地摸索着:“你怎么了?你说话啊?都是因为我对不起对不起” 他将她紧紧搂着,她忽然可以听到他的呼吸,他身上特有的味道,那么清楚,那么欢喜,又那么悲伤。 “你好好的,我说过,我会留在这里,不会走的”云栖在失去意识之前,清楚地听到他在耳边的低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酒水 近来泽芝觉着自己渴睡的厉害,她一向少眠,平素虽每日习针至深夜,白日里很少觉得困倦。而这一阵子却有些不同。还未到正午,就睁不开眼。有时伏在案上看书,竟能迷迷糊糊睡过去。 那日亦是如此,明明方掌了灯的时分,烛火晃晃悠悠,浓浓的困意扑面而来。 星回本是路过,看见她的手咔嗒一下搭在了烛台底,烛台晃了晃就要倾倒。他本是想顺手做个人情扶上一扶,看了一圈,觉出不甚寻常的气息,于是决定还是假装没看见。烛台晃了几晃就真的倒了,燃了案上的纸又顺着跳上了垂帐。 他瞧着那姑娘完全没有察觉的意思,又觉得自己近来不太顺遂,偶尔慈悲一下积积德也不是什么坏事,遂将那火光往远处的格窗里透了透,浓烟往屋子外头散了散,附近的人就不太容易错过这里的热闹了。 星回方退出了院子,就看见自己不愿意招惹的那位山主,恰好入了药斋。眼下如何把栖桐院的那位,也引到这里来,他需得尽快想个办法。 入药斋的人是长亭,眼见垂帘已着,趴着的那人却怎么也唤不醒,只能将她拦腰抱起。趁着火势未蔓延开,急忙到了院子里。外头护院已携了器具,就近引水灭火。这么一番嘈杂闹腾,她半倚在他怀里,才睡眼惺忪地醒来。睁眼看见他的脸,很是困惑,又闭上眼指望着幻景散去,再睁开却还是他的样子。 她急急起身,心里竟是诸般恼意。她从来不愿自己狼狈的样子示于人前,更何况是他。 “你可还好?”他见她面色不佳。 她堪堪将情绪平复,淡淡道:“没什么。”眼风扫到一个急急而来的身影,当下扶了扶额,身子晃了晃,长亭伸手将她扶住。 青羽本去寻长亭,半路上遇见好久没露面的雩归。雩归一反常态,神情颇有些夸张地告诉她,药斋走水了,并且她还看见了仿佛是山主的一个身影。见青羽一时没反应过来,雩归急急握着青羽的手,“不是仿佛,就是山主,我拦也没拦住,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进去救人了,那火势,啧啧,那么大” 话未说完,手已经被青羽甩开,看着她一路往药斋那里狂奔,星回才定了定神。公子向来故事写得漂亮又靠谱,然而眼下她的故事缺了一块,得靠着自己劳心劳力地顺着推,推回到本该有的结局,实在是累,非常累。 青羽冲进院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泽芝软软靠在长亭的怀里,二人仿佛紧紧拥着,神色看不分明,她的步子不由就慢了下来。 泽芝的声音不高不低,透过嘈杂救火的呼喝声,刚好传进她的耳中,“多谢山主救命之恩,如此凶险,竟让你这般不顾性命” 青羽心里有些闷,觉着再说下去,就是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的段子,遂加重了步子走上前去。 长亭立刻觉察她的到来,转向她,“你师姐有些不适,正好你来,不如你扶她回房休息。” 青羽走上前扶起泽芝,方才急着想问他是否安好的话,不知为何竟说不出来。他也未再多语,转身去查看火势。 青羽将泽芝送回斋房,就回到自己的院子,被没来由地烦躁搅得心绪不宁。这番情绪从何而来,她说不太清楚。 想着早前答应无城的那坛子新酿,她寻到后院的墙根去刨起来。刨是刨出来了,勺子伸进去很深才取出酒来,自己什么时候喝了这许多,她支着脑袋想了半天没想过来。打了一小壶,又将坛子埋了回去,将酒壶浸在溪边的木桶里,打算明日一早给小师叔送过去。如此折腾一番,已是深夜。 泽芝伤的并不厉害,只手臂上燎起了些水泡,照理应是火辣辣的痛,她倒不觉得。略略敷了些膏药,再抵不住困倦,合上了眼。一番乱梦,梦中觉着周身为热意环绕,身体轻灵,竟似浮在半空。有什么困在神识深处,呼之欲出。 次日一早,青羽方取了溪水里泡的那壶酒,要送去风雩轩。走到一半遇见匆匆赶来的侍者,说师父寻她去浮曲阁。酒也来不及放下,就这么揣着,跟着去了阁中。 一进门,青羽就觉得气氛不太对,呼啦啦坐了一屋子的人,屋子中间跪着泽芝,药斋的管事一脸不加掩饰的愤色。大约是刚说了一通,正闷头饮茶润嗓子,放下茶盏又继续道:“你可知昨夜药斋里的损失多大?寻常草药就不谈了,几箱子千金难买的药材,烧的就剩下渣渣。你一句甘愿受罚,就算过去了?” 泽芝并未出声,有人却开了口,青羽一抬眼,是长亭。 “此次走水,有些蹊跷。火源是书房案上烛台,即使燃了整间屋子,也断不会烧到后院的药库。而且,看着火势猛烈的程度,也绝非是自然引起。想来是有助燃的东西混在了里面” 话未说完,外头有人匆匆入来,拜在堂下。众人一看,是护院负责调查此时的司长。“禀各位主事,属下已查明,火确实由书房烛台而起。然而之后却被易燃之物,引至后院,这才点着了药库。从书房到药库距离不近,若非有助燃的东西,绝不可能波及。” “什么东西助燃?”无城问道。 那司长顿了一顿,又顿了一顿,才回道:“应是酒水一类。” “酒水?”无城失笑,“药斋院子都是沙地或是青石板,酒水泼上了很快就干了,如何引火?” 那司长又道:“昨日刚巧重修药斋的砂石道,从外头运进了麦秸,铺在院子里。应是有酒水洒在了麦秸之上,又遇上了明火,这才迅速蔓延开去。” 泽芝微微欠了欠身子,“药斋之内并无酒水,即便是药酒也都是存在地窖之中,数量都记录于册,可以很容易查明。” “药酒已经去查过了,”那司长接过话,“确是完好无损,皆在地窖之中。” 一时屋子里静默无声,青羽将手里的酒壶使劲往身后藏了藏。 那司长又道:“书院里存酒的地方也都查过,并无失漏” 青羽将那酒壶又往袖子里塞了塞,就听师父的声音响起,“别藏了,你院子里,可少了什么?” 青羽急忙上前,跪在泽芝身旁,“最近并未取酒”顺着师父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结结巴巴道:“这是昨晚取出的,只取了这一小壶” “昨日是我让她取的,这事我知道。”无城接道。 “所以,你院子里头,也没少了酒水?”师父的声音不高,青羽已经十分清楚地听出那里头淡淡的责备。 “好像,好像是少了些”她急忙回道,“我” “栖桐院,我们不好随意入内,既然青羽姑娘这么说,那应该不是那院子里头的。”那司长很诚恳道。 “既然到处都查了,栖桐院也不能是例外。”墨弦猛地发话,青羽一个激灵,急忙伏身道:“一共十二个坛子,五只在后院,五只在溪边,还有两只在廊前橘树下。” 司长很快就折返回来,十二个坛子都在,且都满着,只有一个坛子已经见了底,上面覆着新泥。 青羽一头雾水,“师父,这几日我真的没有取酒,也断不会拿去药斋。” “那你的意思,”墨弦再次发话,“是有人偷取了你的酒?” “这我不知道”偷?谁敢上她的栖桐院去偷? 泽芝又在她身边盈盈拜倒,“主事,无论怎样,都是我推倒了烛台在先,即便是青羽无心洒落的酒水,也该是泽芝一人承担的。”无心两个字,咬得有些重。 青羽刚欲分辩,已被长亭接了话去,“书院向来一视同仁,无论谁的过错,皆需受罚。既然二人都脱不开关系,就一同去隐修堂问责。” 青羽脑袋嗡地响了,平生最恨被人冤枉,长亭这一番话,听起来道理是没什么错,可自己的确与此事无关,如今何故连个为自己分辩的机会都不给?转眼就瞥见泽芝嘴角没怎么遮掩的笑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壁画 药斋走水之事,并没查出什么。青羽和泽芝二人,担了疏忽之责,肩并肩在隐修堂跪了两日,又去松苑罚抄了一摞子古卷。几日下来,两人一句话都没有。泽芝除了往日惯常的冷淡,又多了些恍惚的意思。 最后一日,二人将抄好的书册收入松苑书阁,刚入了院子,抬头就瞧见长亭等在那里。 他走到二人面前,“我有事情问你。”青羽刚欲出声,抬头的一瞬,发现他看着的,分明是自己身边的人,狼狈地把话咽了回去。心里头一时被莫名的怒意,搅了个天翻地覆,心口就隐隐作痛起来。 长亭瞧着她面色苍白地离开,有那么一瞬想伸手拦住她,最后还是堪堪忍住 青羽一肚子委屈,此番师父如此罚她,已经算是重责了。偏偏她至今想不明白那坛子酒水去了哪里,师父和二师叔她不敢问,无城自那日之后就没了影子。长亭,她却不想去见,至于为何,她觉得自己心里还堵着一口气。他对泽芝明面上的袒护,简直日月可鉴了。 此番师父虽未收了栖桐院那十二坛子酒,却不再允青羽每日送酒水去几位主事那里,晨起就需去女院修课业,不得懈怠。她闷闷了很久,余了的时间也就把自己关在栖桐院内。 这日,她晨起就在后院折腾她的酒坛,一手的泥,傅家兄弟在一旁闲看着。青羽斜着眼瞅着傅隐:“小肚皮也就算了,爱粘着我,想讨了我的弹弓去。你老大不小的,总跟着我干嘛。” 傅隐也不恼,慢悠悠端起茶盏,“临行前家母叮嘱我,需仔细照看舍弟,远离是非危险,我得负责小远的安全。” “什么意思?他和我在一起怎么就不安全了?”青羽停下手,瞪着眼睛。 傅隐不言只无奈的摇摇头,青羽几步走上前去,故意大力地将手拍了拍,泥水溅了许多在他一丝不染的白袍之上,“今儿话不说清楚,以后不许再踏进这院子。” 傅隐正待发作,却见无城转进后院里来,“哟好热闹,我说老远地闻见酒香,小羽果然又在为我新酿了。” 青羽继续翻白眼,“酒水没有,泥水一坛子。” “好大的脾气,算了,原本倒是有件趣事要说给你听,看来你也没心情。”无城施施然坐下。 “什么有趣的事?”青羽坐不住了,挨着无城坐下,讨好地揉揉他的衣袖。 无城低头一看,自己袖子上被她顺手抹上的泥水,哭笑不得,“有书院的生员在峻极侧峰的山坳里发现了极深的溶洞,里面有上古的壁画” 青羽拖着无城就往外走,“还等什么,快走快走。”傅隐将弟弟塞给侍者,也跟着一同前往。 寻到洞口已是靠近晌午,洞口三三两两来看热闹的生员正议论着。无城取了几支火把,领着青羽和傅隐往里走去。 起初的路狭窄而潮湿,岩壁和地面上青苔湿滑,约莫半柱香,四周开阔起来,地上的水没了踪迹,洞顶渐渐竟有几丈高。再走一阵,猛的豁然开朗,一间巨大的洞室就在眼前了。 洞壁上已有人插好了燃烧的火把,壁上绵延的古画清晰可见。 青羽看着手边第一幅壁画,便挪不动步子。看着是一张图腾,仔细分辨似乎是只鸟儿。不禁凑上去细看,颜色已褪去大半,隐隐可看出羽翼是青色,生动芳华。 傅隐道,“这应是上古传说里的青鸟图腾,经了这许多岁月,还能存着这般颜色,实是不易”身边的青羽并无声音,不由转头看去。她眉头紧皱,神思恍惚,只一味怔怔盯着那图腾,傅隐唤她几次都毫无反应。 看的久了,她原本觉得稀松平常的鸟图腾,竟是无端端的眼熟。一种前所未有的苍茫而悲伤的情绪缓缓涌上来,将自己缠住,渐渐觉得呼吸窒涩,无法动弹。 无城也觉出古怪,急忙拉了她就要离开,却是怎么也拉不动。挣扎间,眼见她面色苍白,满目悲凉,泪水汹涌而出。扬手点了她的睡穴,她才软软倒在自己的怀中。他再不敢耽搁,抱着她匆忙回到书院。 刚刚将她安置在榻上,墨弦与长亭已进了屋子。 “这也是奇了,前前后后进去那许多人,唯独这丫头古怪,难不成这壁画倒与她有些渊源?”傅隐道。 “壁画上有些什么?”墨弦迟疑了一瞬,问道。 “她只看了最先的一幅,似是一张上古神鸟图腾。”傅隐若有所思。墨弦与长亭二人神色微变,几乎同时起身出了屋子。 两人在壁画前静立许久,洞里只余那岩壁上滴水之声,玲珑回荡。 几十幅叙事壁画连绵四周,年代久了斑驳的厉害,能分辨出的部分无不瑰丽精致。最后几幅绘着战场,着铠甲持长矛的军士,战马的嘶鸣仿若可闻,连绵的营帐,无尽的山川画面一角,一把银色弓弩,一把墨色长剑,将那如许沧海桑田生生流转到眼前。 青羽醒来已是次日天明,转过脑袋一看,舒窈在自己身边小榻上睡得正香。她坐起身,舒窈被她惊醒,揉着眼睛爬起来,“你可好些了?昨日无城主事派人唤我过来陪你,你倒好,睡了一夜。对了,主事说了,这些日几位主事和山主都外出,你需好生歇着。” 青羽大喜,昨日之事古怪,她正好可以再去看个仔细。正打着算盘,舒窈敲敲她的脑袋,“还有,主事特意交代了,那洞里你绝不可再去!”青羽顿时泄了气,乖乖用早食去了。 过了晌午,女院的主事忽然召了舒窈回去,她刚刚离开,青羽就直奔了溶洞而去。 看热闹的人早已散去,她拾了洞口遗落的火把,用火折子燃了,一个人走了进去。 她在那幅青鸟图腾前驻足许久,倒再不曾有昨日古怪的感觉。再去看那第二幅,云阶月地瑶草琪花,更有奇兽灵禽,简洁的笔触,颜色却是极为瑰丽,观之心神愉悦。 接下来的几幅,参差着神态各异的鸟儿,颜色虽有些剥落,但大多清晰可见。美则美矣,却是一个都不认识。青羽取出临出门前揣在身上的诗筒葵笺,就地而坐临摹起来。十数只描摹完,又去瞧那后面的壁画,勉勉强强可看出个头绪。仿佛就是个上古时期的战争,兵戈铁马并无甚特别。 最后一幅斑驳得厉害,流云间雪色的羽翼柔美轻灵,那身姿看起来颇为眼熟。有什么在脑海中跃跃欲出,却看不分明。 直到火把即将燃尽,她方急急收拾了东西匆匆离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辞君 自偷偷又去了一次那山洞临了壁画,青羽老老实实把自己锁在院子里,不闻窗外事,一派勤勉刻苦的样子。然而没几天,这派安宁静好就被舒窈打破了。舒窈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屋子来,“出事了瑶风她”一时抚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青羽将案上描摹的壁画图仔细藏了藏,“瑶风怎么了?又惹了什么事?” “她离开书院了”舒窈灌了一大口水。 “怎么回事?她现在人呢?” ”我过来之前就听说她已经出了山门。” 青羽转身急急出了屋子,直奔山门。出了山门又搭了书院的马车,快马加鞭不多时已追上了瑶风的车乘。瑶风听着青羽的声音,下了车来。 青羽见她面容,不过月余,再不复初见的欢悦活泼,眉眼间掩不去的郁色。 瑶风垂下头,“谢谢你来送我” 青羽上前执了她的手,“到底怎么了?为何忽然离开?” 瑶风的手哆嗦了一下,“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去找他我不该” 青羽一愣,“他?不会是” 瑶风抬起头,仿佛哀求着她不要说出那个名字,“我爱上他了,我没有办法不去想他,是我主动去找的他,是我”她开始流泪,泪水滑落到青羽的手背,冰冷而哀痛。 青羽为她擦去泪水,“爱一个人有什么错?你没有错” 她眼光飘向山门的方向,“我会等他,即使他不来,我还会等。” 瑶风的车乘远远消失在山林尽头,天就淅淅沥沥落起了雨,青羽回身,看见不远处的山亭里寥寥的一个身影。她迈入亭子,那人仍望着车乘不见的地方,衣衫已被斜飞进来的雨水打湿。 “她为何要离开?她等的人明明就是你,你为何不拦着她?”青羽的火气又腾地起来。 他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沉默如雨中的山阶石台。 那日桂子盛放的山间,她举着酒盏,眸中倒映着他自己的身影,嫣红的大氅滑落于地。她闭上眼睛,如雪的肩头,落着几粒精巧而馥郁的金色花朵,耀眼的诱惑。他终是没敌得过心中的克制,将她深深地拥住 那夜他收到父母寄来家书,一页艳红的婚嫁聘书,他眼前是那个青梅竹马的女子,亭亭而立那一夜辗转反侧。 几日后,师父问了他可愿担了斋长一职 又几日,渐渐有碎言碎语,几位同门时常故意在眼前笑言,若有美人在怀,即便被书院赶出去,也是值了 他寄了信笺给她,将她邀出,还是那片桂树成荫。山中一夜雨疾,往日芬芳早已委顿成泥。 他说了什么他自己不太记得,只记得她眼眸渐渐黯淡,脸色苍白。他们之间静默了很久,她忽然仰着头看着他,那个笑容,他今生应该都不会忘记了她说了什么,他也不太记得,只记得临走前,她小心地问他,可不可以再拥抱她,最后一次。 他把她拥进自己的怀里,她特有的馨香令他有些失控,然而他还是松开了手,仓皇地抢先离去。 第二日,他就听说她呈了辞修书,去了隐修堂,领了重罚。这之间,半分没提到他的名字,和他们之间的种种。一时书院中议论纷纷,诸般指责嘲笑,甚至有人缀文写诗讽之。他不知道她是如何承受,未出阁的女子,书香门户的娇女,却独自担了这一身骂名。 他原以为,此刻看着她离去会释然。他的怀里揣着两封信笺,一封催着他回去大婚,一封是新任斋长的任书。此刻却又为何如荆棘在怀,芒刺在背 犹豫再三,青羽还是寻到了长亭的门前。他似乎知道她会来,门敞着,茶盏备了两份。 “你是为了公仪瑶风的事。”他将沸水注入盏中。 青羽瞧着他腕间沉稳,半滴水都没有溅出来,“你知道石奕君是怎样的人,为何还要如此处置瑶风?” “不然呢?”他抬眼望着她,“把石奕君也揪出来,一起罚了,再一起赶出去?” “该走的是石奕君,”她没接他递过的茶盏,“瑶风有什么错?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为什么都该她一个人承着?” 他的手停在半空,过了许久才缓缓放下,“如果是你,你是瑶风,你会怎么做?” “我”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将茶盏放在她的面前,“你不是瑶风,所以你不知道这里面的”他顿了顿,“不得已。” “不得已?瑶风这样的性子,委屈自己成这样,该是如何的不得已?”她的面庞因为气急,红红的,鼻尖上微微的汗滴,应是方才急急赶过来。 “也没什么,不过就是爱一个人爱得太深了。”他尽量让自己听起来轻描淡写。 她就这么愣住了,她以为的爱,从来都是两个人的。一个人委屈,一个人流泪,一个人离开,这又算什么? 远远的墙头,月见和星回并排坐着。 月见将落在袖摆的树叶拂落,“如此这般的,反反复复总不过是差不太多的结局。无非是取舍,无非是欲求。” 星回瞧着她拂落的那片树叶,“怎么跟着你进来就没事,我每回遇见他,好像都能被他发现。那位山主,到底是什么人?” 月见凉凉看了他一眼,“是不是有一天,你也会想不起来我是谁?” “那怎么会?”星回唰地坐直了身子,“我们相识了几回海枯石烂了诶不是,等等,我和他也是认识好久的?” 她有些同情地看着他,“我觉得,等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你会恨不得没问过我这个问题。” 星回觉着头皮有点发麻,认认真真想了几圈,再瞧瞧月见绝不会透露半分的样子,颓废地叹了口气,“你可是要回去了?” 她转过头,“差不多也该回去了,花都谢了。”看着他神色有些寥寥落落,又道:“昨日小音又闯祸了。” 星回似是并不在意,眼皮都未抬,“公子向来舍不得罚她,龙潜不在谷里,她自然是要胡闹的。你不也是,公子什么时候责罚过你?” 月见将掠在面颊上的几缕长发拂开了去,“此番不同,她点烛火时,烧焦了一幅卷轴。而那卷轴上的人,又正好在你的眼皮底下,你不妨留意些。” 他撑着脑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你说的,我一向都十分留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书阁 之后青羽消沉了许多日子,瑶风离开之后再无音讯,石奕君仿佛躲着她,再没看见过人影。还有什么堵在心里,闷闷的,寻不出由头,也总不得释怀。无意翻出在石洞里临的壁画,干脆埋头在藏书阁中翻阅典籍,却始终不得头绪。 这日正扯着自己的头发唉声叹气,被人用书在脑袋上敲了一记。回头一看是傅隐,当下又转过头去并不理睬。 傅隐见她蹲在地上,头发乱蓬蓬的,不禁好笑,“主事和山主们都不在,你这么勤勉却是做给谁看?” “门就在你身后,慢走不送。”她头都没抬。 他推开窗格,窗外乌桕的青翠色,立时铺了一屋子,“把我赶走了,估计你翻遍这书阁也找不到你想要的。” 青羽猛地站起来,蹿到他面前,“你当真知道?” 傅隐见她一脸兴奋,乌黑的双眼如星子般璀璨,莹莹光彩流转其间,竟一时愣住。早在第一眼见到这丫头,就觉得莫名的熟悉,尤其这双眼睛。也不知为何总会不自觉地在意她的行踪,却又并非男女之情,更像是自家小妹。可傅家只有自己和弟弟两个,何曾有过妹妹? 青羽见他愣住,只当又被耍了,忿忿地转身就要离开。傅隐这才回过神来,“不就是些上古神鸟,我倒是略知一二。” 话没说完就被她拖到案边,纸上临摹了好些鸟的图案。他看了一回,连连摇头,满脸不加掩饰的鄙夷,“这画得也太难看了,因是临摹之人功底太差” 青羽搓着衣角,“我那个,不就是画的急了些,样子是不差多少的。” 傅隐取了笔墨,在每幅图案一侧细细注解,彤鹤,丹雀,灭蒙,蓝凫,百鸣,孔雀,大鹏,紫烟 青羽在一旁看傻了眼,“你怎会都知道?” 傅隐斜了她一眼,“亏得你是书院长大,得了四位主事和一众山主的亲授,居然这些都不知道。”他嘴上讽着,心里其实有些困惑,这些似乎原本就在自己的印象之中,可是这个印象又是从何而来? 青羽被说的没了脾气,自己大约的确是天资不高,这些年也算勤勉,却并不出众,只是些旁门左道略有些本事。 见她嘟着嘴巴低头不语,傅隐忍不住揉揉她的脑袋,“好好念书,女孩子家的,整天要么在树上晃悠,要么摆弄几个酒坛子,什么样子” 青羽被他揉了揉脑袋,不恼反到是一愣,那种仿若兄长般的亲近感,再一次扑面而来,而这么亲昵地揉着脑袋却似乎是最稀松平常的事儿。她忍不住抬眼看着他,却想不出这感觉从何而来。 傅隐对自己刚才那么自然的一揉,也是十分惊讶,仿佛曾经经常这样,宠溺地揉揉她的脑袋。这是为何? “你俩做什么呢?大眼瞪小眼的?”舒窈一脸高深莫测地走近前,“你俩,该不会是看对眼了?” 青羽顺手拿起案上一卷书,劈头扔过去,“对什么眼,我们正在吵架!” 舒窈轻巧地躲了开去,瞥见案上的临摹画卷,立时插了腰嚷道:“好你个羽毛,趁我不在,偷偷去了那洞里,看主事回来怎么罚你!” 青羽一把捂住她唧唧呱呱的嘴,故做狰狞道:“你敢?信不信我现在就灭了口。” 舒窈挣脱开去,一边笑着一边飞跑了出去,“就你这两下子,能灭了谁的口” 她嘻嘻哈哈一路奔出来,竟是撞在一个人身上,正要恼怒,却听春风化雨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舒窈姑娘走路可要当心些。”抬头一看,却是长亭,她当下红了脸,抿着嘴巴窘得说不出话来。 长亭见她脸颊红扑扑的,微笑问道:“跑得这么快,书阁里是有什么有趣的事?” 舒窈本就是跳脱的性子,随口就道:“没什么,也就是撞见青羽和傅隐。他俩含情脉脉地对望着,被我瞧见了,青羽恼了要灭口呢” 长亭一怔,继而迅速地掩饰,“刚才瞧见女院主事,想是在寻你,此刻在明伦堂。” 舒窈忙忙地行礼告辞,长亭便向那书阁走去。转过正堂,穿过垂着夏帘浮影游光的游廊,就到了收藏古籍的书厅。 隔窗半开,窗下傅隐凝神在一幅画卷上圈点着什么,青羽靠在他的身侧,托着腮支在案上专注地看着。身上的青袍素净,却仍难掩她逼人的秀色。她长长的乌发滑落在身侧,更显得身姿曼妙。 长亭心中不由滞了一滞,放重了脚步走入厅内。两人见到他,急忙起身行礼。长亭望着傅隐,“我有事要和青羽一谈。”傅隐立刻告辞离开。 青羽想掩住案上画卷已是不及,长亭俯身细看,“你去溶洞看这壁画的事情,无城已经告诉我了,那日再去,可有异常?” “没有啊,好好的”说完青羽才意识到,这不直接招认了自个儿偷偷又去了一回,当下直想抽自己嘴巴。 长亭静默片刻,“以后你若一定要去,我可以陪你一起。” 青羽呆了一呆,抬头望着他,“真的么?”他微笑不语。 她看着他的笑容,晃了晃神,猛地想起来,应是恼他的,于是又急忙移开目光,“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你是因为药斋走水一事,觉得我冤枉了你。”他忽然出声,四下里一片静寂,她觉着假装听不见,实在是说不太过去,只得停下脚步。 “山主向来公正,既然觉得是我的过错,那我肯定就是错了。”她瞅着地面映着的乌桕的碧色,看见他的身影移到了自己的身后。 “这件事”他徐徐开口。 “又是不得已,是么?”她转身望着他,目光里噙着克制的怒意。 他默了默,“确实。” 她不怒反笑,“和瑶风的不得已,可是一样?” “你知道不是” “我为何会知道你对泽芝的心思?”她的脱口而出令自己也愣住了,觉着眼前长亭的神情很有些微妙。 未及分辨,有侍者疾步入内,手持一封信笺,对着长亭行了礼之后转向青羽,“一份加急信函,驿客说需立即交到姑娘手上。” 青羽愣了愣,书院住了这些年,从未收过书信,何况又是快马急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入梦 信笺上是陌生的字迹,青羽展开细看。 长亭见她眉间渐渐紧锁,执信的手微微颤抖着,到最后竟是面色惨白站立不稳,忙屏退侍者。她抬头望着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瑶风她” 他扶着她坐下,将滑落地面的信笺拾起,读完沉默许久才缓缓道:“你又可知,石奕君刚回乡完婚。” 青羽面色更加苍白,“你说什么?完婚?瑶风什么都给了他,他却娶了别的女子”她起身往屋外走,被他拦住,“你去找石奕君?找到了说什么?为什么不娶了瑶风?让他拿命去抵了她的?” 她愣住,她到底能做什么。 一夜乱梦,天光微露时分她就醒来,昨夜壁画上的各色鸟儿入梦,又仿佛还有熟识的面庞,有什么在脑海里呼之欲出,瑶风落泪的面容让她猛的惊醒。 晨曦初盈,长亭拉开自己房门,就见她迷迷蒙蒙站在门外,手上拿着卷好的画轴,也不知在那里已经站了多久。他走上前,怕惊着她,低声问道:“你可是想去看壁画?” 她方才回过神来,似乎考虑了一会儿为何身在此处,才缓缓点了点头。 到了壁画之前,青羽展开傅隐帮他注解好的画卷,一一辨认过去,“这是灭蒙,这是雪鹘,这是孔雀,这是”手指顿在其中的一只神鸟身上。 “这是百鸣”长亭喃喃道。那么些久远且一寸寸烙印在心底的记忆,又一次不可遏制地弥散开来。 他忍不住转头看向身边的人儿,她白皙修长的手指仍顿在那儿,“好美,怎会有如此耀眼的羽翼?她可善歌舞?” “自然,百鸣属性为音,其色鲜红艳丽夺目,其形如雀,鸣声悦耳,能使听者舒心放松紧惕从而迷失自身的意志,为之所控。其鸣声会让听者情绪低落,心智失控”长亭缓缓道。 青羽茫然自语,“让人心智失控” 长亭见她目光悠远,雪肤绯红,面容与那初遇时艳红长裙的女子交交迭迭,不觉心神动荡,再压抑不住心底疯狂的执念,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将松散的一缕乌发挽到耳后,缓缓地印上了她的唇。她身上醉人的芬芳一如彼时,馥郁而清雅,令人迷醉癫狂。 她脑中一片空白,浑身为他的气息包围,是那方天光水泽之间,树木青草润泽的味道。仿佛在久远的记忆中一直都在那里。 火把忽然的哔剥一声之后熄灭了,令长亭猛然惊醒,黑暗中仓皇后退开去。 他的气息忽然离去,竟让她觉得十分空落,彷若失去了什么,不自觉想要寻回。黑暗中两人皆静默,渐渐青羽觉得寒气透骨,不禁瑟缩。 长亭察觉,复又伸出手去,将她的手握住,往外走去。 出了洞外,已是日薄,峻极山峦错落,飞流跌荡,云霭氛氲。 她似是猛地醒过神,挣脱他的手,独自往前走。 他阻在她的身前,“方才,才是我的心思,你可明白?” “瑶风若是当初知道他真正的心思,怎么会落到今天的地步?你却让害了她的人留在书院,做了斋长,娶了旁人?” 他捉了她的肩,“你冷静些,他们的事,不止是如你想的这般。眼下,我在和你说的,是我们” “我们?我们怎么了?”她目光凉凉。 长亭松开手,神情狼狈,看着她的身影远远消失在山峦深处。 青羽不记得自己如何回了栖桐院,怔怔坐在案前,望着那画卷,一直枯坐到深夜。远远禅院钟声隐隐传来,青羽想起一念禅师提及的所缘境,遂盘腿而坐深深呼吸起来。渐渐周遭一切变得模糊,心里却澄静无波,随后一些模糊的画面开始出现,凌乱地生灭 次日早晨,长亭临窗持卷,却是半个字也看不进,目光望着窗外庭院,那每日里按时端来酒水的身影,今日何故迟迟不见。 烦乱之间,有侍者匆匆而来,他不觉心头一跳。 “山主,栖桐院的青羽姑娘不知怎的人事不知”话音未落,长亭已然擦身而过消失在院门外。 长亭进了寝屋,舒窈正扑在青羽身上,使劲摇晃她,“羽毛你别吓我,快点醒醒啊” 长亭走近前去,青羽双目紧闭呼吸缓浅,但脉象平稳,如沉睡一般。 “昨日还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舒窈急地眼圈都红了。 长亭眉间紧锁,取了九针欲行针,却听身后有人道:“且慢,此时尚不可用针。” 长亭转身,却是墨弦,急忙起身,“不知主事已回书院,未曾前去告知。” 墨弦抬手,“无妨,刚回书院,听说了就直接过来。”边说边上前搭上青羽的脉搏,许久方才缓缓收回手,“应无大碍,心郁结而困顿难出,大约要昏睡些时日。” 两人离去,墨弦这才缓缓在榻前坐下,神思凝重。 原以为此生在这山水之间,守在她身边,护她周全,换她一世安稳。 如今当是瞒不住了么 月见方离去不过几日,星回在那片林子里晃荡的时候,就遇见了首律。 大约是星回的面容有些惆怅,龙潜一时也没出声,二人在一片静谧里各自想了一回心事。龙潜开口的时候,还是吓了星回一跳,“你在这儿其实等的是她,顺便帮公子寻寻人” 星回继续惆怅,“一个是不急的事,一个是急不来的事。” 龙潜轻笑了一声,“你倒是想得通透。”顿了顿又道,“那个院子里头的,如今这一睡,怕是要想起什么了。等她醒了,你且稳一稳。至于如何让她去了三微他们那里,照理应该是顺其自然的事,你也稍许留心些,别走岔了。” 星回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随意点了点头。忽地又想起什么,“里面那两个,又好像是三个,我有些惹不起。” 龙潜摇摇头,“怎么看都是他们惹不起你,你别去惹他们就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赤翼 无边暮色中,她奋力飞了很久,眼力所及皆是连绵的山脉与暗沉的大地。她最终完全失了力气,无助地穿过层层枝叶,摔在一片林子里,浑身伤痛。 她觉着自己应是在梦中,可如此真切的疼痛,又怎会是在梦中。 勉强扶着树身站起,远远可以看见点点光亮似是一座村落。她心里念祷着,千万不要碰到村民,此刻的她,连隐去翅膀的力气都没有。 摇摇晃晃走了没多远,听见身后人声嘈杂,有人大声呼喝着:“就在那边,那只妖怪,别让它跑了,快追!” 她心头一凉,急急巡视四周,却绝无可藏身之处。后面的一群村民已经追到了近前,持着农具和石块围住她。大胆的几个,嘴里嚷嚷着杀了妖怪,一边将石头砸向她。 她踉跄摔倒在地,本已伤痕累累的身体,瞬间又添了许多伤口。许是失了太多的血,渐渐倒也感觉不到太多的疼痛。下意识挣扎着想逃走,只是徒然。 在失去意识的瞬间,恍惚听见有马蹄声,有人厉声喝止 整肃的一队兵马似是从天而降,将混乱的村民驱散拦在外围,火把烈烈将四下照亮。一位年轻的男子穿过静默的队伍,缓缓而出。虽未着盔甲,只一身雪色常服,却掩不住威仪。 “白将军,村民说捕获一只怪兽,望将军处置。”一位侍卫上前回禀。 白泽抬目望见不远处的梧桐之下,伏着一人,身后隐隐一双赤色双翼,无力地垂着。他提步,身后的侍从纷纷拔出佩刀,一时铿锵声四起。他扬手制止,一个人缓步上前。 树下伏着的是个女子,姣好的身姿,嫣红的长裙上隐隐的流光,长发即使在昏暗的树林里,仍如缎般乌黑明亮。身后那对羽翼,微微弱弱似有似无,仿若萤火。 大约是忽然的安静让女子有了些警觉,她吃力地半支起身子,缓缓回过头。长发顺从地滑落开,露出的那张面容,让白泽再也无法挪开自己的目光。 长年沙场征战,他见多了锦绣山河美景,瑰丽人间颜色,却难及这眉眼之间的清澈明亮纤柔悠远。大约只有雪山之畔,由那透彻纯粹的雪水汇集而成的流水方可媲美。 女子的眼中有哀哀的求助,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欲将她扶起。手在触碰到那对嫣红羽翅之时,翅膀忽然消失不见,她复又软软地伏下。 再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将女子抱起,回身上马。胆大的村民叫到:“将军,此乃妖孽,应斩之。” 白泽头也不回,冷声道:“妄论妖孽之说的,立斩。”言罢催马离去,一队人马迅速地消失于暗夜之中。 她在颠簸中转醒,睁开双眼,发现身处一个坚实的怀抱,厚厚的大氅将她严严实实的裹住,陌生而温暖的气息将自己环绕。她抬眼,只看的见他下颌的曲线,冷峻而坚毅。他的头顶,天穹苍茫星子烁烁。 她有些不安的动了一下身子,立时被他察觉,他低头看向她,“你的伤很重,不要怕,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 她闻言,鼻子有些发酸,细细想了一回,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话,温暖而关切。她复又沉沉睡去,下意识地朝他怀里靠了靠。他觉察她的依赖,垂目看去,怀中如一只无助的小兽,软软糯糯却又馨香馥郁,他收紧手臂将她稳稳揽住。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停,她无力地从大氅中向外望去。连绵的军营,霸占了眼力所及的每一寸土地,营火点点,战旗猎猎。战马的嘶鸣与夜巡士兵的盔甲铿锵之声,将静谧的夜晚撕开了裂口。 白泽将她置于自己帐中软榻之上,回身命手下宣随军医官前来。话未说完,感觉衣袖被攥住,低头一看,那女子强撑着冲他连连摇首。他立时领悟,俯身低声安抚道:“我有一位朋友,精擅医术,很可靠,无需忧虑。”她才松了手,伏在榻上再不动弹。 迷糊之间听见帐帘掀起,有人步入,低低地交谈之后,转过屏风来。她连睁眼的气力也没了,由得来人在腕间搭脉。朦胧间觉出莫名的熟稔,正欲费力睁眼,忽然一阵香气扑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已是天明,帐外隐隐传来将士排阵演练之声。她试图坐起身,悉索间有人入帐,手脚麻利地将她扶起。抬眼一看,是个眉眼清秀的小姑娘。 “姑娘你总算醒了,将军交待了,让您醒来也不要四处走动,安心歇着。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告诉我便可。”还未及开口,小丫头又说,“奴婢名叫璎珞,从今儿起就由我服侍姑娘了。”嘴上说着手脚却没闲着,早已给青羽披上罩衫,端来汤药。 她接过,草药的气味,却让她立时怔住。极淡极淡的雪释草香,不容忽视。人间一介随军医官怎会用上此味药材? 雪释草乃上古传说中的神草,流世的灵脉深处也只有那一棵,他曾亲自领着她去看过 山涧深处,千年老树盘错,奇花异草烟岚缭绕。只他们俩,他玄色的长袍垂在地上,与自己拖曳的嫣红裙摆偶尔的触碰在一起,她不禁地脸红 顺着他的目光,就看到那么晶莹玉雪的一株,斜斜生长在崖侧。他说,那是凤凰青鸾两族的至宝之一,也是他一直守护的。到了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他所守护的从来就没有她 难道他来了?正愣神,一旁的璎珞忽然伏拜下去,一个身影已转过了屏风,正是搭救她的将军。 “怎么?药还未服下?”他挥手示意璎珞退下,坐在榻侧的案边。银色的战甲森冷,俊逸的面容上目光却是温暖。许是刚从校场回来,束好的发有些松散。 她将盏中的药汁咽下,不安地垂首坐着。已换了寻常绾色裙裳,长发松松束在身后,原本苍白的面容微微有了颜色,只添了这一抹极淡的粉,业已明丽动人。 他沉默片刻,“在下白泽,北齐人。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 她迟疑再三,才轻声道:“青羽。” “不知青羽姑娘今天是否感觉好些?外伤应是不妨事,内伤也不算十分厉害,按时服药,休养几日就可以恢复。”他顿了一顿,“至于” 青羽明白他难以启齿的,是她身后翅翼,低头喃喃道,“暂时是不能用了,也显不出来” 白泽看着她垂下头,雪白的脖子弯出极美的曲线,心里又是一动,忙遮掩道:“那,姑娘好生休息,有什么需要告诉璎珞。我在紧邻的帐中,随时可以让她传话于我”他头一次觉得说话不太利索。 他正欲起身离开,她出口唤他,“你等一等”他转过身,看着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臂上,那里一条很长的伤口仍洇着血。“哦,不碍事,小伤,我一会儿去医帐包扎一下。”他道。 她起身,取了水,将伤处擦洗干净。从随身的锦囊中取了药丸,碾碎了,仔细敷上。用纱布缠好,末了,打了一个平字结。平字结是柔蓝教她的,说是人间女子常用的结法,可保平安。 结好了,又理了理,让它看起来更好看些。笑吟吟地一抬头,才发现他瞧着自己,好像已经有一阵子了。这才急忙收回了手,咬了咬唇,轻声道:“是不是不太好看” 他轻咳了一声,仿佛掩饰着什么,“能将伤口包得这么好看的,你还是第一个。” 她的脸就慢腾腾的红起来,“那以后你就来找我帮你”想想觉着不太对劲,又急忙道:“不是,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不会再受伤了” 他没忍住笑,“好” 接下来的十余日,青羽一直窝在帐中养伤,每日白泽都会来上几回,询问她的伤势,却从不探问她的来历。 每日那碗汤药,透着几乎难以分辨出的雪释草的香味,也都会按时端来,那位医官却是再不曾见过。青羽即便狐疑,却也不好再问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冰汐 转眼在军营里已过了月余,青羽的伤好了大半。此处是北齐与南疆的交界,虽被辟为战场,但山河俊秀草木丰美,稍作探看便知乃是一条灵脉所在。她时常独自钻进营后的山里流连,也无人阻拦。 这日她摘了一兜子的山果,坐在一棵老树的枝头,边嚼着边眺望山下连绵的营帐。 这场仗打了许多年,柔蓝曾絮絮叨叨和她说过许多,人间因贪欲而多战事,在位者无止所求无度,熔铁犁而铸刀剑,废农耕而征兵役,苦了的不过是芸芸百姓。 想到柔蓝,她不禁神色一暗,那日重伤而别,眼见她委顿于地,应是 白泽寻上山来,仰头就看见蔽日古树的虬枝之上,她轻轻摇晃着腿,望着远处出神。嫣红色的裙摆自墨绿色的枝叶间垂下,悠悠飘动着,整个人轻灵得似乎下一个瞬间就会消失不见。 她有所觉察,低头莞尔一笑,“将军可要上来坐坐?” 白泽挪不开目光,那笑容让繁花失色天光暗淡,让心底一些自己也不清楚的思绪,越发沉沦下去。他借力跃上枝头,与她比肩而坐。 “这果子很好吃,要尝尝么?”青羽歪着脑袋递过一颗红艳艳的果子。白泽接过放入嘴里,只轻轻一咬,清香便充斥了整个口中,甘而不腻,微微的酸涩却是恰到好处。 “确实好吃。”他回头看着她,却忍不住微笑。果子殷红的汁水,星星点点,沾在她唇边雪白的肌肤之上,看着格外俏皮动人。他很自然地伸手过去,轻轻擦拭干净,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又急急收回手去。 她红着脸,“我从小就是吃相最难看的一个” “怎么会?很好看”他试图掩饰局促,却发现似乎又说错了什么,干脆闭上嘴再不出声。 白泽的近侍忽然出现,“禀将军,军营西南处外围巡营的甲兵遇袭,伤亡过百。”话音未落,白泽已一跃而下,火速下山。 自军营遇袭,青羽几日不见白泽的踪影。璎珞那里只说他军务繁忙,已几日未曾好好休息。这日青羽幻了一身璎珞所穿侍女常服,早早守在他的帐外。 白泽一夜沙盘推演不曾合眼,掀帘而出欲去探医帐。外面晨曦未散,薄雾流转间寒意重重。抬眼瞧见帐外不远处一侍女背对而立,似是经不住寒意,抱着双臂微微有些瑟缩。 “璎珞?为何”他走到跟前,那女子转过身来,面容如浸了阳光的尺素,转眸间破开雾气,明媚而耀眼。许是受了寒气,小巧的鼻尖微微泛红。 他稳了稳情绪,“怎么是你?你等了很久?”眉心微微蹙起。 青羽见他面色不悦,愣了一愣,垂首再不敢看他,指尖绕着衣角,“我我只是有些担心” 他见她忽而的惶恐,心中顿时一软,温言道:“你伤未痊愈,本不该受此寒气。”见她神色略缓,又道:“有什么事?为何不让璎珞通传?” 她默了默,抬头望向他,“听闻前几日遇袭的军士,伤势并未缓解,我自幼习了些医术,想去看看,或许能帮上忙。” 白泽见她眼眸之中,流光如清泉般潋滟通透,并无半分犹疑,答应道:“好,那辛苦你了。” 医帐内,几位医官正仔细查验伤情,询问情由。青羽上前,见伤口多为锐物扫过,应是极薄而锋利的武器。切口不但深且有毒,四周淡淡黑晕,仿佛被火焰灼燎过,让她有着莫名的熟稔与不安。 她从袖中摸出锦囊,取了冰汐丸,碾碎了,覆在一位兵士的伤口处。疼痛立时缓解不少,萦绕于伤口四周的黑晕也渐渐淡去。一旁的众位医官皆啧啧称奇,急忙上前询问是何药物。 她边包扎伤口边细细解释道:“需取用冰前草,赤金子,银杏叶,还有”话未说完,一人掀帘而入,扬声道:“此乃上古药方,不传于世很久,想必很难制成” 她猛地意识到,还有几味原是流世异草,凡间无法寻得,一旦说出,身份必遭质疑。不由得看向那人,欲示感激。 只一眼,她如遭雷击般再无法动弹。明明已是幻化过的面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偏偏气宇高华风姿清冷。一袭烟灰色医官常服,硬是被他穿得出尘脱世悠远苍茫。 “我我姐姐给我的。”她艰难地出声,她看见他眼中瞬间燃起的怒意和杀气,惶恐地垂下头。 白泽在她耳边低语道:“你先回帐中。”她方才转过神来,逃也似的出了营帐。 青羽回到帐中猛灌了几口茶水,却是坐也坐不住,茫茫然在帐中直打转。怎会是他?他为何隐身在这军营之中?如若不是为了这场战事,难道是为了捉了自己回去?早前的汤药,应该就是他亲手调制。但之前他几乎置自己于死地,她如今尚有一口气,已是万幸。他却又为何要出手相救? 璎珞入了帐来,见她面色苍白坐立难安,忙上前问道:“姑娘可是又不舒服了?我这就去请了医官来看看?”说罢就要出去。 “千万别!”青羽忙不迭地拉住她,“我舒服得很。” 有人掀帘而入,“如若有什么事不便处理,不如交给我,或许能帮上一二。”白泽挥手示意璎珞退下,“药方若不便透露,也无需在意,生死由天,我们尽力救治。” 她绞着衣边,“我我可以帮上忙,只不过” 他见她神情犹豫,宽慰道:“我会命他们不得询问药方。” 她感激地抬起头,将袖中锦囊交与他,“这些应该够用一阵,我再想办法配药。” 白泽接过,“有劳了,你伤势初愈,还是要多休养。可要我的朋友再帮你搭脉” “我好得很,真的不需要了!”她几乎要蹦起来。 他眼中一瞬的迟疑,“你认识我这位朋友?” “不认识!”她迅速移开目光,觉着自己刚才回答的太快,眨了眨眼又道:“大约是说话的样子,有些像一位故人,但绝对不会是他。” 白泽瞧着她试图遮掩的慌乱与心虚,不觉有些好笑,缓了缓才道:“那看来是有些眼缘,我这位朋友医术高明,常年隐居山间。此番能邀他入了军营,实是不易。既然你也习医术,有机会倒是可以结识一下” “不不了,我只认识你不是,我是说我认识你就可以了”她焦急之下,只觉自己说的越听越不对劲,一咬牙道:“那个,几味草药后山应该就有,我这就去找”话未说完人已出了帐外。 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一kdytt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羲和 凡间的花草虽不比流世,治愈外伤和化解部分毒性应是不难。青羽掠过山林的顶端一路寻找,眼见前面一片天光水色,草木丰美,缓缓落了下去。 水畔苇叶深处,细碎的白花浮在水面状如睡莲,水纹过处安静地摇曳。青羽提起裙边,赤足踏入水中,嘴里碎碎念着,“水很浅,没什么好怕,摘几朵就好” 远处几株晚樱的影子里,他静默地看着。那抹天地间最绚丽的嫣红,倒映在清透的水光中。白色的素莲,缀在她的脚腕处,随着她的走动,溶溶生姿。 她摘了好些,塞进衣袖里,心满意足地往回走。无意瞥见一株素莲,体型巨大且透出莹莹蓝光,应是上等的入药之材,心下一喜急忙探身去摘。手指堪堪碰到花瓣,人就失了重心,一头栽进水里。 呼救的声音立刻被水掩去,身子无助下坠。湖水幽蓝,仿佛汋音潭四季如一的颜色。那里有最茂盛的霜苇雪芦,她总是藏在最深处,远远看着她们嬉笑欢颜 她从起初的恐慌渐渐变得平静,眼前只有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天空。这未必不是最好的结果,她心里想着,缓缓闭上眼睛,等待最后的平静归一。腰间却是一紧,未来得及睁眼,嘴唇已被封住,忽然而来的空气,让她猛地又有了求生的,慌乱地抓住来者襟前。 这气息冰冷含着铺天的怒意,有着强烈的熟悉感,她被莫名的恐惧缠绕,挣扎着试图睁开双眼。然而颈侧一痛,便再没了知觉。 他抱着软软垂着手的女子上了岸,放在树下,挥手间湿透的衣裙已恢复原样,唯独面庞仍没什么血色。 青羽悠悠转醒,眼前是纯白的晚樱,沉沉的枝子坠着,将天空遮得密不透风。挣扎着站起身来,就看见了不远处长身而立的背影。 墨色长袍上隐隐的图腾交缠,从他挺拔的双肩垂下,直至衣摆。背影冷峻而威仪,如上古的神衹,令一切的生灵为之伏到。 “羲,羲大人,我还望大人责罚”,青羽垂头不敢作声,衣裙随已干透,却觉得周身的寒意,不自禁的微微发颤。 “你可是忘了自己究竟是谁?”羲和的语调不高,却足以让她更加的恐慌。 “我知道我是百鸣,是”泪水汹涌而出,她一直知道,百鸣乃恶禽,为三界所不齿。 他的眉间蹙起,那种熟稔的情绪又一次升起,这种情绪在第一次看到她时就有过,却令他生厌。她是百鸣,她的声音困惑迷乱人心,她掩饰本性的色相,致人消沉颓靡甚至谋害性命。她一度在人间为害,最终被他擒回,囚于流世,却不想最终竟是害了他最不愿意伤害的人。 眼前一晃,羲和的脸已是近在咫尺,她的脖颈被他牢牢扼住。“你杀了柔蓝,我本不能容你,该立刻捏断你的喉咙。”他骇人的气息喷薄而出,将已面色惨白的她牢牢裹住。 她口不能言,大滴大滴的泪水滚滚而下,流至他的手背,冰凉刺骨。他能清晰感受到,掌中握住的满满的绝望与悲凉,竟是不由得松了手。 她委顿于地,柔蓝,善布雨的蓝凫,她曾经最好的朋友,也是最难以揭开的一段回忆。 “阻止白泽,无论用什么方式,让他休战。战役如若再起,此处灵脉受损,将祸及天下。”他顿了一顿,“并非给予你赎罪的机会,你必须做到。” 青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独自枯坐。少时,下起了雨,一阵紧似一阵。“是你么?阿柔?是你布下的雨,还是,你又哭了?” 流世境内雨水并不很多,柔蓝虽擅布雨却更爱晴好的日子。青羽知道,一半也是因为自己有些惧水的缘故。下雨天,青羽只能躲在山洞里,坐在雨帘后面瑟瑟发抖,实在累了,才小心翼翼睡上一觉。每每醒来,身上都盖着绒绒的雪色袍子,柔蓝没说过,但青羽觉得一定是她送来的。 其实,即便不是下雨的日子,青羽也并不敢随意走动,只因她是百鸣。流世是游离于三界之外的一方天地,无尽而灵气充沛的山水,珍禽异兽,据说还有人。然而真正的人,她只见过一个。她想着他的身影,忍不住一个哆嗦。 流世的东面,水泽丰沛之处,是她唯一存在记忆的地方。那里山峦奇秀连绵,云霞氤氲水木芸芸。她天性惧水,独自住在高峻的颐木崖之上。崖边一棵参天的霖梧,古老的树藤垂下山崖,树藤上时时绽放着两色的霖梧花,白色晶莹剔透,红色艳若晚霞。她喜欢蜷在最高的树荫里,俯瞰山崖下云雾间的一片生机,那里有她见过的最美的羽翼和身姿。 她们或生烟霞,或练云雾,或布雨水,或结风云唯独自己,被一道雾岚隔在百丈之外。只有在烟岚散开之时,她才可以在那里停留片刻。那方水木之中,青羽唯一愿意见到的只有柔蓝,也只有她会每每在烟岚之处耐心地等着自己,领着自己去采撷竹实果,陪着惧水的自己沐羽 柔蓝时时宽慰她,这一切都不是她的过错,她有着世上最美好的嗓音和美丽的容貌她除了微笑着点头回应,心里头藏着的痛楚,却一寸寸爬上肌肤。她明白自己永远不能如她们一样,尽情的展翼与舞蹈,歌唱与爱。她虽也是青鸟一族,却负着百鸣的流焰,被夺去了回转于八荒的权力。 她曾去过流世的北方,那里冰封千里,她在冰川下枯坐,将身体浸在透骨寒意的水中,试图湮灭身上的流焰。成群的蠃鱼在身边跳跃飞翔,嬉笑不散。她不记得是如何回到颐木崖,醒来的时候,仍旧是那条厚厚的雪色袍袄,将她紧紧包裹。 她也去过西方的茂林,去寻脱胎换骨的浮玉。鹿蜀的族裔将她从巨虺口中救出,奄奄一息的她被送回颐木崖她的伤全好起来的时候,羲和来了,长身立在崖畔,抬手间烟岚乍起,将她从此囚在崖上。 雨水更加密集,她觉得脸上一片水泽,仿佛不单单是雨水。她没有去擦,她习惯了流泪的时候任凭泪水蜿蜒而下,初初还有些温温的热度,流到嘴角已是凉透,直到衣襟也是冰冷而潮湿,最后浑身被寒意厚厚包裹。 白泽领着人寻上山来,在水边寻到淋得透湿的青羽。她如木人般纹丝不动,痴痴望着天空。 他走上前,将大氅披在她身上,“回去吧。”她这才转过神来,倦怠之极地望向他,“我错了么”话音未落,已失去知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迷惑 自那日山上归来,白泽渐渐觉出青羽的不同。但凡无紧要军务在身,她总是随在身侧。或烹茶添香或整理书简,每日寻了山里各种好吃的鲜果,洗净了置于他的手畔。 帐内香炉之中皆是她精心调制的熏香,每日里她在角落里调香,偶尔被香味熏得喷嚏连天,而后红着脸偷偷瞧他。他假装专注在手中书简,余光里却见她咬着唇,将一桌的香粉重新归拢 她比常人多眠,四下里安静了,挨着什么都能睡得香甜。每每抬眼间看见她娇憨睡颜,他总忍不住嘴角上扬。然而她又睡的极浅,细微的声响也会让她惊醒。惶惶然四顾,直到看见他在不远处,才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春深之时她不知何处寻来冰蚕丝,闲了就并丝为纶,用来制弦。十二丝为一纶,两百纶为宫弦,再二百纶为商待到角徵羽文武也制好了,白泽为她雕得桐木琴身也妥帖了。她引上琴弦,他在琴身上细细描了松壑长水的图案。 她拨响冰弦,捻揉之间轻启朱唇,歌声如泉水跃过溪石,又恍如案头沉香,丝缕升腾间袅娜生姿。之后每日夜间,她取了琴,轻抚弹唱,一曲坐忘引,婉转妩媚。原本肃冷瑟杀的军营之中,仿佛缠绕着无数柔美的绸带,缱绻旖丽,平抚了将士们思念家乡与亲人的苦楚。 渐渐的,人们习惯了每日夜色深重之时,飘来的低吟浅唱,仿佛一天的忙碌与等待,就是为了那些美好的音律。北齐兵部每日快马送至的简书,都是同样的四个字,休战静观。整座军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平和,而无一人有所质疑。 如此过了数十日,青羽一日早晨醒来,听见帐外一片嘈杂,璎珞端了茶水进来,微微皱着眉,“今儿不知怎了,白将军盛怒,责罚了手下一干将领,正商讨如何击退南疆大军于五十里以外。” 青羽愣住,什么地方出了错?百鸣的摄心迷惑之术,还不曾无用过。正胡思乱想着,帐外侍者扬声道:“奉将军令,医官来为青羽姑娘看脉。” 她心中惊急,急忙遣了璎珞出去,自己无处遁匿,跪坐在案前,头不敢抬。 听见来人缓缓步入,将脉枕放在她的面前。 “手。”羲和淡淡道。 她小心翼翼将手腕搁在脉枕之上,他的手指搭了上来,修长而冰冷,令她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羲和沉默了很久,久到令她越发不安。她偷偷抬眼,他眉间难得紧锁。 她的脉象一直让他觉得古怪,促急之下,隐隐另有一脉浮动,十分熟悉却微弱得仿佛是错觉。 良久,他收回手,起身负手而立。青羽也忙忙起身,垂手聆听。“营中混入异族,尚未查清是何来历,你只需继续困住白泽。”他顿了一顿,“无论用什么方法。” “无论什么方法?”她喃喃道,困惑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膳食,琴声,香薰和日日相伴,能用的都用了,可还能有什么办法。 “把头抬起来。”他忽而沉声道。 她茫然抬眼望向他,才猛地意识到他们离得太近。他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她不得不仰视着他,而这个角度望着他,是第一次。他的样子并没有那么可怕,然而她止不住心底惶惶。 他的面容极其缓慢地凑近,在她嫣红的唇角停住,浅浅的触碰。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否则也该是跌入了幻境。然而唇角那个没有温度的触碰,却又真真切切的在那里。她觉得无法动弹,僵直的立着。 羲和并没有离开她的面庞,一种莫名的失控正将他自己淹没。她的唇瓣饱满柔嫩,如雨后半阖的拒霜花,耀眼芳华。她特有的气息清幽而馨香,她浑身散发着致命的吸引,他竟不忍将她推离自己。他猛地握紧了身后的那只手,掐入掌心的疼痛让他转醒,急急转身离去差点忘了,她是百鸣,最会迷惑心神的存在。 她在帐中坐了很久,想着他方才离去的背影,仿佛有些不易察觉的狼狈。而自己,到现在,脑中仍然一片混乱。 人间情爱,她并非不知,旧时里柔蓝也时常寻了人间话本,两人挤在一处看的津津有味。阿柔说她心里有个人,说起来脸就飞起红霞。她时常在羽笺上写着,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青羽彼时在自己的心里看了又看,似乎并没有藏着什么人,又仿佛影影绰绰地立着一个,看不清面目。 但是白泽,白泽于自己似乎不同,他让自己觉得温暖而安心,可是和话本里说仿佛的并不一样。 羲和,也不一样她猛地愣住,为什么会想到他?急忙深深吸一口气,晃晃脑袋试图把他的影子挥散开。 远远的战鼓声响起,她方才转过神来。唤了璎珞入帐,嘱咐了几句,一个人入了山林。 山间有一处清浅的水潭,她平素喜欢在这里独坐。此刻,她除了裙裳,缓缓踏入。泉水清透见底,四周山石嶙峋,雾气袅袅而起。四下里几株桃树开得极盛,似是云霞误落于枝桠之间,徘徊不去绮丽多姿。 水纹轻漾,抚过她雪白的脖颈,一些碎落的花瓣,激起浅浅的涟漪,复又纠缠在如瀑的乌发之间。 白泽远远走来,看见如此景象,急急背过身去,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听见身后衣裙悉索,更是窘迫。 “将军可喜这山间佳境”她低声道,嗓音苏柔,好似直透入魂魄深处。 白泽转过身,道:“多年征战,这里当是绝佳的一处。” 她长发半干,几缕乌发俏皮地卷曲着,黏在鬓侧。一双妙目透着雾气,比起平日更添妩媚万千。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欲将那发丝绕回耳后,又惊觉失礼,猛地顿住,急急收回。 “既是绝佳之处,又何必常年征战,可愿陪我在此天长地久”她的面庞宛如新开的桃花,馥郁动人。 白泽心中充盈着欢喜,只觉周遭一切皆失了颜色,眼中只有近在咫尺的心爱之人。 她犹豫再三,缓缓踮起脚,在他的唇角浅浅一碰,又急急地离开。 他再难自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俯首吻上她匆匆逃开的双唇,迅速沦陷在充斥于神识的醉人气息中,攻城掠地再不舍分开。 她脑中一片空白,生涩地回应。不知为何,忽然忆起那个冰冷的一吻。而那凌厉厌恶的目光,令她猛地回过神。 她颤抖着伸出手,抚上了他的衣襟。他猛地怔住,捧起她如玉的面容,“我可以么?你愿意嫁给我么”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长年持剑的掌心有厚厚的茧印。 她的泪水终是不能止住,大颗的滚落,缓缓的点头。他只当她喜极而泣,狂喜不已,将她拦腰抱起置于桃树之下,茵草绵软,落英细碎而芬芳。他缓缓褪去她的衣衫,吻上她诱人的锁骨 山林的彼侧,羲和被莫名的暴怒所包围。骤起的山风,令他的衣袍猎猎翻飞,树叶在他周遭的狂乱里纷纷坠落 她望着被沉睡诀重重环绕的白泽,挣扎着起身,缓缓步入泉中,渐渐将自己没入。一向怕水的自己,竟头一次没了恐惧,周遭安稳而静谧。 猛的,她被人从泉中拦腰抱起,浮出水面,忽然裸露在空气中的双肩,经不住寒气止不住地颤抖。 “想死?”眼前咫尺是羲和愤怒而几近扭曲的面庞。 她失了以往的恐惧,木然地看着他,水珠自发梢坠下,顺着脖颈与锁骨间最动人的曲线,无声滑落。 羲和狂怒地将她推向池边,她只觉后背钝痛,双唇已被牢牢封住。他如毁天灭地的疾风,侵入她的唇齿间,疯狂地侵略与征服。 她无助地看着远处灿放的桃树,渐渐没入一片黑暗。 怀中的人忽然软软地伏在自己的怀里,羲和这才惊觉她后背流出的血,已染红了一片泉水。 她是百鸣,她杀了蓝凫,她本是十恶不赦他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慌乱地愈了她的伤口,逃也似的离开。 白泽转醒已是夜深,怀中昏睡的人儿面色苍白衣衫凌乱,他急忙将她裹入大氅回到帐中。 一切复又归于平静,对峙的两军皆换作镇守的布署,休战之旗猎猎飘于阵前。青羽和白泽每日在山间携手而行,观风云变幻,听鸟鸣溪跃。介酒相劝,擎杯坐月。羲和再未曾出现,让青羽恍惚间觉得,那一夜,似乎本是一场幻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蓝凫 山中岁月流转,晃眼月余。青羽觉着时光仿佛就羁绊在山中,踟蹰不前。 这日二人在山中漫步,忽闻尖锐哨音,军中警示所用。青羽手中一枝山茶明艳,啪的一声折断,一地乱红。她心中沉沉,却又不知何故。二人返回营中,立时有人来报,说擒获一名南玥女子。 帐帘高挑,侍卫押了那女子入来,十余位将帅统领原本皆在低声交谈,却在见到来者瞬时间鸦雀无声。白泽抬眼,不自觉顿住了正在举起的茶盏。 世间竟有这般颜色,肤如玉目若点漆,身姿玲珑曼妙,虽被缚住双手,却半分未减其风华。水蓝色裙摆曳地,步履间清扬生姿,仿佛曲调间最灵动的涟漪。 白泽暗自一赞,若说青羽如火焰般明媚,这位女子却是若流水般清丽灵动。 隐在屏风之后的青羽,呆楞当场,柔蓝! 这女子走到帐中,姿态芳华,“我是南玥公主,澜若。” 帐中这才一片哗然,白泽沉默少许,命人除去缚住她的绳索,“既是南玥公主,为何只身出现在我军营中?” “两国久战数年,龙战鱼骇祸结兵连,即便近来休战,仍需征兵铸剑,民怨滔天。我来,自是希望能以一己之力止戈散马。”澜若道。 白泽淡淡道:“公主为何觉得,仅凭你的一己之力,就可令两国战事消弭?” “我既敢只身来到这里,自然有把握。最坏的状况,也不过是被扣为人质,抑或被斩杀于将军帐前。”她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方方评罢一篇辞赋,描罢一卷画轴。 “哦,你就不怕我不由分说立刻斩你于帐外?”白泽以指轻叩案几。 她微笑,“白将军声名在外,光明磊落铁腕治军,绝不会如此草菅人命,也不会愚蠢到斩杀邻国公主。”原本就天姿国色,一笑之下,满室明媚。 白泽沉默片刻,“既然如此,先请公主前去休息,待查明后再做计议。” 澜若刚在自己帐中坐稳,就见一人欣喜若狂扑入帐来,满口唤着:“姐姐是你么?你回来了?真的是你么?” 澜若缓缓起身,不温不恼,“这位姑娘,想必是认错人了。” “快些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些日子你究竟去了哪里”青羽紧紧抓着她的手臂,不停地问。澜若也不挣扎,任她摇晃着自己。 “青羽!”白泽不知何时进来,站在身后出声阻止,语调冰冷。 青羽有些愕然,这么些日子以来,他一向对自己轻言软语,从未曾如此冷肃。怔愣之下,慌忙松开了手。 “公主打扰了,有什么需要尽管派人知会。”白泽谦意道,转身拉着青羽迈出营帐。青羽被他拖着,手被捏得很痛,转头见他微蹙的眉头,不敢出声。 走出很远他才停住脚步,松开她的手,“她的身份已经查明,确是南玥公主。敌国公主现身我军营帐,兹事体大。” 见她闷闷低头不语,一味拨弄自己的手指,他心中一软,执起她的手压低了声音:“她可是像你的旧识?即便如此,可否等问清她的来意之后再行询问?” 青羽难以言明缘由,只得点头应允。他见她眉眼间尽是委屈,精巧的鼻尖微微翘着,不觉嘴角微扬,伸手将她额前一缕乱发绕到耳后。 接下来几日,白泽时常召了公主议事,与青羽不再形影不离。她常常远远望见他二人并肩而立,谈笑晏晏。营中兵士谈起这位敌国公主也都赞誉有加,美貌自是倾国倾城,勇气与胆色也皆令男儿佩服。青羽无法近身与她相认,心中焦急,却又不愿引起白泽的怀疑,只能按耐不动另寻时机。 这日青羽独自在山间闲逛,寻了天光水色极佳的一处,趴在最高的枝头迷迷糊糊地睡着。听见树下不远处有动静,眯了眼睛看过去,却是白泽与澜若。 两人款款而来谈笑轻语十分亲密,澜若本是绝色,衬了这山光水色,更加绚目逼人。眼见她脚下一个不稳,竟是倒向他怀中,白泽也不避让,顺势将她扶住。两人对视良久方缓缓分开。青羽只觉心中闷闷,说不清的情绪悄然蔓生,默不作声隐在枝叶之间。 之后两人交谈甚久,离得远了也听不真切,青羽只觉恹恹,不愿细听。恍恍惚惚间看见有侍从显身,似有急事,白泽辞了澜若便匆忙离去。 青羽再按耐不住,一跃而下,一把抱住澜若,“阿柔,总算可以和你说上话了,你可知道小羽有多想你” 澜若将箍着自己的手臂推开,淡淡道:“上回已经告诉过这位姑娘,相必你是认错人了,我并没有妹妹,只有两位皇弟。” 青羽不可置信地盯住她,这明明就是柔蓝,善布雨又爱哭的蓝凫。为何她认不出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不甘心地上前再次握住她的手臂,“姐姐,是我啊,我是青羽,我们”澜若似是禁不住摇晃,脸色忽地苍白,手捂着额间,竟是缓缓跌坐晕厥了过去。 青羽惊急之下刚欲附身探看,只觉颈处一寒,一柄长剑已架在脖颈上,寒芒凛冽杀气四溢。 那纹路她识得,世间万种,浮光奈何。她顿时心头一凉,那人从身后转到眼前,正是羲和。 他看着她,眉眼间万般怒意:“怎么?你还想杀她第二次?” “没有我没有想要伤害她,她不认识我了,她说她不是柔蓝,她为什么”语无伦次间,猛觉锁骨下剧痛,奈何剑已刺透了皮肤,深入肌里,鲜血立时汩汩而出。她晃了晃,勉强站住。 “我现在就想杀了你!”羲和的长发在滔天的怒意里飞扬。 她觉着很痛,她一向怕痛,她也一向敬他畏他,却没有想过他的奈何剑,终有一天会饮了她的血。她茫然地站着,被鲜血浸湿的半边衣裙紧贴在身上,透骨的寒意。 委在地上的澜若忽然呻吟出声,羲和急急地回头,撤了长剑,伏身将她揽在怀中。见她脸色苍白,取出药丸放入她口中。觉着她脸色渐缓,有苏醒的迹象,才将她安置于树下。 他起身走到青羽面前,“送她回去,如若她有半分闪失,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青羽忽地醒悟过来,“所以她真的是柔蓝,对吗?!”羲和猛地攫住她的喉咙,“过几日我会将她接走,在这之前,你给我好好照顾她。” 青羽口不能言,心里却是极大的欢喜她的面容苍白而无助,他却莫名地又一次清晰地觉察她的情绪,掌中微弱的脉搏,似乎和自己的连成一体。他慌乱地松了手,眼见她摔倒在地,急喘不已。 她再抬眼,哪里还有羲和的影子,却看到远远的白泽带着人急急赶来的身影。惶惶掩去身上血迹,锁骨之下的伤口却仍在那里,剧痛不已。 白泽急奔过来,青羽伸出手,却不料他与自己擦身而过,他雪白的长袍从肩头擦过。他将地上的澜若扶起,一脸急切。 青羽的手顿在半空,一时竟忘记收回。 他细细查看了澜若,厉声责问道:“这究竟怎么回事?何人致公主晕倒?”青羽抬头,心底一片冰凉,他的目光却是盯着自己。 “你怀疑是我?”青羽喃喃道,心头剧痛。 “只你二人在此,你完好无损,公主却昏迷不醒。此处可还有第三人来过?!”他冷冷道。 一旁侍卫上前,“禀告将军,末将一直在暗处守卫,并未见第三人来此。” 青羽愣住,是了,羲和若不想别人看见,自然寻常人什么也看不到。在侍卫眼中,公主就是在自己的摇晃之下,晕厥倒地不起的。“我没有想伤害她,她”她挣扎着想为自己说些什么,却在他的目光中看到分明的厌烦与不耐,最终将辩解的话无力地咽了回去。 “来人,将她禁足。”白泽下令,将澜若小心抱起,一路下山而去。 “青羽姑娘,请吧。”刚才那位暗卫上前道。她再没有力气支撑,两眼一黑失去知觉。不曾看见,已走出很远的白泽,回头深深的一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重遇 青羽数日几乎粒米未进,已是奄奄。她被奈何剑所刺,灵力被封,伤口无法愈合,甚至连最简单的避寒去饥也无法做到,整日昏睡。璎珞几次偷偷送了粥汤进来,却也喂不进几口。 朦胧中似有人来过,到了眼前并无言语,探看了她的脉象,喂了药丸在她口中。那人的手在自己的眉眼间,浮光掠影地划过,仿佛怕惊醒她。继而撩开她额前长发,在她额间轻轻触碰。青羽只当是幻觉,复又沉沉昏睡过去。 再度转醒,她发现已在自己的帐中,想起身却完全没有气力。帐帘掀起,有人近至榻边缓缓坐下。 青羽费力睁眼,竟是澜若。“姐姐”她唤道。 “青羽姑娘,你这几日受委屈了。那日的确不是你的过错,白将军应是过于担心我的安危,竟迁怒于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天的苦。我已向将军解释清楚,他不会再责怪于你。”澜若柔声道。 青羽挣扎着伸手拉住她的衣袖,眼泪不自觉地滚下来,“姐姐,你究竟为何不肯认我?当初,当初” “青羽姑娘,你还很虚弱,还是好生歇着,我改日再来看你。”澜若言罢抽出衣袖,仔细帮青羽掖好被角,正好此时白泽踏入帐中。 “澜若公主有心了,自己病势未去还来探看照顾青羽。”他语带关切。 澜若微笑回礼,“无妨,白将军客气了。既然姑娘已经转醒,我就不打扰她休息了。”说罢起身告辞,身影绰约清华。 白泽将她送出帐外,才返身回到榻前。她瘦了许多,眼中原本的飞扬明媚消失不见,眉目间淡淡的晦暗之色。 “感觉可好些了?”他沉默了许久方开口道。明明是关切问候,她不知为何感觉不到往日的温暖。 “我没有想伤害她”她强撑着坐起身。 “我知道。”他打断她,“她说了,当时旧疾发作,与你无关。”他顿了顿,眼神中明灭一瞬,“错怪了你,还怨我吗?” 她听不出半分歉意,用尽力气忍住泪水,“怎会怨你,公主身份尊贵,稍有差池只怕引来战事,将军当需谨慎。”二人再无言语,案上烛火兀自明灭,白泽稍坐片刻即起身离开。她看着他消失在帐门外的背影,终是没拦得住逡巡在眼眶的泪水。 窝在帐中养伤的日子,漫长而寂冷。璎珞也被召去照顾公主,青羽多半时间,只一个人待着。看着帐顶漏下的天光,寸寸移动。 她一向习惯这样的独处,颐木崖上的时光更加漫长,她可以看得清霖梧花的花瓣如何次第绽放,数得出每日脚下飘过的流云几何。那里除了寂寞,还是满满的寂寞。有时候她很小声的吟唱,霖梧树微微地摇摆,枝叶咿呀有声,仿佛浅浅的应和。她有时又仿佛会看见雾岚那边朦胧而专注的一个身影,却很快消失不见,应该是错觉吧,她觉得。 夜色厚重,白日间的暑气已然消散,偶尔的丝缕凉气中萤火零星。帐中烛火幽幽,澜若的影子投在帐幕之上,纤长而柔美。羲和在帐外已立了很久,久到一只缀着萤火的虫儿悄然落在他的衣袖,他也未察觉。 她有着世间最美的湛蓝羽翼,胜过海天的颜色。他初到流世的那一日,就遇见她。当时的他浑身伤痛气息奄奄,汋音潭畔微雨蒙蒙,他抬首看见她在潭边古树的枝桠间跳跃旋转,轻盈灵动,令天地失色 陌生的气息让她停住了脚步,他仓皇地想躲开,却被她小心翼翼地扶起。她为他仔细擦拭清理狰狞的伤处,为他取水,为他寻来最甘甜的竹实果 她守了他许多的日夜,他的伤势依然没有起色,愈发虚弱。那一夜,她燃了月华香,他昏昏沉沉睡在榻上,落地的窗格外,原本静谧的夜色忽而起风,黛蓝色的纱帐飞扬。她坐在榻边,将他扶起身,仔细把他额际的冷汗拭去。她微笑道:“要下雨了,等这场雨停了,你就好了。” 她今日有些不同,他说不出为什么,却有无由的不安,“你”他发觉自己出声都很吃力。却看见她慢慢凑近自己,他所熟悉的她的馨香迅速包围了自己,最终她的唇浅浅地触碰到他的唇。时间仿佛凝滞,他无法思考无法动作,他看见他们的四周充盈着柔美的蓝色光晕,她的羽翼渐渐消散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大雨忽至,滂沱不歇 他醒来的时候,天光微明,她伏在他的身侧脸色苍白悄无声息。他慌忙将她抱起,她在他的怀中睁开眼,眼神中有些陌生的东西,她迷惑地望着他。 “你还好么?还不知道你叫什么?”他将她鬓侧的发弯到耳后。 “我叫阿柔。”她说。 “谢谢你”他微笑。 她仍然很困惑,“我吗?我并没有做什么”她挣扎着起身,惊惧地发现她的羽翼失了力气,她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剧痛让她甚至无法行走。他将她稳稳揽在怀里,“别怕,有我在” 营中更鼓的声音将他惊醒,他掀起帘子,踏入帐中。“柔儿”羲和低哑艰难地出声,那个在心底徘徊了如许岁月,又伤痛到不敢触碰的名字。 澜若缓缓起身,她静默着。 他的手渐渐握紧,眼眸深邃处,她的身影渺渺落落。许久,久到他心里被仓皇一层层地压住,呼吸艰难,“羲和”她轻声回应。他闻声狂喜,只觉这漫长的孤寂与伤痛,在这重逢的一声里,应声而碎。 “我”她刚出声,他立刻出声制止,“什么都不要说,从现在起,我不会再允许你受到任何伤害。” 澜若伸手抚上他的面容,眸中晶莹,“我以为,你不记得我了”柔若无骨羊脂玉华般的手,有微微的颤抖,羲和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你问它,可有半时的忘却?” 澜若垫起脚尖,在他的脸侧轻轻一吻,又迅速地低下头去,满面绯红。羲和岂容她躲走,捧起她的脸庞,深吻下去却不知为何,脑海里竟浮现出那张总是惶惶而小心地看着自己的面容他不自觉地烦躁起来,更加用力地吻下去,似要将这古怪的念头碾碎。 感觉到怀中之人隐隐的挣扎,他才惊觉自己的怒火,垂头再看,她的双唇殷红,急忙歉声道:“对不起我” 澜若在他怀中静默,很久才轻声道:“青羽她”。 他的面上冷厉起来,“差一点她就让我永远失去你,她本也几多作恶,我断不能容她。眼下尚能利用一二,事后必将除之。” “可她毕竟与我姐妹一场”澜若从他怀间退开,仰面望着他,“还望大人顾念。” 羲和的指尖掠过她精致的眉眼,“她害你至此,你还这般维护,当初也就是你心太软,才让她得手。” 澜若重又埋进他怀中,半晌才幽幽道:“全凭你处置。” 羲和只觉心间欢喜,充斥胸膛。 直到烛火几将燃尽,他才恍然清醒,低声嘱咐,“我尚有一事,需离开几日。你且安心等我,最多十日,我回来接你。” 她颔首,“我等你”他的背影消失在幛帏之后,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融,一丝冷意在唇边浮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茶事 休养了些时日,青羽已觉大好,白泽又允了她四处走动。这日便来到澜若帐外,却扑了个空。侍卫回道,公主闲时都在医官处,亲授些南玥的医方药谱。也会去炊营指点南玥军中野菜取用烹饪的方法,很受军士们爱戴。 青羽果然在医官处寻得澜若,知她不愿点破身份,开口唤道:“公主殿下” 澜若正研看手中草药,抬起头微笑示意她坐在身边,“早听闻北齐虎狼之师,这次亲眼所见却与传说中颇有差池。”她纤长的手指随意拨弄着瓦罐中的草药,不待青羽接话,又道:“这些日子在军中,只觉人心涣散,几无斗志,军士多嗟叹远离家乡思念亲人。如若此时南玥攻来,想必一击溃散。”一枝杜若的碎叶从她指间纷纷而落。 青羽有些不安,羲和令自己迷惑人心,拖延战事,似是被她看出一二,究竟该如何解释。 澜若见她低头不语,“早前听闻,青羽姑娘用一味冰汐丸解了军士所中奇毒。” 青羽猛地抬起头,“姐姐,冰汐丸是你亲手教我调制,我怎会忘记?” 澜若垂眼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我当真是很好奇,青羽姑娘口中这位姐姐究竟是何人,让你如此念念不忘”。 青羽颓然坐下,“姐姐既然不认,必是有你的难处,我也不再问了。” 澜若轻笑,拍拍她的手背,“姑娘还真是个执着的人儿,既然认定我是你姐姐,但叫无妨。我也乐得收个这么聪慧漂亮的妹妹。” 白泽掀帘而入,见案后,青羽美艳无双,澜若清丽绝色,二人携了手笑语嫣嫣,竟是一时看得移不开眼。 澜若见他立在门口驻足不前,眼波流转,轻笑道:“白将军可是嫌我们姐妹太过吵闹?”白泽见她眉眼之间妩媚婉转,仿佛又胜过青羽一筹,与初见她时的纤尘不染又添别样风情,心中不觉一动,眼神竟是不愿离开她的面容。 少顷,他方回过神,轻咳一声掩饰适才的失态,“路过医帐,听闻你二人在此,进来看看。却是什么说的如此高兴?” 澜若抬手去手边风炉上取了红泥小壶,为他添了一杯茶,举手间娴雅大方,缓缓道:“今日里入了夏,酷热难当,我看军中将士们颇因暑热而烦躁,想到我南玥国在炎夏盛行的凉茶,消暑解渴还可振奋精神。青羽姑娘擅长医术,若将军不嫌,我二人可调制一些,供军士们祛暑。” 白泽回礼道:“公主兰心蕙质,感怀军士,在下佩服得很。也代军中弟兄们先谢过公主。” “青羽妹妹擅草药辨识,可以帮我摘采所需果物及植物。”澜若含笑望向青羽。 青羽听她一声妹妹,心中一暖,自是满口答应。 不出两日凉茶即已制成,尝之清凉可口,精神舒爽。很快分发至军中各营,人人均是赞不绝口。 一切的平静在数日后的一个黄昏被打破,原本晴好的天气转瞬间电闪雷鸣,乌云如墨挟着一场暴雨,滚滚而至。两军对峙的方向火光冲天流箭漫天,喊杀声不绝于耳。 一名受伤的士兵急扑入将军帐中,“报!南玥突袭,前方不察,措手不及伤亡惨重!” 白泽眉间紧锁,厉声问道:“前方乃我军主力,即便奇袭,缘何会伤亡惨重?” 士兵仔细想了一回如何应答,方道:“似是,似是体力不支” “不支?!休养月余,日日演练怎会如此?”见那士兵伤重,似是再难回话,白泽挥手让他前去医帐。 帐中一时议论纷纷,众人都颇为不解,一来南玥何故忽然挑起战事,二来缘何休生养息勤加操练的士兵会如此不堪一击。 一场恶战一直持续到深夜,南玥才收兵休战。医帐内外皆是伤员,血腥而哀苦之声不绝。 白泽一夜未眠,召了医官前来,“伤亡如何?为何我军体力如此不济?” 一位医官上前道:“伤亡十分严重,医治之时,军士多有提及很快就手脚无力,难以抵挡。弓弩营的士兵更是连弩都难以拉开。” “这是何故?我军粮草充足,饮食丰盈,怎会如此?” 医官思虑片刻,小心回道:“看脉象,似是中毒。” 白泽一惊而起,“中毒?!何来之毒?水源,粮草皆有重兵把守,如何放了毒?” “我等已验查过水源及粮草,皆无问题。”另一位医官答道:“我等怀疑是近来军士们常饮的凉茶。凉茶乃南越公主配制,南玥军又趁机来犯” 白泽怒道:“凉茶配制皆有你等参与,调制烹煮也都是炊营负责,如何下了毒去?” 众人皆默然不语,一位将官上前,“将军不妨请了公主前来,探问一二。” 白泽应允,片刻澜若便入得帐来,巡视一周,缓缓道:“诸位可是怀疑我投毒?”见众人不语,又道:“所用材料,皆由众医官,我和青羽姑娘共同采摘准备,在场各位皆有服用,可有不适?” 众人相视无语,的确人人都饮用过,却并非人人现中毒之症状。 白泽思虑片刻,道:“此番伤亡颇重,参与其间的人都会被询问一二,还望公主莫要责怪。” “这凉茶方才我与几位医师验了一验,的确并无问题。”澜若缓缓道:“或许是有人施了术。” “施术?”白泽的眉头紧拧。 “我朝古籍有载,这一带原本是南北灵脉交汇之处,水草丰美,山中不乏奇珍异兽高人异士先前你军中也曾遇奇袭,将军恐怕不得不另做思量”她眼中流光熠熠。 白泽心中疑虑一路返回营帐,半道忽见空中飞鸟掠过,鸣声清脆婉转。一瞬间似是想到什么,却又不能思明。掀开青羽的帐帘,猛地顿住。她蜷在榻上熟睡,乌发柔柔地偎在身侧,长裙如秋日霜红,一如与她初遇那日 愣怔间,见她身上被衾滑落,他习惯性帮她拢了拢,却被她迷迷糊糊捉住了手。她嘴里犹自喃喃,“你会原谅我么你这样我要怎么办”他见她复又沉沉睡去,才小心抽出手,悄然离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布雨 凉茶一事并无结果,青羽几次欲寻了白泽询问,却是不见他的踪影,每每被侍卫拦在他的帐外。 夜色深重,她眼前一碗莲蕊粥已凉透。璎珞将粥从他帐里端回来的时候,很小心地宽慰她,将军近日军务繁忙,实在抽不出空来见她只一味怔怔瞅着那粥,仿佛并未听见,复又小心地退了出去。 青羽近来愈加困惑,白泽救了她在先,她已欠了一份情。自己迷惑他在后,又亏欠了一份。心里原是报恩和愧疚交叠错乱,如今为何有些别样的情绪,掺杂其间,时时令她乱了方寸慌了手脚。 思忖间有人掀帘而入,澜若急步进来,少有的失态,“青羽妹妹,左营走水,火势很急,直扑粮草营而去。” 青羽惊急而起,“姐姐不是会布雨么?正好可以相救啊。” “妹妹是急糊涂了么?我是南玥公主,一介凡人,何曾会那布雨之术?” 青羽听帐外呼喝声此起彼伏,无心再问,冲出帐外。只见半边天空已被火光映的透亮,粮草营的帐子已溅上火星。青羽迅速往后山奔去,见四下无人,幻出双翼振翅直扑林间。 在密林间的湖上集了水云,疾飞下山,火焰已完全失控,呈现妖异的橘红色。青羽再顾不上许多,直扑而下,隐隐似是听见白泽惊呼她的名字,又仿佛是错觉。 水云在火中四散,立时将火势压下大半。青羽刚要松口气,却见火势轰然又起。心下起疑,这并非寻常之火,似有人操控。混乱间四望,奔走灭火的军士人影绰绰,西南一角火光映照之间,澜若俏然而立,脸上笑意却有些古怪。 青羽见火势复又冲天而起,不及思虑,再度返回山中取水,几番折腾才终将火势压制,自己却是完全没了力气,歪歪斜斜坠入林中。 她委坐在树下,身上多处灼伤,钻心的痛。借了月色细看伤处,不觉大惊。这分明是百鸣的流焰所致,自己怎会伤了自己,更何况今日除了引水并未施术。百鸣流焰却是从何而来? “妹妹伤的可是厉害?”青羽猛地抬头,澜若不知何时已立在眼前,夜色里看不清容颜。 青羽大惑,“姐姐缘何在此?适才大火,可有伤到姐姐?”。 “多谢妹妹关心,我自然是无事的,断断不会玩火烧了自己。”澜若轻笑。 青羽怔住,“你什么意思?” 澜若缓缓走近,“妹妹看来不但是伤的不轻,眼力也是不行了。” 月色下澜若如水银泻地的长裙,在风中翻飞,渐渐变为妖冶的红色,身后竟幻出与自己完全一样的羽翼,却为流焰所环绕。她的面容渐渐变得邪魅,额间百鸣的图腾隐隐现出。 “你,你也是百鸣?”青羽大骇,“那阿柔呢?为何你会有她的容貌?” “据我所知,这世上的百鸣只有一只。”澜若娇笑道。 青羽觉得一阵晕眩。 “你?不过是只普通的青鸟罢了,流焰借你用了些时日,可好用?”澜若手里捏了一抹流焰,随手把玩着。 青羽挣扎着起身,“是你?是你让我背负着流焰?柔蓝是不是也是你杀的?” “赋予你百鸣的能力,是你的造化。当初在颐木崖下见到你,灰灰土土,大半条命都没了,若不是我,你也活不到今日。这么想来,你倒是欠了我一个谢字。至于蓝凫,她不过是知道的太多了。那么个漂亮的姑娘,的确是有些可惜” 青羽脑中轰然,再按耐不住,疯了似的扑上去,却被狠狠地弹了开去,身上又添了几处新伤。 澜若笑意妖娆,“我说好妹妹,你身上的灵力本就是我给你的,怎能伤到我自己?若不是接下来还有更好玩的,我现在便要收回去了。一旦被我收去,你不过是流世之境最最普通的青鸟而已。” 青羽踉跄起身,“便是拼了我的命也要给阿柔报仇。”言罢取了发间银簪,扑上前去。澜若本要错身躲过,却忽然幻回湛蓝的衣裙,不躲不闪迎了上来,簪子正正没入她的胸前。耳边却是白泽惊怒之声,“住手!” 白泽稳稳接住软软倒地的澜若,眸中有什么应声而碎,目光森冷望着青羽,“我果然是看错了你!”怀中澜若虚弱出声,“不要怪她,她也是身不由己。”说完便晕了过去。 “来人,将青羽押往刑室!”他再不多言,抱着澜若急急下山而去。 刑室昏暗,青羽被缚了手脚,无力地伏在榻上,流焰所灼伤之处,痛彻肺腑。虽囚于刑室,倒并无人给她用刑,只是米水不进,越发虚弱。昏睡间,有些细碎的片段纷乱闪过,分辨不清。 那个女子身着莹白长裙,腕间缀着冰晶的手链,在汋音潭边舞蹈,细碎的雪花在四周穿梭。潭那边,他长身而立,眼角分明的笑意 他在榻上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她在他耳边低语,“彼此相忘我却这样舍不得” 朦胧中,青羽被人唤醒,却是璎珞,正费力地将水灌入她口中。璎珞眼中有泪光,“可急死我了,将你关在此处,不让人探视。我这也是偷偷溜进来的”。 青羽猛然想起澜若所提,急急问道:“这几日营中可有何事?”。 璎珞道:“到处都传开了,说你是是妖孽,会幻作喷火的巨鸟那日夜里我也见到飞鸟在火中疾飞而过,可可那怎会是姑娘你呢?” 青羽不语,璎珞又道:“对了,今日南玥的使臣来见将军,说是北齐绑了南玥公主为人质,并将她刺伤几乎送了命。下了战书,明日誓言踏平北齐军营。” 青羽大惊,方才醒悟澜若所指为何,急急道:“璎珞,告诉白将军,我要见他!”。 白泽守在澜若榻前,见她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心中不觉烦躁。他知道外面璎珞已候了多时,青羽求他一见。他正欲转身离开,澜若却幽幽转醒,“别走陪着我好冷” 白泽见她原先嫣红的双唇都失了血色,眉眼间楚楚可怜,满心里升腾起的念头只想好好护住她周全,复又坐下,将她搂入怀中。怀里的人儿柔若无骨,异香扑鼻,他心中渐渐失了清明,心中荡漾。明知她身受重伤,却忍不住寻了她的唇,深深吻下去澜若微微睁开眼,见白泽已然迷失心神,唇边渐渐上扬。 帐门外,青羽放下帐帘颓然而立,她看不清自己的心思,何故这般哀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错过 次日正午,南玥与北齐对峙阵前,千万盔甲森森剑寒刀冷,竟无一丝声响。 南玥主将驱马到了阵前,“两国本已休战,你方却强掳了我长公主押为人质,还将她刺伤以致危重。速速交还我朝公主,否则我百万兵骑必将你北齐踏平!” 白泽今日霜色玄甲银冠束发,滚银边的黛青色大氅风中飘摇。驱马上前,朗声道:“南玥公主确在我营中,因是为了两方休战而来,并非我军强行掳走。近日受伤也是误伤,已为其医治,这便将贵国公主送还。” 挥手之下,一辆战车从身后辘辘而出。澜若从车中缓缓而下,蓝色长裙纯净柔美,胜过雨后澄净的天空,为冷肃战场平添一抹亮色。白泽下马与她并肩而立,朗声道:“贵国公主在此。” 青羽幻了身形隐在军中,抬头便看见二人一个俊逸不凡一个清丽绝伦,比肩立于阵前,竟似天生一对,说不出的美好。 南玥将领远望公主果然无恙,道:“白将军需将我公主送回我阵前。” 白泽侧首望向澜若,“你可还好?我送你过去。”眉眼间流转着不舍。澜若轻轻颔首,万般不舍,白泽握着长剑的手紧了又紧,揽着她的腰飞身上马,向南玥阵前而去。 青羽见澜若依在白泽怀中,圈住他后腰的手却渐渐幻出赤色流焰刀翼,慢慢攀上了他的后心,竟是要一击毙命。周围众人却无人看的见。 青羽大惊之下再无暇思虑,展开双翼腾空而起,绚丽的赤色羽翼在空中溢彩流光。“她并非南玥公主,却是要杀你!” 白泽将澜若护在身后,厉声道:“休得胡言!两军阵前岂容你胡闹,速速离开!” 青羽见澜若在白泽身后露出诡异媚笑,流焰之翼欲向他后心而去,再无暇解释,幻出赤色弓弩,拉箭上弦,直指澜若。 白泽惊怒,手中银色玄铁箭也是箭在弦上,却是对准了青羽。 青羽只觉心中一痛,两眼酸涩,却不再迟疑,赤色箭羽破空而出,直奔澜若而去。白泽的箭也出弦,却是奔了赤箭而去,将它当空击落。“小羽,住手!不要逼我伤了你!”他急喝。 青羽见澜若手中的焰刀已是触及白泽后甲,再次搭弦上弓。 “住手!”,青羽回眸,竟是羲和,“你若伤了她,定将你毙命于我的剑下。”淡淡一句,却如惊雷,她的手竟是不自觉颤抖起来,不可分辨的情绪瞬间将自己淹没。 短暂的迟滞,她紧咬下唇,却再不犹疑,赤羽再度破空而出,直取澜若前胸。澜若起初还眼含讥讽,却见那破空而来的赤羽极为凛冽,渐渐竟透出刺眼的白光,心下不由大惊,白泽惊怒之下再次出箭。 青羽只觉后背锐痛,羲和的长剑已是穿胸而过,森冷的剑身带着彻骨的寒意。身型晃动之下勉力站住,她看着自己的箭飞泻而下,白泽扑救不及,那箭瞬时直入澜若胸前。 白泽的一箭也已直奔面前,青羽微笑,她松手弃了弓弩,不避不闪,任那银色箭锋当胸而入。 白泽惊呼声中,她后仰,从半空缓缓落下,周身赤焰渐渐褪去,露出清透无暇的双翼,红艳的衣裙也变成流云之色,额间晶莹,显出古老而尊贵的印记。整个人却如一缕随时都会消散的霜瓣,轻飘飘地坠落在地上。 七月流夏,忽的,飞雪漫天。 羲和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口中喃喃,“你竟是”再看白泽身后,一只早已毙命的百鸣正散了模样。 “神鸟,是上古神鸟”军士们不由皆伏拜在地。白泽却是早已抢上前去,将青羽揽入怀中,“你,你这又是何苦?” 青羽奋力睁眼,“我一直在骗你,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这一箭是我欠了你的。你爱过我,真好”白泽见她缓缓合了眼,面颊却是轻轻偎入了自己的怀中,心中如被剜去了什么,痛彻肺腑。 羲和手握奈何,剑锋上她的鲜血犹在,那人儿却是渐渐消失在白泽的怀中,只觉心神大恸。脑海中疯狂地闪现与她的一幕一幕,她清丽的面容,跳脱的性子,见到自己时惊惧的眼神,还有她馨香的唇瓣,和令人沉醉的气息。 那原本就不是百鸣的诱惑,那是她与生俱来的美好还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在脑中浮光掠影却看不分明,有些东西欲从记忆深处破土而出,却又被什么沉沉压住。 对峙的两军因上古神鸟的出现而退去,白泽却再不曾离开这里。他觉得她一直都在这里,从来不曾离去,他只需踏遍这里的山水,将她寻得。 羲和也不曾离去,她的神识散落于山水之间,他记忆深处呼之欲出的那些,他都要寻了回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一梦 缓缓睁开眼,珠罗帐幔低垂,熟悉的暗织榴花纹路交缠而下。青羽转过头,熟悉的屏风案几,博山炉中烟气袅袅空远寥廓,是熟悉的月麟香,她分明在自己的栖桐院寝屋内。 四下寂寂,她欲起身,心口处钝痛,忍不住哼出声。屏风后立刻转过一人,执起她的手腕,“你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她抬眼,是长亭,还是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白泽 她止不住的流泪,心口钝痛愈发厉害起来,“你究竟是谁?” 长亭见她惊急,一时手足无措,“可是做了梦?是我” “不对,你明明是我们我们”她脑中乱的厉害,猛地起身就要冲出屋子,却落入他温暖而坚实的怀中。 她挣扎着抓住他的前襟,仓皇地望着他,“那些只是梦境?都不是真的,对么?” 他紧紧拥住她,“你旧疾犯了,心气不顺难免会有梦魇,你先养好身子,我慢慢解释给你听,可好?” 他身上水木润泽的气息将她包裹,没来由的让人安心。铺天盖地的倦意袭来,她靠在他的怀中渐渐不再动弹。贴身的裙衫一角软软褪在肩侧,露出背后雪肤之上已是极浅极浅却仍旧狰狞的印记。 长亭心中狠狠一痛,将她的衣衫拢好,小心将她放在榻上,仔细盖好被衾。推门走到屋外,墨弦负手立在长廊檐下,背影寥落,“她还是醒了。” “我只希望她能一如往常,其它,都不重要。”长亭望着廊檐外,新雪初霁,清冷却干净。 再度醒来已是午后,舒窈坐在榻边,神情严肃地指指门外。青羽裹了厚厚的大氅踏入回廊,廊间寒意沁人,墨弦背对着自己,寂然而立。 “师叔”青羽行礼。 墨弦缓缓转身,她抬头,顿时呆住,身上大氅滑落在地,“羲” 他附身拾起大氅,仔细替她围好,“看来是睡糊涂了。” 青羽纵是裹在厚重的披风之中,也忍不住的浑身发抖。 “等你身体大好,便随着舒窈去京城别院住一些时日。”墨弦嘱咐道,声音里有陌生的温暖。 他转身正欲离去,衣袖忽然被攥住,身后微微颤抖的声音,“我到底是谁?” 他微微侧首,“你睡了三日,你还是三日前的你,什么都没有变过。”她松开手,他提步离去。 他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她仍怔在廊下,直到舒窈将她扶回屋内,方才回过神来。她急急抓着舒窈的手,“你可做过梦?很真实很真实的那种?” “我天天都做,总是梦见梦见”舒窈忽地红了脸再不肯继续。转而取了她身上大氅,扶她坐下。“你梦见什么了?方才瞧你脸色如此难看。” 青羽怔了怔,“很长很长的一个故事,明明觉得荒诞,却又这么真实。” “荒诞?这有什么,我曾梦见自己成了书院的主事,将那些个凶神恶煞的讲习统统赶了出去” 青羽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喃喃道:“流世,青鸾,信使难道当真不是传说” 舒窈见她目光穿过自己,嘴里胡乱说着什么,急忙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不是又热了吧?好啦,别大白天的说梦了,你听见没有,你要和我同去京城了!你可知京城有多少好吃好玩的”舒窈把京城的风光人情滔滔不绝说了半日,口干舌燥了才发现,对面的压根半句没听进。到了傍晚,被泽芝轰了出去,栖桐院便落了锁。 青羽日日沉默,侍者送来的食物几乎不碰。每日里裹了厚厚的披风,坐在回廊里望着廊下的溪水出神。 如果那一切都是梦,为何如此真实?为何那些话语,那些触碰,那些伤害都如此清晰?她想去问个清楚,却连走到门外的勇气都没有,她觉得这一切最好只是一个长长的梦。 栖桐院看似如常,除了泽芝每日进去为她听脉,其余人无法入了半步。傅隐被护院拦了好些天,看着食物送进去,又原样端出来,只能干着急。总算在五日之后被护院放了进去。 青羽蜷在廊下靠椅之中,只露出消瘦得只剩巴掌大的脸,两眼紧闭,面色苍白。 傅隐急步上前,蹲在她的面前,“你这是做什么?何苦作践自己?” 她不理他,往披风里又缩了缩。 “这么冷的天,坐在风口里,不要命了。”说罢,他将她拦腰抱起,进屋,放在榻上。回身将床榻前的炉中,又添了几条新碳。 转头看见她睁了双眼,望着那炉火怔怔。 他坐在榻前踏板之上,与她平视,“你不想说我也不问,这世上没什么比小命重要的,吃饱了再胡思乱想,也不耽误。” 他将一旁的食盘端到面前,将白粥搅了搅,吹了吹热气,送到她手边。 她看向他,那份熟悉而亲近的感觉,又一次扑面而来。她不由自主推开他的手,扑进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她忍了许久才没有叫出那声哥哥。 傅隐的手顿在半空,怀里软软的依赖,让他头脑一片空白,却又仿佛本就该如此。他放下手中的碗,很自然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嘴边一句“小羽乖”,生生地忍住。 怀里的人低低地哭泣,他的前襟打湿了一片,“小臭丫头不哭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许久,她坐直身子,眼睛红红地望着他,“我饿了” 泽芝对着手中的药罐,已经枯坐了半日,她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将屉中的银针取出,在腕间取穴,轻轻刺入,锐痛让她一身冷汗,不觉哆嗦了一下。 “姑娘对自己下手,也是这么狠么。”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慌忙地拔了针,血立刻涌了出来。 他取了手边白色帕子,敷在伤口上,手指修长而温暖。 泽芝缓缓起身,“行医者需怀仁心,山主这个狠字,用的是何道理?” 长亭没有避开她的目光,“我如果没有猜错,这些年,她的药里,你都多加了一味居然瞒过了所有人。” 泽芝失笑,“山主好像高看了我,这天底下瞒得过那四位还有你的,估计是寻不出一个。” 他也回了一个微笑,“只怕是众人低估了你。” 她敛了笑容,向他靠近了一步,“山主可知我的心思?” 长亭对她的忽然近前有些诧异,她的样子与平日大不相同。想着退后一步,居然并没有做到。他眼风扫到一旁案几上的香炉,他进门的时候如何忽略了那一处。 她轻轻靠近他的怀中,她想过很多次的情景,如今又仿佛是虚幻里的一场。 “我们应是一样的人,做了同样的事,守着一样无望的东西”她仿佛自语,她的声音从自己的怀里传来,又仿佛是自他的心里传来。他原先有些绷紧的思绪,不觉松了一松。 “明明知道是无望的东西,还是会努力地去触碰,你从来没有放下过,我也没有。”她的声音飘飘渺渺,在耳畔柔柔地掠过,他闭上眼,试图将一些东西隔在外面。 “你看得到她的将来,所以特别心痛,对么?” 他的眉间凝起,他以为自己看得出世间种种,唯独没看清眼前的这一个。 “其实看不到以后的样子,也许还有期许,不是么?我可以帮你,忘掉以前的,也再看不到以后,好么?”她的声音十分熨帖,他仿佛忽然看到了一点希望,他下意识伸手将她紧紧拥住,好像一旦松手,他最后的希望也就破灭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辞行 黄昏时分,青羽入了回澜堂的院子,立在墙边再迈不动步子,身边垂藤铺了满墙,舒舒摇摇。远远望着窗格后他的身影,看得久了,心口钝痛渐渐浮起,痛到恨不能蜷曲成一团。 入了院子的那一刻,他便感知了她的气息,勉强握住手中秋毫。听她呼吸滞重慌乱,渐渐虚浮。 青羽倚在墙壁,无力地闭上双眼,蔓藤拂在脸侧,如同此时的自己,无所依着。 “药呢?”他的声音忽然在头顶想起,她睁开眼,他垂目望着自己,一如往日深深杳杳,还是看不清他的情绪。 “没带着大约吃完了”她吃力地回答。 他从袖里取出小巧的瓷瓶,将一颗药丸递给她,“说了多少次,需随身带着。” 她咽下,药不苦,仔细想一想,他为她制的药从来都不苦,总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她现在忆起了,那是雪释草的味道。 疼痛仍在,她满额冷汗,努力看进他的眸中,“这些都是真的,对么我却还有许多想不起来而你都知道的,是不是?” 他看着她苍白的面容,极力支撑的身体,伸手扶住她,“不过是场梦,不必在意。”他的眼眸深处有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掩饰。 她挣开他,转身离去,一阵阵的晕眩。 他看着她走远,忽然有些慌乱,他发现自己好像才是诸般错的那一个,而究竟错在了哪里,他还是看不分明。 之后的时间过得缓慢,青羽除了在院里枯坐,便是独自在禅院游荡。一念云游在外,她多半独自在禅堂静坐,看着笔直的光影透过窗格,投在青石板的地面和蒲团之上。细微的尘埃在光影中,漫无目的地浮游 星回知道这事还缺了一推,可这一推如何推,他也只是大致知道是一把匕首。可是怎样的匕首,如何用这个匕首,就不得而知。书院里头他看过一圈,凶器除了厨房里的几把菜刀,和护院的一些兵器,还真没有一把匕首。 他只好自己磨了一把,然后琢磨了好几天,怎么想都觉得,公子当初描绘这幅卷轴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把自己算计进去了。这么想着,就觉得自己有些悲凉。 匕首磨好了,打造的十分漂亮,他揣着站在书院外头的林子里,看着来来去去的人,觉得给谁都不太合适。然后就看见了那个将红裙衫穿得十分漂亮的姑娘,她采药的篓子里一把小铲不见了,寻到他这片林子里。他就顺手将匕首丢在了地上,象征性地用一片树叶遮了遮,就好巧不巧就被她拾起了。 只是彼时她脸上的那个神情,星回觉得有些不寒而栗。他略略知道她是谁,然而如此麻烦的一个人,他实在不想去惹,何况她能帮着自己顺个水推个舟,其余的,且不去管它。 长亭在梅林边已伫足了很久,天色渐晚,她如往常一样应是快回来了。听见身后细微的声响,他微微侧头,“你也在等人?” 泽芝从梅林里缓缓而出,嫣红裙摆重重叠叠,“我们等的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她停在他的面前,直直望向他眼眸深处。风倏忽而过,她一向有些苍白清冷的容颜,渐渐皎洁明艳起来。 “你是觉得,同样的事情,会容你再做一次?”他望着她,语调少有的冷肃。 她嘴角渐渐扬起明媚的笑容,“山主说什么,泽芝听不明白。不知何处得罪了山主,这里先赔罪了”语调未落,他余光瞥见寒光一闪,雪刃直奔她自己的心口而去。只一瞬间,她的手腕被他牢牢握住,匕首滑落在地,她顺势倒进他的怀中。 青羽转过山路,看见他背影如同往日般挺拔而专注,怀中一袭红裙身姿曼妙。纷乱的记忆一时如大雨倾盆,将自己淋透。她木然而立,连移开目光的力气都没了。 他听见身后动静,将泽芝扶起,回身望着远处树下的身影,想说些什么,而她眉眼之间的空洞茫然,又让他无力开口。 青羽垂目走过他们身边,脚步不停,泽芝出声道:“妹妹何故走得这么急。” 青羽愣住,沉默片刻,转头望着她,目光渐渐冷肃,“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山风骤起,泽芝的长裙妖娆翻飞,“师妹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青羽走到她近前,俯身拾起地上匕首,方站稳了身子,长亭已拦在身前,“小羽不可!” 