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行杯》 《上行杯》正文 第一章 序 北境不知名崇山处,千年松的老叶飘飘摇摇落下,却不是被寂寒朔风吹落,老叶受新雪,本来几乎不堪重负,又被那不知何处的细碎马蹄声一惊,终于不舍而无奈的告别了枝头。 这株千年松生的奇,偏生在关山最险最陡峭的悬崖之间扎下了根,坚毅,顽强,像这样的词语来形容这株松却有些不足的,瘦松生枯崖,凌然若剑指苍天。 松下是个如松的男子,尽管血污,草屑以及泥土涂满了软甲,他仍是身形笔直,只是左臂上的臂盾也布满了裂纹,不知道怎样的重击才能使这面用鱼鳞千煅手法打造的臂盾近乎支离了,在他背后则斜着根裹满白布的物件,而白布上也遍是血痕。 他眯着眼极目向北面望去,视野里一片苍茫,崇山积雪,林木清疏,远眺陡陀纵横,野水层层,有飞鸟惬意掠过,而那些金帐王庭追兵已然没了踪影,大概长达数月追踪让那些耐性惊人,自诩为“仰手接飞鍒,俯身下马蹄”的草原控弦士们也失去了再继续追踪的魄力吧。 沿着覆雪山道而下,稀微的人声便近了,破落得只剩下三面墙壁房顶的山寺里百十名兵士各自抱团围坐着,而两倍于兵士的战马则栓在山寺建筑保存更好的内里。 山寺地理绝佳,背靠着一座不知名高山,左右手边又是较高山矮上许多的山丘,两方山丘如一双环抱的手臂,把山寺搂了起来,而整个地势又像把椅子,后面的高山是椅子背,两方山丘是扶手,山寺就坐在椅面上,椅背相对的正面缺口又稀稀落落的长了片松林,除了正面的缺口外,左侧的山丘还有条向下的小道,可容两人并行,端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几处明哨暗哨便撒在了四周,不给敌人一丝可乘之机。 他正欲垂首入屋,山寺里低声惊呼阵阵,一皱眉,顺声望去,但见北疆苍茫夜穹,群星具黯,独一星粲然曳尾越紫薇。 往西北三百里,渔阳堡外。 哀寂的山峦,一尖山峰刺立着半截白杨枪杆,杆头有血,被残阳照着,顺着血槽滴落,凝结,杆下一湾血泊像是金银被熔化了流淌着,在山岩上绘一副大写意。 千百具黑灰的皮甲裹着萎顿、僵冷的身体和不着甲胄的王庭控弦骑士们交错横叠地铺展在一屏长坡上。着黑袍的秃鹫从云边飞来,落下,黑褐的喙将血肉如破絮般撕扯入嘴中,半凝的血汁汇入黑红坡地。 峰沿一株老松簌簌响着,虬结的根茎咬紧了山石,腰粗的树干撑着一庭翠盖,风中弯成海啸中的船头,像是乘风浪,变成了一只利爪抓着猎物升空的鹰。 北方的风总是这样凛冽,粗豪,措不及防。 铅灰的云朵踏着无声步子前进,辽阔荒原便只剩下了风声。 云下,山上,一撮人逆着风而上,同荒原一色的袍子翻滚成青黄错综的波浪。 北风虽急,这行人的脚步却不因此停歇。 他们熟练的翻开一具具尸体,捡起尚能使用的箭矢放入扁筒兽皮箭袋,对于那些制作精良的刀剑长矛却是不予关注。 相比其他人,珠嘉尔兰是第一次跟随族民们出来捡拾箭只,她在尸体面前表现的远不如其他人淡定,小~脸煞白的像是在凛凛寒风中瑟瑟缩缩的一朵小白花,而尽管她的兄长只是让她背着箭袋跟着罢了。 她畏畏缩缩的踮着脚在尸体没占据的间隙中蹑行,骨都侯对珠嘉部落每户必须上交五袋箭矢否则将捉走家里每一只能站起的羊羔的威胁,于这个不过七岁的王庭小女孩来说,远远不及脚边一具具冰冷的尸骸可怖。 天色渐黯,正想着怎么才能从那具伏倒而亡的尸体上抽~出胸前那几支箭,兀的一阵重物着地声,她惊恐的往后一趴,坐倒在地,哇的哭出声来,一双蓝眸泼洒着泪。 四周族人们跪倒一片,不惧朔风不畏寒雪的王庭人看着空中袭过紫薇的那一尾彗星颤伏着祷求长生天庇佑。 齐京西郊约四十里,三槐堂。 林润之背手踱步,侍卫管事一应人等早已被他遣退。偌大堂舍里只有割面刺骨的北风吹着壁上三幅画像发出微响,同寂寂跫音照着空垠余阳。 “开元国柱郭仪,承前启后恒温,南北融合谢安。” 