青羽不怒反笑,“将军的弓弩可带在身边?” 他满目痛色,“小羽,此事不是你想得这么简单,莫要冲动,把匕首给我。”他伸出手,去她手中取那匕首。青羽攥在手中,微微有些颤抖。他的手毫不犹豫握上刀锋,“小羽听话,给我” 青羽低头,看见他的血顺着刀刃蜿蜒而下,眼泪不可遏制地滑落,狼狈松手 离开书院那日,青羽辞别师父,与舒窈来到山门。已是初夏,整座书院散落在浓郁的翠色之间,粉紫色的花树,错落点缀其间。鸟鸣清越,晨钟袅袅。 自打记事起就没离开过这里半步,青羽心里纵使期待外面的繁华三千,对这里却也是诸般不舍。 正欲上马车,身后有人唤她,回身一看,傅远抱着个箱子正走过来。箱子太大,遮了他的眼,走得跌跌撞撞。傅隐跟在后头,慢慢悠悠,半分想搭把手的意思都没有。 傅远将那箱子递给侍者,嘱咐他在车上放稳妥了,才颠颠儿地过来扯着青羽的袖子,还没开口,眼泪就似要滚下来了。“姐姐,你头一次出远门,路上要多加小心。”边说边从怀里取了个玉牌出来,塞到她手里,正色道:“若是京城那边遇上什么事,拿这个去傅府门前一晃,就都不是事了。” 青羽忍着笑,将那玉牌又塞回他怀里,“多谢傅公子美意,这牌子给了我,你身后那位还能让我出了这山门。” 傅隐的扇子打得悠悠哉哉,“出是出的去,半道上就不好说了。” 傅远脑袋拧回去,“耶?你不是说一路上都打点好了,姐姐半道上一只蚊子都碰不着么?”话没说完,脑袋上被扇子敲了一记,“再偷听一次试试,家法我可随身带着。” 青羽心中一暖,望着傅隐,斟酌半天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傅隐看她欲言又止,摇摇头道:“谢就不必了,不过是动动嘴的事儿” “我只是想说,你别老欺负小肚皮,回头我去傅府坐上一坐,和老夫人聊上一聊叙叙旧”青羽慢吞吞道。 折扇啪嗒一声收起来,“慢走不送了。”说罢他拖了傅远掉头就走。傅远一边踉踉跄跄被拖着走,一边嘴里喋喋不休地仍嘱咐着,“那箱子里都是用的上的,姐姐随便用用” 舒窈从箱子里摸了一大包银子,摇着脑袋道:“真正是财大气粗,一个娃娃随便出手就是这许多。” 青羽拿了过去,连同箱子交给一旁的侍者,嘱咐他一会儿还了回去。回头把舒窈往车子里推,“大小姐还是快些上车,前头凌家的人又要催了。” 见舒窈进了车,青羽本也扶着栏杆欲上去,忽然觉着有什么沉甸甸的压在心上,下意识地回头。 他远远地立在那里,身后长木萧萧,落了他一身的光影。见她转身,他眸中亮起,缓步走到她的面前。 长亭今日一身书院山主例制的蓝色长袍,俊逸非凡,她却又分明看见他铠甲于身,战袍猎猎,还有他搭箭上弦,银色的羽箭 他见她起初回首笑意盈盈,眼中却渐渐迷离苦楚,他掩在袖中的手不由紧握,继而松开,缓缓嘱咐,“路上小心,外面不比书院,多留几个心眼。有什么事,记得传书回来” “书院的腰牌要随身带着,关键时候很有用处” “京中商铺但凡印了山院标记的,都是书院的产业,里头也都有书院的管干,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去寻他们” “天子脚下鱼龙混杂,你”他猛然意识到似乎说得太多,堪堪停住。 青羽除了点头,终是说不出话来。耳边忽闻鹿鸣之声,二人皆回首。山门外巨松之下,两只白鹿徘徊不去。她欣喜地又望向他,“糯米糖糕也来了” 他看着她眼中久违的芳华与光彩,嘴角泛起笑意,“放心,我会照顾它们。” 马车吱呀前行的那一刻,她很想掀开帘子,再看他一眼,然而手顿在半空,最终还是慢慢地放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京城 京城并不如青羽想象的那般遥远,几日车马,几日水路再几日车马,便入了京城高耸的城门。而京城的繁华却超乎了她的想象,趴在马车的格窗向外望去,当真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林立的商铺,酒楼茶坊,满大街新奇的小摊,行人如织,呼喝声此起彼伏,一双眼睛只觉着不够用。 因赶着去别院,并没有时间停下。青羽闻着空气中各色小食的气味,馋得口水直流。一路以来的郁郁,消散了不少。 马车停在西市僻静的巷子里,青羽下了马车,只见一带青墙乌瓦,高大的树枝探出墙来,郁郁葱葱。比起方才的闹市,的确是清幽的所在。 书院门口早已候了侍者,领着她们一路进了书院。别院虽处京城繁华地带,却是古朴雅致,仍沿袭了山里禅林精舍的格局。由南向北,依次由照壁,牌楼,讲堂,明德堂及东西配房,藏书楼,教习宅,东西廊房及几十余间斋房。 青羽的斋房在一处僻静的独立院落,院子很却是花繁叶茂。廊下一潭池水,清浅见底,游鱼几尾。水边丛生的紫薇开的正盛,花瓣落在水面,逗的鱼儿戏啄。 她刚将带来的物什安置好,已有侍者候在门外,传话说别院的主事请她过去。 主事会客的偏厅离得不算远,穿过几个雅致的庭院,侍者将她领至廊下就施礼离开。青羽见那大门虚掩,推门而入。 案前一人原本握卷而读,听见声响,抬起头来。明明看着儒雅俊朗,眉眼间却有几分玩世不恭的风流态度。全身散发着两种相反的神态,倒不令人觉得古怪。 青羽正自思量,那人已转到身前,毫不避讳地细细打量一番道:“早听闻山中书院有位国色天香的小师妹,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青羽一窘,未及开口,他又道:“在下京城别院主事,离珵。” 青羽规矩的行礼,“青羽见过主事。” 离珵见她黛眉雪肤容颜出尘,身着一件青色山袍,如墨的发间也只插了一支木簪。几无修饰,却丝毫不减其芳华,举止落落大方,心中不禁一赞。“小师妹刚到京城,一路疲累,不如先休养几日,在城里四处逛逛。别院的事情倒是不急在一时。如若有何需要,只管找我。” 青羽道谢就欲告辞,离珵又道:“如若师妹愿意,我也可陪着逛逛。” “多谢主事,舒窈家在京中,已经答应了带我四处看看。主事事务繁忙,不敢打扰。” “怎叫打扰,实是离珵之幸。”他嘴角上扬,“还有,小师妹还是直接叫我离珵,叫主事太生分了。” 青羽见他性子舒朗,也就爽快地应了,转身告辞。轻灵俏丽的身影消失在廊外很久,离珵方回过神来,唤了侍者进屋。 青羽前脚踏入自己的斋房,一位侍者已跟着进来。青羽一看,一个水灵灵的小丫头,手捧木托,里面几套衣衫。 小丫头脆声道:“青羽姑娘,我是主事派来伺候姑娘的,名叫朱佩,姑娘叫我佩儿即可。” 青羽见她玉雪可爱,当下觉得十分亲近。佩儿将那木托置于案上。“这是主事吩咐备置的衣裙,姑娘随意取用。” 青羽见那几套衣裙,面料考究,花纹不俗,虽不炫华出挑但也不失雅致内敛。低头看自己身上青袍,虽是古朴清雅,但若走在京城街头,的确是突兀了。当下觉得这位主事的心思细致,连忙道谢。 她挑了一套淡黄色深衣浅紫色袄裙,背了随身的麝幐,正欲出门,舒窈已迈进门来。“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衣服都换好了,快走吧。”两人携了手从中院讲堂侧门而出。 巷子弯了几弯,就入了西市最繁华的地段。青羽吃了两串的冰糖葫芦一整块莲子红豆糕之后,又被街头捏糖人的牢牢吸引,手指上粘着腻腻的糖浆也顾不得擦去。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发现舒窈不知去向,她愣了一下,想想来时的路都记得,便没放在心上,又扎进人堆看那捏泥人的手中乾坤。 “的确栩栩如生。”头顶上传来一句。 “就是啊,这鸟儿好像就要飞起来了”青羽很自然地接话,猛地觉得这声音如此的熟悉。 抬头就愣住了,玄色长袍还是往日熟悉的松木香气,青山般悠远的眉眼正望着她,没有看错的话,眼角那里有淡淡的笑意。 “怎么,才下得山几日,就疯成市井间的丫头了?”墨弦看着她错愕的表情,伸手将她嘴角嫣红的糖汁拭去。 “我师叔”他的指尖还是那么凉凉的,如此亲近的举动令她十分吃惊,局促间,整理了半天的情绪,没想出个合适的回答,只能含糊道:“其实,那个,也没啥好玩的” “哦?那不如跟我回去,功课是许久没看了。”墨弦神色冷了一冷,青羽老老实实束手站定,讨饶道:“那个,师叔,师父让办的事还没结,一时,一时没法回去”其实师父什么事也没嘱咐过,她自己还真不知道来这里是做什么。 忽而风起,青羽发间水青色的飘带悠悠地摇曳起来,衬着她清丽的面容,如新沏的茶汤,馥郁婉转。见惯了人头攒动的闹市街头霎时如长河从身边极速流过,而眼前的妙人儿却似乎凝在当下,说不出的静好。 “师叔”青羽轻唤了一声,才让他转过神来。 “玩儿够了?”他定定神,“可还吃得下点心?” 她使劲点点头,墨弦转身往前,她急忙跟上。今日他穿了黑色常服,背影一如以往的另一个背影在眼前闪过,苍茫冷峻睥睨众生她顿觉寒意浸骨,步履不稳起来。 墨弦察觉身后异样,回身看她,方才还活泼飞扬的一张面庞,此刻已是苍白。他隔着衣袖搭上她的脉搏,“你在怕什么?” 青羽急道,“没,没什么的,大约是有些累。” 隔着衣袖,他能觉察到她的手确实冰冷,下意识地握住,继续往前走。 她又是一呆,不知如何反应,任由他拉着前行。余下的那只手,把眼睛揉了又揉,腿也偷偷掐了几回,才确定并不在梦中。 走过一个街口,进了一间两层的茶楼,选了临窗的位子。很快上了茶水和四色点心,松子百合酥,枣泥酥饼,蜜汁蜂巢糕,和杏仁佛手。虽不是什么新奇的点心,做工却是极为精致,光看样子就十分诱人。 青羽忍不住伸手去夹了一块酥饼,正要塞进嘴里,却听墨弦道,“你的手链呢?” 她忙忙地低头,手腕上空空如也,当下一惊,酥饼掉回盘里,“我,我不知道,原先一直在这里的” 墨弦沉默片刻,“我可有嘱咐需随身携带,不可轻易取掉?” 她低头不敢再言语,手腕却忽然被握住,一串冰凉的珠子再次套上她的腕间。 “你丢在了那洞中,我寻到了。”墨弦抿了一口茶,见她犹自愣神,夹了一块百合酥在她面前的碟中,“切不可再丢了。” 两人回到书院,墨弦去见离珵,青羽径自回了自己的斋房。一进院门就听见舒窈唧唧呱呱的声音,正向佩儿抱怨她自个儿乱跑,害她一路寻找。舒窈见她进门,立时冲过来,拧她的脸颊,“臭丫头,怎可到处乱走,要是把你给丢了,山主得把我大卸八块!” “山主?”青羽一愣。 “可不就是长亭山主,临来前婆婆妈妈嘱咐我要看好你了,不可有差池。”舒窈道。 青羽趴在池边栏杆,见那池中大鱼懒懒,他的面容在水波潋滟中渐渐清晰 腕间忽而有沁人的寒意,她低头看见手腕上的珠链在阳光下莹莹生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晒书 霜序在万安桥西侧第十一个栏杆上,看到了那个记号,她之前与段小六说好的,用来召唤她的标记。她心里一喜,她们等的人,应该是到了京城。 早前星回捎了话过来,只说寻的人已在过来的路上,至于会在哪里落脚,一个字没说。霜序想着好在自己安排了人盯着,星回不靠谱起来,实在是找不到第二个。 天刚擦黑,霜序和三微已踏入段小六的院子。段小六正在屋子里忐忑不安地踱着步子,看见他二人进来,腿一软就要跪倒。霜序虚扶了扶,他硬是没跪的下去。小六哆哆嗦嗦垂着脑袋,不敢看他二人一眼,“两两位仙人你们寻的人我好像看到了” 三微已在桌边坐下,身子微微向前倾了倾,“你怎知是她?” 段小六急道:“我看见看见她背后”一句话没说完,已经一头的汗。 三微的手紧了紧,霜序已走到小六面前,“她是什么样子?住在哪里?” 小六只觉一阵沁入五脏六腑的香气扑鼻而来,腿软的更厉害,这次霜序没拦得住,他扑通一声跪倒了。“她她挺漂亮的,穿着紫裳黄裙后来被一个男的带走了去了西市茶楼后来去了山院别院”说完喘了口气,候了片刻,头顶没动静,再抬头一看,面前哪里还有人影。 三微和霜序坐在小院的墙头,此时夜色已深,月影疏浅。屋内烛火仍亮着,青羽支着脑袋神思恍惚,手中把玩着一串雪色珠链。 霜序扯了扯三微的袖子,“那个珠子你可认得?” 三微皱了皱眉头,“山流水,昆仑西流一千三百里,非上万年不能成其色。珠子外面特意裹了玉脂,方显不出内里皎洁通透。” 霜序叹了一口气,“公子素来大方,只那一颗山流水,据说磨了好些时日,却怎么也不肯借给我玩。那屋子里的,手上居然有一串,她竟也不当回事。” 她转头瞧瞧三微,他眉心仍紧着,她很想伸手替他揉开,“你愁什么?公子都不愁,你何必这么着急?如今人也找到了,我们难道不就是静观其变么?” 三微手里的卷轴莹莹有光,“静观是不难,只是,既然我们来了,就一定会有变数。原本这里面所述已是牵连万千,如今只怕我们动动手指,都会乱上加乱。虽说我们也可将事情引回原先的布置,但是公子当初大约没料到,会有这么些厉害的角色不管不顾地破入。凡事牵扯上执念,就易堕入迷局” 霜序听着也就觉着愁绪万千,转念又道:“既然公子找的人就在眼前,为何不直接带她回去?” 三微垂眼见窗户里的人,已趴在案上睡着了,手边摸了一颗石砾,敲在窗沿上。青羽被声音惊醒,揉着眼睛爬回榻上立刻又沉沉睡着了。“寻常人带也就带走了,偏偏她不能。” 霜序的嘴巴嘟了起来,心里捉摸着,左右看着不过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怎么就不能带走了。 三微转眸看着她有些闷闷的样子,难得有些笑意,“她若是普通的,你不是没有热闹看了?” 霜序还是板着张脸,“我们谷里,时时都有走丢的,跑出去好久不回来的,也没见你们谁这么紧张过。公子居然把我们都赶出来了,也不说清楚。那我只好游山玩水好吃好喝,才不辜负公子一番美意。” 三微的嘴角扯了扯,“公子的性子不是一贯如此,也说不定是嫌我们闹腾,哄我们出来他好清静清静。” 霜序噗嗤一声笑了,额上无射嫣红。 接下几日,青羽跟着舒窈把那西市东市逛了个七七八八。正思忖着师父难不成只是派自己出来散散心,离珵就找上门来。 彼时青羽正坐在院中一棵大树的枝桠间,悠闲地晃着腿看书,猛看见离珵进了院来,想着跳下去把人吓着不甚妥当,咬着嘴唇不敢出声。 “小师妹可在屋中?”离珵站在院中扬声道。见无人应答,正要离开,却听到头顶轻微的声响,不禁莞尔,“难怪长亭山主交待说,若是屋里寻不着,那八成就在树上。” 青羽再不能躲藏,从树上乖乖地下来,“恕青羽无礼” “小师妹性子活泼,我又怎会怪责?”离珵笑眯眯望着她,“这两日住的可习惯?” “多谢主事照拂,青羽过得很是安逸” 离珵笑道:“那就好,若是怠慢了,我可没法和山里的几位交待。”顿了一顿又道,“小师妹今日可有空随我去书斋一看?” “好啊,”她一脸喜色,又急忙掩饰自己的雀跃,自己这是有多闲,平白让人笑话了去 离珵见她神情变幻,不由嘴角上扬,领着她出门而去。 青羽随着离珵一路往侧院而去,不久便到了石渠阁。阁前一潭池水,碧幽通透,环植竹木,水草舒舒。离珵见她喜那池水,出声道:“这池水经暗沟连着书院外面的豀湖,若藏书阁走水,便可引水灭火。” 青羽点头,“的确,山中的书阁也是泉水环绕。” 穿过前厅,便是一进开阔的大院,此时却是热闹的很。长案一溜排开,皆为两尺余款,几丈长的晒书床。侍者正将书册等物搬出,检点入册,按序排开。 青羽大致看了一下,除了书籍,东西两壁一行为古器,而三行为图画,第四行为名贤墨迹,第五行为经书,中间还有古器琴砚,皆有人守视并不时翻晒。 晒书为了防蠹,青羽倒是不陌生,山中在伏日或秋初也会如此。不过这里不少古书字画,却是从未见过,不由驻足观赏起来。 离珵见她入迷,便道,“小师妹喜欢的话可随意进出取阅。这几日晒书会,也会有京中名门学士前来,倒是不会闷了。” 青羽路过晒琴的案台,见那角落处一架古琴甚是特别,不由凑过去看个仔细。桐木敦厚,上有梅花断与冰裂断,龙池凤沼万象承露,无不古朴精雅,竟是一把九霄环佩。 青羽觉得心头一动,不自觉扶上琴身。指尖滑过琴肩不由一顿,那里有一个极微小的凹陷,状若花瓣,猛然有一种它似乎原本就在那里的错觉,一时愣住。 离珵见她纤长如玉的手指停在那里,许久不曾移开,不由也是一愣,继而轻声唤她,“小师妹,可是识得这把琴?” 青羽这才回过神来,“的确有些似曾相识。” 离珵眉毛几不可见地扬了一下,遂又微笑道,“早听闻小师妹琴艺一绝,不知何时能有幸听到?” “主事若不嫌琴艺粗陋,随时可唤了青羽过去。”她扬着的面庞,在阳光下温暖而柔美,却也掩不住一种久远清滛的风华。 离珵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握紧复而松开,“这把古琴,小师妹若是喜欢,我便着人送去你屋里,以便随意品鉴。”青羽大喜,急忙点头。 正说着,空气中闻到香草之味,“芸草?”她脱口而出。 “正是,用来驱虫。另外还有黄檗染纸,这几日后院就在忙着将黄檗煮汁浸纸,也可驱虫延长纸的寿命。”离珵道。 青羽点头,“山中书院只是取用芸香和樟木,黄檗的确也不麻烦。” 抬眼见角落里有书童忙着用糨糊黏贴封面,过去取了一些闻了一下,“糨糊里可加几味驱虫的药草,效果当会更好些。” “那得闲有劳小师妹写个方子,我便嘱人去调配。”离珵作揖道。 二人正闲谈,有侍者上前,“主事,下月初一豀湖讲习已一应准备停当,这几日又有许多商人投帖欲参加。主事您看” 离珵道:“自是来者不拒,多备些酒水罢了。” 侍者告辞离去,离珵转向青羽,“小师妹可愿参加这谿湖讲习?虽不比天泉风雅,也是书院一盛事。” 青羽自是满口答应。回到屋子没多久,那尾九霄环佩,果然送了来。 再一会儿,午食也送了来。清一色白瓷盛具,文画银饰,莹白剔透光照见影。六色菜式,无不精巧美味。除了京中名肴,也有山中书院惯有的餐食。佩儿一边置菜,一边含笑道:“离主事真是有心呢,担心姑娘吃不惯,还特意取了山泉烹制。” 说完,又端上酒具。青羽细看,竟是一把莲兽壶,壶盖与壶身浑然一体,只能从壶底梅花眼注酒,酒却又不会从梅花眼里流出,精妙绝伦。一旁犀角雕螭杯,古意盎然。见青羽兴致勃勃琢磨着莲兽壶的机关,佩儿置完酒水就悄悄退了出去。 青羽正捣鼓着梅花眼,听见屋外佩儿的声音,“见过墨主事”她一呆,赶紧起身,一抬头,二师叔已经迈进屋来。 墨弦扫了一眼桌上物什,又瞄了一眼一旁案几上的九霄环佩,“虽不是在山里,也不可随着性子胡闹。课业不可耽误,外面尽量少去,出门要带着人。”他目光落在莲兽壶上,慢了一慢,“心思,莫要放歪了。”说罢起身就要出去。 她方要松口气,见他又转过身来,“你的药我交给朱佩了,需按时服用。” 青羽急忙又乖乖点头应诺,恭敬送到门口。 墨弦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青羽松了一口气,墙头上的两人也松了一口气。 彼时霜序正眉飞色舞地研判,那离珵对那姑娘有几分意思,如此才子佳人挺有看头就被三微一把揪到墙外,被他凌厉的眼神吓到不敢再出声。见墨弦离开,二人才又重新回到墙上。 霜序戳了戳三微,“他是谁,竟把你紧张成这样?” 三微冷着脸,“你认识的,奈何剑的主人。“ 霜序的手指停在半空,眼睛瞪得很大,“他他”半天没说出下文。 三微转过脸,把她的手指按下,“唔,你可满意了?” 霜序咬着唇再不出声,许是映着墙头纷繁的花枝,她的面颊粉粉的,极是漂亮。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一kdytt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雅舍 次日,青羽果然规规矩矩在屋里看了一日的书。日头西斜时分,舒窈嚷嚷着迈进门来,“被我娘亲说教了大半天,腿都坐麻了,陪小爷我去个好地方”舒窈出身大家,却性格爽朗,半点没大家闺秀的扭捏矜持。 青羽不及反应,已被她拽着换了男装出了书院,“天色已晚,这是要去哪里?” “自然是好地方,”舒窈神神秘秘道,“保管你喜欢。” 乘了凌家的马车转过几条街,穿过一个窄窄的弄堂,就见一带飞檐揉着碧色探出墙垣,大门敞开并无招牌,却是人流不绝,隐隐听得内里雅乐袅袅,唱调婉转。 舒窈似是此处常客,过往侍者见到她皆恭身行礼,口称凌公子。走入一处水榭,二人临窗落座,侍者放下幔帐退出屋去。 青羽见舒窈忙着尝那桌上点心,似是并无打算说明一二。索性也自取了茶水,边喝边打量起窗外景致。 园中都是独立成景的雅舍,皆四面通透,只以凉帘和纱幔装点。风过而纱扬,平添几分妩媚。风中有些淡淡的花香,将人软软地拢着,只觉得人也懒散了几分。 正看着窗外美景,听见帘外有动静,青羽转过头,有人掀帘而入,却不是陌生人。 “苏九渊?”青羽脱口而出。 苏九渊在一旁的案边坐下,“方才瞧着两位身量很是眼熟,果然是认识的。” 青羽四下瞅了一圈,“采蘩也来了?” 苏九渊眉毛挑了挑,抬眼瞧着她,“叶姑娘应该不会来这种地方,烟火味市井味太重了” 青羽没啃声,按理说到这份上,身边的舒窈该拍案而起,一顿说辞砸回去。等了一等,身边悄无声息,困惑地转头看她。 舒窈一反常态,握着杯盏,不停喝茶。那么小的杯子,喝了许久都没喝完。 青羽又耐心等了等,舒窈还是没有喝完的意思,她只好转头瞧着苏九渊,“苏公子倒是不嫌弃这烟火太重的地方。” 他眼光飘到窗格外一行新柳间,“在下不才,担了些官职,体察民情询访民生还是不得不做的。” 青羽肃了肃神情假作正经道:“扰了苏大人公职,实是不该。” 苏九渊难得对她笑了一笑,“也不算十分打扰,你们继续,这儿确是个有趣的地方。”言罢起身掀了帘子出去了。 “这儿哪儿就有趣了”青羽转头问舒窈,见她仍端着那茶盏愣神,不觉奇怪,“这茶有那么好喝?”猛地转过弯来,“你不会是喜欢苏”后半句话没说完,被舒窈急急用手堵上了嘴。 舒窈面上十分淡定地回她,“没有的事。” 青羽知她平素跳脱惯了,如此说话方是确有心思,不觉在她手掌后面笑得眉眼弯弯。 舒窈松了手,眼神瞄了瞄窗外。青羽顺着也瞄了瞄,苏九渊走得风流倜傥,边走边和侍从低声说着什么。远远这么瞧着,确实挺耐看。 青羽扯了扯舒窈的衣袖,小心翼翼道:“你可知他对叶采蘩一片痴心?” “那又怎样?那是他的心意,与我何干”舒窈的目光仍在他消失的地方踯躅。 青羽不甚习惯她如此说话的样子,将那句话颠来倒去想了几遍,觉着有些荒凉的感觉。再想说什么,帘外有些动静,不由抬眼去瞧。 隔着帘子见一女子已端坐在琴案之后,身旁的侍者燃着了纂香,恭身退去。 那女子也不发话,只微微欠了欠身子,玉指抚上琴弦,便有飞花点翠之音,回转悠荡开去。 青羽凝神听了一阵,虽说不上琴艺精湛,却也算得上纯熟灵动,曲子也不是坊间俗气的小调,透了几分飘逸。支着下巴看着窗外,天色渐暗,流莺掠过柳枝,竟是有些困意。 对面舒窈发了一阵子呆,就一直全神贯注对付桌上点心。忽然就停了嘴,眼睛直勾勾盯着青羽身后,连连拽她的衣袖。 青羽恼她扰了自己的清静,道:“听个曲子也不能安身点,别拂了小爷我的兴致。”平日里和舒窈常学那市井之言,故意说来与她逗趣。却见她非但不笑,反而立起身来,才意识到有些不妥,遂回转身来。 身后那人眉间冷肃,青羽忍不住一个哆嗦,忙忙行礼,“二师叔”。 “我道是哪位小爷,原来竟是认识的,书院里想是容不下了,混在歌舞坊里逍遥。”墨弦的声音淡淡,她却能感受到铺天的怒意将自己拢了个严实。 正欲解释,舒窈抢道:“主事,怨不得青羽,是我拖了她进来,只是听了曲子喝了茶” “那还想怎样?” “没没想怎样,就打算回去了”舒窈老老实实垂下头去。 青羽咬着下唇不敢出声,手指绕着衣边,正琢磨着如何辩解,墨弦道:“舒窈先回府中,你,随我回书院。” 一路上,青羽垂头乖乖跟在他身后,一句话也不敢说。只瞅着他黑色长袍的一角,在风中随着步伐急急摇曳。回到书院,直接入了青羽的院子,墨弦才停住脚步。 青羽见他脸色铁青,腿一软就跪在廊下,“青羽错了,请师叔责罚。” 墨弦道:“确需好好思过。”说罢便拂袖离开。 天色已是黑透,廊下纱灯在风中无声摇曳,寒气渐渐浓厚。青羽挪了挪已然僵了的双腿,竖着耳朵盼着来人允她起身。月到中天仍是没有动静,困得眼睛也睁不开。 墨弦迈进院子,见那纤弱的身影靠在廊柱上,早已睡了过去。她的眉间皱着,因受不了寒气,双臂将自己紧紧环着。 伏身将她抱起,她大约是感觉到了暖意,不自觉的朝他的怀里蹭了蹭,令他怔了怔。低头见她脸色发白,身子微微有些发抖,将她置于榻上,拢好被衾,直坐到天色微明,方起身离开。 次日醒来,青羽只觉膝头锐痛,挽起一看,已是破了皮。吃力地蹭到门口,欲寻侍者要些清伤的药材,抬头却见离珵步入院中。 青羽欲行礼,却是站不稳身子。摇摇晃晃之间已被他稳稳扶住,坐回榻上。 “小师妹可是伤了膝盖?”离珵关切道。 她赧红了脸,“没什么的” 他递过一只精巧的瓷瓶,“倒是刚好备了治皮肉创伤的药,虽比不上苍主事的灵丹妙药,也是有些用处。” 青羽接过瓷瓶,正欲道谢,离珵又接了话去,“小师妹若是手脚不方便,我倒是可帮忙上药。”说罢就要上前相助。 青羽一窘,未及答话,已闻窗外墨弦由远而近的声音,“区区皮肉之伤,何须创药。” 离珵起身,望着迈进屋里的墨弦,行了礼道:“小师妹是客,离珵不敢怠慢,若有闪失可不好交代。” 墨弦淡淡道:“书院虽是治学之处,却也不是生员们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地方,这些个责罚也是该担待的。” 离珵仍是面带笑意,“既然墨主事亲自探看,那我先告辞了。三日后的豀湖讲习,尚有许多要准备的。”临走望向青羽,“小师妹可是要同去的。”不等她答话,便转身离开。 青羽手里攥着离珵给的瓷瓶,垂着脑袋不敢吭声。 “裤脚挽起。”头顶忽然传来师叔的声音。 她愣住,小心翼翼抬眼,看到他眼中不容置疑的神色,小心挽起了裤脚。 墨弦在她面前坐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白色通透的瓷瓶,打开木塞,一股清香顿时四溢。青羽闻了又闻,却无法分辨是何种药材的味道。 还有,方才他明明说了要担待来着正皱着眉毛胡思乱想,只觉膝上伤处一凉,不觉一颤。低头再看,他正仔细将那药膏抹在破了皮的伤处。 他的指尖冰凉,动作却是轻柔仔细,仿佛精心描摹一卷山水渺渺,拂去一尾古琴上尘埃落落 青羽痴怔而恍惚,胸中有些什么情绪涌动,偏偏无法触及,一时失了神。 墨弦见她如玉脂般的膝上,乌紫了一大片,破了皮之处仍有血渗出。心底不由腾起怒意,复又狠狠压了下去。 抹好药膏,觉察对面的人许久没有动静,抬眼一看,她脸色苍白一片迷迷蒙蒙,瞪着自己的指尖动也不动。 他迟疑了一下,缓缓起身,垂目望着她。 她慢慢抬起头,仍望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看着他仿若俯视了自己千万年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清冷,眼眸如寒潭深渊,那深处却又仿佛有一丝丝微微而温暖的火光,让她忍不住去靠近。 墨弦见她仰着面庞,迷惑地望着自己,额角间古老的印记蜿蜒而下,容颜苍白而绝伦。她的眼中有伤痛有错乱有惊惧,“是不是我永远不会被原谅”她的唇间喃喃,她的气息挟着无比的馨香将他围绕。 他猛然发觉自己无法思考,似乎应该将她推离,却魔怔般反手将她拢入怀中。汋音潭边那个起舞的身影,为何与她的层层叠叠。那原本应是阿柔,为何又仿佛是她的。 她唇边忽然溢出一声轻叹,“羲和”他才猛地惊醒,急急退开身,慌乱地去寻她腕间珠串,果然不见踪影。当下结了印记,封在她额前。抬眼见她仍是双眼迷蒙,仓促地在她颈间轻拂,她便软软倒在怀中。 他将她放回榻上,几乎逃也似地离开,脚步浮乱,背影仓皇。 自墨弦离去,霜序就没再出过声音,像个瓷娃娃,只余了微微颤动的羽睫。三微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你可是忘了,最伤痛不过一个情字。也带着你看过那许多了,竟还是这般孩子气” 她半天才出声,“我也没觉着怎样,就是心里头闷闷的,仿佛堵上了。”她忽然侧过脸,“三微” 三微被她唤的愣住。 “你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她的眼神穿透过他。 他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就好比你知道踩进水里鞋履会湿了,寻常也不会故意踩进去。爱情和流水也差不多的意思,一旦沾了,若是炎日下倒是清凉愉悦,但若是逢上阴寒的日子,湿湿冷冷,只怕也只能耐心地受着。明知如此,又何必下去?”他说完,觉得哪里不对,仔细想了一圈又似乎没什么不妥。 转头看着霜序难得凝着的眉心,“寻常世人想不通透倒也罢了,你又怎会看不开了?”说罢手里多了一支已枯败了的花,“夕颜,朝开夕落,凡世人眼里是极短暂的一生。他们又怎会知道,在我们眼中,他们也不过是一朵夕颜而已。而我们,活的虽比世人长久些,也许在谁的眼里也不过是瞬息而已。这瞬息里的思虑,就好比这花儿,清晨开放的时候,思慕上了邻着的那一朵,万般情绪千般惆怅,日暮也就归于尘土了。” 霜序怔怔地望着那朵夕颜,一时说不出话来。此前那么多的岁月里,她住在嶰谷里,偶尔在四海间游玩,从未想过如此的道理。如今听着三微沉沉的声音,觉得道理是极对的,可是为何没有宽慰的感觉。 她不自觉地靠上三微的肩头,“三微,我有些累。” 三微有些错愕,夕颜从他手中滑落,悠悠地飘远了去。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谿湖 青羽只觉得眼皮如铅坠,使了很多力气,才勉强睁开眼。转头就见舒窈趴在榻边,脑袋枕着自己的胳膊睡得沉沉。青羽扯扯她的衣袖,她才迷迷糊糊揉着眼睛起身,看到青羽睁眼瞅着自己,一咕噜爬起来。 “我的小祖宗你总算醒了,腿还痛么?还有哪里不舒服?我去找人来给你看看” “我没事,我怎么就这样了?” “你不记得了?脑袋没睡坏了吧?前晚你被主事罚跪,大约是着了风寒,睡了一天。” 青羽费力回想,除了在廊前罚跪,什么也想不起,脑袋却更痛了。 “墨主事怎的如此无情,让你跪了一夜,非但不来探看,反倒匆匆回山里去了”舒窈很不满地嘀嘀咕咕。 青羽忽然忆起了什么,模糊记得一只白色瓷瓶,冰凉的指尖再多却无论如何想不起。 披了衣衫,任由舒窈为自己梳了发髻。“你也该去院子里坐坐了,别闷在这里,去透口气晒晒太阳。”舒窈扶着她出了屋子,把她摁在院中池边的木椅之上。“你自个儿坐会儿,我去瞅瞅膳房给你熬的汤可做好了没。”说完就风风火火地离开。 紫薇繁盛,落了一地,几瓣落在水面,引得池中游鱼戏逗。青羽倚在池边,沐于暖暖的阳光之中,半阂着眼,听枝头鸟儿碎碎念念。 离珵迈入院中,就见那紫色花树之下,一身浅黄衣裙的她,神态慵懒其意闲闲,乌发如瀑般顺着姣好的脖颈而下,阳光下耀眼而芳华。 他立在门后的树影下屏息而望,生怕惊了这绮丽画卷,许久方缓步而入。“小师妹看来是好多了,气色不错。” 青羽闻声转头,看见离珵嘴角上扬地走近,急忙起身,“好多了,多谢主事挂念。” “啧啧,小师妹原本就容姿无双,这一病更显清瘦柔弱。” 青羽面上红了一红,“是我贪玩,才惹了这许多事,倒是给主事添麻烦了。” “怎会麻烦?在我的书院里头,竟让小师妹受苦了,我才心中愧疚。不知两日后的谿湖讲习,小师妹可否前去?” 青羽急忙道:“那是自然,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小师妹只管养好身体,那日过去赏赏谿湖风光即可。”离珵依旧满脸笑意,眉梢轻挑。那样子换做旁人,青羽定是十分厌恶,可偏偏在他的脸上,她却讨厌不起来,心里也觉着纳闷。 两日之后,青羽方洗漱完,佩儿前来告知车马已备好。胡乱塞了些点心,便随她出了院门。马车旁,离珵一身藏青长衫,风姿翩翩,似已候了多时。 离珵见她转出门来,全不避讳地仔细打量一番,浅色暗花的豆绿色衣衫,配一条绀碧色长裙,牙色丝绦垂在一侧。青羽被他瞅的很不自在,微微侧过头去,清了清嗓子。 “我们的佩儿丫头是越来越会挑选衣裳了”他啧啧赞许道。 佩儿吐吐舌头,“我不过是捧出来给姑娘穿上,会挑选衣服的另有其人” “书院经营的衣裳铺子,哪有流俗的道理,除了材质不好用贡织,其余的都不输了去。”离珵完全没有谦虚的意思。 青羽在心里皱了皱眉头,没出声。他选的衣裙的确好看,做工也考究。可是穿惯了书院的素袍,觉着哪儿的衣服穿着都不自在。 离珵见她垂着眼,嘴角微微翘着,微笑道:“说到材质,还真有宫里头都比不上的。小师妹可知你山院里的素袍,可是这世间最稀罕的丝线织成?” 青羽摇摇头,“主事言重了,山院里生员的素袍人人皆同,我的并没有什么特别。” 离珵心里叹了口气,这姑娘被山里的几位宠上天了,还蒙在鼓里不自知。当下也不点破,微笑道:“小师妹若是不嫌弃,可愿同乘?” 青羽四下一看,也没别的车马备着,只得随他上了车。一路倒也不闷,听他介绍讲习盛况。书院的积极成员不乏僧c道c官员c士大夫,另外还有一些商人。在谿湖举行聚会的就是这批行商之人,届时生员坐着船去发题目,然後大家乘船出去,晚上敲钟,再回来交卷,聚会参宴。 车行了一个多时辰稳稳停住,青羽随离珵下了车。饶是在山中见惯了山光水色,望着眼前铺展开的美景,她心中还是赞了又赞。 此时夏末秋初花开荼蘼,湖水清幽,山色淡淡,如随意的几笔勾勒,却无不恰到好处。 岸边停靠了几艘精巧的画舫,湖面之上游船点点,甚是热闹。青羽上了船登上二层,见湖光山色美不胜收,倚着船栏贪看。少顷船动慢行,渐渐往湖心而去。 低头见一楼船面有书院侍者忙碌地搬运书卷,有条不紊地置于画舫四周的几尾小船之上。接着便由侍者撑舟,往湖面上四散开去,经过停泊的舟船,就递上书卷,再往下一处而去。 有些舟子领了书卷便离开,余下的仍留在湖上,即刻翻开书卷研读书写。不知是哪艘船上的商户雅兴,携了琴师,玲珑剔透的弦音袅袅,听不真切却反而是恰到好处。青羽一时听得痴了,鬓角处沾了一朵不知何处飘来的浅粉花瓣,也不自知。 “青羽师妹”她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回身一看,除了离珵还有两人,其中一个认得,苏九渊,下巴微点算是招呼。另一人一袭烟黛色长衫,相貌清俊儒雅,却气势迫人,神情之间分明有一丝冷意与厉色。 青羽未及开口,离珵已递上一件披风,“虽说已是末春,湖上风凉,小师妹仔细别着凉。” 青羽接过,上好的银白色雪缎,隐隐的桐花纹路,清雅别致。 离珵这才介绍来人,“这位是上书院的卿士,洛秦,洛大人。” 青羽行了礼,瞅着自己的脚尖思量,上书院乃朝廷修书校书和藏书的场所,掌刊辑古今之经籍,以辨明邦国之大典,举荐治世良才,并兼作皇帝的侍读。卿士为书院主事,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竟会参加商会的讲习。 洛秦见她容貌出尘,颔首间发髻处一枚浅粉花瓣,轻盈掠起飘向湖面,眼神便随着飘远,未出一言。 苏九渊晃了晃手中的折扇,“熟人,不用介绍了。”说罢也转头去看湖上风光。 离珵邀了三人在船栏前入座,便有侍者递了书卷前来。当下取过翻看起来,离珵与洛秦c苏九渊不时商谈一二。 青羽翻了几卷,心底倒是颇为讶异,参习者皆为商贾,行文之间却多有才思高远酣畅淋漓者,一时竟看得痴了。恍惚间听得有人唤她,才猛的醒过神来,转眼望向离珵。 离珵笑得像只狐狸,“刚才洛大人说听闻小师妹琴艺出众,想赏鉴一回” 青羽转头再瞧洛秦,他蹙了眉低头饮茶,似是对她神游天外颇为不满。忙回道:“青羽琴艺粗陋,恐扰了清听。” “比叶姑娘的肯定是差了许多”一旁苏九渊靠在栏杆上,眼光飘飘扬扬在湖光山色之间,“不过好歹是几位主事亲自调教出来的,听还是能听的。” 青羽瞅着那栏杆,恨不能即刻就断了去,让这位苏公子好好在湖水里浸上一浸。 眼见着侍者已奉了琴上前,净案,置琴,焚香,片刻已准备妥当。 青羽不好再推辞,只能移步坐下,低头瞧那琴,正是那把九霄环佩。 指尖轻挑,琴音如碎玉流水四溅开来,一时湖面静谧而飞花无声。 洛秦初时只觉琴音中正平和,并无甚特别。渐渐妩媚多姿却绝无流俗之意,眼际叶乔花重,水色潋滟,只觉通体舒畅。琴音转而淳朴空灵,捻揉之间大开大合,天地间渐渐弥漫着上古混沌苍茫之意。洛秦但觉心意间豁然通透,一惊之下忙忙去看那抚琴之人。 青羽此时凝神于指尖,眼神飘渺,额际似有淡淡的暗纹出现,周身隐隐笼罩于白色的光泽之中。 她只觉眼前浮云氤氲,古老的密林,飞瀑,炫华的羽翼,村落,战场,温汤,桃花急坠,上弦的弓一切清晰浮现,周而复始地上演。 洛秦握着茶盏的手不觉一颤,茶碟嗑在桌角,清脆的一声。琴声一滞,继而转为平缓温和,渐渐止住。 洛秦与苏九渊对视一眼,转而再瞧青羽,她端坐案前,长发随着湖面微风轻拂,面上除了有些倦色,再无异样。 “这把九霄环佩闲置多年,总算遇上善琴之人,小师妹技艺恐怕鲜有人可逾越了。”离珵殷勤递了茶水过去。 “确实雅音,洛秦今日领教了。”洛秦勉强定住心神。 青羽默然,并不接离珵手中茶盏。 湖面其余船上的人皆为琴音所动,纷纷探看,意图见那抚琴人的真面。 离珵起身道:“湖面风有些大了,小师妹还是回里舱歇息一下。”说完不容分说起身领着她入内。 离珵护着她入了舱内,见她脸色苍白,问道:“小师妹可还好?” 青羽眼睛直盯着前方,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喃喃道:“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离珵一愣,方要再追问下去,有人从身后越过,出声制止。他抬头,竟是长亭。 未及开口,却见青羽忽地抬眼望住长亭,惊声道:“白泽,你” 长亭眉心紧锁,上前柔声道,“小羽,我是长亭,别怕。” 离珵不知如何插话,只见青羽瞬时泪流满面,一脸急痛之色。 “我没想要骗你,我不是百”她的话没说完,长亭迅速将她手腕握住,指尖拂过腕间,她再无法出声,只一味流泪。 长亭转身,“忽然造访,离主事莫要介意。青羽身体欠佳,此番正是受了山中几位主事之托前来探看。若无它事,我先送她回别院。” 离珵眉间微凝,“自然全凭山主安排。”说罢唤人摇了舟子过来,送二人先回去。 路上服了长亭带来的药,她便依着他沉沉睡过去。 一场乱梦醒来,屋内昏暗,她摸索着起身,抬头看见长亭入来。一身银色铠甲,束起的发微微有些凌乱,手搭在佩剑之上,风尘仆仆仿佛刚从战场回来。她觉得呼吸困难,一步步后退,“你” 长亭手中端着药盏,新煎的药汤正袅袅生烟,见她神色惊惶,忙道:“你怎么了?怎么起来了?”伸手欲扶她。 青羽推开他,赤着脚往外逃,“不可以”踩在檐下冰凉的地面,脚底一滑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抬眼,是离珵。 “我不要见他”她满目惊慌。 离珵轻拍她的后背,柔声道:“不怕,我这就让他离开。”抬眼望向追至廊下的长亭,微微颔首。 长亭迟疑片刻,提步离开。 怀里的人微微颤抖着,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离珵拢着她,任她低声啜泣。 月华如银,渐渐溶入夜色,池中游鱼呷水如低声喟叹。他低头,她止了哭泣,偎在怀中,已然熟睡,眼角尤沾泪痕。 离珵见她容颜绝丽却忧惧,几缕发丝软软地拂在自己颈间,月光下的面庞让人移不开目光。 他轻轻将她抱起,置于榻上,方要离开,手却被捉住。他一愣,低头见她双目紧闭,仍是一脸惊惧,手软软地却是抓着自己的手不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重逢 次日,青羽醒转竟已是近午,只觉浑身懒懒,抱着锦枕瞅着梁上阳光的浮影,脑袋里一片纷乱。 “小师妹可起身了?”屋外有人唤她,语调里飞扬的笑意,一听便知是离珵。 青羽换了衣衫,迈出屋子,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好一会儿才看清,他一身水蓝长袍,靠在廊柱上,眯着眼睛瞅她,“小师妹睡得可好?” 她垂下眼,“很多乱梦,仿佛一夜仓皇奔走。” “别拘在院子里了,索性随我出去散散心。”离珵又是一脸狐狸样。 马车吱吱嘎嘎在街巷里转了许久,停在一户院落前,青羽茫茫然跟在离珵身后,心思不知落在何处。过了几进庭院,面前倒是豁然开朗。池水净透,池中央一台水榭,周围星罗棋布着若干雅致小亭,夏帘低垂,只能隐隐看见人影。 跟着离珵进了其中一间小亭,便有侍者入来,奉茶焚香。 离珵抿了口茶,望向青羽,她此刻托着腮,只盯着案上纂香明暗。 少顷,池中水榭传来曲笛之声,渐渐有笙箫揉入,悠悠远远。若有若无的水磨调,穿过夏帘细密的缝隙,流转了一室。 青羽恍惚抬头望向水榭,歌者容辞娴雅额秀颐丰,启口轻圆气无烟火。指尖轻点之间,成峰绕水。檀板慢拍中,水袖抛舞。 青羽自幼习琴,大多中正敦朴,何时听过如此百转千回万般心意。一时愣住,眼神随了粉檀色的水袖,飘忽不定。 离珵见她黛色秀眉轻蹙,眼眸深处缱绻如如,却又仿佛无底深潭,玄寒寂寂。 “山中书院只怕没听过此番景致”离珵递过茶盏。 青羽仍盯着帘外,嘴里喃喃,“世间竟有如此的唱词和曲调,很好听” “偷偷带你出来听戏,若是被你师父师叔知道,估计得把我的皮扒了。”离珵嘻皮笑脸。 青羽没答话,也不接他手中茶盏,反倒取了离珵面前的酒盏饮了一口,也不自知。 离珵一愣,继而笑眯眯地望着她,并未点破,“此茶可好?” “好得很”青羽又喝了一口,“这曲子可有名字?” “方才是点绛唇,这会儿是水仙子。”离珵给她添了些酒,“小师妹若是喜欢,我可寻了曲谱给你。” “真的么?”青羽今日头一次专注地看向他。离珵见她眉目舒展,神情跳脱,有如亭外明媚的日光,压住心底无由的喜悦,冲她点点头。 亭外曲调忽转,幽幽咽咽,水袖低垂,唱词缓缓,“醉中还有梦身外已无心”。 离珵见她又错神愣住,眼光又飘忽远走,“小羽可是有何心事?”他轻声试探。 “何为真假何为对错?这是在梦中?还是我已经醒来?”青羽喃喃。 “此时若是梦,倒是美梦,我宁可就此不醒。”离珵也似自语。 浮霞漫天时分,二人才驱车而归。 车至西街闹市,忽闻由远而近马蹄声疾疾,路人车马纷纷避让。离珵挑帘,青羽眼见一队几十余墨色甲胄的骑兵风尘仆仆却整肃地迅速擦身而过。他放下车帘,神色凝重,看见青羽探询的目光,叹了口气道:“玄甲营拔了旗,宫中恐有变数。” 青羽立时想到澄心与云栖,却又不便探听,一时心急如焚。 马车正欲驶离,只见窗帘微扬寒光过处,什么东西飞速入了车内,嗒一声钉在车厢内壁。青羽醒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什么时候已被离珵妥妥拦在身后。身后木柱上一张信笺。 离珵命马车继续前行,伸手取下银针。信笺上只两个字:云栖。 青羽见状脸色急变,云栖果然遇险,当下不管不顾便要下车。离珵将她一把拦住,“不可!此处人多眼杂,即便有什么要紧之事,回了书院再说。他们既能寻到你,之后必会再次现身,你且莫急。” 青羽见他异于往日不容置疑的神情,心底倒是定了一定,复又坐下。 离珵见她坐立不安,迟疑片刻方开口问道:“可是你的熟识?” 她猛抬起头望着他,“正是,她是我姐姐。但是眼睛看不见,却已失踪了很久。这信笺上的,正是她的名字。” 他一怔,“眼睛看不见?”他仔细看了回她脸上神情,“你姐姐是南梁长公主?” 青羽愣住,“我们只是在书院里结识,并非亲姐妹。” 离珵似松了口气,“这样还好。” “怎么?她会有危险?”青羽急道。 他安抚道:“眼下局势混乱,但你既然与她姐妹相称,我定当全力相助,先送你回书院。” 路旁客栈二楼临窗处,三微与龙潜并肩而立。“与公子所料不差,”龙潜忽而出声道,“变数自此而起,这之后如何回转,却不是我们所能控制。” 三微的目光仍在远去的马车上,“那位长公主” “长公主我不担心,我担心的倒是另一个”龙潜心里叹了一回,此番他们几个出来,各自际遇缱绻,最终会如何,越发是看不透了。难道公子的本意并非他想得那般 余下几日,离珵行色匆匆,经常好几日不见踪影,青羽欲前去探询,总是寻不得。他只遣人传了话来,说一切无恙。 又过了些日子,一场大雨突如其来,小院里乱红满地。青羽捧了书简,却是一个字看不进。 正愣神,有侍者入到廊下,“青羽姑娘,奉离主事吩咐,请姑娘京郊一见,车马已备好。” 青羽到山院之时已近黄昏,长木萧萧远山澹淡。入了中院斋房,熟悉的身影依窗而立。 “姐姐!”青羽大喜,上前执了她的手。 云栖含笑望着她,“让小羽担心了。” 青羽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云栖摸索着抚过她的面容,“我没事,一切都好。倒是你,仿佛清减了。” 青羽不知从何问起,见她神态轻松,心里倒也安定不少。 云栖拉着她临窗坐下,“此刻时局动荡,你也不要过问了。听姐姐的话,乖乖待在书院,最安全不过的地方。今日你我一聚很是不易,再见恐要再过些时日。” 青羽不由攥紧了手,知她不愿提及自身处境,“姐姐千万注意安全,我,我也帮不上忙”说罢垂下头,十分懊恼。 云栖轻拍她的手背,安抚道:“怎么会?妹妹帮了很大的忙。此番脱险,离主事从中斡旋,现在你我能相对而坐,也是他的安排。” 青羽急忙抬头,正欲问询,云栖起身,“小羽,此处并不十分妥帖,你还是尽快离开,你我总有再见之时。” 青羽见她面色郑重,只得点头道:“姐姐保重,小羽等着和姐姐再次相聚。” 云栖抬手抚过她如云的发间,微笑道:“他会护你周全” 青羽愣怔之间,有人推门而入,“小师妹可安心了?时辰已晚还是早些回去。” 她转身,许久不见的离珵一身青天色长袍,腰间一块白玉,依旧嘴角上扬地望着她,仔细看着,眉眼间几分淡淡晦暗倦色。 云栖听着他二人离去,屋内复又一片静寂。少许,有人推门而入。她缓缓坐下,“你费了诸般心机,将我送到山庄,又送到这里,总该告诉我你是谁了。” 那人在她对面坐下,喝了一盏茶,方慢悠悠道:“上回从书院把公主带走是迫于无奈,此番将公主带来京中,又是一番无奈。外头寻南梁长公主的人马,不知道有几支了。现如今,能保住小命已是不错。”他复又沉吟片刻,“如果公主一定要一个名字,我叫商珏。” 云栖微凝了眉头,“商姓公子是西蜀皇室?” 商珏轻笑,“皇室?南梁的皇室又在哪里?” 她默然,许久忽然道:“你可知静笃的下落?” “静笃?他是何人?”他反问。 “山庄里的,他说他叫静笃。”云栖还有些期盼。 “不曾听说,那里除了香师就是普通侍者,皆编录在册,没有这个人。”他回答的很肯定。 她颓然靠在椅背上 青羽看着山院渐渐没入层层翠帐,才放下车帘。回头一看,离珵笑眯眯望着自己,似乎已看了很久,不觉脸一热,“谢谢你” “打算怎么谢我?”离珵一脸戏谑。 青羽正待出声,马车猛地一歪,身子不由往后摔倒。只一瞬,他已将她牢牢揽在怀里,自己的后背撞在车壁上,一声极轻的闷哼。 她为他的气息环绕,隐隐闻到淡淡的草药味,急忙回身望他,“你怎么了?受伤了?” 离珵放开手,拂了拂袖摆,“怎么会,好的很。” 青羽不及思虑,倾身,伸手便去解他外袍前襟。 离珵一愣,旋即按住她的手,“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小师妹这是做什么?” 青羽见他斜眼望着自己,眼中故作深意,恼他油腔滑调,抽出手来,“我也算是医者,不要胡闹。” 离珵心中一暖,不由敛了痞气,任她解开前襟,将衫袍领间一角褪至左肩之后。 青羽顿住,眼前伤口狰狞触目,虽已清理包扎,仍觉当时凶险万分。“为何不用药?”她眉头紧锁。 “只昨天用了那么一些,都被你闻出来,今天再用,不如直接告诉你了。”他仍嘻皮笑脸。 “我需要干净的水,就现在。”青羽不搭理他,敲了敲车壁。驾车之人旋即改道而行,不出一会儿就停在一片湖光水色之间。 青羽下车取水,用风炉沸腾,取了麝袋之中的药丸研碎,仔细涂在他的伤处。 离珵侧首见她凝神专注,清丽的面容胜过眼前水光天色如许。纤长白皙的手指,在伤处抚过,小心而认真。 青羽处理好伤处,正待出声叮嘱,抬眼见他正托着腮斜眼望着自己,这才注意到二人之间的距离颇为暧昧,而他衣衫半褪,露出坚实的半侧胸膛当下她面色烧红,急急回身去那水边净手,寻了一处芳草如茵,坐着观那湖景。 身后离珵穿好衣衫,坐到她身侧。 此时日暮云淡,水色深静柔滑,一只水鸟立在近水的浅滩中,雪白的翎羽长长垂在身后,寂然入定。 “谢谢你”她低语。 “余下的事情如何回旋,已经不是人力可以控制,但凭天意。”他望着水面。复又转头望着她,“早知道我也躲去山里的书院,不问世事,也是快活。更何况还有天仙般的小师妹可以朝夕相处” 身边的人没有动静,只怔怔望着水面。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青羽忽而开口,“梦里面,我似乎做了很多错事,伤了人也伤了自己”她顿了顿,手指很用劲地拧在一起,“然后我忽然发现,这好像不是一个梦,一切都是真的” 离珵把她握得发白的手轻轻分开,“每个人都会做错事。” “若是不可原谅的呢?” 见她满目痛色,他缓缓道,“没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一切都会过去。” “真的么?”她仓惶而不安地望向他。他怔了怔,这是今日她第二次这样问自己。 “无论真假,孰对孰错,一切都过去了,不是么?前世纠葛今世错缘,万事如朝露,日出消散。该放手的时候又何必紧抓不放?” “放手么?如何放的了?”她兀自喃喃。 “小羽,”离珵忽然道,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有一物赠你。” 青羽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递到自己手中。 锦囊用上好的墨绿色丝绸织就,上面针脚细密地缝了一尾银色的鱼,体态古朴生动。她打开锦囊,一枚小巧的琉璃佩滑落到手中。水滴状的吊坠,通透晶莹,里面却似有流火炽焰,隐隐而动,青羽不觉看得痴了。 离珵接过琉璃佩,小心系于她的颈间,银色如发丝的线绳,几不可见。 琉璃佩贴上她的肌肤,暖意融融,青羽只觉神识愉悦,方才纠结于心的种种缓缓散去。浑身说不出的舒畅。 他见她面色绯红,双眼迷朦,几根长发拂过他的手臂,撩动人心。忍不住伸手拂去她唇角的一根发丝,她无意识地侧过脸,润泽饱满的双唇与他的指尖轻触。她看见他眸中深意一闪而过,迷糊觉得似乎会发生什么,就见他慢慢凑近的面庞。他的气息在她的唇边轻拂,终是印上她的唇,辗转流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郊行 恋上你看书网 630b一一k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清晨,佩儿将早食送入青羽的寝屋,见她坐在窗前出神,未敢惊扰,悄然掩门退出。 青羽眼前夏色厚重,满目青翠郁郁,脑海中却皆是昨日黄昏湖畔,他的气息与斑驳的光影。还有什么在心底深处沉沉的压着,却看不分明。 离珵立在院门前,蓝楹低垂,碎了一地芳华。窗格里玉容清秀,或许是晨晖的勾描,她的颊上柔柔的粉色。 枝桠间几声鸟鸣,青羽转过神来,抬眼就见窗外廊下他的笑容,不觉脸上热热地烧起来。 “给你带了好东西。”他从身后拿出几卷书简,眼角上挑。 青羽接过,正是那日唱词和曲谱,不觉欢颜。忍不住翻看起来,只觉词句新奇,故事婉约,眼前不禁又见水袖婀娜,曲音迤逦。 “今日可愿随我去京郊走走?”离珵见她兴致勃勃,问道。 “好啊”青羽抬头应道,见他眼光深邃而温暖,嘴角习惯性地上扬,念及昨日湖畔,不觉面色泛红,垂了眼不再作声。 离珵见她忽而静默,手足无措,低声道:“昨日,昨日离珵唐突,小羽可是怨我” 青羽下意识地抬头,急道:“不”曾字未出口,便意识到似有不妥,又忙忙止言,慌乱地不再敢直视他。 离珵却是心头大喜,移步上前,将她揽入怀中,“小羽,你知我心意” 青羽猛的跌入他的怀中,却并未觉得丝毫唐突,前所未有的安心与依赖感,在他有力的怀抱中越发清晰起来。她不自觉靠在他胸前,心中如铅坠般的沉重,渐渐散去。 感觉到怀中人儿的依赖,离珵只觉周遭一切明亮而炫目起来,她身上特有的馨香将自己紧紧缠绕,令他几乎失去控制。 “主事”屋外侍者一声轻唤,才让二人回过神来,急忙分开。 “何事?”离珵的眼仍胶着在面前嫣红的面颊,语调已恢复平静。 “车马已准备妥当。” “这么快就走?”青羽有些惊讶。 “夜观天象,这几日天气十分好。城里已有了暑意,郊外可正是好时候。”他见她仍有些犹豫,又宽慰道:“你二师叔同意了的,一路上也是要去收些民间的书卷,都是寻常地方瞧不着的本子。” 因着需装书,还要在外住上一夜,离珵备了三辆马车,除了佩儿,还带着几名侍者。 二人上了车,一路闲谈,很快就出了城。难得夏日清凉,目力所及皆郁郁葱葱,赏心悦目。离珵一肚子趣事,除了喝几口茶,一直滔滔不绝。青羽时常因他说的,笑得直不起腰。 过了午时,车马就行到了京郊一处小镇。镇子里一条名唤七星河的水道,穿行其间。水道应是万安河的分支,水势亦是不小,河上往来船只也极是热闹。几人下了马车在镇上信步走了走,但见路边书坊林立,名字也都起的雅致,诸如松筹堂,小西馆,目耕楼来往寻书的人,络绎不绝,时常为了难得的孤本争得面红耳赤。 转过一条街巷,眼前开阔,一弯曲桥横河而过。离珵慢悠悠道:“这便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了。” 青羽见那桥下,商船川流不息,有好些停在桥下的码头边,成箱的书卷被搬至岸上。有管事模样的人,一一清点查看,记录在册,将银两付给船上卖书的人。接着又指挥着将一箱箱的书,搬入身后大宅中。青羽仔细瞧那宅子,无匾无额,门前却是人头攒动,一派喧闹。不觉奇道:“这是官府收书?还是士大夫买书?怎么如此热闹?“ 离珵将那手中折扇打了打,“既不是官府,也不是士大夫,这宅子的主人不过是平头百姓。”见她一脸狐疑,微笑道:“不过是个爱书成痴的。” “可是一路过来,这许多书坊,为何他家门前最热闹?”她左右看了一圈,也不过是靠着河岸,地势略略好些。 “有样东西,你看到就明白了。”离珵笑得狡猾,领着她一路往那宅门前走去。 穿过人群,老远青羽就看见了门前的一块木榜,上面写着:近刻本,门内主人计页酬钱,每页钱一百;旧抄本,每页钱五十;古本,别家出八百,门内主人出一千。 青羽扑哧一声笑出来,“如此立榜购书,还是第一次听说,门内主人看来是个很有趣的人。” 离珵瞧她向那宅内张望,眼角挑了挑,“老头子,没什么可看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老远地唤他,“离公子,好久不见啊!” 二人抬头一看,离珵嘴里的老头子,正穿过人群迈步走来,步子还十分矫捷。 离珵脸变得也是十分快,忙迎上前拱手道:“柳牧兄,久违久违。” 青羽这才看清那老头子的样貌,也不过比离珵长了几岁的样子,怎么看也是个翩翩公子,不觉抿着嘴笑了笑。 那柳牧走到跟前,嘴上和离珵招呼着,一双眼睛却是搁在青羽面上,挪不开半分。“我说离公子,你说你带了这么美貌的姑娘来我这里,居然也不事先说一句,这若是怠慢了,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呢” 离珵巧妙在她面前拦了拦,“既然是我带出来的,自然由我照料着,柳兄恐怕也没有怠慢的机会。” 柳牧抚掌笑道:“是我多虑了。不过,有人倒是比我更想见你”眼神有意无意又瞥向青羽。 离珵拱手道:“此番公务在身,就不叨扰了,我让手下的取了书就得走了。” 柳牧从怀里掏出一份信笺,“人可以不见,东西你得拿着。我这都揣着好些时日了,原打算过几日入京的时候捎给你,今儿正好,就给你了。” 离珵接过收在袖中,青羽只瞥见上面一行娟秀清雅的小楷。 “对了,今日镇上有献羔祭韭,都有人从京城赶过来瞧热闹。你们若是不赶路,倒是可以看上一看。”柳牧热情道,“沿着七星河再往东走上一炷香,景致最佳。” 青羽觉着那柳牧的神情里,闪闪烁烁颇有些深意,离珵假作不见,客气地回应:“柳兄这么忙,我们就不打扰了。顺路过去瞧瞧热闹,那些书简还要劳烦柳兄装妥了。” 二人辞了柳牧,沿河一路而行。佩儿自街边买了饮子,给二人消暑解渴。河上除了商船,渐渐也能看到些大户人家的画舫,四面垂着薄纱,被河风扬着。里面人影幢幢,丝弦之声隐隐,想是携了家眷出来消夏。 离珵瞧青羽脸颊红扑扑,鼻尖也有微微的汗意,领着她到了一处渡口,已有一舟画舫泊着。船上的侍者忙迎上来,“离主事,船已备好,箱子也都装妥了。” “这里也有你的船?”青羽讶然,她虽知离珵在京中除了书院,也经营着许多商铺,却不曾想,在京郊的小镇里也有。 离珵扶着她上船,“再远的地方也有,书院常年在民间购书,除了陆运的马车,自然还有水路上的船只。” 青羽四下瞧了瞧,果然在船舱的角落看见书院的标记。舱内装饰虽不华丽,但陈设无不净雅,好似浮在水面的禅林雅舍。案上燃着她最爱的沉香,四周檀香木的格窗敞着,凉风习习。 船行缓平,与河上的川流不息的各色船只擦身而过。行出没多远,忽闻外面一阵莺歌燕语笑语晏晏。 青羽抬头一看,窗外一艘精美的楼船,并头而行。船上隐隐可见一群女子的身影,香脂云鬓,好不热闹。“怕是京中贵女出游呢”一旁佩儿出声道。 忽闻一女子出声唤道:“那边可是离公子的船?离公子可在船上?” 青羽一愣,见离珵的表情微微有些局促,他为她斟了茶,“我去看看,可能,遇上认识的了。” 离珵到了船头,出声唤他的是为侍女,见他出来又道:“果然是离公子!我家小姐想邀公子过来喝茶。” 离珵微微欠身,“离珵公务在身,恐怕不便。” 片刻,见那船头水晶帘撩起,袅袅娜娜出来一群女子,钗环玉佩琳琅不绝,一看便知是京中望族人家女子。领头的着小袖绿绮衫,系浅红纱长裙,黄地印花纱帔子随风摇曳,盈盈福了福,“离公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离珵忙道:“原来是裴姑娘,离珵眼拙了。只是,今日的确公务在身” “公务?我们姐妹几个,明明看见公子的船舱里,坐着位模样生的极好的姑娘。敢问公子的公务究竟是什么?”那一群莺莺燕燕立时笑成一团。 船舱里的青羽有些个纳闷,素闻京中名门望族云集,却不知这些贵女竟都是如此落落大方毫不避嫌。一旁佩儿抿嘴笑道:“这些个姑娘,多是朝廷武将参军都尉的贵女,不仅言辞达雅,性子却也是爽朗。今日大约都是来看这司寒神的祭祀,因不在京中,也就不避讳什么了” “她们都识得离主事么?”青羽眼瞅着她们在船头谈笑。 “那是自然,”佩儿又为她添了新茶,“我们主事可也是京中四公子之一,虽不入仕途,可是多少闺中女子的心仪之人”话未说完,觉着不妥,忙忙止住,“诶,那个,我去取些点心,姑娘是不是有些饿了”说罢匆匆退了出去。 青羽忆起方才离珵塞入袖中的信笺,仿佛也是女子的笔迹一时神思有些恍惚。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适?”离珵什么时候已回到了面前,她竟未觉察,忙回道:“没,没什么,可能是有些热。”说罢取了手边的扇子,认真扇了几回。 离珵笑得有些古怪,“既然你喜欢我的扇子,那就赠与你了。” 青羽这才发现手里拿着的,正是他平素不离手的扇子,脸一红,急急忙忙放回桌上,“那个,其实也没那么热。你不是要过去喝茶么?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人家也是一番好意,我其实一个人待着也没什么的” 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觉着他没什么动静,抬眼一看,他正望着自己,眼眸深处浓浓的笑意。她的脸越发的红起来,急急起身欲离开,已被他捉进怀里。她大急,“外面这许多人”转头一看,四下的格窗不知何时已全都掩上,只船顶一扇小窗开着,水波的影子,在身边潋滟。 他将她的脸转向自己,“你是吃味了?” 她只觉得脸烫的厉害,这天着实热的厉害正想着,他的气息已将自己的唇齿间攻占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司寒 恋上你看书网 630b一一k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霜序对自己今日的一身打扮,十分不满意,“一定要穿成这样么?”她很嫌弃地扯了扯身上男子的衣服。 三微转头打量了她一番,“要不然,我们现在离开,你就不用这样了。” “那不行!”霜序赶紧扯着他的袖子,“你答应让我看司寒神的祭礼的。” 三微替她正了正脑袋上的介帻,“你可知司寒神是谁?” “北方冬神玄冥啊。” 三微皱了皱眉,“前长离使拂羽兮,委水衡乎玄冥。玄冥,司水。” 她仿佛并未听进去,随意唔了一声,眼睛只瞧着河上往来风光。 他心里一叹,“你可知奈何剑的主人,在流世之前,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她忽地睁圆了眼睛别过脸来,“你说什么?他他是水” 他止了她的话语,“好了,别出声,看一会儿我们就走。我觉得,龙潜他们应该也来了。”他的指尖拂过她额间的无射印记,那印记明灭了一瞬就隐去了 佩儿将小食端入船舱的时候,那二人临窗坐着,也不说话。青羽的脸庞嫣红欲滴,眸光潋滟,躲躲闪闪地假装看着外面风景。离珵却不避讳地看着她,手中折扇悠悠哉哉。佩儿抿着嘴,将小食布在案上,满面笑意地退了出去。 离珵这才慢悠悠开了口,“看来,一会儿起了冰,需向司寒神讨些冰来放在船上,好像这里面太热了” 青羽取了面前一块米锦糕,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应道:“还好也没那么热”见他又要打趣她,急忙道:“听说这起冰是宫里的祭仪,为何民间也有?” 他瞧她唇角粘着几粒雪白的糕米,微笑道:“夏日用冰乃逆了天时,宫中用冰数目庞大,自是不能怠慢。民间冰商经营冰井冰库,虽说没那么大的规模,也断断是不敢惹了这位司寒神。” 说话间,船已停下,二人看出窗外。河道至此宽了许多,河边一片空地上搭了高台,四周悬了墨色帷帐,隐约可见高台中间几口巨大的井台。参加祭仪的执事皆一身墨色长袍,正将黑色的公羊及黑色的黍米布于井台四周。 古老的乐律在河面缭绕不息,主祭口中上古的诗章娓娓而来。井台上巨大的石板被移开,腾腾的水雾自井下袅袅升起。河面忽然就起了风,将那井台四周的帷幕扯得猎猎作响,自井中而出的水雾却愈加浓厚,渐渐将四下模糊。 青羽仿佛瞧见那雾气中墨色的身影,苍茫而立,和记忆中的什么重重叠叠急忙揉了揉眼睛,又什么都瞧不分明。想着许是那高台上主祭的身影,略宽了宽心。 霜序也揉了揉眼睛,她知道自己没看错,那氤氲雾气中睥睨苍生的身姿,她不可能看错。只是,她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她用胳膊肘捣了捣身边一直没出声的三微,“你说,他怎么看起来和以前不太一样?不过他什么样子,都好看” “是不一样了”有人应道,却不是三微的声音。霜序急忙扭过脑袋,身后龙潜面色淡淡。 霜序急忙乖乖垂手站好了,“首律我们就是看看” 龙潜瞧着她脑袋上颤巍巍的介帻,“三微看着你,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况且,方才公子也说了,你这身打扮,挺不错“ 霜序的脸唰地白了,憋了半天才出得了声音,“公公子也来了?” 龙潜点点头,“唔,已经走了,方才就在你们旁边坐了会儿。” 她四下看了一圈,方才旁边坐了个谁来着,仿佛是个老头又好像是个商人也许是个年轻女子又可能是个妇人她居然半分印象都没有。她好像还问人家借了扇子,打了一会儿 三微看着龙潜朝自己点了点头,转头瞧着霜序面上神情变幻不定,将她的手牵了,轻声道:“可还要再看了?” 她竟头一次十分听话,拖着三微就走,“不看了不看了,太吓人了” 井台四周的执事正奋力转动辘轳,随着雾气四溢,巨大的冰块自井中升起,围观的人群一片欢呼声。 就在这一片欢呼声中,青羽却听到了一声惊呼。她起先觉着是错觉,接着又是几声,顺着声音看过去,恰是从那艘极漂亮的画舫上传来。河边看热闹的船只很多,船船相接,那艘画舫就停在不远处的河道旁。这么看过去,窗子里一片混乱。 佩儿自外面进来,“主事,姑娘,那边船上好像有人病了,正四处寻大夫。”话音未落,青羽已冲出船舱,踩着几艘相邻船只的甲板,一路奔过去。 画舫的甲板上乱作一团,因是女眷在内,船头张着华帷朱幕,侍从被隔在外面。一群侍女端盆倒水的一片嘈杂。青羽被侍从拦着不让上船,急道:“我习过医,让我进去看看。” 就有一个侍女抢出来,“快让这位姑娘进来,她是离公子的人!”青羽一抬头,正是方才唤了离珵的那位。当下也不及多说,急忙上了船去。 入了船舱,看见榻上卧了一人,榻前乱哄哄围了一群女子,娇呼落泪的应有尽有,忙出声喊道:“留一个侍女给我,其余的,统统出去!” 那群女子何曾被人如此呵斥过,顿时一片寂静,纷纷转头看来。 青羽挤到榻前,见那女子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又道:“这船舱里如此气闷,你们再不出去,可是要闹出人命的。” 那群女子这才意识到严重,纷纷避去了二楼。 青羽正忙着听脉,身后有人问道:“姑娘可需帮手,我留几个机灵的侍女在这儿。” 她抬头一瞧,正是方才那位裴姑娘,想了想道:“我需给她行针,只是匆忙之间九针未带在身上,你们船上可有绣花针?可否帮我寻一些?那裴姑娘忙道:“绣花针有的,我们好些都随身带着,这就去取。”不一会儿,就从楼上取了七八根绣花针下来。 青羽行了针,见躺着的那位姑娘面色略有缓和,却没有苏醒的意思。探上她的额间,尽是冷汗,看着是暑热的症状。伸手去那侍女手中的盆中试了试,水并不够清凉。猛地想起外头的起冰,抬头一瞧,那些巨大的冰块正被依次从井里取出,当下不及细思,急急冲了出去。 沿着连绵相接的船甲板,没多久就上了岸,耳边依稀听见离珵唤她的声音,却也顾不得许多。 一路小跑至井台外围的墨色帷帐,被助祭和执事拦住,“什么人!怎能乱闯祭祀重地!” 青羽抹着额上的汗珠,“大人帮帮忙,那边船上有人得了暑热,人命关天,想取一块冰用” 那助祭冷冷道:“姑娘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莫说是有人得病,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也不能容外人闯入。否则惊动了司寒神,谁担待得起?” 青羽眉毛一拧,“司寒神?若是不怜惜众生,又怎受得起众生参拜?” 那助祭何曾见过对司寒神如此不敬之人,当下拔出腰间佩剑,“你若再胡言乱语,莫怪我当场拿你祭了玄冥之神,你且看看,他能不能受得起!” 青羽眼看着后面一群执事纷纷赶过来阻拦,悄悄从袖子里摸出锦囊,往空中一扬,极淡的粉末顿时四散开去。那群人只问一股辛辣之味,顿时双眼流泪,看不清眼前之物,慌乱间大叫着挥舞着手中刀剑。 青羽将口鼻掩住,迅速往那烟雾最浓之处而去,越往里走寒气愈盛。很快就摸到了井台边,巨大的冰块莹莹有光。她急忙取下发间簪子,欲取下一块冰来,却不想那冰块坚硬无比,根本无法取下,而那群执事已大声呼喝着朝着这里过来。 情急之下,瞧见地上一块青石砖,她急忙捡起,朝那冰块上砸去。砸了几下才几个浅浅的凹陷,手上何时被硌出了血,洇在那冰块上,十分刺眼。正沮丧间,那冰石爆出极强的光泽,迫得她闭上双眼。 一时周遭一片寂静,寒意退去,仿佛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她欲睁开眼,朦胧中听见渺渺的声音,“你这性子何时能改了”听着该是埋怨的语气,却觉不出半分责怪的意思。 她觉着莫名地熟悉,更加迫切地想睁眼看看究竟是谁。苦于眼皮沉重,身子根本无法动弹。心里转念一想,莫非真是搅得司寒神的本尊出现,这时才有些怕了。 远处龙潜瞧着那井台四周寒光暴起之时,叹了一叹,将手中一枚玉牌托起,悬浮在身前。一时河面大风疾起,很快又落起了大雨,人们纷纷避入船中或是街边店铺。原本井台那里也是雾气蒙蒙看不真切,此番更无人注意那里的动静。 青羽只觉一阵晕眩,再睁眼竟是身在河边一棵长柳之下。愣怔之间,听见身后有人唤她,一回头,离珵已赶到面前,急急将一件披风兜头给她罩上。不待她出声,牵着她的手,匆匆往船上赶去。 她急忙停住脚,“不行,还要去救人,还不能回去。” 离珵回头瞧她,面色有些古怪,“就是去救人啊,冰不是在你手中?” 她一低头,手里确确实实正捏着一块冰,这才觉出掌心阵阵寒意。再要回头瞧那井台,被离珵拉着匆匆往回走,“别看了,那边已经有人去收拾了,你再被他们瞧见,我们今天也别走了。” 待那姑娘悠悠醒来,天色已晚,众人皆松了一口气。一群贵女急着赶回京城,只得再三谢了青羽,匆匆辞别。 青羽揉着脖子回到船上,进了船舱,发觉离珵的脸色不太好看。她想着或许是天色晚了的缘故,走到近前,发现他还是黑着脸,这才觉出不妙。斟酌了一番才道:“我那个,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离珵缓缓站起身,他的个子比她高了许多,离的又这么近,她就觉着脖子仰得十分酸痛。垂了眼,轻声道:“对不起我” 她只觉后腰一紧,已被他牢牢圈在怀中,他的声音有些暗哑,“你在我身边的时候,在我的身后就行了,有什么事我都可以为你去做。你这般不管不顾,置我于何地?” 她被他的气息笼着,咀嚼着他方才这句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静默了半天才闷闷道:“那边一船的姑娘,你没去成,所以这般不高兴,真是对不住了” 离珵一愣,见她眉眼里藏着狡黠的笑意,将她的下颌抬起,“这样的道歉十分没有诚意” 青羽见他表情十分危险,再想逃脱开,又岂能挣脱他有力的钳制。他携着惩罚的狠意,在她的唇上留下密密的印记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九曲 恋上你看书网 630b一一k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一夜宿在船上,船身晃晃悠悠,很是好眠。早晨醒来,青羽就忆起昨日井台所见,只当是彼时烟雾袅袅又混乱嘈杂,自己一时生了幻意。至于如何拿到冰,又如何全身而退,估摸着是离珵的安排 正胡思乱想着,佩儿打了帘子进来,“姑娘醒了就赶紧下来用早食吧,主事等了很久了呢。” 青羽梳洗一番,下至一层的船舱,离珵坐在窗边案前,一身浅蓝缠枝葡萄纹绫袍,束着革带,正笑意满满地瞅着自己,佩儿也在一旁捂嘴暗笑。她低头看着自己,蓝色牡丹荔枝纹绫衫,牙色印花纱裙,与他十分相衬,不觉就红了脸。 二人用了些茶点,船已停在了一处渡口,马车已候在那里。离珵领着她上了岸,才微笑道:“今日带你去看一处灯会,怎样?” “灯会?郊外的灯会?” 离珵眼角皆是笑意,“比京城里的有趣得多。” 一路上,他只说这灯会,是京郊几个村子庆祝丰收的盛会,具体如何游法,却是不肯吐露半分。到了村落,青羽站在田埂边远望,山光水影确是景色不错,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离珵这么老远带自己赶到这里,不知何故。转头看他,他悠悠哉哉极目远望,嘴角得意的微微上扬。 两人寻了一处茶庄,用了茶水。眼见着外面天色渐渐暗下来,离珵拂了拂衣摆站起身,“差不多了,我们过去吧。” 二人循着村里的土路一路分花拂柳,不多久就到了村子外面,离珵忽而回身对她伸出手,青羽楞了楞,他索性上前直接牵了她的手,握在掌中,“前面一段路不太好走,仔细跟着。” 土路渐渐上扬,往一座不高的山上而去,到了半山腰,青羽低头一看,鞋子上已全是泥土。头顶离珵已宽慰道:“车上给你备了干净的鞋履,别担心。” 她的脸一红,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我也觉得自己挺仔细的,特别是对你”他看着粉粉的颜色渐渐漫上她的耳根,嘴角弧度慢慢上扬。 转过一丛山石,眼前豁然开朗,山脚下两三个村落在一弯曲水处交汇,水边一片空旷之处,灯火通明。青羽只看了一眼,再挪不开目光。 几百盏灯将天地之间映得熠熠生辉,看似齐整,其实按阵法排布,细看之下阵内设了三百余杆旗,按金木水火土五行对应的白青赤黑黄立幡,那几百形态各异的明灯就悬在旗下。 “九曲长河阵!”青羽脱口而出。 离珵颔首,“正是,自上古传下的阵法,阵排天地势摆长河,乾坤九州皆在此间。” “为何这里会有此种阵法?”她目不暇接,只觉其中各种玄妙。 “此阵内三百六十五盏明灯,代表三百六十五尊神灵,对于百姓而言,每一盏都是代表吉祥,在阵内三回九转,处处都有神明庇护。据说在此间路径中默念祝愿,就会实现。”他转头见她双眸内莹莹光泽,继续道:“看见正中那根木杆了么?” “看到,那上面的灯最大最亮。”青羽垫着脚尖。 “村民叫它老杆儿,若能顺利转入其间,拥抱老杆,就可消灾免祸吉祥如意。” “我们去试试?”她一脸雀跃。 离珵听着一声我们,十分受用,将她身上披风拢了拢,“这可没你看的容易,里面九个曲阵,每阵设一门,共九门。如若走错,会转来复去陷入迷阵。”他望着她。 “没事,阵法我跟着小师叔看过些,脱身出来应该不难。”她扬着面庞。此时恰一轮银盘破云而出,月色溶入她的神情间,皎皎生姿,离珵一时看得痴了。 二人下了山坡,渐渐热闹起来,阵四周还有锣鼓喧嚣,舞龙舞狮,灯谜烟火。青羽无心在外流连,直接步入阵中 三微坐在山坡顶上的另一处,一旁霜序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脑袋挨着自己的肩。他听见身后的动静,轻声道:“小声些,她睡了。” 星回走到他另一边坐下,默了许久方道:“看来一会儿只能我去了。” 三微瞧着山下攒动的人群,“不过是推一下倒是,你这一阵子去了哪里?” 星回兴致缺缺,手中玉笛敲得有些散漫,“找了片林子睡了一觉。” “哦?好巧”三微手中多了件披风。 “巧?” “我倒是听说,有人在树林里看着别人睡觉。”三微将披风裹在霜序身上。 星回手中的扇子顿住,猛地起身,“该下去推人了”背影掩不住的喜悦。 阵中由麦杆扎成篱笆墙,众人扶老携幼鱼贯而入,不可停顿亦不可折回。阵内花灯形形色色并无重复,风过而灯火摇曳,明灭不休却又绵延不绝,恍若九天银河。 人群里颇为拥挤,离珵一路小心护在她身后。几个孩童从身边嬉笑着跑过,险些撞着她,他将她一把揽在怀中,“怎么这么不小心,不仔细看路?”他佯怒。 她吐吐舌头,“这阵法着实有趣,看着平静,其实很有玄机。”说罢又从他怀里退出,兴冲冲往前走去。 青羽只觉一双眼不够用,转过三四道曲,人声渐弱,灯火也不甚明亮。“已过中方门,应该快了。”她见中间那根老杆已在不远处,不觉雀跃。身后却无声响,转身一看,一直跟在身后的离珵没了踪影,不觉心头一紧。四下看了一圈,只影影绰绰几个陌生的身影。回头是不可能,只能继续往前,心里只期盼是他走快了两步,在前头等着。 再过几曲,身边一个人都没了,方才各种喧嚣热闹仿佛凭空消散不见,四下里只剩她一人,唯余灯火绰绰。她定了定神,想着破此阵法,必须走到中心,见着最大的河灯方能知道出阵的路径。强压下心头不安,继续前行。 走到一个岔口,左边灯火黯淡,右边却是明亮通透,她驻足,在心中排算一番,仍是困惑。 “哟,真正巧了,在这穷乡僻壤又遇到熟识之人。”身后忽有人声,吓了她一跳,急忙转过身来。苏九渊负着手站在身后,他的身边还立着一人,站在暗处,看不清面目。 “苏九渊?你怎么在这里?”她心里觉得奇怪,最近与他似乎常常巧遇。 “九曲长河阵,村野乡夫只道是祈福之用,殊不知此间玄妙不可言,或可达永生乐土也不一定。”苏九渊的脸在灯下明明灭灭,他身边的同伴并不出声。 青羽心里叹了口气,“那不打扰苏公子寻找永生法门,我先告辞了。”说罢再看了一回身前岔路,犹豫间觉得脚下一个趔趄,竟身不由己往左边一径走去。 身后沉寂片刻,“青羽姑娘可知流世之境?”她闻言愣住,迈不动步子,四下里又是一片寂寂。眼前有什么浮云掠影而过,看不真切,许久她方回过神。“不曾听过,我还要去找同来的人,先走一步了。”说罢匆匆前行。 “她选了左边那一径,倒是出人意料。”苏九渊身边的那人看着她走远,忽然出声道。 “你当真觉得她”苏九渊话说到一半,那人抬手示意他噤声,“我们去罗侯门看一看,说不准就知道了。” 青羽边走边寻思苏九渊方才的问题,脑中一片纷乱,心里不觉更急着寻到离珵。这条小径灯火明灭幽暗,弯弯曲曲,布的有些古怪。当下凝神细思,生怕踏错了步子。 转过一弯,看见一人远远立着,含笑望着自己。“离珵!”她不觉欢颜,“找了你好久,你去了哪里?”脚下不觉加快。然而任凭自己如何走,离着他总是远远的距离。转念一想,恐是误入了分曲之中,急忙停下脚步。 四周幽暗,一时风起,隐隐竟有雷霆之声。她只觉四周暗流浮动,幡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情急之中忆起无城说过的几个阵法,心中迅速推演一番,小心地踏着方位前行。 转过一道弯,豁然明亮起来,眼前竟是一方水泽,云霞氤氲山峦奇秀。水泽畔一人玄衣持剑而立,望着远处起舞的身影出神她走上前,欲看清他的容貌却是不能。对面的女子涉水而来,与他低语,也听不清。见那女子转身离去,他却将那手中长剑刺入她的后心青羽疾呼出声,不自觉地流泪与哀痛。 再抬眼,眼前金戈铁马黄沙满目,搏杀间生灵涂炭天光黯淡她在着盔甲的兵士间仓皇穿梭,远处有个如此熟悉的身影,却深陷沙场困顿难出。心中焦急,终于奋力到了他的面前,却不想他手中羽箭直指她的心口她只觉心口剧痛,喉中一甜,有什么涌出嘴角,她擦了一看,殷红鲜血。一时天旋地转,眼前种种化作旋流般急速退开,重又陷入一片黑暗 有人在她耳畔急急唤她的名字,她原先只觉心中一片绝望,这声音却如唯一的一丝希望,慌忙伸手想去捉住。那人握住她的手,声音渐渐清晰:“小羽,是我,我是离珵,别怕,我在这里” 她徐徐睁开眼,自己稳稳窝在他的怀中,灯火之下,他的神情焦灼而急切。 “你去哪儿了”她开口,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找你找得很辛苦” 他将她搂的更紧,“对不起,差点弄丢了你现在没事了”他低头吻上她的额角。 许久二人才平静下来,“可好些了?”他仍是一脸忧色。 “没事了”她低声道。 “那我们走吧。”他执起她的手,她这才发觉两人已身处灯阵的正中心,头顶正是那盏最大最明亮的灯。 见她望着灯盏愣神,他笑道:“差点忘了,你可是有心愿要许?” 她走向那木柱,伸手方一触碰,原本暗淡的天色忽又亮起。他二人抬头,月轮正在灯盏的正上方,流光溢彩。远处阵外,苏九渊沉吟道:“这姑娘果然是不寻常的”他身旁的那人,默然不语 次日,青羽回到书院已是夜深,抬头看见屋子里灯火亮着,推门一看,竟是舒窈,正撑着脑袋盯着烛火怔怔。“你知道这会儿什么时辰了?还不回去,凌家又要满大街寻你了。” 舒窈转头直愣愣看着她,“我该怎么办” 青羽摸摸她的脑袋,“出什么事了?哪里不舒服?” 舒窈忽然拉着她的手,“你喜欢离珵,是怎样的喜欢?会喜欢到心痛?睡不着觉?” 青羽脸一红,心里细细想了一回,一时竟不知如何形容。半晌才反应过来,“你喜欢上谁了?苏九渊?!” 舒窈听着名字,几乎蹦起来,“不是!是的”她重又坐下。 青羽小心翼翼在她对面坐下,“苏九渊喜欢的是” “我知道。”她想都没想,“可是有什么办法,知道了还是喜欢。我想嫁给他” 青羽方喝进嘴里的茶全喷出来,“你对他有多了解?话都没说过,就要嫁给他?” 舒窈挑起眉毛,“说过话的!他说,是凌姑娘啊,我有事先走了” 青羽庆幸没有接着再喝一口茶,“这也算说话?你平时的滔滔不绝哪里去了?” 舒窈不再理她,仿佛自言自语,“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又怎样”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一k电影天堂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万安 恋上你看书网 630b一一k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自京郊回来,离珵一直忙于典籍编纂,没什么空暇陪着她,青羽就随着舒窈在城中四处闲逛,也时常去凌府坐坐。她性子大方清雅又善医术,时时做些滋补养生的汤羹,深得凌老夫人的喜爱,特意在舒窈紧邻的院子里辟了一处,专供她歇息。 而自吐露心事,舒窈每日在青羽耳边絮絮叨叨,写信c缝香囊c绣帕子,忙得不亦乐乎。这日二人在廊下闲话,侍者传话来说有访客,抬眼间青羽见到月门外熟悉的身影。 “如今寻书院的人,要寻到凌家府上了,凌大小姐是何用意?”离珵慢慢悠悠转进院子。 舒窈连连摇头,“离主事事务繁杂,我帮你照顾好心尖尖儿上的人,你倒是兴师问罪来了。” 离珵并不答话,笑眯眯望向青羽,她正悄悄在舒窈身后使劲扯她衣袖,满面绯红。 “嗯,确实照顾的不错,这里谢过凌姑娘了。”他说罢作势行了个礼,“不过,人我是要接回去了。” “啧啧,还未过门,就接来送去的哎吆”舒窈话未说完,脑袋已经被狠狠敲了一记,青羽板着张脸就往门外走去,“以后没事别来寻我,凌老夫人那里,我思量着得好好参你一本。”舒窈在身后连声讨饶。 离珵唇角飞扬,随她出了凌府,见她要上书院的马车,慢悠悠道:“听闻万安桥那里,今日极是热闹,好像是什么南梁浔风的盛会,且不说雅会风集,单是南梁旧都的歌舞已是人间难寻” 青羽一怔停住了脚步,“南梁?云栖的旧都?”她看向离珵,他微微颔首。 二人顺着街巷直往万安桥而去,此时已是初秋,京城中最美的时节,天高气爽,微微的凉意。路边夕雾的粉紫色密密匝匝,一路铺开去。谁家院里已有早桂的香气,她不觉忆起那日桂树下与云栖烹茶赏桂还有谁她眉间微微蹙起。为何他的面容仿佛隐在云雾之后,看不真切。 “小羽?”离珵出声唤她,“又在想什么?” 她摇摇头,“没什么,一些旧事罢了。” 说话间转过街角,万安桥已在不远处,此时却是人声鼎沸,一派热闹。远远可见河边搭了高台,四角高柱上挑着云纱锦幔,台侧人头攒动,河边也停满了船只,船客皆倚在船栏处往那台上眺望。 离珵领着她穿过人群,直入了一高阁,侍者立刻出来迎接,领着他们上了三楼。临窗的位子已布好酒水茶点,窗户半开,正对着高台。 离珵瞧她自听说了南梁二字,一直心不在焉,这会儿一双眼睛只瞅着外面,似乎在人群中寻找什么。他慢悠悠给她斟了茶,递到她手中,“你觉得云栖会出现在这里?”见她许久没反应,又道:“心知不可能,还是想寻一寻” 她回过头,有些沮丧,“的确。”转而抬头望着他,“这些舞女可都是来自南梁?” “没错,南梁如今为南都,这批舞女正是从那里送来,据说早前是宫里乐府编制。” 话语间,丝竹声若有若无传了进来,仿佛不成曲调没有章法,又似乎节节有序,二人皆看出窗外。几位乐师坐在高台西侧,无非笙箫阮瑟和一把古琴。 少顷舞女们自高台后鱼贯而出,清一色浅紫长裙,裙裾之上极细密的淡黄花蕊缀着。秋香色的面纱遮了面容,唯露秋水般的双眸。十余人踏乐而行,身姿婉约轻妙,却又绝无半分流俗之意。腕间皆缠着银铃,不知其中如何机巧,只隐隐有声,如雨落檐下,直直敲入人心。 又一时鼓点声起,原本绵柔缱绻的舞姿顿时透出几分英气。云袖衣带广舒,辗转腾挪间,兵戈铁马旌旗猎猎恍若可见。青羽心中一动,不觉凝神细观。渐渐觉出舞步与移位之间似有玄妙。用指尖沾了茶水,边看边在案上描画。 耳边忽而听着离珵沉声道:“玄甲营和禁卫都来了,有些古怪” 青羽这才发觉高台四周人群外,不知何时已围了兵士,看着人头攒动闹闹哄哄,其实四下里已被围的水泄不通。 她欲起身,被离珵一把按住,“别动,到处都有人盯着,只管喝茶就对了。” 少顷,乐声袅袅收住,舞者退下高台,走到高台之后便被等候多时的侍卫齐齐带走。台前观者却是看不到台后情形,高声夸赞着渐渐散开。河边恢复了平素的川流不息,小贩商人重又沿街叫卖起来,仿佛方才一场歌舞是凭空幻出的。 青羽转过头,方要出声,面前的离珵忽的起身,将面前的茶盏拂倒。茶水四溅,瞬时将方才她圈点的标记冲散,然后将她的杯盏放回茶盘中。 她正愣神,已被他推到里屋屏风之后,不多时已听他扬声道:“这么巧,喝个茶也遇上长史大人,实是有幸。” 她从屏风的缝隙往外看,呼拉拉一下子进了大半屋子的人。为首的那位面色冷肃,身着紫色官服,袖侧蟒纹补子,腰束革带,上面坠了金鱼袋。后面一众内侍卫,腰间皆配了长刀。 那位长史大人也不答话,几步走到窗前,往那窗户下面看了几圈,又唤了一名近侍在耳边低语了几句。那人便匆匆告退,他这才撩了衣摆前襟,施施然坐下。 “打扰离主事了,公务在身,刚才未及招呼。”他抬眼瞧着离珵。 离珵微笑道:“长史大人如此辛苦,怎能说是打扰。今日听闻万安桥这边热闹,特意过来喝个茶,没曾想竟遇见大人。” “不提了,我也原本休沐在家,十万火急地被召出来最近京城里头乱的很,还是书院里面清闲啊。”那长史大人眼睛仍落在窗户外头,“就这么一台南梁旧舞,引了不知多少人出来。” 青羽见离珵背在身后的手指冲她晃了一晃,当即乖乖垂着头不敢擅动。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长史大人忽然扬声道,“洛大人也刚好来这里观舞?” 离珵和青羽转头一瞧,洛秦掀帘而入,“今日秋高气爽,估计京城里大半的人都出来了,也不多我一个。”和长史见了礼,几人复又坐下。 一旁侍者上前斟茶,洛秦垂眼瞧了一回案上水迹,复又抬头瞅了一眼对面的离珵,目光飘出窗去,“离主事这位子挑的好啊,什么风光都看去了” 离珵眉毛挑了挑,“不敢不敢,在下一介草民,平日里除了和书打交道,也就是在街头巷尾游手好闲罢了。京城里头茶舍食肆乐馆倒都挺熟,去多了自然会常常留个好位子给我。” “离主事这才是快意人生潇洒得很呐。”长史大人总算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谁不知道离公子乃惊世之才,不入仕途也是可惜了。这书院,京城里头和山里的,靠着你们的山田商铺,没要过官府半分银子,办学藏书修编典籍,兴旺得很。” 洛秦将手中茶盏搁下,“上书院承了皇恩,也不过和离主事的书院规模相当,当真令人佩服。” 离珵慢慢悠悠为二人添了茶,“两位大人说笑了,且不说这书院不是在下的,自创办以来,当今圣上屡屡钦赐御书经籍,再加上官吏乡绅捐购,才有今日之规模。这两日在下正拟疏请,望圣上赐御纂的国子监经书,届时还要麻烦洛大人多多斡旋。” “那是自然,洛某定当尽力。”洛秦抿了口茶,又道:“还有一桩奇事,不知道二位听说了没有。” 长史轻哼一声,“想必是说那寒城将军,平白无故消失了这许多年,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皇上不但不怪罪,反而官赐原位,当亲王般养着了。” 青羽闻言不由心头一紧,想着那夜文澄心几近绝望的颜色,心里复又纷纷乱乱起来。 “天下之大,市井纷杂,想藏一位将军也不是难事。”洛秦的眼光直往离珵那里转悠。 三人又说了一番闲话,方才离去的侍卫回来,伏在长史大人耳侧低语几句,他们才一起离开。 离珵起身相送,回到屋内又去窗边观望片刻,才领了青羽出来。见她深思凝重,在她鼻尖上轻轻一刮,“有我在,有什么可忧心的” 她抬头望着他,“刚才舞步里踏着的方位绝不寻常,仓促之下并未看清。但我总觉得云栖有事,心里就是放不下来。” 他侧过头望了一回窗外,夕阳里的万安桥,如披霞锦,绚烂生姿。“云栖应是无大碍,方才人群里头,除了朝廷里的,南梁的,书院的,还有一批人进退严谨有度,虽然不清楚是哪里的,但意向行事倒都是偏了南梁那一头” 她闻言愣怔片刻,“你说什么?还有书院里的?” 他微笑,“你当真以为书院就是个只和书打交道的地方?你的师父和师叔们,哪一个又是等闲人物?” 她垂首再不出声,心思着自己自小在几位师父师叔身边长大,无忧无虑。殊不知他们身上还背负着这许多,她竟从不知晓也未做过思量。平素里念书都要偷懒,这番想来着实惭愧得紧。 离珵见她神色郁郁,“好了,不想这许多了,既然书院里出了人,云栖应该不会有事。外头天色也晚了,万安桥的夕照可是一处佳境,可要去看看?” 青羽知他为了给自己散散心,遂点头随了他出去。 此刻路上行人仍熙熙攘攘,车马不绝。二人上了桥,只见万安桥下波光粼粼,过往船只或摇橹慢行,或停在河边贩卖货物,也有富家子弟携了家眷乘了精美画舫,赏那河两岸风光。河边高阁绣楼之上,紫橙嫣红的纱帘垂帐应了河风,携了几缕阁内琴声,扬在河面。 二人正赏着景色,耳边听闻哄笑声起,回身朝那桥下望去。桥那一侧的河边,有人架了长杆,杆上挂了些织锦的披风,上面并无图案,十分素净。架子边上起了案台,置了笔墨,一群人围着议论纷纷,不时哄堂大笑。 青羽心下好奇,急忙拉着离珵过去,殊不知他在身后又笑得狐狸一样。 到了跟前,听那摆摊的人高声道:“还有哪位公子上前一试?”人群里头又是一阵哄闹。 青羽回头望着离珵,“这是做什么?” 他但笑不语,下巴冲那里扬了扬。她回头,看见一位公子从人群里出来,在那案上取了笔润了墨色,回身走到悬挂的披风前,抬腕间一幅幽谷兰花呼之欲出,众人一片喝彩。 那摆摊之人取了披风下来交到他手中,“现在可赠与公子的心上之人了。”人群又是一阵哄笑,他的同伴也高声呼喊着:“快些啊,别让姑娘久等了。” 那公子脸红的厉害,犹豫片刻,走向河边,那里停着一只蓬船。他捧着披风朗声道:“冯姑娘,恕在下唐突,还望收下” 四下里一片安静,唯余那舟子随着水波悠悠荡荡。就在那公子垂头打算离开的时候,那舟里的帘子掀开,一位姑娘出了来。接了他手中的披风,羞红了脸迅速退回了舟子里。人群中立刻爆发喝彩击掌声,那公子喜笑颜开,被同伴簇拥着离开了。 离珵低头见青羽面颊红扑扑的,嘴角弯着极好看的弧度,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我也赠你一幅” 她惊讶地转过身,欲扯住他的袖子,却滑脱了手。他已施施然走到案台取了笔,寥寥几笔,一只鸾鸟赫然而出,振翅欲飞,仿佛下一刻就可乘风而去。众人皆愣住,继而高声喝彩,甚至有人欲出高价买下那件披风。 离珵目中看不到别人,取了那披风,径直走到青羽面前,为她披上。只觉她面颊上的颜色,比那水波之上的潋滟霞光更美艳几分。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魁星 恋上你看书网 630b一一k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青羽醒来,睁眼就看见挂衣的木施上,鸾鸟的披风,仿佛墨汁犹新。想着昨日情景,脸红了又红。 方洗漱换了衣裳用了些早食,佩儿就抿了嘴笑着进来,“有人在外等候多时了呢哎,这院子原先清冷的很,如今当真是热闹,外面草地上都踩出小道来了” 青羽的面颊腾起一片绯红,作势要去拧她的脸,“好你个小丫头,一大早的嘴巴就这么厉害” 离珵在院中听着屋内嬉闹,不觉面露微笑,轻咳几声,片刻见青羽从里屋出来。今日她穿着牙色上衣,底下一条石青色长裙,看着素净,走起路来下摆却露出内里石榴红色的裙子,无由令人心动。 她面色粉扑扑到了面前,“我还是穿不惯这样的裙裳,要么我穿回书院的青袍” 他嘴角微扬,“这个有难度,让佩儿拿去浆洗以后就寻不到了” 身后佩儿一路小跑逃出院子,“主事说寻不着了就是寻不着了” 青羽恼她取笑,正欲追过去,被离珵一把揽在怀中,还未回过神来,他的气息已铺天盖地将自己笼了个结实。她一向喜欢他身上淡淡的柏子香味道,深深躲在他怀中偷偷呼吸。头顶传来他的闷笑声,“明日把我熏衣的熏笼取来,你可以闻个够” 她急急退出他的怀中,满面恼色,“你们一个一个都” 他不再逗她,微笑着问道:“今日可要随我去看典籍编纂?” 她还未来得及出声,院外侍者扬声道:“主事,上书院洛大人已至魁星阁。” “这就过去。”侍者应声而去。 “走吧?”离珵将她额际凌乱的发丝抚顺。青羽点头,鼻尖俏皮地上扬。 刚出了院门,就见一人风风火火扑将过来,堪堪停在青羽面前,正是舒窈。舒窈将她抱个满怀,才发现身后还跟着一人,急忙退出几步,“主事也在?你们去哪儿?我能一起去么?”也不待二人答话,拉了青羽的手就走。 青羽回头看着离珵,他正无奈浅笑,眸子深处却仿佛燃着一簇火焰,跳动地令她不禁地脸红。 魁星阁在书院深处,是编纂典籍的场所。三层高的楼阁檐牙高啄,轩豁华贵。以黑色琉璃为顶,外檐彩绘着白马献书翰墨卷册。前临池水,后为叠石假山环绕。 入得阁中,层层楠木书架,不见尽头,其间设案几长台,数十位生员或整理书简,或誊抄古卷,或评说探究争论不休。几位着官服常衣之人,也参与其中,辩得面红耳赤亦不自知。 青羽正看热闹,忽见身前离珵停下脚步,扬声道:“洛大人今日怎有空屈尊到此阁中?” 她探头,那位上书院的大人,正伏案研读书册。一身朝廷常服,绯袍配银鱼袋,即便坐着,也是气度不凡。 “你这阁里可是藏了不少好东西,回头倒是可以向皇上推荐一二。”他眼未抬,慢悠悠地继续翻阅。 离珵失笑,“承蒙洛大人错爱,书院私藏些旧书罢了,怎入得了圣眼。” 洛秦抬眼,看到离珵身后的青羽,不觉一愣,又迅速恢复如常神色,“哦,我看不见得。” 他将手中书卷放下,离珵瞄了一眼,笑道:“看来是国策已修编完结了,洛大人倒有闲情翻阅术数。” “术数?这位大人竟识占卜?”一进门就不见踪影的舒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 “舒窈!”青羽把她扯到一边,低声道:“术数可不是简单占卜,其实以数行方术,不单单是阴阳五行c天干地支,还有这位大人手中的河图,以及洛书c太玄甲子数。术指方术,数指气数,也就是阴阳五行生克制化的数理。小可推断人事吉凶,大可推测一国的气数和命运。” “这图好生奇怪,一匹马身上这许多黑子白子,倒似棋盘。”舒窈探头小声问道。 “这是河图,伏羲氏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以画八卦,与天文历法也息息相关。” “好你个丫头,正经书不读,竟读了这许多旁门左道,看我怎么去主事那里告你一状。”舒窈挤眉弄眼地吓唬着。 二人虽是压低了声音躲在一边说话,却是一字不漏被离珵和洛秦听了个一清二楚。离珵嘴角上扬,“洛大人莫要见怪,这位是京中凌家长孙女,与青羽乃是山中书院的同窗,性子跳脱些。” 洛秦的眼光仍落在青羽的面容之上,闻听离珵的话,将目光移开,“无妨,果然有凌家老爷子的风范。”顿了一顿又提声道:“青羽姑娘年纪轻轻见识广博,书院果然卧虎藏龙。这河图洛书也只宫中书院藏有一册,这本虽是誊抄,并不完全,只不过多些历代注疏。姑娘缘何熟知?” 青羽一愣,自己的确没见过河图洛书,方才却是脱口而出。正迟疑,离珵接过话,“小师妹自幼在四位主事身边念书,见识自然不比常人,我也是羡慕的紧啊。” “确实好机缘,山中几位主事,便是上书院的首辅也未必寻常可见。有机会倒是可以向青羽姑娘讨教。”洛秦的手指在书卷上轻叩。 青羽忙道:“见识粗陋,大人见笑了。” 洛秦见她举手投足如清风穿林,无小女儿扭捏作态,倒是颇有大开大合之势。额前似雪,那日恍然所见的印记不见踪迹。 离珵见洛秦目光在青羽面容上停留,轻咳一声,“书院七略的六艺略已编纂的差不多了,洛大人可愿移步一看?” 洛秦这才收回目光,将手中河图放下,“当然,我今日也带了上书院的几位卿士,一同参详。” 几人到了二楼,仍是巨大的通间,墨竹为地,只以楠木书架隔成数间。编纂六艺略,在西南角的隔厅之中,数位生员在内忙碌。 入得厅内,六张檀木长案分列左右,后为书格环绕,分别为礼c乐c射c御c书c数。青羽凑到乐字台前,一位生员正在验看一卷古谱。青羽见那古卷泛黄残缺,可见的曲调却是清雅绝伦,不觉出声道,“凤梧引!” 原本伏案的那人手下一顿,道:“臭丫头还有些本事。” 众人皆是一愣,那人抬头,青羽欢喜出声,“大肚”看到那人恶狠狠瞪自己一眼,急忙把皮字咽了回去,“原来是你!” 傅隐又狠狠瞪她一眼,遂起身向洛秦等人行礼见过。 青羽见他与洛秦仿佛熟识,想想傅家三代为官,傅隐虽不入仕途,与朝中盘根错节总是有的,也就了然。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寒暄完,一众人前往礼略,她才得空和傅隐说上话,“你怎会在此?” 他头也不抬,“好容易看不到你耳根清净些时日,又被你的二师叔遣到这里,实在倒霉。” 青羽无端地愣住,墨弦,师叔只觉得心中空落落却没有头绪。 傅隐觉察她一直的静默,终是没忍住,抬头瞧她。见她怔怔望着自己,脸上说不出的失落无措。 “怎么?这么思念我?不能言语了?”他起身,俯视她。很想揉揉她的脑袋,终究还是忍住。 “你们俩又对上了?”舒窈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笑得不怀好意。 青羽这才回过神来,“你和他慢慢对吧。”说完作势就要离开,傅隐伸手要拉她,伸到一半被一人挡住,离珵不知什么时候隔在他俩中间,眉眼弯弯,“傅大公子有空喝一杯?” 傅隐收回手,瞄了青羽一眼,冲她眉毛一挑,爽快答应,二人提步而出。 青羽再回身,舒窈又不知去向,只能独自出了书阁。魁星阁外游廊舒曼,古木参天,墙角一渠绕石山而出,水势不急,却也有碎银断玉之声。青羽顺着渠水漫行,脑海中有什么想抓却抓不住的思绪,甚是恼人。 渠边青苔湿滑,一个不小心眼见就要滑倒,却被稳稳扶住。抬头一看,却是洛秦。 “姑娘走路可要当心”他松开手,面上没什么表情。 “多谢洛大人,青羽疏忽了。”她垂眼而立,不知为何对着这位大人,总是心生惶恐。 洛秦毫不避讳地仔细打量她,在她光洁的额间细细看了一番,方开口道:“听闻姑娘自小在山中书院长大,却又是如何入了书院?” 她小心答道:“记事起便是在书院里,过去的事并不十分清楚。” 她的回答似乎在他的意料中,他将目光远远投向远处樟木的幽绿之间,“姑娘可听过六瓣玉帘?” 她颔首,“古事记里描述过,每一瓣代表一件物事,如果收集齐了,就” “就可达永生之地。”他望进她的双眸之中。 她愣住,眼前的他与九曲长河阵中的身影交叠,未及细思,他又开口,“下月宫中书院亦有讲习,在京郊别院。虽只能朝中权贵,京中大儒和佛道高人参习,如若姑娘有兴趣,洛某倒是可以为你设席旁听。” 青羽眼睛亮了亮,“唯恐给洛大人添麻烦”。 “区区小事,没什么麻烦的。” 青羽见他面上仍是没有一丝表情,却又不像妄言,点头允诺。 离去时穿过一旁垂花门,余光见他仍驻足不动,眼光似是一直投向自己,觉得有些不安,不觉加快脚步。 洛秦见她石青色裙裾消失在门后许久,才缓步离开。 黄昏时分,青羽才回到院子,入了廊下一抬头,大门敞开,厅里坐了一人,老神在在地品着茶。近前一看,一旁物柜上最好的茶叶被他翻出来,小炉上的水正翻腾得热闹。 “傅公子倒是随意的很。”她没好气地坐下。 傅隐为她斟了一盏,“也没什么好客气的,这么好的茶私藏着多可惜。我说这位离公子可是真大方,这里好东西可不少啊” 她看他一脸深意望着自己,默了一默,道:“若是云栖在这儿,你还不把整个傅府给端过来。” 他眯起眼,似是仔细想了想,点头道:“这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她无奈摇摇头,“说正经的,你可有她的消息?” 他眼皮抬了抬,“这种事情,你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京城这么大,还不够你玩儿的?” 青羽见他不似说笑,试探道:“你可知她是谁?” 他把那茶盏中的茶一饮而尽,“你和离珵是怎么回事?” 他这么冷不丁一问,她顿时愣住,脑子里转了几转,竟是不知如何开口,索性闭上嘴巴不再出声。 他瞧她面上神色千回百转,心下了然,半晌出声道:“离珵这个人”一句话在嘴里兜了半天没说出来,“你毕竟暂时在这里,还是别和这边的走得太近。京城里边不比山里头,只怕不是你个小丫头能应付的。” 外头又淅淅沥沥落起雨来,空气里立时浸了草木浸润的味道,墙角蔷薇花丛里,子规的声音清冽。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寒潭 恋上你看书网 630b一一k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青羽睁开眼,如今夜里再无乱梦,往往一夜好眠。窗外晨曦透过窗格,在垂帐上勾出枝叶纠缠的影子。 她忽然想起一事,赤脚跑出屋外,执了小铲,蹲在院里南角桃树下挖起来。不久,听见清脆的碰击声,改用手刨土,很快露出一只瓦坛。 喜滋滋将那坛子挪到溪边,掬了水冲洗干净,拍开坛口,香气立刻扑面而来。 离珵迈进院子,就看到溪水边,她一身檀色长裙赤脚跪在草地上。碎草沾着晨露,黏在如雪的足底,她正对着一口瓦坛眉飞色舞。他不觉失笑,却又不愿惊动她。 见她用木勺舀了就往嘴里送,才出声道,“好东西一个人享用?” 酒刚入嘴,冷不丁听见人声,她呛得猛咳起来。离珵急忙上前,轻拍她的后背,连声道歉,“是我不好” 她半天才缓过来,气得拧过脑袋不理他,离珵把她的下巴掰正,“偷偷酿酒偷偷喝,你说你师父知道会怎样?” “你敢!本想拿些给你,现在不必了。”她佯怒。 “哦?那我非要喝呢?”见他笑得很危险,青羽心里一个咯噔,唇间已被他密密实实地封住。她诱人的气息合着新酒的芬芳,令人沉醉,纠缠间令人失了魂魄。 她仰着头在他的怀里渐渐沦陷,他的温暖和霸道的占有,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 许久,前院晨钟响起,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离珵见她双唇嫣红,恨不能与她痴缠一日。半晌方哑声道:“今日我要出趟远门,三日之后才能回来。你说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她绯红着脸,抬眼瞅着他。 他作势又要攻城略地,吓得她连忙跑开,又被他一把揽入怀中,“你乖乖待着,我寻了舒窈来陪你。如若有什么事,傅隐也在这里。” 青羽点头,“这便走了?” “嗯,车马已经在外候着了。”他贪恋她的容颜,用指尖细细摩挲她的眉眼和唇角。 直到侍者在院外出声,他才不舍离去。 青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眼角似乎还有他指尖的温度,只觉面颊又热热地烧起来。转身欲拾起地上的木勺,却不小心撞倒了一旁的酒盅,碎是没碎,却一道细细的裂纹,令她好不心疼,怔怔地出神。 正胡思乱想,有侍者入了院中,“青羽姑娘,洛大人差人来请姑娘前往西郊别院,车马已侯在东南门外。” 青羽愣住,这事那日说过就没再放在心上,也没告诉离珵。他前脚刚走,洛秦后脚就来,该去还是不该去? 正犹豫,侍者抬眼,顿了一顿,又道:“离主事已知悉此事,青羽姑娘可放心前去。” 青羽不再有疑,换了衣衫便随那侍者出了东南门,果然有马车侯在门外。侍从几人皆气度不凡,马车虽其貌不扬,细看却是极为考究。车内更是奢华,小案坐席皆为上乘檀木,铺了锦缎软绸,车内淡淡墨香若有若无。 不知是否坐着太过舒适,青羽上车没多久便沉沉睡去,一觉醒来,马车已停。正欲掀开窗帘,已有人打开门帘,请她下马车。 下了车,抬眼一看,果然气派不凡的一处院子。门前侍卫皆身形魁梧精干,进退有度。瞅了一圈并无他人,不禁觉得蹊跷,如此讲习,怎会这般冷清。 迟疑间,一位看似管家的男子上前道:“青羽姑娘,请随我入内,大人吩咐,让姑娘先小憩片刻,自有人领去讲习之地。” 青羽原本想问,三教讲论,儒道佛三教名家相互攻难,将是何等盛况,为何门前只她一人。抬眼见山门连绵不见尽头,思量或许走了偏门,也就没再迟疑,随了那人步入院中。 院内亭台楼阁看似普通,路径石山和树灌的位置,却总有些说不出的奇特。仿佛隐隐含着阵法,却有不甚分明。青羽一路跟着,一路琢磨,始终看不透。 过了一段游廊,穿过一扇月牙门,眼前豁然开朗,庭中一棵巨树,颇有参天之势,古藤低垂,前临池水,虽清澈见底,却透着幽绿之色,除了些蔓生的水草,水中并无活物。站在池边只觉透骨的寒意阴冷,青羽不觉一个哆嗦。 前面领路的脚步不停,带着她入了池畔一间厢房,刚坐定就有侍女入来奉茶,随后退出,便只余青羽一人独坐其间。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明明仲夏之季,屋内却是寒意重重,让她越发不自在起来。 霜序正欲将青羽端起的茶盏翻倾了,被人捉住了手,她回头一看,懊恼道:“你怎知我在这儿?为什么不帮她?”三微面色不太好看,“不是和你说过,这地方不能来!” 霜序虽见惯了他冷脸,但如此疾色却是第一次,怔了怔才道:“不就是寻常的一处院子更何况我讨厌外面那个人,他欲对这姑娘”话未说完,眼前一晃,二人已落在院外。 三微松开手,眼中有极力压制的怒意,“且不说今日之事我们不可插手,单是你冒然入了这院子已是凶险。那寒潭非寻常池水,切不可再次靠近。”见她扯了扯嘴角,一脸委屈,他心里还是软了软,“你可有什么不适?” “没有”话没说完,她就一个哆嗦。三微急忙握了她的手,已是冰凉,再不多言,片刻间二人已没了踪影。 青羽一盏茶喝完也不见人影,正欲起身出门探看,有人步入屋来。一身暗蟒纹紫袍,腰间一条金玉带,上面坠了一块造型奇特的玉佩。因背着光,稍许才看清,来人正是洛秦。 洛秦见她只穿了寻常的书院衣袍,发间几无修饰,唯一根木簪,形如鸾凤,不觉心头一动,“抱歉让姑娘久等了。” 青羽从他脸上看不出半分道歉的意思,也不好恼他,“洛大人事务繁忙,遣人领我前去就好。” 洛秦沉默,继而道:“姑娘可知此处是何地?” “不是西郊别院么,宫中举办讲学的一处院子。”青羽有些懵。 沉默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这里有比观讲习更有意思的事。” 青羽心里一沉,“青羽只对讲习有兴趣,其它的事就不麻烦大人了。” 洛秦下巴微微上扬,“既然来到别院,青羽姑娘还是客随主便比较好。” “今日其实并无讲习,对么?”她蹙起眉头。 “姑娘聪慧,的确没有。” 青羽顿生厌恶,“那还是麻烦洛大人送我回书院,就不叨扰了。”说完就欲往外走。 洛秦也不拦她,“姑娘是可以离去,我只是担心此刻你的身体欠佳,恐怕走不出去太远。” 她一惊,果然觉得周身无力,渐渐眼前灰蒙起来,“你堂堂上书院少卿,岂可如此?” “姑娘不要误会了,洛某只是好奇姑娘的身世,想和姑娘好好聊聊罢了,并无恶意。”说罢走到她身前,“姑娘可是浑身无力?我扶你去外面水亭一坐,吹吹风可好?” 青羽想躲开,哪有半分气力,只能任由他上前,将自己拦腰抱起,往屋外走去。 水亭在池水中央,一座九曲意阑桥与岸上相连。洛秦将她置于庭中软榻之上,自己坐在对面矮几之后,斟了一杯茶,嘴角第一次浮现淡淡的笑意。 青羽心下急怒却是动弹不得,庭亭中寒意更盛,不觉微微瑟缩。 洛青见她似乎不经寒意,有些意外,“姑娘怕冷?” 青羽垂目并不搭理,洛青也不恼,放下手中茶盏,起身坐到她的身边,将她的右手握起,软滑如脂却冰凉。见她满眼怒意,又缓缓放下。 “姑娘可愿告知洛某,你的身世?”洛秦挨着她靠在软榻之上。 “以洛大人神通,会查不到我的来历?”她只觉意识渐渐模糊,挣扎着试图保持清醒。 “你自小为山中书院收养,通琴术药理,识术数,博古籍,这些早有耳闻,只是还有一些恐怕并不为人知。”洛秦望着她的双眼,不愿错过任何一个表情。 “洛大人真是抬举了,书院里人才济济,我不过是书院里极普通的一个。” 洛秦忽然凑近,将她额前乱发撩起,“姑娘只怕是极不普通的。” 青羽用尽力气想要躲开,却是徒劳。 洛秦微笑,“既然如此,我来助你回想一二。”说罢从案上瓷碟中取了一颗药丸,塞入她的口中。纵使她拼命抵抗,那药丸入了口即刻化开,瞬间入喉。洛秦又回身取了香勺,将那案上香盆里香烬稍稍翻了翻。 青羽只觉神识愈加混乱,呼吸滞阻起来。 洛秦见她眼神涣散,轻抚她的后背,“可是想起些什么?” 青羽只觉浑身灼热,手指死死抓住裙摆,额上渐渐沁出汗来。 洛秦取出帕子为她小心拭去额上汗滴,“很快就没事了,你好好想想” “我我是”青羽忽然开口。 洛秦大喜,凑到近前,“是谁?” “青羽自小住在山里”。 洛秦眉心皱起,“不是,你额上有雪凰图腾,你来自流世之境,六瓣玉帘究竟是什么” 她眼前一片烟气氤氲,白色如水滴般的花苞漫山遍野,直向那雾色深重中而去有什么在脑中浮游而过 “六瓣”怀中的人声音渐渐低下去,洛秦急道,“雪凰,性喜寒,吐气飘雪,吸气冰封。你理应不惧寒意,可是如此?” 她双眸紧闭,洛秦将她抱起,走至栏杆边,望着一池酷寒幽绿之色,缓缓道,“只能委屈一下姑娘了。”言罢,松手,她即刻落入水中,缓缓下沉。 洛秦攀住栏杆,目光寸步不离。只见她青色长裙在水中曼妙生姿,面容因极寒而苍白无色,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青羽只觉落入冰窟,浑身刺痛,仅存的意识也在慢慢消散,修长的水草在身侧摇摆如妖冶的舞姿。渐渐看见一些面容和景象,仿佛格外熟悉,又仿佛从未见过 洛秦抓在阑干上的手,因为用力过猛而发白,眼睛是一瞬也不敢离开水下绝伦的身影。 渐渐池中有些微的变化,她的身旁浮现淡淡白光,似乎越来越强,她的身后有什么隐隐的光影,看不真切。 洛秦正看得入神,猛听见身后一人喝道:“洛大人是要谋害人命?” 急忙转身,眼前却是离珵急怒的面容。未及开口,离珵已越过他身前,跃入池中。他方要阻止,另一人伸手将他拦住。“洛大人见死不救也就算了,难道还要阻拦?”傅隐的怒气已到极致。 “洛某好心邀请姑娘来别院叙谈,谁知她失足落水,正欲施救。”洛秦定神道。 离珵很快在水草间寻到青羽,将她揽入怀中,迅速浮出水面。她已是面色惨白,几无气息。 “院内可有御医?”傅隐急道。 “不巧,今日院内应是没有。”洛秦不紧不慢。 离珵紧抿着双唇,对傅隐道,“你看着他,我想办法。”说完抱着青羽消失在院门外 青羽自融融的暖意中醒来,熟悉的气息和怀抱,而自己被水气氤氲所包围,竟是身处一处温池之中。 她吃力地抬头,看到的是他又急又怒的神情。 “你怎可如此大意?若非傅隐寻你不见四处探听,就将酿成大错,我可还有什么生趣?” 青羽见他眼眶微微泛红,心中温暖,伸手摸着他的脸,“你不是来了吗?我不是没事么?”水雾中他的面庞并不清晰,然而她心里翻腾起莫名的情绪,也许真的有上辈子,为什么觉得此番情景如此熟悉,与他是不是在哪里相遇过 离珵见她原本惨白的面容总算有了些颜色,湿漉漉的长发卷曲着,柔柔地伏在脸侧,双唇莹润,眼中仿佛山泉清透又似遍野山花绮丽。他小心地吻住她,在她柔软馨香的唇瓣上流连再三。 她下意识伸手,搂住他的后颈。只觉得他猛得顿住,气息停留在她的耳畔,他哑声道,“小羽,我可以么” 她不知如何回应,只是觉得,一旦出声,仿佛将是一段长长久久的约定。 她极慢地颔首。 他的双眸猛得点亮,光彩如上元最绚烂的烟火,颤抖着将她的衣衫缓缓除去。漫天浮华纠结在氤氲水雾之中,天地仿佛失了颜色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隐修 恋上你看书网 630b一一k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她再次醒来,头顶熟悉的纱帐,已身在自己的寝屋之内。 昨日之事清晰浮现,令她立时双颊滚烫。正欲起身,只觉一阵晕眩,已被人稳稳扶住。 “你身子弱得很,需要好好休息”离珵的手温暖而有力,扶着她缓缓躺下,然后手足无措立在榻前。 青羽不敢看他,将脑袋蒙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你好好睡一觉,我,我在外屋等着有什么事,有什么事你唤我”隔着被衾,他的声音闷闷的局促。 她憋不住扑哧笑出声,“竟不知离主事结巴了呢” 话刚说完,被子被人一把掀开,脑袋露在了外面,他挟着温暖的气息,封住她笑意满满的唇。许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可老实了?” 见她紧闭着眼,唇瓣艳红欲滴,却是半分也不敢动。离珵不觉嘴角上扬,替她掖了掖被子,转身离开。 再一觉醒来已是黄昏,闻到香甜的清粥之味,青羽不觉舔了舔嘴唇。 昏暗中见有人端了食盘近前,不禁笑道:“不知道你竟有这番手艺” 那人也不言语,走到榻前她才看清来人,顿时呆住,“三师叔” 苍雩在榻边坐下,将清粥递与她,香甜的气味里有淡淡的草药味。 数月未见,三师叔仍是常着的一身松叶色长袍,发未束,随意地披在身后。面容有些倦意,山高水远的看不清他的情绪。 见青羽乖乖喝粥,苍雩淡淡道:“你可知此番凶险?” 青羽愣住,在三师叔口中都是凶险,应是死里逃生了。后怕地低声道:“小羽糊涂,让三师叔费心了。” “那寒潭极阴,你体质也是如此,若非离珵急智,才救你一命。” 青羽忽然想到温池中的情景,顿时一张脸热热烧起来。 苍雩见她忽然脸色泛红,当她不适,急忙抬了她的手腕听脉,几不可查地顿了顿,抬眼在她面容间一扫而过,又恢复常色。 青羽心跳如鼓,担心三师叔瞧出端倪,抿着嘴唇不敢出声。 他的指尖离开她的脉间,沉默了片刻,“你的事,你师父已经知晓,再加上眼下时局动荡,他让我带你回山里休养。等你体力恢复些,就随我回去。”说完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侧过头仿佛再要说什么,顿了一顿径直出了门去。 青羽呆住,此刻回山里,如何再能轻易见他?若是师父再不让自己回到京城,离珵又不可能置此处的书院不顾而随她回去二人岂不就此分开,再难相见了,自己这般心意又该如何这般胡思乱想着,不觉天色已黑。 离珵摸着黑进了屋,屋子里一片静谧,以为她睡下了,未敢燃起烛火。走近了才发觉她包着手臂枯坐在榻上,吓了一跳,忙抢上前去,“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去找苍主事” 青羽见他起身要离去,慌慌拉住他的袖子,扑进他的怀中。他的气息合着柏子香,将自己环绕,才觉着安心许多。 离珵见她偎依在怀中,如一头小兽,贪恋而柔软,不觉心中荡漾,将她用力回抱住。许久才开口,“你要回山里了” 青羽从他的怀里退出来,望着他,“你都知道了?” 他点头,“你如今身体大损,你师父他们也是为了你好,这是最好的安排,我不能拦你。” “我不想走”她的面容如月轮,在黑暗中皎洁清透。 “我会去,”他抚着她的面庞,“我会去向你师父师叔提亲。”他一字一句说得郑重。 青羽愣住,继而不可遏制地开始流泪。她踮起脚,第一次主动地在他唇边印上浅浅的一吻。 离珵岂容她再逃开,将她狠狠摁在怀里,缱绻难舍 回到山中书院,很快就入了深秋,院子里的银杏早已金灿灿得晃眼。青羽觉得身子渐渐好起来,只是更加畏寒。平素穿的袍子外面,还要裹着冬日里的大氅。 自回到山中,除了三师叔还在,师父c几位师叔和长亭都不见踪影,据说去了京中,不知何时回转。还好有舒窈和傅远作伴,青羽也并非十分孤单,心里却是盼着能早日见到离珵。 离珵的书信已是厚厚一摞,每封信笺都极有心思,有时冷金纸上别着一段松枝,好闻的松香铺散在纸间。又或是罗纹笺间夹着一朵山茶,花瓣重重叠叠,像极了她此刻的想念。 他还曾用青色的纸包了菖蒲的叶子,细细地卷了,再用丝绦垂一块玉佩信中多是说些京中趣事雅闻,有时虽只短短几行诗句,却让她的思念密密实实结成网,层层叠叠缠在心上 墨弦回到书院那日,直接去了栖桐院。虽是午后,却阴雨绵绵,天色暗沉得仿佛傍晚。他在廊下迟疑许久,才迈步入内。 榻前的火盆融融燃着,榻上的人蜷在被衾里,一如往日般,将被子拉得高高的,遮住自己的鼻尖。乌黑的长发在枕上蜿蜿蜒蜒,饱满的额头,在火光中明亮而光洁,睫毛微微颤动,眼角隐隐的笑意妩媚而陌生。 看得久了,他忽然觉得她似乎有些不同,心里莫名的慌乱起来。 她动了动,翻了个身,枕下露出信笺一角。浅云色衍波笺,京中仕人常用。他取在手中展读片刻,面色渐渐深重。将信笺折回时,竟折了几次才归于原先的齐整。 青羽一觉醒来,发觉已是黄昏时分,三师叔的药喝了就是猛睡觉,好生无趣。 刚喝了口茶,外面侍者道:“主事都回来了,请姑娘去浮曲阁。”她赶紧更衣洗梳,撑了把雨色青天的油伞,匆匆赶过去。 进门行了礼,抬眼一看,心中一喜又是一紧。喜的是,坐在侧首的不是离珵又是谁,正扬着眉毛微笑瞅着她。紧的是,二师叔面色如铁,长亭也在侧首坐着,眉头难得地紧锁。 “身体可好些了?”师父发话。 “回师父,好了许多,每天按时服药。”青羽望着自己的脚尖。 “你三师叔方才离开书院,留了方子,嘱你继续服药,不可疏漏。” 青羽急忙允诺。 “还有一事”师父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为听错了什么,忍不住抬眼时,师父才又开了口,“离主事前来提亲。” 她心下欢喜,抬眼瞅瞅离珵,他老神在在地正忙着喝茶,斜斜递过一个狡黠的笑意。 其余人皆不发话,室内一时一片沉寂,屋外雨声一阵紧似一阵。廊下的侍者急急放下窗格外的卷帘,细微的雨丝被风吹了,斜斜地飞进来,又添几分寒意。 她脑子里转了几转,不知如何回话,默在当场。 “此事,”猛听到墨弦发话,她惊得一个哆嗦,“青羽自幼在书院长大,此事还需我们商议之后再做定夺。”他语意冷冷。 “那是自然,离珵感激不尽。”那只狐狸忙起身道,似乎恍然不觉墨弦的冷淡。 “来人!”墨弦忽道,“把她带去隐修堂。” 青羽一惊,急忙看向师父,师父并未发话,只缓缓端起眼前茶盏。 她又去看长亭,他深深望着自己,眸中说不清的神情。 离珵这才觉察到异样,方要发话,已被墨弦出声打断,“离主事远道而来,请先回斋房休息。”说罢率先出了门去。 山中护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在她身后。青羽无奈,只得乖乖跟了往隐修堂去。临走前瞥见长亭客气地拦住离珵 隐修堂位于书院极僻远的一处,整座建筑皆为乌木所建,高堂纵深,墨色的地面光洁得能照出人影。堂上不得着鞋履,青羽赤足而行,脚下冰凉刺骨。 堂前已置放了蒲团,正面案几上一柱戒香,无声明灭。 她跪在堂前,惴惴不安,一时没有半分的头绪。 少时,黑色长袍的下摆,从身边掠过,知是二师叔,她把头压得更低。 墨弦沉默良久,到后来,青羽怀疑他是否就在眼前。 “你与离珵”他的四个字吐得晦涩艰难。 青羽默然,郑重地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师叔背对自己,如何能看见。方欲出声解释,耳畔一声极浅极浅的喟叹。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望向墨弦的背影。 “你们”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一丝哀求,令她错了错神。 她想着离珵的面容,轻声回答,“是” 然后就是一片寂静,静到仿佛几度春夏几世轮回煌煌而过。 “山院门规,修业期间不得”墨弦忽然停住,顿了顿方扬声道,“来人。” 很快侍者奉上木匣,青羽知道那里面放得是一条戒鞭。从小被无城吓唬着说要用鞭子,却从没见过真颜。有人上前将她扶起,带入后堂。她麻木地被人缚在木架上,面朝墙,背对着施鞭之人。 她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瑶风,当初她也是那般跪在堂前,也是这般被缚在此处。彼时瑶风也许还心存着希望,石奕君会去找她。为了这般的念想,她宁可担了一身骂名和惩戒。倘若她能见到结局,是否还会如此执着 她又想到了离珵,离珵与石奕君定是不同的,他若知道自己这般,一定又会恼她了吧 她想象了很多种疼法,等鞭子实实落在背上时,才知道自己想得太简单了。锐痛从皮肤开始渐渐渗入骨髓,游走在全身。只一下,便已汗透。 她一直没有出声,不是不疼,实在是痛到连声音都不再发得出。 星回坐在房梁上,扇子横在胸前,极淡的雾气将自己环着。底下那位,他有点惹不起,也不想惹。架子上的那位,他也着实很同情,却也没办法出手。 看到现在,他越发觉得还是公子写的卷轴靠谱些,如今这脱了束缚的故事走势,委实让他看不下去。 半个月前龙潜过来寻他,说该待在京城里的人,又都要回来了。他既然对山里熟悉,这边还是交给他看着。临了安慰他说,他们还是要走的,至于如何走,让他琢磨琢磨 墨弦在她身后,看着她的后衫渐渐印出嫣红的血迹,她伏在架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双手原本紧紧握着,握到失去血色,很快就无力地松开软软垂下施刑之人口中念到十,他的掌心已被自己的指尖刺破。 “够了!”长亭不知何时进来,挥手示意施刑人退下。经过墨弦身边时,停了一步,“你居然下的了手。”言罢疾步上前,把早已昏厥的她放下,小心抱在怀中,匆匆离去。 墨弦松开手,血顺着掌心蜿蜒而下,滴在乌色的地面,绽放如花。 一连几日,墨弦没有离开他的院子。栖桐院由护院把守,除了主事c山主和离珵,无人可以入内。那日长亭抱了遍体鳞伤的青羽回到栖桐院,离珵血红了眼没再说过一句话,只日日夜夜的守着。长亭也没再离开过,直接命人将药材送入院内,由他亲自调配煎焙。 三日之后,青羽方才转醒。微微转了转头,立刻有一只很温暖的手,将她的握住。她看见离珵的脸,消瘦而倦怠,满眼的血丝。想伸手去抚摸他的面容,背后却是钻心地痛,不由轻哼一声。 “不要乱动!”还有一个身影也在榻边,长亭的衣袍从来一尘不染,现在却沾了些药汤的印子,许多交错的褶皱。 她眼圈有些发热,“我没事了,你们去休息吧” “不许说话!”那两人异口同声。 她愣住,泪水滑过面颊落在枕边。 离珵慌忙问道,“痛的厉害?” 她不知道说什么,泪水止不住。 长亭拉住离珵,示意他出去。二人出了屋子掩上门,她方才渐渐止住哭泣。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流焰 恋上你看书网 630b一一k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立冬之后,山里就下了一场大雪,离珵因为京中事务,回去已有大半月。提亲的事就这么搁置,所有人似乎都在刻意的回避。 山里的雪很难消融,栖桐院裹着厚厚的积雪,青羽并不让人扫去,平素里喜欢裹在大氅里坐在廊下看雪。 一些日子前,傅远找了几个小伙伴,在墙角溪边堆了一座雪山,有模有样地插了些松枝,堆了几个石块,远远望着的确很有些野趣。天暖的时候会矮下去一截,再落几日雪,又高高地耸立起来。 离珵听闻了雪山的事,特意寄了几枝石楠,让插在山上,一片红艳艳的立刻活泼起来。 因她病势已过了凶险之境,平素调养都由泽芝照顾着,每日里过来听脉送药。青羽觉着泽芝一向性子冷清,是除了二师叔之外从没见过笑容的一个。然而此番回来,觉着她却一反常态地愉悦起来。 这日青羽坐在廊下,仍裹在厚厚的袍子里,脚边一盆炭火融融,檐下的暖帘半卷着,刚好能看见不远处的小雪山。不多时,又絮絮地落起了雪,很快石楠果子上也薄薄覆了一层,远远看着似顶着毡帽,玲珑可爱。 远远听见吱嘎踏雪声近前,抬眼一看,泽芝领着医女过来,紫檀托盘上的药盏热气腾腾。 青羽不觉皱了皱眉头,接过药盏,“又该喝药了么?” 泽芝遣了医女离去,在青羽身边坐下,取了脉枕,为她听脉。 青羽见那托盘上的方子,有熟悉的字迹,凑近一看,脱口就问:“山主今日不在书院么?很久没见到他了。” 泽芝手指仍搭在她的脉上,一愣,抬眼瞧着她,并不出声。 青羽见她神色有些古怪,“怎么了师姐?山主没事吧?” 泽芝迅速移开目光,嘴角竟凝了一个极浅的微笑,青羽看愣了。 泽芝很快束了那笑容,淡淡道:“他近日事务繁忙,大约是没什么功夫过来。” 青羽只当自己花了眼,颔首道:“嗯,听说都忙着刊印注疏,应是没什么空闲” 泽芝静默了一阵,她平素就是这样少言的性子,青羽倒不觉得突兀,两人皆望着院子里纷纷而落的雪。 “离珵对你很好么”泽芝冷不丁地开口,青羽愣了一愣,继而将脑袋往大氅里缩了缩,“嗯”声音轻的仿佛被雪落之声掩去了。 又过了很长时间的静默,泽芝起身,“你们大婚的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青羽的脸红的厉害,藏在大氅里支支吾吾,“哦那是那是自然” 泽芝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很久,青羽仍觉得脸上烧烧的。目光落在嫣红的石楠上,他的面容清晰浮现,仿佛又闻见他身上的柏子香 正想得出神,一个雪团落在脚边,溅得到处都是。她抬头,无城在不远处抚掌微笑看着她,“现在的小羽毛好生没劲,整天缩在院子里,酒也不酿了。” 青羽懒懒道,“才入了三九,如何酿酒,都结冰了,等开春呗。” 他挑帘入了廊下,见她窝在靠椅里,脸上微微有了些颜色,“好了,出去走走,书院外头那片梅林的梅花都开了,想不想去看看。” 青羽想起往日美景,心痒痒起来,看着外头雪已停了,起身随他前去。 出了书院,因积雪无人打扫,厚厚地堆积,只一条小道,弯弯曲曲往那梅林而去。想是这几日赏梅的人多,踏出的小径。 转过山道,眼前就是望不见边际的梅林,云蒸霞蔚清香满怀。青羽心情大好,在林子里奔跑起来。无城方要阻止,看她面上许久不见的跳脱和愉悦,终是忍住,负手在远处含笑望着。 两人在林子里走了好一阵,遇见几树古梅澹冶,青羽折了几枝,打算回去插在房中的瓶里。二人看天色有些晚了,说笑着往回走。 青羽嘀嘀咕咕说着往日京中趣事,无城忽然面色一紧,示意她噤声。然后在她耳边低语,“一会儿有什么状况,你只顾自己沿着小路回去,别回头。” 她很少见无城如此严肃,当下点头允诺。 刚走出去几步,就听疾风而过,一支支箭羽从梅林深处而来,直奔二人面前。无城并未带佩剑,顺手折了梅枝,将羽箭拨落,一边用眼神示意青羽速速离开。 青羽加快步子,往梅林边缘跑去,身后隐隐听得兵器撞击的声音。担心无城的安危,她回头张望,什么也看不清,再回头之际,却发现已被一群人封住了去路。 来人皆蒙面,步调齐整,一看便是训练有素,不似寻常盗贼。其中一人见青羽并无甚惧色,心里不禁暗赞,扬声道:“姑娘不用怕,我们不会伤及你的性命,只要乖乖和我们走,你的同伴也会没事。” 青羽淡淡道:“你们还是担心一下你们那边的同伴比较好。” 那人又道,“那就只好得罪了。”说完抢上前来,欲将她制住。 有寒芒疾飞而至,那人即刻委地不起,青羽当是无城追来,惊喜地转身。却见墨弦青芒在手,长身立在一棵梅树下。 她停下脚步,愣在当场,瞬间被一人用剑拦在颈间。 墨弦执剑的手紧了紧,怒意缓缓聚在眉心,淡淡道,“小羽,闭上眼睛。” 她闭上双眼,只听四周剑声破风而起,兵刃交接,雪花四溅,有些飞到脸上,微微的凉意。 很快一切归于沉寂,她微微睁开眼,皑皑的梅林之间,落英缤纷,来人皆倒地不起。 “别看。”墨弦在她的身后,执了她的手,往梅林外走去。 “小师叔他”青羽问道。 “护院已经过去,就算不去,无城也不过练练身手罢了。” 青羽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在他的掌中,不自觉地想挣脱。 墨弦回身,冷冷地看着她。她垂下头,露出雪白的脖颈,一道刺眼的殷红,“别动。”他撕了衣摆一角,将她颈间划伤处仔细擦拭。他的手忽而顿住,一条几乎看不见的银线若有若无绕在她的颈上。 “这是什么?”他问道。 她怔了怔,乖乖将那琉璃佩从领下取出,就见墨弦脸色急变,瞬时怒意冲天,“你从何人处得到此物?戴了多久?” 她低头,“离珵在数月前赠与我的” 墨弦抬手之间,琉璃佩已在他手中,吊坠中央火焰如流火般摇曳多姿。 琉璃佩离开她颈间的一瞬,她就觉得一阵晕眩,四周景象皆虚浮转动起来,墨弦将她稳稳扶住。 “这是摄心的流焰璃佩,佩戴者会为人所控制,忘记过去。” 青羽一身冷汗,“蛊术?” “不是,但效果差不多。”墨弦见她面色苍白,“可好些?”她的额际有什么隐隐浮现,他的手不禁颤抖起来 青羽勉强抬头,看到他,再移不开目光,有什么从记忆中汹涌而出。他仍然那样凌厉地俯视,双眸如深渊般看不到一丝波澜。然而他总会在身边,无论是伤害还是相救,他从没离开过。从上古以来,他一直就在身边,繁花落尽复而茂盛,山川更改过模样,人世间几番沧桑变化,他一直一直都在。 “你一直在看着我?”青羽注视着他宛若深潭的眼睛,她不能放过一丝涟漪。 墨弦没有出声,她却分明看见他眼底的一丝慌乱和躲藏。 他似乎使了很大的力气,“你都记起了记起了什么?” 她嘴角浮现一缕笑意,“有什么是大人不想我记起的?” “阿柔她不是” “不是我杀的。”她一字一句。 “你是”他吐字艰涩。 “我是什么,重要么大人当初选择了自己相信的,做了自己觉得该做的,可是后悔了?”她的眼眸中映着雪色,冷寂而苍凉。 “流焰会伤害你的神识,你会忘记许多,会被迷惑”他执起她的手,那串珠链再次绕上她的腕间。 她猛地睁开眼,将那珠链取下,“我愿意,”她一字一句,“我爱上他了。” 他深渊里的慌乱瞬时四溅开来,惊怒夹杂着自己亦不知的执念如疾风怒涛,扰乱着神志,竟有毁天灭地之势。 她看他步步逼近,眼眸中有着陌生的情绪,她不由步步退后,直到后背重重撞在身后梅树的树干之上,红梅纷纷如雨落,她退无可退。 他的身形将她彻底地笼罩,遮住天光,她只看见他忽而放大的面容,随之而来的是自己唇上重重的碾压。 他的气息是流世之境的苍茫古朴,是高崖深瀑跌落的决绝而奋不顾身。她没有躲闪的空间,没有逃避的去处 不远处红梅碎落,离珵默然看着眼前没有一丝空隙的纠缠,一身颓然。 他匆匆赶来,闻听她在梅林遇险,飞奔至此,却是眼前一幕。他想离开,不知为何迈不动脚步。 墨弦感知离珵的存在,直到离珵远去,他才缓缓松开她。 怀中之人却渐渐失去温度,僵硬而肃冷。墨弦心头一紧,垂目看她。她的眼神穿透自己,浑身微弱的光芒逐渐盛起,额前古老的图腾清晰蜿蜒而下。 “不可!”墨弦急道,指间结了一个古老的封印,凝在她的前额,却没有任何作用,她身上嫣红的大氅渐渐褪去颜色,取而代之的是晶莹几乎透明的青澜色,身后柔美的羽翼隐隐显出 “用流焰!”长亭不知何时现身,墨弦猛然回过神,将手中流焰之璃捏碎,焰火顿时跳跃而出,融入白光。 一瞬间的流光盛放和湮灭,她颓然坐下,身周的光芒也即刻散去,双眸紧闭,似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长亭走过墨弦身边,“你何苦如此逼她?” 墨弦的手为琉璃碎片所伤,殷红点点洇在积雪之上,却浑然不觉。 长亭在青羽身前蹲下,“小羽,有哪里不舒服?”言罢欲搭上她的手腕。 青羽猛地睁开双眼,望着他,“我很好。”眼神中皆是冰冷与疏离。 她起身,往梅林外走去,墨弦和长亭却皆挪不开脚步,只能无措地看着她消失在层层梅树之后。风雪骤起,一时花瓣与雪片纠缠齐落,天地间迷蒙一片。 她走出梅林,一架马车已然侯在那里,少许,车缓缓驶离。 星回避在远处的梅林间,失神了许久。他已盘算好了让她离开这里的方法,十分顺其自然而又妥帖。又岂能料到眼前的这一出? 那位二师叔是怎么个人,他清楚的很,以前的事,他也多少听说些。可今日所见,竟似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果然感情这种东西,轻易碰不得。而那位山主,他思量了这许久也没想出一二。 单单这两位已经让他头痛,眼下梅林里如此一番,更是乱上加乱。唯一让他欣慰的是,那姑娘总算是回去了。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雪色 恋上你看书网 630b一一k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车入京城,已是十余日之后。深冬的城阙并无半分冷清的意思,商铺喧闹如常,歌舞仍旧妖娆,街巷的石板路面积雪无踪,远处宫闱赤色高墙连绵不绝。青羽靠在窗边,繁华种种如浮光掠影擦肩而过,感觉从来没有这么思念过他。 车停在书院门口,她下车,顺着熟悉的路径走到他的屋前。门半掩着,屋内没有光亮。推开门,她想了千百遍他抬起头扬着眉毛,微笑看着自己的样子。她看见眼前的他,觉得自己好像错了。 离珵坐在那里,面前空无一物,他只是枯坐着,身影溶入一室清寂,仿佛已千载万年。 她觉得有些害怕,走过去。他的手放在案几之上,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手不再温暖如常,冰冷,僵硬,骨骼磨着她的掌心有些痛。 “离珵,我来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他仿佛刚刚感知她的存在,慢慢抬起头,看着她,眼里却又仿佛并没有她。 “离珵,是我。”她心中的恐惧愈盛,泪水忽然流下。 他抽出手,缓缓起身。他站起的时候,比她高出许多,她很费劲地仰头看着他。 他见她光洁如雪的面容上,泪水止不住地落下,小心地伸手擦拭,“你回来了” 她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他浓浓的哀伤,心如绞痛,伸出手,欲抚上他的面庞。 他下意识地避开,她呆住,身子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他怔怔望着她,她如困在捕笼之中的小兽,惊恐而绝望,不知所措地流着泪。他没见过她如此脆弱哀痛的样子,印象中她总是俏皮地微笑,欢欣而跳脱。 她今日穿着他当初为她挑选的衣裳,里面是松软的浓紫色中衣,外面淡紫色外裳,有着淡淡藤花色的暗纹,宽舒地向后披着,露出皎洁的脖颈。 他猛然将她抱起,很用力地把她放在案上,很用力地撕扯开她的衣衫 她发不出声音,甚至无法动弹,她仿佛回到那日的木架之上,疼痛一下一下撕扯她的和意识。他身上的柏子香,曾经让她想起就脸红的味道,暴怒地将她吞没 当一切归于静止,他披上衣袍,没有半分迟疑地离开。 她浑身剧痛,挣扎着起身。雪后初霁,寒冷彻骨,来不及穿上外衫直接披上大氅,她追上他,他停住脚步。 “为什么”她嗓子痛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他侧过头,俊逸的侧颜如常,嘴角浮起陌生的笑容,“你师叔也是这样对你?” 她如遭雷击,只觉脑中如有战鼓,轰响不觉。披在身上的大氅缓缓滑落在地,露出薄如蝉翼的内衫。 他垂目扫了眼她露出的姣好的后颈和凝玉般的臂膀,依然微笑,“你也是这般诱惑他的?” 她觉得世界忽然变暗,继而黑透,她委顿于地,地面坚硬的石块将她的双膝划伤,鲜血立刻染红了泥泞的雪地。她什么也看不见,双臂紧紧环绕着自己,绝望地伏在地上,却不再有泪水。 离珵望着她伏在雪地,大氅下露出的披风一角,鸾鸟振翅欲飞,那日万安桥畔的笑语晏晏仿佛就在眼前短暂的犹豫,继而决绝地提步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青羽在疼痛中醒来,周围是陌生的器物。有人推门而入,见她坐起,忙近前扶住她。“姑娘醒了?别急着起来。书院的人把你送来我这里,给了银子,让我好生照顾姑娘,等你身体好些了,雇车送你回家。”大婶面容慈善。 青羽不觉失笑,大婶见她笑得古怪,只当她心下感激,“是啊,书院里头的人可都是好人呐,常常接济周围生活困难的人家” 青羽起身就往外走,大婶急道,“姑娘身子没养好就急着要走么?车马还没雇好呢” 她黄若不闻,摇摇晃晃出了门,踉踉跄跄汇入街头的人流之中。 长亭和墨弦踏入离珵房门,只见满目狼藉,青羽的外衫凌乱的堆在案上,案几上的书册烛台翻倾了一地。两人立刻冲出房门,正遇见离珵迈入院门,目光虚浮而混乱。 离珵见二人面色铁青,未及反应,转眼间墨弦已到了眼前。 “你把她怎么了”墨弦浑身的怒意。 离珵沉默。 长亭已拎了一个侍者过来,“说吧。” 侍者也是个伶俐的,当下把离珵如何,青羽如何说了个一清二楚。 长亭转向离珵,淡淡道,“她人呢?” 离珵只觉浑身骨骼剧痛,勉强答道,“不知去向。” 一旁侍者忙道,“有人看见青羽姑娘独自出了城,往东郊方向去了。” 话音刚落,面前的两人已冲出院子,徒留下离珵失魂落魄。 青羽在山中缓行,只着了薄薄的衣衫,她不太清楚自己要去哪里,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累,仿佛余下的宿命就是不停走下去。 天色渐渐晚了,隐隐约约看见前面一群人挡住去路,正是那日梅林的一群,她缓缓从发间取下发簪握在手中。 走到近前,一人从那群人中缓步而出,“青羽姑娘,别来无恙?” 青羽挑眉一看,正是洛秦,脚下不停,继续往前。 洛秦见她魂不守舍步履不稳,伸手将她的手臂捉住,“姑娘可是身体不适?何故独自夜行?不如随我回去别苑好生休息。” “死了的我,你要不要?”她转过头,笑容明媚,一时仿佛照亮了暗夜。 洛秦这才看见她手中的簪子,抵着颈间如雪的肌肤,簪尖已刺破皮肤,血顺着脖颈缓缓流下。 洛秦急道,“姑娘这是何必,在下并无冒犯之意,只是约姑娘去府上喝个茶而已,何须以命威胁。” “我若不想呢?”青羽仍嘴角含笑。 “不管想不想,先容在下为姑娘疗伤。”言罢,他去夺她手中簪子。 青羽手往下按了一按,鲜血奔涌而出,迅速染红了月白的长衫,“你试试?”。 “住手!”三个人异口同声。 青羽扬起眉毛,不远处墨弦与长亭并肩而立,神色惊急。 她的微笑越发灿烂,“今夜这山里头好热闹。” 洛秦当即回身对着二人微笑道,“山路巧遇青羽姑娘,原想护送一程。既然二位赶到,我就不打扰了。”言罢领着人迅速离去。 雪片翻飞而下,青羽的手没有离开颈间,血仍在流,半边月白的衣衫,染出艳红的图案,蜿蜒而下惊心夺目。对面二人,却是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小羽,听话把簪子放下”长亭出声道,话语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雪越下越大,风势一阵紧似一阵,她单薄的衣衫飘飞不定,整个人恍如随时就被吹散了去。 “我累了,你们走,不要再逼我。”她忽然开口。 “没人逼你,让我帮你看看伤口。”长亭小心接话。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她仿佛有些不悦,“我只是想一个人待着,可以么?”她看着远远的风雪深处。 “当然可以,我带你回去,你便一个人待着,没人可以打搅你。”长亭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 “回去?回哪里去?哪里也不去”她兀自喃喃。 长亭侧头撇了一眼墨弦,墨弦微微颔首,长亭顿了一顿又道,“我们见了离珵” 她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 长亭深吸一口气,“他想见你” 泪水不可遏制,汹涌而出,她渐渐看不太清楚眼前的种种。 墨弦迅速上前,打脱她手中的簪子,将已支撑到极限的她稳稳搂在怀中。 长亭即刻拍了她几处要穴止血,用厚厚的大氅将她围住 京城东郊的一处小院,三进院落,简而不陋。虽是冬季,仍有绿意。后院斋房小巧,推门而入,落脚便是厚厚的绒毯,铺满整间屋子。案几书阁琴架,无不精致脱俗,沉香寂寂。 另一边山水屏风之后,一架紫檀木镂花床,帐幔低垂。 青羽沉沉地睡着,墨弦静立一旁,听着她极浅极浅的呼吸声,留意着哪怕一丝丝的不寻常。 有人掀帘而入,手中一碗药汤。 墨弦目光没有离开她的面容,“十日了,她从没睡过这么久。” 长亭手中药汤泛起涟漪,“草药不进,身体倒并无大碍。苍雩遣人来信,此番情形只能静观其变。” 屋外侍者扬声,“禀主事c山主,有人来访,京中书院,离珵。” 墨弦冷哼,“倒是有些能耐。”说罢起身往前院去。 离珵候在前厅,面色暗沉失了往日形容风采。见到二人也未行礼,哑声道,“她,可好?” 长亭觉察墨弦的即将失控,抢步拦在二人中间,“托离主事的福,尚有气息。” “我想见她”离珵使了很大的力气。 “恐怕不便。”长亭沉声,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要见他”声音飘飘渺渺从众人身后传来。 三个人迅速望去,青羽立在中门边,轻飘飘仿佛随时会被吹走。 “谁允你出来?”墨弦怒道。 她面色苍白,只牢牢盯着离珵。 长亭走近她面前,“说完了赶紧回屋,万不可强撑着。”说罢拿眼示意墨弦,两人一同离开。 离珵缓缓走近她,仿若走过了一段极长的岁月。他停在她的面前,近到可以感知她浅浅的呼吸,“我我不该如此待你我只是” “不相信我,对么”青羽仰头看着他,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不,不是,我看见你们我还听说”离珵慌乱而焦躁。 青羽看着他熟悉的眉眼,陌生的神情,“我有了身孕。” “你说什么”离珵的手开始颤抖。 “我们的孩子。”青羽望向他眼眸深处。 “小羽,这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我们”他更加慌乱,移开目光。 方才出来的时候,她倒不觉得冷,此时她只觉得彻骨的寒意慢慢将自己浸透,“你真的这么想?” 离珵抱住她,她消瘦了许多,浑身颤抖着,“我们以后可以再有,只是现在还不行” 他看着她定定望着自己,以为她已然同意,连忙安抚道,“小羽不怕,我会找京中最好的医者,我还可以请宫中的御医” 她从他怀中挣脱,“我若不呢?” “小羽,听话,这样对大家都好”离珵语调里有哀求。 她的唇边忽然溢出微笑,与方才苍白无力神思缥缈恍若两人。离珵一时呆住,不知如何接话。 她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巧的瓷瓶,“前些时候苍雩师叔给我的,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用到。” 离珵即刻明白,大喜道,“你师叔也是为了你好,不是么?” “你喂我。”青羽把瓷瓶递给他。 离珵的手抖得剧烈,几乎拿不住这只几乎没有份量的瓶子。他倒出一粒小巧的丹丸,红艳艳的,在他手中冰凉而芳香。 他惶然看向青羽,将那丹丸递到她唇边。青羽笑得妩媚,发丝拂过到他的手背,令他禁不住地颤抖。 她再没有犹豫,将那丹丸咽了下去。 离珵忽然有些害怕,而这种恐惧越来越盛,让他想要逃走却又迈不开脚步。 什么时候雪又下起来,没有丝毫的声响,地面干燥,雪迅速地层层堆积。 离珵眼见那雪地上殷红漫开,她依然望着他,坚定而执着。 她觉得浑身疼,疼痛将她仅剩的气力渐渐驱散,就在她再也无法支持的时候,一个温暖的怀抱从身后将她包围。 墨弦怒极,“来人,将他捆了。” 长亭搭上她的腕间,她的脉搏微弱而无力,浅浅的浮动之间浓浓的哀伤。 夜色浓稠之时,雪已堆得很高,满庭洁白。 青羽躺着,没有声响,只盯着头顶垂帐细密的纹路。 佩儿曾是宫中女医,守在一边照顾,不时到外间向二人禀告青羽的状况。每每见主事和山主铁青的脸色,心中越发不安。 后半夜风紧,墨弦长亭二人仍枯坐,佩儿再次推门而入,“禀主事禀山主,姑娘总算合眼,应是睡着了。脉息虽弱,却也算稳住了。” 佩儿见二人并不答话,姿势都不曾变过,悄然退出。 “我们是不是都错了。”长亭的声音打破了一室寂寂。 忽听内室一声闷响,两人迅速闯入,只见佩儿歪倒在榻前,青羽已不知去向。惟一扇小窗半开,屋外大雪无声。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长栎 恋上你看书网 630b一一k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青羽觉得自己定是在一场怪梦之中,身体仿如这漫天大雪,没有丝毫的份量,轻盈地在风中飘飞,余光中那间小院的灯火远去,渐渐看不见光亮。 夜色厚重,她漫无目的,卷在风雪之间,只希望速速醒来 再次睁眼,屋顶木梁上悬着细细的蛛丝,屋外透进的光影落在旧黄的帷帐之上,没有温度。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最后的影像是他慌乱的面庞。 有人轻手轻脚进了屋,“你醒了?”很好听的声音。 青羽微微侧首,身边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只着了最朴素的布衣,却掩不住丽质天生。 看青羽并不答话,她也没有恼意,抿嘴笑了笑,替青羽掖了掖被角,“好好歇着,你的身子很弱,郎中来了几回,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多躺躺总是没错。” 见青羽仍不说话,她嫣然一笑,“有什么事你叫我,我和姐姐就在外间,我叫凡音。” 凡音的声音很好听,这么想着,青羽又沉沉睡去。 等青羽好得七七八八,已是两月之后,其间和凡音渐渐熟悉,却始终寡言。凡音是个随和的性子,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们住的小院是凡音和姐姐凡芷暂住的地方,因着两姐妹的舅舅在镇上大户人家做管家,有这么一处小院空着,暂借给凡音姊妹居住。小院只一进,两间厢房,一间厨房而已。泥土的地面,唯墙根种了一排蔷薇,如今寒冬时节,枯着枝子。 凡音天生好嗓子宛若天籁,舞姿曼妙,也善古琴和短笛。姐姐凡芷虽不如妹妹灵动活泼,却弹的一手好琴,据说早年随了民间一位有名的乐师,年纪轻轻就名动乡野。 二人到这镇上,是指着考入地方乐府,一是二人喜爱,二来也可接济乡下的父母。 青羽对乐府略知一二,太乐署专职宗庙祭祀类乐舞,乐府则为民间乐舞。管理民间乐人的为太常寺,其中除了乐府还有诸如掖庭c黄门等分支。 至于自己如何就到了这里,她一直思不明白。照凡音的说法,这个小镇叫长栎,离京城山高水远,绝不是几日可达。她自己如何到了这里,完全没有印象,也并不愿意再去琢磨。青羽自打住进来,就没离开过,小院多了一个人,外头也并无人知晓。 每日里晨间姊妹俩都会出门,到日落方回,有时甚至夜深才归。青羽从未问过她们去哪里,一如她们也从不过问她的过往。凡芷性子内向,话不多,凡音却是极活泼的,每日有了空就陪着青羽说话。 有着姐妹俩的陪伴,青羽并不觉着孤寂,然而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被挖去了一块,浑身没有气力。一旦回想旧事,那被挖去的一处,就痛彻肺腑。白日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她坐在廊下,望着四角天空,让青羽觉得似乎一直在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里。 墙角的蔷薇泛出绿意的时候,她才渐渐觉得身上有些气力,渐渐可以听到墙外传来的路人的步履声,交谈声,车轮碾压过石板的吱嘎声墙角的那几株歪歪倒倒的,她也有心思去照料一二。 这日正翻着土,听到墙外清脆的铃声伴着马蹄声由远而近,停在门外。 忽然的敲门声,惊得她一个哆嗦。这个小院虽在镇上不算偏僻的地方,但是隐在几间大宅的后面,一般行人车马绝少经过,更从未有人上过门。 敲门声一直响着,仿佛不开门,就会一直敲下去。 她起身,走到门后,犹豫了很久,打开了大门。 门外是个男人,带着笠帽,面容隐着看不真切。布衣长褐衫下配黄裳,玄色披风有些褪色。 他似乎打量了她一瞬,沉声道:“她们姊妹可在院内?” 青羽不知来者何人,不敢冒然告知,“你是何人?” 他静默了一阵,“应该是不在家中,我进去等一下。”说完从她身边绕过,直接进了院子,在院子的石案旁坐下。 “你怎可随意闯入私宅?”青羽有些光火,“你到底是谁?” 那人也不搭理,从腰上取下一物,咔嗒一声隔在石案之上。青羽一瞧,是一把容刀,刀柄上刻着狰狞兽图。 “这位若是想打劫,怕是走错地方了。”她冷冷道,“这里只我一人住着,你说的人我不认识,我这儿也没值钱的东西,你大可进去屋里翻看。” 那人一愣,又打量了她一回,简单的布衣裙裳,眉眼神态之间却如清泉过石,明澈动人。沉默半响,“可有水喝?” 此番换成青羽一愣,随口就道:“有你,等一下。”说罢进屋倒了茶水,放在他面前。他拿起茶盏一饮而尽,“有没有大碗?这么点还不够润嗓子的。” 她又回身去厨房拿了一只大碗,给他满上,他连喝了三碗才罢休。袖子有些湿,他随手卷了一卷,露出一道长长的疤痕,甚是狰狞。 她眉头不禁一皱,“这谁帮你清理的伤口?如此草率,又出了脓水。打劫也不用这么不要命啊。”说罢转身又入了屋里。 那人又是一愣,歪了头不作声。少许,见她取了一只瓷瓶和一碗清水出来,也不言语,坐在他对面,细细研磨起来,一股药草的清香很快充盈在四周。 他正看得入神,冷不丁听她开口,“去井台那边把手臂洗干净。” 他下意识地起身,走到井台边,把手臂擦洗干净,又坐回案边。心里有些纳闷,为何受了她的指使行事起来 正出神,她已将那药汁仔细涂抹在伤处,有些刺痛,他的手指不禁微微动了一下。 “早知如此,何必入了这行当?还好你是遇上我,若是被我三师叔遇见,直接把你这胳膊废了”说到三师叔,纷纷乱乱的回忆又一次涌上来,她的手不自觉地停住,怔怔出神。 “孟大哥!”身后凡音欣喜的叫声,把青羽惊醒,“你什么时候来的?你的手怎么了?” 青羽转过身,凡音姊妹刚入了院子,连凡芷的脸上也挂着难得一见的欢愉之色。 凡音走到近前,看到案上药汁,“你这伤是怎么回事?又遇上坏人了?咦,青羽,你还会治伤?好厉害”话未说完,发现这两人沉默的古怪,小声问道,“怎么了?是有什么误会?” 青羽结结巴巴道:“原来,你们认识我以为他是” “打劫的。”他淡淡道。 凡音睁大了眼睛,“什么?!打劫的?”接着便笑得直不起腰来,嚷着让凡芷帮她揉揉肚子,“青羽你” 凡芷边递了帕子给妹妹,边解释道:“这位孟大哥叫孟辰,是位信客,经常帮我们传递家书,对我们姊妹很是帮衬。” 青羽的脸腾的红起来,“他,他也没说清楚,就这么闯进来,我怎会知道” 凡音抹着眼泪总算止了笑,“好啦,孟大哥快歇着,我去给你做好吃的。” 孟辰从怀中取出一个书筒,缄绳密密的捆着,“还是先看看这个。” 凡音眼睛一亮,急忙接过,打开书筒,抽出信纸,和凡芷细细读起来。二人形容间时喜时忧,读完后齐齐对着孟辰行礼,“谢谢孟大哥传来家书。” 孟辰急急扶她二人起身,“客气什么,你们的老爹可给了我上好的佳酿作为酬劳。” 凡音听罢急道,“你可有让他少喝两杯?我们不在身边,他更是没人看着了。” 孟辰语调里有些笑意,“他当心的很,盼着你们姊妹俩早日回乡。” 凡音的眼里晶莹闪烁起来,忙忙掩饰道,“孟大哥你快坐坐,我这就去做你爱吃的。”说罢拉着凡芷入了厨房。 孟辰回身坐下,将笠帽取下,抬眼望着青羽,“现在可宽心了?” 青羽见他年龄大约三十上下,蓄着浓密的胡子,应是长年江湖奔走的缘故,眉眼间有种与他年龄不衬的沧桑。 他见她并不出声,又道:“姑娘倒是有几分胆色那个谢谢你的药。” 青羽垂目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不用谢,错怪了孟” “叫我孟大哥就行了。”他打断她。 “错怪了孟大哥,还望不要介意”她诺诺道。 他嗤笑一声,“介意?江湖上混口饭吃的,最不能的就是介意。” 青羽见他收起案上书筒,好奇问道:“以前只听说驿递,不曾听闻信客。” “驿递是为朝廷送信,快马驿站交递公文。”凡音端着食盘出来,嘴上解释着,“信客是民间收寄信件,通常沿着固定路线云游,到各地家乡会馆,为乡亲送信。孟大哥早前云游天下,后来就只在我们那里和京城之间奔波了。” 她熟练地摆好食物筷盏,将满满一大碗饭递到孟辰手中,“孟大哥辛苦了,快吃吧。” 孟辰也不客气,接过就狼吞虎咽吃起来。 青羽只愣愣地瞧着那落在案上,缠绕书筒的缄绳,用粗麻编成,摸起来有些扎手。 她想着那些绕着细软丝带和精致玉钩的书筒,是如何在离珵的指间反复,又是经了谁人的手,历了几日几夜的快马奔波,才送到自己的手上开启之间,淡淡的柏子香,萦绕在指尖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想起,缘何一截粗粝的绳子,也可以把那么多的过往,生生送到眼前,悠悠流转。 孟辰见她攥着缄绳默然无语,神情间痛色与隐忍的压抑。抬头望向凡音,她微微摇摇头示意他莫要出声,自己回身去了屋里。 他把碗筷放下,咔嗒一声将她惊醒。她抬头望着他,迷迷糊糊之间似乎不知身在何处。 “可是思念家人?若是有信函或是口信,可以交与我”他尽量放低声音。 她错了错神,“家人么说什么呢”她困惑地望着他。 他有些手足无措,“随便随便什么诸如近来安好勿念” “勿念应该也不会念着只我这里念着又想着怎么去忘了怎么说呢”她的指尖抚过缄绳的纹路,喃喃自语。 凡音从身后轻轻搂着她,“好了,饭菜都凉了,先吃些东西吧。” 青羽这才回过神来,匆匆收了药瓶到屋里。再回到院中,大伙儿已经坐好,边吃边听孟辰说着路上的奇闻异事。一时院中笑语晏晏,说到一位公子收到心上人的书信,定要问清楚那姑娘是交了信件到他哪只手上,然后便拉着他的手死活不放,说这便可以一亲芳泽众人笑得前仰后合,青羽的脸上也头一次有了淡淡笑容。 天色将晚的时候,孟辰起身告辞,“还有几封书信和口信要送出,就不打扰了。”他望向凡音凡芷,“可有书信带回给乡里?” 凡音急忙取了信笺出来交与他,他用书筒封好,收进背囊之中。又转向青羽,想说什么,堪堪咽了回去。 三人送他到了门口,门外一匹棕色的马已是不耐,脖子上一个鸾铃清脆有声。直到铃声远远消失在小巷尽头,三人才回到院中。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廷宴 恋上你看书网 630b一一k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墙角的蔷薇盛开的时候,青羽觉得堵在心里的情绪,似乎有了小小的缝隙。有时能听见墙外路过的人,由衷地赞一句,哪里的蔷薇这么好闻 这日凡音从外面回来,叽叽喳喳闯进屋里,“太好了,我们后日便可参加乐府甄选!”后面跟着的凡芷的脸上也浮现不多见的雀跃之色,拉着妹妹的手,仿佛可以看到期盼中的生活。 青羽心里为她二人高兴,嘴角难得噙了浅浅笑意,起身为她二人斟茶。 “我和姐姐若是入选,青羽可愿与我们一同进京?”凡音兴奋地挽了她的手臂。 她的手猛地顿住,京城,单单只想到这二字,青羽就觉得心口钝疼。凡音见她眉心蹙起,想是自己触了她的痛处,急忙安慰,“青羽莫忧虑,定有最好的安排。” 青羽心中一暖,“这两日,你们好好准备,其余的事情我来就好了。” 两日后,凡音凡芷果然被乐府录入,太常寺打算秋初送二人进京,入京中乐府。二人置了好菜好酒,三个女子喝得烂醉。两姊妹也第一次看到,醉酒之后的青羽,笑容那般动人心魄。 自那姊妹俩入了乐府,每日仍是早出晚归,青羽一个人守着小院,守着寂静的时光。她不太清楚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她是否应该离去,又应该去哪里。 蔷薇荼蘼的一日,凡音笑容灿烂地归来,说是京中来了贵客,明日镇上许府设宴款待。许家家中几代都有人在朝廷任职,是当地极显赫的一户,而乐府也应邀去宴上献曲。姊妹俩没见过大场面,此番能入得豪门见识,自是雀跃。 青羽微笑着听她们叽叽喳喳,一边帮凡芷拭琴。她们是如今唯一给她带来一丝温暖的所在,也仿佛是她仍然存在的理由。 次日清晨,乐府的车到院门口,凡音凡芷早早换了上好面料的秀衫罗裙,登车离去。阖上门,青羽心中有些闷闷,却又不知何故。 当夜,到了很晚也不见二人归来,她开始不安。夜色里寻到乐府门口,看门的侍者说今日宴上似是有人得罪了贵客,如今被许家锁在里头。 再到许家,门前侍从压根不搭理她。青羽在门前直到夜半,才有管事模样的人出来。“你是凡音凡芷的什么人?” 青羽低头想了一回,“朋友。” “哎,我就是她们的舅舅,凡芷这丫头在宴上得罪了贵客,押在府中等候处置。凡音死活不肯自己离去,只能一起关着。”管家神色沉重。 青羽道,“国有国规家有家法,岂可随意关了人?” 管家叹息,“来得不是一般人,得罪不起啊。这回可是闯了大祸。” “我要见见她们。”青羽望着他。 “这哎,好吧”管家领着她进了宅子深处。 关押姊妹俩的地方不算很糟,不过是僻静角落的一间陋室。推开门,青羽才发现,一切比她预想的还要不好。 凡芷静静地躺着,脸色惨白,露在外面的双手被厚厚的布条缠绕着。凡音坐在榻前,长发凌乱,只怔怔地望着姐姐出神。 青羽走到近前,凡音才回过神来,抬头见是她,又落下泪来。 青羽搭上凡芷的脉搏,虚浮紊乱,急忙探向她后脑,很深的伤口。再看她双手,布条下手指皮肤溃烂,似有伤到筋骨,怕是不能再用。 青羽怀里取出药囊,寻了一味用水揉开,抹在伤处。 “我姐姐的手可还有救?”凡音慌乱而急切。 青羽望着凡芷苍白的面容,“怕是很难了。” 凡音抓了她的手臂,“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没了手,要她如何活下去?” 凡芷微微动了动,二人恐扰她休息,起身到了屋外。 “伤势上看,手是被滚油所淋,头部被钝器所伤,什么人如此歹毒?”青羽望着凡音。 凡音眼圈红红,“昨日宴上,姐姐抚琴惊艳四座。这许家老爷便要姐姐为请来的贵客斟酒陪喝。姐姐性子清冷,哪肯如此。许家老爷觉得面上挂不住,当时就泼了灯油在她手上,关到这里又找人施了刑,姐姐到底经历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青羽感觉很久不曾出现的情绪慢慢涌现,指尖在袖里捏到发白。 “我们虽说是乐府在录,却被豪户视为乐伎,肆意玩乐草菅人命。这般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又有什么办法?”凡音又落下泪来。 “我们离开这里,我去寻我师叔,或许凡芷的手还有救。”青羽道。 凡音感激地拉起她的手,“可是我们走不得了,录入乐府,也就在太常寺入了籍。前些日子京城有调令,我和姐姐需在秋初入京,编入太乐署所辖的乐府。如若不按时到达,是要获刑且累及家人。” 青羽默然。 “姐姐如今这样,是万万去不了了”凡音垂泪。 “我替凡芷进京。”青羽反握住凡音的手。 凡音吃惊地望着她,“这怎使得?去京之路千里迢迢,一旦被发现冒名顶替,恐会连累你。” “如今,先想法子治凡芷的手,我随你进京拖延一阵。只能这样了。” 凡音动容,搂住青羽,泪水再也止不住。青羽安抚道:“你在这里好好照看她,你舅舅在院中好歹是管事,应不至于这么快发落你们。我去想办法接你二人出来。”凡音见她镇定,心里稳了许多,点头允诺。 青羽迈出许家宅子,转过街角才颓然靠着墙壁站住,自己又如何救得了这姐妹俩。 耳畔忽闻铃声清越,有人在身边停下,“你怎么在这儿?” 青羽抬头,熟悉的笠帽和一身风尘仆仆,不由出声道:“孟大哥” 两人回到小院,青羽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孟辰将那容刀握得咯吱有声。 沉默许久,青羽猛地想到一人,急忙道:“孟大哥,你可熟悉京中书院?” 孟辰想了想,“京中书院有自己的驿递,我虽没送过,但是有几个兄弟却是认识的。” “那可否麻烦孟大哥帮忙送一封信,但是不可透露是我是我送信过去也万万不可说出信从何来”她望着他。 孟辰没有任何犹豫,“这信我亲自送,你放心。” 青羽急忙起身入了屋里,很快写了一封,交给孟辰。孟辰接过,取出书筒,细细捆扎了,放入怀中。 出了院门,他翻身上马,又回身嘱咐:“你自己当心。” 那马儿不耐烦地晃晃脑袋,鸾铃声急急响起。 凡音姊妹被关在许府,青羽才知道在入了乐坊之前,平素里她姐妹二人都是去镇上歌舞坊为人抚琴跳舞,以为生计。她浑浑噩噩到此时才想过来,她们每晚近子时才归,不过是为了多挣一份银两,好让她也能吃穿无虑,心中大为内疚自责。 如今她二人被关,非但没了收入,反倒要时时打点许家看守之人,家中积蓄很快见了底。 青羽寻出凡芷的琴,背着就去了舞坊。说明来意之后,被带进偏厅候着。不多时一群人进了来,为首的正是舞坊的老板,人称月娘,三十出头,容姿出众精明能干。 她将那青羽上下一打量就道:“既然凡音凡芷来不了,就由你替了。不过你也只能挣了一个人的银子,是多是少就看客人打赏了。” 青羽有些惊讶,“不用听我弹一曲么?” 月娘抿嘴一笑,“姑娘一看就不是等闲地方出来的,只怕一个顶了两个也不好说呢。”说罢就让人领了她去后院换了衣裙。 青羽换上裙裳再望那镜中一瞧,一时说不出话来。云雁细锦衣,绮云千水裙,一条水蓝色软烟罗将腰间紧紧束了,垂在身后。长发挽成环髻,点翠的华胜斜斜别在发间,面上倒是未施脂粉。身后侍女取了面纱过来,“姑娘,这个你带上。月娘说了,姑娘应是一时陷了困境,早晚是要出去的。” 青羽心里对这些原本倒并不在意,伸手接过,将面纱挂在发髻之上,就去了台前。台上也置了垂帘,只影影绰绰看个身影。 一曲之后,满楼寂寂,她心里有些不安,难道哪里出了错?少顷掌声雷动,很快月娘面前的赏银就高高堆起。自此歌舞坊夜夜爆满,青羽每夜弹完琴,拿了自己的份子就直接送去许府,顺便帮凡芷换药。 平素得了闲,就教些抚奏琴法给坊里的琴娘,将以往习过的谱子也录了一些,供她们参详。众人虽觉得她言谈不多,性子冷清,却都很愿意于她亲近。 如此过去了大半月,孟辰一直没有音讯,除了心中焦虑,也着实不知如何。 这日方弹完一曲相思子,月娘将她唤到台下,眉眼间一片喜色,“一会儿你别再上台了,有位公子请你去雅间抚琴,给了这个”说完将手伸到她的面前,一把沉沉的金条直晃了眼。 青羽微笑:“恭喜月娘。”说罢由人领着往后院雅室去。 身后月娘的声音有些迟疑,“你若是不愿意其实也不用去” 青羽顿了顿脚步,“不妨事,月娘请宽心。” 方坐定,侍女送上客人点的曲谱,却是一首山间行。她愣了愣,余光瞥见垂帘外暗处的身影,看不分明。指尖抚上琴弦,渐渐仿佛可见一室葱茏,山光水色,浮气蔼蔼 曲至中段,忽有一只手将她的手按住,琴声嘎然止住。她一惊,慌忙抽出手站了起来。抬头一看,就傻傻愣住。 傅隐将她面纱取下,看她还是粉黛不施,心下略宽慰些。又伸手将她发间环翠发髻取下,一头乌发没了束缚,如瀑般滑落在身后。他又将身上披风脱下,围在她身上。“这一身”他顿了顿又摇了摇头,“太丑。” 青羽面上冰凉,早已一片水泽,如此再忍不住,钻进他的怀里将哭泣声深深埋住。 傅隐轻拍她的后背,“好了,丫头,我来了,没什么好担心了。” 青羽从他怀里急急出来,“凡音姐妹俩还被关着” 傅隐轻笑,“关着?许家那个老头子,刚才已经乖乖地把姐妹俩送回去,外加一车银子宝贝。” 她喜道:“真的么?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不过是去他家喝了杯茶,聊了聊他家在京城的一些铺子哎对了,你说回头我是卸了他的胳膊还是弄掉一条腿” 青羽已经拉着他直往外走,“先回去看看凡芷” 到了小院门口,侍者躬身引了他们进去,斋房里,已有大夫为凡芷看了脉写了方子。院子里火炉上药已经煎上,厨房里侍女进进出出忙着制膳。青羽回头瞅瞅傅隐,正一派得意洋洋地瞄着自己。 她快步走到凡芷床前,凡芷仍未醒来,气息微弱,手背的伤仍是触目惊心。青羽听着她的脉息,眉头紧锁。 “青羽?”忽听凡音欢叫出声,扭头一看她正端了药盏进来。凡音急急地放下药盏,就扑过来紧紧搂着青羽不放,“谢谢你救了我们出来” 傅隐在一旁清了清嗓子,“那个好像救人的是在下” 凡音这才注意到青羽身边的人,红着脸走到跟前,“多谢这位公子搭救,我们姐妹俩一定会报答公子的” 傅隐很是受用,“报答就不必了,你们照看我妹子这么久,也就相抵了”青羽在他胳膊后面拧了一记,痛得他揪起了眉毛。 “救出人来只是第一步,如何医治凡芷的手和让她苏醒更是棘手的事,眼下我也没有更好的法子。”青羽叹了口气,她猛地想起什么,盯着傅隐,“你” 傅隐挑了挑眉毛,“谁也没告诉。”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古卷 天色初明,青羽已被细微的声响惊醒,昨夜居然一夜好眠。细细想来,已经很久没有安稳地睡过一次。推开房门一看,院子里侍女已经穿梭往回的在收拾物件。她方要出声询问,就见傅隐慢慢悠悠踱进门来,一路还和身旁的侍者低声嘱咐着什么。见她睡眼懵懂地立在屋外,笑嘻嘻走上前,“昨夜睡得可好?” 青羽见他笑得有古怪,回神一琢磨,面上就是一冷,“你在茶水里放了什么?” 傅隐似乎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嗯,照着书上配的,估摸着错不了……” “书?你带了医书?”她圆睁了眼睛。 他冲身后扬扬手,两个侍者抬了一个上好质地的檀木箱子,到了面前。“别看许家平素作恶,家里却是藏了不少好书。昨日去翻了一翻,我琢磨着这一些你是用得到的……” 话没说完,她已经上前开了箱子,顿时楞在那里。满满一箱子古籍残卷,虽被精心修补过,看是看得出年头。她正要细看,被傅隐拉住,“先别急,一会儿去新宅子里再慢慢看不迟。” 她翻着手上的书卷,“新宅子……什么新宅子?”她总算回过神。 院子外头车轮吱嘎,傅隐看了一圈小院,“住这种地方,太委屈了……” “我不走,傅大公子委屈了,还是回了京里去……” 傅隐也不恼,“新宅子里冬暖夏凉,环境清幽,十分适合凡芷姑娘身体的恢复。我还不小心放了好几箱子医书在那边……” 青羽住进新院子已经有些时日,一进住着凡音姐妹,一进她自己住着,傅隐也大咧咧的挑了一进住下,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每日忙着翻查医书,照顾凡芷,也没空理他。院子里置了五六个侍女,打点院子里的一切。 傅隐将方圆几十里有些名气的大夫都寻了来,凡芷还是没有任何起色,青羽整日茶饭不思,一心埋在书堆里。 这日他寻到她院中,老远见她坐在门槛上,靠着门边睡得正香,手上书简已滑落在地。他摇摇头走上前,用折扇敲了敲她的脑袋。她一惊,醒来就去寻手上的书简,抬头看见已被傅隐拿在手中。 “你这么折腾也没什么用处吧……别耽误了人家姑娘……” “我给三师叔去了信……”她垂着眼睛。 “哦,”他有些意外,“你不怕……”? “三师叔向来不太问书院的事情,应该不会……”她顿了顿,忽然抬头望向他,“你好像很闲,打算一直住在这儿?” 他把书卷合上,在她身边坐下,“从头到尾我没听见一个谢字,如今却着急赶我走?” 她没答话,忽然伸长了脖子,专注地听着什么,渐渐面上露出笑容,往外跑去。 傅隐跟在后面,到了门口,一人一马立在外头。青羽亲昵地搂了楼那匹棕马的脖子,那只马儿也晃了晃脑袋,一串清脆的铃声四散开来。 那人看了眼青羽身后的傅隐,也不睬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书筒,交到她手中,“这是你等的信。” 青羽急忙接过,“谢谢孟大哥!”几人进了屋子。 孟辰坐定又抬眼打量了傅隐一番,“这就是你十万火急请了来救人的?”声音里满是不屑。 青羽眼角微微的笑意,“文弱书生是不大靠谱的,还是要谢谢孟大哥千里传书。” 傅隐手里的扇子打得有点急,“哪里有个文弱书生,我怎么没瞧见……” 再转眼瞧她,正神思凝重地看着手中薄薄一张信笺。 他凑过脑袋一看,就四个字:六瓣玉帘。 “这不像是你师叔的笔迹啊。”他皱皱眉。 “也有可能是他的徒弟代笔……”青羽的心思全在这四个字上,这四个字并不陌生,洛秦曾经提过。“古事记上看到过这个名字,但是书院的摹本并不完整,具体是什么如何知道……” 傅隐瞅了瞅墙角的几只大箱子,“那些,都翻过了?这许家的家主,嗜好搜集古卷……” 青羽急忙起身,去那箱子里翻起来。一直翻到半夜,几个箱子都翻遍了,她才跌坐在地上。 傅隐刚好进了屋子,瞧她一脸颓色,叹了口气,“你也是尽了力了,有些事情也只能看天意。” “我只是觉得,若是寻到方法,不但凡芷可以恢复,云栖的眼睛或许也可以治好。”她似是喃喃自语。 她忽然想到什么,冲出屋子,直奔孟辰暂住的斋房。刚欲破门而入,已被后面的傅隐一把拎住,“半夜三更闯进陌生男子的屋子,像什么样子。” 房门从里面打开,孟辰冷冷道:“半夜三更抓着女子的衣袖,又像什么样子。” 青羽回头瞧着傅隐噎住的神情,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进来吧。”孟辰让开身子。 “孟大哥,你长年在外奔波,可曾见过特别的玉帘?”她问道。 孟辰思索片刻,“玉帘并不是稀罕的,平日里山道上城镇里都有见过……不过,有一处的玉帘,倒的确与众不同。” 青羽急忙凑到近前,“怎样的特别?” “我也是听熟识的信客提过,离这里几十里地,有个村子,据说四季漫山遍野的玉帘,不曾凋谢过,他也是去帮人送信才见到。” “四季不谢?只怕言过其实了。”傅隐眉眼间还颇有恼意。 “村子叫什么?如何可以过去?”青羽急道。 傅隐一副不可置信,“你不会是信了吧……” “能麻烦孟大哥带我去么?”她一脸急切。 “可以是可以,”他看着她,“你翻了一天的书,此刻天都快亮了,先去休息一下,巳时出发。” 青羽急忙地点头,往自己屋子走,回头看见傅隐跟着,“你的茶别送来了,我不会喝的,回头再被你药得睡不醒。还有,明日,帮我照看好她们姐妹俩。”说罢进屋关上房门。 天大亮的时候,青羽猛地惊醒,匆匆洗漱,出了门外。孟辰已在外面等着,二人出了院门,棕马已候在门口。孟辰正要将她扶上马,只听身后傅隐的声音,“放着宽敞的马车不坐,男女共乘一骑,这乡里民风还真是……” 青羽转头,傅隐立在一辆马车旁,脑袋晃得痛心疾首。 当下也不客气,拉了孟辰上了马车。上车一看,地方宽敞不说,锦靠绣垫,熏香案几,无不精巧雅致。还备了各色点心,瓜果茶水。 傅隐敲敲车壁,马车缓缓前行,“你们随意,不要客气。” 孟辰坐定,靠着车壁闭上眼再不出声。 青羽选了个最舒服的椅子坐下,傅隐用香箸将那案上香炉里的香料轻轻拨了拨,再拿眼睛去瞅她,她已经迷迷糊糊窝在椅子里睡着了。他嘴角上扬,取了条毯子给她披上,坐回椅子里取了本书翻看起来。 车子甫一停下,青羽就醒了,下了车一时说不出话来。山谷里的这处村庄,零星散布在起伏的山丘之上,其间眼力所及之处皆是玉帘花。此刻已是黄昏,一片葱茏之间雪白的花苞如水滴般合拢着,皎洁柔美。 “这里的玉帘何止成千上万,如何寻到那一朵……”茫然很快将起初的喜悦冲淡。 三人循着花丛间的小径漫无目的地前行,花丛里忽然钻出几个孩童,为首的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一把玉帘,走到青羽面前,“姐姐……这个送你……” 青羽蹲下身,微笑着接过,“谢谢,这花真漂亮!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的脸红扑扑的,“我叫雨奚,我觉得姐姐长得才漂亮……” 身后的傅隐咳嗽了几声,青羽脸微微有些红,“雨奚可知道这些花是谁种的?” 他点点头,“是住在草庐里的慕先生,我带你们过去。” 几个人绕过几间屋舍,过了一座石桥,远远看见一座小院,茅草为顶青竹为篱,幽静清雅。 雨奚在门口唤道:“慕先生,有客人!” 少顷,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儿,扑簌簌飞出来,停在门边的篱笆上,乌溜溜一双眸子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接着又扑簌簌飞回屋里去。 雨奚转头对他们三人说,“这就是先生请你们进去了。” 青羽摸了摸他的脑袋,“谢谢你,雨奚,这是送给你的。”说罢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别在他的腰间。 他立时通红了脸,“谢……谢谢姐姐……”说罢转头很快跑得不见踪影。 “香囊也好乱送的……哎这世道……”一旁的傅隐连声叹气。 三人推开门,进了院子。草庐的门虚掩着,青羽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 屋内陈设简单,一案几,一屏风,一竹榻,还有窗边一排格架,置了些书简和瓶瓶罐罐。 屋里没人,忽闻门帘声响,有人从后面进来,三人回头一看,不觉都愣住。 来人一身玄衣,身材高峻,面上戴了一副面具,狰狞可怖。 “慕先生……”青羽定了定神。 那人似在面具后仔细打量她,并未出声。傅隐上前貌似不经意地挡在她身前,“这位可是慕先生?我们唐突造访,还望先生不要介怀。” 那人越过他们,在案几后坐下,“我是,请坐。” 三人坐定,青羽望着他的面具,试图寻找到他的视线,“慕先生,我在寻找六瓣玉帘。” 他往后靠了靠,“外面的,都是六瓣玉帘。姑娘要找的,不知是哪一朵?” “古事记上的那一朵。”她一字一句。忽觉眼前一晃,接着一声清脆的碰击声,她面前多了一个茶盏,茶盏前拦着一柄小巧的匕首,半滴水都没有洒出来。 慕先生顿了顿,“不过是请姑娘喝杯茶,姑娘的这位朋友反应有些……” 青羽抬头看向傅隐,他努努嘴冲着孟辰的方向。她又转头看向孟辰,他走过来,取了匕首,没事人一样又坐了回去。 “古事记上确实有一处提到,而这古事记又碰巧在我这里,不过……”慕先生的脸转向青羽,“我为什么要给你呢?” “救人。”青羽没有犹豫的回答。 他摇了摇头,“外面那么多人要救,姑娘觉得救得过来么?” “救一个是一个,能救到更多,自然最好。总比让灵药蒙尘、良方雪藏的好。”她淡淡道。 “真是不巧,我偏偏是不可吃亏的一个。若是我给了你书,你又拿什么给我?总不能让你欠了我的。”他的指尖在案几上轻扣。 青羽坐直身子,“先生想要什么?” 他托着腮,仔细想了一回,“就你吧。” “不行!”傅隐和孟辰几乎同时站起来。 “丫头我们走。”傅隐扯着她就要出去,一扯没扯动,“疯了么你?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说法,可能半点都没有用的法子,你什么都不在意了?” “我还有什么可在意的么?”她抬头看着他,一些强压在心底的情绪,渐渐洇了出来。 傅隐看着她眉眼间忽然浮现的痛色,不由松了手。回头看着孟辰紧锁的眉心,“我们出去,她自己决定怎么做。” 傅隐出去很久,孟辰才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迈出屋子。 青羽回过身,那人仍支着脑袋看着她,“看来姑娘身上很多故事,有趣有趣。”说罢,他起身去那书格上取了卷书,放在案几上,正是古物记。 她走到他的近前,伸手抚上他的面具,他仿佛一愣。面具上的文饰如中曲山逡巡的驳兽,游走的纹路凌厉而狰狞。她执着面具的边缘,将它轻轻揭起。他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腕,想要阻止,却又缓缓松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蓦然 人的一生,有许多瞬间,即使刻意想要忘却,也无法做到。就好比,她揭开他面具的那一刻。 他的面容很美,她一向觉得男子的容颜,用不上一个美字,然而眼前却是一个例外。眉眼间的曲线刚劲洒脱,却又仿佛笼着一层极淡的烟云。额角、鬓际和颈侧,有着淡淡的刺青,原本该是突兀而可怖,却反而在蜿蜒曲折之间,平添了一份苍茫悠远。 她仿佛在看的是一片山光水色,又仿佛在观着一幅水墨长卷,流连其间竟不忍移开目光。 “看过我面目的人,最后都被我杀了,你怕么?”他叹了口气。 她笑了笑,“的确可怕。”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倒不像是害怕的样子……”他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颚,她的模样算不上绝色,却很耐看。 她的笑容很浅,仿佛伸手就可以拂去,而那下面却藏着极深的悲哀。偏偏他对这样的悲哀,十分的熟悉。 他渐渐凑近她的面容,她的气息馨香而安宁。 她闭着双眼,感觉到他的气息拂上她的面容,在近到不能再近的距离,堪堪停住。 她额际有银色的光泽,忽然晃了一下他的眼睛。细看之下,极浅极浅的图腾蔓生而下,没入她颈后的衣领之下。 他有些愣怔,伸手将她的衣襟解开,缓缓从右肩褪下。他走到她的身后,那道图腾终止在背后一道伤疤的边缘,蜿蜒环绕,仿佛小心呵护着一些尘封了的记忆。 他忍不住抚上那道伤疤,冰凉的指尖,让她不由地颤抖了一下。 “当时……一定很痛。”他声音微弱地几乎听不到。 “其实没有那么痛……”她努力压制着纷涌而出的记忆。 他从身后拥住她,不再言语。 “你呢,你脸上的刺青……也是很痛的。”她忽然问道。 他的身体微微僵了僵,“和我做过的事情相比,算不得什么……” 她转过身,望着那些青色的线条,“我可以帮你去掉,只需……”话没说完,看见他眼中忽然腾起的怒火,只一瞬间他身上布满了冷肃的杀气,与方才判若两人。 “去掉?去掉之后呢?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什么又都可以再重新来过?”他骇人的气息将她重重围绕。 她望着他,“那么留着呢?又能怎样?” 他猛得将她拦腰抱起,走到榻前,将她重重扔在上面。那榻上铺着厚厚的垫子,她倒不觉得痛。紧接着他的身影将她笼罩,她的双手被他压在枕侧,她无处可逃。他的唇将她的封住,疯狂纠缠在她的唇齿之间。她渐渐觉得无法呼吸,渐渐失了清明……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是烟雾弥漫的湖边,湖水对岸的树下,仿佛是他的身影。他一直静默着,手负在身后,仿佛在看着自己,又仿佛看不到自己。她听见自己凉凉的声音,“羲和,我只愿从未见过你……”烟雾忽而淡去,对岸那人面容渐渐清晰,分明是墨弦的样子。她有些惊讶,欲走近,却始终迈不动步子…… 她觉着晃晃悠悠甚是舒服,耳边有车轮咿呀的声音,压了径上野草,转了几圈传来好闻的草香。自己的身子陷在软软的毯子里,不愿意睁开眼。 “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懒成这样的也确实少见……”耳边是傅隐凉凉的声音。 她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睁开眼,自己窝在马车的软榻之上,左边坐着傅隐,右边孟辰正不声不响擦着容刀。 “书呢?”她急道。 啪的一声,什么东西落在她身侧的案上,她低头一看,正是古事记。傅隐一脸怨气,“也不问问我们,生生在田间野外,吹了一夜的西北风……” “一夜?”她挑帘看看外头,日头刚起,田间早起的耕夫已在劳作,“那个……”她也不知道想问什么。 “没了。”孟辰的头都没抬,手上擦拭的动作,又用力了几分。 “没了?”她愕然,“你把他……”她看着他的容刀。 傅隐叹了口气,“早晨那只白鸟飞出来,我们就进去了,你睡得正香,他不见了。前前后后都找过了,半个人影都没有。” 她忽然觉着有些乏力,缓缓靠在榻垫上,不再言语。 沉默了片刻,傅隐咳了几声,“他不见也就算了,那书……” 话没说完,青羽就醒过神来,急忙翻开手中的书卷。泛黄的书页里落下一朵玉帘,失了润泽与颜色,薄薄的一片,唯余浅浅的经脉。那一页上写着:浮世喧嚣,玉帘之六瓣,不过一鼎一鉴一琴一石一炉一月。 傅隐见她神情凝重,小心问道:“你不会,真的去寻吧?”见她不答话,又道:“且不说你师叔那封信写的古怪,这书上写的就更不靠谱了。除了月亮你拿不到,前面五样,世上何止千千万万,你又如何寻来?有这功夫,倒不如寻访世间名医……” 一路上青羽再没出过声,回到小院,已是深夜。方要推门入院,有人快马而来,“傅公子,京中急件。”那人到了面前,翻身而下,将手中信函递给傅隐。 傅隐看完信函,脸色难得深重,转头对着青羽道:“有些急事,我必须赶回去,在我回来之前,你哪儿也别去。”说完又回身上了马车。 孟辰陪着青羽进了屋子,又看了一回凡芷的情形,仍是昏沉不醒,凡音早已困倦地偎在榻边睡着了,二人悄悄退出屋来。 孟辰见她心烦意乱,“我也需离开几日,还有乡里托付的几封信函。这里,你自己多加小心,也莫要轻举妄动。总要……总要等到我回来。” “谢谢孟大哥,凡芷如今还不能舟车劳顿,自然是没法出去。只是她二人需在秋初赶到京城,去乐府入籍,这事耽误不得。”她皱着眉。 她抬头望着他,“我打算替凡芷入京。” 孟辰立刻道:“不可!冒名顶替是为大罪,你们都担不起。” “抗旨不去,一样是大罪。如今没有更好的法子。”她目光坚定。 孟辰默然,半晌才道:“你本不用如此……” 她目光飘向凡芷的屋子,“这样的事情,我没办法坐视不管,相信换做孟大哥,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孟辰不语,她又道:“凡芷如今的情形尚不至于危及生命,若有人好生看护,待我找到法子,也不是不可。这院子里的人手足够,傅隐留了足够的银两,也有他身边可靠的侍从,起居照顾煎药换敷也都不是问题。我打算,这两日就和凡音启程……” “这么快?”孟辰猛地抬头。 “我打算沿路进京的时候,顺便……”她欲言又止。 “寻那书里的东西?”他沉声道。 她垂下头,“总觉得有些希望,不想放弃尝试一下……” “青羽,孟大哥,你们回来了!”二人转过头,凡音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 “刚睡醒不披件衣服就出来……”孟辰脱口就道,又觉着什么,忙忙顿住。 凡音似是没察觉,脸微微红着,“听见你们声音,就急着出来了。”转头看见孟辰拎着包袱,“孟大哥这就要走了么?你等会儿。”说罢进屋取了什么,又匆匆出来。 她将一包东西递给他,“这里面有我做的烙饼,还有常用的药,你的衣服我也帮你洗过了,一起都在里头。”她笑吟吟道。 孟辰接过那包东西,“谢谢……”青羽分明看见他耳根红了红。 “你们俩路上小心,尽量走官道,不要走夜路。还有,这个,你们带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只精巧的哨子,凑到嘴边吹了几声。 不多时,只听扑簌簌几声,一只蓝色极漂亮的鸟儿飞进院墙,停在孟辰肩头。绒绒的脑袋呈蓝绿色,脖颈处莹莹的宝蓝色,修长的浅蓝色尾翼垂着,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孟辰摸摸它的脑袋,“它叫锦绣,很通人性,这只哨子你们放在身边,需要的时候吹响,它就会来。它的腿上可以缚上细小的书筒,用来传信。” 凡音走上前,伸出手,“锦绣,你好漂亮……”那鸟儿歪着脑袋打量她一番,居然飞到她手上停住。凡音大喜,“瞧,它喜欢我呢。” 青羽也十分喜爱,刚欲上前细瞧,那锦绣警觉地蹦到凡音肩头,似乎有些畏惧地看着青羽。她有些愣怔,不知何处让它觉得害怕。 “慢慢熟识了就好了,”孟辰将哨子递给凡音,“我这就走了,你们……保重。” 墙外的鸾铃声渐渐远去,青羽才转身回了屋子,将那古事记紧紧攥在手中。 接下几日,青羽将药材采购妥当,写了厚厚的药方,细细交待了识医术的一位侍女。连食材都一一嘱咐了,方收拾了随身物件,和凡音踏出院门。 门口已停了一辆马车,两人刚欲上车,身后有人笑着唤她们,“哟,我说两位姑娘,临走前也不来看看月娘我,好狠心呐……” 二人回头,月娘笑吟吟地站在身后。 凡音急忙上前,“有些急事走的匆忙了些,没来得及告诉月娘,是我们不对。” 月娘拍拍她的手背,“知道知道,听说凡芷还没醒,我也是过来看看你们。你们放心,这里我也会照看着,这镇子上月娘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青羽也走上前,“谢谢月娘,那就拜托了……” 月娘拉过她的手,“哎哟,你们两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姑娘,赶紧都去找个如意郎君回来,月娘可等着喝喜酒呢。” 青羽的心里沉了沉,勉强牵了些笑意。凡音羞得面容烟粉,月娘不禁笑道:“瞧瞧,这就害羞了……”说罢,从手上褪了一对镯子下来,“月娘也没什么特别值钱的,这对镯子就送给你二人,别忘了我就好。” 二人接过一看,极精致的绞丝银镯,上面纹嵌了珊瑚与琉璃,当下急忙道:“这镯子太贵重,我们收不得。” 月娘给她们套在腕间,“有什么收不得,月娘我年轻时候就戴着了,你们不嫌弃就好。”说罢推着二人上了马车,“天色不早,赶紧上路,天黑前才能赶到驿站。” 二人挥别月娘,看着小院远远消失在视线中,凡音竟是落下泪来。青羽将她搂在怀中,“一切都会过去的,凡芷会好起来,你们也会如愿在乐府习琴……” 凡音眼睛红红的,“只是要委屈你了……” 青羽替她擦去眼泪,“没什么委屈的,没有你们,我大概早就……” 凡音用手堵住她的嘴巴,“呸呸不要胡说,大家都会好好的……”她顿了顿,“只是,我们这一路上京,又如何寻那六样物件呢?” 青羽叹了口气,“我也完全没有头绪,且看天意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水漾 马车驶了许多日,之间经过不少镇子,每日二人在途径的客栈休息。因为时间充裕,除了青羽时时苦苦思索古事记,倒并不匆忙。这日行到一处小镇,看着天色渐晚,寻了处小客栈投宿。 二人洗漱换了身干净衣服,出了门。此番外出,除了一两套平素穿的裙裳,都是男装。之前傅隐到长栎没几天,就给她们每人置办了许多套,正派上用场。 小镇名叫水漾,一条溪流穿梭其间。因河床上沉嵌了许多晶莹的石砂,日头大的时候,溪水中璀璨生辉。而在月明之夜,月光辉映下,流银熠熠,恍若九天银河。 镇上不过百余户人家,街巷里静寂无声,很少见到行人。她们闲逛了一圈,找了家邻水的茶馆坐了。里面也没几个人,大多是年迈的长者。 喝了几盏茶,有人掀帘而入,掌柜的似是熟识,连声招呼:“公子好久不见,快请快请!”说罢领着他去临窗的另一桌坐了。 青羽瞧那人形容舒洒,衣冠洁雅,发间一根玉簪。玉质温润敦朴,一看即知不是凡品。那人目光扫了过来,略顿了顿,又游移开去。 片刻,掌柜端了茶水到那人面前,“公子可是又要过溱水?” 那人点头,“是,整日里忙忙碌碌,还不如在你这里喝喝茶,看看山水。” 掌柜笑道:“公子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岂是我们这种山野僻水留的住的。” 那人也笑道,“大事?除了生死,还有什么算是大事?”顿了顿又道,“令郎可还在山里?” 掌柜叹了口气,在对面坐下,“今年就没回来过,咱这镇子上过半的青壮都在那里头,下次再见,不知猴年马月。” “我这次刚好路过,掌柜的若有口信,我倒是可以代为传送。”那人道。 掌柜大喜,“那岂不是要麻烦公子了?” “无妨,取了笔墨来。” 掌柜急忙入内,很快捧了笔墨出来,在桌上布好。那公子润了笔,等他开口,半响没动静,抬头望向他。掌柜的搓着手,支支吾吾竟是说不出话,“那个……近日可好……饭菜可口否……晚上被褥可够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掌柜的又静默许久,方好似鼓足勇气道:“你们的婚事……我和你娘都依着你了……你心仪的那个女子……我们同意你娶过门……” 那公子竟是有些愣怔,沉默许久才回过神来,提笔写就。 将那笔放回笔架,一抬头,正对着不远处那女子的目光。虽着了男装,刻意描粗了眉,还是掩不住清秀芳华。此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手中信笺,神思恍惚。直到她身边的女子小心推了推她,方堪堪回过神来,急急收回目光,低头专心饮茶。 他将书信收好,那掌柜又取了一件东西递到他手中,“公子代为送信,在下感激不尽,这是犬子制的一面新镜,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也是我们一片心意,还望公子笑纳。” 青羽心头一动,不觉抬头看向那掌柜手中,一枚十分精美的四山铜镜。镜身轻巧典雅,瘦削的山字间,繁华的长叶纹纠缠其间。 凡音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低声问道:“你不会觉得是那书里说的……”青羽恍若未闻,只盯着那镜子出神。 那公子推脱了一番,驳不过掌柜的盛情,将那镜子收入怀中,“一面铜镜,从采矿到浇筑到纹饰再到开镜,其间几多艰辛,在下敬领了。” 掌柜叹息道:“筑镜之艰辛,世人很难体会。镇上世世代代多少人在那矿山中,度了一生,留了千余柄铜镜,供后人照鉴……” 凡音见青羽脸上神色莫测,拿着茶盏的手捏的发白,又小心地拽了拽她,“你该不会是……” 青羽猛地转过脸,吓了她一跳,“我想去看看,或许能找到什么。” 再转头,掌柜已将那公子送到门外。青羽拉着凡音,急急追到门口。 “掌柜,冒昧问个事。”青羽粗了粗嗓子。 掌柜回身打量她二人,“不知两位小兄弟要问何事?” “方才,方才听你说,这镇上许多人都在矿山制镜?” 掌柜点头,“确实,离此地百余里地有矿山,镇子上的许多人家世世代代在那里干活。据说那山里头地势险峻有如迷宫,寻常人不说轻易进不去,进去了也未必出的来。” 凡音奇道:“那做工的如何进去?” 掌柜道:“这矿山由两个大的家族共同守着,制镜的就是这姚氏一族,他们有专辟的密道入山,普通人根本无从知道。” “方才那位公子……”青羽问道。 “那位公子如何能进得去,我也不清楚,大约和那两个族氏有些关系。” 青羽眉间紧锁,思虑片刻,”掌柜可知这位公子住在何处?“ “他一向住在镇上东边的那家客栈……”青羽一愣,正是自己住的那家。当下急忙付了茶资,拉着凡音匆匆离去。 凡音有些担心地瞧着她,“刚才掌柜说了,那里貌似是个凶险之处,你确定要去么?” “我想好了,你留在这里,我自己去一趟,估计来回也就是十来天的事情……”青羽神色郑重。 “那怎么行,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凡音停下脚步。 “我一个人,反而不会惹人注意,只是去看一看,不会有什么危险。”青羽出言宽慰。 “你先别急,我给孟大哥写个信,他见识广博,兴许知道如何去到那里。”回到客栈,凡音写了短信,取出银哨,凑到嘴边吹了几声。不多时,那锦绣就从院子外头扑簌簌地飞进来,停在案头。一双乌黑的眸子,盯着她看了又看。 凡音急忙把信笺折了,塞进它腿上的纸筒之中,它便又扑簌簌的飞了出去,瞬间没了影子。 青羽站在斋房门外,正犹豫着如何开口,门开了,那公子面上倒没什么惊讶的表情。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道:“这位姑娘找我有事么?” 青羽一愣,也只能道,“我……我想问问公子明日是否要去矿山之中……” 他眸中一沉,“怎么,姑娘对开矿有兴趣?” “我只是想,去看一看制镜之术……” 他复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素来只知道女子爱观镜自览,倒不知也有女子喜欢制镜的脏活儿。你可知那里尘土飞扬,炼炉炙烤,锻造之处更是肮脏不堪……” “我从小就是在泥里玩大的……”她忽然想起埋在栖桐院里的几坛酒,然后记忆就戳破了一个口子,一时间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他见她怔在那里,思绪不知飘去何处,轻咳了一声,“姑娘倒是有些特别,既然如此,话说在前面。我只带你入山,至于到了那里,你去何处,又怎么出来,就与我无关了……” “可以!”她打断他的话,“明日几时出发?” 他笑了笑,“辰时,过时不候。” 次日清晨,青羽早早候在客栈门口,不多时,见那人从里面出来。 他往她身后看了一圈,“你那位朋友呢?” “还在睡,估摸着再有两个时辰才能醒……” 他一愣,失笑道:“看来路上我需打起十二分精神……”见她不语,“青羽姑娘,我们走吧。” 换做青羽愣住,“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他嘴角上挑,“昨日茶馆,听闻你那位朋友如此唤你……” “那公子又该如何称呼?” “商珏。”他回身上了马车。 青羽紧跟着上去,车内陈设无不精雅华美。檀木榻几云锦靠枕,窗沿上掐金丝的香毬中,江离的烟气袅袅而出。二人在软榻上坐了,青羽瞧那案上几卷道原经,随手拿了翻看起来。 几日车程,二人之间并无多言语,青羽多半时间昏昏欲睡。那榻上又极是舒服,常常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醒来的时候,商珏都坐在另一头的案几之后,或写信函,或翻着书卷。 马车一日里会停下几次,不多时就会有快马而来,商珏便下了车去,避得远远的说些话,再回到车上。青羽也不在意,窝在椅子里看书。 某一次酣睡醒来,闻见柏子香的味道,抬眼瞧他正用帕子拭着手,手边新换下的香灰堆积。她怔怔地闻着熟悉的香味,离珵的样子又浮在面前,挥散不去。她曾经那么依赖那个怀抱,那么贪恋他的味道……渐渐心口痛楚愈烈,蜷成一团,咬着嘴唇怕哼出声来。 商珏将双手擦拭干净,抬眼见她面色苍白,正试图将脸藏进被衾里。“你怎么了?”他问道,她没有出声。 她一路都很安静,安静到他时常忘记她的存在,往往在抬眼之间,看到她的睡颜或是专注读书的样子,才意识到有人与他结伴而行。而此刻的静默有些古怪,她露在外面的手紧紧揪着被衾的边缘,已是泛白,一只精致的绞丝银镯,滑落下来。他心中一沉,急忙上前。 他揭开被衾,她的脸色比他想象的还要糟,额际皆是冷汗。 “可是旧疾?有药么?”他问道。 她仍是不出声,手却渐渐松开,他急忙将她扶起,人已软软的几乎没了知觉。“喂!醒醒!”他拍着她的面颊。 “此处离铜陵山还有多远?”他扬声道。 “回主上,大约还有四五个时辰车程。”外头有人回道。 “等不了那么久……”他片刻沉声道,“备快马。” 不一会儿,外面马蹄声渐近,他将青羽裹在大氅中,下了马车,翻身上马。 马车上侍从急忙道:“主上,还是让卑职快马送她过去……” “不用,务必保了车上东西的安全。”说完,他绝尘而去。 青羽渐渐有些知觉,在颠簸中醒来,迷迷糊糊只见他如刀削的下颚和衣襟上的纹路。猛地被如此亲近的距离惊醒,挣扎着就要起来。 “再动就扔你下去。”头顶冷冷的声音,“再有一会儿就到了,坚持一下。” 再次睁开眼,她觉着疼痛已去了大半,急忙起身。屋里没有点灯,月亮的光影直铺到床前。空气里有什么味道,刺鼻而呛人。 推门出去,耳边轰隆声不绝,外面夜色厚重什么也看不清。有人从远处提着灯笼过来,走到近前才看清是个女子,戴着面纱,瞧不清样子。 那女子上下打量她一阵才道:“姑娘虽然醒了,还是要多休息,之前给你服的药大约只能缓些疼痛。你若强撑着到处乱走,再严重起来,我们也束手无策了。” 青羽急忙道谢:“请问商珏去了哪里?” 那女子默了一默,“主……商公子有事已经离开。这里是制造铜镜的筑所,公子既受了姑娘之托将你带到这里,这之后,也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青羽颔首,那女子又道:“铜陵山绵延百里,此处不过是其中极小的一处矿山。我劝姑娘看了想看的,就速速离开,莫要随意乱走。三日之后,公子会遣了车马过来,姑娘若要离开,那是唯一的机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银华 天微明的时候,窗外传来更加沉厚的轰鸣声,夹杂着金属敲击的声音。她推开院门,眼力所及,连绵的山脉中散落着巨大的木架,如巨目般的矿洞,堆积如山的矿石和无数工匠的小屋。 不远处,成群的工匠,推着沉重的矿车一步步走过,身上的衣衫早已看不出原先的颜色,浸透着层层黝黑的矿油。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腿上,黝黑而伤痕累累。面目也覆盖在灰土与泥尘之下,勉强可以分辨眼白与唇齿。 青羽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不单单是空气中刺鼻的气味,他们走过时,重重踏下而激起的砂尘与脚步下的挣扎,令人窒息。 