他心里对这开国来四相之三做着评价,又想到自己最推崇的轲相,如今梧桐宫里没了轲相长生位,紫微殿前少了轲相雕像,这些都没什么,可怎么连三槐堂,轲相一生扶持,讲育天下士子的三槐堂也不敢挂上他画像了啊!而自己,又将在史书上留下怎样一笔? 惆绪未尽,外间舍人低声惊呼。他凝眉,迈步,便是山川静穆,大江止涛。 舍人为自己扰了国相安宁而跪伏在地,颤抖不已,而其惊惧之余,目光再不敢望向天际。 “士人便是见一国之君也可不跪,你虽为舍人,值守三槐堂也受文气熏染,见区区星相便失仪,七尺丈夫,竟跪于我这西垂一老翁身前!” 当朝国相,西垂傲翁林润之,见星袭紫薇面不改色,怒斥舍人。 越秦岭,东山剑庐。 中年文士盘坐于大青石上,一袍灰衫风拂不乱,随手挽的长发飒然轻扬。 偷偷蹑行到石下的应冬,看见他有些出神,乌眸略转,嘴角上翘,足尖一点,人便飞的蹿起数丈,直飞到文士面前,大声道“吃饭了叔!再不吃你就只有看月亮吃干饭了啊!” 文士看着那天际数百年一见之奇景,那尾彗星刚刚要扫过紫薇就被眼前一张俏脸遮了视线,他微微伸手便在应冬头上拍了一记,不见如何动作便到了数丈高的石下,后面响起应冬砰然落地声时他已行到数十步外。 “走吧,慢点的话今晚你三师兄又把鱼吃光了。”文士温和的声音遥遥飘来。 “才不要!等等我的鱼啊!”应冬气急败坏的一拎长裙,提身飞纵,小脸微白,竟被今晚又没鱼吃吓得不轻。 湛江江心,莲花山。 一个光头从苗圃中探了出来,几片树叶掉在他头上也没知觉,道道泥痕下的苍老面容仅剩刀削棱角能依稀看出年轻时一两分丰神俊朗,他是莲花山囚僧,陈后主李毓。 “星袭紫薇啊,罢了罢了,反正是吕家天下,由着他们操心去。” 老僧摇摇头,甩出心底那一丝妄念,拿起药锄,躬身拾掇苗圃,苦着脸道“明年开春不知道这一圃新植花树能有多少成活。” 负剑匿于旁侧树丛的一女子看着老僧安乐于松土培根,不觉留下泪来,她又看了眼天际异象,身形一闪,便消失在渐浓夜色中。 “何苦呢。” 老僧喃喃道,像是说与夜色听。 山腰,数百僧众见天生异象,忽山呼:紫薇倾,君佛临;逐北蛮,复南陈! 众僧打破佛像,推倒佛台,取出一应刀剑长矛弓箭,奋死向山顶攻去。 守军措不及防,一退再退。 这一日,大齐钦天监称星逾紫薇,国将不宁。 翌日便传出了永宁公主长跪梧桐宫,自请下嫁东王庭的惊闻。 据说,越女关数十万王庭军马围困愁城下面不改色的齐帝摔碎前朝笔砚,踢倒钦天监官员无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行杯》正文 第二章 风起白岩 又是一年冬,左帐王庭以南六百里。 天色微微透出丝曙光,北疆敞阔的荒原上便升起了一道烟尘,自越女关逶迤驶向更北,车轱辘和干硬冻土滚着,楠木车驾的金丝串珠帘便随晃动风拂而抖开,隐隐露出张哀戚娇婉的姣美面容。 “公主,我问过侯爷了,他说大约明晚便能到了白岩堡,您可得好好歇歇阵,路啊,还长的。”绿衫白裙饰青玉花簪的丫鬟蹑着浅底蔓丝鞋向着窗边的那女子柔声劝慰道。 那女子只痴痴透过金丝绣帘凝望着那忽闪的风景,可帘外暗淡天光下除了漫卷风潮下雌伏的衰草波浪般打向南方的单调景色还有什么? “彩衣儿,你说,这辈子呀,还见得到皇宫里的那些株月桂梧桐么?”许久,女子方才开口,目光却仍不离那帘外草浪,她只觉得自己也仿佛变成了衰草,心思被风吹着,无力的飞往大齐深宫花树旁侧去了。 彩衣儿闻言强颜笑笑,却又不知道从何安慰,她自个听自家公主这么说,心里也发酸的很,此番前去联姻东帐王庭,休说皇宫里的月桂梧桐,怕便是连越女关上的大齐军旗怕是也不能多见了,过惯了齐地风景人俗,又哪能迁就得了漠北苍风,莫说是自家的公主了,就连自个儿做丫鬟的也难于接受。 女子转过头,秀手挽了挽耳畔一缕青丝,如水眸子哀婉漾着清光,寂寂叹息道:“只可惜苦了你这妮子,打小入了宫跟我,没有过一天公主贴身丫鬟的风光,就要委屈你跟我去那苦寒的不毛王庭了。” 