她看着,一时想不起为何身在此处,唯剩敬畏。 “姐姐找人么?”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将她惊醒,她低头一看,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虽然脸上尽是灰土,衣衫肮脏而破烂,还是看得出,她其实很漂亮。 青羽蹲下身,拉起她的手,“不是找人,我想看看镜子。” 小姑娘小心地将自己的手抽出,在身侧的衣服上擦了擦,眼光有些怯怯,“我的手很脏,把你的手弄脏了。” 青羽掏出帕子,把她的手拉过来擦拭干净,“哪里脏了,瞧瞧,多干净。” 小姑娘盯着那帕子,一角绣着一对好看的花,一朵红色一朵白色。“这是什么花?很好看。” 青羽微笑,“这是霖梧花,花开两色,经年不息。” 她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青羽把帕子放进她的手里,“送给你了,你叫什么?” 她惊讶地抬头望着青羽,“真的么?这么好看的帕子……我叫素尘。我爹姓素,说我生在矿山里,满是尘土。” 青羽愣住,“素尘……寒径落素尘,也是雪的意思,多好听的名字。”轻轻把她的小脸也擦干净,“你认识制造镜子的地方么?可以带我去看看么?” 素尘点点头,牵着她的手往不远处的一片小屋走去。 每间小屋中一般有四五名工匠,用器具、细土或是碳,研磨镜面。屋子外面的筐篓之中堆着许多研磨好的镜子,她取了一个在手中细看,镜面好似蒙了一层薄纱,模模糊糊并不清楚,只能大约照着人影。 “这些都是研磨的匠人师傅,原先只需刮削和切削,可是不够光滑,所以改为研磨,这样镜面就更光亮了。”素尘解释道,“你之前看到的那些人,是运送矿石去浇筑的,镜子浇筑好了才会送到这里。我们这里,最危险的就是矿山窿道里的工匠,其次就是浇筑,很容易受伤。” 青羽问道:“你对此处十分了解?” 素尘展颜一笑,“当然了,我出生就在这里了,我爹爹就是浇筑的工匠,我娘是在后院洗衣做饭的,我从来没出去过。你看,那边就是开镜的地方了。”说罢牵了她的手过去。 青羽探头去瞧,木床上铜镜在反复打磨之下,光亮焕彩,映照出的人像清晰可见。“粉以玄锡,摩以白旃,鬓眉微毫可得而察……大概说的就是这个。”青羽自言自语。 “之前倒是小看了姑娘……”身后有人出声道。 青羽回身一看,商珏在身后,负手而立。他走到近前,忽然问道:“你和山中书院可有渊源?” “没有。”她回答地很快很坚定,商珏微笑,心下了然,“不知姑娘寻到要找的东西没有?” “此处制好的铜镜在何处?可否一观?” “在库房里啊,成百上千的呢。”一旁素尘扬声道。 商珏揉揉素尘的脑袋,“小丫头,你娘又要找你了,快回去吧。”素尘扬着手中的帕子,“姐姐我先走了!” 青羽冲她挥挥手,却被他拦在中间,“我之前提醒过姑娘,这里的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也最好不要和这里的人生出什么干系。姑娘是忘了,还是另有其它的意图……” 她望着他,“我不过是来寻一样东西,”她顿了一顿,“对公子不可告人的事情,没有半分兴趣。” 商珏轻笑,“那便最好,库房就在前面,我可以带你过去。”说罢自顾自转身离开。青羽犹豫片刻,跟了上前。 一路见那工匠之所,有雕纹饰,焊金银,描花样……分工精细,匠人的手艺也令人咂舌。却见那些工匠中,许多黔首刺字,甚至身穿囚服。不觉出声道:“用刑徒、奴隶、民夫为工匠,压榨劳力……” 商珏头也不回,“否则藏在这深山中做什么……”说着脚步放缓。青羽抬头只见一座巨大石楼,依着山体而建。虽不精美,但混沌雄伟,与四周融为一体倒也不失磅礴大气。 二人入了石楼,青羽被眼前景象震住,一时竟迈不开步子。 石楼顶部一个光柱自上垂直贯下,下方几面巨型蟠虺纹镜,将那光柱折射开,遇到四周墙面上无数的悬镜又四散开……如此曲折重叠交错纠缠,光线中细密的浮尘无声飞舞,缥缈空灵如玄妙之境。 商珏回身见她止步不前,正抬着头,直望入头顶光柱倾泻之处,神情飘忽。她忽地提步走入那几面巨镜之中,光柱落在她身上,瞬时将她笼罩,四下里密织的光影暗淡下来。 青羽见那四周镜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起初还清晰可见,渐渐模糊了起来,仿佛流云骤起雾岚蔼蔼……水泽畔,她将昏睡的蓝衣女子放在他的榻前,贪恋地看着他沉睡的面容。绚烂的羽翼在她身后展开,满室莹白的光泽将一切笼罩。当一切消散,屋内只余了他和蓝衣的女子。 他渐渐醒来……将身边的女子拥入怀中…… 青羽急急寻找自己的身影,烟澜深处,高峻的山崖下,她伤痕累累奄奄一息……四下忽然腾起流焰,将她包裹……她挣扎着起身,披着流焰的羽翼,额上百鸣的印记妖娆……她惶恐四顾,身旁灵兽飞禽纷纷避让,朱厌奔走,钦丕高飞,魮鱼跃出水面振翅四散…… 耳边忽闻巨响,眼前俱黑,半晌她才回过神,仍是身在石楼之中,头顶光柱消散不见。远处商珏立在一处机关之旁,若有所思。她再瞧那四周的巨镜,清晰映出她的身影,除了面色苍白,并无特别。 “这是银华镜阵,也不知是谁又是何时留在此处,据说玄机无穷,不过至今还未有人勘破一二。看来姑娘与它倒是有些渊源……我看姑娘执迷阵中,就关了顶上天窗……”商珏抚着身边一块六角菱叶镜。 青羽四下环顾,少说也有千余面铜镜,各不相同,一时怔忪。 商珏走到她身边,“既然不知如何挑选,不如闭着眼睛选一个。很多时候,我们战战兢兢苦心经营千挑万选,反而不是自己需要的那一个,不是么?”他挑眉看着她。 “你方才说,这叫银华镜阵?”她仿佛喃喃自语。 “不错,据传也是个上古镜法,至于何人布在此处,就不得而知了。”他看着她的双眸,纵使在黑暗中,亦如长河星子。不觉想起另一双眼眸,微微有些失神…… 青羽再次环顾四周,“那这里可有银华镜?” 他仿佛刚刚回过神,“有,不少,大约有一层。” 她随着他上到二楼,成排的木架恍若迷阵,不见尽头。“这里都是,姑娘慢慢挑选,在下就不奉陪了。”说罢他转身离去。 青羽在成排的木架间行走,每一层都堆着密密麻麻的镜子,即便在昏暗中,仍可见银光如流霜,皎洁通透。素镜、花叶镜、蟠虺纹镜、四山镜、多钮镜、蟠螭纹镜、章草纹镜、鸟兽纹规矩镜、星云镜、云雷连弧纹镜、重列式神兽镜……无不精巧华美。 在石楼内流连到夜色暗沉,她才颓然而出,外面山色厚重,隐隐还可听见开矿之声,沉闷而悠远。她顺着小路走到山头,天上无月,山坳中只有微弱的点点火光闪烁。 白麓山和颐木崖的夜,与这里不同,每一处山脉都该是有自己的情绪与心念。她想起山中的白鹿,糯米和糖糕,嘴角不自觉漾开微笑。还有谁的身影,模模糊糊地在身边,她不愿意再仔细想下去。 余光中忽见灯火,她转头看去,远处的半山腰,有如长蛇的火光,曲折而行,不见头尾。这支人马在密林间时隐时现,不知去向哪里。整支队伍虽然行进的很快,但是齐整有度,细细看来竟隐含排兵阵法。 正看得入神,忽觉寒光过处,颈间一痛,一把匕首已紧紧压在脉上。“姑娘果然另有所图,说,到底所为何来?” 青羽识得那声音,是那位蒙着面纱的姑娘,身上淡淡的苏合香。“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不过是来寻一面镜子,对其它的着实没有兴趣。”青羽淡淡道。 “没有兴趣?会这么老远过来,在这肮脏的矿里寻一面镜子?”她的手紧了紧,青羽觉得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颈间滑落,“你到底是谁?是谁派你来的?” 青羽瞧着眼前幽暗的夜色,轻笑道:“姑娘不信,只管动手,没有的事我也编不来。” 身后的人似是有些犹豫,“你若胆敢对公子有半分不利,我定让你走不出这山里。” “放开姐姐!”身后忽然有人稚声稚气地喊道。 那女子急忙胁着青羽回头,青羽看着来人,心中暗叫不好,正是素尘。 她手里举着根树枝,“你别伤害她,否则,否则我饶不了你!” 青羽急忙道:“素尘,没事的,我们不过在说话,你快回去,姐姐一会儿就去找你。” “不对!”素尘直盯着那女子,“你的刀已经伤到姐姐了,你快放手。”说罢就冲了过来。 青羽再不顾上许多,急忙拉住那女子持匕首的手臂。那女子见女孩扑过来,错身一让,素尘直接摔向她们身后的黑暗中。青羽惊骇地看着她直往山下滚去,当下用肘后推至她腰间大穴,那女子只觉腰间剧痛,急忙后退,眼看着青羽也追着那小女孩滚下山去。 “你在干什么!”身后有人厉声喝道。 那女子转过身,惊得急忙跪下,“主上,我疑她另有所图,想问个明白,怎知她如此不要命……” 商珏已几步走到崖边,往下看去,只一片漆黑,声息全无。“混账!谁让你私自出手?速传千策卫!” 青羽醒转过来,只觉颈间剧痛,却顾不上,用手按了,慌忙摸索四周。“素尘,你在哪儿?”不一会儿,就摸到身旁一个软软的身子,急忙伏下身查看。小女孩双眸紧闭,她仔细查看,倒没有厉害的外伤,多半是震晕了过去,当下舒了一口气。 将她搂在怀里,看看四下一片漆黑,估摸着只能等到天亮才能寻了路出去。 山间夜里寒意沁人,她将素尘紧紧抱着,她的小手还是冰凉。干脆脱下外衫,将她裹了。渐渐觉得头有些晕,靠在身后的树枝上迷迷糊糊睡过去…… 月见笼着袖子在她们对面坐着,时不时驱散山林间的蛇虫走兽,到后来就有些困倦,支着脑袋就要睡过去。有人在她肩头轻轻敲了一下,“你不是最不喜欢暗处的,坐在此处做什么?” 她也不回头,打了个呵欠道:“若不是镜阵莫名其妙地启了,还真不会寻到这里……既然是公子找的人,能照拂的总要照拂一下……” 星回也笼着袖子在她身边坐下,“不如直接弄上去,省得……” 月见睁开眼,“试过了,不行。公子大约还有别的意思。” 他笑嘻嘻地挨着她坐下,“也好,其实这里也蛮有意思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素鉴 朦胧中听得不远处隐约人声,和脚踩着枯枝纷乱的声响,青羽费力半睁开眼,看见火光渐渐靠近。 “在这儿,主上!人在这里……” 商珏走到近前,低斥道:“退下!”,呼啦一声将身上披风扯下,罩在她只着了中衣的身上。又熟练地将她颈间的伤处上了药,包扎起来……其间一个字都没说过,脸色仿佛十分不好看。 她觉得可笑,明明是他手下的人将自己伤成这样,他倒好像一肚子怨气。脸上大约是有些笑意,他楞了楞,“有什么可笑的?” 她猛地想起素尘,却觉得怀中空荡荡的,急忙起身,“素尘!她人呢?”起得急了,又是一阵晕眩,人就往后倒去,被他的手臂稳稳接住。 他皱着眉头,“不要乱动,她已经被带去医治了,没你伤的厉害。”他俯身将她抱起,把她身上的披风又紧了紧。 她在他怀里晃了没几下,又昏沉沉要睡过去。“别睡,现在不能睡。”头顶上他的声音冷冷的。 她强撑着睁开眼,“很困啊,就睡一会儿……” 他忽然道:“你认识云栖?” 青羽猛地醒了大半,“你也认识云栖?” 他低头看着她,“你和她什么关系?” 她还在惊讶之中,“不是亲姐妹,却胜过亲姐妹的那种……” 他的手臂紧了紧,“她……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青羽抬头看着夜色中他的面容,映着火把的光影,有着模模糊糊的慌张,再想说什么,已完全没了气力,陷入一片黑暗中…… 有人的手指凉凉地靠在自己的额头,扰了睡意,她用手挡开去。朦胧中听见熟悉的声音,“臭丫头别动……” 她急忙睁开眼,傅隐正坐在身旁,再看了一圈,身在商珏的马车里,而商珏却不见踪影。“他人呢?还有素尘呢?” “小丫头没事,活蹦乱跳的。他?他是谁?”傅隐斜着眼瞅着她。 “商珏,好像是他救了我……” “也是他差点要了你的小命吧。不过还算有良心,把你送回来了,否则这铜陵山只怕要翻个个儿了……”他挑着帘看着窗外,唏嘘了一下。 青羽觉得脑袋有点大,“你怎么会在这儿?” 傅隐把视线收回来,稳稳地落在她脸上,“亏了凡音传书给你孟大哥,他又寻到我,才把你从虎狼窝里捞出来……” “不过是个铜矿……”她嘴犟到一半,脑中忽然闪现那夜火把光下,人头攒动,却都是盔甲在身,一时怔住。 “那地方你进去了,还能留着小命出来,简直万幸……”他的折扇晃晃悠悠,看得她有些眼晕。他又道:“铜矿?铜矿是不假,你觉得那么几百里山脉里藏着的铜矿,就拿来做几把镜子?” 看她还是一脸迷糊,他叹了口气,“你可听说过前秦的桃氏和筑氏。” “桃氏制剑,筑氏制削……”她说完就愣住,“难道……商珏……” 傅隐将那扇子收了,“打住,别想了,这事儿就过去了。再问下去又是好多麻烦……”见她仍怔怔不语,“对了,临出来前,那个小丫头送了你一样东西。”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囊,交到她手中。 她接过细看,做工仍稚嫩却又透着灵气,打开束绳,一面铜镜滑落手中。简单古朴的素镜,没有繁冗的堆砌和装饰,保留着铜最原始的颜色与质地,唯独镜面流霜般净透晶莹。铜镜的背面一角,一瓣玉帘。 她怔怔看了许久,镜中的自己,面容苍白而憔悴,眉间拧着,竟有些陌生。颈上敷着纱布,厚厚的,很臃肿的样子。 “知道自己难看了吧,没事乱跑什么?又去什么京城,你真的决定要去?不会后悔?”傅隐面上倒是有些郑重。 她将铜镜仔细收好,“后悔什么?如今能替凡芷拖一阵算一阵,其它的想不了那么多。” 几日后,马车回到水漾,二人刚入了客栈,就见凡音扑了出来,抓着她的手不放,“你怎么就自己跑去了?怎么还受伤了?要紧么?” 青羽微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没什么事,几天就好了。倒是……你不会怨我……” “你还好意思说?居然在我的茶水里下药!”凡音好看的眉毛竖起来。 “下得好。”有人在身后说,从里屋出来。 青羽眼睛一亮,“孟大哥!你也来了。” “还好来了,否则她打算自个儿去寻你。”他声音冷肃,瞧着凡音的眼神却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 四人当晚在小镇宿了一夜,次日在青羽的坚持下,重又出发。孟辰有信务在身,告辞而去。傅隐换了辆更大的马车,三人同行。 因凡音的性子活泼,一路倒也不寂寞,要么叽叽喳喳说话,要么唱着好听的曲儿,越发衬出青羽的沉默冷清。 青羽在车上多数时候都闭着眼,仿佛熟睡,然而一点小小的动静,她又会立刻醒来。 看她精神不济,傅隐又改了舟行,换了条二层的大船,倒确实让她有些愉悦。每日里倒有许多时候趴在船沿上,望着河水发呆。 河道并不宽阔,两岸夏花烂漫,河水清透。她喜欢看水,无穷无尽的起伏,鱼跃鸟掠都会激起好看的涟漪。过往的船只行过,留下道道水痕,和那些涟漪,互相拍击环拥着,瞬息间又融入绵绵不休的波澜之中。 风起的时候,她还是会想起他的面容,他为自己披上的那件桐花披风,七星河上的种种……然后就觉得心里头沉甸甸的,坠着呼吸困难起来…… 每经过一个镇子,船都会停上一宿,三人去那镇上吃吃逛逛。青羽明白傅隐如此安排,一是为了给她散心,也是替她打听那几样物件。因此越到后来,越是对他言听计从。 傅隐对她的转变却有些不习惯,二人素来顶嘴惯了的,如今自己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偶尔挤兑她几句,她也不说回来,仿佛生疏了许多。 再之后,每每靠岸,总有人送了成箱的鼎、炉、石头和铃铛来。堆在船舱里,任青羽摆弄研究。 她便日日里翻来覆去的摩挲成堆的器物,心情渐渐好起来。偶尔寻到什么特别的,也会兴冲冲地满船找他瞧瞧。 这日坐在甲板上,青羽从怀里取出素尘送的素镜,怔怔地看着。傅隐什么时候坐到身边,完全不知道。转头看见他,也不奇怪,劈头盖脸就问:“你说,商珏怎么会认识云栖?” 傅隐难得的一呆,“你怎么知道?” “那晚,他问过我,是否认识云栖,还问云栖是不是有喜欢的人……”她努力回忆那天晚上商珏模模糊糊的面容。 他把折扇收了,抵着额角,沉默了许久,“这倒是说得通了……” “怎么说?云栖现在究竟在哪儿?” 他望了回水波兴澜,“我估摸着在京城里头,不过具体什么地方,没法知道。她后面种种势力太过复杂,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她倒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转头看着她如今习惯性皱着的眉心,用折扇敲了敲她的脑袋,“你这么操心也没用,先把这姐妹俩的事了了。” 傅隐又难得的沉默了一阵,欲言又止了几次,才问道:“你不想知道,山里的几位怎么样了?” 她看着他,又仿佛没在看,“除非你说了,否则他们应该找不到我。” 他坐了坐正,“绝对没说。不过,这外头寻你的人也不少……” “所以你才会来这儿,不是么?” 傅隐眼光飘开了去,“这个嘛,倒也不用客气……” “你这么卖力,也是为了云栖,所以没什么好客气的,我不过沾了光……”她淡淡道。 傅隐转头打量她一番,“你还是这么说话我比较习惯。” 二人看了会儿河上风光,她的长发被河风吹得有些凌乱,忽然出声道,“是不是快入京了?” 他不太敢看她的表情,“唔……过了今晚,再一日马车就到了。” 她觉得纵使已经想了许多遍,如今近在眼前,还是会锥心的痛。 余下的时间,她又恢复了静默,凡音和傅隐尽量躲在她的视线以外,让她一个人待着。 入京前的那晚,三人投宿在东郊客栈,青羽入了屋子就再没出来。子规的声音轻轻浅浅,没在夜色中的树影里。她没什么睡意,脑子里一片空白,目光落在窗格外中庭的石台上。 忽闻扑簌簌的声音,一只鸟儿落在窗台上,起先她以为是锦绣,再细看,通体雪白,竟是玉帘镇草庐里的那只。那鸟儿又扑簌簌飞到外面石台上,她愣了愣,起身走出去。 四下看了一圈,并无人影,再回身寻那鸟儿,却不见踪影。她缓缓坐在石台边,月色极淡,落在石台上,只是那光影都觉着是冰凉的。 有人从身后走近,她只当是傅隐,“正好,你来了,陪我坐会儿吧。” 那人在身边坐下,她仍望着远处海棠绰绰的影子,“你说,一个人遗忘的时间,究竟多长?”她撑着下巴靠在石台上,“以前念书的时候总觉得,要记住一些事情很难。读了很多遍的书,费心的想记住,那么难。可是现在觉得,忘记一件事情,好像是更难的。不管如何努力,总是在那里,不远不近……” 身边的人一直静默着,她轻笑了一声,“是不是你也觉得如此……”缓缓转过头,就愣住了。 他望着她,暗夜遮着他的面容,“上次,忘记告诉你,我叫慕松烟。” 她坐直了身子,将目光落在面前石台上,“我以为,我们应该不会再见了。” 他在暗处仿佛笑了笑,“用完了就想丢了,姑娘还真是凉薄。” “你来,应该不会只是告诉我,你的名字。”她淡淡道。 “我也有姑娘同样的苦恼,对于过去的事情,执念太重。”他顿了顿,“既然忘不了,不如来看看。” 青羽望向他,声音如凉凉的夜色,“我与公子萍水相逢,不知公子的执念与我有何干系。” 他倾身靠近,今日他未戴着面具,面容在月光下竟有些妖冶,“我与你,比你以为的要熟悉的多……”他的气息拂在她的颈间,她欲起身,被他捉住了手。 她压着怒意,“松手!” 他的拇指在她的手背轻轻摩挲,“好不容易握住了,怎么舍得松开?”他抬头看着她,“就好比你心里一直想放下的,不也还是紧紧攥着?” 她有些颓然,他没有说错,她一直紧紧握着的那些,尽管如荆棘般狠狠刺痛她的掌心,她一直没有舍得松手。 他看着她不再挣扎,静静地坐着,掌中的手愈发冰冷。他把她拉向自己的怀里,渐渐靠近她的面容,在气息纠缠的距离,轻声道:“你要寻的其余那些物件,都在那城墙里头……” 她的睫羽微微动了动,他退了开去,“我又帮了你一个忙,只好先欠着了……” 她不知道他何时离开,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回到房中。早晨醒来,发现一夜没有乱梦,已是许久没有如此安逸的睡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律令 马车吱吱嘎嘎靠近城门的时候,凡音兴奋地扒在窗上张望,又不忍心让青羽觉着难受,努力压制着雀跃。 入城的人群和车马,都走得很慢,凡音没忍住,指着窗外问道:“那些人走到城门口,为什么都要在那块城砖上摸一下?” 傅隐慢慢悠悠道:“民间的说法叫千抚石,无非是讨个吉利,据说可以护佑诸事顺利……” 凡音听罢急忙下马车,去那城砖前,见那城砖早已被人摸的锃亮光滑,虔诚而小心地摸了摸,才又返回。喜滋滋回到车上,偷偷瞧了回青羽,见她正翻着手中书卷,神情安定。冲傅隐吐了吐舌头,悄悄坐在一旁。 太常寺,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天文术数衣冠之属。太乐署设在宫中,乐府则在京郊。车马行至京城东郊乐府,青羽和凡音下车,眼前楼阁绵延起伏,远远隐在苍树碧峰之间。 傅隐从车上下来,“这里我就不进去了,你们二人,自己小心。”转身对着青羽,“里头也打点好了,你叫凡芷,和凡音是亲姐妹,安阳县人,自己都记清楚了。” 青羽走上前,垂着脑袋,心里有暖暖的情绪流过,三哥一直都对小羽这么好…… 傅隐看她如此神情有些错愕,却又下意识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丫头乖乖的,别惹事。” 她很认真地点点头,回身拉着凡音入了乐府。 一路进去,亭殿楼台绵延不绝,穿着不同色纹衣饰的乐人及侍者川流不息,但皆有条不紊。青羽不免想到书院,心中越加沉厚。 入至一处庭院,侍者请她二人稍候,便施礼离去。不久便有人从屏风后转出,是位约莫四十岁的男子,将她二人打量一番,言道:“我是院内有司,复姓慕容。两位长途跋涉甚是辛苦,一会儿有人领你们去别教院,安排你们入住。明日一早,务必准时至云韶院面见教习。” 二人随管事一路行至院深处,过一扇落花门,院内古树参天,周围三面厢房,此刻寂静无声。 管事领二人入了西侧最后一间,转过身来,年龄不过稍长青羽一些,眉清目秀举止娴雅,“你们二人就住在这里,我是这院子里的管事侍教芜蘅。眼下乐女都在教习所,有司既然吩咐明日再去,你们可以早些休息。” 说罢将手中一叠卷册递到她们手中,“虽不比宫中太乐府,此处也有严格的院规,你们二人当需记熟。每月有一日可外出休息,其余时间外出,需我和有司同意方可。” 二人谢过,刚把随身物什收拾停当,就听屋外莺歌燕语,热闹起来。出门一看,十余个乐女,或手持笛箫或怀抱琵琶,个个清丽不俗。 一行人见到青羽和凡音,顿时一片安静,继而欢欣地围上前,“呀,又来了新的姐妹,好漂亮呢!” “我叫秋璃,”秋璃的脸上两个深深的酒窝,“我们都是散乐部的乐女,隔壁两个院子也都是散乐部的姑娘们。另外还有音声、舞苑各几个院子。我旁边这位叫雁行,那个是落绮......” 青羽一向不善记住人名,一会儿就头晕了,垂头不语。凡音倒是很快与她们言谈甚欢,叽叽喳喳,一派热闹…… 夜深之时,中庭的石阶上,三微和霜序并排坐着。霜序一脸百无聊赖,将雾气中极细小的水滴凝成珠子,掂在手里玩。“这已经是第三回了,来来去去的,不累么……”她小声咕哝着。 三微瞅着她手心的水珠,“你若实在无聊,要么先回谷里去,这里有我。” 霜序急忙摇头,“回去,万一被公子抓去陪他看卷轴,岂不更惨?我宁可守在这儿。” 他没什么心思再逗她,“接下来,哎……”他一声叹息,惊得霜序手里的水珠滚到地上,倏忽没入土里…… 次日一早,青羽与凡音二人换了散乐部的裙裳,随着乐女们一同前往云韶院。 一路上,秋璃细细介绍了乐府种种,诸如太常寺主管官员为太常寺卿和少卿,下属与音乐相关的为协律都尉,皆在宫中太乐署。此处因不涉及宗庙祭祀,由协律都尉下属的钟律令管辖。 散乐、音声和舞苑都有专门的教习,大多有宫中品阶。也有少数不求官职,冲着乐府内的珍本古卷而来,专心研习顺便担个讲习之职。 云韶院是散乐教习之处,背倚云韶山,山不高,胜在葱茏,隐隐可见一练溪水自山上而下,蜿蜒写意,最终跌入院中。一道清流涓涓,据说汇入西南角的汀湖之中,是院内一处胜景。 入了院子,是一座巨大的歇山九脊式殿宇,悠长的回廊悬着茶色夏帘,风过而微动。入了回廊,众人脱了鞋履,沿着回廊中光洁的竹木地板,无声鱼贯而入。殿内两排巨大的金丝楠木巨柱,望不到尽头,烟青色帐幔低垂。 青羽随着众人继续往内走,远远可见一排排古琴参差散在偏殿之内,每架琴周围以鮫丝纱帘遮挡。最尽头一架水墨屏风之前,一座檀木案几,线香明灭。 青羽坐在最后的角落,面前一把琴,梅花断纹与蛇腹断纹交织,背面牛毛断纹,是仿了古琴孤桐而制。 案册一卷琴谱,拿起一看,谱名幽兰。翻到内侧,和书院那卷竟有好些不同,不觉细细看起来。 看到精彩处,不自觉一手执卷,一手抚上琴弦。边弹边思量,些许晦涩,却是不如书院那卷舒畅。心下想着,将书院的谱子拨了相比较。 “确是好了许多。”忽然有清冷的声音在背后想起,惊得青羽一个哆嗦。 转头看去,只见到烟灰色长袍的下摆,缓缓抬头,逆着光,看不清来人的长相。 “你叫凡芷?” 她愣了一愣,忙道,“正是。” “方才是你自己所改?” “不,不是,随手乱拨。”青羽低下头。 身后的人沉默,许久方发话,“就照你刚才乱拨的,弹来听听。” 青羽将那琴谱放下,微微欠身行礼,指尖在弦上轻揉。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空气中仿佛有空谷幽兰的芬芳四散开,充斥五庭。 她身后的他,专注地望着她在弦上游走翻飞的手指,轻灵婉秀,却也不失古雅。 曲终音不散,袅袅不绝。青羽不敢妄动,余光中身后之人并无任何反应,心下有些不安。平时听凡芷弹琴,有心仿之,遮掩了不少自己的技法,不知是否会被识破。 案角线香燃尽,无声坠落。他才道,“将你方才所弹,录成谱,明日给我。”说罢抬步离开。 青羽这才长出一口气,拭了拭额角微微的汗滴。 讲习结束,凡音刚走到身边想要询问,秋璃已挤到青羽身前,眉飞色舞,“看来钟律令很赏识你呢!” “钟律令?”青羽皱眉。 “是啊,他就是散乐部的钟律令,祁言之。是乐府很多女孩子心仪之人。”秋璃掩嘴而笑。 次日一早便有人来传话,令青羽将写录的新谱呈给钟律令,她取了谱便随了来人先一步到了云韶院。 夏末秋初的清晨,已有微微的凉意,殿前回廊上,侍者正安静地洒扫。青羽边走边沉醉在格窗外一片葱茏绿意之中。 祁言之远远见她走来,鸢蓝色长裙,鹅黄色绸带自腰间垂下,面容姣好脱俗,却遮不住极力掩饰的忧痛之色。 快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她谨慎地垂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将手中琴谱置于案上。 他取了琴谱,翻看起来。许久方才发话,“录籍时,只说你琴艺上佳,没想到琴谱录写也是一绝,倒很有些书院严整之风。” 青羽袖间的双手不觉握紧,“大约是自小琴谱看得比较多......” “凡芷......” 青羽捏着衣角仍在晃神,没有应答。他又唤了一声,她才忙忙抬起头,这才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容,只觉寒意兜头而下,心口剧痛…… 他有着和离珵那么相似的面容...... 祁言之见她面色忽而惨白,直直望着自己,双眸深处,仿若墨色玄冰的海面风波骤起,挟着锥心的痛楚铺天盖地...... 他有些愕然,过了许久才出声道,“你,怎么了?” 青羽猛地惊醒,匆促地低头,“我......没什么。”她的手在袖中不可遏制地轻颤。 “下月初五秋狩,宫中女眷在合围之外会有秋宴。这曲幽兰,便由你弹奏。”他见她渐渐平复,方缓缓道。 她仓皇行礼,仓皇退出大殿,背倚在门外呼吸急促而紊乱。直到其余乐女鱼贯而来,方才勉强缓了情绪,复又步入殿中。 之后的修习,不断地弹错,到后来竟断了一根琴弦。怔怔地望着琴身,不知所措。 身后脚步声起,芜蘅立在身旁,淡淡道,“习琴最忌心思浮躁,去后面换了琴弦,今日不用再修习,把案上琴谱录完。” 青羽急忙起身,抱了琴去后面厢房换好弦,再回到案前,已堆了一案子的琴谱。当下也不多言,研墨抄录起来。 待夕阳铺了一屋子的余晖,众乐女皆列队而出,她还有大半没有抄录。秋璃和凡音走到近前,秋璃压低声音道:“芜蘅管事十分严厉,谁也不偏袒……” 凡音皱着眉头,“我来帮你抄录。” 秋璃急忙拦着,“万万不可,你若坏了规矩,一个院子的乐女跟着受罚的。” 青羽抬眼道:“不碍事,抄起来很快,你们先回去。” 秋璃拖着一步三回头的凡音,急急忙忙离去。 待青羽抄录完,已是深夜。回到厢房,凡音趴在桌上睡着了,手边是为她留着的晚食。她默默坐着,心下愧疚,本是担了风险冒名顶替前来,万不可露了破绽连累她二人,此后还需更加谨慎小心。 可是那张面容……她闭上眼,试图将寸寸缕缕的记忆,一点点扫除干净。 之后的几日倒是风平浪静,青羽埋头修习,言行更为谨慎小心,尽量不与旁人过多接触。大约半月之后的一天,忽地被召至芜蘅的房中。 芜蘅中翻看手中卷册,见她进来,示意她在一旁坐下,“明日乐府选了十位乐女去京中凌府,参加凌老夫人的寿宴。原本你来的时日太短,还不能前去。不过临时有乐女抱恙,我手上也没更好的人选,只能遣你过去了。” 青羽心头一个咯噔,凌府?不正是舒窈的府上?她曾经常进出,难保会不会有人认出她来,当即道:“青羽技艺尚疏浅,恐难当此任……” 芜蘅将手中卷册放下,淡淡道:“我们这院子里头,不听派遣的,只有一个结局,乐府消籍,从此赶了出去永不录用。” 青羽急忙起身行礼,“管事息怒,青羽听从管事安排……” 山中书院的秋天,此番来得十分迅速,仿佛一夜间,银杏已是金黄一片。其余的除了松柏,已是枯枝残叶一片萧瑟。 墨弦的目光落在窗外,每个晨间,他还是会聆听屋外的脚步声。曾经那么小心翼翼,仿佛可以看见她屏着呼吸,规规矩矩蹑手蹑脚走至廊下,尽量不发出半点声响。可是那有什么用呢,他总是能感受到她的气息,无论她在何处。 可如今,自去年的那场大雪之后,她仿佛凭空消失,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试着去寻找,每每兜兜转转只能回到山中。他明白,她应是结了一个将自己困在这里的阵法。 他还是每夜都会去栖桐院,然而他也只能立在廊下,竟没有勇气踏入她的屋内。 他不太清楚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他只知道自己会继续等下去,一如当年,为了寻找她的神识,流转奔波的那许多岁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寿宴 薄暮时分,乐府的马车已稳稳停在凌府门口。青羽随着众人下车,眼见熟悉的朱门与石狮,将头埋的低低的。好在今日妆容,额间有长长的流苏垂下,遮了大半面容。乐女又着了一色的裙裳,此刻天色已晚,却是不容易看清眉眼。 随着侍从进了凌府,一路已悬起五色宫灯,如银河般在亭台阁楼间蜿蜒游走。侍从婢女穿梭往来,却都进退有度忙而不乱。因需避着来客,乐府一众人等,入了府就从侧院而行,很快就到了陈设夜宴的后庭。 凌老太太素来不爱喧闹,庭子里并没有奢华的布置,连掌的灯也比外头暗了不少。琴台廊柱上悬了一对宫灯,绘着几片银杏叶子,青羽看着不觉怔怔。那正是某日里,和舒窈闲着没事,各自描绘了一盏,嘻嘻哈哈送去给了老太太。没想到她竟如此喜爱,高挂在这一处。 她觉得前所未有想念她们,那些时光,一直是她奢藏在心里的温暖。 散乐部的乐女被安排在琴台后侧,前面留出空地,供舞苑献舞。青羽又坐在最后面,被暗夜遮着,倒十分不起眼。她只垂首望着琴面,不敢随意张望。 不久远远听见人声欢喧,一群人入了院子,为首的正是凌老太太,身后是她的一众儿女和孙辈。青羽没忍住,抬眼在人群中寻找舒窈的身影。直到众人皆落座,都没看见她,不觉心里纳闷。舒窈一向是孙辈里最受老太太疼爱的一个,老太太寿辰,她又怎会不在? 待一支歌舞结束,才听得院门那里有人通传,说凌大小姐到了。青羽急忙往那里望去,舒窈还是往日的模样,却又仿佛不是。她素来披在身后,总是不停晃来晃去的长发,已束成百转千回的倾髻,明明是出嫁女子的装束……她顿时愣住。 而紧紧跟在舒窈身后,慢悠悠踱步而来的人,令青羽几乎拨错了琴弦……苏九渊。 二人走到老太太跟前,舒窈行了礼道:“孙女儿舒窈携夫君给祖母贺寿,祝祖母……” 后面的话,青羽半个字都没听见,直望着那二人的身影愣神。若是没记错,苏九渊一心想要娶的分明是叶采蘩。当初凌家去说过这门亲事的时候,被苏家拒绝了,气的老太太躺了很久。如今这二人又如何结成夫妻? 远远的看不清舒窈的面容,她和苏九渊坐在紧靠老太太的案后,时不时和老太太说着什么。苏九渊只顾喝酒,懒洋洋窝在靠椅中。 青羽心里情绪纷杂,其实一直待舒窈如自己的妹妹。当初知她爱上一个不爱她的人,每每劝她莫要一片深情辜负了自己,她总是固执地坚守这份感情。到后来,也就只能看着她越发沉沦其间…… 如今此番,倒似是峰回路转苦尽甘来,青羽心里自然不免替她高兴。 舞曲结束,乐府众人被领去侧院喝茶。总算离开人群,青羽心里松了口气。才坐下没一会儿,芜蘅走到近前,“方才一把琴落在院子里,你去帮我取回来。” 青羽心里一个咯噔,却又不能推脱,只能垂着脑袋,又沿着回廊往那院子里头去。提心吊胆入了院子,探头瞧了一眼,里面已经空荡荡没了人影,心头暗喜,急急忙忙上台去取那把琴。 琴台后面是一径几间厢房,此刻皆暗了灯,寂静无声。 她的手堪堪摸到琴身,听见厢房里头传来隐约人声,“苏公子这般心急火燎的……也不怕被夫人知道……”并夹杂着压低了的嬉笑声。她不由得愣住,苏公子? 片刻听到苏九渊的声音,“怕?我一不纳妾而不上青楼,不过是会会美人儿,有什么好怕的……” 那女子又娇笑道:“谁不知道苏公子的心上人是叶家大小姐,如今又唤我作美人……” 渐渐声音愈加不堪,青羽急忙抱了琴退出院子去。一路心头狂跳,怒意勃然而起。正走得飞快,听到身后有人唤到:“站住!你是谁?”她立时认出是舒窈的声音,缓缓转过身去。 “真的是你……”舒窈几乎立刻认出了她,疾步走上前,一把将她搂住。还如同往常,那么用力,那么亲密。 青羽的泪水再忍不住,汹涌而出……二人紧紧拥着,哭得尽兴。 许久二人才分开,舒窈仍抓着她的手不放,“这么久,你去了哪里?我们到处找你……” 青羽垂下头,“对不起,如若不是有些必须要做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再回到这里……” 舒窈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都会过去的,你现在回来了,比什么都好。你若不愿再回去书院,我帮你寻一处地方,安安静静的,可好?” 青羽额前流苏微微晃动,“对不起,我不能……如今身不由己回到这里,还望为我保守秘密……等事情过去了,我再细细告诉你。” 舒窈急道:“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不说凌家会全力助你,苏家也是乔木世卿,定能帮到你。” 青羽猛地想起方才所闻,不由心里一痛,盯着舒窈,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舒窈见她愣怔,赧红了脸垂下头,“我和苏九渊已成了亲……” 青羽不知如何应答,“你们……如何……” 舒窈抬眼望着她,眼中灿若星辰,“很好……我很高兴……每日里都很高兴……” 青羽的手不自觉的握紧,舒窈觉出她的异样,“怎么?你不为我高兴么?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青羽迟疑许久方道,“没什么……他对你可好?” 舒窈向来活泼飞扬的面容上,一时缱绻妩媚,“他对我很好……我们很快就要有孩子了……” 青羽大惊,“你有了身孕?” 舒窈难得一脸羞涩,“怎么?我就不能做娘亲么……” 青羽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勉强压住纷乱的情绪,“恭喜你了……” “喜酒你没喝到,回头满月酒,你可一定要来。”舒窈喜滋滋地望着她。 青羽强挤出微笑,“一定……” “对了,你如今怎会在乐府里?如何去寻你?” “我是替了一位姑娘来这乐府,一旦泄露,唯恐连累她们姐妹及家人,你千万替我保守秘密。你也最好不要自己来寻我,若有急事,你可遣了可靠之人去乐府,只说是找凡芷。”青羽交待道。 正说着,有人在远处唤她:“凡芷,是你么?该回去了。” 青羽听出是秋璃的声音,急忙和舒窈道别,匆匆赶了回去。 舒窈回到房中,仍是一脸喜色,直坐到深夜,才见苏九渊进了门。 “还没睡?”他的步履有些凌乱,衣衫不整浑身酒气。 舒窈皱了皱眉头,唤侍女去取了醒酒汤,“怎么喝成这样?去哪儿了?” “好地方……好地方啊……”他靠在榻上,眼神恍惚。 她替他仔细擦了手,正欲端过醒酒汤,被他一把拉在怀中,“其艳若何……霞映澄塘……你其实是喜欢我的……对不对……”说罢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舒窈闻到他身上陌生的月支香,恍惚看见他衣襟间胭脂的擦痕…… 此后的日子,青羽更加谨慎小心,每日里除了修习,就是去云韶院的降真殿编录琴谱。 降真殿,因殿四周遍植紫真藤而得名。紫色的老藤,缀着羽状的叶子,随着季节不同散发出不同的香味。一藤五香,时时萦绕四处。 降真殿也是收藏古琴之所,后殿三层幽深纵长的斋房里,几百把琴错落有致分门别类的放置着。饶是见惯了山中书院那许多无价宝琴,青羽还是被此处浩大的收藏震惊了。等闲人无法进入琴房,需得了管事准许方可入内。她只进去过一次,也仅仅瞧见了极少的一部分收藏。 这日正在前殿抄录琴谱,闻听后殿少有的喧哗,少顷侍卫匆匆入来,押了一位侍女出去。那女孩子满面泪水,边被拖着出去,边口中不住喊着,“管事饶命,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女孩子青羽认得,是隔壁院子的乐女,名叫乐馨。 青羽起身,见一行人从里头匆匆出来,拉住一人问道:“里面出了什么事?” 那侍女压低声音回道:“乐馨可是闯了大祸,她方才在琴阁里打扫,将里面一把极珍贵的琴弄坏了。琴阁的管事大怒,这就要刑棍处置然后轰出乐府去。”说罢匆匆离去。 青羽方欲去那琴阁,又一时顿住脚步,如今言行需格外慎重,万不可再添了事端。这么想着,又缓缓坐了回去。可心中不安,再看不进字去…… 霜序从乐馨的屋子出来,就再没搭理过三微。三微好声好气劝了半晌,她仍别着脸。 末了,三微不知从哪里寻来时下最风行的胭脂,霜序才勉强开了口。“以往我们看的,不过些琐碎片段,哭哭笑笑也就过去了。现如今就在眼皮底下日日看着的,如何当真置身事外?就为了后头的种种,平白让一人就要丢了性命。你看的下去,我看不下去。就算公子责罚,这事我管定了……” 三微手里又幻出一个卷轴,玉牌上正是乐馨的名字,“你看完了再说吧。” 霜序迟疑着接过,看到最后一个字,也不过是窗内案上,一柱线香燃尽。她将卷轴递回给三微,又过了好一会儿方道:“所以,她与她的因果,本是相生相辅,倒的确不是因为谁的果,而排了谁的因……可这世上虽说命中遇见的人与事有限,却也足够庞杂纠缠,公子究竟是如何理了个清楚……” 三微将卷轴隐去,“世人总以为,自己所见所经历,便是一世界。殊不知每个人携着一世界而生,众多世界就开始交缠不休,因缘相生至死不休。谁也不是为了谁而生,亦不会因为谁而死,这其中究竟是什么牵线指引,只怕只有他知道了。” 霜序跺了跺脚,“一说这些就好生没趣,我不管,既然我在这里,想必也不是平白在这里的。”说罢就往那屋子里去。 走到一半,被三微扯住。三微叹了口气,“你在这儿待着,我去……” 黄昏时分,青羽回到小院,见众人皆聚在院中低声谈论着什么,走到近前,凡音将她一把拉住,“你可知乐馨的事情?她好可怜,被上了刑,已是奄奄一息……估计不赶她,她也出不了这个乐府了……”说到后来眼眶红了。 青羽愣住,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念之间,几乎送了一条人命。当下再不犹豫,直奔律令的峄阳阁。 此时余晖澄澄,将那阁檐融融裹了一层,廊下风帘半垂。她踏入廊下,见门开着,踏入屋内。屋内还未掌灯,隐约看见案后有人坐着,急忙低头行礼,“散乐部凡芷,求见钟律令。” “放肆!”有人怒斥,“人都闯到律令面前,还说求见?”青羽这才注意到,芜蘅也在屋内,正立在案边。 “管事息怒,实是事出紧急……” “出去……”芜蘅的话没说完,已被人制止,一时没了声音。 “何事紧急?”祈言之淡淡道。 “我会修琴,可否让我一试?”她仍垂着头。 “修?你可知这坏掉的是什么琴?这乐府里头都无人可以修复,就凭你?”芜蘅厉声道。 “如若不能修好,我愿与乐馨担同罪。如若能修好,还望律令不要赶了她出去……”她平静道。 “律令,恕在下管教不严,这就领了凡芷去请罚……”芜蘅打断她。 “不必,”祁言之的声音响起,“让她试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旧物 她对着这把琴,枯坐了许久。她一点都不陌生,每一丝木纹,每一根冰蚕丝,还有他描绘的松壑长水的图案……她亲手做的琴,如何忘记。 琴阁的烛火亮了整整三日三夜,第三日的深夜,她将最后一根琴弦崩上,它又恢复了当年的模样,分毫不差。 她犹豫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敢拨响它,只用指尖细细地摩挲。 一扇镂花的小窗忽地被风吹开,砰的一声,她哆嗦了一下,指尖划过商音。涩拙而空旷,分明是坐忘引的初音。仿佛一切本该如此,这首沉寂了这许多年的曲子,在她指尖缓缓流转开…… 琴弦瑟瑟有光,渐渐充盈四周,她的双手仿佛被什么牵引,想要停下却发现无法做到。弦上流光顺着她的双手,手臂,旋转萦绕着将她笼在其间。她渐渐觉得浑身剧痛,喉间腥甜。绝望之际,有人从身后将她环住,耳边低沉的声音,“不要停,必须弹完这支曲子,坚持住……” 声音很熟悉,剧痛之下,却想不起是谁。 她挣扎着继续,身后的怀抱温暖而坚实,渐渐仿佛没有那么痛苦……最后一个音渺渺散去,她无力地伏在案上。 再次睁开眼,四下里一片漆黑,她将眼睛揉了一揉才发现身在一处高崖之上。她只当是做了梦,坐直了身子,却觉着山风凛冽,竟是如此真实。 耳畔低低的笑声,“这里景色不错吧……” 她惊得一转头,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他的怀里,慕松烟的半幅面具下,嘴角微微翘着。 她急忙站起身,脚下一滑,被他拉住。他用嘴努努她的身后,“后面有点高,可要当心些……” 青羽再转头一看,身后百丈高崖,崖下墨色一般深不见底,只能听闻山风呼啸而过。当下冷汗就冒了出来,双手紧紧扯住他的衣襟。 他又笑了笑,伸手握住她的双手,“你怎么会怕这高处呢?最不该怕的就是你啊……” 他将她的手拉开自己的衣襟,“总要想起来怎么用你身后的那一对……” 说完,将她一把推下山崖。 青羽大骇,眼见他的身影连同山顶离自己越来越远,身后无尽的黑暗与空茫。她仓皇地伸手想抓住什么,却是徒然。 耳边呼啸的风声里,又响起慕松烟的声音,“这么着,想救的人,可怎么办……” 她猛睁开眼,只觉额间如拂冰霜,沁人的寒意,顺着发际蜿蜒而下,游遍全身。身后流云色的羽翼忽地展开,整个人稳稳悬在空中。 脚下大地暗沉,只一些极微弱的灯火。她还是觉得晕眩,却不再觉得彻骨的寒意。有什么熟悉的感觉,渐渐周转全身。 她回头瞧那山顶,再看不到慕松烟的身影。转身向那灯火之处而去,寻到琴阁,悄悄落了进去。 她堪堪收起羽翼,门外就响起叩门声。她将衣裙稍稍整理,把门打开,门外是祁言之。她慌忙垂下头,那张面容,她没有半分勇气面对。 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片刻,“听说你三日三夜没离开这里?”他见她静默着,绕过她,走到案前。那把琴,完好如初,在微弱的烛光下,莹莹生辉。 “律令,既然琴已修好,可否让乐馨留在乐府……”她在身后低声道。 “不行。”他回答。 青羽愕然,抬头望着他的背影,“可是……” 他转过身,“她被送去外头的医馆,休养好了才能回来。” 她松了口气,面上露出欢愉之色,望着他,“那就好,谢谢律令……” 她的笑容,蔓延到眼角就渐渐凝住,嘴唇紧紧抿着,仿佛努力压抑着什么。 他熟悉这种情绪,他一向不信感同身受,但是这一种,他却分明地可以体会。 很长的静默,他仿佛轻叹了一声,“修复古琴的事,除了芜蘅和你我,并没有别人知道,也不会再有别人知道。这三日,你是去了采办。”说罢转身离去。 再过了几日,乐馨回到乐府,乐女们私下里置了酒菜,庆祝了一番。只道她幸运,古琴得以修复,也不知是何方高人。 自从忆起如何展翼,青羽愈发小心,只怕露出破绽,平素里尽量避开众人。只待着下一次休习之日,可告假外出继续寻找余下的物件。 休习日还未到,却收到了舒窈的一封信,信中只寥寥几个字:离珵将大婚。 字体潦草劲透纸背,看得出一腔怒意。青羽却觉着,心里除了一片冰凉,反倒没有生气的意思,攥着那纸独自坐到夜深。 此后的每一日,她不断习弹幽兰,日暮众人回去休息,她仍独自留在云韶院,直到更深露重。 祁言之每每在回廊尽头,望着她的背影。 猗猗秋兰,植彼中阿,有馥其芳,有黄其葩,虽曰幽深,厥美弥嘉...... 她的身影,裹在厚厚的悲伤之中,偶尔会停下,伏在案上,肩头轻微的颤动。 好几次,他想推门而入,都狠狠地忍住。 这日骤然雨急,青羽仍不知疲倦地习奏。回廊里他衣袍的下角早已被雨打湿。猛的听见琴弦断裂之声,他下意识地迈步走到她的身边。 她的手放在案上,指尖洇出了殷红。她怔怔地出神,长发被窗格间充盈的风吹得飘起,在空中无力地挣扎。 他将衣袍撕下一角,执了她的手,仔细包好,在她的面前坐下。 “你这么痛,他会知道么?他知道了,会痛么?”他将烛火挑亮,转头看她怔怔对着包好的手。 “他不会。”他仿佛替她回答,顿了一顿又道,“她也不会。” 青羽抬起眼,她有些听不懂。 “最痛不过,以为她是在意的,其实她并不是那么在意,起码不是我以为的那样。然后有一天她忽然离开,只说她寻到了她真正在意的那一个,就消失了,连一个给我回过神的机会都没有。”他靠在椅子里,蛟纱漾着银光,映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 “你还在等她?”她忽然问道。 他原本望着远处杳杳的夜色,她的声音倒让他有些意外,他收回目光,看着她,“算是吧。我一直在这里,以前是,现在还是。所以看起来,我还在这里等着。“ 她看入他的眸中,“他不等我了,就算我还想等,他也不愿意等了。” 她第一次这样直视着自己,眸色深重毫无躲闪,让他呼吸滞了一滞。到后来,他竟只能移开目光,“那就和我一样,继续等着,等到有一天,自己也忘了在等什么。” 她忽然笑了笑,好似皎洁的月光忽然穿过乌云,四下里都亮起来。 之后的夜里,她还是每夜在云韶殿习琴,而他也会来。渐渐青羽习惯了他的陪伴,每日夜里,二人在那空寂的大殿中,她抚琴,他静听,偶尔指点一二。他们之间没有交谈,没有言语,只有鲛纱轻扬,沉香寂寂…… 舒窈面前的烛火已将燃尽,兀自挣扎着摇晃着,将一旁一株秋菊的影子,纷纷乱乱地投在壁上。 她素来不信闲言碎语,只当是人无聊时消遣的话头,但是,自己看见的,想要觉得不是真的,要怎么做到。 她一向是不爱女红的,自从心里装了他,她开始一点点学着做。知道自己即将为人母的时候,她更加愉悦地开始缝着小小的袄衫。 小小的袄衫和他的锦带一起缝着,以往半个时辰的都坐不住的自己,可以对着庭院里的那棵秋海棠,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各色的丝线在手下游走,将种种心思细细密密地缝入。 每日里他回来的都很迟,她很努力地等着他回来,日渐沉重的身子却总让她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再睁眼,他已是衣衫不整地躺在身边,往往浓浓的酒气。 府上的侍女,看着她的时候,目光会有些躲闪。会在角落里,压低声音说着什么,看到她走近,又迅速地散去。 她贴身的侍女,是个十分乖巧伶俐的姑娘,长得很有几分姿色。他还特意给她取了名字,唤她作凝儿。凝儿将她侍奉地十分周到仔细,府里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打点的妥妥帖帖。本又是少夫人身边的人,无人不喜欢。 到后来,舒窈觉着,大约是自己的错觉,苏九渊看着凝儿的眼神不太一样。而周围的人,对着凝儿也不大一样。凝儿对着自己,也渐渐有些淡淡的意思。每日里,苏九渊身在何处,都需问她一声。府里也时常有客,都是凝儿去张罗,舒窈只有坐在屋子里回避的份儿。 她一向讨厌捕风捉影的事儿,用了更多的时间,去描花样儿,绕着色泽鲜艳的绮罗。黄昏的时候,她绣完了他的锦带,宝蓝色的带子上,银色的鹤纹,并浮云烟霞,她觉着甚是满意。背在身后,去寻他,一路想着,这宝蓝色应是很衬他的。 书房门掩着,屋里没人,案上芸香袅袅。她提步入了屋内,见案上书卷反掩着,想着他应是很快回来。 然后一些难以忽略的声响,让她愣住。书房后面是一间隐秘的碧纱橱,平素里,他若是看书倦了,会在里面歇息。她挪不开步子,她听见衣衫摩挲的声音,和压抑地喘息……有那么一瞬间,她想逃出去,脚步却不听使唤地向那里走去。 碧纱橱前只垂着些细密的琉璃珠串,玉雪晶莹的微微晃动着,那后面纠缠的身影她再熟悉不过…… 她手里的锦带滑落在地上,极细微的声响,里面的人却都听见了,一切归于静止。 少顷,凝儿匆匆出来,经过她的时候,略低了低头,神色慌张却并不惊惧,很快消失在身后。 又过了一阵,苏九渊从里面出来,直走到她的眼前。他的衣衫襟口仍敞着,几缕发纠缠着垂在胸前,脸上有着意兴未尽的不耐。 她的手颤抖着,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好像应该说些什么,可是要说些什么? 他俯视着她,许是因为有了身孕,她的面庞丰润了些,眉眼处倒是有些不同以往的韵味。此刻,她呼吸有些乱,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想了一想,道:“不过是玩玩,夫人不会介意吧。” 她的脸色渐渐冷下来,“我若是十分介意呢。”她在自己面前一向柔顺,此刻好似方露出原来的样子,背挺得直直的,眸中没有一点温度。他觉得有点意思,凑到她的耳边,有意无意的,他的唇掠过她的面颊,“那对你自己,和你腹中的孩儿可不太好……” 他极少如此与她亲近,却是在她已接近崩溃的边缘,她只觉眼前渐渐黑下来,“苏九渊你……”便沉入一片黑暗。 他搂着她,她面色苍白,眉间紧紧皱着,小腹微微隆起,她的一只手还小心护着……他闭了闭眼睛,方出声道:“传大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展翼 休习日一大早,院子里的乐女都已换上最心仪的衣裙,精心装扮好,兴奋的嬉闹声老远就可听见。凡音也早早收拾停当,拉着青羽与众人一起坐上乐府的马车。 马车停在西市,乐女们即三三两两结伴四散开。今日青羽与她都戴着浅露,桑染色的面纱遮着面容垂至颈部。身上紫棠色的长裙,腰间束着檀色的绦带,在人群中并不显眼。 见凡音兴奋地四处观望,青羽道:“你随她们去逛逛,我自己就可以。” “那怎么行?若不是为了姐姐,你根本不会出来,对么?何况,你对京城这么熟悉,跟着你,我也不怕走丢了。”凡音揽着她的手臂,笑意盈盈。 二人顺着西市长街而行,两侧商户鳞次栉比,街边小摊和挑着货架的小贩让人眼花缭乱。青羽只觉得十分头大,去哪里寻那些物件? 直逛到黄昏仍没有头绪,看着天色渐晚,不免有些焦急。迎面过来一队军士,大约已过了值巡的时间,走路间有些散漫。其中一个嬉笑着说,“怎么样,哥儿几个一会儿去长庆楼喝酒?” 另一个压低着声音道:“怕是惦记着如月姑娘吧......”一众人皆大笑起来。 “长庆楼……”青羽喃喃自语,印象里听舒窈提过,仿佛是极热闹的一处,不过因为在市井聚集鱼龙混杂的东街,倒从来没有去过。当下问了方向,就拉着凡音匆匆赶过去。 顺着东街没走太久,就见远处五座雕梁画栋的九层酒楼错落,其间皆由飞桥相连。灯火初上,楼阁及飞桥上人影攒动,一片繁华热闹。 二人进了其中一座楼,立时就有人上前招呼,“二位姑娘是吃饭喝酒还是喝茶?想坐堂内、雅舍或者私席?” 青羽见来人年约三十,眉眼精明,回道:“喝茶,堂内可看到四处风景的就可。”说完从囊中摸出一块碎银给他。他立刻热情道:“好说好说,保管坐到风景最好的,二位这边来。”说完就在前头引道。 三人一路经过两处飞桥,之间彩桓绣梁珠帘飞扬,新点起的悬灯,罩着赤色云纱,映的四下里流光溢彩。穿过一条走廊,就闻听莺歌燕语,栏杆处倚着十余个女子,穿着各色翠烟衫绮云裙,紧束着的裹胸,勾勒着诱人的曲线。回眸谈笑间,妩媚风流。 前面带路的回头笑道:“这是欢楼,可都是一等一的酒姬,别处可是看不着的。” 三人路过她们身边,其中几个转过头来娇笑道:“哟,袁大哥今日带着姑娘过来,回头可别忘了帮我们寻几个贵公子呢……” “好说好说,一定尽力。”他急忙道。 说笑间,其中一个酒姬的扇子落在地上,刚巧落在凡音脚边。凡音俯身捡起,递到她手中。那酒姬愣了一愣,转而笑道:“谢谢这位妹妹了呢……” 转过几间厢房,就是一处茶堂,此时客人多在喝酒用晚食,这里人倒是不多。那领路的将她们带至屏风后窗口的一处位子,“这里看出去,几座酒楼都可以瞧见,底下的水阁,舞轩都看得清楚。” 青羽急忙道谢,“多谢袁大哥带路,有劳了。” “你们需要的茶水,一会儿会有行菜的小哥过来,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他道。 凡音忽然叫住他,“请问,可知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器物?诸如炉、鼎什么的?” 他愣了愣,“这五座酒楼里头,这样的器物何止成百上千,倒真没见过什么特别的……” 凡音起身又塞了些碎银给他,“麻烦大哥帮我们留心着……” 他急忙将那银子收好,笑容满面,“好说好说,我这就去打听打听。照理这长庆楼里的物件都是统一采办来的,应是没什么特别,除非客人馈赠。后头院子的库房可能还有不少,我先去瞅瞅能不能取了钥匙。”说罢转身离去。 不多时,行菜的小哥过来送了茶水和点心,二人略略用了些。眼见外头夜色落下,酒楼里头丝弦弹唱声起,传菜布酒的声音此起彼伏。青羽从窗户望出去,五座酒楼中间一潭池水,夜色中不见涟漪,只微微的流光。池上回廊游走,客人络绎不绝。层层厢房阁屋皆灯火通明,正如他所言,此间繁华错综,如何寻得一间特别的器物? 正出神,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廊里嘈杂起来。青羽方要细看,看见袁大哥转到屏风之后,忙问道:“外头怎么了?” “有贵客上门,外面的小厮就乱了手脚……”他摇头道。 “贵客?什么贵客?” 他看了一圈,压低了声音,“苏家大公子,苏九渊……这公子啊,方娶了娇妻,却隔三差五的来这长庆楼寻乐子。出手又阔绰,外头酒姬争着服侍……” 青羽脸色白了白,正待说什么,只听外面又一阵子忙乱,就有人喊道:“将那茶堂清了,贵人包了场子。” 青羽一惊,急忙起身,“抱歉,我们需得速速离开。” 他愣了愣,“我方寻了钥匙来,你们就要走?” 凡音也忙道:“来不及和袁大哥解释,下回再麻烦你。” 他见她们神色慌张,也不再追问,领着她们往外走。到了欢楼,方瞧见刚才那群酒姬,青羽就远远看见苏九渊领着一拨人,从另一头过来。仅有一条过道,不碰见已无可能,倒回去也是不及,急忙拉了凡音躲在那群酒姬身后。 站在后面的那个酒姬回头看见她们,悄声问:“怎么?你们躲着人?” 青羽急忙点头,“还望姑娘帮忙遮掩一下。” 她示意二人躲在身后,伏在身边几个姑娘耳边说了几句。苏九渊还没走到近前,她们几个就蜂拥上去,“哎呦,苏公子好久不见,让我们姐妹好生想念……”“是呀,怎么如此狠心……”拉拉扯扯之间,已将那苏九渊推往那茶堂而去,将青羽和凡音掩在身后。 直到苏九渊消失在走廊尽头,青羽才舒了一口气,当下急急拉着凡音离开。 回到乐府,青羽闷闷了好些天。锦绣按时从长栎送来信,皆说凡芷伤势稳定,但自己这边却毫无进展,不免焦急。心下倒盼着慕松烟能再次出现,或许可以问个清楚。 这日夜深,慕容有司仍在案前翻阅冬狩乐制的卷宗,房门被猛地推开。正欲呵斥来人,那名侍者神情慌乱地嚷道:“云韶院走水了!” 有司大惊,急忙领人赶去,只见大殿一角火势汹涌,虽有护院奋力扑救,仍是杯水车薪。 “律令在何处?!”有司疾声问道。 “律令今日入宫,尚未返回。” “大殿里可有人?” 那侍者回道:“今夜是亥时前落的锁,里面应是没人的。” 有司刚松了口气,手臂忽然被人攥住,那人急声问道:“何时起的火?”回头一看,却是急急赶回的祁言之。 “不到子时。”有司见他脸色煞白,然后直往殿中扑去。 “你疯了?!来人,快拦住钟律令!” 众人上前,却已是不及,只看见他飞蛾扑火般直入那殿中…… 青羽独坐斋房院中,今夜因凡音不适,并未去云韶院,而是在房中相陪。此刻凡音熟睡,她却毫无睡意。漫天星子,夜凉如水。 余光的一片天空中,隐隐现出红光,转头看去,竟是火光,夹杂着浓烟而起,狰狞了夜空一角。 她忽然地心惊,转念一想祁言之今夜并不在院中,又平复少许,却仍散不去心头焦虑,索性起身而去。 到了云韶院外,只听人声鼎沸,一片慌乱中捕捉到片言只语,让她瞬时慌了手脚。 “律令怎会如此鲁莽?这么大的火势,即便是有人,也断然救不出,他竟然冲进去。” “是啊,估计......” 祁言之在大殿中奋力前行,门窗俱燃,大殿中间因没置放什么物品,尚能通行。远处大殿一角鲛纱已经燃上星火,焰火熊熊。他心头大骇,疾步向前。 青羽落在殿中,隐去身后双翼,看到的正是他决绝焦急不顾一切的身影。 祁言之只觉身上肌肤滚烫,喉中眼中被浓烟熏得生痛,忽然被人从身后拉住。一惊之下急忙回头,那个人就在他身后,双眸莹莹有光。 他猛地转身,“你可有事?有没有受伤?” 她并没有回答,只怔怔看着他。身旁房梁轰然倒下。 青羽望着那再熟悉不过的眉眼,忽而轻声道:“抱着我。” 他愣住,看着她倒映着火光的双眸,清明而坚定,将她揽入怀中。 她在他的怀中低声道:“闭上眼睛,无论发生什么,不要睁开,行么?” 他点头,闭上双眸。继而听见耳边风声起,自己与那怀中的人腾空而起。他渐渐不再感受到灼人的火焰与呛鼻的浓烟,接着只觉周身寒意大起,雨点急下。很快雨势减小,两人缓缓下落,耳边只闻夜虫低吟,水波拍岸之声。 她离开他的怀中,他睁开双眼,身畔汀湖浩渺,远处云韶院火势消弭。她仰着头看着他,面庞上月色与水纹的光芒交织,莹莹生辉。 “谢谢你。”她说。 他顿了顿,“我不过是去寻冰弦琴……而且,明明是你救了我。”他嘴角微微扬起,像极了那个人常常的表情,她心里猛地抽痛,眼睛慌忙地离开他的面庞。 他看出她的变化,轻声道:“回去吧,没事了。” 她从袖里取出一只小小瓷瓶,“敷在伤口,会很快好。”说完急忙地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停下,转身小心翼翼道:“我不是妖怪……” 他轻笑,“看着也不像,放心,不会有人知道。” 第二日乐府中流言四起,律令为了一把古琴,不惜以身犯险入了大火的殿中,又奇迹般全身而退....... 因为大殿损毁不少,散乐部临时将讲习所置于汀湖边的别殿之中。那日之后,青羽每日与其她乐女同进同出,再不会在讲习后待到深夜才回…… 霜序自看出青羽的身份,沉默了好些天,每日在汀湖边坐着,懒洋洋的哪儿也不愿去。三微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也不想打扰她,多半也就陪在那里。两人也不说话,看着日升日落,湖面静沉。 每夜祁言之的身影,投在别殿西首的窗格上,直到月上中天,烛火才熄灭。霜序看着他从别殿出来,看着他在汀湖边驻足,看着他渐渐远去。总算有一日她开口道:“你说,为什么他看起来,好像挺喜欢她,却又好像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三微瞅着月色下她的侧颜,“喜欢有很多种,这一种,应该不是你觉得的那个意思。” 她转过脸来,“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他窘了窘,“大约知道是什么意思……遮掩自己的心意其实不难,难就难在,看到与自己相似的心意,却无法避而不见。会心生怜悯,会心有戚戚,会没有什么缘由地守望……” 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转了转,“三微……你是经历过什么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红妆 云韶院修复之日,有司准了散乐部众人,皆可告假外出一日。 青羽和凡音二人,再次来到长庆楼,门前迎着二人的是位陌生的闲汉。说是袁大哥今日不在楼中,两人只能先进了楼里,随处看看。 白日里,长庆楼里人并不多,比起夜间盛况,此时显得格外清净。两人上上下下转了几圈,没什么收获,不知不觉又转到欢楼。欢楼里只两三个酒姬倚着栏杆聊着天,看到她们二人过来,其中一个起身迎了过来。 “哟,好巧,又是这两位姑娘。”那酒姬团扇遮着面容,只露出眉眼妩媚。 青羽看着有些面熟,“你是……那夜帮我们的姑娘?” “好眼力。”她将那团扇放低,露出妆容美艳的面庞,“只见了一面,就认出来了。” 青羽急忙道谢,“那晚多亏了姑娘帮忙,正不知如何感谢……” “谢就不必了,回头月娘那里,帮我美言几句就好了。”她笑起来风情万千,却不让觉得轻佻。 两人都愣了愣,几乎同时问道:“月娘?你怎认得月娘?” 那酒姬拉过凡音的手,摸了摸她手上的镯子,“这个,做我们这行当的,谁人不晓得呢?你们也别多问,月娘恐怕也不希望你们知道的太多。” 见二人仍愣怔着,又笑道:“我叫小蝉,以后有什么事,找我就行了。” 青羽喜道:“那要麻烦小蝉姑娘了,我们的确在寻些东西,你可知这城里头,可有什么特别的器物,比如钟鼎香炉之类的?” “还有石头……上面应该有花瓣的印记。”凡音补充道。 小蝉斜飞入鬓的眉毛皱了皱,“这个……我想想……别说城里头,单单我们这里的就不计其数。何况那许多高门官户,还有那宫里头……” 青羽忙道:“我知道难为姑娘了,若是想到什么,还麻烦姑娘告知。我叫凡芷,是乐府的乐女。”说罢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锦囊,交到小蝉手中,“谢谢小蝉了。” 小蝉一捏便知里面的份量,忙忙地递回给她,笑道:“这个可不敢收,回头月娘知道了可要打断我的腿……”说罢,从腰间取出一块玉牌,“这个是长庆楼的牌子,你拿着四处走动,也不会有人拦着你。” 青羽接过玉牌连声道谢,与小蝉道别。看着已近午时,走廊里行菜的小哥已忙碌起来,一个人手上托着七八个盘子,走得飞快,却没有半点汤汁洒出来。这行菜的小哥送完菜,又去新来的客人那里问了菜式,赶回后院的厨房叫菜名,又取了做好的再送回去。 青羽二人就跟着到了后院,巨大的院子里成排的厢房,里面一片忙碌,摘洗,切分……烟气缭绕中人头攒动,倒也有条不紊。 二人闻着各式菜肴的香味,寻到正中的一间堂屋,十余只大炉一溜排开,烹炒煎煮十分热闹。正待细看,一位厨子高声吆喝道:“大家手脚麻利些,喜宴的酒席再过两个时辰需走起来……” “谁的喜宴?”凡音好奇问道。 那厨子转过头,“我也不清楚,一会儿专门有人送过去。你们要是想看热闹,去那万安桥上,保证不会错。”说罢又转身忙碌去了。 青羽转头看见凡音眼睛亮亮的望着自己,知道她很想去看看,颔首道:“走吧。” 从东市出来,沿着河边走了半支香的功夫,转过一条小巷,行至万安桥上。眼见烟气笼青阁,流纹荡画桥。青羽不觉转向桥下,昔日挂满素色披风的那一处,如今空空荡荡,只三两个人在河边观景。 忽闻人声鼎沸,眼前街中众人皆被拦在路边,一条艳红长毯连绵不断,横贯长街。 “京中才学一流的离公子,迎娶卫尉寺廷尉之女,十里红妆,可是难得一见的盛况。” “听闻离公子不过是山野书院的主事,怎会娶得权贵之女?” “离公子年轻有为才学冠绝,虽不入仕途,上书院太常寺都争相请他参辑编典。也不知京中多少名门闺秀倾心于他……” “此番明面上是廷尉府下嫁,其实艳羡了几多高门名户。离公子早晚拜爵入官,前途不可限量啊……” 青羽只觉目眩身轻,无力靠在桥栏之上,耳边议论声声,如万千银针,将自己刺得体无完肤。 身旁凡音浑然不觉,“好想看看这位离公子长得什么模样,看完了再回去啊。”言罢便挤入鸦鸦人群之中。 青羽恍若未闻,只听远处喜乐声传来,街边高阁之上,碎花彩绸纷扬而下,路人皆伸长了脖子远望迎亲的队伍。 很快,迎亲车队徐徐而过,连绵的旗锣伞扇之后,那一人,一身红妆,青骢马鞍流苏金缕。熟悉的轮廓眉眼,嘴角习惯性地微微上扬。 青羽扶着栏杆的手,握到发白,掌心被栏杆上的砂砾磨出点点嫣红。山间,小院的耳鬓厮磨,原以为是一世相守,如今却远望你红妆十里。 离珵经过万安桥,忽而风过,桥下垂柳柔柔。他禁不住侧首向那桥上望去,人头攒动欢颜烁烁之间,他仿佛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容。他定睛再看,却遍寻不得,那双眼眸,冰凉刺骨,却分明印在心里。 他勒住马,惶然张望,身后彩轿跟着停住。一时长街之上一片寂静。 青羽隐身在众人之后,看着他满目荒凉。彩轿垂帘微动,她看见新人凤冠霞帔,钿璎累累,掀了华盖一角讶然张望,清波流盼,绛唇轻抿。 有人上前低声催促,离珵才回过神,催马而行,目光却在桥上流连不去,直到被连绵画栋高阁遮住。 凡音回身四顾,寻不到青羽,却遇上落绮秋璃众人,看着天色不早,只能一同离去。 夕晖散去,新月高悬,脚下街市灯火渐渐暗淡,行人无踪。青羽在飞檐一隅上独坐,手里的酒很难喝,酸涩滞口。 她借着夜色而落,沿着街市而行。青石地面仍有彩绸碎花的堆积,风过的时候,时不时拂过脚背。偶有一两个酒醉晚归的路人,跌跌撞撞擦肩而过。 她漫无目的地走,直到有人挡在身前。 “该回去了。”祁言之轻声道。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眉眼,他的轮廓,他的嘴角却不再上扬,“你为何要娶她?” 他皱眉,“你喝了多少?” 她眯起眼睛,“你说要去山里提亲的,你为什么不来?” 他拉着她的手,上了街边的马车。扶她靠在榻上,斟了盏茶,递给她,“醒醒酒。” 她接过茶盏,歪歪斜斜洒了自己一身。他接过杯子,取了方帕,替她擦了擦手。 她猛地抓住他的手,“为什么你只相信别人的话?只相信你觉得是真的?你为什么不看着我?我们之前,算是什么……” 祈言之看着她的泪水不断地滚落,不停为她擦拭,他不知道如何安慰。 “你送我的流焰,也许是它让我爱上你,可它碎了之后,我还是爱着你......” 他好像看到自己当初的样子,“你......你很好.......”他很慢很慢地说。 她忽地坐直了身子,“真的?”她的目光欣喜若狂。 他慢慢扬起一个微笑,“真的。” 她看着他微扬的唇角,靠进他的怀里。 他握着她的双肩,退开身,“凡芷,是我,祈言之。”他一字一顿。 她如同受伤的小兽,惶恐地望着他,“你还是不要我了……”渐渐退开去,一直退到后背撞在车厢壁上,仿佛猛地清醒,仓皇地下车去。 祁言之追出车外,却再寻不到她的影子…… 她在夜空漫无目的地寻找,脚下的京城灯光寥寥,安然沉睡。余光中一处宅院灯火通明,她看到红色的喜灯交织其间,如点点朱砂。宾客正告辞离去,院内仍一派热闹。后院飞檐高挑的阁楼,同样嫣红的喜幔低垂,烛火明晃晃的,刺得她闭了闭眼睛。 她落在二楼厢房的走廊,忙碌的侍女方退了下去。门虚掩着,里面鸳鸯高烛仍旺着,满目耀眼的红色。正坐在喜床上的身影,仍盖着盖头,身姿曼妙而动人。 一步一步走近,近到她看得见新娘手腕上金镯的纹路,近到她听得见新娘有些紧张而局促的呼吸…… 新娘仿佛觉察到动静,掀开头盖一角,四下看了一圈,并无人影,方又掩上。 而青羽早被人捂着嘴,拖回走廊的暗处里。耳畔响起慕松烟戏谑的声音,“原来你喜欢看人家闺房之趣……” 楼梯吱呀间,有人上了楼,步履虚浮凌乱。两个侍女扶着离珵,踉踉跄跄入了屋子,便退了出去。 离珵瘫在椅子里,歪歪斜斜倒了茶水,喝了几口淋了一身。勉强抬眼看了看床上,盛装喜服的女子。静默了一阵,扶着桌子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近前,“是你么?是你在那里看着,对么……我知道是你……” 慕松烟只觉怀中的人,僵了僵,捂着她嘴的手背上,有什么温温热热的东西流过。 离珵把新娘扶起,喜秤也不拿,挥手间喜帕飘飞于地,精致美艳的面容,含羞带笑望着自己。 他愣了愣,“你瘦了……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新娘红着脸垂下头,“夫君第一次见到我,怎知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的指尖划过她的眉间,“唔……原本……这里……是这样弯弯的……笑起来……特别好看……” 慕松烟只觉得手心里浓浓的哀伤,她的泪水不断滚落,渐渐脱了力气,软软靠在自己的怀中。 离珵一只手抬起新娘的下巴,“你说……你为什么要变……原来一切都好好的……你为什么变了……” 新娘有些错愕,“夫君……你是喝醉了么?我没有变……” “没有?!你变了!”离珵忽然厉声道,“又或许,你一直在骗我,对不对!” 她觉得有些害怕,试图挣脱开,“你喝多了,还是早些歇息,我去取些醒酒的……” 离珵将她一把拉回怀中,“你又要走?去哪里……去找他……还是他?”他猛地撕开她的衣襟,将她惊呼的声音堵在口中。她的挣扎让他更加疯狂…… 慕松烟将青羽的眼睛遮住,松开手的时候,两人已在府外小巷之中。 她已经不再哭泣,望着脚下自己的影子,一言不发。 “洞房花烛夜,你说我要是把他们俩……”慕松烟不紧不慢道。 “那我绝不会放过你。”她抬起头,目光冷冷。 慕松烟忽然伸手,将面具摘下,那张颠倒众生的面容凑到她的面前,“如果,很久之后,他回到你的面前,说他错了,请你原谅……你会原谅他?” 她努力想了又想,喃喃道:“大概是不会的……他是恨我的,他从来没相信过我……” “从来没有恨过,虽然一直以为是恨,一直在怀疑,其实心里,”他抓着她的手,重重放在自己的心口,“这里一直都在后悔……”他的神色有些癫狂。 她看着他的样子,狰狞与哀痛紧紧拧在一起,不自觉慢了一慢,“那你为何不去向她解释,却要对着不相干的人……” 他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将她揽向自己,将她唇齿间密密封住,她模模糊糊听见他悲伤的声音:“不相干么……只是不相干么……” 一瞬间,强烈的熟悉感将她紧紧缠住,就在她仿佛伸手就可以捉到什么,一切如烟云消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枷锁 入冬后,京城早早就落了一场大雪,乐府里除了行路的小径被打扫干净,其余的都裹着厚厚的积雪。红色的飞檐和墙垣,雪地里极是明艳。 自那日从城里回来,青羽又恢复了往日的静默,每日只在云韶殿和斋房来回。夜里待众人都睡下,她就去城中漫无目的地四处寻找。 她又去过离珵的府上,坐在后院梧桐的枝丫间,房里的灯火融融。她看着他携着妻子,谈笑着入了屋子,二人身影相依地在案前,共描着一幅山水……他将她的发绕在耳后,一如当年对自己的样子……而那夜所见的,他的伤心与痛楚,仿佛不过是她自己的一个错觉。 午夜有一只飞鸟,落在身边的枝丫上,转头看见她,又惊惶地飞走。她看着枝丫上,它留下的爪印,迅速地被大雪掩去……她忽然想起子书澈,山中书阁里那位一夜白头的管事。想当初,只觉得他癫狂冷僻。如今想来,他时时念着的飞鸿雪泥,真正是最最伤心的句子。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傻,想着想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开始流泪…… 她也去了舒窈的院子,舒窈的身子已经很沉,靠在榻上容颜憔悴。隔了几个院子,苏九渊搂着莺莺燕燕的女子,纵情酒色……她很多次想进去抱抱她,劝慰她几句,到了门前又转身离开。她觉着其实安慰一个人,也需要十分的力气,而自己偏偏一点也没有…… 还有一处,她一直躲着。京郊的那间小院,在那里,他亲自喂她咽下了那颗药……许多次她远远在夜色里远眺,整座院子笼罩在伏翼阵中。她不太记得自己何时结了此阵,而这阵法,恰好可以遮蔽自己的踪迹,令人难以寻得。唯独不知为何傅隐是个例外…… 那院子里整夜都有灯火,仿佛一直在等待远归的旅人。去探看了几次,终是没忍住,在一个大雪的晚上,落在庭中。 她听得见侧首厢房里侍从熟睡的声音,皆是陌生的气息,而自己的那间屋子寂然无声。她推门而入,熟悉的沉香,与栖桐院分毫不差。屋子里整洁如新,连案上壶中都备着热水。她倒了一杯,她最喜爱的青茶。 屏风后紫檀浴鉴之中,水温刚刚好,水面浮了几瓣橙花。她在水里坐了很久,久到一睁眼,以为自己回到了栖桐院中。 榻上铺着她睡惯了的被衾,她只觉得浑身疲乏,倒头就睡。这一觉很沉,睁开眼的时候,天已微微有些颜色。她将一切恢复如初,细看了一回阵法,并无变化,方展翼离去。 她的身影消失不见,长亭从一侧的厢房走出,面色有些苍白。身后立着的女子,一身红裙冶艳。 “这又是何苦?”泽芝轻叹,“你为她伤成这样,她却丝毫不知。” 他压抑着咳了几声,“你我皆守着自己甘愿守着的,又何必问苦不苦。” 泽芝从身后环住他的腰,轻轻倚在他的背后,“这话也不错……” 冬狩已是三日之后,一早青羽便随了众人来到讲习所。还没坐稳,有侍者入殿,“禀钟律令,上书院少卿来访,已在殿外。” 一旁的青羽如遭雷击,洛秦,最不能遇见的人,偏偏来了这里。 少时,洛秦入了殿来,祁言之迎了坐在案侧。青羽暗暗将那琴架挪了位置,只侧对着。再加上鮫纱相隔,估摸着看不真切。 “祁兄近日可是忙碌的很,你我二人也是许久不见了。”洛秦抿了口茶,“想必在为冬狩操劳。” “洛大人乃上书院少卿,又兼礼乐仪制和历算,在下岂敢称忙。”祁言之语调淡淡。 洛秦似乎并不介意,“前一阵那场大火甚是骇人,祁兄之举实是令人佩服。”说罢,抬眼细细瞧那祁言之的面色。 祁言之眼光飘出窗外,“心中牵挂,一时也没了畏惧。” 洛秦嘴角微扬,拿眼四下看了一圈,“听闻此次宫中点了幽兰曲,不知何人弹奏?” 祁言之心中狐疑,不知洛秦为何忽然关注此事,慢了一慢,道:“是位新录的乐女。” “哦,今日可在殿中?可否一听?”洛秦扫视殿中。 青羽只觉背上沁出了汗,丝毫不敢妄动。 祁言之沉默了少许,“凡芷......”他出声唤道。 青羽极力掩饰慌乱,微微欠身,抚上琴弦。只用了最寻常的指法,故意将那调子弹差了几处。 曲终,洛秦将手中杯盏放下,忽而出声,“除了这位凡芷姑娘,其余诸位暂且退下。” 祁言之眉心微皱,挥手示意。 众人鱼贯而出,大殿上只余了三人。青羽紧紧捏着衣角,不敢出声。 又过了许久,洛秦轻笑出声,“原是超凡脱俗天下罕有的琴艺,何故遮遮掩掩……青羽姑娘。” 青羽颓然,仔细回想如何漏出马脚。 祁言之起身,“敢问洛大人所言何意?” 洛秦的眼睛只盯着那帐后之人,“祁大人,冒名顶替入这乐府,是何罪?” 祁言之猛得望向她,很费力地答道,“死罪。” 洛秦取了案上茶盏,“钟律令还漏了一条,被顶替的人,也是死罪。” 帐后的她起身,缓步走到洛秦面前,没有任何表情,“如何可以免了凡芷的死罪?” 洛秦微笑,“国家律法岂是儿戏,说免就免了?” 青羽直直看入他的眼睛,“如果我有洛大人想要知道的答案呢?” 洛秦缓缓放下手中杯盏,起身俯视她,“果然是善解人意,那便随了我走吧。”说罢就欲离开。 “不可!”祁言之猛地出声。 洛秦有些意外,抬眼望向他,“祁大人言下何意?我这可是救了这位姑娘一命。” 祁言之郑重道,“只怕今天洛大人带不走她。” 洛秦的眼角隐隐现出怒意,“怎么,祁大人也视王法于不顾了?” 祁言之躬身道,“她是宫中御点的献奏之人,再过几日便是冬狩,如若她不参加,不光乐府,只怕洛大人担责的礼制也脱不了干系。” 洛秦挑眉,眼光飘向窗外冬雪初霁,许久才道:“既然如此,那么她暂且留在这里。冬狩结束那日,我就来领人。如若有何差池,我想祁大人这里几百条人命,也都捏在你的手里。” 祁言之皱眉不语。 洛秦转身走到青羽面前,笑得和煦,“姑娘是聪明人,应该不会做无谓的举动。”他仔细看着她的表情,“哦对了,凡芷姑娘的手,恢复得不错了。如今有我的人精心照看着......” 青羽猛的抬头,“你对她怎么了?” “我对她怎么样,要看你怎么样。”洛秦嘴角上扬。 青羽觉得一阵眩晕,伸手扶住身旁的木椅。 洛秦提步往外走,忽而顿住,“来人!” 有随侍入屋,手持一个木匣。 洛秦转过头,“这几日还要委屈姑娘一下。” 那随侍从木匣中取出一条沉沉玄铁链,链身用银色丝线状的东西细细缠着,他俯身将铁链锁在青羽脚踝之上。 祁言之惊急,“洛大人!” 洛秦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人给我看好了,别不小心,飞走了……”说完消失在殿外。 祁言之转头,她正望着脚上枷锁,面无表情。她试着往门外走了几步,脚踝被勒得生痛,瞬时红肿起来,而那铁链外所附之物,竟能让铁链在行走时几乎没有声响。她浑身力气几无所剩,已于常人无异。 她努力走到门口,祁言之看见地板上留下点点殷红,仿佛胭脂点雪格外刺眼。 他走过去,将她抱起,从殿侧小路一径行至一处僻静小院,将她放在榻之上。 “自明日起,不用再来云韶院,你的琴,我一会儿差人送过来。”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入夜的时候,有人推门而入,屋里没点灯,那人摸索着把烛火燃了,走到她面前:“我说丫头,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也就这么些日子,怎么就被人锁了?” 青羽抬头,“你能解开么?” 傅隐低头看了一回,摇着头,“这个东西古古怪怪,我弄不来。要不我去找你师叔……” “不行!”她断然道。 “为什么要锁了你?难不成怕你飞了?”他在她对面坐下。 青羽心里一个咯噔,抬眼看他笑嘻嘻的,宽了宽心,并未接话。 “你怎么不问我怎么进来的?” “你当初能找到我,这个地方能进来应该不是难事。”她动了动脚,脚踝上一阵钻心的痛,不禁皱了皱眉头。 “凡芷是三日前被人劫走的。”他叹了口气。 他看着她眉头又皱了皱,“三日前知道了,你能救到她?眼下,长栎那边,孟辰在四处寻找,我估计是没什么用处。不过既然洛秦利用她威胁你,她的安危应该不用担心。倒是你那些个物件,寻的如何了?“ “还是没有头绪……”她颓然道。 忽闻有人敲门,傅隐方转到屏风后,凡音手里攥着张信笺兴冲冲地进来,“小蝉托人带了信进来,说是寻到了。” 青羽急忙接过,迅速读了一遍,不觉欢颜,“太好了……”正欲起身,踝间又是一痛,跌坐了回去。 凡音急忙伸手扶着她,“这个上书院少卿,还真是个混蛋,好端端地为何锁了你?” “不妨事,总有办法逃脱,时辰不早,你还是早些回去。”凡音点头离去。 傅隐又转出来,一脸好奇,“找到什么了?” “正好,你帮我去看看,据说就在长庆楼的厨房里。”青羽将那信递给他。 “你连长庆楼的酒姬都认得?还帮你寻东西?”他将她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以往真是小瞧了你。” “她是月娘的人……”青羽将手上的镯子转了转。 傅隐静默了一阵,弯腰把炭盆里的碳条拨了拨,“前一阵子,我回了山里……” 她的指尖原本描着镯子上的纹路,闻言顿住,很小声地问:“师父他,可好……” 他把火钳放回盆边,取了一边的帕子擦了擦手,“你师父很挂念你,现在每日去送酒水的,是新来的一个小丫头,他总是把她叫成你的名字。” 她眼眶热热的,迅速垂下头,半晌问道:“新来的那个,可会酿他们爱喝的?” 傅隐坐直了身子,“那是自然……”看她脸色有些黯然,轻笑道:“你院子里埋着的那么几大坛子,够他们喝上一年了……” 她猛抬起头,“你说什么?谁敢挖了我埋的……”说到一半不觉扑哧笑出来,“一定是小师叔。” 他瞅瞅她难得宛如初晴的笑意,后面的话,还是慢慢咽了回去…… 霜序好几日都在琢磨青羽脚上的那串链子,很眼熟的东西,偏偏想不起来。问三微,他只说恐怕她记错了。如今她也只敢在青羽睡着的时候,悄悄蹲在她的榻边琢磨琢磨。链子倒没什么,黑乎乎沉甸甸的。奇就奇在外面的这些银线,看似一触即断,偏偏坚韧无比,竟还可束了她的双翼。 青羽一个翻身,手腕垂到了榻边,上面一支镯子本没有什么奇特,却让霜序猛地想起了那串山流水,她也总算明白自己缘何执着了这些天。 据说山流水聚集的地方,总会有银色的蔓草丛生,名唤半山半水。看似纤弱易折的草茎,其实坚韧无比。所以极难采摘,想要打造成如此这般的丝线就更是几无可能。她看过他如何将那蔓草在指间缠绕,用北山最坚硬的金石细细碾摩…… 她从来不敢靠近他,也不愿显出身形。有时会化作一棵极不起眼的藤蔓,攀在他身后的巨柏之上,有时幻成信风,拂过他的身边……一次因为不小心弄出了声响,情急之下化作一只腓腓,被他伸手抱在怀中。他的手修长而温暖,抚过她白色的绒毛,一向沉肃的眸中竟有淡淡的笑意,“腓腓,养之可以解忧愁,你说我要不要留你在身边……” 她至今没有想明白,那次何故仓皇地从他怀里挣脱,其实就在他身边做一只腓腓,又有何不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冬狩 冬狩这日,寒意沁人。京郊通往围场的官道之上,旌旆蔽日华盖如云,车马辚辚望不到尽头。 青羽独乘了一车,宫缎素雪的锦衣华美,纤长下摆的月华曳地裙粼粼有光,将那锁链密密实实遮住。脚踝上旧伤叠新伤,倒也不觉得怎么痛了。 到了合围之外,宫中女眷的冬宴已准备停当,与文武百官的席宴远远分开。云锦的幛帏阳光下泛着莹莹光泽,宫中侍女,手提香斗,匆匆而过,一时龙涎香四散开,缭绕不去。 进入冬宴的围帐前,青羽听见有人唤她,回头一看,是祁言之。 他今日一身紫色直綴白鹇朝服,腰间墨色祥云锦带,坠着银鱼袋。平素见惯他广袖舒袍,此刻倒有些不习惯。 “钟律令……”她欠身行礼。 他走近,“有一事……”他犹豫片刻,“之子云远,我老如何……这一句,可否反复两次……” 她愣了愣,见他目光越过自己,落在身后锦帐之上。 “她……在这里?”她问。 “是。”他回答得很快,又轻笑了笑,“世上最远,不过是如此的距离。” 她低了低身子,“定不负律令所托……” 方要转身入了帷帐,他又叫住她,“我不会让他带你走。”他望着她,眼中有让人安定的情绪。 她微笑,极淡极淡,仿若玄冰融化之际最细微的绽裂,透明而轻盈。 他看着她缓缓走入围帐,裙摆下隐隐透出铁链的轮廓。 远处合围之内,随从的官员武将和京中名门显贵,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品酒闲谈。 墨弦望着远处士兵将兽群驱入,参与狩猎的人群一阵欢呼,皆跃跃欲试。一时刀剑铿锵,雪仞夺目。 长亭为他斟满酒,“她来了。” 墨弦见远处羽箭破空,伴着众人欢悦呼声。 很突然的,仿佛是错觉,一缕琴声若有若无,擦身而过。 两人同时定住。 虚茫茫仿佛雪地无印,空渺渺好似亘古绵长。渐渐每一声弹拨与揉捻之间,千般情绪绞缠不休,将心间愁痛剥丝抽茧,淋漓尽显无处遁形。 众人皆停了闲谈,痴痴听那琴音,渐渐失了清明,恍恍然跌入虚空。 琴声走至后段,漠漠松松,离离远远,收于一声极淡仿若轻叹的拨挑。 墨弦手中的瓷杯裂出细细的纹路,在净白的瓷面上游走…… 青羽抱着琴,退下琴台,等着宫女领自己出去。听到后面有人出声道:“凡芷姑娘请留步。” 她转过身,一位宫中品阶甚高的宫女,“请姑娘移步侧苑,萧贵人欲与姑娘一谈。” 青羽随着她转到后苑幛帏,那宫女掀了帘子领她进去。屋内燃着金丝檀木炭,融融的暖意,稍站了一会儿,竟微微有些汗意。 她规矩地行了礼,在下首立着。不多时,余光看到屋里的一众宫女尽数鱼贯退去。 “你的琴,弹得很好。”上首传来很好听的声音,“很多年没有听过如此的琴音……” 她欠了欠身子,“贵人谬赞了。” 很久很久的沉默,久到她分辨出地上的光影,挪了位置,攀过脚背,落在了前头。 “子之云远,我老如何……子之云远,我老如何……”那好听的声音,将这两句,极慢地念了两遍,忽然问道:“你后悔过么?” 青羽一愣,未来得及回答,萧贵人又仿佛自言自语,“许多事情,都是到了很久以后,到了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错得一塌糊涂。而当初的决绝和奋不顾身,到头来,这么远远的看着,除了可笑和荒唐,还剩下什么。” 青羽听见她缓步走到近前,玉脂凝玉般的一只手伸过来,握住自己的,她觉得从没见过如此好看的手。“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的样子。”贵人说。 青羽抬起头,眼前的女子并非倾国倾城之貌,眉眼间含烟衔云,一段难以描述的风流态度。 “琴声如此动听,确是该有如此的容貌……”她亦细细端详了青羽,“今日闻听姑娘的琴声,心中有些感触,姑娘见笑了。” 青羽垂首:“琴意得识,才是抚奏人之幸。” 萧贵人松开手,从腕上褪下一支镯子,交到青羽手中。质地普通的白玉,特别的是,外面绕着一根银色的琴弦,应是时间久远,泛着淡淡的青色。 “麻烦姑娘,交与他。”她的眸光掠去幛帏之外。 青羽走出围帐,祁言之已等在外面。她将曲谱交给他,“这曲谱,转承间有些晦涩, 律令可要再看一遍。” 祁言之接过,觉出其中之物,收入怀中,千言只化作一声,“谢谢……” 身后马车辘辘,稳稳停住,洛秦从车上下来。 青羽对着祁言之郑重一礼,“多谢钟律令照拂,这于青羽已是最好的选择,就此别过。”转身欲上马车。 “不回书院,打算去哪儿?”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挟着隐忍的怒气。 青羽转身,行了师礼,淡淡道:“见过师叔,山主。有些事不得不去,办完了自然会回去。” “书院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出面了?”墨弦的衣角翻飞。 她抬起头,“是我自己的事,与书院无关。”她一字一句说的郑重。 说完再度转身,转身的瞬间,墨弦与长亭几乎同时觉察出异样,修长如月华般皎洁的裙摆下,有什么冰冷而刺耳的摩擦声。微弱地几乎没有,却明明地藏在那里。 长亭指间微动,风过无痕,裙摆的一角轻轻扬起,露出银色的铁链。 “洛秦!你可有何解释?”墨弦的双眸几乎喷出火焰。 洛秦手负在身后,“二位虽身不在朝野,国律法典也不能视为儿戏。贵院门下弟子触犯律例,我这也是尽力地在帮她了。何况,青羽姑娘心甘情愿,我可没有半分勉强。”说罢将脸转向她。 她仍垂着目,淡淡道,“确实没有逼迫,我自己愿意。”说罢,转身登车,银色的铁链发出细微的声响…… 青羽对这别院并不陌生,她住在寒潭边的素斋之中。本已冰天雪地,此处更加寒意深重。她坐在池边,望着幽深的潭底。她看见彼时水草在手边拂过,他努力抱住自己的模样…… 她听见有人来到她身后,淡淡道:“在看到凡芷毫发无伤之前,你什么都不会知道。” 洛秦语调轻松,“那是自然,凡芷已在赴京的路上,不出多久便可到这里。” 他看着她只着素色单薄的衣衫,却仿佛感觉不到逼人的寒气,嘴角牵起隐隐笑意,转身离去。 夜深,她除了鞋袜,赤足坐在斋房回廊的竹木地上。竹纹暗淡纷杂,远不如洗桐院的清雅光洁。她用手指细细摩挲,努力不让潮水一般的记忆将自己吞没。 墨色衣袍的下摆,什么时候出现在面前。暗色的麒麟纹,蜿蜒到衣袍的角落。她下意识将赤裸在外,伤痕累累的脚踝遮住。 面前的人蹲下,将她的手移开。没有费什么力气,铁链无声断为两截。 她看着铁链委顿在地,一动不动。他的身影将自己笼罩,严严实实。 “跟我回去。”他说。 她没有抬头,“师叔。” “我不是你师叔,从来都不是。”他回答。 “回哪里去?”她抬头,望着他。 他愣住,他并不知道答案。 “在这里你会有危险。”他的声音里有隐隐的哀求。 她晃了晃神,“他最多就是,杀了我。”她看着他,一字一句。 他的手开始颤抖,那日之后,他断了奈何剑。可至今仍能清楚地记得,剑身刺破她肌肤的那一刻,冰冷刺耳的声音,时时让他在午夜惊醒。 他起身,颓然离开。 离开了他身影的笼罩,她忽然觉得有些冷。 天光微亮,洛秦踏入廊下,看见地上断开的铁索,仿佛并不意外,“如果我是你,还是在这里安心等着,否则,在你寻到她之前,恐怕我会不小心伤了她……” 她仍坐在地上,枕在自己的膝上,望着廊外潭水出神,仿佛没有听见。 第三日,大雪而酷寒,洛秦身披裘衣步入院子,被那寒意逼得不禁瑟缩了一下。抬眼看她还是在廊下坐着,身上只一件薄衫。门口的侍者回禀道:“大人,姑娘她几日皆滴水未进,只在这外头坐着……” 洛秦皱了皱眉头,挥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入了廊下。她背靠着栏杆,仍伏在自己的膝上,似是睡得很沉。脚边侍者送来的火盆,炭火微弱,只有淡淡的暖意。 他蹲在她身边,她听见声响,迷迷糊糊抬起头,看见是他,又要睡过去。他伸手抬了她的下巴,将一颗枣样的药丸塞进她的嘴里,“吃了。”他说。 她有些恍惚,嚼了嚼,咽了下去。 他倒是有些意外,“你不怕是毒药?” 她仰头看着他,眸子里蒙蒙如雾,“为什么又给我一颗?上次的,还不够么?” 他愣了愣,松开手,沉默一会儿道:“进去睡一会儿,你应是困极了。”话音刚落,她已经软软倒下去,眼角有什么倏而滑落。 寒潭的春天来得格外迟,潭四周方透出新绿点点,墙外已有几枝晚梅探入,清香沁人。 青羽临水而立,双眸轻阖,听得见风过叶落水波澜澜。身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微微的急促。 她转过头,祁言之在亭外止步。 “你,可好?”他问。 她颔首,“一切都好。” “你为何不离开这里?他其实束不住你。” “不会太久了。”她望着他身后的天空,纯净通透。 他犹豫了许久,“北朝出兵南征,南朝六国陈兵瀚水。” 她凝眉,如今宫闱早已风云诡谲,此番与南朝战事骤起,无疑火上浇油。不知云栖和澄心又当如何了。 正思量,抬眼看见祈言之欲言又止,不由心中一紧。“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看向她,“墨弦和长亭,已身在前营。” 青羽心中蔓生出莫名恐慌,“为何?” “局势动荡,战事频起,他们当是难以置身事外。再者,据说文将军受命领军,他二人应是辅将阵前。” 她走近他的面前,“谢谢你告诉我。” “一切小心。”他望着她。 天色向晚时分,洛秦方阖上书卷,台上烛火微动,他抬眼,她立在那里,看不清神情。 “我需离开几日。”她道。 洛秦靠进椅子里,“我猜,你是去观战。”她没有作声,“可以,只要你记得回来。我估摸着,大约也就再有十天半月,凡芷就可以入京了。” 青羽走到近前,“我会回来,你也需照顾好她……” 又是一夜大雪,霜序落在院子里,彻骨的寒意令她不住瑟缩。手方搭上门,已被人一把握住,拖出院子。 三微的脸色极不好看,“你偷偷进去多少次了?是要首律亲自来捉你?” 霜序一脸落寞,“就看一眼罢了……” 他心里叹息了一回,伸手递与她一样东西。她低头一看,心里就是一拎。虽是幻作手链的样子,却分明是那个缠绕着半山半水的乌链。看她愣愣地杵在那里,三微又是一叹,将那链子绕在她手腕上。上面施了术法,不轻不重也不硌手,一切刚刚好。 三微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个你可以戴着,但是瀚水,你不能去。”他看着她仍没有什么反应,又道:“那边龙潜和星回会看着,公子让我们留在京城……” “听你的……”他的话没说完,霜序已经打断了他。他对她的反应倒是有些困惑,原是准备好了她一番不依不饶,不曾想她竟会如此顺畅地就答应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烽火 瀚水壮阔,劈开南北交界的泾谷与中曲两脉,煌煌而过。北朝的铁骑早已渡过瀚水,营帐连绵不绝,驻扎南都郊外紧邻瀚水的泾谷山中。南朝六国陈兵背依中曲山,不见尽头。 青羽立在泾谷山侧峰的高崖之上,脚下铁骑戈戟旌旗猎猎。北朝的营帐看似错综复杂,其实内含乾坤,防守森严,一看便知是墨弦的布局。 记不得哪次受罚,抄了一夜的排兵布阵,最后半边脸睡在了砚台里,被无城取笑了好一阵...... 她的嘴角渐渐溢出浅浅笑意,却忽然凝住。 远远阵前一支骑兵破尘而归,领头将领玄色战甲,头盔翎羽缨红。熟悉的眉眼和下颌的曲线,还有总是微微扬起而如今却紧抿的唇角。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听见守营士兵宣呼,“离参将回营!” 夜色阑珊而下,营地内火光点点燃起,如茫茫棋盘上云子错落。青羽借着夜色落入营地,向帅帐附近掩去。帐内灯火通明,她隐去身形,飘然而入。 案前文澄心正于沙盘上标注,一旁墨弦长亭探身而观。墨弦见烛火忽而跳跃,心头一动,抬眼望向长亭。长亭也已察觉,望了望帐门处,唯文澄心仍专注圈点...... 青羽屏息敛气,忽一人掀帘而入,离珵已换了文官长褂,手持信筒。 墨弦撩袍坐下,恍若未见。离珵将信筒打开,取出一张地形图,“今日右翊卫潜入中曲山,绘得此图。” 文澄心接过地形图察看,“有劳离参将,可有伤损?” 离珵躬身道,“谢将军,不曾有折损。” 文澄心就着沙盘,察观地图,忽而怔住,“南梁旧部也在中曲?” 长亭起身道,“确实,南梁旧部一脉早在灭国之后,便暗伏在其余六国之中。此番,独立成军,编在联军阵营之中。” 青羽怔住,云栖虽隐姓埋名藏身于北朝,山河虽破,却仍是旧国长公主。此战事一起,生生与文澄心相对而立。此刻也不知她身在何处? 文澄心沉默许久,“原来如此......”继而缓缓道,“前日收到她的书信,只一句,山高水远咫尺天涯。” “她在南营?”离珵不禁出声。 文澄心极浅极浅的喟叹。 帐外又入来一人,“禀将军,兵部叶大人在主帐,有要事相商。” 文澄心定定心神,掀帘而去。离珵见那二人皆静默不语,亦颔首离去,步履间隐隐的纷乱。 墨弦将手中兵策放下,“你不该来,早些回去。我们在,云栖不会有事。” 长亭望向烛火,少顷,火光微动,又归于沉寂。 她在帐外寂然而立,方欲离开之时,却见一人匆匆前来,夜色中看不清面貌。帐前侍卫将来人拦下,那人将斗篷摘下,侍卫又急忙躬身施礼,再不敢阻拦。 青羽只觉背影莫名的熟悉,再次随着入内。 墨弦见到来人,执笔的手一滞,“你怎会在这里?你父亲可知情?” 那人轻笑:“即便是我父亲不知情,也不能拿我怎样。” 叶采蘩,竟是兵部叶家之女。 长亭起身,“此处两兵对峙,战事一触即发,叶姑娘还是早些离营。” 叶采蘩眉眼间少有的英气,“我爹一生戎马,我很小就在边塞陪爹爹巡防,在这里我绝对不是累赘。何况......”她望着墨弦,双颊绯红。 墨弦将手中的笔搁下,“天色不早,我还是先送你回主帐。” 叶采蘩欣喜不已,跟着他出了帐子。才走出几步,她忽然出声道,“我......我可以随在主事左右么?” 墨弦停下脚步,“这里不比书院,军纪严苛,你跟在我左右,一则不便,二则也不安全。不如跟随在叶大人左右。” 叶采蘩双眸璀璨,“你......你是担心我的安危?我……” 却见一名兵士上前,“报,巡南营的左旗已回。” 墨弦沉吟片刻道,“先回营修整待命。”来人领命离开。 叶采蘩眼中闪烁,忽道:“既然主事战务繁杂,我自己回帐就好。”说罢欠身行礼便匆匆离去。 他移开目光,望向青羽藏身的地方,“夜深露重,还是早些回去。” 青羽习惯性地垂下头,不自觉退后了几步。 暗夜沉沉,连绵的营帐除了偶尔战马的嘶鸣,静谧沉寂。她去了南朝连营,遍寻不见云栖的身影。 返回北朝营帐,落在墨弦帐顶的时候,她自己也有些愣怔,为何不由自主回到这里,竟仿佛被什么吸引着。她一直很努力的避开逃离,如今却觉得这里其实是温暖的所在。 帐内二人亦无睡意,墨弦持卷,却迟迟未翻过一页。长亭对着烛火,已忪怔许久。 他们分明可以觉出,她如小兽般蜷在帐顶一角,极浅极浅的呼吸间,依恋而安宁。 齐整的脚步声和盔甲摩擦的声音,将她惊醒。望着头顶营帐的布幕,身下分明是床榻,她吓了一跳,急忙起身。自己什么时候竟睡在了营帐之中? 她方转出屏风,有人挑帘进来,“二师……”她下意识地出口,堪堪止住。 墨弦神情凝重,不着痕迹将她细细打量一番,“你如何忆起……” 她脑中闪过冰弦琴,还有那夜慕松烟将自己推下山崖,一时竟不知如何解释。 他脸色忽变,“你……见过他了?是他告诉你的?”他猛地握住她的双肩。 她看着他惊急的面容,不知何故竟与慕松烟交交叠叠,心中愈加纷乱。 “他到底说了什么?他对你做了什么?”他的目光中一失往日静寂无澜。 她努力地回想,“没什么……他给了我一本书……”她的肩膀被捏得生痛,不禁皱了皱眉。 他这才惊觉失态,急忙松了手,“你不能再见他。”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见她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他心里一痛,握着匕首的手有些泛白。 他将刀刃拔出,很快地在自己的手臂上划过,鲜血瞬时流出。他将匕首的锋刃在伤处浸了血,那血仿佛被吸入一般,瞬时没了踪迹。 他将刀刃回匣,递给她,“收好,随身带着。” 她没有接过,从怀里取了药瓶,仔细在伤处涂抹了药粉,用帕子包扎好。手指间沾了他的血,她低头看着,默不作声。 他取了水,将她的手擦干净,将匕首递到她手中,“别丢了。” “云栖不在南营。”她出声道。 “此处地势奇峻,脉息不稳,你如此很容易受伤,切莫再轻易施术或使用灵力。云栖总会出现,在她出现之前,她应该都是安全的。”见她眉心紧锁,“你若一定要待在这里,不如易妆,不可再施隐身诀。” 他从一边取了木托盘,“你可以换上这个,里面还有易容用的物件,之前无城教你的那些,该不会忘了。” 她看着面前侍女的衣服,有些愣怔,“你知道我要来?” “你如今的样子……”他神情又冷肃了起来,“这样总不是办法,待这场战事结束,你需随我回去,我想办法让你回到以前的样子。” “若是回不去了呢?”她垂下眼。 “总有办法。”他将衣服放下,欲再说什么却又生生忍住,转身掀帘而去。 她收拾停当,镜中是个面容再普通不过的侍女,她将长发绾起,回身看那木盘里,恰余了一只木簪。通体黝黑,形如流云,看着极为普通,握在手中却冰凉刺骨。她也不多想,随手插入发髻。 出了帐外,正四处打量,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头,“你,可会简单包扎?” 她回身,一位医官打扮的男子,心急火燎地望着自己。 “会的……”话没说完,他已越过她急急往前走,“那就赶紧的。前头刚送过来几十个伤兵,都伤得不轻,人手不够了。你只需打打下手,擦洗包扎。”走着走着,他回头瞧她,“怕不怕血,头一次看到总归害怕的,看多了就习惯了……”说罢又一路小跑起来。 青羽跟着他进了医帐,里面或坐或卧着几十个兵士,随军医官和一些侍者忙碌地穿梭其间。她左右看了一圈,都是普通刀剑之伤,几个中箭的情形不大好。领着她进来的医官已忙得不可开交,回头冲她喊道:“别愣着,你快点过来啊,取些干净的布和水。” 她急忙取了东西过去,麻利地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动作一气呵成,忙完了抬头一看,那医官正愣愣地看着她,“你……识医术?” 她急忙躬了身子,“回大人,小时候和……和叔父学过一些皮毛……” 那医官喜道:“正好正好,你就留在此处。”手上不停歇,“对了,你叫什么?” 青羽愣了愣,“我叫……小玉。” “去帮那边几个的伤口料理一下,药的分量拿捏不准就来问我。”他又埋头忙活起来。 她转头看那几个伤势严重的,急忙上前。皆是年轻仍显得有些稚嫩的兵士,有一个仍迷迷糊糊有些意识,嘴里不停唤着:“姐姐……姐姐……”她为他料理好伤处,喂下药丸,他仍不停低声唤着姐姐。她凑到他耳边,“你可好些了?” 那兵士顿时有了些精神,摸索着拉着她的手,“真的么?姐姐你来了?我好疼……我也很怕……你带我走……”他的手死死捏着她的。 “你好好休息,很快就好了……”她低声安抚道。 那兵士却忽然跳起来,一把抱住她,“你骗我,你又要走了……是不是……” 她被这么一抱,重重撞在身后的木柱之上,动弹不得。忽地有人过来,将那士兵拉开,应是拂了他的睡穴,眼见他软软倒下。那人将那士兵安置好,走到她的面前,“你还好么?” 青羽正吃痛,抬眼看向他,立时如坠冰窟,只觉寒意沁骨动弹不得。 她以为,这辈子,再不会与之相对的,偏偏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呼吸…… 离珵见她神色震惊而惶恐,心中一动,再细看她面容,的确是从未见过,才出声道:“他们不过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出来打仗,难免是怕的。医者医伤容易,医心就难了。”说罢转身离开,临出帐前,不由又一次回头瞧她,她仍愣怔在那里。 直到有人在帐中掌起了灯,青羽才意识到天色已晚,竟在这里忙碌了一天。离珵走后,她就不停地抢着事情做,生怕自己坠入记忆里,挣扎难出。 有人在身后唤她,“那个,小玉姑娘,你也忙了一天了,回去休息一下,剩下的也没什么了。”她回头,领她来的医官站在她身后。 她躬身道:“是,大人。明日……” “明日你晚些过来,只是巡视一下伤情,不用如此辛劳了。”他赶忙道,心里想着,如此拼命的帮手,委实是没见过。 青羽刚欲转身离开,似是又想到什么,返身道:“大人,我看草药虽足,但熬制的汤药不够。不如我去另外熬制一些……” “这……你已经忙了一天,还有力气熬药?”他有些不解,如此拼命却是为何,瞧她一脸的坚持,只能道:“煎熬药汁的,在旁边的帐子里,你去了只说是陈医官让你来的就行了。” 帐外已是夜色深重,正是春寒料峭时分。她入了相邻的帐中,几个熬药的兵士,打着瞌睡,见她进来也没说什么。 她开了几个炉子,煎上汤药,不多时,炉中沸水腾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故人 在军营里已有好些时日,这样的日子于她并不陌生。如今每日在医帐忙碌,余下的时间就守着药炉,浑身浸透了草药的味道。 她话语不多,医术却是精湛,又比医官细致,军中很快就都知道这位小玉姑娘。到后来,有些小毛小病,也来寻她医治。她也不恼,一一耐心看了。 这日方为一位兵士包扎了伤处,那兵士红着脸,“小……小玉姑娘……谢谢……我觉着,你很像我家妹子……你……可有……”一旁的几个兵士嬉笑道:“他是想问小玉姑娘可有意中人……” 青羽低着头,将布条缠好,打了结。方要说话,忽觉四下里一片安静,面前的兵士皆急忙起身,行了礼迅速退了出去。 她抬眼,以为看花了眼睛,误入了旧日时光。 他与彼时如此相似,虽是森冷的盔甲于身,看着她的样子,还是温暖…… 她慌忙收回目光,起身行礼。 “你还好么?”长亭问。 她想了一回,自己大约如何装扮,也是躲不过他的觉察,低声应道:“还好……” 静了静,她忽然想到什么,急忙抬头,“你受伤了?” 他应该是一直在看着自己,眸光跳跃了一下,微微有些失神,“没什么。” 她挽起他的袖子,同样的地方,一样的伤口。她有些恍惚,那时她也这样急急察看,清洗上药,仔细包扎……末了,她习惯性地打了个结。 平字结,凭君传语报平安…… 身边风炉上的药罐溢出水来,她急忙弯腰将药罐拿起,拿的急了,烫得指间钻心痛。他接了过去,放在案上,“只是这性子,还是没变。”他低声道,“痛么?一定是痛的……我原本就没有想要……” “我知道。”她垂下头。 “你知道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急促,“到如今……”他说不下去,只无力地看着她。 过了许久,“我和泽芝……”他的手握在佩剑之上,用力地发白。手臂上包着白纱的地方,渐渐洇出血来。 她又取了布条,紧紧缠了几圈,“不要这么用力,伤口会再崩开……” 她抬头看着他,他的眼中一片荒凉。她在离珵的眼中,也看过这样的荒凉。她觉着心口钝痛起来……很久没有这么痛了,她想着……为什么一些事情,过了那么久,藏得那么深,还是会这么痛……长亭的样子有些模糊,好像在焦急地唤着她的名字,她努力地想回答,却发不出声音……为什么他仿佛也曾在流世北方的冰川,西方的茂林之中…… 她醒来的时候,帐中昏暗的烛火,方才那些混乱的景象又一次在眼前闪过,她觉得呼吸有些滞涩,掀帘而出。外面月色澹澹,零星的火光和偶尔的夜虫低鸣,军营里难得的宁静。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迎面走来一人,她想躲已是躲不开。“你,过来替我拿着书卷。”叶采蘩正捧着一大堆书简,走得狼狈。她只能走上前,接到手中。叶采蘩将衣裙理了理,“随我去营帐。”说罢转身走在前面,习惯性地微微仰着头。还是书院里的样子,青羽在后面看着,那骄傲的样子,竟令自己有些温暖的感觉。 转了几转,到了墨弦的帐前,叶采蘩掀帘而入,不忘回头催促她,“快些进来。” 墨弦在案后写着什么,头没抬。叶采蘩冲着案几努了努嘴,青羽硬着头皮过去,把书卷放下,就急着退出去。叶采蘩又低声道:“等会儿,你去那边烹茶。”说罢走到案前,行礼道:“主事……” 墨弦抬眼,“时辰不早,怎么还未歇息?”见到杵在门口的侍女,顿了一顿,复又埋头书写。 青羽急忙退到一边,将那风炉燃起,添茶叶入泉水,不多时,茶香四溢。 抬眼间,看见帐子那头,墨弦立在沙盘前凝思,叶采蘩站在身侧。以往只觉着她文采一流,举止高华清傲。如今看她娴熟地推演阵法,眉宇间竟透出杀伐决断勃勃英姿。墨弦时而与她低声交谈,二人之间说不出的默契。 茶汤从小炉里溢出些许,浇在炭上,嗤嗤有声,她方回过神。急忙斟了茶,置于托盘上,送到二人面前。采蘩接过茶盏,递给墨弦。他边瞧那沙盘布阵,边顺手接过,抿了一口,不觉抬眼望向那侍女。 采蘩见他已瞧了那侍女两回,不觉也回身打量一番,容貌普通而陌生,遂出声道:“你退下吧。” 青羽急忙退出帐外,长舒一口气。 只这么一会儿,又觉得胸闷的厉害,仿佛什么堵在心中,困顿难出。 正欲提步离开,夜色中看见一名兵士,形色匆匆从身边经过,直入了墨弦帐中。她此刻五识早已胜于常人,听得那士兵奏报,刺探南军的左翊卫已准备妥当……片刻见采蘩退出帐来,立在帐外仿佛思索一番,方匆匆离去,不多时那兵士也执了令旗出帐离去。 青羽远望驻营左翼似有动静,很快又恢复平静。正待离去,听见身后他的声音,“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坐。”她知他阻着自己前去探看,只能提步随他入帐。 二人对坐,他为她斟了茶,茶汤清亮馥郁。 “你知道云栖在哪里的,对么?”她忽而抬头问他。 他把茶盏放下,“有些事情,除了看着守着,却不可去改变它。” “为什么?”她坐直了身子,“如果可以救人性命挽回错误,为什么不能改变?哪怕能减少一些伤害。” 他看着她眸中陌生的情绪,许久方道,“若是会带来更多的伤害呢?” 她一怔,垂首望着案上空荡荡的茶盏,觉得仅剩的一些气力都没了。 他沉默了很久,“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 她回想了着过去的一段日子,遇到了一些人一些事,而自己也早已不是当初的自己。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继续沉默着。 “我本不该让你离开山里……”他忽然出声,仿佛自言自语。他抬眼看着她,“现在还不晚,你跟我回去。以前的事情,且都忘了。外面的这些,不是你能应付的,你也不需要独自面对。” 她慢慢将视线移到他的面上,“我已经习惯了。” 他面上有一瞬间的怒色,很快消失不见,“这么做对你益处最大,你……” 她头一次打断他,“我做不到。” 有人掀帘而入,长亭已卸了盔甲,换回寻常的长袍,见他二人相对而坐,短暂的沉默,“探南营的左翊还未回来。”他的神色有些凝重。 墨弦眉头轻皱,“该回来了。” 忽又有人疾步而来,扑入帐中,三人同时起身。一位军士浑身是血,怀间一人手臂软软垂在身侧。“我等奉命探营,叶姑娘尾随在后,被伏击的南营重伤……” 墨弦急忙接过她,置于榻上,长亭上前查验伤口,许久缓缓道:“后脊箭伤,怕是......” 墨弦转向那军士,“可告知叶大人?” 那军士回道:“叶大人连夜回京,已派人送了加急军函。文将军正与参将们密谈,只能将叶姑娘送到这里。”墨弦挥手示意他退下,回身到了榻前。 叶采蘩悠悠转醒,眼前墨弦眉间紧蹙,“采蘩,你这是何苦?” 采蘩勉强微笑道,“只是想为你……分担一二……罢了。这样,你终于可以认真的……看着我......” 墨弦自怀间取出方帕,为她仔细擦拭额前血迹,“别说话,好好休息。” 采蘩眼中晶莹,双眸盯着他,目光流连舍不得离开,视线却渐渐模糊。她伸手在半空费力地挥舞,墨弦伸手将她的手握住,她的眼角沁出泪水,贪恋而努力地看着他的面容,“这样真好……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到这样的时候……”她的手终于无力滑落,垂在榻边。 墨弦愣住,自入了泾谷,他就觉出异常,灵力被制,与常人无异。如今竟头一次觉得无助,他救不了她。他抬头望向长亭,长亭亦无奈摇头。 青羽身后双翼舒展,雪色的光芒徐徐散开,在空中舒展片刻,渐渐将采蘩笼在其间。 “不可!”墨弦与长亭同时出声,却被生生拦在光晕之外,动弹不得。 她垂目望着采蘩苍白的面庞,将手探向她的额间……案上线香灭寂,采蘩渐渐有了些血色。 墨弦如遭雷击,那夜,汋音潭边,原来是她……他终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可又为何偏偏是此时。 许久,一室柔光散去,青羽探上采蘩的脉间,“她已无生命之虞,只是脊伤过重,怕是很难再行走。” 墨弦指尖握得发白,“你又何苦伤了自己一魄?” 她垂目无声,为采蘩掖了掖被角,起身,习惯性地施礼,转身向营帐外走去。 长亭取了大氅,递给她,“如今伤了一魄,恐抵不住寒意……” 青羽接过,那日禅院山门前,他也曾递上一件寒衣,如今仿若隔了千山万水。 她就这样消失在军营中,墨弦和长亭寻遍每一个角落,再寻不到她。却又仿佛有她极微弱的气息,若有若无始终萦绕左右…… 星回在中曲山中也有些时日,自古战事看了不知多少,如今这一场,究竟会如何结局,他第一次没有了头绪。对面山崖上的那个,原先只听说是挺执着的性子,说白了就是没心没肺。现如今看来,这般不管不顾一根筋到底,的确十分棘手。公子这趟差事,的确不是件轻松的。 好在山下面的几个,入了这山脉,也被封了灵力,倒不用时时避着。他只需全心防着崖上那位不要在生出乱子,就谢天谢地了。 这么想着,龙潜就来了。第一句就是,“知道她是谁了?” 星回眉毛挑了挑,“不是那只走丢的青鸾么……”说到一半,自己也愣住了,“好像又不是,怎么看着像另外一只走丢的……” 龙潜没答话,瞧了一回山下军营绵延,“你说这嶰谷里,隔三差五地有人跑出来,一跑出来就惹一堆事,惹了事又不回去,谁该担个责?” 星回冲山脚下努努嘴,“不是该追究断了奈何剑的那位?”言罢,有些同情地补上了一个叹息。觉察身边的人没有动静,星回转过头去,见龙潜正凉凉地看着自己。他手上的玉笛一慢,堪堪停住,“难道……竟与我有些干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霜雪 泾谷山,山势奇峻,高崖直刺天际。青羽藏身在崖顶,这里和颐木崖有些相似,虽没有霖梧花郁郁芬芳,却也有不知名的山花开得绚烂。 她伤了一魄,此番疼痛非皮肉之伤可比,寸寸浸入肌理和筋脉之中。她甚至无法隐去羽翼,只能任它们无力垂在身后。每日蜷在柔软如狐裘的草地里昏睡,醒了就望一眼崖下的金戈铁马,仿佛锁在一个漫长的梦境之中。 崖上的春寒已淡去,对她却仍是难以忍受,那件大氅也难以抵御夜间的清寒。不知道到了第几日晚上,她模糊竟觉得难得的暖意,忍不住往那里靠了靠,又靠了靠。迷糊间,听见耳畔低低的叹息。可是如今,她早已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只当是,又一个梦境。 直到有一天她舒舒服服地醒来,发现自己趴在山洞里,身下堆着暖融融的狐裘草,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一只胳膊牢牢圈着她。她顺着看过去,吓了一跳。慕容烟脸色惨白,趴在身侧,呼吸微弱。 她急忙起身,拍着他的面颊,“嗳,你怎么了?”搭上他的脉搏,若有若无。 他忽然嘴巴动了动,她赶紧俯身去听,“你说什么?” 他还是很低的声音,听不真切,她只得又凑了凑,猛不丁他的唇,印在她的脸颊上。她急忙起身,看见他嘴角坏坏的笑意。“你……”她顺手在他肩上推了一记。 他皱着眉闷哼了一声,双眼还是紧闭着。 她只当他又耍诈,起身欲离开,忽听他低声道:“你不能见死不救恩将仇报……” 她想着他脉搏微弱,倒的确不似假的,才又重新回到他身边,“你……怎么了?” 他很费力地睁开一只眼睛,“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没有?……一靠近你,我就大半条命没了……这些天……也剩不下几口气了……” 她蹙眉想了想,伸手从袖子里摸出那把匕首,方才拿到手上,慕松烟一声闷哼,嘴角溢出血来。“快……快拿远点……”就再没了声息。 她想也没想,一下丢得远远的。 半晌他的脸上才微微有些颜色,她又探了他的脉搏,渐渐有些起色,额上却渐渐滚烫,抱着大氅有些瑟缩。 她见一旁炭火即将燃尽,急忙添了新炭,又将那大氅在他身上拢了拢。 忽然他伸出手,将她的手攥住,嘴里嘟囔着:“下雪了么……这么冷……” 她想抽出手,抽了几次没抽出来,反倒被他拖到身边。他一个翻身将她紧紧拥住,再不松开。她挣扎了半天,没了力气,竟也模模糊糊睡过去。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慕松烟神情悠闲满面红光,撑着脑袋正看着她,哪有半分生病的样子。她拂开他仍搂着自己的手臂,一咕噜爬起来,“你没事了?” 他保持着原先的微笑,“唔,好些了,头还是有些痛,要么你过来摸摸看。” 她再不理他,转身走到崖边,不觉心头一紧。两边皆已动了布局,南军已排了雁行阵,北边的阵法有些古怪,左右军已着甲弩手为主,后方战车和步兵混编,侧面辅以骑射手,却又有黑衣黑甲的轻骑兵在其间游走……眼看着似乎一场大战在即。 她方要纵身跃下,被慕松烟一把拉住,“你没疯吧?你如今可还能飞得下去?”他冷冷道。她这才想起,自伤了一魄,如今已同凡世人无异,一时竟也忘了挣脱开手去。 他转到她面前,“你现在,除了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既然做不了,不如我带你走,你不是还有东西没找着?” “不行,我不能走。”她回答的很干脆。 “不走?”他捏着她的下巴,“到底是为了谁?你自己可清楚?” 到底为了谁……她原本觉着很容易回答的问题,忽然间不知答案是什么。那山崖下,有许多人,也许是为了她或者他,又或许是为了自己? 这么长久的时间里,她遇见那么多的人,有那么多的喜乐与伤痛,到头来,似乎都不如颐木崖上独处的岁月。虽然孤独,但是没有期盼没有奢求。而一旦有了这样的心思,就只能迫着自己前行,看着自己不停摔倒,伤疤叠着伤疤,甚至没有逃离的勇气…… 前所未有的无措将她紧紧勒住,她觉得呼吸困难。 慕松烟见她神情怔忪慌乱,呼吸艰难,目光仿若被困的小兽,无助地挣扎。嘴里只喃喃不休,“为了谁……为了什么……” 他见过她很多表情,如此无助而绝望,却是头一次。又或者他从来没在意过,她这个样子。 他把她拉进怀里,轻拍她的后背,“对不起……” 她迷糊中听着这声对不起,愈加困惑,从他怀里退出来,重复着他的话,“对不起……对不起……” 他只觉无名的怒火瞬间涌起,“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从来就没有……”他狠狠将她吻住,把她的声音吞没。 她没有挣扎,仿佛任人摆布的线偶。他在她的气息间辗转,却越发心如刀绞。他渐渐停住,他的唇停在她的唇角,又划到她的耳畔,“让我带你走……” 她眼光越过他的肩头,“我们走……” 慕松烟大喜,正欲牵着她的手,猛地,战鼓声撕裂长空,二人皆回身看下崖去。两军整肃,对峙阵前。 北朝主帅蒙擎催马上前,“天下归一乃是顺应天势,昔日南梁为南朝七国之首,一夕为我朝所灭,如今归为南都,繁盛更胜于昨。你等放下兵戈归顺北朝,以免受灭国屠城之辱。” 六国联军一片哗然,一人一骑踏尘而出,“我乃南梁将军白坚,南梁灭国实乃北朝狼子野心,暗中勾结叛国宰辅,虏我天子,杀我长公主。此仇今日便要在此了结!” 蒙擎冷笑,挥手示意,一架战车从后方滚滚而出。车上之人,一袭红裙倾城之姿,正是云栖。 众人皆惊。文澄心握着缰绳之手泛白,面色铁青,只盯着眼前熟悉的身影。 山崖上青羽脸色煞白,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情形,而这一切,为何与当初的如此相似。彼时是百鸣所化的南玥公主,此刻却是南梁的云栖,一样的两军对峙,一样的情不得已。 她奋力想挣脱慕松烟的桎梏,他却将她箍得更紧,“我绝不会允你下去。” 白坚看到云栖,惊喜交加,翻身下马,身后南梁旧部皆随之伏身参拜。 云栖颔首,“身为长公主却无力救国,云栖当不起众将之礼。” 白坚起身,朗声道:“恭迎长公主还朝!” 蒙擎嗤笑道:“白将军是没看清楚状况?南梁早已灭国,你们曾经的长公主在我朝锦衣玉食,早已是我北朝子民。其余六国若是归顺,必然同样安居乐业衣食无忧,何苦陈兵在此,无谓挣扎?” 白坚冷声道:“北朝垂涎南朝六国富庶,无端挑起战事祸及百姓,我等岂能束手就擒?速速交还我朝长公主,或可留你性命。” “当年可是南梁皇帝亲手把自家长公主送上祭坛,如今送还了去,难保性命无虞吧。”蒙擎一脸讥笑,“再说,这还要问问你们长公主,她自己的意思。” 云栖淡淡道:“还要劳烦蒙将军送我过去。” 文澄心身子晃了晃,坐骑似也觉出他的不安,嘶鸣了几声。 云栖仿佛有所觉,微微侧首,复又坚定地转过头去。 蒙擎并不觉意外,拱手道:“既然长公主执意回去,那我便派人送你过去。” 文澄心正欲催马上前,忽地被人拦住。离珵压低声音,“将军身后几十万大军不可无将,我会护她周全。”不待他回话,打马行到阵前,“我愿护送长公主去联营。” 蒙擎略略思虑,眼神飘向身后的一人,似是探他的意思,很快点头道:“那就有劳离参将了。” 青羽脸色惨白,她看见蒙擎眼中杀意分明,也看见与蒙擎对视的那人,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离珵上了战车,驭马前行,用只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我答应过两个人,要护你周全。” 云栖眼眶湿润,她看不见眼前战场,却能清楚感觉到身后澄心急切之痛,和远处高崖之上,青羽焦灼震惊的目光。 战车行至两军之间,万籁俱寂间,忽然破羽之声惊起。羽箭纷飞,直取云栖后背。离珵拔剑一一击落。联军哗然,白坚立时领头冲出,“保护长公主!”蒙擎身后前锋也同时杀出,只一瞬间,两军中军已混战一处。 混乱中互听蒙擎大喝:“击刹营,出阵!” 文澄心脸色顿时煞白,再不顾墨弦阻拦,催马而出。然而击刹营的强弩瞬时连发,已铺天盖地直奔阵中。 离珵奋力将云栖拦在身后,漫天箭雨之中奋力抵挡。强弩绵绵不绝,他最终身中数箭,倒在战车之中。 青羽如遭雷击,她从来觉得自己的心里,对他全是恨。在此刻,却满是肝胆俱裂的痛楚。身后慕松烟惊呼着什么,她已听不清楚…… 一片混战之中,大风骤起,乌云蔽日。已是暮春,空中竟飘起雪花,且愈下愈密集。 墨弦与长亭心下骇然,抬头只见泾谷崖上风雪狂乱冰霜四激。透骨的寒意从天而降,一时间,层林尽白冰封千里,飞雪充斥在天地之间。有人隐约看见,形似凤凰的神鸟,在云际狂怒而悲伤,却很快被翻滚的云雾遮住...... 蒙擎在混战中被射杀,两军皆鸣金收兵,暴雪连下了三日三夜,瀚水冰冻三尺。文澄心领兵退回瀚水北岸,两军从此隔水相望…… 星回手中的玉笛,不知何故裂开一道细纹,他竟不觉着懊恼。而事实上,那日瀚水一战,他看得十分仔细,心里也好似压着什么。这几日过来,犹抱着笛子坐在中曲山里。那日的大雪早已融尽,此刻山间春意盎然,山脚下除了零星未及拆除的营帐,一切都静谧安闲。即使看惯了世事流转沧海桑田,他仍然觉得此事需要琢磨琢磨。 那日风雪之中,他看到龙潜出了手,山谷间一时浓雾大盛,裹着密集的雪片,很快将天空遮住。没人看清雾雪之后的情形,他却看得清楚。他一向觉得,凤凰该是涅槃于焰火中绝伦华美,从未想过,于冰雪中会如是决绝伤痛。她伤了魄,碎了心,带着一身的伤痕消失不见。玉笛大约是那会儿被冰雪所激,生了新纹,又或许是自己,握得太紧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 断念 云栖自噩梦中醒来,梦里反复,还是那日情景。耳边兵戈相交战马嘶鸣,仿佛看得见血肉狰狞。她听见羽箭穿入离珵身体,极刺耳的声音。他挡在身前,侧过头,很努力地出声,“告诉她,我只是……”她感觉他重重地倒下,她听见云际的哀鸣,分明是青羽的哭泣…… “你醒了?”有人走近前,她在熟悉的声音中回过神来,转过头,“澄心……” 文澄心执起她的手,微微的颤抖里,有压制的情绪,“就差一点点……你若有什么,我也无法独活……” 她站起身,“我们都好好的,不是么?文将军筹谋精准,不会差了分毫。” 他握着她的手,僵了僵,“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他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云栖抽出自己的手,“在外漂泊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等你,我以为你会来。其实你一直都在的,我从来没有出离过你的视线,对么?” 他的衣袖之间有仓皇地悉索声,“不是……” 她笑了笑,“嗯,说漏了,香庄那里是个意外,文将军走错的一步棋。不过好在,有人又把棋子放了回去。” 他忽然捉着她的肩膀,“不是棋子,我没有把你当作棋子,我是真心……” “你是真心,不过顺便利用一下我的身份罢了。我只是不小心,撞进了你的运筹帷幄。”她的声音失了温度,“可是为什么,要是离珵?” “本来不该是他……” “你让青羽亲眼看着他万箭穿心……”她站立不稳,勉强扶住案几。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也有许多难以控制,我原本……”他吐字越发艰难。 她静了静,“你把带我进这宫里,又是为何?不知将军的下一步棋,要怎么动?” 她听见他坐下,腰间佩剑擦了桌角,铿锵一声,“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你不要再问。” “我们?”云栖有些困惑地望着他的方向,“若是我并非南梁长公主,若是再无利用的价值,还是我们么?” 文澄心猛地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她感觉的到他难以压抑的怒意,“我的心思从没变过……倒是,这些时间,你遇上了谁?”他艰难地开口,“你是不是,爱上了谁?” 她觉得有些晕眩,伸手想扶住什么,扶了个空,身子就要倒下去。他将她扶住,一如往日,但是那力道,却让她觉得很陌生。 “你为何不说话?难道的确如此?”文澄心摇晃着她。 她忽然觉得可笑,文澄心觉着那笑容,曾经那么容易地就让自己失了魂魄,这一刻竟如此的刺眼,“你是假装看不到我的心,是不是,你明明看得到!”他有些歇斯底里。 她望着他,她能想象得出他此刻的样子,“我以为,我们经历了那些事,不会到今天的样子。”她觉着很累,试图挣脱他的禁锢。 他觉察她的挣扎,伸手环住她的腰间,将她更紧地贴近自己,另一手用力托住她柔软的颈后,“那你告诉我,怎么就到了今天的地步?”他的声音沙哑。 她觉得面前的人,彷如陌生,他的气息狂怒而粗重,“也许我们都错了……”她喃喃道,很久没有这样的绝望。 “错?哪里错了?记住,你的眼里只能有我……”他粗暴地吻住她,撬开她的唇齿,疯癫痴狂…… 她以为的从来不是这样,纠缠淹没在愤怒与痛恨之间,无间的亲密浸透着猜疑和疏离……他的手曾经也这样令自己无法呼吸,此刻,她又一次觉得渐渐窒息。原来我们之间逃不开这样的结局…… 洛秦听人回禀,说青羽回到寒潭斋房,并无任何惊讶。黄昏时分,循径入庭,她一人枯坐潭前,无喜无悲,一如潭水,无波无澜。 “外面翻天覆地,青羽姑娘却还守着我的一方天地,安然若素。” 见她仍旧漠然不语,“再过几日,凡芷就可入京。我想,恐怕她便是你如今的牵念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妥,竟是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她起身,走到自己的面前。她的眉目之间,极为陌生的神情,竟有睥睨苍生的凌人气势。 她手里一柄古朴的匕首,寒光熠熠,转眼那刀锋冰凉地搭上他的颈间,“我要看到她,毫发无损回到我的面前。” 他勉强保持一份平静,“那是自然……”颈间忽地剧痛,温热的液体倏而流下,不觉心下大骇,“你……” 她冷冷地望着他,毫不掩饰的厌恶,“我在这儿等着。” “姑娘大可放心,洛某一诺自然……担当。”他觉着自己的声音颤抖地失了分寸。身上窒闷的箍制忽然消散,他捂着颈间,踉踉跄跄出了院子。 已是初夏,白槿枝叶繁茂,花蕊初绽。寒潭边的斋房里仍燃着炭火,还比寻常多了许多,暖帘低低的垂着,整座屋子仿佛仍眠在冬日里。 榻上厚厚的毯子和被衾,青羽裹在里面,只露了半幅脸。她很不喜欢这里的重重寒意,却又不知为何不愿换个地方。自己仿佛有些什么不同,却又说不清楚,泾水的战事犹在眼前,却有什么极重要的东西,她怎么也想不起。 她在院子四周布下了重重阵法,连只虫子都飞不进。 虫子飞不进的地方,慕松烟却大摇大摆进来了,悠悠哉哉坐进榻边的椅子里。 青羽睁眼看了一下,又蒙着脑袋继续睡。 没多久,隔着被子听见他的声音,“大热天的,也不怕中暑……人恐怕是臭了……” 话没说完,见她慢吞吞从被子里出来,坐在炉边,又加了几块炭条。捧了新沸的茶水,边慢慢喝着,边捂着手。见他起身欲走到身边,她从怀里掏出匕首,啪嗒一声搁在案上。慕松烟脸色顿时煞白,远远地坐到门边上,“不是丢了么?怎么又捡回来了?你若喜欢利器,我去寻些更好用的……” 她闷着喝茶,并不理他。 他将那暖帘掀开些缝隙,透了些凉意进来,“你可觉出自己有些什么不同?”他慢慢道,“其实你不是以前的你,如今的你和最初的你虽然不一样,和后来的你就差不多了,后来之后的那个你最像最初的你,但是现在的你……就更复杂了。”他说完觉得有些口渴,小心地取了一盏茶,还是远远坐着。 她的神色有些明灭,“你呢?你可是以前的你?” 他脸色冷下来,抬眼看向她,“一直都是。” 她轻哼了一声,“你不过和我一样,早就缺了一块儿,怪物罢了。” 他站起身,慢慢走过来,坐到她身边的时候,脸色已经十分难看,嘴角又沁出血来。“缺了一块儿,还是什么都没变……”他压抑着咳嗽了几声,更多的血从嘴角涌出。 她抬眼看着他,静默了一阵,拎起面前的匕首,随手扔出窗外,扑通一声落在潭里。 他靠进椅子里,闭着眼睛不出声。 她取了手边的帕子,走到他面前,替他把嘴角的血迹擦去。她的指尖冰凉,他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却仍闭着眼睛。 她仔细看他的面容,仍是没有半分熟悉的感觉,又抚上他发际的刺青,有些奇特的情绪透过指尖……他的眼睛猛地睁开,将她的手握住,“我是什么人,你怎么突然有了兴趣?” “很多人戴着面具惯了,到后来就忘了原本的自己,觉得自己原本就是戴着面具的样子……”她面上没什么表情,“我忽然觉得,你和一个人很像,虽然看起来又完全不一样。” 他缓缓站起身,他的身形很高,她忽然变成仰视他,觉着很不舒服,不自觉垂下眼。 “玩够了么?这里有什么意思?你当真愿意把自己困在这里?”他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你守着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扎进她的心里。 她闷着头沉默了很久,抬起头的时候,他有些惊讶,她面上带着笑容,虽然并未透入眼底,“他早就走了。既然你来了……”她未被抓着的那只手,放在了他的衣襟上,“你陪着我等一等。” 他身子僵了僵,她的气息有些陌生,醉人的馨香却早已缭绕四周,他竟觉着渐渐失了清明。他哑着嗓子,强作镇定,“你说什么?……“ 她挣脱开另一只手,垫着脚将他的脖子环住,面上极诱人的色泽与流光,“我说,你陪着我等一等……” 她的唇色妖冶,如芬芳的美酒,诱着他饮取。 他试图拿开她的手臂,却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地反手将她拥在怀里,“你……你不是百鸣……你知道的……”他惊觉自己的声音,很快消失在二人的唇间,只余轻叹。 他醒来的时候,夜色已暗沉,屋内未点烛火,月光倾泻了一地。 他低头看着怀里,她慵懒地偎在自己的胸前。他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她悠悠醒来,眸中映着月光,迷迷醉醉看了他一眼,“原来是你……”她的声音绵绵柔柔,象牙色的面庞泛着诱人光泽,他不禁又将她往怀里拢了拢。 “我是谁……”他轻声地问。 “你是……”她忽然说不出话,猛地睁开眼,看着月光里他的容颜。他额际的纹路在夜色里淡到看不清,那样子,与那一个人竟是那么相似。她仓皇地起身,“是你?!” 他将她滑落的衣衫拾起,替她披上,“我其实和他完全不一样……” “你出去。”她冷冷道,那匕首滴着水,顶在他的心口处,他的衣衫仍敞开着,刀尖处洇出嫣红之色。他扶着身旁的案几,勉强站住,“你敢说,你的心里就没有我?或者他?” 她仔细地回想,那些斑斑驳驳的碎片开始慢慢地拼凑…… “青羽姑娘,洛大人想见你。”院门外有人扬声道。 她转头的瞬间,只觉刀尖一空,再回头,慕松烟已不见了踪迹。地上一些血迹,月光下妖冶着…… 观览京城夏色,万安桥畔最是绝佳之处。京城府尹在蜿蜒曲折的河岸,修了许多小亭和水榭。还有些画舫牵在岸边,却并不游河,设了茶席,供路人休憩和茶歇。虽是无人照看的处所,却都净雅别致,来来往往的无论商贩、官宦亦或游侠、信客,到了此处,皆会坐上一坐,贪看半日美景。 三微和霜序,难得的,化了世人的形容,亦坐在一处水亭。 此时暮色初降,万安河北侧,朱色宫墙于夕晖中红艳夺目,却又静谧庄肃。南侧,百余个坊间鳞次栉比,密密铺至目力所及的尽头。水上船只往来,摇橹声中,夹着丝弦铮铮,胡琴咿呀。舟子尾处,多半轻烟袅袅,或是茶水初沸,亦或晚粥香浓。 霜序手里摇了把团扇,上面清清淡淡一枝山茶,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 不多时,有个女娃娃拎了一篮子栀子入来,凑到霜序面前,“姐姐买只花么?” 霜序仿佛没有听见,眸子仍落在水面粼粼的波光之间。 “给我拿两支……”三微掏了几枚铜钱放进篮子里,接过女娃娃手里的栀子,看她蹦蹦跳跳地离去,方才转向霜序,“是谁总哭着闹着要扮成这样子,来了却又只是发愣,有何意趣?” 霜序别过脸去,“不想扰了她的运数罢了。” 三微将那栀子放在案上,“你在想的事情,我劝你,也就想一想罢了,你非但做了没用,恐怕会累及不知多少无辜。”恰有河风穿帘而入,满室清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四章 夏夜 凡芷到别院的那天,下着很大的雨,西府海棠粉烟雨润,正是荼蘼的时候。她静静地躺在榻上,若有若无的气息。青羽将她双手轻轻执起,手已恢复大半,只余了浅浅的疤痕,筋骨之间也恢复了七七八八。只是为何仍沉睡着,青羽的眉心微微皱了皱。 室内渐渐浸在柔和的光晕之中,“不可!”身后慕松烟的急呼声。 她只觉浑身灼热,一室莹光转而幻成耀眼地焰色。他见她双目紧闭,急忙欺身而上,握住她的腕间,右手结印,拍在她的后背。一切消散,她委坐于地。 “你疯了,”他站在她身后,“泾谷山的时候,你已伤了一魄,又被流焰反噬。如今再取己魄,万一有丝毫差池,她恐怕也和你一起被流焰吞噬。” 她仿佛很疲倦,轻声道,“不会有差池的。” 他负在身后的手渐渐握紧,“你是打算,稍有偏差,你就先灭了自己的神形?”他的气息愈加沉重,“你为了她,竟如此决绝?” 她起身,“这里寒气过重,你把她送到暖和些的地方。”说完,转身离去。 雨后的京城,空气里揉着夏花的味道,夜色里愈加浓郁。她坐在檐上,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她望着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只余了那一盏灯火,才推门而入。 傅隐抬眼,也不惊讶,“跑哪儿去了?这么久。” 她靠着烛火坐着,缩了缩,仿佛怕冷一般。 他起身取了件披风给她,她把自己裹了,蜷在椅子里,懒洋洋的。 “东西我拿到了,小蝉姑娘差人送来的。不如先放我这儿,太大了,估计你也拿不走。” “唔,我去看过了。”她道。 一座铜炉,长庆楼厨房里不算起眼的一个,然而日日烹饪各式美味,浸了厚厚的油脂和种种食材的味道。炉沿边不起眼的地方,一瓣玉帘的印记。 傅隐手里的书,啪嗒掉在桌上,“你也太随意了些吧,这好歹是私宅,皇上也不能随便动的。” 她抬了抬眼,“也没什么可看的,不过,”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她怎么在你这儿?” 傅隐垂了眼,“她父亲被皇上押在天牢里,家里被查封,她的腿……” 她低头想了一回,“采蘩的性子,应是待不住的。” “她变了许多,自战场回来,就没说过话。以往不过是有些高傲清冷,如今……”他眸光飘进窗外夜色中。 ”你为何带她回来?” 他收回目光,望住她,“墨弦托我照看她。”他顿了顿,“你又为何救她?” “没想那么多,当时觉得那里躺着的,就是我自己……”她快要睡着的样子。 外头起了风,吹进屋子,带了淡淡的芙蓉香气,“快要变天了……”傅隐仿佛自言自语。 “云栖在哪儿?”她猛地出声,“到处都找不到。” 见他不啃声,她坐直了身子,“你一定知道的。” 他叹了口气,“里面够乱的了,你去了,除了弄得更乱,半点也帮不到她。”他难得的严肃。 “我不过见她一面,什么都不会做。” 他眉头紧皱,许久方道,“需记住你答应的,只是见一面。” 芳沁宫是宫里头很僻静的一处,院子里只简单几棵香樟,墙边一丛芙蓉。白日里就没什么人影,到了晚上更是连灯火都是寥寥几点。青羽看着宫女退出屋子离开,推门而入。 云栖本坐在窗边,猛地转过身,“小羽?是你么?” 青羽觉着眼眶热了热,站着没动。云栖已摸索着过来,顺着她的肩,抚上她的面容,“真的是你……你可还好?怎么若此消瘦?” “是谁带你来的这里?”青羽问。 “发生了什么事么?你听起来有些不同?”云栖皱了眉。 “是文澄心?”青羽忽然道。 云栖拉着她坐下,“为了权位,总不会缺了人前仆后继。” “我带你出去。”青羽看得出她极力掩饰的疲惫。 云栖笑了笑,“傻妹妹,出不去的。即便出去了,也不过是颠沛流离,被人利用罢了。在这里,或许还能少些杀戮。 “文澄心,对你……可好?”青羽不知何故觉得心中并不安稳。 云栖几不可查地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已被青羽握在手里,褪开了袖口。光洁的手臂上,点点红印与淤血。 “他把你怎么了。”青羽的声音肃杀,让云栖越加觉得陌生。 云栖起身,“时辰不早了,你回吧。我在这里,再安全不过。以后,最好也不要再来。”她听见青羽往外走去,带着不能忽略的凛冽。她忽然有些惶恐,追上去,拉着她,“你要做什么……” 青羽停住,“姐姐放心,我不会做什么让你为难。” 云栖仍拉着她的衣袖,“谢谢,你自己保重……” 她听着青羽消失在门外,踏入廊下,夏夜静谧。她靠在廊下木柱旁,仿佛看到墙角盛开的芙蓉。没有什么征兆的,泪水倏而滑落,她甚至没机会看清楚心里的悲伤。渐渐她觉得有些什么不同,可是除了微微的风,什么也感觉不到。 谁的指尖,忽然抚上自己的面容,她一惊,身子靠在廊柱上却是无法逃开。那指尖没有温度,轻轻将面颊上的泪水拭去。 她呼吸有些急促,越是感觉不到,越是难以抑制猛烈跳动的心。 她很轻声地问,“静笃?是你么?” 分明有一丝紫檀的香气,忽而周旋左右,她欣喜地出声,“真的是你……” 静笃望着她的面容,她的眼眸之中,琉璃般的颜色,诸般情绪与过往无处可藏。“这世上许多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因果循环覆水难收,我以为自己早就看开了。”他的声音如夜色中掠过的萤虫之光,触碰出心间环环涟漪。 “那日你受了伤,可好了?”她问。 “我带你离开。”他并没回答她,“你留在这里,太危险。除非……你自己不愿意走。” 云栖笑了笑,“走不了了,我……” “没什么走不了,都过去了,我只看得到眼前的和以后的你。” 她垂着头,后颈弯着好看的弧度,“我还是留在这里,本也是我的宿命。” “你是担心,连累我?”他的声音里有些不耐。 “你回去吧,能看到你安然无恙,已经很高兴了。”她抬头,依然感受不到他在哪里。 沉默了太久的时间,久到她觉得他已经离开,才听到他说,“睡吧,我陪你一会儿。”他握着她的手,进了屋子。替她掖好被子,在榻前坐下,悉索间听见他清了博山炉中的余烬,取了香丸细细碾了,撒进炉中。又铺了些什么,才将火燃了。不多时,香气缭绕浮空,合合复复,似有零陵,白檀,金碑…… 青羽在凡芷的榻前枯坐,凡芷静静躺着,唯有胸前很微弱的起伏。如今只有一镜一炉,其余几件毫无头绪。 窗台上有些细微的动静,她转头去看,锦绣歪着脑袋看着她。见她转过身,有些畏缩地跳远了些。她起身,过去将她足上的字条取下。展开一看,是傅隐的笔迹,“归云亭见。”归云亭在京郊驿道旁,很偏僻的一处。 月色初上,她到了亭前,守卫躬身退入暗处。傅隐背对着她,桌上风炉刚刚沸腾。见她入来,叹了一口气,“这事本是不想告诉你,可又怕回头你知道了,伤及我这个无辜。” 见她面色清冷,又道:“云栖又不见了踪影。” 她面上显出冷厉之色,“怎么会,前两日我刚见过她,禁宫之中如何这么容易没了影子。” 面前风炉里的火跃了一跃,竟显出狰狞之色。傅隐抬眼瞧她,半天才憋出话来,“这我也不清楚……你也晓得,外面看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话未说完,见她起身往外走去,急忙道:“哎……你干什么去?” “问问应该知道的人。”她头也不回。 “不是文澄心,你找他也没用……”他急着道,可是亭外哪里还有她的影子,急忙唤了侍者入来,低声嘱咐了几句,也匆匆离去。 芳沁宫周围仍是没有人迹,文澄心只身立在院中,眉间紧锁。听到身后动静,手按上腰间佩剑,缓缓转身。见到来人,倒是吃了一惊,“你……如何进了禁宫?” 青羽走到近前,“云栖去了哪里?” 文澄心面色冷肃,“这件事还是不劳姑娘费心,也不是你能过问的事。”话音未落,只觉浑身被巨大的力道压住,立时动弹不得。眼见她抽出自己腰间佩剑,稳稳指在他的心口处。 “云栖去了哪里?” 文澄心心下大骇,“你究竟是何人,怎会妖术?” 剑尖刺入肤下,他的衣衫立时浸了血,“我不知她去了哪里,也在寻她。” “你对她做了什么?”剑尖又刺入一分,他痛的冷汗冒了出来,“我……什么都没……”半边衣服已经**,他渐渐觉得有些晕眩,“姑娘莫要胡来,不要牵扯他人……” 她垂眼想了想,他人?书院里的,乐坊里的……她竟也和这许多人有了牵连。 有什么当的一声敲在剑身,将那剑生生推开去,文澄心晃了几下摔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人走上前,在他身上轻拍了几处,回身走到她的面前,“你几时变得如此狠辣。” 她望着他,“你,又几时神魂归了位?我是该叫你慕先生,还是……师叔?” 他的手渐渐握紧,“我是什么不重要,你不该变成这样。” 地上的文澄心忽然又痛苦出声,他冷声道,“你想杀了他?你可思量了后果?” “后果?到时再思量不迟。”她的指间隐隐流焰浮动。 他的身前幻出青芒剑身,她轻笑了声,“你制的新剑?倒是比奈何剑更漂亮些。” 他身形晃了晃,“奈何剑已碎……你若定要杀他,先杀了我。”玄色长袍在忽然而起的风中翻飞。 有什么撞入她的记忆,那日泾谷山崖之上,她看见蒙擎转眸示意的那人,正是墨弦。 她敛了笑容,慢慢走到他面前,“我们竟又到了生杀的面前……” 他的唇紧抿着,四下风声更疾,“我不会再伤害你,但也不能看着你伤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我……”只觉肋下一痛,低头看见剑身已没入,她仍望着自己,“这样么?我一向都很听话。”他摇摇晃晃地跪倒,“我不信你会伤了他……你不会的……”说罢颓然倒下。 她手中的青芒消散而去,她仿佛看见剑柄上依稀的刻痕,觉得一阵晕眩。她忽然觉得害怕,有什么从心里头生生剜去了一块。 她是如何出了禁宫,又如何落在这无人的巷子里,她不是很清楚。摇摇晃晃走了没几步,看见有人匆匆到了面前,夜色里看不清面貌,她连避让的想法都没有。 “我就知道你得闯祸,回头还要我来收拾……”傅隐难得的怒气冲冲,看到她的脸色倒是缓了缓,“你还不赶快离开?这里我已安排了人处置。” 她越过他,走入巷子深处。 傅隐叹了口气,“她在溱水与淇水交汇之处,多的我也不知道了。你……唉……自己当心……” 深巷的另一头,霜序面若玄冰,“我不会怎么样,你可以松开了。” 三微将束在她身上的雾气挥散,仍不是很放心地,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将话语拿捏了片刻,方开口道:“一切自有安排,你不要思虑过多……” “安排?”霜序轻嗤道,“谁的安排?人间命簿,究竟是他醉后翻了砚台抖了笔尖?还是无聊打发时间的信笔圈点……” “够了!”三微斥道,“公子的事岂容你随意评判。” 霜序挣脱了他的手,夜色中微微昂着头,“自己喜欢的却不能拼尽全力的守护,只能坐等只能空望,那么你和我,在这里,与那墙角的芜草,脚下的石砾,又有何区别?” “芜草和石砾?你又怎知它们所思为何所感为何?”龙潜自暗处踱出,立在二人面前,“十一,看来是时候让你参修了?” 三微的手紧了紧,霜序却仿佛没有察觉,“如何参?” 龙潜沉吟片刻,“你方才说什么来着?芜草和石砾?你更喜欢变成哪一个?” 三微急道:“首律,可否三思……” “三思?我这可是深思熟虑之举……”他转眸瞧着霜序,她出乎意料的平静,恍若未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木铎 过了七曲和蜀岭,溱水浩浩荡荡,蜿蜒于山川茂林之间。与淇水交汇之处,名曰昭华。此处深掩于密林之中,零星的山寨,顺着山势错落其间。 青羽来到这里已经好些日子,却仍未寻到半点云栖的痕迹。她住的寨子在山林最高处,不知何故,寨子已荒废许久,没有人烟。她随意择了一处高脚竹楼住下,白日里四处寻找,晚上回到竹楼里休息。 日子过得很慢,她时常会想起临来的那一夜,他在自己的面前倒下。暗夜里虽看不清情景,他逐渐黯淡的气息却十分清楚。她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如何就取了那剑,又如何刺了进去。 慕松烟和墨弦有着十分接近的脉息,她应该早就发现,却并不曾去细想。如今想来,能有如此一致的脉息,只有可能是同一个人,然则二人面容性情又完全不同。这二人究竟如何关联,她已经没有勇气去想。她甚至担心会有人有一天,出现在她的面前,告诉她并不想知道的答案。 好在这里实在太过偏僻,偏僻到根本不可能有人寻到她。她这么想着,听见外面轻微的声响。她抬眼看着外面即将沉入夜色的天空,推门走了出去。竹楼的下面卧着一只鹿,应是受了伤,伏在地上气息奄奄。她看了一眼,又转身回到屋子里。她近来觉得愈加容易疲累,将自己扔在榻上,裹上厚厚的毯子,渐渐睡过去。 天亮的时候,日光落在面上她才醒来,下了竹楼才发现,昨日那只鹿仍伏在那里,已没了动静,却恰好阻了她的路。她用脚拨了拨,觉出它身上仍有微微的温热,绕过它打算离开。 身后有很熟悉的声音,“你可还记得糯米糖糕?” 她愣住,回身望着地上的鹿,一时失了神。 长亭立在竹楼边,“这山间无处不是生灵,草木飞禽走兽,各自有思。与白麓山并无不同,缘何你当初救了那两只白鹿,对它却如此凉薄。” “山主有心思,大可以施救。”说罢转身欲离去,听见身后若有若无地一声轻叹。 “我若是知道云栖的下落呢?”他道。 她顿住脚步。 长亭走到山鹿身边,俯身将它抱起,走至身侧的山溪畔,将它伤处清理干净,又喂了它一颗药丸。手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张雪白的毯子,他将它仔细盖住。 青羽见到那毯子有些愣怔,缘何如此眼熟? 他将一切收拾好,方才回到她的身前,“往南,距离此处三十里,木铎香庄。” 她低头思量一番,“你受伤了?” 他笑了笑,将手负在身后,望向山谷里艳若云霞的晚樱,“不碍事。倒是你,对自己不要如此狠心。” “既然你能寻到这里,想必也能好好的回去。我先走了。”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崖之下。 他晃了晃,勉强站住,身后有人上前,将他扶了,“你费了如此多的心思,又伤成这样,这便值了?”山风倏忽而过,她身上的红裙猎猎。 他努力压抑着不适,“值得不值得,我倒真没想过。你想过么?” 泽芝扶着他的手,僵了僵,眼眸也飞去那山谷的烟霞之中,“想不想大约都是这样的……” 木铎,仍保留着上古遗风,山民在层层而下的田间耕种。手摇木铎的采风诗人,在田埂上聆听着山民的歌声,细细录在木简之上。 香庄在木铎僻静的茂林深处,狭长的石阶掩在幽绿的兰草之间,直通向石柱古朴的山门。青羽立在山门前不多时,就有一行人,背着竹篓从山门内出来。皆着枯野色长袍,走到近前,为首的躬身问道:“请问姑娘有事么?” 青羽微微颔首,“我来找人。” 她跟着那位侍者穿过山门,茂林间点缀着一间间静雅小舍。每间小舍四周都散发着不同的香气,或浓郁,或清冽,或敦朴……不久就来到一座屋舍之前,那位侍从转身道:“姑娘请进,上秋庄主就在里面。”说罢转身离去。 青羽回身看那屋舍,与早前看到的,并无什么分别,然而空气中却闻不到半分香气。廊下夏帘低垂,她掀帘而入。屋舍四面通透,所有的隔窗都敞着,清风宜人。萱槿色的纱帐无声扬着,陈设静雅,里面静谧无声,看不到人影。 少顷,听见里屋什么哐当一声,有人骂骂咧咧从里面走出来,“真是气死老子了,这么难喝的东西,也敢送进庄子来,简直是脏了老子的地方……”看到外面有人,才堪堪止住,“你,谁啊?” 青羽抬眼,眼前是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身上一件乌羽色长袍,袖子高高挽着,长袍的下襟也折起一角塞在腰间。身上许是淋了什么,斑斑点点的水渍。 “我找你们庄主。”她淡淡道。 他在案几后坐下,双脚翘在案上,“找我什么事?” 她愣住,“你就是?” 他寻了把扇子,很不耐烦地扇了几回,“你去问问外面的,有没有敢坐在这把椅子上的。” “我找人。” 他斜着眼瞅着她,“人?我这庄子里头,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几百号人,你找哪一个?” “云栖。”她冷声道。 他啪地一声合上扇子,“没听说过,你可以走了。”说罢就要起身。 “不行,我必须见到她。”她站起身。 “老子是庄主还是你是庄主,你说想见就见。庄子里不留客过夜,赶紧下山去。来人……”等了半天没人进来,他又骂骂咧咧道:“养了一群废物……你,就自己出去吧。”话没说,人已经走到门口。 “没找到人,我不会走。”青羽站着没动。 那人顿住脚步,回头一笑,笑意古怪,她只觉着一阵香气袭来,自己已软软瘫在地上。看着他凑近的面庞,嘴里似乎说着,“那就关上你几天,看你走不走……”很快陷入沉睡。 醒来,青羽发现自己身在一处方亭,四面无墙,亭柱上只有薄薄的纱帐垂着。亭外修竹千杆,风过细碎如凤鸣,将那帐子映得青翠通透。软榻前一个案几,浮玉的茶器玲珑雅致,风炉上铜炉里的水已沸腾。她只觉仍有些晕眩,又十分口渴,接连饮了两盏茶方稍稍缓些。 起身走到亭边栏杆处,才觉出有些异样。亭四周应是布下了阵法,却看不清布局。亭子四面正对东南西北,檐角高挑,有什么隐隐在四处浮动。 她略想了想,提步从北侧拾阶而下。方走下两步,空气中奇香袭来,仿佛蘼芜又好似雀头,又添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微辛气息。正思量间,眼前嘉木葱茏,熟悉的小院。院落一角的桃花树下,一人正将一坛新挖出的酒,挪到溪边。眉目间欢欣雀跃,正是彼时在栖桐院中的自己。 她喜滋滋边尝着新酿,边将酒分入各式酒器之中,等忙完了,面上已艳若新桃双眼迷蒙。摇摇晃晃走到廊下,坐进椅子里,眨眼功夫已经睡得沉沉。 有人进了院子,那身影她再熟悉不过,玄色长袍的衣角沾了新谢的花瓣。他踏入廊下,在她身边驻足许久。暮色溶溶,风入廊下,将她额前碎发吹乱。他俯身将她抱起,进了屋子,小心将她置于榻上,替她盖好被衾。又将一旁碳炉里细细添了新碳,在一旁熏炉中铺了暖息香,不多时,烟气轻腾而出。 他取了书卷,在榻边案后坐下,展卷而读。屋外夜色渐深,她似有不适,皱着眉忽然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他急忙上前搭了她的脉,沉思片刻,取了药丸碾碎。扶她半起了身子,哄着迷迷糊糊的她喝下……直到新月高悬,他才离开,而他离去时身形摇摆,手按在肋下,血正喷涌而出…… 青羽看着眼前情景,莫名悸痛,一时间,冷汗浸透衣衫,站立不稳。她知已入阵中,必是为香气迷惑,脑中飞快思索如何脱身。眼见他身影走远,她不由唤了一声,“师叔……” 他顿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来,面目神情凌厉肃杀,沉声道:“还不速速回来受罚……”惶惶间眼前景象散去,她已回到亭中。 香阵,她只在书院极残破的一卷书简中看过,零零落落模糊不清的字迹,觉着玄妙无比,却无法领会。虽说也是乱人心绪令人错乱失神,但已不同香气结阵,其实极为不易。香气忽侵,千变万化,还需借助风、时、地气。稍有变化,便难以操控,其中之人也将困顿难出。 她静静想了一回,又仔细瞧了四下隐隐雾气,耳畔风竹沙沙,四个方位并不尽相同。听着风声渐止,自亭东踏出。纠缠着寒山与紫融的清香扑鼻而来,萦绕左右,眼前幻出湖光山色潋滟波光。湖上舟子零星,其中一叶正停在湖心,一人长身立于船首,极目远眺。 忽见他转身冲那船舱中唤道:“小羽,快出来,外面景致极好……”那张面容,于她,已然模糊了许久,而此刻看来,却仿佛清晰如昨。 少顷,她见着自己从船舱中掀帘而出,睡眼朦胧,“难得睡个好觉……” 离珵走到她身前,将她揽入怀中,抵着她的额头,“如此贪睡,我可是养了头懒猪……” 她捶着他的胸前,“既然是猪,不如扔了我下去喂鱼……”话音未落,他已俯身封住她的唇,轻叹道,“我怎么舍得……还是留着自己吃……”她的面颊绯红,想逃开,却被他紧紧箍在怀中。 忽闻空中惊羽之声,离珵急忙将她护在身后……她拼尽了全力想闭上眼睛,却是如何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倒下,湖水嫣红一片,刺痛了双眼……她看着自己呆立船头,墨弦不知何时来到身后,手中执着奈何剑,杀意大盛怒视着离珵。她仓皇回头,将他手中的剑拔出,刺向他心口…… 青羽只觉浑身被牢牢缚住,想要出声却不能,急痛之下喉间腥甜。挣扎中嘶哑喊道:“住手……”眼前幻境散去,自己跌坐在亭内,身上已无半分力气。 亭外暮色初落,她已脱了力气,额头尽是冷汗。她不免有些心焦,此香阵并无疏漏之处,如何闯出去毫无头绪。正自沉思,忽闻鹿鸣,抬眼见亭西侧的林间,如精灵般的身影,竟是长亭搭救的那一只。那鹿在林间徘徊不去,时而低声呦呦。她挣扎起身,沿着西首的台阶而下。 隐隐青赤白莲华的香气,氤氲而起,眼前空空茫茫不见尽头。偶尔看见匆匆而过的身影,皆无色无声。师父在浮曲阁展卷而读,无城一手握着酒盏细看一柄长剑,傅隐在长庆楼与人笑谈,舒窈身子已沉重在廊下凝思,凡音正偎着凡芷睡得香甜……零星的情景如白驹过隙,仓促而过,伸手而不可触及。远远见着云栖被缚在木架之上,遍体鳞伤,当下大急,欲上前查看,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近分毫。 情急之下再不多虑,幻出羽翼,流焰的赤色将四下耀得刺眼,幻景消散。再睁开眼,却仍身在亭中。抬眼看那亭外林中,那只山鹿仍驻足不去,却不再出声,将眼闭上,缓缓而行。青羽猛然醒悟,抬手取了腰间丝绦,将自己双眼缚住,再次踏出。此番四下虽静谧无声,却再无纷乱情景。偶尔听得人声低语,仿佛喟叹,仿佛欢欣。待香气散尽,她取下丝绦,已身在阵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六章 净香 夕阳落在竹林的顶端,将那垂尾的枝丫间染成一片澄澄金色,青羽回身望那方亭,空寂无人。方才种种幻景早已消散不见,景由心生,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然而所见及自己诸般反应,憎恶与喜爱,欢欣与悲痛,颠颠倒倒真真假假,着实想不通透。 正思量,身后有人淡淡道:“此阵看似凶险,其实只困得住执迷不悟之人。” 青羽转过身,那人一身松茶色长袍,面容隐在暗处看不分明。她竟然并未察觉他在附近,心下不由暗惊,低头想了片刻方问道,“你可知云栖在哪里?” 那人沉默着,衣袍宽大舒阔,风过时竟似有随风而去之势。如此近的距离,且不说看不清神情,连气息也察觉不出,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他倒忽然笑了笑,“她初次遇到我时,也是这个样子……” 青羽一怔,“你与她熟识?” 他转身而去,“随我来。” 竹林的尽头,一弯清泉自林间跌宕而出,在山石间回旋潺潺,顺着山势渐渐隐去。泉水上一道石桥古朴天成,对岸一座竹舍掩在翠巍之间。 二人过了石桥,入了竹舍,屋内陈设看似素简,所有器物皆无尖锐之处,行走其间极为便利。然而所用物件皆为上乘,锦丝软缎,白玉盏琉璃杯,错金瑞兽博山炉。烟气自炉中层层镂空的山峦中袅袅而出,水气腾腾,仿佛山海胜景。 绕过素色屏风,一女子正在案前研磨香粉,面前一座小巧的鎏银麒麟炉,内置乌木,宋玉顶,角端海兽诸样。浅樱色夏衫,软银霜曳地裙,眉目间含着笑意。听见动静,抬头问道:“你回来了……”说了一半,似是怔了怔,急忙起身,“小羽?是你么?” 青羽上前拉了她的手,“是我。” 云栖将她紧紧搂了搂,“你如何寻到这里?庄主可有为难你?” “没有,不过在亭子里请我喝了杯茶。” 云栖轻拍她的手背,“上秋性子古怪了些,人是不坏的。对了,你一路劳顿,可要先休息一下?” 青羽看着她不同往日的欢愉之色,心下倒有些踌躇,“你……在这里可好?” 她拉着青羽在案边坐下,“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单清净,比起外头自然是好了许多。” “外头却是不大好了……”熟悉的声音在廊下响起,青羽抬头,之前领她进来的人早已没了影子。正施施然迈进屋子的,竟是商珏。 青羽下意识将云栖拦在身后,“商公子原来也清闲的很,不过,主意还是不要打到这里来。” 云栖脸色微变了变,“商公子,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商珏寻了处椅子坐下,“公主觅了这么一处世外桃源,不闻窗外事,在下羡慕得很。”他将四下打量了一番,“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有人行刺了北朝将军,据说是南梁旧部干的。但又有传言是北朝行的苦肉计,意在重新挑起与六国的战事。可又听说西北边几个游牧族裔,也撇不开干系……” 云栖的脸色渐渐泛白,“文澄心遇刺……” 青羽抬眼看了看商珏,正抿着茶,从茶盏后面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她转向云栖,“我去见过文澄心,但是我并没有伤他性命……” 云栖怔住,仿佛听错了什么,缓缓转向她,“你伤了他?” 青羽明知她并不能看见,却还是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是……” 云栖不再作声,入定般沉默着。 青羽觉着,似乎自己应该解释一下,却又觉着不知如何解释。少许站起身,“既然你在这里一切都好,我就先走了。至于你,”她转向商珏,“商公子背后的人马,只怕也是劳心劳力一直没闲着。” 商珏笑了笑,“在下不才,为了公主奔忙些,也是应该的。” “你若对她不利……”她的话没说完,商珏急忙接过,“这个,姑娘大可放心。西蜀与南梁自古就是友邦,命运又差不多,本是惺惺相惜,怎么说我也是站在公主这边的。” 青羽正待离开,云栖在身后忽然出声道:“你等一下,”说罢起身,转到她的面前,手中持着她方才面前的那盏香鼎,“小羽,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方才初闻有些惊讶,他与我……”她垂下头,露出好看的后颈,光洁而柔美,“小羽为我做了这许多,姐姐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这只鼎是我平日所用,很是喜欢,送给妹妹留个念想。”她伸手抚过青羽如云般的长发,“妹妹何时安定下来,每日里还是那样活泼跳脱,才是我的心愿。” 青羽心里,如暗夜透过了第一缕晨曦,跳跃了一下,许久不曾有的温暖感觉,渐渐浸入皮肤肌理五脏六腑。她似以往那样,将脑袋埋进云栖的怀里,很久才退了出来,“姐姐保重……” 青羽出了竹舍,手中是云栖的香鼎,那香鼎的一角,恰一瓣玉帘。她一时怔怔,指尖在那印记上细细摩挲。她不知为何,忽然想到那张带着面具的脸,和他倾倒于地的颓然。她忽然觉得心间扯得生痛,深深呼吸了几回,试图拉松那根绷紧的弦。 她其实可以很快就回到京中,却偏偏挑了水路,在河上晃晃悠悠了好些天。风里已有些凉意,河岸边早红的枫树已斑驳明艳起来。她早早披上了大氅,每日窝在船舱的窗边看河上风光。 入城的那一天,落着雨,她随着人群到了城门。队伍前进的很慢,每个人进入城门前,都去那块早已光滑如镜的砖上摸上一下。她走到跟前,那砖石润了雨水,泛着天青色的光辉,仿佛玉石般。大约是错觉,她觉着那砖石的一角缺了一块,似乎正是玉帘的形状。后面的人催促着,她只能加快脚步匆匆离开。 她在街上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漫无目的地行走,渐渐地仿佛也听不到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闻不见混杂着各式小食味道的空气,陌生的面孔参差而过……直走到华灯初上,夜色浸透了整个街巷。 她驻足在宫墙外,朱红的墙垣不见尽头,她有些奇怪,为何会走来这里,宫墙的那头就是芳沁宫的院子。她落在院子里,寝殿只檐下掌了两盏宫灯,明明灭灭。院子里没人,有飞鸟极快地掠过墙头。 她有些惊讶,自己难道是在寻他?她花了一些时间,试图看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听见宫里敲更的人渐渐走近,匆匆地离开。 宫墙外的巷子,没什么行人。偶尔有结伴而行的,都撑着伞,步履匆匆,低声说笑着。经过她身边,有人提醒她,“姑娘,雨不小啊,找个地方避避雨吧……”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没撑伞,一直这么淋着,当下才觉出身上的寒意。 转过街角,看见路边一个简简单单的茶摊,仍挂着灯笼,走进去坐了下来。 茶摊因着雨,撑了素净的布蓬,将淅沥不休的雨水遮在外面。她要了碗热茶,喝了小半碗,才觉着身上微微有了暖意。雨水汇集如帘,外头青石板的地面泛着水光,车马行人经过时水溅起的声音,她听着不觉哆嗦了一下。 茶摊的主人凑到近前,“姑娘可要热酒?这个天喝,最暖身子了。”见她点头,兴冲冲地转身去招呼坐在檐下的一个妇人,“小君,帮忙烫壶酒来啊。”那妇人便红了脸,抿着嘴,将酒壶架上,轻声嘀咕着,“说了几次了,在外面不要这么叫我……” 夫为君,妇为小君,大小有常,敬意相存,悠悠相安……青羽记着早年读着这般词句,觉得不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此番秋雨寒夜,夫妻二人共守着一座小小茶摊,诸般情义,竟抵不过这悄底下唤的一声小君。 小盏里酒色如琥珀,清漾明澈,应是兰陵新酿。她喝了一小壶,身上果然暖起来。外头雨势未减,蓬下风灯的烛火有些模模糊糊起来。 不远处的桌边什么时候也坐了一人,背对着她,很有些寥落的意思。手里茶盏里早没了热气,他仍端着,眼神穿过雨帘,望着不远处的墙边。 青羽托着腮顺着看了看,除了墙上有些斑驳的痕迹,墙角下丛丛芜草,并无甚特别。想来也是个伤心人,不知被什么触动了心思。 雨势愈大,那人放下茶盏,踱出布蓬,走至那墙角俯身探看。似乎摩挲一块心爱的宝物,指尖依着那芜草的轮廓细细描摹。他半倾的身子将那雨势遮了大半,嘴里似乎低语着什么。 她费劲想听一听,却只闻淅沥不绝的雨声。她将酒资放在桌上,站起身,许是起得有些急,竟有些摇晃。正要走出去,身后的妇人拿了油伞出来,“姑娘,外面雨大,别淋坏了身子。”青羽笑着冲她摇摇头,独自走入雨幕之中。 沿着巷子走了一阵,街上已无行人,她觉着这酒的后劲着实厉害,倒忘记讨教一二。眼前隐约见着有一队人马急速而来,为首的似乎大声喝道:“闪开闪开!”眨眼已到眼前。她被人猛地扯到一边,堪堪避过。那队人马也不停留,身上的铠甲浸着雨水,泛着冷冷的光,很快就消失在巷子尽头。 那人挡在她身前,她摇摇晃晃想要绕过去,却反被那人逼到墙角。她抬起脸,看不清来人的长相,笑嘻嘻道:“迷路的还是打劫的?……可惜我既不认识路,也没什么银两了……”她摸了摸头上的簪子,“这个……也不值钱……你要不要……” 那人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入怀中,“还没闹够……要拿你怎么办……”他的气息温热而熟悉,拂在她的耳后。她觉着有些痒痒的,晃了晃脑袋,面颊碰到了他的唇,凉凉的,倒是清醒了些。抬头使劲看着他,雨水流到眼睛里,又酸又痛,“你是谁?你认识我么……” 他将她紧紧贴在身前,伏低了脸,眉头皱的很好看,“你再看看。” 她晃晃悠悠伸了手,把他面上的雨水擦了擦,“看着有些面熟,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不过,我好像把他……” 慕松烟捉住她的手,仿佛哄着她,“好了,我们现在两清了……” 她呆住,“两清了?这就两清了……以前的,都可以不算了?那以后呢……” “以后,”他把她的指尖贴到唇上,“以后,就从此刻重新开始。你说好不好?” 她忽然笑起来,面上水泽一片,早已分不清是什么,“可你究竟是谁?我到底该叫你什么……” “不急,你会想起来的,现在先去换身衣服……” 她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舒服,身体接触到的地方馨香柔软,鼻尖缭绕着安曦香,耳边似乎还有水声淙淙。睁开眼,仿佛是京郊那处小院,又好像不是。屋中引了山泉,大约是用火龙环着,竟似温汤般。她起身到了院子外面,倒仍是原先的模样。仔细探看,并无其他人。想着昨夜情景,不觉有些头痛,大约又是一番幻景。 扶着额头在院子里站了会儿,眼见着天色渐晚,想着去瞧瞧凡芷。就见锦绣从墙外飞进来,落在几步外的石案上,躲躲闪闪地瞅着她。她过去取下信笺,傅隐惯用的云木纸,这人竟将孟辰的鸟儿收归己用。揭开信筒,只两个字:舒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七章 心瑶 苏家菀晴阁素来清静,自少夫人舒窈有了身孕,除了屋内留了两个贴身的侍女,和外间两个洒扫的,其余都遣去了别的院子。今日却少有的人头攒动,进进出出的侍女皆神情紧张。中苑雨亭里,几位大夫在低声商议着什么,时不时同屋里出来的医女交谈几句。 青羽藏身于院中巨大榕树的枝桠间,清楚地听见医者的低语,“苏少夫人此番情景甚是不妙啊……眼下又药石不进……只怕大小都不保……” 那大夫转向身边的侍女,“苏公子他……” 那侍女忙鞠身道:“公子事务繁忙,此刻无暇过来……” “这……”那医者为难道,“少夫人情势紧急,总得有个拿主意的人……”身边几位也连连摇头。 苏九渊醉的不轻,朦朦胧胧间看着怀里的人,原本就有七八分似那采蘩,此刻看来更是分不出彼此。摇摇晃晃凑近她,“你明知我一番心意……偏假装看不到……那个人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 凝儿错了错神,她早知当初少爷将自己收在身边,便是因为自己的眉眼之间,与什么人相似了去。到了后来,她渐渐地让自己觉得,也许他真正喜欢的本就是自己。不论他曾经喜欢的是谁,总也是在自己的容貌之间。见他此番神情,才知不过自己一番奢望,左右逃不过是谁人的影子…… 他见她有些失神,似是不满,将她的面容抬起,却看见她颈间何时架了一刃匕首,听见耳边冷冷的声音,“你是自己过去舒窈那里,还是我先杀了她,你再过去。” 他酒醒了七八分,抬眼看过去,那女子背着烛火站着,四下里肃杀之气森然而起。“你是什么人……”他觉得脑袋痛的厉害,挣扎着站起身。 凝儿惊呼一声,他转头见她衣衫之上已是嫣红点点,才知不是幻觉,急忙欲上前阻拦,却发觉动弹不得。他倒出奇地冷静,淡淡道:“她院子里头,那么多人照顾着,医者也是宫里头请来的,何须我过去……” 青羽正瞧着那女子的面容,一时也明白了七七八八,“既然你并不在意她,索性也别留着了。” 他沉吟不语。 凝儿本就颈间吃痛,万料不到他对自己的死活竟如此淡漠,一时竟忘了恐惧,一双妙目错愕地望着他。 忽有人在门外颤着声音道:“禀少爷,少夫人她……怕是……怕是不行了……” 青羽冷冷抬头,“她若有个好歹,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说罢闪身出了屋子。 舒窈只觉方才的痛楚已不甚清晰,此刻浑身软绵绵,意识却也渐渐不再清明。眼前时而闪过往日画面,此刻看见青羽站在榻前,不觉微笑,“果真是不行了,竟见到你了……可是在你的栖桐院里……” 青羽缓缓坐在她身侧,“是个女孩子,肯定很漂亮。” 舒窈猛地一惊,“当真……是个女孩?”当下剧痛再次袭来,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攥着床边的手已是发白,“一定很漂亮的……” 苏九渊独自坐在房内,面前的茶水已经凉透,窗户开着,外头骤起的风雨斜飞进来,湿了衣衫。方才侍者进来说了些什么,他记得不甚清楚,唯独记得两句,“是个漂亮的女婴……少夫人却……回天乏术……” 他脑子里忽然不断出现她的样子,她总是笑眯眯地仰视着他,很用心地讨他的开心。即便每每他只是冷淡地回应,她也总是将失落很仔细地藏在眼底……他记得她以前是极活泼的性子,来去如风,很远就听得见她的笑声。渐渐大约是觉得自己并不喜她,尽力收敛了性子压低了笑声,直透眼底的笑意和爱慕,却是她怎么也藏不住的…… 那个时候他觉得她很令人生厌,样子不是他喜欢的,性子也是他厌恶的。可如今是怎么了,他缘何觉得心里头有什么酸胀的厉害,胸口闷闷得竟是呼吸也有些滞涩。他起身走到窗前,风携了雨吹打进来,扑在面上,冰凉生痛。 一连十余日,他除了日日入兰台殿理事,回到家将自己锁在屋里,凝儿在外头哀哀地求了几日也未能入来。他想把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理理清楚,到后来,反倒更乱。他略略知道,因为自己足不出户,老爷子给那女孩儿起了名字,唤作心瑶。凌家的人欲接了那女孩子去凌府上抚养,被老爷子拒绝了,不过倒是允了隔三差五可去凌府住上些时日。 舒窈的院子落了锁,不再有人可以进去。心瑶搬去了苏府里最漂亮的一处院子,由苏九渊的姐姐苏若沁抚养,院子里头请了最好的奶娘,安排了十来个手脚利索的侍女。 在她还只有半岁的时候,苏府已为她请了女先生,整日里陪着她说话。虽然还仍是个奶娃娃,心瑶却极喜欢这位女先生。每日里女先生给她念书说话的时候,她总是笑嘻嘻坐在女先生的怀里,扯着她的袖子,听得眉开眼笑。心瑶也出奇地早慧,据说竟时不时可以说些简单的词句。 苏九渊从来没去看过她,倒也没人劝他去,或是将那女孩儿抱来给他瞧,仿佛那女孩子与他本就是最没关系的一个…… 青羽回到寒潭斋房已有些时日,凡芷被安置在不远处的暖阁中,洛秦请了十余人伺候着,每日也有人问脉调理。凡芷虽仍然没有知觉,面上倒是渐渐有了些颜色。洛秦没再露过面,凡事皆是递了书信过来。她有什么交待,无不妥妥帖帖的办好。 寒潭仍是无人敢迈进半步,屋子一角的案上搁着银华镜和香鼎,旁边是傅隐着人送过来的铜炉。青羽时时对着,一坐就是一整天。 院子里唯一的活物,是慕松烟的那只白鸟。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寻到这处院子,它自己捡了些树枝叶子,在潭边的树桠里做了个窝。平时清晨出去觅食,中午回来睡到夜里,然后又不知去向。它仿佛也很忌惮她,却又似乎很不得已地必须守在这里。 一次不知是睡糊涂了还是怎样,从树上掉下来,摔得爬不起来。青羽将它捡回屋子,把它洗干净,包扎了腿上的伤,将它丢在窗台的软垫之上。它挣扎着想飞走,奈何腿上包得太过厚重,扑腾了半日也只能作罢。 青羽看书看得有些乏,抬眼就见它将脑袋藏在翅膀里,身子微微起伏着,酣睡无声。心里头莫名就动了一动,他面具上蜿蜒的纹路,不知怎的在眼前清晰起来。她觉得有些烦躁,缘何又想起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 她起身走到窗前,将那白鸟捧在手里,它先是很不耐烦地用爪子挠了她的手心,睁开眼瞧见是她,吓得又蜷作一团,微微有些发抖。 “你怕我做什么?”她皱了皱眉头,用手指把它的脑袋从翅膀底下拨出来。它一双如点漆的眼睛,惊恐地望着她,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她捏住脖子。 “生我的气,冲我来就好了,欺负我的浮玉做什么……”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他的手臂从后面搂住她的腰,将她环进怀中。浮玉趁她愣神,跌跌爬爬跳回窗台上。 她淡淡道,“放开。” 腰间的手臂紧了紧,“我若不放呢。”他的气息暖暖地拂在耳后。她抓住他的手腕,欲将他的手拉开,却被他反手捉住手转过身来。她方抬头,眼前一暗,他已将她牢牢吻住。 他的身上有陌生的气息,她无法辨识,只觉浸沐着沉沉的疲惫。此刻他将自己牢牢圈住,却仿佛冷极累极的旅人,终于寻到一丝温暖,惶惶再不肯放手。 她起先还有怒意,到后来渐渐松开抵着他胸膛的手臂。他觉察她的变化,放缓了紧密的纠缠。 他轻声如呓语般,“你不曾找过我,是不是?我的死活,你根本就不在乎,是不是?” 她淡淡道:“没有。” 她的回答仿佛在他的意料中,他没有半分恼意,将她的下巴抬起,“你什么时候跟我走?” “去哪里?”她下意识地问。 “只要不是这个冷得要命的院子,去哪里都行。”他的指尖在她的眉眼轮廓处,细细描了又描。 她瞧进他的眼底,“你当真哪里都能去?” 他的指尖顿在她的眉梢,眼中的悦色渐渐淡去,“你不相信?” “如今怎的又不厌恶我的身份?我到底是什么,你可搞清楚了?万一哪天看着不顺眼,又将我拘在哪里,我岂不亏了。”看着他眸中渐渐腾起的怒色,她心里头竟有一丝痛快,继续道,“又万一哪天,我变成庸庸碌碌的一只……”她拿眼瞄了瞄窗台上眼神幽怨的浮玉,“你又可会后悔?” 他环在她腰间的那只手臂,加重了力道,她痛得轻哼了一声。“经过了这许多,你仍是这么看我?”他发觉自己在她的面前,总是轻易地就会被她惹怒。 她仔细想了想,“如今我自己也不过是个时冷时热的怪物,要如何看你?” 他挑了挑眉毛,将她下颌抬起,凑近仔细看了一回,“样子是不大好看,凑合养着倒也不算特别为难。” 她从他怀里挣脱开,转身离开,他跟在后面,走得慢慢悠悠,“我今天比较空,可以随你到处看看。” 她停了脚步,脸微微侧了侧,“你若是太闲了,将你的浮玉安置个好去处。放在我院子里,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浮玉趴在垫子上,狠狠哆嗦了一下。 “我或者是他,”慕松烟忽然开口,“你更愿意和谁在一起?” 她想了想,“反正不是你。” 青羽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回到这里。京中书院已换了新主事,院中人来人往,与往日并无不同。她当初的院子倒还是空着,铜锁上落了些细碎的叶子。 屋子里仿佛还时常有人打扫,仍整洁如初,一切物什仍在原先的地方。她离开前未描完的一幅芙蓉仍展在桌上,白玉的镇纸在月色里微微的莹光。一旁摞起的书册里露出松花笺的一角,她抽出来,那上面写了密密的羽字。起初的行笔流畅洒脱,渐渐走势间缱绻徘徊,到最后却笔势缭乱彷徨,转承间滞涩困顿。最后一个羽字并未写完,仿佛仓促间收了笔。 她将信笺凑到烛火上,不多时,化作青烟散去。她不太喜那味道,涩涩的苦。 她转身,琴案上的九霄环佩果然仍在那里,琴身上素色缎锦遮尘,一旁香炉里备着沉香,仿佛静待抚琴之人将它燃起。揭开缎锦,指尖从每一根弦上抚过,正合适的音调。目光移到琴肩,那凹陷果然还在,玉帘的形状。 “小师妹可是识得这把琴……”彼时,他的眼中映着自己的身影,也只有自己的身影。他的眉梢和嘴角都微微扬着,很好看的弧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八章 暖阳 夏末的时候,管家呈上了心瑶周岁的礼单,苏九渊才仿佛刚刚回过神来。心瑶,竟要满周岁了。而她,竟然离开那么久了。 他挥退了管家,步入院子。夏末浓郁的翠色,沉沉地压在青石的墙头与地面,池子里早谢的菡萏,已露出莲蓬。 抬眼间,一只蝴蝶越过山墙上密密的蔷薇,在面前翻飞了一阵,便往墙角的花丛中去。不久耳边就听见稚嫩的声音,软软地唤着,“蝴蝶,等等”余光里就见着垂花门外,一个小小的身影转进来,摇摇晃晃地直奔了那蝴蝶而去。后头跟着的侍女,倒是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 他下意识地想避一避,小人儿却已到了面前,粉嘟嘟的脸颊上羽睫忽闪,很认真地问道:“是谁?” 那神情,欢愉灵动,眸光里笑意浓浓,一瞬时,什么东西撞破了心底一片灰蒙。 他迟疑了片刻,局促地回答,“我住在这里” 她抬了袖子将额上汗滴擦了擦,“蝴蝶”一回头瞧那蝴蝶已没了影子,顿时眼中晶莹起来,回头急着问身后的侍女,“先生,蝴蝶?” 苏九渊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的并非普通侍女,而是一位女先生,容貌陌生却端秀清雅。然而神情里却有什么,让他一时挪不开目光。那女先生蹲下身,摸了摸心瑶的脑袋,“蝴蝶去寻她的娘亲了,飞了这么久,肯定累了。” 心瑶顿时展颜,“心瑶不要了。”眼睛咕噜噜一转,又道,“花好看,给姑母。”说罢,便摇摇晃晃地走去了墙边。 女先生起身,才发觉眼前的人一直望着自己,略略局促地垂下头,“见过苏公子。” 苏九渊回过神,“这位可是,心瑶的先生?” 她欠了欠身子,“正是,在下槿叶,是心瑶的侍读。”眉眼间明明是陌生的,可又明明有什么仿佛曾经日日就在身边的熟稔。 “你”苏九渊忽然愣住,竟说不下去。 槿叶抬起头,他穿着素色的袍子,她听说他如今只穿素色的袍子。他的样子,还是彼时的样子。很轻易地就可以让自己哭哭笑笑,神魂颠倒。这些日子她一直想着自己如果再见到他,会怎样的憎恨和厌恶。可临到了面前,除了心里沉甸甸压着的不知怎样的情绪,竟然并没有想象中的歇斯底里痛彻肺腑。 青羽将自己易容换颜的时候,什么话都没有说,末了,望着她说,“这易容之术,别的不怕,却易被泪水冲散。你可还会再哭了?” 彼时她很坚定地点头,“不会了。”这么些日子,她确实没有再流过泪,守在心瑶的身边,看着她一点点长大。而那个院子里的那个人,也总算不再与自己有什么牵连。此时面对他,她竟觉得眼眶里有些温热,慌忙垂下眼。 苏九渊看着她的眸子里,烟云变幻的情绪,到后来,他在袖子里的手竟微微有些发抖。自己曾经把一个人看作另一个人,却忽略了眼前的人。为何此刻,又生出同样的念头。眼前的这人,为何有着令自己无法忽视地熟悉与心动。 “苏公子若是没什么事,在下先告退了。”她欠了欠身子,在他恍恍的目光中离去。心瑶胖乎乎的小手牵着她的手,摇摇摆摆地跟着,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竟温暖如这夏末暖阳。 心瑶生辰这天,落了好些天的雨停了,空气中好闻的栀子香。槿叶将心瑶的发仔细梳好,别了银丝桐花翼蝶的发饰,小小巧巧却极为精致。身上新裁的裙衫也染了凤蝶的图案,衬得她一张玉粉的小脸蛋仿佛吹弹即破。 她把心瑶搂入怀中,心里默默念着,“娘亲最爱的心瑶,一直要在娘亲的身边哦”心瑶环抱着她的脖颈,仿佛听到她的心里话一般,糯糯道:“心瑶会乖。” 苏九渊在窗外的树荫里,见着二人额头抵着,亲密无间低声絮语,面上竟头一次露出笑容。自己觉察到,不免吃了一惊。见二人携了手就要走出来,急忙欲退出院子。未及转身,已听见心瑶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别走。” 苏九渊愣了愣,缓缓转过身来。心瑶上前扯了他的衣袖,“心瑶去”他又愣了愣,抬头看向她身后的槿叶。槿叶正望着他,眸色中有迅速掩饰的情绪,慢了一慢才道:“心瑶是想,你能参加她的生辰宴。” 苏九渊牵着心瑶的手,步入宴席的时候,原本热闹的人声顿时一片寂静。亲族间暗暗互相递着探询c惊讶和欣喜的种种眼色。侍者婢女虽都垂手立着,面上也都努力压抑着惊喜。直到上首的老爷子出声道,“既然来了,就赶紧坐下,就等你们了。” 话方说完,堂内即刻恢复一片热闹,丝竹声复起,又是一番推杯换盏,仿佛大家等的正是他二人的到来。 宴席过半,侍者鱼贯而入,罗列锦席于中堂,上置放文房书籍,秤尺刀剪,金银钱物和各种玩物,正是周晬所用。 唱礼之人念完贺词,侍者到了心瑶席前欲要领了她前去那锦席之前,由她挑选一物件。心瑶原本坐在苏九渊身边,起身后却扯着苏九渊的袖子不放。四下里一片安静,众人皆盯着二人举动。苏九渊见她摇着自己的衣袖,羽睫忽闪,竟显恳求之色,下意识握着她的手起身,一同走到锦席前。 心瑶四下看了一圈,几乎没有什么迟疑,将席子一角颇不起眼的一根锦带拿在手里。宝蓝色的带子上,银色的鹤纹,并浮云烟霞。 苏九渊识得那锦带,那日舒窈就是眉眼含笑,执着这条新绣的锦带来寻他,却撞见他与凝儿那锦带后来去了何处,他并不知道,而为何又出现在这里,偏偏被心瑶抓在手里,他也其实并不关心。 此时,身边的执礼之人,高声说着吉祥的话,诸如心瑶将来必会有个锦绣前程,必是心灵手巧聪慧无双他也听不真切。 他满脑子都是她,又不知道是为什么,抬眼看向那位女先生。那女先生原本就坐在他们身后,此刻却没了踪影。他并没有多想,将心瑶交给身边的侍者,从那侧门出去。顺着小径一路急走到一处僻静的池边,果然看见那女先生的身影。 这么远远看着,那身影很努力地在隐忍着什么,她扶着栏杆的手泛着白色,指尖似已掐进掌心。 他步子不太稳,有什么他很想去印证,却又怕知道结果。走到她身后不远处,竟被怯意阻住了脚步。 她渐渐松开紧握着栏杆的手,缓缓转过身,欠身行了礼。面上淡淡的,声音亦淡淡的,“里头有些闷,出来透透气。不知苏公子有何事?” 他仔细看她的眉眼,没有熟悉的灵动明媚,微微颤抖的羽睫刚好遮去了眸色。她的身子微微前倾,柔顺小心,没有半分她往日的活泼飞扬。 他方才梗在心头的急切,渐渐散了开。将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粼粼水面,“没什么事这一阵子,烦先生教导心瑶,辛苦了。” 舒窈掩在袖子里的手这才松开,又伏了伏身子道:“本也是分内之事。公子若无它事,槿叶先告辞了。”说罢从他身边走过,淡淡的蕙香。他心底极深的叹息,她从来不用熏香 慕松烟在寒潭住了好些日子,青羽想了很多办法赶他走,都以失败告终,最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他是另一只浮玉。浮玉早已恢复了,老老实实飞到外面树枝间自己的窝里,假装自己不存在。 侧厢里的一鼎一炉一琴一镜,她每日去仔细擦拭。对于剩下的那一件,她总觉得慕松烟知道些什么,却并没有打算告诉她。 他住在她这里,也不做什么,每日里陪着她照看凡芷,翻看成箱傅隐送来的古书卷。偶尔强迫着她去街巷里走走。她不愿意说话,他也不啃声,只在一旁瞅着她。她被看得烦了,冷冷撇他一眼,他才坏笑着挪开目光。 夜里她无论怎样布置阵法,到了后半夜,自己总是在他的怀里,动弹不得。她模模糊糊间似乎时常听见他不太安稳的呼吸声,仿佛有什么很沉的心思。但到了第二日清晨,在他狐狸一样的注视中醒来,又觉得是个错觉。 然后忽然有一天早上醒来,慕松烟不见了踪影,接着很多天都再没见到他。以前他也曾这样消失过,她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每次他又都会出现。这一次,不知道什么缘故,她忽然有些不确定。她走到院子里,仰头看了看枝丫间浮玉的窝,它露了小半个脑袋,睡得正香。她才心里略略有了些安定。 然而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习惯了他在自己的身边,她足足想了几日,没想出什么结果。 此刻她驻足在玉帘镇漫山遍野的花田间,自己有些错愕,明明是出来寻那石,怎就到了这里。月色被厚厚的云拦在了后面,四下里只有细微的虫吟。原该盛开的玉帘,不知何故都垂了花苞,一眼望去一片苍白无力。她蹲下身仔细看了一回,并未看出什么缘由,提步往慕松烟的草庐而去。 草庐溶在夜色里,只隐隐约约的轮廓,听不到什么声息。她犹豫了一下,推开了房门。屋里的窗户都半开着,凉意极盛,屋中间的暖炉里金丝炭正灭了最后一缕火光。地上散着一些杯盏,水渍仍在。她转到屏风后,榻上黑着,看不分明。她走上前,俯身欲看个真切,脚下一绊几乎摔倒。 她听见极微弱的声音,急忙跪下,摸索着将地上的人抱起一些,置于自己的腿上。反手将案上烛火燃了,火光下,慕松烟的面色惨白,气息微弱。她掀开他的外袍,目光所及皆是惊心的伤口。 她皱了皱眉头,将他挪到火炉边,将炭火重新燃了。重又将他的脑袋搁在自己的腿上,将手笼在他的额间。不多时他冰凉的面颊有了些温度,额上的刺青仿佛有浮光游动,她觉得有些奇怪,不觉凑近了细看。 猛地听见他闷闷的笑声,“我不知你竟这般喜欢我” 她将目光移了移,落在他的眸间,“看来仍糊涂着”她欲将笼在他额间的手拿开,被他一把握住。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在她的怀里躺的更舒服些,“你可愿意回山里的书院?若果不是我,让他照顾你可好?“ 她眉毛挑了挑,“左手不要的东西,给右手?” 他敛了笑容,“总有一天我和他之间只能留下一个。你希望是哪一个?”他觉着掌中她的手渐渐冰凉,却笑起来,“你为难了?为难了,说明你还是喜欢我的,这就够了。不如就留了他陪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九章 入墨 此番慕松烟伤重,歇了小半个月才缓过来。他闭口不提如何落了这一身的伤,青羽也不问他。每日里替他望脉换敷药,煎了奇苦的汤药给他喝,他倒是每每眉头都不皱地就一口喝掉。 草庐外漫山的玉帘再度盛放的时候,他已恢复如初,只是但凡青羽有了离开的意思,他又会病一场。蔫蔫的样子,面色惨白滴水难进。她看他脉象又不似有假,只得再多留几日。 如此反复了几次,一日她用一夜时间堆了一箱子的草药,写了几个方子,冷着脸就要离去。慕松烟堵在门口,捂着心口,“你是想这么抛下奄奄一息的我了我竟还不如浮玉” 她仰头看着他,“你可以在浮玉边上加一个垫子,和它一起睡在那里,我倒是不介意。” 他低头想了一回,冷不丁道:“你可想过回去见见他?他如今被你困在山里,你当真没什么念想了?” 青羽有些愣怔,又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地出声,“没有。” 他走到她面前,他的身影将她的拢住,“没想到你竟是这般记仇但你却来寻我了,这又是为何?” “我如今的样子,我自己都十分厌恶,他应该也是厌恶的。他一直要寻回去的,不过是以前的那个我。我回不去,他也再找不到了。而你”她有些疲倦的样子,“我不知道。” 他将她拉入自己的怀里,“我知道”她的发间沾了些辛夷的碎屑,他伸手轻轻拂了,将她的面容拉近自己,“你不过是太累了”他的声音消失在她的唇齿间。她难得的没有挣扎,沉静如初初苏醒的早樱,软软地承着他的缱绻。渐渐仿佛被什么唤醒,浅浅地回应,一时芳菲灿然。 他立刻觉察她的不同,这才是她一直藏着的,真正的她。他只觉脑中轰然作响,巨大的欣喜将自己笼罩。他如同拥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轻一分恐失去了,重一分又恐伤了她分毫 她醒来的时候,已在寒潭的素斋里,身上还有着他的气息,他却不在身边。依稀记得他在耳边低低地声音,他需留在草庐几日,很快会来寻她他的吻密密地覆过她的眼唇 自心瑶周岁那日险些被苏九渊看破,舒窈更加小心。平素除了陪心瑶念书说说故事,都待在自己的房中。苏九渊来过几回,看了看心瑶,也就回去了,倒没再刻意与她说话。她的一颗心才算放了回去。 连着几日阴雨,天气总算放晴,心瑶的姑姑就张罗着要带心瑶去郊外踏青。东西都准备好了,临出门前,心瑶的姑姑旧疾犯了,起不了床。心瑶极是伤心,于是姑姑就命女先生陪了心瑶去,又多遣了几个侍女随从跟着。 晚春新暖,郊外已是山花烂漫,绿意浸透了几日的雨水,酥嫩晶莹。踏青的人结伴而行,皆轻衫罗裙,络绎不绝。 舒窈牵着心瑶的手下了马车,随侍的人已在河边树下展席置茶,用赤色帷幄将四下里略遮了遮。便有侍女取了风鸢,逗着心瑶在后面摇摇晃晃地追着。风鸢是舒窈亲手做的,丝绢上描了她最喜爱的蝴蝶图样,边角上缀了同色的丝带。在空中翻飞舞动,极是漂亮。心瑶没一会儿就跑了一头的汗,仍不肯歇着。 过了晌午,侍从在河边支起了小炉,煮了些粥点。舒窈喂着心瑶吃了些,见她有些困倦,就招呼众人收拾了回府。她方抱了心瑶上马车,低头一瞧,心瑶已在怀里睡得香甜,小手攥着自己的衣襟不放。 舒窈心中软软的,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将她仔细安置在锦垫上,拢了被衾。不多时车马摇摇晃晃行将起来,外头天色也渐渐晚了。回城的官道上车马甚多,皆是出来游玩的。车子行的十分缓慢,几乎不动。眼见着天色愈加晚了,便有侍者到了车厢外,“槿叶先生,前面车马太多,可要走一条小道回城?” 舒窈瞧着心瑶也迷迷糊糊快醒了,问道:“小路可好走?” 侍者回道:“虽不比官道宽敞平坦,我们的马车也是过得去的。只有一小段经过平凉山的山林,那里也有人家,不算荒僻。” 舒窈沉吟片刻,“那便走吧,另遣一人单骑回去,通禀姑姑一声。” 侍者应诺离去,不多时,马车下了官道,循了小路而去。 心瑶早已醒来,坐在舒窈的怀里,听她说故事,时时看看外面的景色,倒也不闹腾。见着外面天色愈加暗沉,舒窈却有些微微的不安。估算着回去通报的人,也该在迎回来的路上。 车里也渐渐颠簸起来,舒窈掀开帘子,外面几乎已暗的看不清什么东西,模模糊糊是在林子里走着。原先并没打算这么晚回府,也并未带许多照明的东西,只两盏风灯挂在车厢前头。前前后后的侍者,也只有零星几个火把和灯笼。 舒窈唤了侍者过来,“可是到了平凉山?” 侍者躬身道:“回先生,正是。过了这一段,又可以上官道了。” 她四下里看了看,黑黝黝的看不分明,掩着些微的担心,“这一段还有多远的路程?” 那侍者回道:“大概,三炷香的时间。” 舒窈点点头,“加快些,早些上了官道才好。”侍者领命而去。 心瑶用了些点心,又兴奋看了一路景色,这会儿又睁不开眼。窝在舒窈怀里,糯糯地哼着,“先生娘亲”舒窈愣了愣,听着奶声奶气的娘亲,心里头一时暖意融融,将原先的担心冲散了许多。 马车忽然停住,猛听见前头一声怒喝,“什么人?!”接着刀刃相击,人声呼喝夹杂着侍女的尖叫。 舒窈心头一沉,将心瑶紧紧搂在怀中,从帘子的缝隙看出去,暗夜里只有隐隐的火把的光亮。影影绰绰间,刀刃的雪色刺眼,不断的有人伏倒在地。舒窈见此情形,心下明了,必不是劫财之人。如此不留余地,恐怕是冲着心瑶而来。 车帘猛地被人挑开,一人低头入来,墨色的夜行衣衫只余了双眼在外,手中一柄长剑雪色透着殷红。 舒窈将心瑶护在身后,“放过这个孩子,有什么我替她” 那人看了一眼她身后熟睡的女娃娃,再看了她一回,“替是替不了,不如你陪她一起”说罢扬起了手 苏九渊从未如此暴躁,之前听闻马车被阻改了山道,就心下不稳,急急带了一拨人匆匆赶去。半道上发现小路被毁,完全无法通行。只能返回官道,绕路再入平凉山。如此一折腾,入平凉山已是深夜,万籁俱寂一片昏暗无光。 得知心瑶在马车上,已令他心急如焚,再闻听槿叶也在车上,不知何故,心里头如燃了一团炭火,猛烈炙烤着心神。勒着缰绳的手早已被磨破了,却浑然不知。 猛听到前面探路的人高声唤道:“找到了,在这里!” 他疯了一般纵马上前,眼前情景,让他几乎摔下马来。跟来的侍从很快就前来回禀道:“公子,没没有活口”见他目色尽赤,小心道:“心瑶小姐和女先生不见踪影” 苏九渊在满地凌乱中疯狂地找寻,一眼看到了折成一半的那只风鸢。丝绢上蝴蝶栩栩如生,角落里熟悉的木槿纹路,是她最爱的花样。她总是喜欢悄悄在他的书卷里,塞进熏过香的撒金笺,素笔录着三两诗句,落款总有一个木槿的纹路 苏九渊翻身上马,“留几个在这里守着,遣一人去报官,其余人跟我去寻人。” 天际泛白的时候,苏九渊仍在山林里狂奔着。早前还有些马蹄的印记,倒后来踪迹全无。平凉山绵延数百里,如此漫无目的,他手下的随从见他癫狂的神情,竟是无一人敢上前劝说 舒窈醒来,只觉浑身无力,勉强撑起身子却摔倒在地。有人走到面前,将她扶起。她识得那双眼睛,正是那晚闯入马车的那人。她急急捉了他的衣袖,“孩子呢?孩子在哪儿?” 那人也不恼,任她扯着袖子,“她好的很,在你隔壁的厢房里睡着。若是不放心,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舒窈踉踉跄跄越过他,直奔入隔壁屋中,木榻之上心瑶果然睡得正香甜。 她转过身,“你把她放了,我留在这儿。” 那人挑了挑眉,“多一个人,多一个筹码,我何为要将她放了。“ 她直视着他,“你这么做,无非是逼苏九渊出来。如今他必已是满山的寻我们,也一定会出现,你留着两个就多余了。何况孩子还小,你们周转之间诸多不便,如若她有什么闪失,我估摸着你们想要的东西连边都摸不到。” 她顿了顿,看着他眸中颇有兴趣的神色,又道:“你若放了她,彼时要挟索谈之际岂不留了些余地。鱼死网破,一定不是你们想看到的结局。” 对面的那人微微侧着头,修长的手指摩挲了一阵,“为了你,他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我倒需要思量思量” 青羽得知舒窈与心瑶的事,已是几日之后。傅隐愁眉苦脸地来寻她,使了浑身解数才阻止她冲去凌府一探究竟。只说平凉山那晚已被官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贼人断断出不来,舒窈她们必然仍在山里某处困着。 傅隐前脚刚走,她已到了平凉山脚下。平凉山虽山势不算十分险峻,然层叠绵延密林如织,寻人如何下手。青羽回到当日舒窈与心瑶被劫的地方,那里早已看不出当时狰狞骇人,只一些凌乱压折的木枝残叶。 正沉思间,有车马辚辚而过,一个酒坛子从窗里飞出来,落在路边石上,哐啷一声摔了个粉碎。一个熟悉的声音骂骂咧咧地响起,“比茶水还淡的也叫酒水,当老子是白痴么什么陈年佳酿老子拿去洗脚都嫌臭哎哎,谁让你们停下的“ 上秋从车厢里探出脑袋,嘴里准备好的一串骂人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手脚利索地下了车,走到青羽的面前,“原来是熟人,哈哈,熟人好巧好巧老子哦不,本庄主能在荒郊野外遇见姑娘实是有幸有幸” 青羽抬眼看着他,淡淡道:“庄主的香阵,布得十分妙。” 上秋噎了一噎,“好说好说,粗陋小技而已云栖姑娘已责备过在下,在下很是内疚” “粗陋?那下一回可要见识一下庄主精妙的阵法,估计困在里面就出不来了” 上秋忙道:“哪里哪里,姑娘师承四位山长,哪有你出不来的阵。” “庄主,有一事”青羽沉吟片刻。 上秋已拍着胸脯道:“姑娘尽管开口。” “我要在这山里找人,一对母女。” “找人?包在我身上,就是找一只蚂蚁我也给你寻了出来,何况两个大活人。”上秋回身示意随从上前,低声嘱咐了几句。很快车队中腾起烟信,山中各处也陆续有烟气而起,上秋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庄主果然消息灵通的很,连我要寻什么人都知道。”青羽望着渐渐消散在林间的烟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章 平凉 山间暮色初起之时,已有数拨人回转,虽仍未寻到人,却也将范围缩小至数个山头。上秋自尝了青羽带来的一小瓶清酿,早已神魂颠倒,坐在一块巨石上,口中喃喃不休,“交交桑扈,有莺其羽兕觥其觩,旨酒思柔” 青羽坐在不远处苍柏的枝丫间,隐在暗处,远远看着山间不同色的烟雾次第而起。不久看到侍从匆匆走到上秋身边,“庄主,人找到了,在涂月峰西麓”上秋转头,树影之间的她已不见了踪影。 涂月峰看着平平无奇,其实西麓厚重的林间山势陡峭,乱石丛生。青羽循着刚刚消散的烟雾,到了一处山壁前。一辆马车停在那里,马已不知去向,马车旁一众侍者见到她,皆躬身行礼。一人上前道:“马车里只有一个女娃娃。至于她的母亲,其余分支仍在寻找。” 青羽矮身入了车厢,心瑶正在熟睡,小脸粉扑扑的。她搭上她小小的腕间,脉息平稳,应是无碍,略略松了口气。然而舒窈又去了哪里?依她的性子,断不会舍下心瑶不顾。除非她闭了闭眼睛,试图将所想驱散开去。 外头侍者已牵了马匹,驾好了马车,之前那人又上前道:“苏家的人就在附近的山里,可要送了姑娘过去?” 青羽颔首,那人又道:“庄主应有些急事,已先行离去。不过姑娘放心,余下的人仍在山里寻找槿叶姑娘,会随时有人与姑娘知会。”言罢,留下赶车的数人,很快携着五六人退入山林间。 马车平稳地下了山道,路口火把的光照亮了半边林子。火光下,苏九渊血红着眼睛,发丝凌乱,驱马上前。见到青羽怀中的心瑶,嘴角微微颤动着,“她娘亲呢?” 青羽抬眼看着他,“她娘亲?不是早已入土了。” 他接过心瑶,“我知道她没有,她不会就这么丢下我们。” “你们?”青羽仿佛听到很有意思的事情,“心瑶她是舍不得的,至于你,我估摸着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 苏九渊将裹着心瑶的小毯紧了紧,递给身后的侍者,转而对着青羽拱手一揖,“谢谢我去寻她。”说罢策马往那如墨的林间奔去。 青羽在他身后淡淡道:“若是看到紫色烟火,循着过去,总不会错。” 苏九渊停了停,再次郑重作揖,“多谢小师妹。” 夜色暗沉,早前的烟火已稀疏了许多,想来上秋的人也无甚进展。青羽落在涂月山侧的山崖上,旧伤的隐痛渐渐变成锐痛,山间寒意深重,她觉着连展翼也已十分吃力。 她正欲再次跃下山崖,被人从后面一把捞了回去,跌进一个温暖的怀中。耳后有些微恼地声音,“你何时能如此对我用心” 她胳膊肘往后一顶,后面一声闷哼,却反而更加搂紧了她,“我的伤还没好,你这样,我痛的厉害。”他很像样地剧烈咳嗽了几下。她果然不再动弹,她是觉得他的怀里着实很温暖,将凛冽的山风隔在外面,乏意去了几分。 慕松烟觉出她不再绷紧了身子,吻上她耳后的肌肤,令她不由轻轻一颤。他猛地将她转过身来,寻着她的唇深深吻下去。 她的脑子慢了一慢,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如此习惯他的亲近,甚至竟有几分贪恋。她明明知道他是谁,他们的前尘过往,可缘何她竟然难以将他推拒在外。 他的手穿过她的乌发,稳稳托住她的后脑,在她的唇上轻轻啮了一下,“不许分心”他的气息与她的纠缠往复,渐渐移向她的颈间,被她推了开去。她强自稳了稳气息,“不要胡闹了,我还要找人。” 他皱了皱眉,手勒在她的腰间,舍不得松开,“你整天不是找东西就是找人,累不累。” 她未及答话,见他忽然远眺入身后的夜色,轻声道:“好了,应是找到了。” 她急忙转头,远处山坳间,一丛紫色的烟火腾空而起,林间隐隐有火光闪耀。她急着就要挣脱他的怀抱,被他牢牢箍着。“不用去,三拨人马,保她平安应是无虞。”他在她耳边道。 “三拨?”她皱了皱眉,除了上秋和苏九渊的,还有谁? “你觉得,你师父和师叔们会坐视不管?她好歹也是录在书院的。” 青羽心里顿时宽了宽,她向来觉得师父他们总是能周旋好一切。转念想着,确是许久没有回去了。 “想去就去看看,我不会吃醋的。”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本正经地说。 她在夜色里抬头看着他,额前的发丝有些凌乱,“我若是留在那里呢。” 他的眸中有一瞬间的寂灭之色,很快又恢复了神采,“我不喜欢等人,你若是不回来了,我自然也就走了” 舒窈被缚着,靠在车厢壁上,对面的人半幅面具之下,嘴角微翘,冷笑了一声,“早前听闻苏九渊的夫人并不得宠,如今看来不过是坊间传闻罢了”话未说完,外头马蹄声纷杂而来,似是将他们团团围住。他挑帘看了看,忽然回头望着她,“倒一直没告诉姑娘,在下商瑜。“ 说罢,那人将舒窈拉起身,拖出了车厢。外头火把的光将四下照的明亮,苏九渊一人一骑立在最前面。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许久,转向她身边的人,冷冷道:“放了她。” 舒窈只觉腰间一紧,商瑜将自己箍在怀中,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是不是没算到他如此在意你?” 苏九渊见此番情景,手中长剑紧了紧,“你放了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商瑜微笑道:“苏公子,这不是谈事情的方式,太过,煞风景。”说罢拿眼扫了一回他身后剑拔弩张的随从。 苏九渊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他身后的亲侍犹豫了一下,才放下弓弩领着众人退到后面林中。 商瑜似是颇为满意,“既然苏公子这么爽快,那我就直说了。听闻集贤殿近日在编录一本很有意思的书,也寻获了些很有意思的典籍古卷,我不过是想借来一看。”舒窈觉着,他这番说得清风明月,仿佛正与友人论书谈典。 “可以。”苏九渊没有任何犹豫。 商瑜愣了一愣,舒窈也愣了一愣。虽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这番毫不犹豫,还是让舒窈有些惊讶。这番筹谋不可谓不精心,想换的绝不会是等闲的东西,而苏九渊为何说给就给,连回旋的余地都不留。看他只字未提心瑶,想必已是安全送了回去,舒窈的心倒是落了下去。 “苏公子这般爽快,事情就好办了许多。不如我们就约了三日后,回到这里。你拿了东西给我,我把她完好无损地还给你。”商瑜愉快道,眼眸在苏九渊身后又转了一转,“下回来的时候,就不要这么麻烦了,苏公子还是自己来比较好,省的不必要的杀戮。你若多带一个人,我也不介意再陪着这位姑娘多住几天”说罢又将她往怀里揽了揽。 “只我一个人来。”苏九渊冷声道,“不过,你若碰她半分,我就在你面前,将那些东西都毁了。” 商瑜轻笑了一声,“我虽仰慕这位姑娘,却绝无强迫之意,苏公子尽管放心。” 苏九渊再不看他,目光落在舒窈身上。舒窈垂着眼,静默了一阵才缓缓道:“既然心瑶已经平安无事,公子不必为了我再多周折。我与心瑶的授业之恩此番公子前来,也算是相抵了。” 苏九渊眸色沉沉,并未答话,收紧缰绳转身离去,林中一片马蹄嘈杂,很快复归平静。 青羽坐在山崖上,望着红色的烟火升腾,眉头紧皱。 慕松烟贴在她身后,把玩着她的发丝,“唔,这位西蜀公子,倒是颇有些能耐。既然三拨人都没出手,估计是棘手了些,不过凌大小姐的安全倒暂时无虞。” “西蜀?商珏?”她声音听起来已很不耐烦。 “和商珏倒是有些关系,”他顿了顿,将她掰向自己,“你放松些,她真的不会有事。苏九渊有没有本事救她我不清楚,书院的人你还信不过?”他看着她的神色略略松了松,眉毛挑了挑,“当然,若是我,这事早解决了。” 她侧过脸,“这我相信,不过,只怕今夜这山里头就没什么活口了。” 慕松烟迅速地在她脸上蹭了一下,“你这么了解我,我以后更舍不得离开你了,你看怎么办。” “那你现在就赶紧走。”她把目光重新投入眼前墨色沉厚的群山之中。身后一片沉默,他原本拂在颈间的气息也感觉不到,仿佛她独坐着。她想也许他真的离开了,方才那一句,自己似乎没有多想就说了。说完了心里有些别扭,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再添上一句。 山间夜鹭的声音远远传来,她终是没忍住,回过头去,见到他还在那里,惊了一惊。他坐着靠在身后的树上,面容隐在夜色中,身影彷若溶入参天巨树之中。她就没来由地想起颐木崖,彼时她也如此靠在霖梧树上,浸在浓稠的孤寂中,与那枝叶繁花呼吸交融 她有些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手就这么抚上了他的面容。那些熟悉的起伏轮廓之间,冰冷如北方雪川的流水。她不知为何,很急切地想将那些寒意驱散。她的指尖停在他的唇角,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那里盛放的悲伤。她倾过身去,她的唇敷上他的。 他近乎疯狂地回应,不容她半点退缩。仿佛两个孤独伤痛很久的魂魄,蓦然觅到了挣脱的出口,互相纠缠着喘息着奋力而出 涂月山脚下,长亭望着浓稠夜色里的山影,已有很长的时间。他知道她在这里,不远不近的地方,然而如过往的那许多日子一样,他并没有去寻她。不是不想,而是真正面对了,后面的岁月只怕会更难。如此这般,与一开始,也没有什么太多的不同。 一开始是怎么样的,他一直记得很清楚,也是这样,远远地看着。能看到结局的人,世人以为是幸运是福祉,也只有能看到结局的人才懂得,是怎样的绝望。 红裙曳地的身影停在了身畔,“其实,你去见她一面,也没你想的那么痛苦。”泽芝望着涂月山的山巅。 “见了不如不见。”他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泽芝埋进他的怀里,“怎么会?比如我,只恨没有早些见到你。” “我们的见面,比你想象的,要早的多。”他的声音冷冷清清。 她僵了僵,仰头看着他,“你本该是住在北川的石崖,我应是在南沼的丛林,我们都去了不该去的地方,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 她的话音未落,下颌已被他指尖捏住,“你说你可以做到,把你的流焰从她身上去掉,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消失的意思?” 她的眉眼之间,绽开了极为绮丽妩媚的笑容,“我这一路,一直很辛苦地在努力。当然,你可以让我更努力些”她闭上眼,唇色妖艳,她感觉到他迫近的气息,和最终落在自己唇上的温度,伸手将他的脖颈紧紧环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一章 集贤 集贤院明堂,下层法四季,春夏秋冬各随其色;中层录十二时辰,盖顶上盘九龙;上层制二十四节气,顶如亭,中有巨木十围,鸾鸟居顶。苏九渊在秘阁外已经候了许久,门口侍者垂着眼,自早前回了他说,知院士正忙于修撰一时没法出来,就一直没再出过声。 苏九渊面前茶水已凉透,眸光缓缓扫过远处四库里,垂着红黄青碧四色帙签的密密的架子。当初听闻心瑶与她被劫,他几乎失了神智。而现如今,他反倒不再有焦虑和急切。他不过是想的很透彻,这件事自己必须做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集贤院秘阁编的这本卷,他虽未参与编纂,却是见过一二。因涉及玄理c术法与古纪,有别于普通经史子集的修撰校理,只有知院事c判院事及押院中使在秘阁中方能一见。他虽年纪轻轻已是待讲学士,秘阁修书却是不能涉足,只在外殿见过拓书抄录的民间异本。 入秘阁,取古本,再全身而退而又不会牵连府中之人,每一步他都没有十足把握。然而即便如此,他却反倒沉静的很。一旦有了必取之心,断了后退之路,各种顾虑也就烟散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有人从阁内出来,浅緋色官服,金色鱼袋绣着云水的纹路。苏九渊见了,急忙上前行拜礼,“知院事” 知院事褚怀素,本是内相承旨,虽掌管编撰,也参与机要。与苏家倒颇有些渊源,早年苏老爷子任太史时,曾是他的上司。彼时年纪轻轻就官居少卿,颇受苏老爷子重用。 褚怀素只一眼,就觉察出苏九渊神色间,有极力压制的情绪,缓了一缓才道:“苏学士等了我这么久,可是有什么急事?” 苏九渊再拜揖道,“知院事,确有一事相求。” 褚怀素见他仍微伏着身子,没有起来的意思,挥手屏退了身后的侍从,“九渊,难得见你如此郑重,出了什么事?” 苏九渊直起身,“学生想借秘阁古卷一看。” 褚怀素沉吟片刻,“集贤院虽不是内廷要处,内制却也是十分严格。秘阁之中,我虽能出入,但其实诸如金匮之内的许多卷册,连我都无权翻看。只怕当年苏太史也要有皇上的准许,才可随意取阅。这事,有些难办。”面上果然显出十分的难色。 “在下并不欲为难知院事,只是事出紧急关乎人命,还请大人破例。”苏九渊虽言辞恳切,褚怀素却听得出他的势在必得,皱了皱眉。 苏九渊又道:“内制之规,秘阁书卷一律不可外借翻抄,四品以下官员不得入内。在下虽为集贤院学士,却未入官籍。再者,我只是进去览阅书册,只需一炷香的功夫即可出来。至于金匮,那外面机关重重,凭我一人绝不可能打开。” 褚怀素此时方略略明白苏老爷子的用心,苏九渊虽是学冠京都的才子之一,身后苏家乔木世卿,却只让他在集贤院录为学士,并不兼任朝廷官职。虽在京中无甚权势,却多一份自在从容,游刃有余。眼下看似绝无可能的事情,柳暗花明竟是还转出余地。 熏风穿入廊下,携了些细碎草屑的香气,与阁中芸香的气息织缠。褚怀素想着金匮内的那几卷书页,竟微微失了神。 透过眼前的窗格,能看到对面汲古殿内,隐隐约约列架排次的户籍卷宗。上万幅卷轴,不同色的牙签c裸带和书帙灿然而列。那里不过是宫中录籍于册的一小部分人,还有相当一部分存于京郊兰台。然而这些卷宗,相比金匮中提及,渺若尘埃又如沧海一鳞 苏九渊见他眉心紧皱,深思似已飘远,只当他正权衡,并未出声。直到有侍者上前,躬身请他前去松筹堂,褚怀素才堪堪回过神来。转眼见苏九渊仍等着他的回复,抬手道:“此事仍需商议,你且等一等。”说罢疾步离去,似是不再愿意与他多说一句。 苏九渊正欲追上,有人在身后唤他,“苏学士留步。”他回头一瞧,洛秦正缓步而来,只得拜揖道:“见过洛大人。” 洛秦挑眉瞧了瞧褚怀素匆匆远去的背影,再瞅了瞅苏九渊紧皱的眉心,慢悠悠道:“褚大人今日看来心情不太好,苏学士可是有什么难处?” 苏九渊短暂的沉默,“也没什么紧要的,找褚大人商量些事。” 洛秦将手中的书卷在手心轻轻敲了几敲,“哦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了,我需入秘阁内翻些卷宗”他的目光在苏九渊的面上逡巡了一圈,注意到他微微一跳的眉梢,默了一默又叹了一声道:“今日阁内事务繁杂,人手又紧,我一直琢磨有谁能助我查找些典籍” 苏九渊再不犹豫,“若是大人不嫌弃,在下愿意相助。” 洛秦仿佛十分吃惊,“这怎么能麻烦苏学士,此等琐碎小事,着实大材小用了。” 苏九渊再次郑重揖道:“能入秘阁已是在下荣幸,怎算琐碎小事。” 洛秦这才道:“那只能委屈苏学士了,便随我入内吧。”说罢转身入了秘阁,门前侍卫躬身让二人入内,并无多言,苏九渊攒紧的拳这才缓缓松开。 入了阁中,身后石门砰然关上,饶是苏九渊见识广博,也被眼前所见镇住。 整座秘阁皆由巨石砌成,竟是一座无梁殿,屋顶拱卷式,并无半分雕饰。木梯层层而上,往上三层,与外殿无异,往下竟仍有数层,看不分明。殿中间一巨大石台,石台上清一色铜皮鎏金的木柜。苏九渊知道,那里面除了本朝实录c诏谕,更有这世上极少数人可以看到的书卷。 至于书卷里有什么,苏九渊曾问过自家老爷子。苏老爷子彼时正品着皇上御赐的新茶,对着一院子芳菲的牡丹,眯着眼睛沉默了许久。久到苏九渊以为他压根没听到自己的问题,然后老爷子侧过脸看着他,“学问这个东西,有时候也不是越多越好,读的差不多了,不如去读读曲谱戏本” 苏九渊当时心里不可谓不吃惊,也真的去看了一阵曲谱戏本,后来只道是苏老爷子一时感慨并未放在心上。此后在集贤院待的久了,也曾接触过些民间收来的本子,其上所述,也不乏奇闻异事。然而有些本子收录到殿中,却是直接送入这秘阁,外头的只能瞧见沉沉的一个个檀木箱子。 劫持舒窈的人要的是什么,他不仅知道,而且知道就在这秘阁之中。他本就料到褚怀素不会轻易放他进来,没料到的是冒出了个洛秦,还将自己三言两语就带了进来。 洛秦立在他身边,瞧着苏九渊面上神色变幻,心里叹了口气昨夜已近三更天,住在寒潭边上的那位竟寻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她怎么进来的,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然而看着她脸色很不好看的样子,心里面不免惴惴了一番。还未及开口,她就道:“苏九渊需要你们那里的一些东西,你要么,帮他一下。” 洛秦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转,略略已猜到是什么,当下也不敢装傻,急忙道:“姑娘的事自然是洛某的事,定当尽力而为” “尽力?”她冷冷道。 洛秦不知为何觉着额上沁了些汗,“这秘阁里的东西,不是我想拿就拿的,洛家上下也好歹有个百来号人” “与我何干?”她面上虽无甚表情,望过来的目光却令他有些腿软 今日一早赶到这秘阁,果然遇见苏九渊急着进去。凭自己的身份带他进去本不是难事,找个借口也不是难事。只是进来之后,他是该装看不见呢?还是该与他一起找上一找?洛秦仍有些拿不准 苏九渊四下看了一圈,居然没人,还未开口,洛秦已出声道:“今日封阁,除了你我,这里再没别人了。” 苏九渊心里惑了一惑,原本这么顺利地能进来已是有些蹊跷,现如今里面又恰好没旁人,这难道也是碰巧? 洛秦轻咳了一声,“我去楼上去取些东西,你随意看看只是”他欲言又止了一番,眼神落在殿中央的石台上,“这金匮四周布了机关,苏公子可别不小心触碰了。彼时,那个,铃声大作,我俩可都脱不了干系” 苏九渊急忙躬身道:“洛大人放心,九渊自会小心。” 洛秦很快就没了影子,目力所及,这座浩大而神秘的阁内就余自己一人。苏九渊眉头紧皱,金匮四周有机关本也是在意料之中,如今除了步步小心,大约就要看天意了。 围着石台转了一圈,并未看到什么特别之处。回想方才洛秦最后所提的铃声,他又仔细沿着石台寻了一圈,果然在石台上方寻到一串垂下的细细银铃。可这些银铃高悬在空中,如何又能触及? 顺着银铃再朝上看,每隔一段就有一串串的银铃垂着,直至拱顶,又一路沿着屋顶垂过去,不知通向哪里。而这些银铃之间如何连接,竟完全看不清。 思虑再三,苏九渊并不敢贸然上那石台,但目光瞥见角落滴漏中时间细碎而过,心中不免焦急。正一筹莫展,听见底层有人骂骂咧咧地上来,“老子本来清闲的很,怎就摊上了这事?遇见一个两个都是难对付的,偏偏对着一点办法没有老子真的是背”苏九渊环顾四周,根本无藏身之处,眼见着那人走到面前。 那人到了面前,瞅了苏九渊一眼,并未流露出半分惊奇,仿佛他本该就在这里。他围着石台转了一圈,转完了,回到苏九渊身边,也不看他,目光锁在石台上方的那串银铃,“倒是有些小聪明,有长进有长进” 苏九渊揖道:“这位” 那人挥了挥手,示意他闭嘴,“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你都给我听清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墙垣 苏九渊见他不再老子老子的呼喝,神情也比方才端肃了许多,急忙凝神细听。 “你身后的柜子里,取荼芜c月支c茵墀c芸辉c银夏各一支线香,再去书架上随便取一本书卷。”那人说完,见苏九渊兀自愣神,不耐烦道:“老子还有许多事,你不快点老子就走了。” 苏九渊急忙回身去取香,果然在身后一面墙高的柜子里,找到几十余个密密的抽屉。抽屉上悬着木牌,录着香名。按照方才那人所说,各取了一支,置于托盘之上。又返身去书架上寻书,随便一本都是闻所未闻令人瞠目神往,却无暇细看,从中随手抽了一卷,匆匆返回石台边。 那人已将石台四周香炉中的炭火燃起,苏九渊这才注意到这四个香炉,方才在这里转了这么久,竟完全没注意到这四个样式平平宛如石柱的香炉。 他将五炷香递到那人面前,他似是随手取了四支,一一轻轻捻揉,接着插入炉中。剩余的一支,将那香碾碎了,置于轻如纸片的银叶上,隔火而放,置于每个香炉的边角之处。 片刻,只见四角青烟腾起,然而每一处烟气形状不同。北首如青龙于天,烟雾雄厚澎湃,直上半空。南首却如幽兰初绽,亭亭袅袅,枝蔓蜿蜒而散。东首烟气原本笔直上冲,到了半空忽地飞散开,如舞女水袖婀娜生姿。西首的烟雾缭绕间,竟透出剑色刀光,铿锵缠斗间显出山河壮阔 苏九渊不是没见过斗香观烟,然而眼前景致却是闻所未闻。此间香料选材的细致,份量的拿捏,火候的掌握,乃至室内风气流动,无不需极精心的计算掌控 那烟气起初在石台四周氤氲而起,变幻无穷。渐渐汇入石台正中,交缠往复,如棋盘星罗。苏九渊透过那烟气交织,才看清了那上面的情形,不觉倒吸一口冷气。 原本空无一物的半空中,竟密密布着极细的丝线,看似无章错杂,却将那石台遮得严严实实。那些银铃也由这些丝线连接着,层层而上。方才但凡他多走了半步,触碰到一根,便会牵扯到顶上的银铃。彼时次第摇响,只怕再无脱身的可能。 那人忽地取了苏九渊手中的书,随手就撕了一页。苏九渊大急,此书罕见珍贵,世上估摸着只此一本,他竟如此不屑轻慢。还未及出声,那人已将书页凑到西首香炉的炭上,轻轻的一声哧响,书卷一角已燃起卷曲,一缕青烟亦随之而起。 这道烟气比起上头风云诡谲的变幻,着实不起眼,只一缕若有若无时断时续,绕着西首的刀光剑影袅袅而上。越过密织的线阵,却丝毫不会触动。待入了半空的纵横交错,却不停住,仍携着剑锋一路向上,没入拱顶的黑暗之中。 许久没有动静,苏九渊正欲问那来人,见他负着手正望向那棋盘正中,嘴里嘀咕道:“如今这防蠹的芸草也偷工减料了,集贤殿的那个老头子当真小气,再撕一页试试”说罢又欲从苏九渊手中的书卷里扯去一页,苏九渊下意识地护着书,还未来得及阻止,听他一跺脚,叫道:“有了!” 苏九渊急忙仰头看去,只见密密的线阵正缓缓上升,稳在半空,石台四周已再无阻拦。他大喜,转身欲谢那来人,见他已经匆匆离去,丢下一句:“我劝你快点,该拿的赶紧拿,一会儿困在里面,我就管不了了” 苏九渊再不迟疑,踏足上台。台上金匮森然,密密麻麻,虽悬有书帙,短时间内也万难寻到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书卷。正凝神间,有人在身后淡淡道:“金匮的摆放,依着年份,皇室宗卷在最中央的高处,其余按类别归于四周,新来的那批,好像在东首记不甚清了” 苏九渊立时明了,一时也不及向洛秦道谢,直接奔向东侧,果然在最外侧的金匮上看到了新悬的牙牌,上书:西阁。 金匮无锁,也无任何机关,苏九渊很容易就将其打开。里面层层格架,叠放着十余卷古册。洛秦在身后叹了一回,“你大约只有一炷香不到的时间翻阅,过了时间,机关落下,你我和身后的一家老小,就都得去天牢报到了” 京城里靠近宫苑的这处小巷并不起眼,巷口的茶摊也是极其普通的一个,平时生意就颇为冷清。然而最近,每日都有一位客人,长长久久地坐着喝茶,始终对着那面斑驳高耸的院墙。从清晨茶摊扬起店招,到深夜收回布蓬,他就一直一直地坐着,仿佛对着的是人间最美的景致。 茶资付的十分丰厚,店家自然十分欢喜,每日里,除了时时添热水,布几道点心小菜,并不去扰他。他一贯坐着的位子,也总是打扫的十分干净。 除了茶铺的店家,另一个注意到他的人,便是负责这片街巷洒扫的杂役。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麦色的肌肤,瘦小的身量,样貌并不出众。额前垂下几缕发丝,堪堪将额侧的黥字遮住。 每日拂晓他便出现在这街巷中,到午时前,需将由此往南的二十余条巷道阡陌打扫干净。这条巷子素来打扫起来并不麻烦,一侧是宫苑的围墙,原本行人就寥寥。巷口的茶摊主人很是心善,他时常去讨口水喝。也就是这茶摊的主人才知道他的名字,少夌。 大约半个月前,少夌注意到日日坐在茶摊的那位客人。每日他入了这巷子,那人已经守在墙边,低头不语,并不与人交谈。等茶摊开了炉,他就坐到同一个位子,仍专注地对着宫墙。他扫至那段宫墙下,那人才会抬眼看一看他,复又将目光落在墙角,仿佛那里有着什么极珍贵的东西。少夌顺着看了很多回,什么也看不到,无非一些石砾沙土和芜草横生。然而那人的目光极为专注,让他每回经过那里,都不自觉的小心绕开了去。能少惹一事就少一事,他很明白这个道理。 这日清晨一场大雨初歇,巷子里湿滑泥泞,宫苑里飞出的乱叶落了一地。少夌昨夜本就没睡踏实,这会儿见这一地乱糟糟,不免烦躁。快到茶摊的时候,看见那人已坐在那里。不知何故,相较以往的淡定,他竟有些坐立不安的神态。少夌不免多看了几眼,也就没注意急急转入巷子来的一辆马车。 马车走得很急,驿车之人应是有些本事,转过来十分稳当。然而却没算到地上的泥水烂叶,车轱辘一个打滑,车厢就歪歪斜斜往那宫墙上倒去。 少夌正在那车厢与宫墙之间,待到发现身处险境已是不及,下意识用手臂护着脑袋,忽觉被人一揽一推,听见一声闷响和马匹的嘶鸣。急急睁眼一看,护在身前的竟是茶铺中那人,马车不知何故,已堪堪停在了斜前方。 驿车之人慌慌张张翻身下来,走到跟前,向那人连连作揖,“这位公子和这位小哥可有受伤?雨天湿滑,实在抱歉了。” 那人回头看了看少夌,“你可有受伤?” 少夌急忙摇头,“没有没有” 那人又回头对那车夫道:“我亦无妨,既是雨天,驿车还需小心。”言罢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少夌分明看见他步履间,微微有些踉跄。待追到巷口,却早无踪影。他又急忙转回茶铺,“店家,那位客人,住在何处?” 店家还沉浸在方才的惊险之中,这才回过神来,“不不清楚啊他既然日日都来,想必明日还会再来的吧” 少夌皱了皱眉,若是真受了伤,只怕不会再来。正沉思间,有人在后面轻声唤道:“妹子一大早思着哪家郎君?” 少夌急急回过头,怒视着那人,“段小六,你再胡说一次试试!” 段小六嬉皮笑脸躲开她的拳头,“我说妹子,这么大的京城里头,也就我一个知道你是个小丫头,封口的银子是不是要给一点?” 少夌不怒反笑,“这京城里头,也就我一个知道你胡说八道的来头,万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你是不是要被捆了送官” 小六扯扯她的衣袖,“好了好了,我们一个算命骗子,一个流放徭役,谁也别说谁了。倒是你今儿个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少夌转头看着他,忽然来了精神,“你不是能掐会算么?方才遇到一件事,你帮我看看?”说罢问那店家要了碗茶水。 小六接过茶盏,摇着头道:“最近酒钱涨了,越发喝不起了,我这看事的银子钱可也得涨一涨了” 眼睛方撇进那茶汤,已然惊得一个哆嗦,半晌说不出话来。少夌摇了他几次,他方回过神,搁下茶盏就走,“这事麻烦了,太麻烦,你躲着点,不是,躲远点,越远越好” 次日一早,不知何故少夌又睡过了头,待匆匆赶到巷子里,天已大亮。风炉上的水已沸腾,那人稳稳坐在那里,与昨日并无两样。少夌心里才算松了一口气,将手里的东西靠在墙边,径直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那人也不看他,仍望着那面墙怔怔入神。少夌轻咳了一声,“诶,这位公子,多谢昨日救命之恩你没受伤吧?” 过了许久,那人才转过脸来,有些困惑地望着她,“我昨日救了你?” 少夌挠了挠脑袋,“就是昨日,那马车” 那人才恍然道:“哦,无事无事,无事就好” 少夌却看见一根细细的白纱从他的袖口露出,一看便知是医馆常用的包扎之物,当下急道:“还说无事,你确是受了伤。” 那人压抑着闷闷地咳了几声,朝后躲了躲,“救你也是无意之举,你无需挂怀。”说罢端起茶盏。少夌知他是不欲再与他交谈,却不罢休,伸手将他的手臂握住,“给我看看。” 那人似是没料到他会动手,一惊之下竟是没有挣开,少夌只觉那手臂松软无力,竟已是脱了臼。当下再不犹豫,上前一推一揉,已将手臂归了位。那人面上一松。额际细细的汗粒。 她又迅速揭开他的衣袖,手臂上歪歪扭扭绑着纱布,洇着血。“你伤成这样为何不去医馆?就这么胡乱扎一下?” 那人的目光仍落在对面墙角,并不答话。 “你是不是还有内伤?可有气闷头痛?”她仍不依不饶,“走,我带你去医馆” 那人竟是很利落地抽回手臂,“不能去。” 少夌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何故不能去?你救我受的伤,我自然需带你去医好。”见他仍沉默不语,复又降了声调道:“我身上带了些钱,看个大夫还是够的,草药我可以自己去采” “不可!”那人忽而转头望着她,目光凌厉,吓了她一跳。“草药亦有声息情绪,怎可随意采摘?” 少夌愣了愣,“可是你的伤不是更要紧?” “要紧?”他的眸光又飘开了去,“有什么是更要紧的?” 少夌摸不着头脑,只当他另有隐情,一时竟不知如何劝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三章 旧颜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平凉山渐渐没入暮色的时候,青羽已到了山崖之上,俯瞰正是那日舒窈被挟持之处。四下虽如寻常山间景色,却又隐隐透着异色。她几次想靠近前去,都被什么迫在山势之外。三日前,恐怕也是如此,竟挡了三拨人马的施救。 天色方擦黑,林中空处已燃起篝火,远远看见那日舒窈的车马已稳稳停在一旁。不久,远处一人一骑,循着曲折山路直往那空地而去,前后无一随从。 青羽皱了皱眉,苏九渊当真疯到一个侍卫都没带?又打算如何独自带着舒窈脱困。 上秋靠在车厢壁上,抱着个酒盛出神,嘴里喃喃道:“不干了不干了,日子没法过了,我一个庄主成天在外面给人卖命,没有酒喝,活干的还不能有什么怨气,有什么意思?那谁,你给我出来,一会儿若是情况凶险,你也别救我,我就轮回去了……” 静笃远远瞧着山上隐隐火光,并未睬他。上秋知道他在这,本是他意料中的。他将云栖带去香庄的时候,已没再打算刻意藏着。上秋这番人物,自然很快就察觉了他的存在。通透如他,自然也晓得是个惹不起的,因此相安无事。今夜的情形看起来不太妙,他可以觉察山间不同寻常的水汽氤氲。 正思量着,有人在身后叹了口气,“你还打算躲多久?” 静笃没回头,“我没躲着,你寻不着与我何干?” 龙潜走至他身边,“你这么着,是没打算再回嶰谷了?”静笃沉默不语,他又道:“既然如此,今夜的事,你也别管了。” “不管?”静笃总算正眼看了他一回,“你不会觉不出今日的凶险……” 龙潜将目光投入远处密林中,“公子来了……”静笃的手渐渐握紧,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商瑜坐在舒窈对面,目光一瞬不瞬望着她。对面的人,靠在车厢上,微阖着眼,似乎睡得很沉,一派柔顺。想到柔顺这个词儿,他不觉失笑,就这么短短三日,她就没停歇过,想了几十种方法逃脱。起先他还陪着她,你逃我追,到后来竟觉出决绝的意味,只能给她服了药,这才安静下来。 安静下来的她,露出原本跳脱娇憨的性子。虽大多时间都沉睡着,偶尔醒来,总趴在窗沿上瞧外面的景色。仿佛瞧见什么十分令人愉悦的情景,笑容浸着喜悦与满足。虽身上没力气,那白皙修长的指尖,在窗沿上轻轻敲着,仿佛跳着舞。跳着跳着,复又沉沉睡去。反倒是睡着后,面上会露出悲伤的样子,时常会流泪,甚至低声啜泣。 商瑜不是很确定,这是不是药性的作用。到后来,觉着醒着的时候这般愉悦,只在梦中伤怀,也许并不是太坏的事情。他并不担心拿不到他要的东西,他觉得若自己是苏九渊,也会拼将了一切,将她带回家去。他对自己的这个想法初初有些惊讶,很快就明白,自己大约是有些喜欢上这个女子。 然而他要做的事情,本不能多出这样的枝节。相比他即将面对的那些未知的真相,这些所谓爱慕、纠结与痴心的情感,太过渺小与微不足道,因此他很快也就释然了。 眼前茶盏里的茶汤微微起了涟漪,商瑜回过神来,该来的人来了。他将车帘打起,翻身而下。不远处的林间,苏九渊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苏九渊立在篝火的另一侧,透过跳跃的火光,看见挑起的车帘后,她熟睡的面庞。她的手臂习惯性地环绕着自己,那是她睡着时最喜欢的姿势…… “苏公子果然一诺千金。”商瑜好整以暇地挑眼看着他,“不愧是京中才学冠绝的四大公子之一,想来东西也带来了。” 苏九渊翻身下马,从怀里取出一卷书册,“东西在这里,人我要先看到。” 商瑜笑了笑,“公子老远不就看见了?眼光都不曾离开过。” “我又怎知她毫发无损?” 商瑜叹了口气,“这几日,我过得如何辛苦,回头你可得好好问问她……” 苏九渊神色急变,“你把她怎么了?” “我把她怎么了?”商瑜失笑,“令夫人冰雪聪明,几乎拆了我的宅子。” 苏九渊的心落了落,“先把她交给我,东西,我才能给你。” “那我又如何知道,你手里的就是我要的东西?据我所知,秘阁里所存,远不止这一卷。”商瑜的面具在夜色中明灭。 苏九渊将手里的书卷抖开,“确实不止,不过但凡我看过的,都录在这里,一个字都不会少。里面的东西若是取出来,只怕你也不敢真的拿去。朝廷秘阁里谁也没见过的暗卫,怕是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对付。” 商瑜垂目思量了片刻,“也行,你过来吧。” 苏九渊之前就注意到四周除了这辆车马,并无其他人的踪迹,但茂林密集,里面有如何的布置,他不清楚。他入秘阁开金匮,都是灭族的罪,为免牵连无辜,他既不能查劫持舒窈的人是谁,也不能去寻求任何人的帮助。今日,他其实并没有把握全身而退。他只知道,他要护着她,之后遇到什么,都是他二人一起。什么样的结局,他觉得并不是那么重要。 青羽看着苏九渊走向马车,正欲伺机而动,却见林子上方的山顶处忽然起了大雾。雾云如瀑布般从一旁的山麓倾泻而下,腾腾袅袅,所过之处皆被重重裹入,再看不分明。只眨眼间,已将林间空地覆盖。她大惊,急忙飞身而下。无奈四周雾气浓重,什么也看不清,隐约听得四下有呼喝声与警示声。 她循着之前记得的方位飞去,忽觉后背一痛,跌跌撞撞摔了下去。未触到地面,已被人稳稳揽住腰间。几个呼吸间,二人已回到方才的高崖之上。 她回过头,慕松烟冷冷地看着她,她方要开口,他已怒道:“闭嘴!”她很自然地闭了嘴,想想觉得哪里不对,又欲开口。他又道:“你敢说一个字,我就断你一翼,你试试看。”她感觉的出背后的伤势不轻,略思量了一番,垂头不语…… 苏九渊见四下雾气,心知不妙,急声道:“竟不料你如此出尔反尔!” 几步外商瑜的身影已看不清,耳边箭雨破空声急起,直扑入车来。苏九渊再不多想,回身将舒窈压在身下。却见一件物事自浓雾中飞来,将车厢口拦了个结实,密集的叮咚声不绝,箭矢被拦在外面,一时无法入来。 苏九渊心中急转,此刻外面万分凶险,他二人若是贸然而出,必然立刻毙命于箭雨之中。而这车厢摇摇欲坠,又不知能坚持到何时。他低头看向怀里的人,睡得正香,仿佛被他压的不太舒服,哼了一声,将手臂环在他的腰间,脑袋往他的怀里靠了靠。他僵了僵,他与她如此依赖的亲密无间,仿佛是头一回。他竟一时忘了外面的情形,小心将她仔仔细细护在怀中。 忽然停歇的破羽声,令他立时警醒,有人低声道:“苏公子可在里面?我们是来救你的。”苏九渊忙道:“正是。”说话间,拦在门口的木板已被卸去。外面七八个人,看不清面目。为首的引着他们往林中走去,苏九渊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不知死活,问道:“你们是……” 领路的那人压低声回道:“我们主人是公子旧识,公子大可放心。” 路势虽是往山下而去,脚下却愈加崎岖,不多时听见前面探路的几声闷哼,他立刻被人摁倒在地。浓雾愈发浓厚,竟已将身上的衣服**,舒窈额前的发湿漉漉黏在面上。渐渐呼吸间水意大盛,竟觉得窒闷。苏九渊不停将她面上的水抹去,却仍见她面色渐渐苍白,而自己也愈发呼吸艰难…… 慕松烟在青羽身后清理她的伤处,一直没说过话,她也闷闷的不吭声。过了半晌,他在后面道:“痛的话还是可以哼哼的……” 她的衣衫半褪,光洁如玉脂的肌肤在微弱的月光里泛着淡淡的象牙色。她的肩微微有些颤动,令他停了手,转到她的面前,“很痛?……”她的面上水泽一片。 他抽了抽嘴角,“又不是真的要拔你的翅膀……”他用指腹擦去她的泪水,纹路细碎摩挲过她的面庞。她瞥见他着急解释的样子,忍不住想笑。 他看着她噙着泪水的目中,流露出一丝笑意,有些愣怔。很快又板下脸,“锁起来还是可以考虑的。” 青羽忽听见不远处尖啸声响起,浓雾中紫色的烟火腾空而起。她这才回过神,怎的方才慕松烟一出现,就忘了正事。再仔细瞧那烟火消散之处,间杂着蓝色萤火点点,然而浓雾已开始退散,外围也隐现马蹄声嘈杂。 “你待在这儿别动,我去看看。”说完,他就没了影子。 没多久他又折返了来,“两个人都无大碍。” 青羽急着站起,“什么叫没有大碍?他们怎么了?”背后一阵剧痛,勉强站稳。慕松烟瞧着她的面色苍白,再不多言,挥手间她已软软睡在自己的怀中。他叹了口气,抱着她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苏九渊醒来的时候,一室清辉,夏日浓稠的绿色,自那格窗溢入来,铺了一屋子。偶尔几粒蝉鸣,似乎极力隐忍着,恐惊扰了熟睡之人。他急忙起身,肩头一阵剧痛,又跌回榻里。这一番动静,引得外屋的人匆匆进来。“你可好些了?”凝儿的眼睛红肿如桃,鬓发有些散乱。 他闭上眼,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她扑通一声跪在榻前,“公子,奴婢别无他求,惟愿仍如往日般伺候公子……” “你出去……”他张开嘴,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沙哑成什么样子。 又有人推门而入,“九渊,你醒了?”苏若沁亦是一脸疲惫,看到跪在一旁的凝儿,怒意顿起,“谁准了你进来的,以后没我的准许,不可迈入这院子半步!” 看着凝儿仓皇而去,苏若沁才在苏九渊榻前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怎样了?大夫就在外面候着,我让他进来……” 苏九渊皱了皱眉,“槿叶她……” 苏若沁拍了拍他的手背,“放心,先生没什么大碍,还在歇着。” “我去看看……”说罢,他又要起身,被苏若沁按了回去。“我说九渊,虽说槿叶于我们苏家有救命之恩,毕竟男女有别,你如此急切地去探望她,怕是不妥。那边我安置了女医,你尽管放心。倒是你,身上有箭伤,还中了毒。虽不至未及生命,还是要好好养着。这些天,不许你起来,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否则,你是谁送回来的,我可要和老爷子好好说说……” 苏九渊觉得脑袋有些大,却也不敢问他姐姐,她对这事知道了多少,他还拿捏不好……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山间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青羽醒来的时候,伏在榻上,脸颊压得有些麻了,正欲翻身,身后凉凉的声音,“劝你最好别动……”她翻到一半已经痛的倒吸一口冷气,又结结实实趴了回去。转过头,慕松烟坐在榻前,一盏茶正喝得有滋有味,“知道也拦不住你,不和我反着来,你就浑身不舒坦,是不是?” 她趴了一会儿,瞧瞧四周,自己在寒潭素斋中,“他们两个怎样了?” 他哼了一声,“你也不问问你自己怎样了,可还有本事管别人的事。” 她蒙着脑袋半天不出声,“我还能活几天?” 慕松烟一愣,凑到她的耳边,恶狠狠道:“你再胡说一句试试?”见她再不出声,才缓缓道:“那个商瑜,不知是何手段,居然在那山间启了白龙跃谷的阵法,用流转的雾气布下杀机,无孔不入难以回旋,实是狠厉。不过,倒是很对我的胃口……” “山里……上秋的人怎样?”她闷闷地问。 慕松烟瞅着她的后脑勺,嗤笑了一声,“上秋的人?若是担心你书院的师叔,你不妨直接问。不过既然你问了,我也可以告诉你,上秋的人折损不是最厉害的,他似是带了极厉害的帮手。你师叔他们也没被占什么便宜,倒是有个人恐怕你想不到,虽折了不少人马,却是把那两口子平安带了出来。” 他端起茶盏慢慢悠悠喝起来,心里默念到五,她果然开口道:“是谁?” “你碰巧认识。”他回身又添了茶水,“那姑娘也是个性子硬朗的,腿已经这般了,居然谁也不招呼地带了一队人入了那林子。照说凭她的本事,自己能活着出来已经不容易了,此番平安带着小两口转出余地,也还是幸亏有你师叔罩着。一个人,要罩着书院的一群,还要照看被劫持的两个苦主,更要护着平白钻出来的一队不要命的,如今还剩一口气,已是非常不容易了……” 青羽一个急起,痛的冷汗直冒,“你说什么?他怎么了?” 苏九渊仿佛噎了一噎,“哪个他?” 她再不理他,光着脚就往外走,被他一把扯住,“你又发什么疯!你这么过去,是想和他一起咽气?他有苍雩照看着,你去可帮的上忙?”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冰凉透骨,他松开手,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少夌平素早晨都是睡不醒,近来不知何故,天微明就自己醒了。她觉着,或许是夏日时长,又或是天气有些热。醒了随便吃些东西填填肚子,就匆匆赶去干活。她对自己近日的勤勉也有些困惑,虽说是不得不做,也不是她十分讨厌的事情,最近这么起劲又是为了哪般? 她将整条巷子泼了水,扫尽了尘土,茶摊已经开炉许久,那人却没来。她就觉得有些不习惯,就好比,她早已熟悉这条巷子的每一块青石板,每一处坑洼,每一支花草。它们都在自己应该的位置,若是哪一天缺了一处,她就觉着很是不顺眼。而今日的这个不顺眼,格外不顺眼。他的伤不知如何了,他究竟在为了什么痴痴坐望…… 少夌忽然愣住,接着吓了一跳。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何一直在想着他。她甩了甩头,转身欲离开,却看见他方转过巷口的身影。他仍如往常,径直走到那个案后走下,店家已手脚麻利地上了茶水。 她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坐到了他的面前,“你可好些了?” 那人颇反常地抬头看了看她,又很反常地笑了笑,“好多了。” 那个笑容有些温暖的意思,与他一直以来清寂的身影,反差着实有些大,她竟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哦……好了就好……” 他的目光又飞远了去,少夌犹豫了一番,方问道:“你救了我,我还不知道恩人的名字。” 他显然有些意想不到,斟酌片刻才回道:“我的确不是特意救你,你不必放在心上。至于我的名字……我还没想好。” 少夌觉得有些乱,先想了想前半句,“不管是不是特意,你都是救了我,滴水之恩尚需涌泉相报,何况……诶?你说什么?你的名字还没想好?”她觉得这后半句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他点点头,“以前的名字不太喜欢,就忘记了。还没想过以后用什么名字。” 少夌怜意大起,原本觉得自己身世坎坷,没曾想面前之人,更是连名字都是不知道的。遂忍不住操心起来,“没有名字,总归不便,要么我替你想想?”她见他仍望着远处,并没有拒绝的意思,顿时来了精神,“不如叫夏正。” 那人猛地看向她,目光凛冽,“你说什么?” 少夌原本的得意洋洋顿时吓得烟消云散,“我……我说叫……夏正。有什么不妥?”在如此肃杀的目光下,还能勉强说出一句话,少夌自己也很佩服自己。“眼下正是夏时正月,不冷不热,最舒服不过的时令……” 他的眸色渐缓,垂目再不出声。 夏正与三微本是差不多的意思,当年公子替他择了三微为名,他也没有思虑太多。名字于嶰谷的生灵来说,不过是方便互相称呼罢了。有一阵子,霜序喜欢唤她夏正,唤她自己季秋。彼时在昆仑的深处,四季里头,夏秋二季最是宜人。霜序原本是耐不住清净的,却因忙着追那里的各种奇禽异兽,竟赖着不肯走。 山里也有零星的猎户,遇到凡世的人,霜序觉着老是隐着无甚趣味,也时常化作世间女子的样子。于是经常遇到的行走山间的猎户,总唤她一声小娘子,也顺便问候她身边的相公。相公自然就是三微,两人对此番称呼倒不觉得什么。夫妻二字不过是世人生造,所谓白头偕老举案齐眉,在他们眼中,与双栖的兽类并无太多区别,甚至还不如。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与她在一起,是一件很顺其自然的事情。从昆仑出来以后,他被公子召回了嶰谷,而霜序被遣去了流世的南方。那段时间并不长,谷里也就是星昙薇光开了三季谢了三季,他记得每一次花开的样子和花落的模样。直到她回嶰谷的那天,他才从星昙的树丛里出来,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竟一直没离开过这里。 之后,他们似乎就经常在一起,他也想不清楚,是霜序总跟着自己,亦或是自己也习惯了她跟着。 此番她被罚去参修,自己亦被封了一身灵力,在这世间除了等着还是等着。他甚至不知道她在哪里,只能坐在他们分开的这条街巷,守着墙角的一丛芜草,或许是她,或许根本不是。 有多长时间,他没有如此专注于一件事情,他自己也想不清楚。他只是觉得,或许下一刻,她就会眉眼飞扬地转过巷口,无射的印记鲜艳欲滴…… “你……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他的沉思被身旁的人打断,他微微皱了皱眉,并未出声。 少夌将袖口挽了挽,“别看我不过是个洒扫街巷的,我对京城的熟悉可没几个胜得过。你且说说看,说不定我能帮到你。” 三微转过脸,头一次认真地对着她:“因三次盗窃受墨刑,永充洒扫。如若再加一条女扮男装代服军役,恐怕就是诛九族的罪了,我说的可对?纱绫姑娘。” 她的脸慢慢变红,又渐渐发白,“你……你如何知道……我以为只有小六和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三微缓缓道:“我只是想说,即便我可以知道许多没人知道的事情,料到很多事情的结局,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掌控。很多时候,不得不耐心地看着等着。所以,我的事情不需要你帮,你也帮不了。” 她将他的话反复想了几回,并无懊恼亦或沮丧,反倒有些欢喜的神色浮现,“你说的很对,我就是很有耐心的一个人。就好比我知道,这辈子都要在这几条巷子里,每日做着同样的事情,我还是挺开心的。你看,你反正也是在这儿等着,不如也开心一点,你说是不是,夏正?” 听着最后这声称呼,三微不由地又怔了怔…… 青羽在山门前站了很久,她似乎已经离开了很久,却又仿佛昨日才在这里与师父辞行。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隐了行迹而入。回澜堂仍是旧时模样,掩在一片碧幽之间,院前有侍者匆匆而过,空气里淡淡的草药香气。 门掩着,她侧身而入,转过内室屏风,看见榻上的身影,沉静的仿佛毫无生息。她看着他昏睡的面容,即便是成了这个样子,依然肃着神情。她忽然想到汋音潭边的那一夜,也是这般模样。她与他之间,何故周周转转逃不出那些前因后果。 她觉着背后的痛渐渐尖锐起来,捱到这里,已耗费了几乎剩下的所有气力。确实如他所说,她根本做不了什么。到后来,连无望的力气都没了,靠在榻前合上了眼。 她听到莲叶漏的水滴声,微微睁开眼,仿佛过去每一个普通的清晨。丝帐静垂,案前博山炉犹余着极淡的烟气,连窗格上被她无意间磕了的一个凹痕,仍在那里。她起身,屏风后,她的素袍齐整地折着,指尖抚过,松软如初。她犹豫了片刻,收回了手。 廊下有脚步声,停在门前驻足不前。她掀帘而出,眼前的人与往日仿佛无差,又仿佛完全不同了。她觉得,自己在他眼中,怕也是如此的。静默了片刻,方低声道:“他可还有醒来的希望?” 长亭见她并未换上山院素袍,虽本是意料中的事,心里还是空落。“昨晚苍雩来看过你,你并不比他好多少,不如在这里住上一阵。” 她垂目想了想,“他醒了我就走。” 余下的时间,她就守在他的榻前。他的气息很微弱,因为如此相似,她很容易就想到慕松烟,他二人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她至今没有想明白。那日离开慕松烟的时候,他的脸色很难看,她忽然觉得会不会以后再不会看到他。想到这里,她心里虚虚浮浮,很不舒服。 她自己的伤也一直没什么起色,苍雩的药减轻了痛楚,却令她日日困倦。多数也就是趴在墨弦的榻前昏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守着,除了用仅剩的灵力,温暖他的魄息,她什么也不能做。昏睡中,她曾感觉到他的指尖在自己的面上滑过,可睁开眼,他分明仍沉睡着。到后来,她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却不肯离开他的身边,直到慕松烟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迷迷糊糊地问:“你不是不能靠近他么?怎么还能好端端站着?难道他已经……”她吃力地去够墨弦的腕间,被他冷冷地抱起,扔回了栖桐院。她仿佛听见他在耳边问她:“你还是选了他是么?你可会后悔?……” 她在昏睡中并不安稳,她一直在想着他的话。墨弦说过,他不是自己的师叔,从来都不是。她心里明白,即使在书院的这一些日子,她并未记起以往种种的时候,她敬他畏他,其实仍是起于流世的纠葛。而自己对于流世的记忆,还是残缺了一块,偏偏是那一块,让自己至今看不清自己究竟的心思。她觉得很累,总算沉入更深的睡意。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五章 槿叶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她睡着的样子,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仍是将鼻子掩在被衾里,长发蜿蜿蜒蜒垂在枕侧。墨弦终是没忍住,指尖掠过她的发际,那里,上古的图腾婉转交缠而下。她此时的容貌与汋音潭畔,已没什么不同。也唯有在这样的沉睡中,她才会露出如此安逸娇憨的神情。 他心里明白,他看清自己的心思太晚,看清了又往往与自己所想背道而行。明明想要接近,偏偏将她远远推开了去。一错而再错,愈行而愈远,到了如今,伸手却不可及。 他醒来的时候,看见她伏在身边,那一刻欢喜的不知如何才好。苦于仍没有力气动弹,看着她被人抱走。而那人的身影,他虽十分熟悉,却怎么也看不清。而此刻,自己能无甚大碍地坐在她身边,照理是绝不可能的事。那日山间本已凶险万分,半路出现的采蘩,更让他几无回旋余地。他想到一个可能,也几乎是唯一的可能,却无法确定。 有人推门而入,带入一室草药香气。长亭看着他坐在榻前,那身影竟隐隐透出无助,最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 长亭提步走到他身后,“查了,没人看到有人入了你的斋房,甚至今日并无外人入了书院。长鱼阵亦完好,并未被触动。” 墨弦缓缓起身,“能入了长鱼阵而安然退出的,并没有几个。” 长亭搁下药盏,“你可是想到是谁了?” 窗外一时风过,树叶簌簌而落,在廊下的竹木地面浅浅堆积。他将格窗掩上,“不确定,等她好起来,我会去查清楚,此事恐怕并不如我们想的这般简单。” 长亭望向榻上的她,“她一旦醒了,估计就会离开。依苍雩的性子,断不会拦住她……” 墨弦明白这后半句的意思,其余人也断拦不住她…… 心瑶迈着小腿摇摇晃晃入了屋子的时候,苏九渊心头一亮,上前将她抱起,“心瑶可要去看看先生?” 她搂着他的脖子,拼命点着头,“心瑶见先生。”小手柔柔的,软软的依赖。苏九渊心里一热,将她搂搂紧,往屋外走去。 女先生的院子紧邻着心瑶的,屋子外头紫薇沉甸甸的垂着枝,门前侍女正描着花样。见到苏九渊抱着心瑶进来,急忙起身行礼,很快退了出去。 心瑶急急从苏九渊身上下来,摇摇摆摆小跑着入了屋子,直接扑到舒窈的榻前,扯着她的衣袖,“先生,先生,不睡了……” 苏九渊在屏风后踯躅,他竟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听着心瑶仍急急唤着,提步而入。她看着似是睡得很沉,宫中请来的御医看了她的脉,并无大碍,只不过似是服了什么草药,估计得睡上几日。 心瑶也已许久不见她,见她不搭理自己,急得泪水汪汪,“先生要心瑶,心瑶乖……”苏九渊不知如何安慰,只沉默着,正欲抬手给她擦去眼泪,就听见心瑶唤了一声:“娘亲……” 他愣住,手举在半空再动弹不得。 心瑶一声声唤着娘亲,声音软软糯糯,唤得苏九渊心里一沉再沉。“来人,领小姐出去……”外头候着的侍女入来,将心瑶牵走,屋里又复沉静。帐上映着紫薇的影子,摇摇曳曳。 她的手许是方才被心瑶拉了出来,垂在榻边,他小心地握在掌心。几乎仿佛是错觉,他觉着她的手微微动了动,他迅速望向她的面庞,原本静止不动的羽睫竟有些颤动。渐渐她睁开眼,视线落在帐顶,又缓缓移到他的身上,就这么停住了。 苏九渊屏着呼吸,生怕一眨眼她又睡了过去,等了许久才轻声道:“你醒了……” 她仍望着他,渐渐似乎看清了他的样子,“苏公子,”她向四周看了看,似是颇费劲地想了想,道:“这样……恐怕于理不合……” 苏九渊愣了愣,将握着的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舒窈,是我。” 她眨巴了几下眼睛,“苏公子,是你在做梦,还是我在做梦?” 他伸手抚上她的额头,温温的并无异常,“我们都没有。舒窈,你大约是睡了好几日,这会儿想不清楚。没关系,好好休息,我找大夫进来。” 她半支起身子,仔细看了他一回,悄悄伸手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痛的一咧嘴,“苏公子,恕我直言,恐怕需要看大夫的,是你。” 苏九渊垂目,“过去的事情,你记恨我,也是应该的。只是现如今,我们经历了这许多,可还有机会……” 她正色地打断他,“公子,我在府上教心瑶念书,府上人皆待我不薄。虽说月钱不算丰厚,住的院子有些冬冷夏热,我也不至于记恨与你。” 苏九渊这才觉着不妥,“你可知道你是谁?” 她颇有些同情地看着他,“我是槿叶,心瑶的先生。你……公子还是要多多保重,心瑶还小……” 苏九渊仓皇起身,几乎撞倒了案几,“来人,传大夫!” 大夫曾在宫中担过御医,诊了片刻,颇有些困惑,“这位姑娘康健的很,并无不妥。” 苏九渊眉间紧皱,“之前说她服过什么,才会昏睡不醒,现在记不得以前的事,会不会也是那个缘由?可有方法解了药性?” 大夫愈加困惑,“她忘了以前的事?” “不曾啊,”她有些坐不住,“我是心瑶的侍读先生,槿叶。心瑶半岁我就入府了,一直住在这里。”周围的侍女纷纷点头,连同大夫一起看向苏九渊。 “她……”苏九渊说不下去,此时尚不能说穿她的身份,又或许,真的是自己错了? 大夫善解人意地上前道:“公子这一阵子奔波劳累,记错些事情也是情有可原,可要在下为你也听听脉……” 苏九渊退了一步,“不用,你们都下去。”眸光直盯着她。 她被瞧的有些后背发凉,“公子不一起出去么……留在这里似乎不妥……” “有什么不妥?”他倾身上前,与她的面容之间只留了极窄的距离。她一个后退,哐当撞在床架上,不过不痛,仔细一看,已被他环在怀里,后背枕着他的手臂。“你可以换一个方式。假装不认识我,又是何必?” “我怎会不认识你……”她低声道。他心中大喜,将她更近的揽向自己,“我就知道……” 她奋力抵着他的胸前,“没有你,我拿不到月钱……” 他眉头瞬间拧起,再不容她躲闪,将她犹自说个不停的唇封住。她仿佛受了惊吓,僵在那里,忘记了挣脱。纠缠了许久,他才稍稍退开,“可想起来……想不起来也没什么,我们重新开始……” 她怔怔望着他,“公子可是太过想念夫人……”心里有说不出的情绪困顿翻涌却不得出。 “想,”他抵着她的额,“入骨般的想。” 她小心翼翼道,“没事,会慢慢好起来,夫人天上有知一定很高兴。”伸手欲将他推开。 他捉着她的手,“这次,不会再放开了。” 她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看着你一片痴心,我也就不怨你唐突了,只是我想起来,上月的月钱还没有给我……” 他嘴角微翘,“月钱?只是教书还远不够……” 她看着他再次凑近的面容,一把拉起被衾盖住了自己的脑袋,“契约上写明了的,只教书,再多的事,诸如洒扫做饭,我是不做的……” 苏九渊有些无措,在秘阁里甚至在山间遇险境时,亦不曾有过如此的局促。这样的结局,他着实没有想到。就这样好好地与她重新来过,还是引着她想起过去,做回心瑶的娘亲,他觉着从未有过如此难的抉择。 回过神,瞧见被子里的一动不动,竟是又睡着了,悄悄退出屋来。门外侍者已候了多时,“公子,车马已备好。” 傅家宅子离苏宅并不算远,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车马已停在府门前。早有侍者候着,将苏九渊领入宅子西首的院子里。才跨入中庭,已听到傅隐的声音,“稀客稀客,今日在下实在很有面子。” 苏九渊撩袍在他面前坐下,小亭里茶水初沸,傅隐正将清亮的茶汤斟入盏中,“苏大公子也是好口福,这是今早刚从西郊运来的山泉水,配上雾峰清杳,绝佳绝佳。” 苏九渊并未取面前的茶盏,“她可好?” 傅隐抬了抬眉毛,“既是住在我这里,没道理不好的。”低头将茶盏里的饮了,才抬头望着他,“苏公子记挂的人这么多,今日怎么寻到这里了?” “可否一见?”苏九渊仿佛没听见。 “自然是要你想见的人,愿意见你。”傅隐又斟了一盏,身后有侍女上前,低声道:“回公子,叶姑娘已在后院水榭。” 傅隐似乎也不意外,抬眼瞅了瞅苏九渊,“看来这茶,我要自己享用了。” 苏九渊随着侍女入了水榭,叶采蘩临窗坐着,身姿高华。 “叶姑娘,那日凶险,多谢搭救。”他有些局促。 叶采蘩缓缓转过身,仍如以往般,微微颔首,“苏公子客气了,你我同门之谊,更何况,我也有私心。”她看着他仍立在那里,微笑道:“抱歉了,我的腿不便,没法起身招呼。” 苏九渊在案边坐下,“不用客气,你……可好些?” 她又笑了笑,“老样子,很多人想了很多法子,看来,只能这样了。”苏九渊看着她的笑容,有些陌生。她以前并不常微笑,多是眼眸中含着些笑意罢了,如今短短几句话,已笑了几次。可这笑容,努力掩着什么,仿佛水墨之间刻意的一抹重彩,滞涩惶恐。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何会出现?又是如何带了你们出来?”她的微笑瞬息而没,恢复了往常的清冷。 苏九渊沉默着,此事如此隐秘,连身边亲信侍从都不知情。缘何她会知道,又能在准确的时间出手,护着他们全身而退。 “那夜,”她眸光飘向水榭外,落在微漾的水面,“远不止我们在那里。此番我动用了我爹爹往日旧部,都是久经沙场的精干,损伤很大不说,对于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至今未查出眉目。” 水面起了涟漪,细雨如织,密密而落。苏九渊犹豫了一瞬,“那日山中,我听见书院的云箫。你可是为了……” “牵连了这许多人,如今我甚至不敢去见他。”她的手指绞在一处,“我好像一直在给他惹麻烦。” “换做是我,也会如此。明知没有希望,总要拼上一拼。”他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叶采蘩转向他,“此番你如此不要命的拼法,那位姑娘可知道?”她的眼里晶莹有光,此生若有人以命相护,是不是也足够了。 “你这么做,可想他知道?”他低头笑了笑,“我们大约是相似的人。只不过,拗不过天意。”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六章 千抚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初秋的山间,任余着一丝暑气,她晨起就赤足跪在桃树下,刨那几个酒坛子。埋了多少时日,她已经记不清了。一个一个打开,依次喝上一口,酸涩滞口。她又皱着眉,一个一个埋了回去,这不是她记得的味道。 她起身的时候,头有些晕,在桃树上靠了靠。等着眼前的灰影渐渐消散,转头就看见他立在不远处,大约在那里很久了。他正看着她踩在土里的脚,脏兮兮,沾着碎叶与泥。 她几乎脱口而出,“我没喝……”下意识用脚将身后埋罐子的地方,又踩了踩,“就一点点……” 他走到近前,“很久没尝到桑落,还打算藏着?” 有一瞬,她错以为是另一个人,默了一默方道:“很难喝,不知道是怎么了。” 他伏下身,将泥土拨开,打开酒坛,取了木勺尝了一口。 “我倒不觉得。”他的指间犹沾着泥土,却丝毫未在意,伸手欲再取一勺。 “别喝了,你刚好些。”她被自己的脱口而出吓了一跳。 他的手顿了顿,将那木勺放下,起身拍了拍手上泥屑,“就要走了?” 她避开他的目光,试图掩在深处的企盼和小心,是一向不会在他身上出现的情绪。 “是。”她虽只应了一个字,却仿佛用了很多的气力。 她垂着眼,刚好看的见他紧握的手,她缓缓道:“我已散了伏翼阵,你之前强行出阵,伤的必然不轻……还是要好生休养。”见他的手渐渐松开,却不知再说些什么。 倏而风起,穿过银杏的叶隙,在桃枝间回旋一二,自二人身间擦过。他忽然出声道:“去把袜履穿上。”她习惯性地顺从,仔细穿好,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其实,你要做的事情,我……书院都可以帮你,你只需待在这里。原本你就不该离开……” “离开这里,我会更好些。”有什么自她心里喷涌而出,她极快而不耐地打断,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没有半分温度。 没有预料中他的愤怒,相反,他的声音控制的很平和,“你知道的,酒的味道并没有变。” 她闭了闭眼,“时间太久了,总会变的。” 山门处,已有车马候着,她把自己扔进车厢的榻上,蒙头就睡。朦胧中,车缓缓而行。初秋宜人,一路顺畅,虽然大多时间她睡着,醒的时候趴在窗沿看看外面景致,还是很有些看头。只是如今,再怎样的景色也似乎落不进心里,触不动情绪。 车马行到京城的城墙前,外头不同寻常的嘈杂声,将她从睡梦中吵醒。她迷迷糊糊将帘子掀起一角,城门前人头攒动,原本有序入城的队伍,此刻乱做一团。 驿车的车夫大约是问了路过的人,那人大着嗓门回道:“那么老大一块石头,一夜之间就没了,看着是被人撬了去。也不知道谁这么大胆,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那么好的兆头,城里来来往往的肯定不干啊。” 她这才略略有了些印象,犹记得当初,凡音虔诚地在那城砖前许愿…… 今儿的茶摊有些热闹,许是因了几日之后的京中灯会,外来的商旅渐渐多起来。若不是店家特意给三微留了位子,今日恐怕他都寻不到坐处。即便是留了位子,还是因为太过拥挤,有两个游侠大咧咧坐在了三微的对面。几碗酒落肚,话就多起来,嗓门也大起来。 “你说那贼人图个啥?一块城砖又不值钱,不过是有个好听的说法。一卖不了银子,二不能拿出来用,被抓着反而要落了狱,傻到家了……” 旁人听了皆附和连连,有人出声道:“这蠢贼,估计很快就能逮着,据说连五城兵马司都出了人。” “既然是块再普通不过的砖头,怎么就惊动了兵马司?”有人问道。 之前的游侠儿嗤笑了一声,“没几天就是中秋灯会,这京城里头得涌进多少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再加上三面战事吃紧,这京城防卫看着松,其实已经紧的连个苍蝇都不容易进了。这节骨眼儿上,城门一块那么大的砖头被人挖去了,不正打了兵马司的脸。” “可不是,”一旁一个商人装扮的拍着桌子道,“昨儿睡到半夜,还有有人进来盘查,说是例行巡检,真是烦人。” “这年头啊,管好自己就得了,能少一事少一事,还是琢磨琢磨灯会怎么抢着好位子,看长庆楼的歌姬……”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车马喧嚣浮世碌碌的一天,对三微来说,不过是几盏茶的功夫。夜幕已深的时候,店家已收拾了摊子离去,为他留了一案一几一盏风炉。他有些倦意,灵力被制,和世人无几,自然也会累。 余光里却见有人匆匆而来,有一瞬,他以为是他等的人来了。 他想过很多种她出现的样子,许是坐在对面的朱色宫墙上,晃晃悠悠垂着双腿,笑嘻嘻看着他;许是举着什么人间的新鲜玩意儿,一路欢愉地跑到面前;又许是蹑手蹑脚走到身后,蒙着他的眼,别着嗓子问他,“三微,你猜我是谁?”…… 还用猜么?他扯了扯嘴角,如此这般唤他三微的,上古至今天地六合,还会有谁? 这么想着,那人已经到了面前,将一大包东西放在桌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坐在他的对面。 他抬眼,纱绫满头大汗,似是累极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先别走。”她缓了缓,“我给你带了样好东西。”她顺手把他面前的茶盏拿起,一口喝了。 “是你拿了城砖?”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纱绫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伸手一把捂着他的嘴。 她的手心有凌乱的茧痕,却仍是软软的,因是擦破了些皮,淡淡的血腥味。三微没有仔细闻过凡世人的味道,他更喜欢嶰谷里那只夫诸,伏在脚边时总有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左右。 他皱了皱眉,从来没有人或是其它的什么,敢触碰他的身体。也幸好他此时并无任何的灵力,否则,方才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被伤的体无完肤,能有一口气都算是运气很不错了。 纱绫看着他的眉间凝聚,这才感觉到自己手心覆着的,凉凉的唇瓣,竟似乎没有一丝人间烟气。她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却也总算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急急收回了手,“你……小声点儿……现在大半个城都在找这个……” “与我何干。”他淡淡道。 她愣了愣,才道:“和你,是没什么关系。”她瞥见他的手搁在案上,指尖把玩着再普通不过的一只茶盏,想了想又叹了口气。 三微觉着手中一空,她已迅速地把茶盏拿走,抓住了他的手。他下意识地绷紧,她一拉没拉动,肃声道:“夏正,听话!” 三微心里遑遑一动,手竟松了。她顺势将他的手塞入案上那包袱里,“你摸一下,多摸几下更好。” 他觉着指尖所触冰冷透骨,周围虽仍有着青砖特有的纹理,中间一块已微微有些凹陷,且如镜般光滑。这块极普通的砖石,已不知被多少只手,虔诚抚过,稍加感知,也可探到万种情绪千般心思。之后所牵连的诸般因果纠缠,如这茫茫夜色探入无穷无尽。 她摁着他的手,又蹭了蹭,“赶紧许个心愿,你要找的人,一定会很快找到。” 三微把手挣脱了,收了回来,“心愿?找它不如找我自己。” 纱绫扑哧一乐,“你?你若真有本事,何故日日对着这荒草墙垣伤怀?我跟你说,这石头着实神通,想当初……诶……总之就是很灵。既然你许了心愿,那我拿走了。”她低头将那包袱扎紧了。 巷口传来脚步声,灯笼闪烁之后人影绰绰,有人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在干什么?”隐约可见兵马司的甲胄。 纱绫暗叫一声糟糕,急急起身,推着三微道:“你快些离开,这里我顶着……” 他看着她,站起身,却半点没有离开的意思,伸手将她拉到身边,又将她按坐在包袱之上。 她只觉脑后一松,长发倾泻而下,再一个晃神,他的面容与自己的已经几乎没了缝隙。他的唇就这么若有若无地拂在她的唇角,她下意识想推开他,被他捉了手。二人的唇间,他低沉的声音,“你若不想牵连你的亲族,最好现在别乱动。” 兵马司的人渐渐走近,看到二人这等姿势,领头的火气有些大,“你们两个,要亲热回家去,半夜三更在这巷子里做什么……”话未说完,后头又有人声嘈杂,“西市松苑坊有异,还请巡司长过去……”那领头的听罢,再不多话,急急领着人离去。 巷子又复一片静谧,三微放开她,暗夜中神色不明。她仍僵着,长发在如水的夜色中摇曳,半晌才喃喃道:“亲族?我可还有亲族……” “哎呦,怎么没有?你赶紧的把这东西给我扔了……”又有人自巷口匆匆转出来,纱绫回头,竟是段小六。“还愣什么呀,赶紧把东西给我,我来帮你处理了。”小六一头大汗。 纱绫再扭过头,原本在面前的那人早已不知去向,犹自愣神,段小六已一把抱起了那包袱,转头就走。 “哎,小六,你去哪儿?外头到处是兵马司的人。”纱绫急道。 段小六头都没回,“没时间解释了,你赶紧回去,明日起告假几日,别出门了……”话音未落,人已没了踪影。 转出那道巷子,再过几条街,渐渐路上能见着些人影,多是醉客踉跄而行,嘴里哼着不成调儿的曲子。段小六心里叹气叹了不知多少回,早前观出异样,竟和自己也有些牵连。担心这牵连一不小心变成连坐,急急忙忙赶过来把这烫手山芋扔了。若再在那丫头手上放上一放,还不定得惹出什么事来。 这么想着,离着长街已是不远,前头没几步的地方停着辆马车,车夫靠在车壁上打着盹儿,车厢里黑着,估摸着在等人。那车子虽不奢华,却也颇为考究,绝不是等闲人家的。 小六悄悄靠近了,瞅瞅四下无人,绕到车后,手摸到车厢后一道凹陷,便将那包袱塞了进去。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七章 再遇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晨间,纱绫到了巷子里,天也才刚刚有些微微的亮色。昨夜的案几仍在,眼下空空如也,她坐了过去,觉着有什么不同。四下看了看,没觉出异常。 “少夌……”身后有人唤她,她转过头,店家正在不远处起炉,“那位公子方才来过,后来端着个花盆走了,和你也就前后脚。” “走了?往哪儿走的?”纱绫腾的站起来。 “看他出了巷子往东边走了……”风炉里的火猛地腾起,明艳热烈。 纱绫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心急如焚过,当初满门被抄,当初女扮男装充军关外,当初落狱黔字于面,她都没有如此心焦失态。她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是怎么了,满脑子都是要找到他。至于为什么要找他,找到了又将如何,似乎都不重要。 早起营生的人,如一钵棋子洒落棋盘,一时错落于交纵相缠的街巷中,整座城渐渐苏醒。纱绫没有方向也没有主意,在人群里惶惶而行。有熟识的商贩远远唤她一声,她也充耳不闻。 转过一道巷口,河风拂面,才觉出已到了万安河畔。桥上人头攒动,宛若流水不息的人群里,有什么让她难以移开目光。他的背影在人群里并不出众,却绝对让她无法错过。 她飞快地追上他,“夏正……”她呼吸有些困难,许是方才跑得太急。 他停下脚步,微微转过头,她才看清他手里捧着一坛芜草,仿佛是那墙垣一角的那丛。他的目光落在那芜草之上,并未出声。 “你……是不是以后不会再来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问,想将话收回去,已是来不及。 “我来不来有什么不同?”他仍垂着目。 纱绫仿佛喝了一口极烫的茶水,吐不出咽不下,灼灼燎着舌。半晌才道:“大概是不会……” 他抬起目光,头一次仔细地望向她,“并非每一次遇见都是注定,许多时候,不过一次恰好经过。若将这心思放错了,恐怕徒增烦恼。”见她仍愣着,他又道,“之前的遇见,本不该出现,若是有什么误会,还是早些忘了的好。浮生不过几十载,何须纠结不休。”说完,三微觉得自己有些不同于平常,好似很久不曾一口气说上这许多,许是近来对着霜序说教的有些多。 纱绫将他的话,飞速地在心里过了又过,仓皇间探不出个究竟,一张口竟然道:“若是忘不掉了呢……” 他又垂目望向那芜草,修长的指尖抚过草茎,“时间长了,总会忘掉……” 青羽回到寒潭的那一刻,就发现浮玉不见了,她寻遍了每一个角落,除了窗沿上那个锦垫里还落了一支尾羽,再寻不到踪迹。就在她觉着该去一趟玉帘镇的草屋时,有客上了门,另一只鸟儿,锦绣。 锦绣停在她的窗台,还是小心翼翼的样子,极不情愿地抖了抖缚在腿上的信桶。她上前取了下来,眨眼间它已远远躲去了窗外的枝丫间。 信笺是很熟悉的云水纹,上面是傅隐惯常的乖张字迹,不过此番却有些落魄的意思,“兵马司大监。”能让傅隐进了大监,须是如何了得的罪过,她并未犹豫,转身出了素斋。 兵马司并不偏僻,只是大门修的极为简单,也未悬匾额,若是匆匆路过,未必看得出这是一处京中机要。青羽探入监中,并非难事,然而转了一大圈,并未看到他的人影。想着他也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遂藏在司监长房门外苍柏的枝丫间。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也就把这司监长给等了出来,手中一叠文书,样子十分惆怅。 一旁侍卫小心道:“这傅家长公子,虽不是官道中人,后头的势力一向神妙,如今并无十分的证据,将人押在这里,大人您,确实为难啊。” 那司监长叹了口气,“我能得罪了谁,说是押着,好吃好喝好住的供着。行了行了,你派人去他屋里头,看看还有什么没打点好的,我这头还得上一回傅府,那老爷子,唉……” 傅隐正将一幅新写的字晾在墙上,脚翘在案头,尝着监事方送来的新茶。听见门响,颇有些不耐烦,“我好歹是在押,你们这般殷勤就有些过了……” 听着身后没动静,一扭头,急忙把脚落了地,“哦哟,这么快,不枉我们同窗……” “怎么了。”她打断他。 “这件事,说起来,你应是该高兴的。” “你在这儿,我虽不至于不高兴,也没什么可高兴的。”她拣了张椅子坐了。 他嘴角咧了咧,还能与自己斗嘴,看来心情不算太坏。“你猜我是因为什么,被抓到这儿来的?” “出去再说行不行。”她起身就要出门。 傅隐急道:“哎哎,你等等,我不急着出去,倒是有样东西你得去看一看。”见她停了脚步,“你可还记得那书里提到的石头?现在就在这兵马司里。” “你怎么知道是它?” “也真是奇事一桩,居然有人将它塞进了我府上的马车里,好巧不巧,那日我坐了那车,又十分凑巧地被兵马司的人搜到了。他们把那石头扒拉出来,我一眼就瞧见了那纹饰。没来得及瞧第二眼,就已经在这儿了。”他装模作样伤怀了一回。 她转身就要出去,傅隐急道:“人心竟如此凉薄,我好心告诉你那石的下落,你就不打算救我了?” 她头也没回,“你今晚估计睡不上这儿的床榻了。”说罢消失在门外。 兵马司占地不算十分广阔,布局却有些纷乱,此刻灯火只余零星几簇。重重阁宇隐在夜色中如一头巨兽,无声伏在宫墙之外,伺机而出。 她便向那灯火之处而去,值夜的侍卫三三两两压低着嗓子,为了长庆楼里歌姬的姿容争执不休。正哄笑间,有人入了院子,一众侍卫皆忙忙起身,噤声不语。来人正是早前司监长身边的那人,此刻沉着脸,面上露着狠厉之色。 “不想在兵马司继续干的,自己去前院交了牌子就可以走人,还想领这份饷银的,好好做自己的事情。”看着一众人肃然而立,他方又道,“天亮开城前,需将那东西安置回去,城门处已加派了人手,各自警醒些。”说罢,提步离开。 院子里的人这才松了口气,推推攘攘四散了开去,有人小声嘀咕:“一块破砖,也能搞的满城风雨……”被人敲了一记脑袋,再不言语。 不多时,一辆马车已悄然行在京城的街巷中,前后约莫十个人押着,一路静默无声。青羽明白,她唯一的机会只能是在这街巷之中,一旦到了城门口,想不被发现而全身而退,几乎不可能。 很突然地,雨就落了下来,且雨势愈来愈大,然而车队并没有半分减慢的意思,快速行走在湿滑的巷中。掩入车厢,并不是什么难事。城砖只是用普通的匣子装着,也未上锁,她很容易拿在手中。 青砖被原先想的要沉重的多,右下角玉帘的纹饰分明在那里。全部拿走,势必又引得全城纷乱,她犹豫片刻,取出匕首,欲将那右角削下。 就在此时,马车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兵马司毕竟训练有素,一众人迅速环在马车四周,刀剑出鞘,颇不易攻破的守势。 她略略可探出,相比兵马司的侍卫,对方人数似乎远在他们之上,呼吸微浅踏位精准,绝非寻常护卫。 兵马司的领头之人大约也觉出悬殊,扬声喝道:“何人竟敢拦了兵马司的车乘!” 对方并未回应,瞬息间已成合围之势,扑杀过来。兵马司中有人拉起焰哨,还未腾起就被击落,十余人几乎没有什么还击的机会,已尽数伏倒。来人迅速扑向车乘,撩起车帘。 暗处有人缓步而出,面具华美却森冷,探查之人返身上前回禀道:“主上,东西在,只是……缺了一块。” “人走不了太远,追。”他的声音刚好让每个人听见,一众人顿时四下散开,没入漆黑的夜巷之中。 青羽确实没能走太远,那夜山间的雾气,再次诡异袭来。目力所及,皆空茫一片,浓浓的杀意。她手里握着青石一角,硌得掌心生痛。浓雾中有人缓缓而来,有一瞬,她以为是慕松烟。然而陌生的面具后,气息亦是陌生。 “你说巧不巧,”那人在不远处站定,“我和姑娘寻的,竟是同一样东西。更巧的是,我要寻得其余几件,好像也在姑娘那里。” 她心里周转几回,四周雾阵环绕,且不说如今旧伤未愈与凡人差不了多少,哪怕完好无损,也极难有什么机会。可眼下六物已集齐了五样,眼见可以救了凡芷,她又如何能拱手将东西交出。思虑妥了,倒没了踌躇,淡淡道:“先来后到,想必商公子也明白这个道理。” 商瑜虽知眼前这位想必不简单,却也没料到,她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姓氏,不露痕迹地微笑道:“姑娘玲珑心窍,商某有心与姑娘结交。” “结交不必,倒是这东西,我今天必须拿走,用完之后倒可以考虑借你一用。”她心下急转,押送青砖的那些人,未按时到城门口,必会有人来寻,此刻能拖延一刻是一刻。 商瑜走近了几步,“不必如此麻烦,既然你我寻的东西是一样的,想做的事情估计也差不多,倒不如一起谋划谋划。我想姑娘是不是也还差了一样东西,没寻到?” 见她凝眉不语,又很愉悦地笑了笑,“姑娘在等守城的人寻过来?这就不巧了,方才我的手下,把那边的人也都顺便处理了。估计一两个时辰内,不大会有人寻到这里来。” 青羽的心一沉再沉,将那手中青石愈加紧地握住,“商公子的谋划,不知可有商珏的一份?” 商瑜沉默了片刻,又踏前了一步,“姑娘知道的好像有些多,这么看来,我是真的舍不得让你走了。” 青羽将手探进腰后锦带,手指堪堪摸到匕首,耳边一声清幽的笛音。宛若谁家院里,独立中宵的人,唇边一声微叹。 她心中一紧,她知道是谁,也开始后悔不该撤了那山里的阵法。她想过他会来,却没想到如此之快。 她将手缓缓放下,抬眼望着商瑜,“你撤了这雾阵,我随你走。”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六物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苏宅近来面上平静如常,然而院子里往来的侍者丫鬟厨子,都极力压着探询疑惑和激动。苏家的少爷仿佛和心瑶的女先生之间,有点意思。 自少夫人离世,原本流连花丛的少爷,性情大变,再不与那些姹紫嫣红有什么来往。如今似乎对女人又有了兴趣,偏偏是院子里头日日见的,很难不让人有些雀跃期待。 然而让人有些想不透的是这位女先生,似乎对苏公子没什么意思,除了每日去塾堂教心瑶念书,就是时时躲在自己屋里睡觉。晚上早早歇息倒也罢了,白天也时时睡着,见不着人影。 这日管家召集了一众女管事及侍女,说是公子需添一个侍读,无非是帮着找找书,擦擦桌子,添添茶水。众人自然知道是个美差,红袖添香,说不定就添成了少夫人。虽说现在公子对那先生似乎有点意思,但那先生也不领情,眼下的机会绝对千载难逢。 想去的人自然多,一多也就需要择个法子挑选挑选。苏九渊的法子很简单,站在他书斋门外,念一段书,沏一壶茶。 短短几日,苏宅里烹茶的风炉就有些不够用。除了必须留着给主子用的,其余大大小小皆被借了出去。柴房门口日日都聚着来领柴木的,例茶也成了宅子里的抢手东西。 此外宅院里时时可闻诵书声,和茶器叮当作响之声。一时苏宅里书香茶香氤氲,苏老爷子虽不知缘由,却是十分欣慰近日宅风高雅,每人都添了例银。 试诵试茶的挑选到了第三日,还未有人被选中,没来参选的已经寥寥。管家却忽然将这侍读的例银翻了一倍,前两日过来参选的侍女皆悔青了肠子,早知道多准备几日,此时再来,岂不更好。 苏九渊在书案前已坐了一日,余晖淡淡落在案上的时候,终于听到外头熟悉的脚步声,不觉扬起了嘴角。 垂帘外,那人并不像之前的那些,拿起书就念,反倒是翻看起来。起先翻的快,后来翻的就慢下来,看着看着会很小声的笑和叹息。后来大约是想到什么,把书放下了,茶器一阵呯呯嗙嗙。茶香很浓郁,她似乎很满意,悠悠哉哉喝了两盏。 方拿起第三盏,又顺手拿起了书。猛听她“呀”的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接着又是一阵茶盏碰撞的声音,和手忙脚乱擦拭桌子的声音。 过了很久,才听见她小心翼翼的声音:“公子……茶……沏好了……” 他十分努力地压制着笑意,淡淡道:“拿进来。” 门外的人犹豫了很久,仿佛能看见她咬着唇瓣,深吸一口气,提步入来。 茶盏放在了他的面前,茶汤清亮,不同于其余人滤的干净,这盏里略留了些茶叶的碎片。那是舒窈一贯的喜好,她说这么看着好看,好比有了游鱼的池塘,多了生气。 茶盏的边缘上,淡淡胭脂的印子,只那么若有若无的一层,却仿佛最诱人的颜色。 她瞧着他的失神,有些奇怪,这茶怎么就这么好看了?莫不是做错了什么,急忙上前从他手中夺走了那茶盏,“这杯不好,重新倒一杯给你。” “还是喜欢紫草而不是红蓝花?”他不着边际的一句。 她想也没想地点了点头,“红蓝花的颜色太过艳丽了……”没说完,自己就愣住了,好像哪里不太对,他怎知自己唇脂的用料和偏好? 顺着他的目光落在茶盏的边缘,和那道浅浅的唇印,她的脸腾地红起来,慌忙用袖口去擦那印子。猛觉得腰上一紧,已被他揽在怀里,她甚至来不及挣扎,他与自己已是两额相抵,极亲密的距离。 她手里犹举着茶盏,“我……我还是回去做心瑶的侍读……其实没那么多银子也没什么……当我没来过,你看怎样……” 他的眸色潋滟,微哑的声音拂在她的耳畔,“来过就是来过了,我怎么能当作没来过……” 她正了正色,强自镇定,“做人也不用这么实在,有时候不妨糊涂些……” “哦,我原本想着,这份差事其实还可以多给些例银,要么我就不要这么实在了……”他似是很郑重地想了想。 “既然公子到现在都没合适的人手,我其实勉为其难充个数也是可以的,虽然我做事手脚不是那么利落,但是仔细起来也绝对值那么些银子,当然还要算上你原本想着再加一些的银子。你看我明天教完心瑶就过来行不?”她一口气说完了,自己亦觉得有些皮厚,脸又红了红。 “明天?”他挑了挑眉毛,“今晚就留在这儿……” 她急道:“不是说只是倒倒水找找书收拾收拾字画么?” “那你还想干什么?”他意味深长地瞧着她。 “诶,不是……不是你说今晚留在这儿……” 他松开手,退了一步,“外头那些被人翻的乱七八糟,又被茶水打湿的书,你今晚不收拾了再走,难道等我来?” 她长舒了口气,慌忙提着裙子逃了出去,身后,他眸中皆是笑意…… 青羽没想到,那商瑜,带着她兜了一圈,居然兜回了寒潭。商瑜挑了间院子后面的屋子,就这么大大方方住下了。 青羽屋里的那几样,连同这块青石,被挪去了寒潭对面的水榭里,时时有人守着,不过倒没人阻着她过去看。商瑜其实常常烹了茶,请她一起去观赏。 案上,一琴一炉一鼎一鉴一石,六样东西已有了五样,本该是挺让人高兴的事,偏偏这最后一样,挂在天上。 商瑜看起来却并不着急,相反,他的手下给他带回了一封信笺之后,他心情似乎十分的好,这日就又请了她过去喝茶。 青羽身上的伤已好了七七八八,但是她出不了这个院子。当初商瑜在山间白龙跃谷的阵法,她事后才想过来,即便是当初在流世,也没有哪一个能随便布的出。但是眼前慢悠悠品着茶的商瑜,看起来实在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世之人,究竟如何有这般能耐。 商瑜看着她有些心不在焉,嘴角的弧度扬起来,徐徐脱下了面具。 青羽瞧着他的脸,一怔,不觉脱口而出,“柳牧?”一时,记忆呼啸回转,七星河,运书的商船,画舫,祭冰的井台,还有旧人容颜…… “当初看到姑娘,以为不过是离珵的心上人,原来是我看走眼了。”商瑜似是回忆了一番,瞧着她面沉如水,忽而又道:“哟,瞧我这话说的,姑娘别听岔了。姑娘自然是离公子的心上人,我的意思是,姑娘的身份,可相当不简单呐。” 青羽冷冷道:“公子只怕也还有好些名字,或是别的样子。只是不知,原本的样子,可能见了这天光?” 商瑜并无恼意,“究竟哪个是原来的样子,我也不太晓得了。现在这个样子,陪姑娘喝喝茶说说话,还是可以的。若是我们俩都用原来的样子说话,只怕这方圆几百里,都不会再有人烟了,你说是不是?”他的指腹在茶盏上摩挲着,眸光直入她的眼中。 “你和商珏,是什么关系?”她不能不想到云栖。 商瑜凑近她,“你和傅隐,又是什么关系?”他看着她紧锁的眉心,笑道:“别紧张,商珏既然与我是那样的关系,不到万不得已,我自然不会碰你的姐姐。” “你若是敢动她,便是拼上一命,我也不会放过你。” 商瑜靠坐进椅子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若是那位总帮着你的人还在,我倒是尚需掂量掂量,现在嘛,单凭你一个,我还真是怕不起来。” 青羽猛地望向他,“你说什么?你把他怎样了?”她忽然意识到,她确然很久很久没有再见到过慕松烟。自书院出来就没有,浮玉不见了的时候,她就该想到,为何迟钝至此。当下心头如火燎般焦躁起来。 商瑜仿佛听到十分可笑的事情,“我把他怎么了?我还真挺难把他怎样了。这事情,难道姑娘不比旁人清楚?” 她站起身,茶盏中的茶汤四处泼溅开,“让我出去。” “我在这儿等着你……”商瑜又将茶盏斟满了。 背上的旧伤很痛,一路跌跌撞撞赶到玉帘镇,眼前的景象令她几乎摔下半空。远看连绵的山头仍是白茫茫一片,细看却是厚厚的冰雪,将每一寸土地掩盖着。甚至分不出屋舍、树木和道路,整座村子似乎被忽如其来的暴雪掩埋。 她再没有半分力气展翼,在雪地里踉跄而行。深厚的积雪,几乎让她没有认出他的草庐。屋子的门被厚厚的雪掩着,她费了很大力气,才将门打开。 屋子里没有半分气息,阴冷幽暗,寻了一圈,她无力地坐在榻上。 她开始想起来,自从与他相遇,每一次陷入绝境,他都会来。渐渐成了习惯,渐渐竟有了很久不愿再有的依赖。她曾经以为自己爱得刻骨铭心的人是离珵,如今坐在这冰冷的寒室之中,她才猛然看清楚自己的心思。 至于这段心思始于哪里,她看不清楚,也不想看清楚。能看到他,已经足够。 可是他去了哪里?竟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她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 门外有踏雪的声音,她猛地抬头,迅速地冲了出去。屋外雪地里,一个小小的身影,“雨奚?”她不觉出声唤道。 雨奚似是没料到屋里有人,愣了一愣,才开心道:“姐姐!你总算回来了!” 青羽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子,将他肩头的雪拂去,“你还好么?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雨奚垂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她才注意到他手里捧着一样东西,很久没见到的浮玉,被他小心地裹在一条帕子里。她探了探,还有极微弱的气息,不知为何,心里狠狠松了口气。 “姐姐,这里的雪下了很久很久,大家都没看过这么大的雪。山上的玉帘都被埋在了雪里,到后来,我们的屋子和农田,都埋在了雪里。可是雪还是一直一直的下,到后来,大家只能离开这里了。” “那你呢?你怎么没走?你的家人呢?”青羽替他拢了拢衣领。 “我爹娘不愿意离开这里,我们就搬去了镇子边上的山里。我每天都会过来看看,我觉得你和慕先生,一定会回来的。” “你可见过慕先生?”青羽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没那么紧张。 雨奚摇了摇头,“没有。我来的时候,只看见这只小白鸟躺在窗沿上,我就把它抱走了。这么些天,它除了喝一点点水,什么都不吃。我想,它也是在思念着慕先生。姐姐,你可有办法让它吃东西?” 青羽将浮玉接过,伏在它的耳边,低声说了什么。那浮玉竟微微睁开了眼,将脑袋在她的掌心蹭了蹭,复又沉沉地睡过去。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九章 阑珊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京城秋时的灯会,最是繁华风流的盛会。满城桂子飘香,纵横的街巷中缀满各色奇巧华美的花灯。才不过是日暮时分,华灯尚未点起,城中已是人流如织。精美奢华的车與辚辚而过,余了一巷或浓郁或清雅的香气。 女子们岂能错过如此芳菲璀璨的盛事,皆早早盛装出行。一时街头香脂馨粉罗琦烟纱,手中款款而动的扇面之后,皆是顾盼缱绻的眉目。 纱绫仍是一身男子的装扮,瘦小而仓皇,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着。她觉着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他了,自那日万安桥上别过,就再没看到他的身影。今夜他应该会来的吧,她这么想着。 恍惚间,有人在她身后拍了她一下,她欣喜地回头,面前却是段小六。 段小六见她迷迷糊糊,叹了口气,“你不过是找个人找不到,我是饭碗快丢了。” 纱绫见他不似玩笑,问道:“怎么了?算不出了?” 段小六又是一叹,“眼下时灵时不灵,着急想知道的事情,统统看不到了。” “什么急事?” 段小六指了指她身后,她这才发现自己站在长庆楼的面前,“还记得我兄弟喜欢的那个华裳姑娘?她有麻烦了,我那兄弟快急疯了。” 华裳她识得,虽是样貌一等一的歌舞姬,却是性子直爽为人也仗义。莫说男子倾慕,连她这个女子都喜欢。早前也有过一段缘分,被华裳帮衬过。听说她有麻烦,纱绫自然不会不管,当下问道:“她怎么了?” 小六又叹了第三口气,“你可知今夜长庆楼的那支舞?” “六出重华舞?” 这支舞,每年也就在灯会这夜上演。彼时由六位舞姬,自长庆楼相邻的酒楼屋顶而出,沿着半空中的飞桥起舞。舞曲终了之时,一位舞女身缠彩绸自飞桥而下,落入池中水亭之上,缥缈如仙子入凡尘……为了观这支舞,长庆楼里但凡能瞧见这绝世之舞的位子,早早就被订完了。甚至有人传言,宫里都有订了私席。 小六点点头,“正是,华裳的舞一等一的好,这些年,每年那个蒙了面纱自飞桥而下的正是她。谁知道她前几日染了风疾,至今下不了榻。长庆楼的管事上哪儿去找一个跳舞跳得好,又敢从那么高的楼上跳下来的女子?盛怒之下就要赶她出去,这会儿,人锁在楼里不知道什么地方,死活都不知道。” “我去。”纱绫几乎没有犹豫。 小六一愣,“你去?这么大一座长庆楼,找个人跟找一只蚂蚁一样难。我都找不到,就凭你个扫街巷的?” 纱绫皱了皱眉,“我说我去替她跳。” 小六惊得后退了一步,“你去跳?你敢从楼上跳下去倒是有可能,可你会跳重华舞?你找人没找糊涂吧……” 纱绫扯着他的袖子就往楼里走,“带我去见管事,没时间废话。” 段小六在管事的门外候了一盏茶的时候,就在他觉着纱绫要被暴揍一顿扔出来的时候,门开了。管事神情愉悦,拍着小六的肩膀,“此番可要多谢老弟了,只是,个中缘由,老弟可要替我保密。”说罢在小六的怀里塞了个鼓鼓的钱袋。 小六一时没回过神,“什……什么?她人呢?这,这就行了?”说罢就想伸头进去张望。被管事推着出了楼,“时间不多了,她还需准备准备。老弟还是找个地方喝酒去……” 苏九渊今日休沐,坐在书房里大半天,案上一卷书。槿叶早上带着心瑶念完书,就按时过来书斋里,勤勤恳恳地收拾书册。顺便替他添添茶,磨一个墨。这会儿才忙完,支着脑袋在书架边捣鼓什么。 苏九渊将茶盏的盖子拿起,敲了敲茶盏的边。清脆的一声响,才让角落里那位回过神来。一溜小跑,拿着茶壶过来添茶。添完了倒是没有离开的意思,小心道:“公子今日读的书,想必十分艰涩难懂,可否给我一看?” 苏九渊愣了愣,她已经瞄到摊开的那一页,也是一愣。不过一本词集,一页上不过十来字。她又十分小心道:“公子大半日都在看着这一页,想必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意思,可以跟我说说么?” 他轻咳了一声,“有悟性的,一个字就可悟道,我这十余字……参详起来,确是需些时日……” 她若有所思复又十分钦佩道:“公子果然学冠京中,无人可出其右,想必将来飞黄腾达……” “你是有什么事要求我?”他抬眼瞅着她用力有些过猛的吹捧。 她收的倒也快,“确是有一事相求……” 他的指尖叩了叩案面,“若是想告假今日去逛那灯会,恐怕不行。” 她的肩头颓然一松,望着自己的脚尖不出声。 他掩着笑意,“我今日倒是需要一个人陪着去一趟,你去帮我把管家叫来。” “管家?你让他陪你去逛灯会?” “我去长庆楼。”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今夜的重华舞,可是人间一绝色。” 她慢了一慢,“原来公子是去找乐子的,无妨无妨,我陪你去,还可以帮你物色才情俱佳的姑娘……” 他瞧着她的眉飞色舞,淡淡道:“你就不怕夫人来找你。” 她觉着脖子后面有些凉,瑟缩了一下,“不是……相信夫人也不愿你孤单……” 他怔了怔,缓缓起身,“你真这么想?” 槿叶原本就觉着后背发凉,此刻苏九渊长身立在面前,头顶无形的压迫,她就有些后悔了。自己一会儿悄悄溜出去,也不会有人发现,怎么就惹了这位主。脚下悉索,欲退出屋子。 她退一步,他就跟一步。直到她的后背抵在了身后的檀门上,云纹棂花的扇格这么顶着有些硌人。 她不敢看他的脸,眼神只能落在他胸前对鹤菱纹的矜口,“我还是去找管家……我想起来我今天其实有些头痛……” 他看着她在半空晃来晃去的手,迅速地捉住,“那就更要出去吹吹风了……” 槿叶被他拖着往外面走,头就真的痛起来…… 商瑜的马车走得极稳,路上人虽多,却并无半分迟涩。商瑜挑着帘子瞅着外面赤霞漫天渐渐淡去,转头朝着对面坐着的青羽道:“我觉着,今夜想必是很热闹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我们也能找到我们想找的东西。” 青羽未搭理他,浮玉自回到她身边,总算开始进食,虽然少,也是多了些精神。对她也不再似以前那般惧怕,只是,如黑?石般的眼睛里,有什么哀伤的涟漪,时时漾着。她不太敢看,将它的锦垫挪到了自己的榻边。她们俩仿佛相依着,彼此都有了些难得的温暖。 马车稳稳停住,她才回过神来,二人下了车。此处邻近万安河,远处长庆楼五座画楼,鎏金异彩,在暮色中蔚然而立。 二人沿着街巷缓行,商瑜带的人并不多,却将熙攘的人群隔在他二人之外,并无半分拥挤。一路走着,已有店家将门前的华灯燃起,博得路过众人的齐声叫好。很快,各色花灯鳞次而起,将街巷内映得直如白昼。 身边有携家带眷的亲密相携,有呼朋唤友醺然醉游,也有思之慕之倾心相许的比肩而行……皆映着华灯流光,如一幕幕戏本,缱绻上演。 商瑜手中折扇悠悠,“人间清欢,只可惜不过须臾弹指,明明苦多于乐,偏要生造出些虚无缥缈的欢喜,自欺欺人罢了。” “旁人的欢喜哀苦与你何干?总比你生造出人间炼狱的强。”青羽淡淡道。 商瑜目光落在远处,“姑娘是觉得那日山间的阵法,有些狠厉了?你又可知道,你身边十分熟识的那个人,比这狠厉上不知多少倍?” 她心里很莫名地一跳,仿佛这一句,恰好击在了记忆的封口处,破开了极细小的纹路。 羲和,流世的守护,他是什么时候来到汋音潭边,她已经记不清楚。她还是只青鸟的时候,她就有些怕他。彼时,她还是凤凰青鸾一族,也是他守护的一方。之后,她背负了流焰,被他锁在了颐木崖上。 她偷偷去过北方冰川和西方的茂林,在那里听说过他用他的奈何剑,一战灭了凶兽中的火螭、雪夑两族。那场战役是怎样的经过,谈及者无不色变,皆不愿细说。 鹿蜀族的幺女紫谣,虽知晓青羽被恶焰附身,却是唯一一个并不避着她的。彼时抚着她的柔羽,很是惊异地问她,为何羲和会留了她一条小命在,而不是将她斩于剑下。说这话的时候,那紫瑶不自觉地哆嗦了好几回……临别时,劝青羽及时行乐,神情中十分的同情与悲悯。 再之后,为了柔蓝,他将自己逼至南方的沼泽中。南沼多水,她几乎寻不到可以躲藏的地方。而一夜之间,水泽中荆棘凌厉而生,将她伤得体无完肤。潜在沼泽中的巨虺一族,与羲和恶战数日。到最后,水泽猩红天色尽赤,一片茫茫无际中几无生息。 她躲在荆棘密布的泽畔,奄奄一息,看着他提着奈何剑一步步走来。她连逃走的力气都所剩无几,眼见着剑身上上古的图腾映着自己的身影。她仓皇地欲闭上眼,却看见阿柔蓝色的羽翼挡在了他们之间。她听见羲和沉声让柔蓝离去,她惊恐地看见自己忽然展开的羽翼,流焰狰狞。她无法动弹,无法出声,眼睁睁看着阿柔被自己重创而委地…… 回眸的瞬间,她看见整片沼泽在他的盛怒之下,如镜面般破碎裂开,骇人的气息充斥着每一寸呼吸之间…… 她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周遭灯影如流火,笑语晏晏,仍是一片人间盛景。 商瑜很有耐心地在一旁等着,见她回过神,微笑道:“姑娘不觉得你的记忆破碎如此,有些蹊跷?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可能,有人有意为之……” “商公子!”远处有人唤道,声音里满是欣喜。 商瑜转过头,竟一时愣住。 槿叶几步就到了面前,抬头望着他,欢颜道:“好巧,你也在这里看灯?”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章 霓裳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商瑜有些困惑,他彼时在药里分明添了断念,她不该再记得自己。何况,今日他易了容,与彼时十分不同。而此刻,她的面容,映着灯火的融融熠熠,正是那时每日白天里的样子,简单而无忧。 他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攥得有些用力,“姑娘,是不是认错人了?” 青羽看到不远处,苏九渊一双眼紧盯着槿叶,似乎并未注意她的存在,遂缓缓退入一旁的巷中。 槿叶手里提着一盏不停回转的花灯,笑道:“怎么会认错呢?我们在一起住了好些天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不被四周嘈杂的人声淹没。 身旁恰好经过几位相携同游的年轻女子,听闻此言,皆掩嘴嬉笑而去。临了,还颇有深意地将二人看了又看。 商瑜的手又狠狠攥了攥,“夜色昏暗,看错人也是有的,我想有人在那边等着姑娘。”他的目光落在苏九渊的身上,见他眸色沉肃,笑道:“你的同伴好像有些不太高兴,姑娘还是过去宽慰一下,不过是个误会……” 槿叶愣了愣,“误会?你把我带走,又给我喝了特别难喝的东西,你觉得是个误会?我差点拆了你的窗子,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话没说完,腰就被人狠狠揽住,耳边苏九渊努力克制着怒意的声音:“你再胡闹,这个月的月钱一分你也别想要了……” 槿叶觉着自己向来识趣,迅速地转头就走,临了又回头冲着商瑜道:“我煮的东西没那么难喝,下回请你喝……” 她的声音和身影,很快淹没在熙攘的人群里。商瑜却感觉被什么东西束着,一时难以思考难以行动,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当初在山间布下白龙跃谷,他有过一瞬的犹豫,然而也就那一瞬,最终还是没有给她留出生路。她能全身而退,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然而方才初看见她,他对自己的举动竟有些失去掌控。这对于他来说,是绝对不可以出现的状况。 青羽自巷子里走出,她看得出舒窈必是服了断念,如今这个样子,竟也说不出是好还是不好。苏九渊眼里喷薄欲出的怒火,她看在眼里,倒是安了安心…… 苏九渊走得很快,脸色在明灭的灯光里,愈发不好看。槿叶拎着灯,几乎小跑地跟着他。到后来,实在跑不动了,才小心地问:“公子……能走慢些么……” “不能!”他的语调冰冷,他的背影透着莫名的怒意。 她擦了擦汗,提步跟上,没走两步,一头撞在他背后。哎呦一声,却被他及时扶住。 “你眼睛不好么?!”苏九渊的眸中跳着火焰,“走路也能撞着人?随便看到个人就去搭话?还说跟人家住过?你脑子也有问题?!” 她有些困惑,“公子你是不是记岔了,我虽是心瑶的先生,却并没有和苏家签了卖身契。我其实不住在苏府里也是可以的,怎么和相识的人说句话都不行了?” 苏九渊眸中的火焰又跳了跳,“你可是忘了,你现在也是我书房里的侍读?前两日领这份月钱的时候,你可签了什么?” “自然是领月钱的收簿……”她猛地顿住,“难道那个不是?我一高兴没仔细看……” 他面上这才缓了缓,“那上面我顺便添了一句,你从那以后就录入苏府的管事名册……” “卖身契?!”她手里的灯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苏九渊心情很好的把花灯捡起来,掸了掸灰,又心情很好的递还给她,慢悠悠道:“一般来说,是只做事不卖身……” 她似是刚回过神来,急急道:“多少钱可以把我自己赎了?” 他抚着下巴想了想,“我要是没记错,你大约再做个十五二十年的,也就够把自己给赎出去了……” 槿叶听完呆愣了片刻,拔腿就往回走,被他一把扯住,“干什么去?” 她忧心忡忡道:“我去瞧瞧方才那位公子,能不能借我些银两……” 苏九渊掐着她的手臂就有些用力,回身将她带进身边的小巷里,“你找个不相干的人借银两?人家可会白白借给你?” “这……总要试一试……”她神思凝重。 “我倒是有个更方便的法子可以赎了你。”苏九渊仿佛刚刚记起了什么。 她一时来了精神,振奋道:“你不早说,有什么法子,我知书达理,琴棋书画刺绣女红烹煮料理无不精通,又特别吃苦耐劳……” 苏九渊看着她眼眸中熟悉的欢脱,一字一句道:“嫁给我。” 她愣了愣,小心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公子今日没喝酒,怎地说起了疯话?” 瞧着他神思怔忪,极浅的痛色,她心里就软了软,小声道:“公子是思念夫人了?夫人定是看着你的……” 身后石柱上,悬着一串鸳鸯戏水的走马灯笼,比翼的身影,恰映在二人身后青瓦白墙之上,双宿双飞。苏九渊将她伸着的手束了,拥着她。许久,她才听见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她是看着我……我想被她一直看着……” 槿叶没被捉着的那只手,在空中顿了顿,才小心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唔,夫人定不愿你这么快又娶了新人,你也不想让她不高兴,是不是……” 她的手一下一下在自己的背上轻轻拍着,像是平素哄着心瑶的样子。怀里是她喋喋不休的劝慰,他觉着眼下这一刻,令自己不知该揣着如何的情绪,索性再不出声。 他一直沉默着,她觉着许是自己的话打动了他,一时觉得十分欣慰。然而很快觉出什么地方不太对,自己怎么的就被他箍在怀里,如此的亲密无间,怎么看也不是她这个苏家管事该担着的…… 纱绫对着镜中的自己,已经失神了很久。有多久没穿过女孩子的衣裙,她已经不记清了。身上这套云水银纱,隐隐的缠枝莲花,做工考究精雅。记忆中,还是住在上官家的大宅时,小小的她,每日里穿着如此漂亮的裙衫,看着娘亲在窗前勾一幅芙蓉的工笔。 娘亲是她心目中最美的女人,说话永远轻轻的慢慢的,就好似她描的缱绻的花枝藤蔓,柔软而舒展。爹爹是云麾将军,他的肩头是纱绫最爱的地方。那里宽阔而温暖,她喜欢将脸蛋埋进去。他的身上有着让她安心的气息,她一直觉得那就是山河辽阔田原锦绣的味道。她也喜欢看着爹爹拥着娘亲的样子,彼时,娘亲的脸上,是人间最美的绮丽。 然而那一夜,乔木葱茏曲水流畅的宅子里,丝弦声裂,风灯燃着了回廊里的夏帘,将一切化为灰烬。火光狰狞之间,她看见剑影弩张,看见池水染成了一片血红。她看见爹爹手里执着护国守疆的青锋,护着怀里的娘亲。娘亲的目光并无半分惧意,始终贪恋地落在他的脸上。她很久以后才明白,彼时的娘亲已知无生路,在最后的一刻,也要与她爱的人一瞬不离…… 那夜她被爹爹的同袍救走,被送去了遥远的山间,一对猎户夫妇收留了她。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岁月里,她都在等着爹爹和娘亲去接她。她一直相信,爹娘不过是一时无法来找她,只要她耐心等着,他们总会从小径的尽头笑吟吟携手而来,接她回家。 她当然是没有等到这一天,十四岁那年,她束了发换了男装,应了征兵的告示。很快她随着新征的队伍,回到爹爹曾经戍守的边疆。北疆苦寒军纪严苛,她都很努力地生存,很努力地寻找爹娘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得知真相,也是那一天,她自离开爹娘后第一次落泪…… 烛火的毕剥声,将她惊醒,她起身拉开屋门,外面夜色已落。俯瞰京城,恍如一幅溢彩流光的织锦,在山河间无尽铺展开去。身后有人催促道:“姑娘请速去飞桥。” 她回身,看见侍女手中托盘上,一条长长的锦带,层层蜿蜒其中。不知是何质地,千万根银丝穿梭交缠其间,夜色中熠熠生辉。六出重华舞的最后,她需将它缠在腰间,自空中飞身而下。 六出重华舞,她很小的时候就看过,这本就是娘亲自创的舞蹈。长庆楼的这一出,其实不及娘亲的三分,已是惊艳天下。她刚蹒跚学步的时候,已被娘亲抱着,在庭院中旋转跳跃。她在娘亲的怀里,止不住地咯咯笑着。 因此,她学会走路的时候,已经学会了这支舞。娘亲却说,这舞,只能跳给自己所爱的人看。至于是谁,彼时娘亲点着她小小的鼻尖说,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这许多年,无论是经历山间的清寂,边戎的寒苦,还是牢狱的酷厉,甚至穿着最粗粝的衣衫,日日在街巷中洒扫。她都没有忘记每一个舞步,每一个转身和腾挪。那里面有她最温暖的全部,是任谁也拿不走的珍宝。 当她的足尖踏上楼顶的飞桥,她有些迟疑。脚下,六座飞檐高楼耸立,灯火煌煌觥筹交错的宴席,笑语嫣然千娇百媚的芳阁,清弦雅音线香明灭的雅室,层层而下,溶入流光的织锦之中。 三微很早就看到了她的身影,纵是裹着层层华美的绫罗,还是巷中瘦小却倔强的那一个。如今高高立在飞桥之上,仿佛下一刻就会展翅而去。 三微不觉多看了她一眼,凡世间芸芸众生,能被他多看上一眼,原本就不多。他也不甚清楚,何故就多看了一眼,而这一眼,恰看到她坐在了飞桥之上,两腿垂着,下意识地摇摇晃晃。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一章 澄心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星回觉得自己近来,十分疲累。他很多次想刨个坑,把自己种进地里,随便长成一棵树或是花草,其实变成石头他也不甚在意。风吹雨淋倒是没什么,只要不这么奔波劳累外加掂量操心,就十分的知足。 然而还没来得及把自己埋进去,他就被抓来了京城,还是京城最闹腾的地方,可是他半分脾气也使不出来。 龙潜这个人,看起来十分和善,其实骨子里,还是很阴暗的。 他这么想着,身旁的龙潜就开了口,“你当真这么觉得?” “怎么会呢……”星回方要辩解,就是一个激灵,“你……” 龙潜的眸子里,映着跳跃的灯影,有些难得的笑意,“你想的声音有点大……” 星回頽了一颓,“照理,霜序他们的事情我也不该多问,可是搞成这个样子,是不是有点过了?” “你觉得过了?” 星回瞧着不远处三微的身影,“这到底是你的意思,还是公子的意思?怎么看,公子也不是那么计较的一个人……” “那你的意思,是我比较计较?”龙潜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 星回觉得背上起了寒意,“不……不是,哪儿能呢,你这也是为了小十一好,那丫头也是任性了些。” 瞧着龙潜的目光又飘开了去,他才暗暗松了口气,“只是,她现在埋在土里风雨飘摇的也就罢了,那个三微,如今神魂颠倒的,公子交代的事儿,可怎么办?我瞧着,该来的都来了,也不定什么时候就得出乱子了……” “你做事情,我还是放心的……”龙潜不紧不慢道,“至于霜序和三微,此番遇见,早已不是什么人可以左右的。他们所看到的,和我们所看到的,孰真孰假是非对错,不到最后,都不好说。” 身边的星回半天没有动静,龙潜扭过头,瞧着他怔怔地望着长庆楼的灯影流光,拍了拍他的肩头,“今晚上,若是三微做了什么,你别插手……回头霜序若是来收拾你,莫怪我没提醒你。” 星回眨了眨眼睛,“三微这会儿一颗心都在半空里的那姑娘身上,霜序想要收拾的,该是他,也不会是我啊?” 龙潜笑了笑,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商瑜挑的雅室,是长庆楼景观极好的一处,不光另外几座酒楼,连同底下一汪池水莲亭,都看得清楚。另一侧,万安河煌煌而过,夜色中,被挂满了灯笼的画舫商船,点缀的如同一条长龙,金光粼粼,蜿蜒东去。 青羽稍坐了一会儿,就觉着气闷。出了雅室,倚着曲廊的栏杆,看入夜色。对面酒楼的某间风阁敞着门,舞者戴着面具,穿着曳地的长裙,踏歌而舞。并不是很好看的舞姿,更像是醉酒之人迈着蹒跚的步子。然而那面具,古意盎然,她很自然地想到了慕松烟。 她从草庐初遇的那一刻想起,一直想到此时。 这般想着,就觉着耗去了许多的气力。头一次,她很希望他能在身边,而偏偏她连寻找他的方向都没有。 她还记得,在平凉山的山崖之上,他问过她,她一直这么努力地在寻找,累不累。此刻,她是真的觉得累了。她想着,六物寻齐后,她就去找他,以后,应该再不会如此了。 长廊的尽头传来脚步声,听着竟有些熟悉,她不禁转过头。长廊里的灯火并不明亮,他也只穿着常服,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他也几乎在同时,看到了她,迟疑了片刻,挥退了身后的侍从,走到她的面前。 “我若是没记错,姑娘好像欠了我一剑。”文澄心负着手,仿佛在说一件十分轻松的旧事。 青羽觉着他身上的气度,不比从前。纸坊时的他,冷肃内敛,唯独对着云栖的时候,方显出些温度。而此刻,自他身上散发出的威压轩昂,竟有俾睨天下的气势。 她想起很久前长亭在桂树成荫的山间,曾说过的话。彼时以为他为了劝慰自己,随口说来。此番看来,竟不是。她想着那后半句,小羽会与相爱的人相守一生……这一句,又是如何? 文澄心见她不语,亦随着沉默了片刻,“你可见过她?” 青羽这才将目光实实在在落在他的面上,“见过,她很好,不能更好了。” 她以为他会如往日般被激怒,他却神色轻松道:“很好,在她回到我身边之前,她能这么好,我也放心了。” 他的脸上没有半丝玩笑的意思,倒令青羽有些意外,她默了默方道:“云栖想去哪里,想和谁在一起,好像与你没什么关系。当初赠与文管事的一剑,我本来也没有觉得错在哪里。若是你想再来一遍,我也不介意再赠你一次。” 他仍云淡风轻地立着,“她如今和谁在一起,与我确实没有太多关系。但是将来不是,她早晚必然会站在我的身边。”见她微蹙的眉间,又道:“你若近日再见她,务必将她拦在京城外头。至于你,我劝你也早些离开,你的状况不比她好去哪里。” 青羽轻笑了笑,“文管事,哦不,如今该称呼亲王了。云栖身边有人护着,比在你的身边,安全的多也舒心的多。至于我,山院里逃出来的一介生员,就不劳烦王爷操心了。” 文澄心上前了一步,与她比肩而立,一起看入栏杆外灿若星河的夜色。他用只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道:“小师妹,你那双羽翼,可知如今被多少人觊觎着……” 她扶着栏杆的手紧了紧,他本不是当年山间,简简单单守着一院青檀纸的管事。然而这么快探知了她的身份,还是颇出乎她的意料。眼下,六物凑齐也不再是渺不可及的事,原本牵连其间的人和事已有些复杂,此刻被文澄心盯上,只怕再生枝节。 她的长发忽而被穿廊而过的夜风撩起,摇曳生姿。她转过面庞,望着文澄心,这么近的距离,彼此声息可闻,“人知道太多事情,有时候并不是什么好事。” 文澄心仿佛觉察不到凶险,目光仍落在不远处宫苑内层层楼宇之间,面色澹澹,丝毫没有防备的意思。 “王爷恕罪,下官怠慢了……”有人从长廊尽头而来,脚步急急。青羽敛了敛神,复又懒懒靠在栏杆之上。 那人气喘吁吁走到面前,想是这一层层疾步而上,甚是不易。到了文澄心面前,急忙伏身,“下官疏职,请王爷责罚……”洛秦的脸上一层汗意。 照说爬这么几层楼,倒不至于让他如此疲累,不过方才……方才他明明刚入了长庆楼的门槛,已有一位闲汉高声唤着洛大人,直接走到跟前。 洛秦身为朝廷命臣,在酒楼里被带客的闲汉直接呼出名字,本就有些不甚妥当。接着就有四五位风姿妖娆的酒姬,也唤着洛大人,盛情地围上来,就十分的尴尬了。 他心思着还好没跟着同僚一起,否则……一抬头,看见户部的几位少卿、少詹士和同知,正朝这边观望着,眼中意味十足。 身边温香娇语,他竟一时不知如何脱身,混乱中,方才那位闲汉凑到身边道:“洛大人,王爷在云阁可是要等急了……” 洛秦立刻会了意,忙顺着道:“正是正是,我还有急事,各位还是……”话未说完,几位姑娘已嬉笑掩面离去,那闲汉也没了踪影。洛秦原本略略知道,今夜宫里头有人会来这楼里,却不想这么快就能摸清。当下再不多想,疾步往那楼上而去…… 星回瞧着洛秦步履匆匆,心下还是捏了把汗,只盼着楼上那位姑娘不要冲动,若是当真把那位王爷放倒了,他自己就真的要被龙潜埋了…… 此刻,洛秦不是没看清那位王爷身旁的人,一个已经让人头痛,两个一起,他只觉得今日这一趟,似乎来的十分不妙。 文澄心瞧着洛秦恭恭敬敬地垂首立着,再不多言,提步离去,二人很快消失在长廊尽头。 不远处,星回这才踏踏实实松了口气。 而此时,一声箫音,仿佛穿云而出,余音袅袅,在五座高楼之间徘徊顾盼,许久才落入一片虚空。一时,原本喧嚣尘上的飞檐阑干间,一片寂寂。 六出重华舞,初音已上。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二章 重华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一片寂静中,忽的,玉磬响起,声声清越,泠泠不绝。 高悬的飞桥之上,六个纤柔袅娜的女子,踏着每一声击打,轻灵地舒展身姿。 若有若无地琴瑟之音,渐渐揉入。舞步缠绵如藤蔓,六色云纱长裙在夜色中飞扬。裙裳不知织入了怎样的丝线,夜色中亦熠熠生辉,仿佛六卷绮丽梦境,徐徐展开。 茶案,雅间,乐台,风阁,阑干处,菱窗畔,曲廊侧……观舞的人,密密匝匝,皆仰头凝望,一时,诸般过往种种情绪,皆于舞者的起伏旋转间流转不息。尚有人端起茶盏亦或酒器,微笑,赞叹,感怀…… 镛钟与拊的声音,几乎同时出现,空空茫茫,一唱三叹。 原先尚隐隐低声交谈嗟叹称颂的声音,渐渐低去,最终在钟拊的唱叹声中消弭。原先最是喧嚣尘上浮世繁华的这一处,竟如空寂无人,只余了灯火灿然,和梵音般的叹息中。 埙笙之音忽起,间杂着篪筑,仿佛雨丝飘零辗转,终于落入泥土,溶浸山河。仿佛可见田耕织作,渔人摇橹,鸡犬相闻,童叟笑谈。继而又见街巷阡陌,车马辚辚,人影绰绰,欢颜高呼…… 听者无不露出欣悦之色,觥筹又起,一番推杯换盏。眼下本是盛世繁华,且忘了容华谢后,人世苦多。 纱绫在等着那一声圄柷,那一声之后,她需自六层高的飞桥上一跃而下,落至池中莲亭上。也只有在那一声圄柷之后,八音才齐了,所谓毋相夺伦,神人以和。 三微并不知道,自己已有多久没有这么专注地看着什么。 这六出重华舞,与他并没有什么特别。嶰谷里住着的泠水公子和下属十二律者,好巧不巧,也正是世间万音的主人。 彼时万古的源头,雪凰在谷中和鸣锵锵,遂生六音六律。而这六音六律又化作天地间万种声音的源头,自此,风雨呼啸水流淙淙虫鸣兽语,乃至人间言话,应之而生。 诚然这支曲子用上了八音,调子也颇有些意思,但是比起谷中声息不止变幻万千的音律,实在是差得太远。 舞蹈也并非惊艳到值得他看了这许久,那么他到底在看什么。他认真想了想,将可能一一否了,眸光重又落在了她的身上,难道当真是因为她? 她不过是万千世人中,极普通的一个,诚然身世有些坎坷起伏,然而公子写的这人间的本子里,比这更加曲折痛绝的,他也看过。所以,因为可怜到引起他的注意,是绝不可能。 或许是她唤他的那声,夏正。他想了想,觉得这个还有些道理。 毕竟,他如今的心思,似乎都在霜序的身上。这原本也是他想了很久,分辨了很久才确定下来的事情。对于霜序,他觉着不能用人间的爱恋二字。这两个字,看着万般心意千重牵念,其实最是不久长的…… 一声圄柷砰然而响,三微的心里沉了沉。见着纱绫后仰跃起的时候,将一旁长长的锦带握在手中。回旋之下,绕在了腰间,另一头已系在飞桥的廊柱之上。 四下一片寂静,六座高楼上的灯火次第暗沉下去,只余了层层飞檐上赤色的灯笼仍明灭着。飞桥之上另外五位舞者的身影已溶入夜色,只余了银色衣裙的女子,在飞桥上卓然而立,仿佛振翅欲飞。 最初的箫音又起,仿佛自土地中破茧而出。众人仿佛可以看见那箫的影子,迂回游荡,直上半空。一颗心也跟着,飘摇不定无处安放。 猛地,焰火破空而出,巨大的声响中,绽出极绚烂的光影。时而芙蓉娇艳,时而玉兰皎洁……焰火环环而出,消散后的团团烟雾,好似天际浮云跌落,羁绊在层层阑干之外,伸手即可触得。一时烟气袅袅,恍若仙境。 观者皆已如醉如痴,难以言语。 云阁,传闻是整座长庆楼最隐秘奢华的一处,非金银可换来一席。今夜阁内高烛华灯,云锦为毯金玉为盏,龙涎香丝丝渗入每一寸空隙。 文澄心靠坐在案后,手中酒盏内,琥珀色的酒水涟漪。上首的那位,自入了这阁中,就再没出过声。一旁一溜排的监侍和宫女,皆垂着首,默不作声。 正对着外面的檀木门敞着,外面的情形看得清楚。而里面的样子,外面的却看不到分毫。此刻焰火大盛,将这屋内映的姹紫嫣红,熠熠生色。 “我瞧着,倒是有个眼熟的。”上首的那位忽然出声,声音不响,却也不会被外头焰火的声音遮了,下首的那一溜监侍和宫女都将脑袋压低了些。 文澄心知道他说的是谁,她踏上飞桥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了。 照说彼时她不过还是个梳着双平髻的小丫头,这十年过去,本是很难再认出。然而那舞姿太过耀眼,有着让他们无法忽略的熟稔感。这世间,能将重华舞跳成这样的,也不过就那一个女子。而那个女子却在那一夜,消失于世间……文澄心忘不掉那夜的火光与血腥,比起战场的杀戮,那一夜,更加可怖。 “你看着……该怎么着,就怎么办吧……”上首的那位,叩了叩手边鎏金龙首的香炉。 文澄心顿了顿,将手中茶盏放下,抬眼看了看对面立着的一名侍卫。那人立刻无声地退出屋子去。 外头烟火的声音忽地止住,眼见飞桥顶端,那银色衣裙的女子,纵身飞跃而起,在半空如绽开的牡丹,芳华而绝艳。短暂的停顿,那身姿便穿过重重烟雾,直往那五座高楼环绕之下的池亭而去。云水银纱的长裙在空中飘扬,时隐时现,最终消失在暗夜的最底处…… 观者这才从方才恍若天人的一跃中醒过神来,击掌声,赞呼声,欢笑声立时将整座长庆楼沸腾。 纱绫看着脚下莲亭离自己越来越近,腰上的锦带却没有丝毫收紧的意思,心知不妙。如若继续往下,势必重重摔在亭顶,今日这小命就要交待在这儿了。四周灯火俱灭,她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她绝望之际,只觉腰间锦带一紧。她心头大喜,以为锦带已拉到尽头,还没来的及高兴,听见头顶烟雾中细微的破风之声,接着是绸缎断裂的声音,此时听来十分狰狞。那腰间的锦带应声而断,她只觉身体一晃,整个人以更快的速度落了下去…… 三微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在池水的深处,什么时候跳下来的,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好像是看见她落入水中,他紧跟着就下来了。这中间,他好像没有半分的犹豫。 他没想到,这池水这么深,看这水势,应是与外头的万安河相连。 水,他也应是不惧的。嶰谷里除了掌管音律,也司掌着水。最初的记忆里,他自己就是自水中而生。彼时被公子手下的水麒麟,自水中叼了出来,放在了公子的面前。公子将一枚玉印轻轻点在他的额间,太簇的印记就此而生。公子浅浅的笑容,“你是第三个,此后,三微就是你的名字……” 他在水中摸寻了片刻,远远看见了她的身影,没有半分力气地悬着,被水流冲着往前。若非她身上穿着织着蛟银丝的裙裳,在这么暗沉的水里,根本不可能看见她。 三微知道自己此刻也就是个凡人的身体,想要救她,只能靠着这一点点的力气。 他隐约可以看见河底凌乱的石头,心知已经随着水流到了万安河里,也总算摸到了她身上犹缠着的那一段锦带,将她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云水银纱的裙裳在水里格外的漂亮,将她的脸衬得莹莹有光,水纹的肌理在她面上和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粼粼而过。她紧闭着眼,嘴巴微微抿着,神态十分地放松,仿佛已放弃了求生的欲望。 三微很不喜欢她这个样子,她本该就是倔强不服输的性子。即使将乌发束着,穿着最粗粝的衣裳,在阴暗肮脏的街巷里洒扫,她仍然活的明媚。此刻她却将一切抛开了,很顺从而平静地接受,这不该是她应该有的样子。 他带着她浮出水面,上了岸。此处是万安桥旁一处供人歇脚的石舫,他看到这个石舫就愣住了。他认识,他曾和霜序化作凡人的样子,坐在这里喝茶,他还记得彼时她手中扇面上的山茶。 熙攘的人群都被吸引去了长庆楼的四周,这里空空如也,难得的清静。他把怀里的她放在石椅上,探了探她的气息,极微弱的呼吸。她的额头和手臂上都有擦伤,洇着血,手无力地垂着,仍滴着水。 他经常医治嶰谷里各种生灵,唯独没医过人,更何况他灵力被压制。此时,对着奄奄一息的她,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从衣袖上撕了一条布,在她手臂的伤处缠了几道,打了个结。她的身子很湿很冷,他有些无措,这里没有火炉没有柴木,如何取暖? 他想着彼时在谷里,遇到一只快冻僵的瑶狐,他抱了它一晚上,那瑶狐第二日又活蹦乱跳。这么想着,就又把纱绫捞在怀里,像往日抱着瑶狐那般搂着她。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动了动,还朝着他的怀里偎了偎。 远处传来脚步声,大约有十来个人,伴着兵器胄甲的声音。他才猛然清醒了,他好像做了很多不应该做的事情。纱绫亦或是少夌,原本不应该遇见他,遇见了也应该远远地避开。此番出手救了她,只恐生出更大事端。他相信龙潜或是星回就在附近,他们何故不出手阻他? 思忖间,脚步声近,他已无暇多思,起身将她复又置于石凳上,转身离去。走远了,看见那一队墨色甲胄的兵士,将那石舫团团围了。人群中,隐约看见她仍苍白的面庞……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三章 旧颜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青羽静静坐在案前,外头仍是欢愉喧嚣的夜色,方才那一幕,着实有些惊险。 文澄心走后,她就一直趴在栏杆边上,瞧着长庆楼的格局。商瑜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她恐怕对这里会十分有兴趣,就悠悠哉哉去屋子里继续喝茶。 五座高楼环拥着一池碧水,正中一座月亭。楼阁精美,层层相连的奇巧格局自是不用说,却也没看出什么十分特别的地方。 烟火齐绽的时候,她无意中瞥见了转瞬而没的银光,那是弓弩独有的光泽。她的目力自然异于常人,穿过重重烟雾,看见了对面楼上某处阑干后,满张的弓弩。 彼时飞桥上的舞者一跃而下惊艳四座,青羽却看见那支箭破空而出,直直透过那条锦带。 锦带应声而裂的瞬间,青羽已扑下楼去,直落入底层的暗处才展开双翼,然而那舞者离那月亭实在太近,她已施救不及。情急之下,手堪堪抓着缠着她的锦带,将她奋力荡开少许。她自己背上的伤痛忽起,手上再无力气,锦带脱开她的手,随着那舞者一同落入池水中。 看到池畔有人跃入池中,想必是去救那舞者,她迅速掩入暗处,才觉出一身冷汗。 她回到屋内,商瑜靠在窗前,并未出声。见她脸色稍稍缓了些,才道:“你这么一跳,可想过后果?” 见她不语,又道:“你信不信,我数到十,就会有人寻到这里来……” 商瑜话音刚落,已听见外面喧哗嘈杂声起。二人望出窗外,兵马司的人已沿着每座楼层层散开,仿佛在找寻着什么,长庆楼的外面已被围了个结实。 青羽皱了皱眉,转向商瑜,“我的旧伤又裂开,现在大约还不如你门口的侍卫。” 商瑜明白她此刻无法隐身,倒未显出担心的意思,“姑娘的伤还没好么?” 她抬眼看着他,“我现在还能坐在你面前喘气,原本也是个奇迹。商公子的阵法里,本是极难有什么活口的。” 商瑜微微一笑,“承让承让,粗陋小技罢了。” 听见门外侍卫,正应付着搜寻过来的兵马司的人,眼看着就要闯进来。就听外头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近,“这不是孙千卫么?今晚怎么都把您给惊动了?” 门外的这位孙千卫急忙回道:“哟,傅公子,好久不见啊。这不是公务在身,没办法么……” 傅隐走到近前,拍了拍这位孙千卫的肩,“辛苦辛苦啊,这屋子里头是我请来的贵客,不太好惊扰了,你看……” 那孙千卫忙道:“例行公事,不会为难公子的贵客,我们看一眼就走,也好交差嘛。” 外头似乎一阵推让,听见傅隐压低了嗓子,“请兄弟们喝酒,今晚这么好的夜色,也别耽误了是不是……” 那孙千卫假意推诿了一番,道:“兄弟们赶紧去下一间,这里我亲自查……” 商瑜不紧不慢喝着茶,青羽支着脑袋看着紧闭的檀门。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远,门开了。 进来的自然不是孙千卫,傅隐一双眼睛瞅着青羽,十分不悦的样子,“你干什么了?把兵马司的人都逗出来了。方才瞧你匆匆忙忙,就知道和你脱不了干系。” 她背后痛的厉害,往椅子里蜷了蜷,懒洋洋道:“那么一个大活人从上面跳下去,我可不得去看看热闹……” “看热闹?你可知道今天谁在这楼里面?” “龙椅上的那位么?不是在对面喝酒么?”她觉得有些困。 傅隐气结,“当初在书院里面,真是不该拦着隐修堂的人好好收拾你……”说完觉得不太妥,扫了扫她的脸色,正闭目养神。他这才注意到坐在不远处的商瑜,“这位……” 商瑜似是看了半天的热闹,这么草草结束了有些不太尽兴的样子,“在下是这位姑娘的朋友,一起过来看热闹的。” 傅隐再要说什么,青羽已睁开了眼,“你有办法带我们出去?” 傅隐撇了撇嘴,“你不是很能耐的?倒求起我来了?” 她又支了脑袋,“你说我要不要去和采蘩叙叙旧……” “你们跟着我就行了,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话未说完,人已经迈出屋子去。 青羽瞧着他忿忿的背影,难得的,脸上有了笑意…… 云阁外的曲廊里,文澄心瞧着对面正离开的几人的身影,青羽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身随着傅隐下了楼去。文澄心的眉头紧锁,她方才这么一扑一救,常人是不会注意,可这云阁里坐的是什么人,他带来的人里头,有怎样的能耐,他想着都有些不寒而栗。 方才上首的那位临去前,丢下了几句话,说着是轻描淡写,可他却知道,只怕很快这京城里头就要乱成一团了。 他眼下最大的顾虑,倒还不是城里头的一团乱局。应该好好待在香庄里的她,几天前没了影子。她去了哪里都可以,唯独不能回到这京城里头。然而他总觉得,她似乎已经离这里不远了…… 纱绫醒来的时候,觉着浑身乏着,使不上力气。即使人蜷在被衾里,仍觉着冷,不觉往里面又缩了缩。然后就听见有人进了屋子,似是观望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可好些了?” 纱绫把脑袋伸出来,就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容,眼眶热了热,“文叔叔……” 文澄心慢了一慢,这声称呼,仿佛还是彼时,将小小的她抱在手中的那软软的一声。他撩袍在她身边坐下,“这么些年,你受委屈了。” 纱绫拼命忍着泪,“我爹娘究竟怎么了?他们说……” 文澄心替她掖了掖被角,“你身子还弱的很,先别问这么多,把伤养好了慢慢再说。这里是内宫,你可不能四处乱跑。”他顿了顿,“你这些年的事,我都知道了。你脸上……”他瞧着她光洁的额间狰狞的黔字,“我找人帮你去掉,可好?” 纱绫垂目淡淡道,“不用,我想留着,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着了……” 他出了院子,侍从跟了上来,压低声道:“王爷,皇上的意思,不是要把她……” 文澄心转头看了他一眼,“若他真要她死,昨日就不会找到活口。你留在这儿,将她看好了。她能不能活,恐怕不光要看皇上的意思……”说完,提步离去…… 自那日看灯回来,槿叶就一直忧心忡忡。她明明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先生,怎么就莫名其妙签了卖身契。如今和苏家马厩里的马,也没有什么区别。这么想着,就时常叹着气。 苏九渊手中的书卷不过翻了一页,那一头的人已经叹了十来回,仿佛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把手里的书,咔嗒一声放在案上,她才回过神来,头也没抬就柔柔问了句,“怎么了?” 苏九渊一愣,很快意识到,她该是以为自己还在心瑶的房里,不觉挑了挑嘴角,起身走到她身后。 她兀自低头将一摞书堆得整齐,“肚子饿了是么?一会儿就给你做好吃的……吃完了再好好睡个午觉,我们就……”她一回头,就撞进苏九渊的怀里,几乎跳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苏九渊手支在书架上,将她困在极小的空间里,“我的书房,我不能来?” 她拍拍胸脯,“我以为还在心瑶的房里……”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给我做好吃的?还要陪我睡个午觉……”他的眸中深意满满。 她往后面退了退,发现根本没有地方退,结结巴巴道:“我是说心瑶……我搞错了……你这么大一个人,不用人陪了吧……” 她的脸上起了红晕,仿佛笔尖的朱砂滴落在天青色的水洗里,洇了水,极慢地散开。 “我说的话,你可考虑了?你可愿意嫁给我?”苏九渊脸上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她咽了咽口水,“没……没有……我还没想清楚……” “你若答应嫁给我,你的卖身契就作废了。” 她觉得很动心,却又觉着似乎没有这么简单,“在想好之前……我可以有一天沐休日,出去一下么?” 苏九渊的眉头猛地锁紧,“你要去哪里?找那个人?” 她垂下眼,“我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丢在了他那里。我总觉得,他能帮我想起来……” 她的样子很张惶,仿佛从前小心讨好他时,无助的样子。苏九渊觉得心里就莫名地很生气。 樟树的影子透过窗格,又穿过书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摇摇晃晃,让他觉得更加烦躁。过了很久,他才黯声道:“是我不小心弄丢了东西,不是你。” “你也弄丢了?你是说夫人么?”她抬起头,眸中晶莹,“那也不全是你的错。别人都说是你冷落了她,她才……其实,爱不爱一个人,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即使很爱一个人,也不能强迫那个人必须同样的爱自己……” 他愣住,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她可能想起了过去,他欣喜地捉住她的肩,“舒窈,你想起来了?” 她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又觉得被捏的有些痛,很困难地说:“你是不是一上午看书太累了,还是去睡一会儿吧……” 下一刻,她已经被他抱在怀里,扔在了书房屏风后的榻上,没来得及惊叫出声,发觉自己的身体和他的身体之间,已经密密实实没有半点缝隙。他制着她的双手,半响才沉声道:“你不要乱动……陪我睡一会儿。”说完将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很久才平复了呼吸……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四章 茶粥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自那日从长庆楼回来,青羽就一直窝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睡。商瑜来看过她几回,大约的确是伤的厉害,睡着睡着,她的羽翼就露出来了,软软地垂着。她床头也有一只白色的鸟,也是一样的姿势,窝在锦垫里,睡得沉沉。 他有时就这么喝着茶,看着她俩睡得没心没肺,就会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想着想着就觉着,竟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最初的样子,他记得不太清楚,想起来的那一些,他却是很期待。看着事情渐渐向着本该去的地方而去,而他身体里残余的那些原本很微弱的力量,近来越发磅礴,他就愈加的兴奋。 然而有件事,他总是有些不安,他对自己的心软有些困惑。于是决定还是亲手,将这件事做好。 日暮的时候,万安河披着一身晚霞的瑰丽,粼粼不息。商瑜在河畔已经等了有一阵,他想打听到她今日必会来到这里,并不是件难事。华灯初上的时候,她四处张望的身影,果然出现在那日的街头。 槿叶觉得今日的沐休,请的十分吃亏,原本一大早就可以出来,却被苏九渊十万火急召去了书房,说是宫里头有急函,他的手扭了不太好用,需要她帮忙尽快誊写。 她好不容易写完了,他看了看,说是纸用错了,需用宫中例制的洒金笺,她只得重写一份。写完了,他又看了看,说墨未匀好,深浅不一,会被宫里头退回来……接着就是她一笔笔重写着,他在一旁慢悠悠磨着墨。时不时指责她这一笔长了,那一笔短了,有失苏府的颜面…… 她余光里瞥着,他端茶倒水,扇着扇子,时不时玩着手边的九玲珑锁,哪里有半分手不好用的样子。心里腹诽,面子上却不敢显,今日是领例银的日子,如何能得罪了金主? 等她一双脚迈出苏府的时候,日头已经有西斜的意思了。 她依稀记得,那日遇见那人,是在万安河的边上。可这万安河绵延不绝,去哪里寻他?回想那日和苏九渊一起走过的街巷,傍晚时分才摸到似曾相识那个地方。四周行人摩肩擦踵,她站在路中间,看了许久没看到熟悉的面孔,又瞧着天色更晚,失望地打算离去。 然后就听见头顶熟悉的声音,“姑娘找的人可是我?”她一抬头,欢颜道:“正是,诶,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你?” 商瑜笑了笑,“你那日说要煮好吃的东西给我?我可一直记着。” 她垂头想了想,“今日天色晚了,估计来不及,我想问你件事,下次做给你吃。” “下次?我可等不及?既然今日有缘又见面,不如你一边做,我一边回答你的问题,你看可好?” 他的声音很容易说服人,她觉着不太好推辞,四下望了望,道:“总不能在这大街上做东西吃吧……” 他又笑了笑,“自然不能,姑娘随我来。”说罢转身就走。她其实仍犹豫着,脚却不听使唤地跟着去了。 转过几道小巷,竟是到了万安河边的一个小渡口,一艘并不起眼的舟子停靠着。二人上了船,船夫就将那索绳解了,将那舟子往东面摇去。 槿叶瞧着船舱内虽陈设简单,但素净雅致,案上一个风炉,火正旺着。“船上可有什么食材?”,她问道。 商瑜在案边坐下,“好像只有些粳米。”他斟了茶,慢悠悠喝起来。 她瞪圆了眼睛,“只有粳米?那只能煮饭啊。”瞧他手边茶罐,倒一时有了主意。当下取了些茶叶出来,在陶罐里碾磨起来,很快,茶叶的清香就浸透了船舱里的每一处角落。 她手上忙着,倒没忘记正事,眼都没抬地问道:“你当初为何绑了我?” 商瑜没立刻答她,伸手替她把散开的茶叶碎屑拢了拢,才道:“自然是想换样东西。” “你问苏九渊要东西,为何要拿我去换?”她回身搅了搅风炉上,已开始咕嘟的粳米粥。 “想要换东西,自然是要找对方觉得重要的东西。姑娘是不是想知道,你和苏九渊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将磨好的茶叶的细末,缓缓倒入粥里,原本一片雪白浓稠之中,立时透出清亮的绿意,煞是好看。 她抬起头,“我不过是苏府上的一个陪读先生,你怎么就有把握,苏九渊会为了我而冒险?” “姑娘把自己看得太轻了,你在苏九渊的心里,可是十分重要的。能让他舍了命都要守护的,你觉得会是什么?” “那公子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又是为了什么?”她反问道。 商瑜没料到她忽略了自己先前的那个问题,反而问到了自己的身上,难得的沉默了。 然而也只是很短暂的停顿,他望向她雪白的脖颈之间,“我要是告诉你了,你也就没法再走出这个船舱了。这样,你也想知道?” 她乘了一碗粥,端到他的面前,笑吟吟道:“公子原本也没想让我活着出这个船舱,不是么?” 商瑜接过白玉的粥碗,瞧着里面,青碧色的茶粥,单是这香味已经让人沉醉,赞叹道:“就这么吃下肚去,的确是有些可惜,我好像有些舍不得了。” 她为自己斟了杯茶,“我若是用一样东西和你换一样东西,你可愿意?” 商瑜颇有些意外,“你说说看。” “我和公子住在同一屋檐下三天三夜,喝了公子亲手调的药,昏睡中,一不小心窥到了公子的过往……”她的神色很平静,仿佛闲话着家常。 商瑜知道断念并不能维持很久,也料着她迟早会想起过去的事情,如今看起来,她想起了被他困住的那几日,至于之前的,她有没有想起来,与他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而她说的后半句,他却并不觉得是她随口一说。他靠进椅子里,淡淡道:“怎么换?” “你的过往,换苏九渊一命。” 他看着她神情清肃,觉得这事情开始有意思,“只是换苏九渊一命?你自己的呢?” “我方才说了,自知道你的过往,我也就料到今日了。不过苏九渊什么都不知道,对你的过去也没有兴趣。早先他盗了金匮的秘册,你当真觉得会没有人知道?直到今日都没人追查,并不说明没人在看着。我想这些,公子一定也知道。你若杀了苏九渊,势必将这事翻到了明处。商公子虽不是等闲的人物,不过我相信,也有许多你十分忌惮的,仍伏在暗处看着你。把他们惹出来,也不是你想看到的……” 说了这么一通,她觉得有些口渴,茶盏中早就空了,她顺手拿起商瑜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 商瑜支着下巴,眼神片刻没离开她的面容,想了想才道:“我觉着,杀了苏九渊,把你留在我身边,也是不错的选择。再说,苏九渊的女儿,我本也不想留着的。所以,你和苏九渊,只能留一个,这样好像才比较合算……” 她忽然就笑了,仿佛暗处忽然绽放的一株薇昙,明艳而夺目。 商瑜觉着有些不对的时候,她已经软软地向后倒下。他将她接在怀里,看见她肋下深深没入身体的一支钗子。方才她用了这支钗子,将茶叶归拢,之后大约就一直握在手中。 她身子软软的,靠在他怀里,“这个选择,我帮你做了……你答应我,留苏九渊一命。” 他神色空空,“我若日后反悔呢?” “你不会……”她笑了笑,牵动了伤处,又皱了皱眉,“你俯下身来……” 商瑜俯下身,她的声音絮絮软软,拂在耳边,一字一句,他都听的清楚。 她说完了,大约已经没了力气,脑袋靠在他的胸前,“商瑜……我觉得很痛……你帮我一下……我不想这么痛……” 外头仿佛在一瞬间起了狂风,大雨倾盆而下,将那船顶砸的轰然作响。 商瑜握住金钗的末端,那是一只雕刻的极漂亮的木槿花,她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眼里有分明的乞求。他将它缓缓拔出。她的嘴角流出嫣红,她的眼睛望着他的,口中大约说的是你答应过我的……覆在他手背的那只手松开,软软地垂了下去。 那夜的暴雨,下了一整夜,天光微明的时候才止息。商瑜上岸的时候,看见青羽站在渡口,面色冰冷。 “你醒了?”他淡淡道。 青羽看着他身上并未遮去的血迹,“我现在是碰不了你,但是相信我,但凡有可能,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商瑜从她身边走过,“好,我等着……”他的身影有些疲惫,身边缭绕着茶香,手中还握着一支金钗。 他消失在街巷的尽头时,河面上水雾即刻散开,阳光迫不及待地扑向地面,将一夜狂风暴雨的京城,拥在怀中。 兵马司的人告诉苏九渊,人就在渡口那艘舟子里时,神色有些躲闪。苏九渊在一夜的疯狂寻找之后,此时看着那舟子,心已沉到了最底。他麻木地上了船,麻木地掀开帘子,看着她没有半分声息的模样,麻木地将她抱在怀里。 上了岸,兵马司的司事,提醒道:“苏公子,这牵涉到绑架杀人,兵马司还需将……将她带走调查……” 后面的话没说完,已被身后的人狠狠掐了一把,他痛的龇牙咧嘴才住了嘴。再一转头,苏九渊早已上马离去…… 星回原本心情十分不好,商瑜这个人,他十分不喜欢。昨夜的事情,他这个嶰谷出来的,竟然插不上手,令他更加气闷。龙潜死活不肯说这姓商的来头,自始至终也不曾做什么。并且看到那舟子里的姑娘碾茶制粥的时候,居然微微一笑就走了。 站在河边吹着风,星回就更加郁闷。身后有人凉凉道:“我其实也袖手旁观来着,要不要连着我一起骂一骂?” 他立时展了笑容,回头道:“我的月见做什么都是对的,谁敢说一句我跟他没完……” “谁的月见?”她斜着眼瞅着他。 “你说是谁的就是谁的……”星回朝她身边靠了靠,“话说,你若是想我了,唤我一声,我马上就去了,何必亲自过来……” 月见转头就走,星回急道:“去哪儿啊,带上我呀!” 她头都没回,隐隐传来一句,“苏府,有兴趣你可以一起……” 星回想了几圈,想着方才苏九渊脸上的神情,觉着头皮有点发麻,返身坐回了河边。那种情景,他还是少看为妙。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五章 月影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自那日河边回来,商瑜就不见了人影。青羽独自坐在寒潭的水阁里,对着案几上的五样东西,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舒窈的事情,她竟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再想一想,岂止是舒窈?凡芷、云栖、慕松烟,还有很多人很多事,她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月上中天的时候,潭边的寒意极盛。她在水边坐了大半日,此时也觉得有些瑟缩,起身欲离开。经过潭中央水亭的时候,就看见了水里映着的一弯月亮。浸了水色的倒影,清寒寂寂,透着水草曼妙的影子。 她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亮了亮,她停下脚步,注视着那倒影。 天上的是拿不到,水里的不就在手边? 她扶着阑干的手微微颤抖着,这第六样,一直就在身边,竟被她夜夜忽略了。 她望着亭子和水中的月影,猛地又想起彼时在长庆楼上,商瑜提到,这长庆楼很有些意思……五座楼,一座月亭。 古事记上的那一页:浮世喧嚣,玉帘之六瓣,不过一鼎一鉴一琴一石一炉一月。 身后商瑜的声音,“既然想到了,就去看看……” 已是丑时,青羽从未在这个时辰来过长庆楼,连最昏暗的灯火都湮没在夜色之中,与那夜璀璨流光笙歌酒觞,也不知哪个是真实哪个是虚幻一场。 月亭在池水的正中央,那日救那舞者时,只匆匆一瞥。此刻夜色中,四重飞檐,斗拱、雀替、角梁无不精美。亭开五面,五座曲桥与五座高楼相连。 她回身再看,商瑜所带的侍从,已将琴鼎炉镜石,置于亭中案上。月色清冷,落于亭中,一地寂寂。商瑜负手立于阑干处,并无言语,身姿仿佛亦溶入沉夜之中。 青羽在案前坐下,指尖抚过香鼎、风炉、银镜与青石,最终落在琴身之上。她想起,那日在乐府琴阁,也是如此。慕松烟在她身畔,陪着她抚完了那支坐忘引。她还能清楚记得,彼时他的气息和身上的味道。在他身边的时候,她一直很安心,即使前一刻尚慌乱不知所以。 过去的那么多次,她将他从身边推开。依赖一个人,令她恐慌。也许就是害怕有朝一日到了眼下的境地,光是看到与他有些关系的物件,就会被记忆和想念疯狂地湮没…… “早听闻姑娘的琴艺一绝,今日可有幸一赏?”商瑜仍背对着她,不知在想着什么,“这周围除了我,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听见。” 亭中并未掌烛火,却因着月色,一室清辉。 自那日,她再没弹过坐忘引,或许是不愿亦或是不敢。 一曲终了,四下里仍是初时的一片静寂,手边的六物,并无任何变化。她有些颓然,蜷在椅子里,只觉得十分困倦。 商瑜一直没有声音,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还差了什么……”她喃喃道。 商瑜有了些动静,他仿佛在自语,“我们都是一样的,心里太多所求,往往看不到真正的样子。”他似是摇了摇头,“若是无所求了,只怕也就无所谓真正的样子了。” 他转身看着隐在暗处的她,“求不得,是为大苦,姑娘也是执着的人。今日因是机缘不够,走吧……” 青羽听着他这么说话颇有些不适应,如此狠辣的一个,她恨不能立刻将他杀了为舒窈报仇。此番作态,又是做什么。 车马出了长庆楼前的街巷,隐隐听到擦肩而过的马车上压低的人声,“老子叫你们早一点动身,非要拖到半夜……你们一个个都想造反了是不是……” 青羽想到一个人,又觉得不太可能,撩开帘子看了一眼,那马车已经行远。放下帘子,转头看见商瑜正瞧着她,面色古怪…… 星回也瞧到了商瑜的脸色,寒了一寒,觉得最近眼前的这一出一出越来越离谱。他很想去找龙潜,让他把自己关到嶰谷的洞里去。他被关过一次,那个时候觉得每一日都过得十分痛苦。虽说里面好吃好喝睡得又好,就是没人同他说话罢了。现在想想,他当时一定是脑袋坏了,才觉得无聊。 “你忘了你是怎么被关进去的?”月见换了一身裙袍,浅浅的水红色。 星回嬉皮笑脸凑近前去,“时间太久了,想不起来了。” “你喜欢上了一个女子,偷了她的命簿卷轴,把你自己写进去了……”月见倒也没躲着他。 他扶了扶额,“竟有这样的事情……年少气盛,颇为不堪……” “你那时候,也已经活了好几个十万年了,算不得年少……”她掐着指尖算了算。 他极郑重地执了她的手,“当需怜取眼前人……” 她倒没有挣脱,“你不如再等几个十万年,怜取那时候的眼前人。” 星回见她竟没有恼他,倒是颇有些诧异,不过迅速被喜悦掩盖了,“你其实穿这颜色的裙裳,更好看。” 她把手慢慢抽了回来,“你是想问,我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见他神情跃跃,笑了笑,“确实是有意思的事情。” 星回就呆住了,他是有多久没见过她的笑颜了,何况是专门对着自己的一笑。当下对她到底遇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再不想追问了…… 纱绫没几天就活蹦乱跳了,小小的宫院实在有些无趣。那日文澄心走后再没出现过,院子里虽然只有两个宫女,除了日常起居,多的话一句都没有。门外有四个侍卫,她觉着,看着她这么一个手无寸铁手无缚鸡之力的,着实有些小题大做。 到后来,习惯性地就开始扫院子,两位宫女吓得急忙跪下,以为伺候不周。于是院子也没得扫了,她只能日日坐在窗前发呆。 又过了一阵子的一日,才总算有人记起她来。来的是一位高品阶的宫女,请她上了车與,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停下。她跳下车一看,四周仍是宫墙连绵,原先以为可以离开这里的希望破灭了。 那宫女将她领入一处园子,就躬身退了出去,并无任何言语。纱绫知道必是有人想见她,总不会是领她来赏着宫苑的景色。而这里的景色,美则美矣,却都循规蹈矩,她实在觉得还不如外头街巷里的景致。 “绫儿……”身后有人唤她,她愣住了。 这许多年,无论经历如何的苦难与痛苦,她时时在心里记着这一声绫儿。是彼时爹娘日日在她耳边,亲昵唤着的她的名字。 她猛地回过头,远处树荫的暗处,一人长身而立,玄衣纁裳革带佩玉,虽看不清样貌,却有迫人的气势。这身影她记得,小时候他曾与文叔叔一起来过。彼时虽是常服,也曾抱她在怀里,这么唤着她的小名,那么小小的她,已能觉出他的不同。 纱绫愣在那里,本也不知宫中礼节,甚至连如何称呼都拿不准,就看着他一步步走到眼前。 他又细细瞧了她一回,面庞浅浅的麦色,虽不白皙却透着健康的活泼之色,额间至脸侧的黔纹倒也不觉得难看。发间只一根簪子,并两颗极小的珠花,许是穿不惯宫里的裙裳,举手投足间有着微微的局促。 她确是云麾将军上官长离的女儿,他这么想着,仿佛自语着,“还是像你母亲多一些……” 纱绫看着他几乎没有太多变化的面容,心里叹了一回,锦衣玉食果然保养的十分好。不知爹娘若是还在,该是如何的模样…… 他瞧着她神情变幻最终归于寞寞,“你的胆子倒是很大,这点,大概又是随了你爹。”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爹爹征战多年浴血沙场,确实是胆子大的。但是他的语气里,似乎还有别的意思,她实在摸不透。她低头想了想,鼓起勇气道:“我爹娘他们,究竟怎么……” 话未说完她就有些后悔,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那种迫人的气势,仿佛一瞬间汹涌而至。 她有些局促地搓了搓衣角,垂目不再敢看他,头顶却传来他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连害怕时候的小动作都一样……” 她又揣测了一会儿,这回又是和谁一样…… “这些年,你去了不少地方,边城的尧将军待你如何?”他冷不丁道。 她生生将很好啊三个字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去过边城不是没可能,尧将军将她悄悄藏在军中,他是如何得知?当下觉得背后冷汗就冒了出来。强稳了稳才道:“边城那里其实风光挺不错的,羊肉也好吃……” “尧将军顾念故交之后,领着你看看风光,尝尝羊肉也是应该的。只是,你是如何与你这位尧叔叔相认的?据我所知,你们应是没见过的……”他缓缓道,眸光很快地扫过她的腕间,颈间和发髻之间。 尧将军是如何认出她的,纱绫也并不是十分清楚。彼时,他揉着自己鼓鼓的发髻,“小纱绫,以后你就叫少夌了,可好?也不能再穿女孩子的裙子,你又可愿意?” 她当时身上,除了娘亲亲手为她绣的一个香囊,和那夜,爹爹将她交与同袍之时,别入她髻间的发簪,再没有任何与从前有关的东西。爹爹曾嘱咐她,发簪是他亲手打造,娘亲描得花样,万万不可随意取下…… 香囊她贴身藏着,发簪在发间并不起眼。这两样极普通的物件,总不会是尧叔叔认出她的信物。 “大约……大约是爹爹旧日同袍,识得我……”她低声道。 他的眸色深了深,旧日同袍?那一夜,杀戮又何止在云麾将军府中。边城那一夜,同样的腥风血雨。然而那样东西,至今没有寻得。 鸾符,一半在自己手中,还有一半,原本就是在云麾将军的身边秘藏着。 宫中禁军,地方军防,边城戍守都有专门例制的虎符,凫符和鱼符。唯独这鸾符,号令着隐在市井与山野间的精锐之师。 田埂上插秧的村夫,山间猎狩的猎户,街巷中的铁匠、木工、挑夫、医者甚至私塾里的先生,都可能是鸾符才可调出的杀手和死士。 南朝六国之乱,西蜀不稳,北方游牧野心勃勃,因着上官长离屡屡阻拦,鸾符始终不能现于世间。 那夜云麾将军灭门,鸾符却也跟着不翼而飞。 如今上官家唯一幸存的幺女,就在眼前。另一半的鸾符,也是时候回到自己手中了。 然而自将她拘于宫中,她曾住过的地方,及她身边所带之物,皆被细细查验过,并未发现鸾符的踪影。 他望着她强自镇定的面色,忽道:“既然身子好了,也别拘在宫里,想出去走走只要和女官说一声就好了。”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六章 出宫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赤色的宫门在面前缓缓打开,熟悉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纱绫还仿佛在梦中一般。 她身后是什么地方,深宫禁苑,岂是什么人都能随意出入的。如今她倒好,腰间给悬了块玉牌,进进出出就和以往出门干活一样方便。只要临出门前,和女官知会一声,女官就恭恭敬敬将她送到这门口了。 她不是没想过这后头的缘由,龙座上的那位,断不会只因着旧情,将她放在身边,又给了这般自由。然而他想搞清楚的事情,兴许和自己想弄明白的,本就是一回事。互相利用一下,她还是可以接受的。 宫门在身后合上时,她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夏正。 那夜长庆楼一跃,险些送了性命。危急之下,有人在半空将她推开,避过了月亭。暗夜中,仿佛看见极美的羽翼,那一定是她自己当时吓疯了,她这么想。而那只拉住她身上锦缎的手腕上,她分明看见一串白色的珠串,在夜色中一瞬的流光。 再然后,她应该是掉进了水里。她迷迷糊糊记得有人将她托出水面,将她放下,又将她抱在怀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那个人就是夏正。但是那晚夏正刚好在长庆楼,又刚好认出她,再看见她掉进水里,接着再把她救上来……这样的可能性实在太小。她就很想去问问他,究竟是不是他。然而放眼望去,人头攒动的街头,她没有半分的头绪。 她想到一个人,赶到段小六的摊子前面,却没看到人。愣怔间,被人拖进了旁边的巷子里,正是小六。 段小六一脸疲倦,“我说丫头,我知道你来问什么,我劝你还是别问了。还有,你眼下十分不妙,我劝你,能逃跑就趁早的,话我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你……唉,有些事情,就别问那么清楚了。过去的,就别再查了。” 纱绫垂了眼,“我知道,有些事情查清楚了,估计也就入了死胡同。只是如今,我也没法子脱身。”她忽然抬了眼,“你可知他们在找什么?” 段小六叹了口气,“跟你说完这事,我也该收拾收拾跑路了,这里是待不下去了。”他瞧着四下无人,低声道:“鸾符,就在你身上,顶顶麻烦的一样东西,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很快就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纱绫从未听说过鸾符,小时候只听爹爹提起过虎符、鱼符,皆是军中所用。这样的东西,怎会在自己身上?她怀里的香囊,虽是母亲亲手所绣,里面除了些香草,并没有什么特别。发间的簪子,当初爹爹倒是说不可随意予人,可那就是极普通的一个簪子,大街上很寻常的芙蓉花样。怎可能是负着兵权,系着一国命数的军符? 她随意走着,一抬眼竟是到了那条再熟悉不过的街巷,茶铺还在,宫墙依旧。如今她穿着裙裳,面上被宫女精心施了脂粉,茶铺的店家竟是没认出她来,热情地为她引了座上了茶。她就坐在彼时夏正的那张案几之后,正对着宫墙。墙角下的芜草已经没了,这么看过去,光秃秃的,很是冷寂的样子。 手中的茶喝完,她欲起身离开,眼前一晃,竟有两个男子,坐在了案几的对面。其中一人,笑容可掬,“这位姑娘,一个人喝茶,有些无趣。我们有个更别致的地方,姑娘可要同去?” 纱绫瞧着二人面容陌生,当下起身淡淡道:“我不喜欢喝茶,你们找错人了。” “怎么能找错呢,姑娘还是随我们走一趟……”说罢,一前一后将她拦住。 纱绫倒也不惧,“光天化日的,两位就敢在宫墙脚下抓人。” 那人忙道:“哟,姑娘这话就说重了,我们是请姑娘去喝个茶,怎么能叫抓人呢?”他将身子向前倾了倾,“不知姑娘对上官长离的案子,可有兴趣?” 纱绫正欲离开,当下停了脚,“在哪儿喝茶?” 那人笑呵呵道:“姑娘性子直爽,实在痛快,请吧。”纱绫抬眼,巷口已停了一辆马车。 马车停在了西市的一处街巷中,纱绫下了车,抬眼一瞧,这里应是松月坊,坊间多是经营丝绸布匹的商铺。她被领着穿过其中的一间铺子,到了后院。先前的两个人就不见了人影,斋房的门敞着,她自己迈步入了屋子。 还未看清里头的样子,就听见一人道:“果然是云麾将军的女儿,胆魄不输男儿。” 纱绫微微皱了皱眉头,自己这些年女扮男装漂泊在外,除了尧叔叔知悉她的身世,再无他人知道。怎的近来不但被宫里的发现了,连随便路上遇见的一个,都仿佛对自己的底细十分的了解。 她见那人坐在暗处,并看不清他的面目,当下就在身边捡了一处椅子坐下,“那个案子究竟如何?” 那人也不意外,“那个案子,这么些年,一直有人在查。天子脚下,将军府内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一直也查不出。你觉得会是怎么回事?”见她垂目不语,他又道,“这案子我刚巧知道一些,不过,姑娘打算那什么来换?” 纱绫望着那影影绰绰的身影,“你想我拿什么来换?好像眼下,除了我一条命,再没什么可拿得出来的了。” “来人!”那人忽然扬声道,“替我好好找找这位姑娘身上,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有人推门而入,立在纱绫身后,却并没有任何举动,也没有出声。 堂上那人,正欲开口,猛地立起,伏下身子,“长……您,您怎么来了……” 纱绫起身回过头,身后是位女子,她一向觉得自己的娘亲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可眼前的这位,却真正不输了她去。只这么随意地站着,身姿高华,眉眼间虽沉静清雅,却不失雍容气度。 “你从哪里把这位姑娘请来,还望你现在就把她送回哪里去。既然你我已见了面,你这一拜,我就受了。”那女子对着伏在地上的人道。 纱绫听不明白这后半句的意思,让自己走虽然不是坏事,但是她想知道的事情,她还没问清楚。刚欲开口,那女子又道:“这位姑娘,你的身后牵连太多,以后做事还需多思量。任何事情,都有揭开谜底的时候,姑娘还是先守住自己的性命,才能找到真相,你说是不是?”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看着自己,纱绫有一半的时间,都沉醉在她的眸色之中。这么好看的眼睛,实在令人羡慕。然而看久了,她觉着,那双眼睛就好比一对晶莹璀璨的宝石,美则美矣,她自己却并没有被注视的感觉。 纱绫假意抬手,抚了一下自己的发髻,那女子果然仍定定地注视她。纱绫心里一紧,就听那女子道:“我看不见你,你不用试了。” 纱绫当下就觉得十分窘迫,“那个,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觉得好可……” 那女子转身离去,“姑娘,我好像也不用差人送你回去了,门外已有人候着你了。”说罢消失在侧门。 纱绫再回头,堂上那人,也没了踪迹。门外有人等着她,她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此番出来,一路上虽看不到,凭她的感觉,一直有人跟着。看着天色尚早,她没从方才进来的前门出去,绕到了后面的柴门。 喜滋滋一推门,门外两名宫女,恭恭敬敬垂着首道:“天色不早,姑娘请回宫……” 自那夜从长庆楼回到寒潭,青羽又开始没日没夜地昏睡,醒来就看见案上大红色的喜帖。 喜帖是苏九渊送来的,大约已有些时间了,她看了看日子,竟是今日。 红艳艳刺眼的喜帖捏在手里,大约她身上的怒气过盛,浮玉挣扎着扑腾到窗沿的锦垫上,假装睡得不省人事…… 青羽直接进了苏九渊的院子,他背对着,立在中庭,一身喜服晃了眼。 “我原来觉得,该杀的人是商瑜,”她冷冷道,“如此看来,你不过也是一样的人。” 苏九渊转过身,眉目里原本皆是喜色,看到她倒并非十分意外,走近前道:“可是外面的人怠慢了小师妹?” “苏公子这么快又觅得新欢,当真可喜可贺,我等不及亲自进来道喜。” 苏九渊垂目,微微有些躲闪,“我知道她不是原来的舒窈,我曾以为她是的,可是无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这一次我不能再错过。” “天底下只有一个凌舒窈,没有什么人可以替代。苏公子的借口十分好听,也十分的无耻。”她觉得能按捺到现在,自己的脾气果然是好了很多。 苏九渊愣了愣,“自然没有人可以替代她,我……” “公子,吉时已到,新娘已在喜堂了。”门口的侍者恭声道。 “你不能娶她!”她直望入他的眼睛。 “爹爹,娘亲在等你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摇摇摆摆转进院子,直扑进苏九渊的怀里。转头看见青羽面色冷冷,倒也不惧,又转过头来,牵了她的手,“你也是来参加喜宴的?你长得很好看,同我娘亲一样好看。” 青羽本想挣脱,奈何那双小手太过纤小柔软,她实在狠不下心将她甩开。 “哎呦,我说新郎官儿,还在这里磨蹭什么?错过了吉时可就不好了……”院子里又扑进了一位喜娘,将那苏九渊一把扯了就往外走,“快些快些吧……”二人转眼就没了影子。 院子里就剩了青羽和心瑶,青羽本想将她交给侍者,抬头一看,哪里还有人。心瑶毕竟是舒窈的孩子,她其实心里还是十分痛惜。当下俯下身,替她正了正发髻上小小的步摇,“我带你过去,就得离开,你看好么?” 心瑶很乖巧地点点头,“你是娘亲的好朋友,就是心瑶的好朋友,我听你的。” 青羽心中一暖,是有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彼时在山间书院时,也曾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可如今看来竟是这般奢侈。 眼下的情形,她着实有些不知该如何。看着苏九渊娶了别人,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可是心瑶看起来,并不讨厌新来的这个娘亲,她到底要怎么做。想到这儿,随口就问道:“你可知爹爹今天……” “知道啊,爹爹今天要娶了娘亲。”她的小脸红扑扑的,与身上小小的红色裙袄一般耀眼。 青羽愣了愣,“你唤她娘亲?” “她是心瑶的娘亲啊,她以前就是,后来成了心瑶的先生,现在又要做心瑶的娘亲了……” 青羽的步子停住,低头望着她,“你说她是谁?你的先生?” 她点点头,“心瑶的先生,名唤槿叶。”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七章 喜堂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槿叶对着镜中的自己,乘云绣的花钗礼服,发间华胜花钿无不精美绝伦。妆容清丽妩媚,分明是待嫁的美娇娘。 可是如何就到了这个样子,她至今还没有想的十分明白。 彼时她睁眼看见苏九渊的时候,暗叫一声糟糕,那个混蛋商瑜还是没放过他。她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背,凉凉的,遂小心问了一句,“他是怎么把你害了的?” 苏九渊眼里尽是血丝,从她方才睁眼到此刻,都是一脸的不可置信,喃喃道:“我是彻底疯了么……” 她很同情地伸手替他理了理鬓角凌乱的发,“你没疯,不过是我们都被商瑜给害了。” 苏九渊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自那日回来,宫里请来的御医一句回天无术,苏老爷子,苏若沁,还有七八个医者,就统统被锁在了院子外头。这么些日子,她气息全无地躺在这里,他就在榻前守着,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着什么。 他将她猛地摁入自己的怀里,“我一定是疯了,可就这么疯着就好了……”怀里的人动了动,他才忽然醒悟,急忙松了手,“我是不是碰到你的伤处了?是不是还疼着?” 槿叶伸手摸了摸那里,认真回想了一下,在商瑜的船上,她的确将那钗子……如今为何一点感觉都没了。方才在苏九渊的怀里,明明是温暖的,听得见他心跳若狂。难道自己真正侥幸还活着?她转念又一想,如果自己没事,那她和商瑜之间的约定也就没了,她岂不是白痛了一回……当下又十分懊恼。 苏九渊瞧着她神情变幻不定,最终挂了一个十分落寞伤心的表情在眉眼之间,这才将之前一幕幕一桩桩回想了个清楚。将她的双肩捉住,“你,自己跑去找商瑜,想拿你的命,换我的命,是不是?” 她抬眼瞧着他,他的面色很是狰狞可怖,咽了咽口水,“怎么能呢……我这么怕痛……” 他的,面容又凑近了几分,他的呼吸粗重,她能感觉得到他的愤怒,战战兢兢道:“我不过是怜惜心瑶,我舍不得她伤心……与你……没什么关系……” 接着就是眼前一花,她已被他扑倒在榻上,后背摔得有些痛,她哼唧了一声。他的额抵上自己的,呼吸粗重,“从现在开始,就一定有关系了……” 她的惊呼声,被他封在唇齿之间,她已无处可逃…… 紧接着,苏府就开始准备大婚,既没有人来征求她的同意,也没有人来问她的意见。她能看到的,就是苏府里的一派喜气洋洋忙忙碌碌。 苏九渊按例制,早就该避着她不见,他却天天赖在她的屋子里不走。既没有人指责,也没有劝说,反倒是还有人贴心地送来了床褥和起居用品。 于是,她醒着的时候,被他抓在怀里,一起看书。她睡了的时候,还是在他的怀里。她想着,如胶似漆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她心里对他的意思,不是没有,但是总有很奇怪的情绪,想要将自己推开他的身边。 只是但凡她有一点点这样的意思,他就把他们之间的距离,再拉近到毫无缝隙的地步。到后来,她也只能在心里偷偷想一想。 大婚的前一夜,苏九渊总算连人带被子回了自己的院子,她也才算舒了一口气。可是她还是没有想好,是不是要嫁给他。 她对自己的过去都记不清楚了,她却知道苏九渊原先的夫人是很好的女子。苏九渊辜负了她,甚至在她垂危的时候,都没有陪在身边。他诚然是京中四公子之一,才情自是没的说,可风流二字放在他身上也是绝对不为过的。 他对自己一番深情她不是看不到,可是她始终想不透是为了什么?自己不过是一介女先生,也就是和心瑶亲密些。或许是因为心瑶,他才这么做的?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她随手在面前一张信笺上写了“嫁”,另一张上写了“不嫁”。她将两张都揉成一团,在手中颠了颠,又瞧着敞开大门外的庭院。暗暗嘀咕道:“哪一团飞的远,就从了那上头的意思……” 月见正坐在亭中的石案旁,方看罢了手中一幅卷轴,抬眼就看到她正准备将手中的纸团丢出来。 这个情景似曾相识,星回就这么干过,她不由一笑又是一愣。怎么好端端地想起了他?当下皱了皱眉,瞧清楚了纸团里的字。眼前这位姑娘的大婚,是要结的,无论后面如何,怎么也得先入了喜堂。 这么想着,两只纸团已经从屋子里飞出来,在空中打着转,往庭院中间过去。 很明显的,那只大一些的纸团,飞在了前面,那一团里写着不嫁。月见瞧得清楚,屋子里的那位,也看得清楚,她故意揉了一大一小…… 看着那大的一团势如破竹地遥遥领先,槿叶有些微微的失落,或者,是比微微多一些的失落。 月见叹了口气,将衣袖轻挥了一下。 槿叶看着那小纸团原本去势已颓,竟忽地翻滚着,啪的一声落在了前面,又滚了很远才停下,刚好停在了一双履靴的前面。 她瞪圆了眼,瞧着苏九渊弯腰将那纸团捡起,徐徐展开,唇边亦徐徐展开一个微笑。 她走上前,很不起眼地把另一个纸团踩在脚底下,“你怎么来了?这个时辰你我不应该再见面……” 他走近了一步,“是不是还有一个?” 槿叶不动声色地,将脚下的纸团使劲碾了碾,“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他又走近了一步,“你其实可以直接告诉我的,何必扔纸团?”他离自己太近,可她却不能后退,脚下的那个纸团必须牢牢踩住了。 他却没再逼她,神情中竟透着痛色,“我这么娶你,你将来如果……会不会恨我?” 槿叶呆了呆,自己还没想好嫁不嫁,他已在担心将来恨不恨,这又是唱的哪一出?难不成,他后悔了? 想到这儿,她沉默了一会儿,“我其实也没有想好,既然你也担心,要么我们再等一等……” “等?我不想再等,我们本该是在一起的,只是……不管将来你怨不怨我,既然命中注定我们再遇见,就不要再后悔,好不好?”他眼里竟有哀求之色,槿叶心里不由跟着痛了一痛又软了一软,居然着了魔似地点了点头…… 于是,此刻,她披着嫣红的喜服,就这么要嫁了。 红色的盖头,将她镜中的身影遮去,她满眼都是金丝绣着的龙凤呈祥。有什么熟悉的景象,在眼前晃了晃,又飞快地掩去。不及思量,她的手已被人扶了,向外走去。 绵延的长廊中,铺了最华美的云锦为毯,新摘的花瓣一路在脚下纷纷而落,耳边恭喜的声音不绝于耳……她相交而握的手,攥得很紧,此番情景为何如此眼熟? 身后的喜娘簇拥着她,不容她半分的犹疑,一路送入喜堂。喜堂中丝竹声声不绝,人声鼎沸,恭贺声充斥在耳边。她当然也没有错过,刻意压低了的声音。 “啧啧,当年苏夫人入门的时候,好像都没有今日的排场。果然是从来只有新人笑……” “那可不一样,当年苏夫人入门,是苏家有所图。大婚之后,两人清清冷冷形同陌路。苏夫人当初也是动尽了心思,也没得到公子的心,最后落得那般下场,也真是可怜。此番的新夫人,可是极受公子喜爱的……” “新夫人不过是苏府里的女先生,容貌也是一般,哪比得上苏夫人当年的花容月貌?” “花容月貌又如何,入不了公子的眼,还不是一个摆设……” 槿叶觉着心中愈加沉沉,苏夫人女先生,旧人哭新人笑……不断在眼前流转。渐渐觉得胸口窒闷,喘不上起来,恨不能立刻逃出这里。 就在她几乎无法支持的瞬间,她的手被人紧紧握住。她当然识得那只手,苏九渊的手,修长而稳健。他的声音在耳边,“我在这里,没什么好担心的……” 摈相的声音响起,四下一片安静,二人进香,献香,叩首…… 一拜了天地,她听见他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我心里自始至终都没有过你……” 二拜了高堂,他说:“你费尽心思,想嫁给我,可如愿了……” 她只觉脑中轰然作响,一时张皇失措。 她忽然就忆起了,她不是槿叶,不是苏府里的女先生。她本就是苏九渊的妻子,心瑶的母亲。她曾经那么爱他,为他丢掉了一切的尊严,藏起了所有的性子。他的无视和疏离,他拢着别的女人向她炫耀,他冷漠地拒绝陪着她到最后的那一刻…… 此刻算什么?他又爱上了心瑶的女先生,将她凤冠鸾轿地迎娶入门…… 堂上一片鸦雀无声,原本还有些低声交谈窃窃私语,此刻都没了声音。本该有的夫妻对拜,新娘却一动不动立在那里。摈相已喊了两次夫妻对拜,再喊一次实在不合礼数,十分尴尬地立着。 苏九渊觉出了她的异常,他可以听见她紊乱而仓皇的呼吸声。 月见打算出手的时候,发现有人比她快了一步,新娘子晃了晃,晕了过去,被苏九渊接在了怀里。 月见瞅着那人匆匆离去的身影,皱了皱眉,星回又不知道晃神晃去了哪里,该盯着的人也不管了。 喜堂里很快就乱成一团,后面看不清的人嚷嚷着,“这礼成了没有?” 喜娘看着苏若沁递过来的眼色,急忙喊着,“成了成了!新郎新娘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八章 探看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洞房的红烛融融地燃着,烛泪蜿蜒而下,凝在烛台之上,结成好看的花样。 苏九渊颓然坐在案前,榻上,她仍是一身喜服,面色却惨白着。 他觉得,她该是真的醒了。 她睁开眼,被一屋子的红色刺得又闭了闭,才缓缓坐起身。苏九渊疾步走到跟前,半天才道:“你还好么?” 她望着他,“我不过苏府的一个管事,能嫁给苏家的长公子,不能再好了。” “舒窈,是你,对么?”他背对着烛火,看不清神情。 她笑了笑,“公子是又糊涂了么?我若是苏夫人,你怎会又娶了我一次?” 他沉默了很久,才道:“我确实一直不能确定,但是我一直觉得,你就是舒窈。你不愿意用以前的样子出现在人前,这是唯一可以将你留在我身边的办法。” “已经被你埋了的人,如何再出现?这个世上,早就没有舒窈了。槿叶是为了心瑶重生的,不是因为你。”她感觉到眼中的水泽,她努力地吸了吸气。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哭过,今天她更不能。 “那就为了心瑶,我们重新……”他的声音很无力,仿佛挣扎着想抓住可以依靠的东西。 “我做不到。”她打断他。 他似是晃了晃,“今日我们已经大婚,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都是夫妻。从前是,现在也是。” 她走至案前,将笔尖润了墨,“那就麻烦苏公子,再一纸休书,休了我。” 他走到她身边,垂目望着她,眸色冷冷,“我们经历了两次生离死别,一定要这样的结束?心瑶说,你答应做她的娘亲,会好好疼她。这个,你也不再愿意了?” 她就忽然地想起来,今日早晨天还没亮透的时候,心瑶爬到她的榻上,小小软软的身子抱着她的,“先生,你要做我的娘亲了。我觉得你本来就是我的娘亲,以后不用在心里偷偷叫你娘亲了……” 她这么想着,泪水再守不住,潸然而下。 苏九渊未料到一句话,令她落泪,方要替她擦拭,听得外面一阵嘈杂。未来得及转身,房门已被大力撞开。瞬时拥入一屋子的人,这些人他不认得,却识得他们的甲胄。玄甲营,独立于内侍与城守的一支,负责军中机要和隐秘的行动。 领头的扬了扬手中玄甲营的令牌,“苏公子,今夜需和我们走一趟。”语气却是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外头隐隐听见,苏若沁正怒气冲冲呵斥守在外面的士兵,“你们是疯了么?没看到是我们九渊大婚的日子,且不说这是皇上钦赐的府宅,就是平民家里,也容不得你们如此擅闯……” 想是府中护院拔了刀剑,一时院中铿锵声起,苏九渊急忙出了屋子,喝住剑拔弩张的护院,又转向苏若沁道:“姐姐,我去一趟就回来。舒……槿叶就拜托你照顾了。” 苏若沁强压急色,“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老爷子已经往宫里去了,你……你快点回来。” 一屋子的人,似乎在一瞬间退散了干净,舒窈这才回过神来。苏九渊被抓走了,还是在大婚之夜。 她能想到的,就是金匮盗书一事。灭九族的罪,苏九渊想都没想就做了,是为了自己做的。她一时觉得脑中纷乱起来…… 文澄心在书阁里已坐了一天,面前堆着山一般高的奏折。瞧着外面风雨欲来势头,觉着一身的旧伤又隐隐作痛起来。 说来自己这位皇兄,早年破了南梁就将自己远远赶去了边塞,一扔就是数年。他偷偷跑出来,追着云栖到了山间书院。云栖前脚失踪,他后脚就被一纸诏书,召回了京城。 回到京城,非但没受罚,反封回了亲王,食禄丰厚。皇上对他不设防备不说,日日将一批奏折直接送入他的府中…… 他起身走至沙盘之前,不禁扶了扶额头。这张巨大的沙盘,宫中有一个,他这里也有一个。将天下山川河流,列国疆土,一一细细列出。 北朝居中,幅员辽阔,山河丰美。然而近年时旱时涝,各地县轮番出现灾情。瀚水及几条干流两岸,更是洪水时时泛滥…… 外面一圈也不安宁,北方游牧数支时时骚扰边境,西蜀觊觎已是多年,南朝六国势力渐渐抗衡…… 他的目光落在北方边境,又缓缓移到白麓山间,在那里的岁月流转,竟是人生中难得逍遥轻松的时候。他的指尖落在纸坊的那一处,摩挲反复,云栖,终有一日,你要回到我的身边,与我并肩同赏这片江山如画…… 有人轻手轻脚入来,低声道:“王爷,苏九渊已押在西府。” “西府?”文澄心的眉间紧了紧。 那人又道:“此番除了枢密院的知院,没人可以见他。” 他心里过了过,苏九渊被抓,多半是他早前听闻的金匮一事。虽然并没少了什么,单单是看了里面的卷册,已是大忌。然而这事已过去甚久,却压着直到昨日才翻出来,是何道理? 那人见他沉吟不语,又道:“上官姑娘,只前日出过一次宫,在宫苑外西北处的一个茶摊喝了茶。之后随着一辆马车去了松月坊,逗留了半个时辰也就出来了。周围隐卫太多,我们无法详查……” 文澄心挥了挥手,那人迅速退出屋去。松月坊,多是丝绸布匹的商铺,而多数的丝绸都是南朝六国过来的。他的目光落在南都的位置,心里叹了一叹,大约是没办法阻着她再入了这京城。 思绪正乱,又有人入来,“王爷,苏九渊的夫人,刚递了帖子进来。” 文澄心一愣,苏九渊的夫人,原先是凌舒窈。早前在书院时,也几次随着青羽过来找云栖说话。后来嫁给苏九渊,因是生女儿时过世……他这才想起来前几日苏九渊大婚,似是又娶了家中的女先生。若说是凌舒窈寻到他这里来顺理成章,那么这位新夫人,如何会想到将帖子递进自己的府中? 略略思量一番,他抬手示意请她入来。 舒窈迈进屋子的时候,瞧着案后正览着奏折的文澄心,与往日书院里已是判若两人。举手投足之间,不怒而威,凌人的气魄比往日盛了许多。她稳了稳心神,走到跟前,规规矩矩行了宫里的礼,“见过王爷。”垂目再不言语。 文澄心抬眼打量了一番,这位新夫人的确样貌普通了些,较之凌舒窈,性子倒沉稳得多。他放下手中奏折,往椅子里靠了靠,“苏夫人若是为了苏九渊的事情来,我恐怕是真的帮不上忙。” 她并未流露半分失望的样子,“苏……九渊他既然关在了宫里,出来自然是不容易的。我也不想为难王爷,只是想见他一面。” 文澄心没出声,照理说刚嫁入苏家的新妇,连洞房都未入,此番苏九渊被押,她不避着反倒寻入宫里来。单是这胆量,已属罕见了。 “苏夫人,眼下,连我也见不到他,我又如何助你见他?” 她抬腕,将鬓边一丝乱发扶了扶,“王爷一定有法子,不管是怎样的法子,我都愿意一试。” 文澄心难得地有了笑意,他觉着面前的这位苏夫人,很有些意思…… 苏九渊认得这地方,西府,朝廷枢密机要之处。能入得了这里的,都带着大大小小的秘密。而一旦入了这里,还想守着这些秘密,完完整整毫发无损地出去,基本是无望的事情。 他料到过这一天,他当初答应商瑜去取金匮密册的时候,已经想到过。灭九族的罪,他不是没掂量过。如何让苏府上下无恙,他想过很多法子,如今手中握着的这个法子,应是最稳妥的。因此,他并没有太多的顾虑。唯一遗憾的,是临走前没有将她再好好看一次,没有将心瑶再好好地抱在怀里…… 有人将门推开,进来四个玄甲营的侍卫,腰间玄色佩刀折了外头的阳光,将屋子里映得四处起了森冷光影。 苏九渊原先坐着,也没打算起来的意思。然而看着他们身后,缓步走上前的那一人,不禁猛地起身,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你……怎么来了?” 浅藕色的衣衫,十幅月华裙,腰间每褶各为一色,风动如月华。发间仍簪着大婚那日的凤摇,极郑重的新婚装扮。 她抬首,眉眼间浅笑盈盈,他竟一时看得痴了。 眼看着她款款走到面前,他尚不及反应,她已踮起脚勾住了他的脖颈,偎进了他的怀中。 身后几名侍卫一时眼风避走,十分尴尬,心思这新夫人委实太……不觉都退至门口,垂目不看。 苏九渊原本就恍若梦中,此番温香软玉在怀,更是目瞪口呆。只觉得脖子间紧了紧,垂目看去,她冲自己眨着眼,似是示意他俯下身来。他顺着垂下头,她这才勉强够到他的面容,垫着脚将嘴凑到他的耳边。 身后一阵佩刀铠甲悉索碰撞的声音,还有压低了的轻咳声。那几名侍卫,眼见二人更加亲昵无间,恨不得退出屋子去。只是军令在身,实在不敢。只得转了身子,尽量贴近门口站着。 苏九渊感觉到她的呼吸就在耳边,馨香而柔软,接着就听到她若有若无地声音,“你只说知道鸾符的下落……” 她的气息拂在颈间,她的唇有意无意掠过他的耳边,苏九渊只觉脑中轰然作响,伸手将她紧紧拥住,沉声道:“你记住,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不管我做了什么,你要相信我苏九渊,今生唯舒窈不娶……” 她搂在他脖颈间的手臂紧了紧,“你不要胡来,记住我刚才说的……” 他将面容埋进她的颈间,眼风瞅着门口的侍卫纷纷假装看不见,低声道:“书斋东侧的柜子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那个……咳……苏夫人该走了……”出声的侍卫,眼神不知道落在哪里比较合适,憋得十分辛苦。 苏九渊松开手,将她环在自己后颈的手轻轻拉开,“你和心瑶,都要乖乖的……” 舒窈回到府中,直接就奔去了书斋,打开柜子,看到两封信笺。她拆开了写着夫人亲启的那一封,慢慢地读完,那信笺也滑落到地上,映出屋外樟树碧色的影子……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九章 初悟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玉帘镇的大雪一直不曾消融,青羽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回到这里。草庐寒室清寂,到后来,他的气息已经消散的连极微弱的痕迹都没了。 之前似乎也有与他分开过很久的时候,彼时似乎并没有觉得什么。大约心里想着,他怎么都会再回来。现如今,一次次回来寻他,一次次在这屋子里独坐,甚至感觉不到他曾经存在过的气息,她渐渐开始觉得恐慌。 那本古事记早已放回他的书案上,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第一次摘下他面具时的样子……这么想着,门被推开,雨奚小小的身影入了来。 她每次来的时候,雨奚都会来。他们二人一起说说话,将屋子打扫一番,之后青羽也会教他识些字。雨奚聪慧,一学就会,嘴巴也甜,张口闭口就是先生,她心中自然喜欢。 今日她正将窗格擦拭干净,听到案前他稚气的声音,恰读到那一页:“浮世喧嚣,玉帘之六瓣,不过一鼎一鉴一琴一石一炉一月……” 读完,他抬头问道:“先生,可知是何鼎?” 青羽的手顿住,缓缓道:“鼎是香鼎,提炼香材所用,需将各式香草香花在鼎中碾碎细压……” “那一定很好闻……”雨奚耸了耸鼻子,“那鉴呢?” “一面银华镜,是个与你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送我的。”青羽忆起素尘,亦不知她如今是否还在那矿山之间,一切是否安好。 雨奚歪着脑袋想了想,“镜子?我娘也有一个,不过很旧了,照不出什么。先生的镜子,是不是可以把世间的东西都照出来?” 青羽点了点头,忽然觉着有什么念头,一掠而过。 雨奚又接着道:“我猜这琴,肯定也是很漂亮的,弹起来也一定很好听。先生一定会弹琴,以后可以教我么?我想弹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他的小脸红扑扑的,很是期待的样子。 青羽走到他身边坐下,她渐渐觉得,有什么东西已是呼之欲出,她握着雨奚的小手,“你接着说……” 他支着小脑袋,“可是石头呢?怎样的石头呢?” “一块青石,原先装在京城的城墙上。路过的人都会去摸一摸,许上一个心愿,所以也叫千抚石。” 他瞪大了眼睛,“真的么?先生以后可以让我摸摸那块石么?我也很想许个心愿。”他眼睛眨了眨,拉着青羽的袖子,“先生,你说那石头每天被那么多只手摸过,可也有了人的喜怒哀乐?” “也不是不可能……”她只觉脑中一时纷乱一时空白,脱口问道:“那炉呢?同你娘亲为你做饭用的风炉,应是差不多的。” 未等玉奚开口,她已兀自喃喃,“人间百味尽在其中……”说着又缓缓起身,眼中只有窗外无边积雪,皎洁无暇,“鼎炼香气,镜映影色,琴出音律,石触生意,炉生百味……” 低语间,雪就这么落下来。起初零零落落如穿行花丛的白色蝶儿,到后来显出极晶莹玉透的形状,纷纷扬扬充斥天地之间。几片落在她的手背,尚未看清细密瑰丽的纹路,已消融不见。 她被微微的凉意惊醒,尘香,镜色,空音,千触,虚味……还有水月,恰是念虑之根……眼耳鼻舌声意,正是六触…… 彼时一念法师的声音清清杳杳,“六触,由六根、六境与六识和合而生。世人因六触而生爱,青黄赤白、丝竹歌赋、沉香紫檀、珍馐美味、细滑柔美……触之而生贪爱而生不舍……” 她只觉心中澄明,之前一番纷乱渐渐淡去。她回身将雨奚轻轻拥了拥,“谢谢你,雨奚,今日你是我的先生……” 雨奚脸红了红,“先生这许多学识,雨奚不及万一。” 她捏了捏他小小的鼻尖,“学识多却看不透,枉学了……” 推开院门,雪下得越发密集,她沿着山势而行。所以,所谓六物,不过是虚浮在外,困于六识的幻物罢了。那流世……她怔住,也许并非什么遥不可及永生乐土,或许就在转角,或许方擦肩而过…… 脚下积雪渐渐变得稀薄,能看到泥土和砂石的样子,还未到山顶,竟也能看到绿草如茵。她心下喜悦,不觉加快了脚步。 攀上山顶的巨石,不觉再挪不动步子。 连绵的茂林不见尽头,层层深浅不一的碧色,隐在流云薄雾之间,随着山势起伏。轰鸣的水声自林间深处传来,间杂着白翰赤鷩的幽幽的啼声。远处高崖上飞瀑如白练,直入茂林深处。身边一只赤狰,方吃饱了肚子,立在一处古木断枝上,声如敲石,嗒嗒不绝…… 青羽有些愕然,这分明是流世西方的茂林,难道真如自己方才所想,这所谓游离于三界的地方,不过一直在自己的身边罢了。 正愣神,背后被人轻轻顶了一下,她扭过头,一只极其漂亮的鹿蜀。雪白的头颈,赤色长尾,状如神骏。“紫……紫谣?” 未等她缓过神来,紫谣已幻作人形,将青羽扯到眼前,上下前后看了几圈,“你竟然还好端端的活着?” 青羽原本惊喜交加,这一句令她不由失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我还是赶紧走了的好……” 紫谣将她一把摁住,“你敢!对了,这一阵子,你去了哪里?” 青羽想着过去种种,竟不知从何说起,末了只一句,“大概是迷了路。” 紫谣倒没什么吃惊的样子,“唔,迷路总比睡不醒强……” 青羽瞧她神色有些诡异,习惯性地捋了捋她赤色的长发,“谁睡不醒了?让我们的紫谣都这么操心?” 紫谣一个哆嗦,“操心?操谁的心,也不敢惦记着他,回头一言不合再把我们鹿蜀一族给灭了……” 她心里一紧,手不禁停住,“你说谁睡不醒?” 紫谣雪白的面庞一时皆是异色,“你不知道?我以为你早就开心得不知道怎么好了。你不见了以后,羲和也不见了,我以为他肯定去追杀你了。谁知道前一阵子,他回来了,回来就一直睡着,到现在没醒过……哎哟!”她觉着青羽捏着自己的手臂,那力道实在有些大。 “他人呢?”青羽的脸色十分古怪,惊讶、仓皇外加一些欢喜。 紫谣不觉多看了几眼才道:“他把自己锁在颐木崖上了,谁也进不去……”话没说完,眼前的人已没了影子,恍惚间,看着半空溢彩流光的羽翼一掠而过。不觉喃喃道:“我方才是跟说了话?流世竟有这么漂亮的鸟儿了……” 颐木崖还是原先的样子,青羽自上往下俯瞰,两色的霖梧花,仍生生不息芬芳如昨,一带云雾在崖畔羁绊不去,正是原先将自己困在崖上的那道屏障。 她落在霖梧树下的时候,困惑了一瞬,不是说旁人进不来?自己怎的如此轻易就进来了。 四处寻了一圈,并未看到人影。转到山崖的另一侧,霖梧树巨大苍茫的树荫后面,不知何人竟建了一间草庐。看到草庐的布局,和四周星星点点的玉帘时,她几乎已欢喜地无法呼吸,抢步入了屋子。 榻上,他戴着面具,沉沉地睡着。 她没觉察出自己的手抖得很厉害,那面具竟是几次未能取下。当他的面容露出时,她还是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 这是羲和,不是苏九渊。 可是为何会有这草庐?为何会有玉帘?他又为何将自己锁在这颐木崖之上。 犹豫了许久,她才探上他的脉间。羲和本来就是人,流世里只他一个。他从哪里来,又因何来到这里,从来没人知道或是有胆子去询问。这里的生灵平素也常庆幸,还好自己不是他的敌人…… 此刻他的脉象倒是平稳,竟真的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她不禁缩回了手,生怕他下一刻就醒来,如此近的距离,实在让她觉得心惊胆战。 正欲起身,他竟动了动,吓了她一跳,她不觉后退了一步。见他眉心皱了皱,她不自觉地又退了一步。那眉心就这么皱着,仿佛很不舒服的样子。等了片刻,见他不再有何动静,她才小心坐回榻前。 只是那眉心仍皱着,她伸手去那眉间轻轻揉了揉,又揉了揉,纠结的纹路这才舒散了开,呼吸间又恢复了平稳。 她退出小屋的时候,外面已是向晚时分,天色却有些灰蒙。她立在崖边,然而烟岚浓厚,崖下的汋音潭完全看不到半分。或许她们会知道些什么,她这么想着,就跃入浓浓雾霭之间…… 待站稳了身子看清四周景致,她只觉一阵错乱,怎的身在寒潭畔的水榭之中。那五件东西仍静静置于案上,窗外一弯月亮皎皎,映在水中。 身后有人入了水榭,“凡芷姑娘似乎要醒了……” 青羽走近榻前的时候,就觉出凡芷较往日更为平稳的气息,脉搏也有力了许多。她将凡芷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之间,除了往日能觉察出的心脉与气息,竟渐渐可以看出环绕在她四周极淡的光晕。那是凡世生灵,为自身所生的气脉所环绕。草木山河,人兽鱼虫,无不拥有。 流世青鸾凤凰一族本就可以窥见气脉,此番重新可以看见,不知是否与自己刚自流世回来有些关联……她这么想着,觉着掌中凡芷的手,微微动了动。 她将凡芷扶起,半靠在榻上,将手探入她的气脉间。彷如穿过轻柔微弱的信风,指尖有什么淡淡流动。她的手掌缓缓翻转间,原本柔弱的流动,渐渐盛起。 她的指尖最终落在她的眉间,“你睡了这么久,该醒了。凡音还等着你,家书已蒙尘,可还要家人惦念多久……” 凡芷羽睫微动,缓缓睁开眼,看清面前的人,露出微笑,“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对么?”她的气息仍有些弱,一句话倒要停上两三回,“怎么感谢你好呢……” 青羽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热而柔软,一如当年长栎初遇之时。瞧着凡芷脸上淡淡的粉色。她微笑道:“醒了比什么都好,还需好好养着……” 凡芷的目光在她的面庞上迟滞了片刻,“你可知道你笑起来很好看……你从前就不大爱笑,以后只愿能常常见到你笑着的样子。” 青羽觉着眼眶热了热,有些情绪藏的时间久了,会觉着陌生,有些难以控制。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章 取钗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眼前的这株芜草枯萎了,这本该是最不容易枯萎的草木,如今伏在盆子里,没有生气。 三微却恢复了。他也不太清楚是什么时候,忽然就不再被压制着。也总算看清了面前的这一株,和霜序其实半点关系也没有。他彼时心里确实松了一松,松到一半又吊起来。他仍然探不到她在哪里,在京城最高的屋檐上坐了这些天,完全没有头绪。 初春的柳絮满城,方脱了厚重冬衣的人们,已迫不及待换上明艳的春衫,在街巷中穿梭往来。原本肃整端庄的京城,缀染了这些流动的颜色,看着也活泼明媚起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宫墙外的那处小巷,她就坐在他往常一直坐着的那张案几之后。如今换了女子的装扮,却反而沉静落寞了许多。他觉察到自己对她的注视似乎有些久,移开了目光。然而余光里什么东西迅速地亮了亮,重又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头上的钗子,大约是折了晨曦,晃了一晃。他瞧了瞧那钗子,却再难移开目光。有些凌乱的画面,在面前生灭……他看见兵器森冷血腥厮杀……铁蹄肆虐下京城里狰狞的火光……还有霜序苍白的面容……一切的画面最终归于那发间的钗尾。 他看不到全部,但仅是霜序几近绝望的样子,他已无法再坐视。他需将一切可能发生在霜序身上的,终止在此刻。 纱绫将手中茶盏放下,一抬头就看见他坐在自己的对面,愣了一愣,几乎就要站起身来,“是你?你怎么来了?你去了哪里?” 三微也愣住,她为何可以看到自己?他原本是打算直接取了那钗子就走人,方坐稳了,竟已被她发现。难道自己方摆脱压制,尚不能隐去身形? “这位姑娘你的茶凉了,我再给你添一些……”店家热情地上前为纱绫添了茶水,又离开了,并不像是能看到他的样子。 三微还未来得及再开口,她已凑近了道:“那日是你将我从水里救起的,是不是?” “不是……”他仍在思索为何唯独会被她瞧见。 她笑了笑,神情间明媚耀眼,“你怕什么?怕我以身相许?”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间,“相许就不用了,不如你把那根钗子送我。” 纱绫迟疑一瞬,“能不能换个别的?这钗子,是我娘亲留给我的……我真的不能送人……” 三微对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不理解。他居然在和一个凡世的女子要一样东西,他明明可以轻易地取过来然后掉头就走。 不远处骑楼之上的两个人有些面面相觑,“她在对着谁说话?”其中一个使劲闭了闭眼睛,“她面前有人么?” “好像也不是自言自语的样子……”另一个也是一头雾水。 “盯仔细了,上头说了,但凡她交出身边的任何东西,就立刻将她杀了……”那人掂了掂手中的弓弩。 纱绫见他目光仍落在自己的发间,抬手将那钗子取下,“这钗子有什么特别么?京城随便一家卖首饰的店铺,都做的出来。若不是我娘亲亲手为我做的,其实给你也没什么……”她摩挲着钗身上精致的纹路。 “我若是一定要呢。” 她有些惊讶地望向他,早前他说过,他们之间的遇见是不应该的,她也该趁早将他忘干净。眼下却不依不饶地要她这根发钗,却是为何?犹豫了片刻才道:“要么……我借给你……你用完了再还我?” 三微这才看清了那钗子的道理,应是有人将原先一样东西,制成了钗尾的样子。其间的机巧,的确很有些意思。至于原先是个什么东西,他并没有太多兴趣,他唯一想着的是将这钗子彻底毁了,应该就能帮霜序避过那一段…… 他抬眼望住她,“这东西,留在身边会惹来许多麻烦。即便这样,你还是要留着?” 她咧了咧嘴,当初在街巷里洒扫时,顽皮活泼的样子又露了出来,“麻烦?你觉得还能有比我过去更糟的麻烦?” 说完她又将那钗子翻来覆去看了看,“这里面究竟有什么?你这么想要?” 她说着,就将那钗子推到了他的面前。 几乎是同时,三微觉察到身后骑楼上箭弩呼啸而出,直奔着她而来。箭弩自然碰不到他,而以她自小在军营里跌打滚爬的反应,也应该是能避得开,所以他并没有动。 三微瞧着她果然注意到破空之音,但她身形所动的方向,与自己之前所料却恰好相反。她本该矮身或是朝着旁边避让,却直直向自己扑来。 他几乎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看着箭弩呼啸而来的方向,正是他的背后。她想将他推离开…… 他有一瞬的犹豫,他可以出手救她,霜序苍白的面容却再一次浮现。他再没迟疑,将钗子取在手中,错身让开。让开的那一瞬,他看到她面上惊讶的样子…… 他立在方才所坐的那处高檐之上,竟有些踌躇该不该回头看一眼。他将方才的那几个短短的瞬息想了想。她放弃了逃生的机会,想要将他推开。他明明可以救她,却并没有,反而拿了她最珍爱的东西,转身就走了……可这一切都是为了霜序,为了霜序,他才没有过多的犹豫。不过眼下这纷纷乱乱的情绪究竟是为了什么? 终究还是没忍住,他转身看向方才与她共坐的那一处。 也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茶摊已被兵马司的人封了,茶客被拦在了外面。而那张案几周围,并没有她的身影。围在案几旁交头低语的几名司吏,许是勘察完了,呼喝着离开时,三微分明看见那案几上刺眼的血迹。一旁兵马司的马车上,垂帘微扬时,他看见她的手无力垂着。很快那马车辚辚而去,没入街巷之中。 之后纷纷乱乱又来了许多人,他看不清是什么人,去做什么,只能感觉到掌中握着的那只钗子,寒意直透入骨髓神识的深处。 这许多岁月里,他一直认真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从无逾越。对于凡世间的事,除非是不得不改的命数,或只是陪着霜序逛一逛,绝不多看一眼多动一次手指。 今日的事,他不但动了,竟还连累了一命。公子会如何责罚自己,他根本没有去想,他只是觉得,竟要被这一时的冲动,这莫名的悔意给吞噬了去…… 凡芷自醒来之后,凡音就被接了过来,在她的照顾下,凡芷很快就恢复得很好,再几日已与常人无异。返回乐府的那日,姐妹俩携着青羽的手,十分不舍。 “你为何不与我们同去?乐府比这里好了太多,慕容有司对我十分照顾。你又何苦守在这么清冷的院子里?”凡音明知拗不过她,还是心存不甘。 “我也不会在这里太久了,找到我要找的人,自然也就会离开。” 凡音很有些振奋,“你心里有人了?是谁?可要我们帮着一起找一找?” 青羽假意认真思索了片刻,“唔,我觉得孟大哥或许能帮上忙,只不过他现在心里也有了人,估计忙不过来……”眼见着凡音面上一片绯红,拉着凡芷就往外走,“姐姐快些走,这个姑娘也是变坏了……” 院门外,春意深重,乐府的马车辘辘而去。 青羽松了一口气,这么久以来,仿佛一直压在心里的那块巨石,总算是松脱了。 傅隐在一旁站了已经有一阵子了,他本来想说的事情,看到她眼前的样子,觉得还是咽回去的好。他上一次瞧着她眉眼含笑,好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 想到一半,就看到她转向他,“有什么你就说吧,我看你忍的也挺辛苦的。” 傅隐自树荫下走出,眯着眼又端详了会儿她难得轻松的面容,才道:“苏九渊被下了天牢,这事我琢磨着瞒着你也不太好。” “他私入金匮的事?”她果然又皱起了眉心,“洛……” “洛秦也被抓进去了。”傅隐急忙接过话去,“据说之前苏九渊的夫人……咳……新夫人去西府见了他,苏老爷子也亲自出了面,到现在人都出不来……这忙是帮还是不帮,你自己拿捏拿捏,回头别怪我没说。” 青羽瞥见他腰间佩印上新束的丝绦,“到时候,傅公子的喜帖别忘了我就好。”说罢转身就走。 傅隐一愣,急道:“哪有的事,你想多了……”指尖却不自觉地抚过那束丝绦…… 苏九渊的屋子外头大红的喜字仍在,院子里却清冷,侍者连同洒扫都被锁在了外面。房门倒是没锁,青羽轻轻一推,就开了。 舒窈临窗坐着,面前两封信笺。 “他把我休了。”舒窈头也没回,说完,一直绷紧的肩膀才颓下来,无力地靠进椅子里,“他也把自己从苏家的族谱里除去了。”她沉默了一阵,“倒头来,我与他,终归是路人。” 青羽在她身旁坐下,“未到绝境,总会有转机。” 舒窈忽地坐起身,“你可知什么是鸾符?”见青羽摇头,她似也是在意料中,“我之前去寻过文澄心,这怕是唯一可救他出来的法子。” 青羽立刻就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如果不知道,除非鸾符这样东西根本不存在。 她也没特意去寻他,只捎了封信笺,提了句她存了好些年头的陈酿,他就出现了。 上秋一阵风地迈入京郊的那处小亭,“我对姑娘的想念可是绵延不绝……”看见案上的那只青色的坛子,更是极力压制着激动,努力将视线留在青羽的面上,“其实姑娘若是有什么用的到我的地方,知会一声就可以了,不必如此客气……” 青羽瞧着他又向着坛子凑近了几分,“我也觉着,这么样太生分了,不如我们就谈谈事情,酒,下次再说……” 话音还没落,酒坛子已捧在了上秋的手中,“不生分,哪里生分了?虽说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酒我是一定要收的,怎能辜负了姑娘的一番心思。” “你可知道鸾符?” 上秋的神情肃了几分,抬手间,亭外的人皆远远退开了去。“这个东西,是个十分麻烦的。若是有了它,这一壁江山,少说能拿下半壁。” 他觉得对面有些安静,抬眼看了看,她仍望着他,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他清了清嗓子,“我只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却并不知道在哪儿……” 她的目光徐徐落在他手中的酒坛子上,他抱着的手紧了紧,“诶,我只能试试,这东西这么好找,我早就坐在龙椅上了,你说是不是。”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一章 小院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三微寻到龙潜的时候,看着龙潜面上的神色,不知何故心里沉了一沉。倒不是觉得自己早前擅动了一方布局令他不悦,反而是有些担忧的意思。能让龙潜担忧的事情,他想不出什么。 “你可找到霜序了?”龙潜的声音有些试探。 三微的不安又多了一分,“不曾……你难道也不知她在何处?” 龙潜避开他的目光,掂量了许久的话,到了口边他还是有些犹豫,“她一直都在你身边。” 三微觉得浑身如浸寒冰,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想到的人,那日竟任她在身后倒下。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为什么会是她?她不过是凡世里的一个,怎么会是霜序……” 三微手里握着那钗子,在街巷中漫无目的地徘徊。与人碰擦了几次后,才发觉竟忘了隐去身形。 他忽然觉着可笑,一向他坐在旁处,看着凡世之人按着卷轴所书,将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一幕幕上演。他只要动动手指,就可轻易让爱成愁,顺遂变为绝境,繁华化为落魄…… 这一次,竟将自己陷了进去,连着霜序也搅入这纷乱当中。他才真正有些体会,所谓悔恨交错,所谓覆水难收…… 有三三两两的人从身边经过,“这年头京城里大白天的也不安全了,好好一个姑娘,在街边喝个茶,都被刺了……” “据说是弓弩所伤,这得是多大的仇,才对一个年轻女子下得了手……” 他猛地顿住,方才龙潜只是问了他,可找到霜序没有,并没有说她怎样了…… 西府与禁苑离得并不远,不过几条街巷。平素里这几条街巷还是有些行人,这两日封了街,寻常人已出入不得。 站在巷口的侍卫看到来轮值的兄弟,松了松肩膀,“站了大半日,简直比校场演武都累。这么空荡荡的巷子有什么好守的……” 来人道:“我说兄弟,你还是精神些,这两日里头关的人,可不是等闲的。” “听说了,最近收进来的一男一女,据说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外面的守卫反倒翻了几倍。” “据说昨夜宫里的御乘也来过了,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警醒些总归没错……” 三微进了西府的后院,果然见到步步设岗,更不提暗处的守卫身影绰绰。寻到她并不是什么难事,门口的守卫密密麻麻立了几排,仿佛暗夜中森冷的石雕,却又随时会有致命的一击。 屋子里只一盏烛火明灭,和极淡的草药味。方才两位宫里的医师离开时,他没错过他们压低声音的交谈。 “这姑娘也真是命大,箭弩穿身而过,居然还有一条命……” “若不是那护心镜挡了一挡,断不会有什么生机……” “你说这么年轻的姑娘,身上怎么会有军中所用的护心镜……怕是有些来头。” “知道的越少活的越久,你还是琢磨你的配药去吧。她虽暂无生命之虞,也不能出了意外……” 三微走到榻前,她平躺着,双手却被锁链缚着,极微弱的呼吸。身上还是那日的衣裙,血迹斑斑,竟无人替她擦洗。伤处只是简单的处理过,一看就知道并没有想将她治愈的意思。吊着一口气,不让她立时毙命罢了。 三微向来觉得自己的脾气很不错,偶尔霜序实在顽皮了,他会有些生气。然而眼下,他只觉着不受控制的怒意将自己吞没。外头起了风,将一地的树影摇晃得癫狂起来。 他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撩开她额际的乱发,黔色的纹路狰狞。霜序是极爱漂亮的,断容不得脸上有一星半点的不好看。他的指尖抚过,欲将那墨色去掉。 “我若是你,断不会这么做。”他的身后响起龙潜的声音。 三微的手顿在那里,“之前是我妄动,可眼下这般,我做不到袖手不管。” “小十一和纱绫的关系,我其实不比你清楚多少。不过我知道的是,你若再插手其间,只怕她们两个都回不来了。”龙潜瞧着他的手缓缓放下,才算舒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事情怎么走,都在你手中那根钗子上。握在你的手里总是不行的,是时候交到该拿着它的人手中。” 三微的目光仍落在她的面庞之上,龙潜瞧着他怒意又生的神情,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声,“她如今能活着,就是因为这钗子下落不明,你若还给她,她是断难再活着出了这院子。” 龙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三微并未在意,他将她的伤处仔细清理了,又掩饰回原先的样子。大约是伤痛减轻了些,她有些醒来的意思。嘴里嘟囔着什么,听不真切。她的手微微动了动,牵扯到缚着她的锁链,铿锵一声。她仿佛受了惊吓,嘴里似是急急地唤着什么。 他倾身凑到她的面前,听见她的低语,“夏正……我从来没想过不给你……你想要的东西……我没办法不给你……你是不是生气了……你为什么总是背对着我……” 他的脑中轰然作响,扶着床榻的手剧烈地颤抖,小心将她环在怀里,“我在这里……” 她迷迷蒙蒙睁开眼,“你是谁?你可认识夏正……你能不能帮我告诉他,这里太危险,让他赶紧离开……他说的对,我们本来就不该遇见,我会努力把他忘掉……” 三微将她的面庞轻轻抬起,“既然遇见了,就不要忘了……”她的眼睛半阖着,羽睫的影子在迷茫的面容上慌乱地忽闪,他极小心地覆上她的唇。 他其实一直知道自己心里的意思,也一直觉得就这么在她身边,陪她去很多地方,陪她经历很多事情,已经很好了。他从没想过,自己还会有如此强烈的欲求。那些情深似海为爱癫狂肝肠寸断的故事,看得太多,看到后来就觉得自己早已置身事外,可以淡然地面对爱慕与眷恋。 原来,所谓淡然的是念想,无法超脱的不过还是一个情字…… 这件事情,办得出奇的顺利,顺利得令上秋有些困惑。照理要寻的这样东西,应是变了样子根本认不出,又藏在极隐秘或是想不到的地方。他总要动用些人手,费些周折才能查到些蛛丝马迹。 然而这东西,眼下就躺在自己的手心。 想着这东西后面所牵连的,他想了想好像有些舍不得交出去。不过也就只能想想,他若当真私藏了,那后果……他想了个开头,就果断地停住了。江山是不错,可要守着委实太不容易,不如喝着酒守着自己的庄子,来的自在逍遥……更何况他身边的那些人,哪一个他都得罪不起…… 苏九渊从西府的大门出来的时候,一路迎着的都是侍卫极力遮掩的吃惊神色。这里面就算是竖着进去的,也都是横着出来,如此没事人一样自己走出来的,实属罕见。 西府的大门在身后关上,苏九渊还是没想明白怎么自己就出来了。再抬眼,不远处的巷口,满墙丁香的影子里,立着一个人。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肩头和发间都落了些许丁香的碎瓣。 他走过去,伸手将那些花叶拂去,“我们回家……” 她踌躇了片刻,“没地方可回了……” 他的手顿在半空,“你还是不能原谅……” 她扎了眨眼,打断他,“我被苏家赶出来了。” “什么?”他愣住。 “你把我休了,我不再是苏家的人,自然被赶出来了。”她垂下头。 他将她拉入怀中,“你知道那是权益之计……我带你回去……” 她仰起头,很诧异地望向他,“你的屋子也被封了……你不是把自己从族谱上给……”她瞧着他面上的神情十分精彩,从吃惊到了然到失笑,最后挂了个十分古怪的笑容在面上。 他慢慢凑近自己,“那刚好,就我们俩了,再好不过……” 舒窈被拖着,在巷子里穿行,手被他紧紧捏着,街上的周遭都淡去了颜色,只看得见他的背影,挺拔而专注。就在她走到快要累趴下的时候,苏九渊领着她弯进一条小巷,在一扇院门前停下。门前攀着密密的紫藤,檐上,地下几乎没有空隙的紫色,深深浅浅直撞入心里。 他牵着她入了院子,玲珑小巧的一处宅子,远不如苏府的气派。但每一处景致,都雅致而熨帖。走至后院,她一抬眼就看见满庭的木槿,阳光下无声的繁华。 她忽然想起来,她曾经说过,她很想有一处安静的院子,除了木槿,什么也不种……她四处看了看,确然是再没有别的花木,唯有木槿芬芳。 他自身后拥住她,“这些都是从凌府你的院子里移栽过来,我自己一个人照看着,这些年一直开得很好。”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在了他的手背。他将她转向自己,替她拭去泪水,“你不喜欢?我重新给你再种……”她的泪水不可遏制,蜿蜒而下,他原本替她擦拭的手指忽然停住。 泪水滑过的地方,她原来的样子渐渐露了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是他娶了她时的样子,也是他弃了她时的样子…… 他竟没有好好看过她原来的样子,他用指尖很仔细地在她的轮廓上摩挲,最终停在她嫣红饱满的唇上。他再没犹豫,将她深深地吻住。 她似是有些手足无措,过去种种仿佛如昨,却哪里敌得过他疯狂地索取与探求。她的手臂环上他的腰间,二人的身影,在木槿的芬芳里,再无缝隙。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二章 无念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纱绫醒来的时候,盯着房梁愣怔了许久,竟生了那样的幻觉,自己大约是真的疯了。她试着动了动,胸前的痛意袭来,一身冷汗。锁链冰冷的悉索声却是吓了她一跳,她转头看着手腕上沉沉的链子,愈加困惑。 她彼时坐在巷子里喝茶,好像遇见了夏正,她取了发间的钗子,然后……怎么就被锁在这里了?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她转过头,欣喜地唤道:“文叔叔……”瞧着文澄心的脸色阴郁,她有些不安,“你是来带我出去的么?” “来人!”文澄心扬声道,外面的侍卫应声而入,“把锁链解开。” 那侍卫利落地开了锁,退出屋子去。 文澄心俯身扶着她坐起些,“你暂时,还不能出去。” 纱绫垂下眼睛,“是因为那支钗子,是么?” 他沉默了片刻,“你爹将它给你的时候,可说了什么?” 她抬起头,轻笑了笑,“我若说了,可还有机会出去?”不待他开口,她接着道:“当年云麾将军府一案,是不是与这钗子也有关系?” 他面上没什么变化,“事情总会查清楚,只是眼下,这钗子牵连太大,关乎北朝的命数。绫儿可明白?” “我爹给我的时候,只是嘱咐我让我不要弄丢了,仅此而已。我想,这是我娘亲手描的花样,爹爹才会如此珍视。”她看着文澄心一瞬不瞬望着自己,不漏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心里渐渐起了凉意。 文澄心向后靠了靠,“你可知这是哪里?” 她四下看了一圈,想了想方才进来的侍卫装束,“既然文叔叔都没办法带我出去,想必是枢密府内。” 他将那眉眼间细细看着,“这地方确实很麻烦,也是我唯一无法插手的地方。” “我听说但凡进了这里的人,都是出不去的,是真的么?”她歪着脑袋,眼角上挑的弧度像极了她的娘亲。 “文叔叔绝不会伤你半分,但是这里的人,并不听文叔叔的。”他慢了一慢才道。 “所以文叔叔的意思是,我只能好自为之了。”她笑了笑,“过去十年,纱绫在外漂泊,遇到过很多很可怕的事情,到后来,没什么可以让我觉得害怕了。文叔叔,多虑了。” 文澄心交握的双手,紧了紧,“方才进来的,叫无念,是我的人,有什么事你可以找他传话于我。” 她似是觉得有趣,“若是想吃什么好吃的,也可以找他么?” 文澄心起身,“当然,你安心养伤,自己小心。”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不久,她挣扎着起身,挪到门前。隔着云纱窗,看着外面乌泱泱的一片身影,觉得脑袋的确有些大。 她砰的一声将门推开,出声唤道:“刚才谁进来的?我饿了。” 她方挪回榻上,已有人入来,手里三层的食盒,藏不住的香味扑鼻。 那人到了面前,将食盒打开,就打算退出去。 “你等等,我手疼,拿不动碗,你喂我。”她仰面望着他,脸上挂着十分虚弱的样子。 那人似是愣了愣,取了些点心,递到她面前。 “你就是无念?”她并没接过,他面上裹着墨色面罩,只看得见一双眸子。 他点了点头。 她假意去取他手中糕点,忽地翻手欲搭上他的腕间,一个晃眼,已被他反握住,她挣了挣没能挣脱。 他捉住她的力道并不重,“姑娘安心养着,旁的心思还是少用些。你手上那些药粉,想对付我和门外的那些,还差了许多火候。” 纱绫并没有答话,她的手腕仍被他握着,她莫名觉得有些熟悉的感觉,不觉又抬眼看了看他,“你既然是文叔叔的人,可认识上官长离?” 那人的手松开,“属下只听军令调遣,其余的,并不在意。” “是非不辨,也不过是个傀儡杀手罢了。”她欲再激他,他却垂首不语。 见他又欲退出屋子,纱绫站起身,“你等等。” 他果然站住。她又迈了一步,与他之间,已是超过了陌生人之间该有的距离,“你若是有法子带我出去,我有法子让你再不做这傀儡般的侍卫……” 他的眼睛眯了眯,沉声道:“这傀儡,我做的很舒服,舍不得走。” 她似是有些意外,“那,那你要怎样才肯帮我?” “将你弄出去这么大的风险,你觉得怎样,我才值得冒这个险?”他的声音有些暗哑。 她觉出他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甚至有些怒意,不觉又晃了晃神,“只要能出去,怎样都可以……” 他抬起手,捏住她的下巴,“你再说一遍……” 她不知怎地就有些说不利索,“我说……怎样都可以……”她看着他缓缓取下面罩,陌生的面容,并不可怖,却令人不由心生怯意, 她看着他的面容渐渐靠近,想要挣脱,后腰已被他牢牢钳住,她急忙道:“我没说……” 他停住,“你改变主意了?” “不……不是……那你是答应我要帮我出去了?你可不能反……” 悔字没出,她的声音已被他的气息吞没,她原以为他不会敢在这么多人守卫的屋子里对她怎样,没料到他只在她的唇上停留了片刻,就撬开她的唇齿,长驱直入。她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动弹不得……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之前很长的岁月里,她没将自己当作过女孩子。这样的事情没有想过,哪怕是喜欢上了夏正以后,也没有想过。不过是觉得,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眼下这样是她没有料到的,她以为自己会十分生气。然而很奇怪的,她觉得这仿佛就是那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她的气息令自己如此失控,三微觉得自己的理智在一点点消失。那夜,他在她的唇边浅尝即止,已觉十分美好。此番纠缠,竟是让人贪恋不舍。 她生涩无助地任他索取,他自最初的疯狂中渐渐清醒,她并不知道自己是谁,竟这般顺从…… 他退了开去,冷冷地注视她,“换了谁进来,你都会这样?” 她满面绯红而迷蒙,“你说过会帮我,我才……” 他思索片刻,“既然我说过会帮你了,你就别再动其它的脑筋,乖乖在这儿待着。”他的指腹拂过她的眉梢。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什么很熟悉的东西,撞入心里,又很快散了去,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文澄心到御书房外的时候,正是午膳的时分,却瞧着送进去的膳食,分毫未动地又端了出来。掌事的太监在廊下急的团团转,看见文澄心转进院子,急忙迎上来,俯身就拜,“王爷来的正巧,皇上今日早膳就未用,这午膳又没动筷子,这可如何是好?” 文澄心抬了抬手,“你们先退下。”太监急忙招呼着众人鱼贯退出。 御书房的门虚掩着,龙涎香浓淡适宜,屋子里唯有滴漏声玲珑不绝。 案后的人,手中持着那支钗子,仿佛并未察觉他的入来。 “皇兄……”文澄心尽量将声音压低唤道。 宇文彻这才回过神来,抬手示意他坐下,随口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被皇兄的膳食拦在外头了。今日午膳未用,倒是好久没尝到宫里的佳肴了……” 宇文彻抬眼瞧了瞧他,“外面那几个,胆子是越发大了,竟敢搬了王爷做救兵。” 文澄心瞟了一眼立在一旁的侍女,那侍女立刻退出屋去,很快将膳食布了上来。 二人略用了些,宇文彻才道:“朝廷里头,居然找不出一个人,可以破了这机巧,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不过,我倒是想起一件事……” 他将那钗子又拿在手中,“北周与南梁数十年前衡水一役,南梁的将军擒了当时的北周太子,俘虏千余……”他瞧见文澄心举着酒盏的手,微微晃了晃,继续道:“当时这鸾符好像就在北周太子的手中,也就同着太子一起去了南梁。至于它什么时候回到了北周,又变成了一支钗子,说不好前南梁的人,会知道些什么……” 文澄心默然不语,将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才道:“皇兄是觉得,臣弟会知道些什么?” 宇文彻将那钗子轻轻搁下,“你若是知道,怎会到现在还不说?”他挥手示意宫人撤了膳食,屋子里只余了他二人。“听说前南梁的人,近来有不少在京城里面晃悠。甚至有传闻,那位死而复生的南梁长公主,也来了。” “臣弟失职……”文澄心的面上,却没有半分内疚的意思。 宇文彻也不见怪,挥了挥手,“你一直忙于旱涝赈灾,还有北方游牧的骚扰,京城里的事又怎能算到你的头上。不过枢密院和兵马司的人,近来确是有些懈怠。我琢磨着,不如由你担上京城督防一职。” 文澄心方要开口,宇文彻又道:“你就不用推辞了,前南梁的人总归是要肃清的,将这钗子的事情查清楚了,更是当务之急。你早前参与过南朝七国的战事,人线该是埋了不少的,由你再合适不过。”他顿了顿,直看入他的眼中,“这一次,可不能再手下留情了。” 文澄心领了旨,正欲离去,头顶宇文彻的声音又响起:“上官长离的女儿,是不是还关在西府里面?她若当真不知道什么,也不用为难她了。只不过当年的案子,若是翻出来,恐怕到时皇弟会忙不过来……” 文澄心俯了俯身子,退出门去。外面什么时候落过一场雨,竟已放了晴。青石的地面湿漉漉的,落着零星紫薇的花瓣,空气十分的清新。他心里却如缀了雨水的枝头,沉甸甸的。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三章 重逢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玉帘镇的大雪消融了,漫山青葱,却再无一朵玉帘盛开,连一颗花苞都寻不见。 青羽试过很多次,攀到那日的山顶,却再无法寻到流世的茂林。她不相信那是幻景,因为一切都太过真实。 羲和在流世沉睡不醒,慕松烟下落不明,她能想到的只有墨弦,或许他一直都知道,一切的缘由…… 锦绣去了好些天都没回转,傅隐那边竟是没有半分音讯。青羽寻到傅宅,不但傅隐没了影子,采蘩暂居的小院也空无一人。 青羽将浮玉从怀里拎出来,将它搁在傅隐的书案上,“找不到他,今晚没东西吃……” 浮玉一个哆嗦,几乎没犹豫就逃出了窗子。 向晚的时分,青羽跟着它到了一处小院,隐在东市很偏僻的一隅。院子里坐着的是叶采蘩,青羽回头瞅了一眼浮玉,它小心地避在远处,眼神颇为幽怨。 不多时院门处有人叩门,“叶姑娘,我可以不进来,但两个侍女总是要的吧。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太……清寂了……”傅隐的声音端得颇为辛苦。 叶采蘩搁在膝上的手,紧了紧,“不劳傅公子费心,我一个人好的很。” “我知道你好的很,能更好一些,又有何不可呢?” 她垂下头,“傅公子的心意,采蘩明白。只是我心里,始终只是那一个。” 傅隐大约是没想到她这么一句,一时没了动静。平素嘴巴比谁都不饶人的,也算是遇到拿的住他的,青羽支着下巴等着他的下一句。 等了颇有一会儿,院门外的才道:“不管是谁,总要先过的舒服,才有力气继续念想着,是不是?” 叶采蘩不再言语,怔怔望着墙角。 傅隐叹了口气,一回头,看见青羽站在身后,急忙四下里张望了一圈,“你没遇见什么人?” “我应该遇到什么人么?你寻的这处,还能再隐秘些了?”她瞧他有些怔怔,“所以这一阵子,你就在忙着她的事?” 他手上的折扇,敲得有些乱,“总归是在我府上住过的,不好置之不顾吧……” “你想好了?”她心里叹了叹,仿佛又看到彼时的舒窈。 折扇顿在掌心,他敛起笑意,“想什么?倒是你,东西找齐了,下一步打算做什么?这京城里头眼见着越来越乱,我劝你早点离开。哪怕不回山里,随便寻个地方也比待在这里强。”他倒不似开玩笑的样子。 瞧她似乎并不以为意,他眉头难得的皱起来,“眼下这城里,什么地方来的人都有,五城兵马司现如今对入城的一律登记在册,客栈里每日巡查数回……” “你可知墨……我二师叔在哪里?”她打断他。 傅隐似是没料到,愣了愣,忽地一敲扇子,“哎呦,我怎么把那么重要的事给忘了,我得走了,回头去找你……”说罢已步履匆匆上了一旁的马车。 青羽回想他方才古怪举动,回身重又隐入小院后头一株橘树之间。 不多时,竟落起雨来,雨丝密密织结,一时满庭潇潇。 院门再一次敲响的时候,她的心里颤了颤,瞧着熟悉的身影迈进院子,下意识避开目光。意识到他应是瞧不见自己时再抬眼,他已步入廊下。 采蘩仍坐在椅子里,紧握着木椅的手指却已泛白,强自镇定的眸中,映着他的身影。她喃喃道:“你为什么要来?偏偏是这个时候?从前你不愿意多看我一眼,如今我连站起来都做不到,你却来了……” “你需要离开这里,车马已经在外面等着。”他道。 “我还能去哪里?罪臣之女,能苟活至今日已是侥幸。”她目光飘开了去。 细雨斜飞入廊下,他抬手缓缓放下夏帘,“没有比书院更妥帖的地方。” 她望着夏帘上细密的雨滴,“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以前不会,今后也不会。主事一番好意,采蘩心领了。” 他垂目望着她,“既然是书院的人,走到哪里都是有去处的。” 她觉着视线里有了淡淡的水泽,匆匆移开目光,“我在这里很好,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去处了。” 他将目光投入雨水浸润的庭院中,“你若是喜欢,之后可以回来。不过眼下时局动荡,北牧西蜀南梁皆有人马伏在城中,情势恐怕比我们想的还要不好。” “无非是为了一枚鸾符,又将这天下贪婪权势的妖魔鬼怪都引了出来……”她冷哼道。 墨弦极迅速地收回目光,当年将北周太子救回的正是叶采蘩的父亲。 她从手上取下一支镯子,虽看着样式普通,在她指间弯转扭曲,很快就变成一块玉牌。 “鸾符本是一块玉牌,在南梁时被打造成一支钗子,不过其中机巧比我这个要玄妙得多。据说是彼时南梁长公主的叔叔得到后,为尚未出世的小公主打造的。我爹当时看过那支钗子,才想起来做了这镯子做我的生辰礼物……”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叶氏一族也曾是京中乔木世卿,她是叶家长女,文韬武略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当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如今,褪去最华美的绫罗,穿着最朴素的布衣裙,避在荒凉一隅的小院,甚至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 她的手握着那镯子,无力地放在膝上,原本光洁的手臂留着刀剑凌乱的印记。 墨弦将那玉镯套回她的腕间,“你只当去山中避让一阵,这小院替你留着就是。” 叶采蘩再不做声,他俯身将她抱起,出了院门。 橘花润了雨水,如眼角噙泪的离人,清怨而忧郁。青羽想到彼时盛放酒器的紫檀托盘上,她总爱放着一两枝新落的橘花。那个时候,觉得隐隐的花香,合着新酿的芬芳,最是美好不过。如今想来,那样简单无忧的时节,竟是如此的奢望。兜兜转转到了今日,也只能在暗处,远远观想。 马车声辘辘远去,她才回过神,云栖看来已在京城,早已卷入这场纷乱之中。不管这鸾符是否在她手中,她的人必然是揭开鸾符的关键所在,也必然是万箭所指之处…… 西府今日十分的乱,前一夜值守的侍卫皆挨了棍子,查了一天也没查出个缘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被几十个人看守着,居然凭空不见了。洛秦望着跪在地上乌压压的一片,面色十分不好看。 纱绫看来确实不知道那钗子的机要,但这件事情,原本就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偏偏知道的太多。再加上,她心心念念想要重翻了云麾将军府一案,更是生生为她自己切了后路。 如何处置她,他想了几日,岂料在这个节骨眼上将人弄丢了。 门口有人轻声进了来,贴在他耳边低声回道:“禀王爷,前南梁长公主寻到了。” 他挥退了一屋子大气不敢出的侍卫,方问道:“在什么地方?” “回王爷,人在西市永安坊。” 纱绫一觉醒来,觉着周围换了个样子,趴到窗前看了一圈,外面也是陌生的院子,守卫的人也都没了。难不成趁她半夜睡着,给换了个地方关着?自己睡的是有多沉,才半点没有察觉。 兴冲冲到了屋子门口,一推门,却没推开。退后了几步,欲用身子将门撞开。冲到门口,岂料那门忽地打开,她的人直接撞入一个怀抱。脚没站稳,就被拎着扔回屋子里。房门在他身后咔嗒一声又关紧了。 “无念……”她张口结舌,想着那日,脸就烫起来。“你答应要带我出去的,怎么还将我关着……” 他走到她跟前,在她额间细细看了一回,原本无射印记的那一处,被黔纹遮着。或许那就是为何他一直没有看出她是谁,可她又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纱绫。 她看着他盯着自己出神,向后退了一步,“我们不是已经……你可是要赖账?” 他仿佛这才回过神,眸光移到她的眉眼间,淡淡道:“我们已经怎么了?” 她没那么烫的面颊,又烧起来,“你……果然是个骗子。” 他也不恼,“我确实把你救出来了。” “那你为何还锁着我?”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当初是答应把你从西府带出来,可我又说出来以后不能锁着你么?” 纱绫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一时气结,“这算是什么道理?你一个西府当差的,怎么可以随意将人拘着。” “你如果出的去,我也不拦着,你若是没本事,那也怨不得我。”他仿佛在说一件十分有道理的事情。 她垂头不语,半响才道:“其实我出去也做不了什么,无非是想再见一个人一面。他虽然不想见我,我还是想看看他是否安全……看一眼就好了……”她抬头望着他,眼里都是恳求。 他记得她这个样子,当初她也这么看着自己,只为了去流世见那个人。 三微很清楚她的心意,霜序一直都喜欢奈何剑的主人。好比明知九秋香的荆棘扎手,却还要固执地在手中紧握。 现如今,她将一番心思都放在了自己的身上,他不是没有欣喜若狂。却不得不想着,她早晚变回霜序时,他又该如何。 她瞧着他神情变幻,小心地问道:“要么你跟着我,我绝不会跑掉的。我会易容,这样出去,你我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看他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她摸到案边,对着镜子一番折腾。 待转过脸来,笑吟吟问了句,“这样可好?” 三微看了一眼,觉得不能再好了。 她竟将自己画成了霜序的样子,除了额间缺了无射印记。 三微不觉走上前,取了黛,在她的眉梢略略带了一下。她原本有些凌厉的曲线,就活泼起来。他这么望着她,移不开目光。 纱绫有些愕然,原以为他虽是文叔叔的手下,也不过是寻常侍卫。怎地竟也会为女子描眉,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纱绫领着他去了很多地方,每一处,他都很熟悉,那些是每一个她与夏正去过的地方。夜色倾下之时,他们回到了宫苑外的那个茶摊,那个案几,还是原来的样子,放在原来的地方。 她坐下来,闷着头喝了很多茶,又要了酒水,一杯杯,始终不再开过口。 直到茶摊打了烊,街巷中黝黑无光,已再无行人。她踉踉跄跄走到宫墙边,“你会飞么……带我上去坐坐……” 三微伸手揽住她,跃上墙头,一如以往,并肩而坐。 她看着脚下夜色静谧,星星点点的灯火融融,开心地叫着:“夏正,快看,这里能看到好多房子……” 他伸手将她的嘴捂着,“你再叫唤,宫里巡夜的就要过来了。” 她的眉眼弯弯,鬓角绯红一片,正是霜序的样子。她的气息清浅的在自己的掌心拂过,他竟忘了将手收回去。 她将他的手推开,双眼迷蒙,“夏正……你到底是不喜欢我的,对么?你总是让我这么找你……这里这么大……我找的很辛苦,你知道么?” 他伸手把她眼角的水泽抚去,“如果找到了,却发现你要找的人不是他,你会怎样?”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四章 错信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云栖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磕在白玉的桌面,清脆的一声。 “诶,这个……你看,我也是没办法才告诉青羽姑娘的……”上秋手中的扇子,打的有些急。 云栖微叹了一声,“我妹妹的酒,果然是没几个人抵得住。” 上秋哗一声收了扇子,“老子……我怎么能是这种人呢,区区一壶酒就把公主的行踪告诉她了。即便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是断断不会说的……” “还真不是一壶酒,是两坛。”有人从外面进来。 上秋急忙起身,“噢哟,你们姊妹俩好久不见,我就不打扰了……”话没说完,人已经蹿到外面了。 “小羽……”云栖欣喜地起身,下一刻,双手已被青羽握住。 “姐姐,你还是来了。” 云栖微蹙了蹙眉,“你怎么又清减了,整日在忙些什么?” 青羽愣了愣,云栖的双手还握在自己手中,她是如何知道自己瘦了? 云栖似是觉察她的疑惑,微笑道:“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在香庄的时候,有人替我配了香料。日日熏着,眼睛已迷迷糊糊可以看见些影子……” 青羽大喜,就要探向她的脉间,被她阻住,“小羽,此事不急,倒是眼下我这里怕是京城里最不安全的所在。听姐姐的话,离开京城避一避。等事情过去,我们自然可以重新见面。” 青羽拉着她的手不放,“你赶不走我的,你的眼睛方有些起色,我必须时时看着。”见她又欲开口,接着道:“鸾符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姐姐本就不该瞒着我。若是换了我遇险境,你也不会离开的,是不是?” 云栖知道再劝不住她,拍着她的手背道:“那你要听姐姐的话,万不可鲁莽行事。” 夜河低垂之时,青羽坐在屋檐一角。风拂过面颊时,已有了凉意。她甚至可以闻到早桂的清香,也很自然地想到白麓山的桂树林…… 星回远远看着她独坐着,也不知怎的,就坐到了她的身边。 之前在书院里的时候,他其实经常坐在她身边。虽然也不能和她说什么,但是她向来独处的时候很安静,沉浸在她自己的一方世界里。他觉得这世间不呱噪的人不多,难得遇上一个这样的,坐在旁边跟着想想心事,其实挺不错的。 他转头瞧着她,比当初看到她的时候,变了许多。样貌是差不了多少,只是眉眼神情间浮动的情绪,仿佛嶰谷的薄雪溪苏,总笼着细碎的雪雾,凉凉的看不透内里。 这和月见的清冷又不太一样,月见凡事都是淡淡的,就好比月色,即使皎洁亦不会浓烈。 这只青鸾不同,浓烈时如火,冷肃时又如飞雪流霜…… “真是麻烦的一个丫头……”星回翘着腿,斜眼瞟着她,自言自语道。 青羽往后靠了靠,“哪里麻烦了?” 星回随口回道:“哪里都麻烦……诶?” 他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很不对的地方,她是在和谁说话?不太像是自言自语……难道她看到自己了? 星回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眼没眨。 他方要松口气,她的声音又响起,“你这是坐累了,活动活动手?” 他忽地站起身,端了个崖岸高峻的姿态,尽量稳稳地道:“你……几时发现我的?” “方才那侍女端着茶水过去,本走得四平八稳。你碰了她一下,她手上的茶水泼在那年轻的侍卫身上。两人原本没机会相识,现如今接了缘分,各自相思了。你这一碰,当真是很巧……”她支着脑袋认真道。 星回仍庄严不苟地端着,“举手之劳促成一段姻缘,也没什么值得敬佩的……” 她转头望着他,“我估摸着,被你拆散的也不少……” 他仿佛是受了些寒气,当下轻咳了几声,“那也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是缘尽了,何必用拆散这个词。” “你是谁?我们以前认识?”她仍盯着他,样子不像是假装没认出他。 他心里这才稳了稳,“萍水相逢,肯定不认识。” “你站得这么直,累不累?方才不是靠的挺舒服的?” 星回从善如流地坐回去,她瞟了眼云栖屋内的灯火,“云栖身边的那位,和你是一起的?”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正琢磨着,如何就被身边的这一只发现了。 她用手肘碰了碰他,“你们是蜀地的巫师?” 星回之前对她不多的一些好感,顿时烟消云散了,“本来这件事我不该插手,不过念在……总之姑娘最好还是尽快离开这里,这院子里头的人恐怕不是你能帮的到的。言尽于此,好自为之……”说完就消失在墙下。 隐隐听见远处纷乱之声,青羽起身看去,永安坊那里火光乍起,人影绰绰。兵刃交接呼喝惨叫声,听得清楚。 早前云栖从永安坊撤出,怕已是料到这一出。只是当时落脚的院子,应该再没有人,京城也早在几日前就实施了宵禁,不知是什么人在那里照了面起了冲突。 她方要起身前去查看,院中有人唤她,“小羽。”她低头,云栖立在庭中,急忙落在她面前。 “小羽,永安坊那边情况很不好,我们这里也不安全了,需立刻离开。” 青羽犹豫片刻,“姐姐,既然你手握鸾符,这东西又引来这许多纷乱,何不想办法将它毁了?也免更多的人无辜送命。” 云栖垂目,“若是这么简单倒也罢了,只是这鸾符中牵连的隐士成千上万,一旦被毁,他们也将危在旦夕。这鸾符,只能落在明君手中,方可既保了他们性命,也可护佑天下一方安宁。” “明君?”青羽嗤鼻道,“如今在外面争抢的人马里,有哪一个是明君?落在谁的手里都是祸害……”她瞧着云栖神情,不觉打住,“难道姐姐心里已有人选?” 云栖将她的手握住,“如今鸾符握在北周天子的手中,他将我知晓鸾符机要的事散了出去,如今这外面,交错了不知多少人马,也都是冲着我来的。到时无论是谁擒了我,就有了机会和他一争天下。不过,既然北周天子将这事散开了,必然也有十足的把握,最终将我手中的秘密拿到手。与其白白连累无辜,不如趁早决断……” 青羽愣了愣,“你什么意思?你难道打算自己送上门去?” 云栖没出声,面容隐在夜色中,手凉凉的。 青羽急道:“他将那鸾符恢复了原样,只怕会累及更多无辜。不如我想办法去将那鸾符拿出来,放在姐姐手里,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云栖将她额角的乱发拢了拢,“你别忘了,我的身后是南朝七国。南北战事再起,牵连的只怕更多。这鸾符,如今只能待在这里,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青羽再要出声,已有人入了院子,低声道:“车马备好,需立刻离开了。” 云栖再不犹豫,牵着青羽的手出了院子上了马车,“小羽不用思虑过多,我已有安排。”云栖的面庞,在夜色中泛着宛如明珠的光泽,皎皎生姿。 她自手边食盒里取了糕点,“还记得姐姐在纸坊时做给你吃的紫云糕?尝尝看是不是还是那个味道?”青羽早闻见香味,取了就塞进口中,馨香酥软,连说好吃。二人一路回忆彼时快乐的琐事,难得的欢语笑颜。 马车忽然停住,车厢外有人沉声道:“我们要去的锦春坊已被封了,说是……里面已无活口……” 云栖短暂的静默,“将紫焰燃起。” 外面的人急忙道:“这恐怕不妥……” “你不照做,可以立刻离开这里。”云栖淡淡道。 很快,外面尖锐的哨音响起,一缕紫色的焰火腾空而起,撕开如墨的夜幕。 “姐姐这是做什么?”青羽亦觉出不妙。 云栖抬眼望向她,“对不起,眼下已没有别的选择……” 青羽惊急,欲起身,却发现浑身无力。 很快,外面四处马蹄声和齐整的步履声由远而近,迅速将四下围住,一时又是一片静谧。 云栖将青羽轻轻搂了搂,掀了帘子出去,“你们要找的人在这里,除了我之外,你们若是碰其余的人一根汗毛,我立刻就毙命于此。” 青羽透过帘子的缝隙,看见她架在自己颈间的匕首,已有艳红的液体沿着刀刃而落。 “云栖……”领头的将领仿佛一声叹息。 云栖的身子晃了晃。 那人取下面罩,“是我,文澄心。” 他翻身下马,缓步走到她的面前,“把匕首给我,你伤到自己了。” 匕首刀刃的反光,正落在青羽身边的车壁之上,银色的光芒,摇摇晃晃。 “那你答应我,不许伤害我身后的这些人。”云栖冷声道。 “我可以不动他们,但是他们也绝不可能活着再离开京城了,你该知道的。”他的声音里有努力维持的镇定。 “那恐怕,它的真相没有人可以看到了……”她的面上绽开绝丽的笑容。 文澄心急呼出口,“住手!我答应你。”他走近一步,“你把匕首放下,我过来了。” 他缓缓走到她的面前,慢慢抽出她掌中的匕首扔开去。手臂环上她的腰间,带着她飞身上马。 他垂目望着她微微颤动的羽睫,沉声道:“动手!” 云栖猛地抬头望向他,余光中箭矢齐发,身后金属破入肌肤的刺耳声,嗤嗤不绝。她眼中满是绝望,身子却被他箍着,再无法动弹半分。 青羽无力靠在车厢壁,听着箭矢如急雨般落在车身,外面惨呼声不绝。她挣扎着起身,幻出双翼,正欲冲出车厢,就见一人直扑入来。她只觉胸前剧痛,立时失去了知觉。 星回将身边的静笃束着,眼见一片血雨腥风,叹了叹,“你这又是何必,好在今天是我在这儿,若换了龙潜,啧啧,你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怎么个凶法?”龙潜的声音在星回的身边响起。 “责骂,不过是责骂两句,我们首律大人向来宽厚……”星回暗暗佩服了一回自己变脸的速度。 龙潜指间微动,静笃身上的束缚已经去了。 静笃却未有什么动作,“我说过,自出谷时候起,我已经是个凡世之人。” “你是哪里的人,好像也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龙潜并未显出不悦,“你面前这一出,非但是我们阻不得,反而需要上去加加火候。”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五章 往昔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有什么温软的一团,在面颊上来回蹭着,青羽觉着扰了沉沉睡意,十分恼人。那一团不依不饶,将凉凉的爪子贴在她的面上,她立时醒来了。浮玉立刻跳到她脑袋边上,热切地看着她。 她瞧着四周熟悉的器物,寒潭的素斋,自己如何回到了这里。起身的时候,胸前又是一阵剧痛,冷汗就出来了。 昨夜的事情一幕幕浮现,云栖被捉了去,自己竟没能护住她。 商瑜迈进屋子的时候,青羽没有半分惊讶。昨日之情形,能将她完好带出来的,恐怕没几个人能做到。 “姑娘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就算你这条命不要了,总要把答应我的事先做了,是不是?”商瑜在窗边坐下。 瞧她眉心蹙着,似在忍着伤痛,他又道:“我若是没猜错,姑娘已经回去过了。” “是。”她并未否认,“回去过,又被扔回来,现在又回不去了。” “其实那六样东西,根本没用,是不是?” “的确,所以你来找我,怕也是找错人了。”她试着站起身。 商瑜自己斟了茶水,“我劝你别乱动,在你去送死以前,我总要拿到我要的东西。所以,你还是待在我身边比较稳妥。” “你是打算回茂林,还是已经破碎了的沼泽之地?”青羽淡淡道。 商瑜手中的杯盏,难得的晃了晃,茶水洒出一些,迅速渗入案台的木缝里。 过了许久,才听见他的声音,“我回去哪里不重要,不过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人?或许我刚巧知道他的下落。”他看着她瞬间绷紧的肩头,移开了目光,“当然,你还是先要想办法,带我去我想去的那个地方。” “我要先救人。”她打断他。 商瑜嘴角泛起笑意,“那个叫做雨奚的孩子,十分聪明伶俐,我看了也很是喜欢……” 青羽闭上眼,只觉浓浓的疲倦一波波袭来。一路过来,屡屡受制于人。想尽办法守护身边的人,却总是很难如愿。或许当年被羲和困在颐木崖上,才是她应该的归宿…… 云栖的视线中,迷迷糊糊几个身影,皆是身着宫装的侍女,进退有度举止得体。她自己也换了宫人的衣服,摩挲着上面的花样和质地,等同公主的品阶。 布在面前的点心,她一样没碰,微微偏了偏脸,下头立着的几位宫女立刻上来,很快收拾了干净。大殿里一时静谧无声,她只能看见殿门口隐隐的光影。 那光影暗了暗,有人走了进来,再熟悉不过的脚步。 他在她的面前停下,“他们有很多方法让你开口,让你生受着折磨,却又让你求死不得……” “你可想好了法子?”她只能模糊看到他的轮廓,仍然无法看清他的样子。 “云栖……”他的声音仿佛叹息,“到了眼下的局面,你不得不说出鸾符的秘密。他宁可毁了鸾符和之后牵连的一切,也不会留着机会被别人拿去。” “若是他得到了鸾符,只怕更多的生灵涂炭战祸不休。”她抬眼望着他,“并六国,除西蜀,吞北牧,这难道不是你们接下来的打算?我原先还心存了一丝侥幸,可是看到你亲手带着人马,恣意屠城杀戮,我觉得一开始我就想错了。” 有人躬身进了屋子,“王爷,皇上有请云栖姑娘。” 文澄心的手在身后紧握,许久才缓缓放开,“知道了,我亲自带她过去。”来人领命退出屋去。 他提步走到云栖的面前,欲伸手牵着她的手,却又顿在半空,半晌才道:“答应我,告诉他,余下的还有我。” 她模模糊糊看到了他脸上的轮廓,仍时他们初见时的样子,只是眉眼间添了厉色增了决绝。 “恐怕要让王爷失望了。”她绕过他,向门口走去,艳若澄霞的裙摆自他脚边滑过。 云栖并没有见到宇文彻,她被带去了另一处院子。这个院子与其它宫院并没有太多不同,只不过院子里没有一株花草,满目皆是灰白的石墙石阶和石板地面。 每日午时,她会被带到院子里,玄甲营的侍卫就会押进一个人。会有内侍将这人的籍册读给她听,每一个都是前南梁的普通百姓,或老或少或男或女。念完,就会问她一句,可愿意将鸾符恢复原样。她的沉默换来的,是那人立刻被斩杀于她的面前。 第三日,当人再次被押进院子的时候,等在外面的文澄心面色已是十分难看,身旁的一众侍卫皆屏息凝神生怕弄出一点动静。 然而很快,随着进去的太监匆匆出了来,行到面前伏身道:“禀王爷,她松口了。” 一众侍卫皆随着松了一口气,却发现王爷的神色并没有半分缓和,相反地,竟是愈加凌厉起来。 “不过……”那内侍小心道:“她说需准备一些东西,且需布置在云麾将军的府中……” 文澄心眉间紧锁,静默了许久方道:“照她的意思,准备妥当……” 纱绫的手方搭上院门,身后已响起无念的声音,“我不记得你跟我说过,你要出门。” 她缓缓转过身,满面堆笑,“不会吧,怕是贵人多忘事,一时没想起来……”说话间,他已走到了面前,她继续道:“院子里有些闷,我出去透透气。” 他抬头看着天空一碧如洗,早秋的空气清冽,哪里有半分闷的意思。“云麾将军府封了这许多年,虽然空着,你之前偷偷去过那么多次,也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了……” 她的笑容渐渐凝住,“你……你怎知我想去哪儿?”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的多。” 她冷不丁上前,扯住他的衣袖,“那你可知道当年的事情?” 三微瞧着她眼眸深处,惊喜和着企盼,将自己的身影笼着。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是……”他向来都很难拒绝她的这个样子。 下一刻,她跳起来,勾着他的脖颈,“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帮我!” 她的身体柔软而馨香,神情间肆意的欢脱,是他许久没见到的模样。他觉着这一刻很是奢侈,僵直了身子一动不动,生怕下一刻她就会远远避开,或是又消失不见。 纱绫雀跃过后,才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过亲密,急忙松了手。脚跟还没落地,已经被他揽在怀里,他有些恨恨的意思,“你跟谁都这样?” 她愣住,自己在他面前怎的总是如此放松而随意,与他之间似乎总是有莫名的默契与熟稔,就好比和夏正在一起时的感觉,又好像是比认识夏正更久远的时间以前,就这样了。 她的手臂抵在他的胸前,“我……不是那样的……你愿意帮我……我太高兴了才……”她稳了稳情绪,继续解释道:“何况,我在军营里待了那么久,早就不把自己当女子看了……”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她那张叽叽呱呱还在说个不停的小嘴,才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瞧着他隐在面罩之后的面容。 他竟笑了笑,仿佛听到十分好笑的事情,除了她,嶰谷里再找不出第二个更爱漂亮的。 他似是也觉察这个笑不太妥当,渐渐敛了去,“我陪你过去可以,不过,不管看到什么,你都不可轻举妄动。” 二人落入上官府里的时候,纱绫半天没回过神来,身边这位的本事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飞高就低如入无人之地,手边还得照应她这个除了身子灵活些没别的本事的,文叔叔手下果然许多高人。 她看着眼前的院落,正是那晚最后一次见到爹娘的地方。还未及细看,身子一轻,已被无念拎着上了墙头。二人并肩坐在高处,院子每个角落看得分明。此刻夜幕初落,四下并无灯火,一片黝黑。 无念伸出手,“你可准备好了?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发出声音,否则一切就消失了。” 纱绫将一只手小心地放在他的掌心,点了点头。 庭院中渐渐地起了雾气,在云石、池水、花木与亭榭间缭绕流转,其间似乎有人影闪过。仿佛洒扫的侍女芸芸,巡院的家侍列队而过,亲朋欢聚酒宴煌煌……上官长离与夫人相携依偎……纱绫小小的身影,在院子里爬高上低…… 三微转过头,她神色恍惚瞧着眼前幻景,欢悦早已冲淡了不可置信,眸中淡淡的水泽。他不自觉将她的手握得紧了些。 片段场景游移,终是落在了那日如洗的夜色之中…… 纱绫一瞬不瞬望着乍起的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看见爹爹将钗子别入自己的发间,看着隐卫将自己抱走……也看到爹娘如何倒下,和他们倒下后仍紧扣的双手…… 她看着那人的背影,那个曾将自己抱在怀中,唤着自己绫儿的人,止不住地浑身颤抖。 三微觉出她的手变得冰凉,极力隐忍的哀痛与恨皆攥于她紧握的掌心。他抬手,眼前一切烟散,庭院仍是原先的模样。方才诸般繁华喧嚣已空,只余了草木深深的影子。 三微觉得口中腥甜,有什么顺着嘴角滑落,别过脸悄悄擦去。 别过脸就看见星回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 星回仿佛几日几夜未睡的样子,“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疯,我就跟着在后面收拾,回头还都要算到我的头上……”他瞧着三微要开口,急忙打断他,“别开口啊,我说什么她听不到,你现在说什么她都能听到。你强行开了卷轴,把自己伤成这样,没被打回原形已经是万幸了。”星回说着,揉了揉额头。 三微垂下头,极力忍着胸口的翻腾,并未出声。 星回瞧了一回仍自失神的纱绫,又道:“你是不是不舍得把她变回原来的样子了?她如今对你的一片情深,你放不了手吧。不过你要想清楚了,她究竟是霜序还是纱绫,到最后,还是公子那边的主意。你的铤而走险只会伤了自己……” 末了,他拍了拍三微的肩头,叹了口气,“你和霜序还有静笃,都没心思干活了,就剩了我一个给公子卖命的,我也不比你们好到哪里去。自己保重吧……”说完就没了影子。 三微带着纱绫离开将军府,落在外面的街巷,已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勉强提着一个口气靠在墙边,“你自己先回去,我还有事。” 纱绫魂不守舍地点点头,转身离去,他才松了一口气,颓然坐在地上。想着方才星回的话,头就剧烈地痛起来,缓缓闭上眼。 “你怎么了?”三微费力睁开眼,原本应是走远了的纱绫,蹲在了面前。 他没说话,他其实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她有些着急,“你受伤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哪里受了伤?”她在他身上找了一圈,最后手落在他的面罩之上,迟疑了一下,轻轻将它揭开。 面罩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她看着他的样子,怔怔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长久的时间,她才道:“夏正……你为何一直瞒着我……”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六章 浮玉 三微觉得,从来没有这么乏过。他向来少眠,不似星回,动不动就能睡上几日不醒。可眼下,耳边极细微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半睡半醒的当口,有人费力地将他扶起,靠在软垫上,又将什么热热的汁水灌进自己的口中。 那东西很难喝,将他仅存的一些适意冲散,他很不悦地抬手。听见什么落在地上,碎了,极响的一声。 他睁开眼,纱绫手中仍举着勺子,白瓷的小碗碎了一地,她的裙子上溅了许多药汁。指间红的厉害,想是被推翻的药汁烫了。她就这么怔怔地望着他,嘴巴动了动,终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三微起身,取了些井水,用帕子浸了,将她的手裹住。又俯身将地上的碎瓷捡了起来,再返身回来查看她烫着的手指。 他把帕子打开,已经没有那么红了,指间凉凉的。然后就有一滴滴的水,落在她的掌心。 她的手躺在他的掌心,她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的滚落。 他心里叹了口气,“我没想瞒着你……” 她的眼泪愈加多起来,“那日,你陪着我去寻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三微将那帕子拧干了,替她擦着眼泪,“没有……” 她略略止了止哭泣,“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么?” 他握着帕子的手,力道增了几分,“没有……” “那你要找到的人呢?可找到了?”她仍噙着泪的目光,一瞬不瞬盯着他。他仿佛可以看到,她心怀侥幸与恐惧绝望纠缠不休的情绪。 他用了更长的时间答道:“找到了。” 她原本绷紧的身子,仿佛在一瞬间摇摇欲坠,“那你为何还来找我,为何还对我……” 三微将她揽入自己的怀里,她的气息紊乱,浑身颤抖的厉害。他抵着她的额,仿佛自语,“是我不小心把她弄丢了……她其实一直在我的身边,我却一直都看不到……” 纱绫的脑子里一片糊涂,可是他的意思,明明是喜欢自己的,只这一点,她已经没有余地去考虑其它了。 “你的意思是……”她还试图确认些什么,一瞬间已经湮没在他铺天盖地的缱绻气息之中。她起先尚存了一丝清明,这许多年孤身一人,努力地活着,从不敢奢望有一方天地可以躲藏其间。眼下身处的这个怀抱,她好像一直在等着,竟有久别重逢的感觉…… 烛火燃尽,屋子里黑下来,纱绫才回过神来,慌慌离开他的怀中。 三微觉着怀间一空,她已转身重新燃了烛火。火光跳跃中,她面上绯红如云霞明艳动人。 她被瞧的不自在,清了清嗓子,“你,好些了么?昨日在巷中是怎么了?” 他这才度了度自己的情形,诚然如星回说的,他强行开了卷轴,把自己狠狠地伤了。低头想了一回,才道:“不碍事,旧伤罢了。” “还有,昨日所见,你是如何做到的?”她从最开始见到他,就从没想过也没打算问过他以前是做什么的,除了费尽心思猜想过他欲寻的是什么人。 他的神情在烛火中晃着,“不过是机缘巧合,不用多虑。只是,你需记住,尽管你看见了,你所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怎么会?”她扬了扬眉梢,“难道我看到的你,也不是真正的你?” 三微心里沉了沉,“或许,并不完全是。” 她笑了笑,“真正的你,应该不会太吓人。对了,你还是躺下来休息,我看你脸色还是很难看。我去给你做些好吃的……”她说着就将他拖到榻边,按着他躺回去。瞧着他阖上眼,才悄悄掩门而去…… 云麾将军府被封已经有很多个年头,平时只有零星的几个侍卫守着。巨大樟树的树冠探出宅门,因着四季常青,总郁郁葱葱着,似乎就觉不出岁月流转。 这两日却很是不同,邻近的几条巷子都被封了,其间的住户早早被暂时安置去了别处。每条街巷口都由兵马司的人守着。路过的偶尔小声议论着,只当是彼时悬而未决的云麾将军案有了新的眉目,朝廷要重新彻查。 如此严密的布置,对纱绫来说却算不得什么。将军府的密道,从一开始就只有爹娘和她自己知道,就连爹爹身边的亲信都无一人知晓。不光从外面可以进入府内,连府中的屋子之间都有暗道相连。 她自书阁的暗门钻出来,查看了四周,并没有什么被移动过的迹象,才放心地合上了暗门。 书阁在府内地势的高处,已过子时,多年不见灯火的将军府里,难得有些融融的灯火摇曳。她看着,心里很有些酸楚。她时时渴望着,朝着那灯火过去,推开门看到的是爹娘含笑的面庞…… 她往日的院子里,灯火仍亮着,她忍不住闪身入了去。格窗上映着的女子的身影,有些眼熟,她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眼见着侍女从屋里退出来,在院门口向看守的侍卫交验了随身的玉牌,才离开。 转头再看,屋内的烛火已经熄灭,黑黝黝仿佛并无声息。她自厢房内里的一扇侧门而入,屋里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她轻手轻脚方走到前厅,听到压低的声音,“能摸黑入了这屋子的,只怕姑娘不是平常人。” 纱绫一惊,这才看出窗下坐着一人。转念一想,那人应是早已察觉她入来,若是有心捉她,想必一开始就会警示院子外面的侍卫。当下心略宽了宽,“这位的声音听着很耳熟,我们见过么?” “松月坊见过一面,想必,这位就是原先戴着钗子的姑娘。”那女子缓缓道。 纱绫这才醒悟,那日被人绑去了丝绸铺子里,正是一位眼盲的姑娘救了自己。可这姑娘为何却身在自己的寝屋之内?难道她与宫里头的,原本是一路的? 云栖瞧她静默不语,走到近前,“你是上官长离的女儿,你来因是为了当年将军府一案,是么?” 纱绫点点头,不知何故,她觉着眼前的人语调平静柔缓,有着令人安心的情绪,不知不觉就不再紧张,也卸了敌意。“是的,钗子我没有兴趣,我只想查清楚当年的事情。只是,你为何会被拘在这里?” 云栖对眼前这位姑娘的了解,并不比这姑娘自己差了多少。这枚鸾符兜兜转转,自北朝流到南梁,在自己的案上搁置过。之后,又落在这位上官将军女儿的发间。而这姑娘与自己的经历亦十分相似,这许多年颠沛流离家国不在,这么想着,二人之间还是很有些缘分。 “姑娘的钗子本是一道兵符,如今已落入北朝天子的手中。而我,偏巧是知道如何将这钗子恢复成原样的那一个。明日,这枚鸾符就要重现于世了。”云栖缓缓道。 “哼……”纱绫冷笑一声,“为了一枚兵符,草菅人命六亲不认,我早该想到。”她顿了顿,“你……你可是南梁皇室?我听说,这钗子正是在流落到南梁时,被打造而成的。” 纱绫瞧她并不言语,回想她的气度举止,心中也了然,“可否将我留在身边?我绝不会给你添麻烦,只是想找到将军府一案的元凶。” 云栖略想了想,“明日事情会如何收场,我也没有半分把握,其中凶险,你可考虑清楚……” 玉帘镇的玉帘还是没有动静,仍旧青葱一片却连一个花骨朵都寻不着。商瑜自来了此处,很是沉默,整日在山里转悠,并不常出现。 雨奚每天会由人领着来见青羽,他的腕间套着一只并不起眼的铜环,青羽认得,那是用来锁住神魂的语生妄念。只要商瑜动动手指,雨奚就会被困入迷境而永不得出。 而回到草庐的第一夜,她就梦见了慕松烟。一开始,她并不觉得是梦。一切太过真实,他的笑,他的低语……他问她,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他朝着她伸出手,她走上前,欲将手放在他的掌心,她却醒了。 她转过头,浮玉栖在窗台上,脑袋埋在翅膀下,身子微微起伏着。她走过去,将它拎起来,放在自己的手心,“你一直都知道怎么找到他,对不对?” 她的声音冰冷,浮玉狠狠哆嗦了一下。 “你是自己说,还是我教你怎么说?”她将它放回窗台上。 浮玉垂着脑袋哀怨地揪了揪自己的羽毛,骨碌一下滚到地面,眨眼间已幻作人形。 青羽一直以为,照着浮玉的体态和毛色,怎么也该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抬眼一瞧,就愣住了。 分明是个身形魁梧的男子,白色的衣衫颇不合身,紧绷在身上。明明眉眼间豪放不羁,偏偏强作着低眉顺眼,嗫喏了半天才道:“我……我本是一只苍鹭,被……被慕松烟那个混……不不是,那个好人,变成了一只小白鸟……” 她支着脑袋,“你是不是觉得,其实相比之下,我还不如他……” 浮玉腿有点软,长时间没作人形,走路也不是十分顺畅,哐当一声跌坐进椅子里,“这是天大的误会,能有幸待在姑娘身边,那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看着她一瞬不瞬瞧着自己,忙解释道:“之前姑娘在颐木崖上看到的,就是慕松烟。” 她仍没有发话,浮玉挠了挠头,“真的是,我可不敢在姑娘面前撒谎。”他忽然顿了顿,小心地看向她,“姑娘不是还没搞清楚大魔头和慕松烟的关系吧……” “大魔头?”青羽凉凉地瞧着他。 “羲和那个大魔头啊……”他愤愤道,“自从他到了流世,我们兄弟几个哪个没被他收拾过。他把自己一分两半,这慕松烟的一半,凶残可是半分没少……” 青羽一直在回避这件事,羲和、墨弦和慕松烟的关系。尽管她知道,她总有一天要面对。 这件事简单说来,大约就是她与羲和在流世一段恩怨之后,两人都到了凡世。她自己失缺了记忆的一角,流落在书院,遇到了羲和其中的一半,墨弦。而羲和的另一半,慕松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一直守在这玉帘镇。 对面的浮玉仍在喋喋不休,“不过有勇气将自己分开两半,经历离髓噬心的折磨,我也不得不敬他羲和是条汉子……” 她仍沉默着,所以,她爱上的是羲和,准确的说,是他神识的一部分。 她抬起眼,“怎么可以让他醒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七章 鸾符 云栖将手洗净,自匣子里取出三支水安息,在手边的炉中引了火,不多时青烟袅袅而出,她将三支仔细插入面前的香炉之中。 身后的侍女递上一块洁白的帕子,让她净手。擦完又退了回去,仔细将帕子收好。 那侍女微微抬眼,院子中除了云栖就是几名侍女。然而四下里究竟布置了多少暗卫隐卫,她竟是数不过来。更遑论,外头密密麻麻的玄甲营侍卫。纱绫对今日自己的易容还是颇为满意,昨夜将入来送点心的侍女迷晕,扔在密道里,将自己易成那侍女的模样。这手艺还是当初在边城,尧将军亲手教的她。混在军营里这许多年,没被人发现,也并非侥幸。 正想着,有侍者在不远处的山石前设了案席,很快,一个熟悉的身影转进院子来,撩袍在案后坐下,正是文澄心。院外高处,俯瞰整座院子的一处石亭之内落了风帘,里面人影绰绰,内侍与宫女候在亭外。 纱绫掩在袖子里的手无法克制地颤抖着,那夜幻境中所见,在眼前循环往复,后背一片冰凉。 文澄心望着云栖面前线香明灭,抬手示意侍从上前。侍从的手中一个紫檀托盘,明黄色的锦绸垫上,正是那根钗子。那侍从将托盘置于云栖面前的案几上,躬身退下。 云栖将那钗子拿起,指尖抚过每一处纹路,果然可以触到极其细微的凹凸。她偏过头,略点了点,纱绫捧着青瓷的水洗上前,其间清水粼粼并无特别。文澄心身边的侍者上前查验后,又躬身退回。 云栖将钗子置入水中浸泡片刻,又取出,接过纱绫手中的帕子,将它仔细擦拭干净。抬眼瞧着三支线香已燃了一半,将钗尾凑入线香上方的烟气之中。只过了片刻,就见钗身的金色渐渐褪去,竟露出玉质般的色泽,阳光下澄净光洁。 她将钗子握在手中,指间灵活地拨转。看似坚硬的钗子,在她手中飞快地弯折转承。那三株香落烬成灰的时候,她手中已躺着一枚六边的玉牌,上面一只鸾鸟展翅高飞。 一旁的侍者急忙将紫檀托盘呈上,云栖将玉牌放回明黄色的锦垫之上。那侍者呈给文澄心看过之后,匆匆往那院外的高亭而去。 云栖起身,抬眼间,文澄心已走至眼前,他的眸中淡淡的倦色。 “不用担心,我会护你周全。”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送进她的耳中。 她的嘴角漾开笑意,如春日枝头缀满的万千芳华,明媚而耀眼。“王爷要护着的东西太多了,云栖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文澄心瞧着她双颊晕上异样的绯红,忽觉不妙,就见她软软倒下,急忙伸手扶住,“你做了什么?!” 话音未落,院墙外的高亭中传来惊呼声,他急忙转头去看,禁军已冲入亭中,外面乱作一团…… 惊怒之下,他转头望着怀里的云栖,“你竟敢刺杀……” 云栖虽已神识模糊,还是觉察到身后不远处纱绫的异动。纱绫自袖中抽出匕首,眨眼间已递至文澄心的后背。 云栖心下一叹,当初怜她身世与自己几分相似,却不想仍是没听进自己的告诫,出手竟如此鲁莽。当下拉紧文澄心后背的衣衫,旋身一转,纱绫来势太急根本无法收回,眼睁睁见那刀刃直没入云栖的后背。 文澄心看得清楚却不及出手,心中巨恸,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她第一次这么柔顺地偎在自己的怀中,却是为了救自己一命。她刺王下毒,本已抱了必死之心,却又替自己挡了避无可避的一刃。 他擦拭着她嘴角涌出的血迹,反复喃喃低语,“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 云栖已不觉得任何的疼痛,相反,她觉着眼前渐渐清晰起来,他的轮廓乃至面上每一条起伏和纹路,都看得十分清楚。比起南梁灭国那日,他竟没有太多的变化,除了眉间因着时常紧锁而留下的纹路。 她很努力地牵了牵嘴角,“你这么束着发……倒像是个将军的样子了……” “你说什么?”文澄心晃了晃,“你能看见我了?”他的手抚上她的面庞,“你真的能看见了?” 她微弱地点头,“鸾符与我牵扯太多,注定都不能存留于世……这是最好的办法了……答应我,刺你的姑娘,赦她无罪……她与我很像……” 文澄心看着她眸中失了清明,缓缓阖上,面庞轻轻偎进自己的怀中…… 身后匆匆赶来的侍卫,只见他双眼尽赤,满面痛色,无一人敢上前…… 青羽正将香鼎中的余烬用香勺拨出,那小巧的勺子竟脱了手,落在地上。叮的一声,声音不响,她竟惊出一身汗。 还未来得及拾起地上的香勺,浮玉已经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自幻成人形,虽然还想不起来如何变回原本苍鹭的模样,他也不高兴再变回小白鸟的憋屈样子。此刻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来,大约还是没习惯奔走,半天没缓过来。 青羽却觉着不妥,当下起身问道:“出了什么事?” 浮玉抚着胸口,“京城里头可是热闹了,皇帝被刺,又是毒又是暗器的……听说是前南梁的长公主下的手。娇娇美美的佳人,怎的下手也如此狠辣……”他很是痛惜的摇着头。 “云栖?”她的脸色急变,“她怎样了?” 浮玉被她的面色惊了惊,后退了一步,“她……她自己也中了毒,据说当时还有人欲行刺亲王,她替他挨了一刀,估计是没得救了……” 她怔在原地,浮玉小心继续道:“她给你留了样东西……”说罢,将一支小巧的信筒递到她的手中。 青羽将其展开,上面是云栖的字迹:火炼鸾符方可保全隐士。 话未说完,她已冲出门外,却被商瑜拦住了去路。 “你让开。”她冷冷道。 商瑜没有半分要让开的意思,负手而立,“事情已经发生了,结局也已无可挽回,你现在过去是不是有点晚。” “若不是你将我禁在此处,事情或许尚有还转余地……”她的身后隐隐显出翅翼,流光炫目。 商瑜非但没有畏惧,反倒仔细将她上下打量了几回,“果然仙姿无双……不过,看来你是打算牺牲了那个雨奚?小娃娃天资聪颖,确实有些可惜……” 青羽淡淡道:“谁说我要牺牲我的弟子了?你这语生妄念固然不能随意断了去,换个地方戴着倒是不难。”她低头抚弄腕间铜环。 商瑜的脸色这才有些难看,“果然是一个比一个不要命……你不要命,这山里的村民可还要命?”话语间四周水雾升腾,远远可见白雾如瀑,自远处的山丘而下。 她转身望了一眼浮玉,他已乖巧地领着雨奚远远消失了。再回头,那白龙跃谷的阵法,已流转到了身边,汹涌变幻中,商瑜的身影几乎看不分明。 她的手中何时多了一柄弓弩,通体晶莹玉雪,唯箭弩之上萦绕着流火点点。似乎是十分熟悉而衬手的武器,她甚至不用去考虑如何使用,已熟练地搭弦上弓,直指远处山丘的顶端。那里是白龙的首端,也应是破去阵法的所在。 四周雾气中凌厉的杀气游走,短短一个瞬间,她已遍体鳞伤。她手中的箭弩也终于挣脱,直奔向浓雾的深处。 腕上铜环急缩,紧紧扼住她的腕间,她只觉神识如受重击,顿时失了重心,自半空落下。陷入一片黑暗之前,她恍惚看见满山遍野的玉帘盛放,大约又是错觉,她这么想着…… 有什么在极轻地抚过自己的面颊,可她正是睡得沉沉的当口,尽管是很轻的抚摸,也让人觉得十分不舒服。她伸出手,将那东西抱住,压在自己的面颊下,很不满意地哼了哼。 耳边就听见压得低低的笑声,可是眼皮如铅坠,就是无法睁开。青羽很讨厌魇着的感觉,试图将脑袋埋进更深的寂静里去。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凑到耳边,“你再不睁眼,我就忍不住要占便宜了,虽然之前好像已经占了不少……” 这个声音和环绕身边的气息,令她猛地醒过神,她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睁开了眼。慕松烟的面容近在咫尺,嘴角眼角都微扬着,自己蜷在他的怀里,竟还抱着他的一条手臂。 她瞧着他的样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缓缓松开了抱着他的手。 他很耐心地等着她开口。 她蓄了半天的气力才道:“出去。” 他将她往自己怀里又拢了拢,“外面太冷了,你现在不适合出去……” “我是说你……” 他继续耐心地解释,“我出去就得带着你出去,外面下着雪呢,真的不合适……” 她闭上眼,心里说不出的情绪四处横溢,“你住嘴!” 他果然没再说话,揽在她腰间的手也有些冰凉的意思。 半晌,他才出声:“唔,我也觉得我说的太多了,其实……” 她在一片静默中睁开眼,他的唇已敷上了她的,却只是浅浅地停留,仿佛生怕惊走了什么。 然而,只是这么一点点的温度和碰触,她已经忘记了呼吸和动作。 她原本以为,会有许多的记忆汹涌而出,很多的情绪将自己湮没……而当下的这一刻,脑子里除了一片空白,再无其它。 “你……”她想说什么,唇微启,触碰到他的,令他眸色一暗。尚不及有何反应,其余的话,已被他吞没在气息交缠中。 她方才酝酿起的疑问、恼怒、悔恨和一些自己亦没有察觉的欣然,统统消散无踪。如何的前因后果恩怨是非,都湮灭在近乎丧失理智的掠夺与被掠夺之间…… 夜色浸了雪色跃过窗台,清寒一室,淡淡的雾岚缭绕。她的长发,在她光洁的肩颈间蜿蜒叠叠。有几缕栖在他的手臂上,馨柔的样子,他就移不开目光。 她羽睫的影子,落在仍浮着红晕的面颊,微微忽闪着。他笑了笑,“这不是梦,不过也有点那个意思。” 她睁开眼,眸中立刻映入了他的面容,他很满意地继续,“你因为语生妄念,也被困在了颐木崖上……不小心,与我困在了一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八章 妄念 纱绫不太清楚那日是如何全身而退,她事先并没有考虑太多的后果,甚至如何的应对。彼时只想着,如何为爹娘报仇,如何将压在心里这许多年的仇恨与痛苦,统统刺入他的身体里…… 她与云栖的距离太近,近到即使看到她以身体阻挡,也没有任何的办法停手。战场上,她曾经手刃过来犯的北牧游民,那是为了护卫疆土和关内百姓的义无反顾。而这次不同,云栖与她不过短短两次相遇,她早已为她的果决、聪慧与深情折服。她无法接受自己亲手将她送上绝路…… 耳边似乎有人在低声说话,可是她听不清楚。似乎也有人影在面前晃动,可她只能枯坐着,看不分明周围的一切。 三微的情景,并不比她强许多。那日被她药倒,醒来就看见榻前立着的星回,眉间紧锁着的深深纹路。他想过很糟糕的情况,却没想一切比他想得还要糟。 那日龙潜在将军府四周下了阵,照理嶰谷里的没人可以踏入半步。可他偏偏漏想了已变成纱绫的霜序,她想进去简直易如反掌。待到诸事上演,鸾符复原的那一刻,那阵法莫名消散。也亏了阵法失效,否则星回断无机会将纱绫完好无损地从里面捞出来…… 捞出来以后,她却仿若失了魂魄,不吃不喝整日枯坐。除了拿香枣硬塞进她嘴里,替她维持着,星回和三微竟束手无策。 三微自己伤势未愈,陪着她枯坐。星回虽没什么事,可时时需忧虑着如何对付随时可能出现的龙潜。哪一件,他都担待不起。 正百转千回地惆怅着,星回觉着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急忙垂了脑袋道:“这件事不能全怪在三微和霜序身上,我也有责任,要罚一起罚,不要罚在凡世就行,随便找个地方关一关,你看……” 他抬起头,月见正饶有兴趣地瞧着自己,眼神里净是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他腾地站起身,憋了半天却只一句,“好久不见……” 月见瞄了瞄屋子里的那两人,又将他打量一番,“你们这动静闹得有点大……三微开了卷轴伤了自己,倒也罢了。霜序如今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忘了自己的身份,做事鲁莽些也还说的过去。而你,光天化日将人带走,可想过后果?” “考虑了啊,我若不出手将她拎出来,此刻三微说不准已经毁了大半个禁宫。我又不好袖手旁观,保不齐也要过去帮衬帮衬……这岂不是更大的麻烦?”星回一番话说得自己都觉得十分有道理。 月见偏着脑袋瞧着他,“怎么以前没觉得,你是这么仗义的一个。” 他咧了咧嘴,“一向如此一向如此,不急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互相了解……” 月见并未似寻常那般别过脸去,或是嗤之以鼻,反倒安静地瞧了他好一会儿,才从袖里取出一样物件。一枚玉印,印面上朱色的无射图腾。 “这个,能让霜序恢复原先的样子。不过是否恢复,何时恢复,你若嫌麻烦,不如让三微去琢磨琢磨……” 禁宫深处的飞霜殿,向来是帝王起居之处。这几日,殿外游廊风帘低垂,护卫也增加了许多。神色匆匆的太医与贴身伺候的内侍宫女,皆屏息埋头疾走,多余的喘息都需拿捏仔细。 天子遇刺,是几朝几代不曾有过的骇人听闻之事。何况,皇上除了几位公主,太子之位一直虚空。如何应对,自然令一众大臣操碎了心。末了,也都只能齐齐看向北朝唯一的这位亲王。 文澄心自那日之后,就入宫暂执了掌事印鉴。然而这些日子以来,除了探查皇上的伤情,与大臣商议国事之外,极少露面。即使露面,那神情间含着极力压抑的怒意和痛色,仿佛下一刻就会将面前的人吞噬了去。 寻找刺客的事迅速而缜密地展开,满城的街巷间,兵马司与玄甲营的骑队时时踏尘而过。宫中太医对于皇上的伤情业已焦头烂额,如何为皇上医治寻药,也是极为棘手的一件。 很快,潜在南朝的密使送来六朝集结异动的密件;北方边境快马传来游牧扰境的军书;西蜀暗伏多年的谍者一一被灭杀…… 一切在毫无头绪错乱纷杂之际,西府却送出了两封密函。一封送到了首辅大人的手中,一封送到了文澄心的案上。一位在押的犯人,自荐可以医好皇上的毒伤,还可擒获刺客。 人很快被带到了文澄心的面前,坐在下首的首辅咦了一声,“这……这不是上书院卿士,洛大人么……”手抬到一半,又转回案上,将茶盏端起,恰到好处地遮掩了。 文澄心的眼光未曾离开过面前的奏折,淡淡道:“戴罪之人口出妄言,你可知道后果?” 洛秦伏在地上,倒没有慌乱,“罪臣自然有把握,岂敢用人头作儿戏……” 案上线香明灭成烬,沙漏满溢了几个来回,洛秦方说完。抬头瞄了眼神情凝重的王爷,和一旁兀自震惊的首辅,心里渐渐松了下来…… 颐木崖上从未落过雪,此番这场雪自青羽醒来就下着,很多日子过去,还没有停歇的意思。此处据慕松烟说,是崖上一处山洞,他当初也是在这里醒来,却再也出不去。 青羽不记得崖上有这么一处山洞,也想不出除了羲和,谁还会把自己困在这里。而羲和分明也沉睡在这崖上的草庐中。慕松烟却矢口否认这崖上除了他俩,还有第三人。 语生妄念的铜镯子仍是取不下来,她就格外的嗜睡,睡着了乱梦纷乱,时常魇着困顿难出。他就时时守着她,但凡她面色苍白辗转挣扎之时,就将她搂在怀中。在她耳边低语,吻着她的额头,将她的手稳稳握着…… 如此,她的梦魇减少了许多,难得清醒的时候,对他也格外依恋。 慕松烟瞧着怀里沉睡的她,时不时睡傻了,显出绝美的柔羽,暖融融的一团,觉得此生这般已是足够。 然而语生妄念的铜环渐渐生出凌厉的图腾,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却半分也阻止不了。自己如何困入这里,他其实十分的清楚,如何能出去他也了然。只是明知出路就在眼前,却无论如何无法出手。 一日醒来,她睁眼就看见他近在咫尺的面庞,他额际的狰狞的纹路深了许多。她下意识地伸手触了触,他就缓缓睁开了眼。 “你该走了。”他的声音有些暗哑,“以后也不会再回到这里。” 她难得脑中一片清明,坐起身,“为什么?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你为何会出不去?我为何回不来?”她顿了顿,“你究竟瞒了我什么?” 他撑着脑袋,似是努力思索了片刻,“这么多问题,都不太好回答。简单说,你遇到了一个怪物,这个怪物做错了许多事,最后被关起来,以后也不能再做坏事了……” 她看着他似是说笑又似是正经的神色,倒没有恼怒,“你的意思,这次别过,就再无相见的机会了。” 他嘴角的那抹笑意淡了,“是。外面没什么好看的,在这里待着也不错。” 她觉着洞里的寒意比初时又盛了许多,只这么一会儿,已经手脚冰凉。有什么压在心上,如粗粝的石头,磨得生痛。磨得久了,就觉着莫名的烦躁和慌乱。那之前的许多事情,好像都没有了意义。原来自己,不过是外面的一道风景,他想不看,就关上了窗子。 他没有错过她分毫的表情,末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赤着脚走到洞口。未等他反应,她已出了洞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慕松烟知道她迟早会离开,却没想到她就这么走了。他自己,半步也踏不出那个洞口。不过也许这样,对他们二人都好些。只是她的简单利落,让他有些失措。 洞口只能隐约看见一些掩在雪里的石壁和树,其余皆是一片茫茫的干净。他立在洞口,心里很清楚,这景致将要陪他度过余下的很长一段岁月。一开始,他就知道。 远远的一片纯白之间,出现了一个身影,她回来了,手里捧了一个坛子,走得有些吃力。她穿过洞口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头发和衣服上都落了很厚的雪,赤着的双脚已经冻得发红。 他从震惊中醒过来,一把将她抱起,塞进被子里。将榻前的火盆靠到近前,把她的双脚握着,轻轻搓揉着,试图将冰冷驱散。其间,一句话不曾说过。 她瞧着火光中他的神情,再无半分先前的戏谑,一片肃杀冷意。她却觉得心里好过了些,虽然也说不出什么缘由。 她将坛子放在身边,伸手取了酒盏,倒了两杯。递了一杯到他的手中,“早前埋在角落里的,都快忘了。” 盏中琥珀色潋滟,她的指尖扶在青色酒盏的杯沿,近乎清透的白色。他接过,仰头喝了下去。那酒初撞入口中,一片辛辣,醇厚的酒意直入神识深处。咽下喉中,却又泛起微微的香甜,在那里婉转周旋之后,又弥漫至口鼻之中。末了,却留了淡淡的苦在舌根处,徘徊不去。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一坛子酒已经见了底。洞里虽未点烛火,外面的雪光透进来,并不十分昏暗。青羽腕间的铜环,明灭了一瞬,又恢复了原先的色泽。 她将手中饮空的酒盏放下,抬眼瞧着他靠在榻上,面容隐在暗处,手中酒盏轻轻地晃着。她问道:“埋在霖梧树下的,不记得多少时间了,味道怎样?” “唔……”他的声音里有了醉意,“不错,很别致。” “可是多了一样念想?外头的,也没有那么不好,是不是?”她的面上浮着红霞,绮丽的颜色。 他的手顿住,握着酒盏的指尖有些泛白。 她伸手,解开披在身上浅苏薄红的外衫。外衫滑落于地,内里茶白色的中衣松软,她微垂着头,脖颈间极美的弧线。胜雪的肌肤,因饮了酒的缘故,泛着胭脂般的红晕。尽管呼吸轻浅,她的气息如秋露华,萦绕不散…… 慕松烟只觉呼吸迟滞,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道:“若是以后再不相见,何必又留了念想……” 她倾身向前,乌发自牙色的肩上滑落,拂在他的手背,“若是想喝酒了,就想法子出去找。” 她只觉腰间一紧,人已被慕松烟揽入怀里,他在耳边似叹息般地低语,“念想就念想吧,你到底是头狐狸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九章 涅槃 ,最快更新为君千羽落最新章节! 鸣鸾殿,面阔三间四面出廊,金砖为地。顶上黄色琉璃瓦,正中簇着鎏金宝顶。殿后面挨着最近的宫苑素来空着,近日里却多了许多内侍宫女往来,苑外守卫森严。正是初夏,四下里繁花荼蘼,这里虽多了这许多人,却一片静谧。 青羽见到的第一个人,并未出乎她的意料。洛秦神色间已不见往日的隐忍拘束,此刻端着茶盏的手,十分的稳健。慢悠悠喝了小半盏,方开口道:“又要委屈姑娘了,洛某也实属无奈……”他的面上却没有半分无奈的样子。 见她并未接话,洛秦又道:“如今天子欠安,国运不稳,还望姑娘体念天下苍生,想法子医治了皇上的伤疾。” 她试着动了动手脚,使不上力气,“我虽略识些医术,比起宫中太医院的院使院判,可差了太多。洛大人怕是,又找错人了。” 洛秦微笑着放下茶盏,“姑娘身份特殊,正是挽救眼下局势的那一个,还望姑娘莫要推辞。另一件,姑娘想必知悉鸾符一事……” 她思忖片刻,“我知道怎么用它,不过,需将它交给我。” 他急忙起身,“姑娘深明大义,实是令人敬佩,我这就去准备。” 洛秦走了没多久,又有人迈进屋子,青羽头都没抬,出声道:“我以为最先见到的该是你,商公子,还是该唤你一声九繇?” 商瑜在窗前坐下,“不过是个名字,叫哪一个没什么紧要的。不过姑娘怕是没想到,当初侥幸从流世南沼逃出生天的,还有一个我?” “九繇,原是西方茂林的巨虺一族,和我一样被一路追杀到了沼泽,说来我们还真是有些缘分。”她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我以为你只对自己的事情感兴趣,忙忙地把我扔到这宫里头,想必不会是为了天下苍生考虑。” “我是不是顾念苍生也不要紧,不过姑娘想必不会坐视不管。你顾念了天下,我得到我想要的,岂不皆大欢喜?况且,这个忙对姑娘自己也是极有好处的。”他停了停,瞧了一回她的神色,似乎心思并没有放在眼前,又道:“”你虽知自己是青鸾,恐怕并不清楚你原先所拥有的力量。说起来,这天底下,先于洪荒就存在的生灵里面,真的没几个可以超越过你的……” 她这才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微笑道:“你只差一次涅槃,就可以恢复所有的记忆和能力,你不想么?”见她并未有任何被打动的意思,他前倾了身子,“到时,想要救谁就能救谁。沧海桑田生杀予夺甚至起死回生,不过翻手之间……” 她轻嗤了一声,“你就不担心,到时我第一个就让你神魂俱灭?” 商瑜颇不以为然地向后靠了靠,“你不会,你当初没有这么做,今后也不会。” 室内恢复了一片静谧,沙漏索索,窗外樟树的影子在地面摇晃。 “有件事忘记说了,”商瑜忽地开口,“京中书院前夜被查封,所有里面的都在押候审。据说有几个不甘被抓的,带头闹事,被玄甲营伺候得没法看了……” 青羽冷冷道:“你可以试着再伤几个,我会成倍奉还。” 他神色轻松,“一切都为了重生,怎么做都是值得的。” “带我过去,就现在。”她眸中极力压抑着怒色。 商瑜愉悦地起身,很快消失在门外。 黄昏时分,青羽被扶上了香步辇,仪队安静地行走于宫苑内。到了鸣鸾殿的侧殿,她被扶着入了殿内,换了一身牙白色长裙衫,后摆曳地,抚过金砖的地面,细微的沙沙声。 穿过大殿,宽阔的庭院中一座白玉石台上置案几蒲垫,石台四周池水层层环绕。几股水柱自石台四周的龙口而出,落在池中。 她被扶着上了石台,经过水池才发觉,那池中竟是石漆,战场上常用作火攻的猛火油。 在案后坐定,她抬眼瞧着后殿的门敞着,风帘半落,隐约可以看见里面人影。殿外石阶下,两名侍卫手持火把,暮色中如雕塑般纹丝不动。 如何就到了眼前的境地,她想不通透,大约便是所谓宿命。涅槃本是世人传说,自己历了这炙火,估摸着是直接魂飞魄散。不过,这却是毁去鸾符最好不过的时机。 宇文彻靠坐了这一会儿,已经很是乏力。洛秦上前伏在地上,“皇上,时辰是不差了,可要……”宇文彻阖着眼,手微微抬了抬,洛秦急忙退了出去。 少许,侍者手捧鸾符送上高台,置于她的案前,又匆匆退下。 青羽垂眼瞧那玉牌,泠泠清清,看得出之中牵连的隐士,有走夫,樵人,书生,铁匠,绣娘……他们原本就是寻常人家的一部分,也只有他们仍是寻常身份的时候,这世间才是安然的世间。鸾符原本的用意,原该如此。 她将鸾符握在手中,抬手间,远处侍卫手中的一支火把,已到了她的手中。众人正惊异间,瞧着火把直落入底层的池中,火势轰然而起,很快向上蔓烧,点燃了上一层的石漆。 青羽几乎立刻感觉到炙人的火焰,长发与裙衫猎猎舞动着。她瞧着混乱的侍卫上前扑救,又似乎有人一步步走入后殿,瞬间被持剑的侍卫拦住…… 她只觉浑身倦怠,恨不能立刻睡过去,勉强睁眼看着手中鸾符渐渐散去踪迹。朦胧间似是看到有人到了眼前,将她抱在怀中。仿佛幼时每每犯了旧疾,那个安稳的怀抱。依稀听到叹息,就再无知觉…… 屋子内光影暗淡,榻上的人呼吸虚浮,三微眉心紧蹙,手中握着无射玉印。 纱绫昏睡已有好几日,药石不进,自己和星回也都束手无策。眼下似乎只剩下这一条路,将无射印回她的额间。她就恢复了霜序的记忆,而纱绫也将消失于这世间,连同纱绫所有的记忆。 三微十分清楚,这记忆里,有自己贪恋而不舍放手的一份情,也是他犹豫至今的缘由。星回早就避走,不知去了哪里。留了自己守在她的身边,也将这选择留给了自己。 想要让纱绫醒来,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她若醒来,他愿意弃了嶰谷的身份,在世间只做一世的轮回。 可是霜序呢?那个与自己在四海六合相携同游,喜欢假装成他的娘子的霜序,心里从来只有另一个人。她的笑颜,话语与活泼跳脱的身姿,他没有办法假装从未见过…… 纱绫的羽睫微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夏正……”她的声音有些暗哑,“我是不是做错了事情?” 三微将她的手握住,“事情多有它的因果,既然已经发生了,反复思虑也是无谓的。”他顿了顿,“这件事应该怪我,没有看好你,也没有早些把事情说清楚些……” 她歪歪扭扭地坐起身,“夏正……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明明是我做错了事情,你为什么不怨我?” 他望着她眸中极力隐忍的泪水,“我若是你,也会这么做的。” 纱绫的泪水在眼眶中转了又转,终是滑落在他的手背。她挣开他的手,他莫名的心中一空。紧接着,她已扑进他的怀中,双臂紧紧环着他的脖颈。他听得见她埋在他怀里,有些闷闷的声音,“夏正,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离开我……” 他原本欲回抱住她的双手,顿在了空中,只觉心中如巨石碾过。先前的纠结无措,重又密密实实将自己缠绕。 听不到他的回应,纱绫从他的怀里退出身,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你是不愿意么?是不是你不再喜欢我了?” 他望入她的眸中,“如果有一天,你想起来以前的事情,你爱慕的其实是另外一个人。我若是告诉你,我们如今的故事,你还会愿意与我一起么?” 她有些愣怔,“我怎么会爱慕过别的人?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我在等的人。我又如何会忘记我们的事情?” 院门外响起了马蹄声与人群的踩踏声,有人用力捶着门,大声呼喝着:“刺客就在里面,尽量留活口……” 三微将手中的玉印举起,缓缓凑近她的额前,“我不知道你醒来以后,是否还会记得这里发生的一切,不过有一件事不会变,我是你的夏正,永远都是。” 他将玉印轻轻触上了她如雪的额头,玉印离开时,嫣红的无射印记倏而湮没入她的肌肤里,迅速的仿佛一个错觉。 纱绫觉得脑中有什么极亮地闪过,意识渐渐开始模糊,她奋力地凑近他,吻上他的唇。这一次,三微再没有迟疑,用力地回抱住她,深深地吻住她。直到她失了知觉,软软地睡进自己的怀中…… 隔了不过几条街巷的一处小院,后庭中木槿盛放,满园映着粉紫色的影子。舒窈靠在廊下翻着手中书卷,眸光却落在不远处的一树繁花中。有多久没有见过心瑶了,这么久,她该会四处寻着自己吧……平日里,又是谁陪着她念书说话,陪着她午睡…… 正想着,有人自身后将她拥住,熟悉的气息拂在耳边:“是念着心瑶了?过几天我回去找找老爷子,他应是不忍心看到心瑶伤心的……” 话音刚落,院门处响起了敲门声,二人皆愣住。此处隐秘,除了苏九渊,再无第二个人知道。会是何人? 二人携手到了门前,互相对望了一瞬,才将门打开。 “姐……姐姐……”苏九渊说话不太利索。 苏若沁面带寒意,冷声道:“我竟有这么个出息的弟弟,背着我们在这里置了宅子,还藏了娇。虽说已不是苏家族谱上的,到底也是丢了苏家的脸。” 苏九渊平素倜傥舒洒,对着姐姐却是手足无措,“我……我……对不起……” “哼,”苏若沁接过话,“你对不起的人,可还少了?只一声对不起,这事就算结了?” 他急得抓耳挠腮,“姐姐要我怎样,我断不会拂了姐姐的意思……” 苏若沁丝毫没有心软的意思,“能不能了结这事,需得问过一个人……”说着扬了扬手,有人自马车的后头转了过来,身后牵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爹爹娘亲……”心瑶的声音软软糯糯,瞬间扑进了舒窈的怀中,一只小手不忘拉着苏九渊的衣袖。 三人相拥而泣,一时皆说不出话来。 苏若沁悄悄将眼角的水泽拭去,扬声道:“苏家的族谱岂是随便可以更改的,苏九渊你现在就跟着我回去,去祠堂先跪上一天再说。舒窈身体不适,回去娘家休养了这么一阵子,也该回家了。否则也一同去跪上一跪……” 苏九渊将心瑶抱在手中,拉着舒窈走到苏若沁的面前,“姐……我们回家。”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