彩衣儿本已忍着泪,听自家主子这一说哪里还忍得住呢,便泣不成声的哽咽起来,哭着道:“主子您也说了,彩衣儿打小,打小就跟了您,说句冒犯的话,您在我心里既是主子更是姐姐,在宫被人欺负,彩衣儿是奴才命,也没什么委屈的,真正苦的是主子您啊,本就是龙子龙女,还在宫里被人百般刁难,如今更是要嫁那什么王庭蛮子的地界,呜呜,老天爷最不公平了,都没给过您一天好日子……” 女子见彩衣儿陡然落泪,做主子的竟连忙掏出了自己的绣锦纹彩帕子,忙不迭的给她擦泪,自己眼角也无声的滑落着两行清泪,却仍安慰道“傻丫头,你不也说了么,都是命啊,倒是命里有了你这么个好姐妹,再委屈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呜呜,公主您……”彩衣儿感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只顺着被女子抱着拍着安慰着。 两个不过二八年华的娇俏女子面对未卜前途,只能互相给予着温暖,仿佛疾风肆虐下一株楚楚的并蒂莲。车外,千余人的使团踏马扬沙,将中土的大齐王旗挥向更北。 自不咸山以南百余里,月牙湖以北八十里,三山环抱,辽河绕侧,便是白岩堡了。 对于所谓的辽河绕侧,萧逸凡作为长于斯十五载的正宗土著是不敢苟同的,滋养关中北侧幽州千里大地的辽河不过是畏惧白岩堡旁侧三山之高而分出来了一条小小支流于此,用萧逸凡的话来说,这点水就连醉的不能再醉且在青楼里战斗了一宿的尚老头也是淹不死的。然而白岩堡不过千余人的苦寒军堡,哪会有风尘女子为了银子舍身来此,也只有往西六百里处于西帐王庭和东帐王庭交界的渔阳、上谷两个万余人的军堡或是往南约三百里的“天下第一关”越女关才有那大红灯笼高高挂、粉翠人儿香帕招的好去处,是以尚老头有遭一日会耗尽阳精醉死于堡外辽河的说法并不能实现。 落日余晖,长弓短刀都被拉长了影儿,数百轻骑各携着大小包裹,顺着微微上斜的石坡一颠一颠的来了,临着厚实白岩砌成的四丈城墙还有百来丈,便听得吱啦一阵声响,老松木做的城门缓缓由内打开,除了开门的兵士,也就一眯着眼的老头看着从落日那边慢慢走来的人马,起先只是旗兵支起的大齐军旗探了个尖儿,不多久,人便都入了眼帘,不会错的,也就白岩堡出去的兵会把朱红烫金的大齐军旗愣是当毯子睡成了黑色还不觉如何,依旧由着它挂在旗杆上的。 萧逸凡趴着一颠一颠的马背正睡得舒坦,犹然做着正吃上越女关当红花魁董清儿唇上胭脂的美梦,少年被北方风霜吹得微微显老的清秀脸庞上露着一丝羞赧的天真笑容,眯眼老头儿却一眼看出这小子是做着春梦了,不消得看他变紧的马裤也知道。 “这次下来攒够去找董清儿的银子了啊?”老头儿拍拍少年肩膀,逗弄着道。 “嘿嘿,差不离……”少年下意识的答道,了字还未说出猛地惊醒,从马背上腾地一跃而下,抓住了老头探入马腹侧藏银小包裹的爪子,气愤的瞪眼道:“小爷这些年打铁站岗出去割韭菜就差没卖身了的银子,大都成了给你赚的酒钱了,你个死老头还好意思拿我私房银子啊!” 割韭菜是边关将士的行话,有不开化的胡人马贼抢掠王庭和大齐的平民商旅,边关将士们便又去抢劫马贼,说官方点自然是清剿马贼,而这些马贼偏生又一匝匝的收割不完,像齐地的佐料韭菜,便有了割韭菜这般说法,在最西的渔阳堡那边,则习惯把这勾当说是打柴。 少年说来许是觉得自己也的确可怜,到最后竟带上了丝哭腔,当真是天可怜见。 这少年瞪眼时也不过眼睛如常人开了一半眼帘,气话说罢,哀叹自怜之时眼睛便小的只剩一条缝了,说不上英俊但算得上清秀干净的脸庞低垂着,深墨眉毛下一对小眼不时闪动着慧黠灵光,只是全然被颤抖的哭腔以及悲怆神情掩饰了。 老头却不管这一套,愣是从银袋子里抠出块碎银,也顾不得手腕被掐的通红,左手拎着少年,右手拿着碎银往嘴里一咬才放回包里,眼睛愈发眯着,左脚一支,右脚一错,抵住一记来势不动声色偏偏阴狠无比的撩阴脚,膝盖欲往少年小腹一顶,方笑呵呵道:“你这小兔崽子装可怜忽悠谁可都忽悠不了老子我,老子养你这么多年可没少见你一边笑着一边掏砖头。” 少年带着哭腔说着踢出一脚,却被老头轻松格住,心里暗叹不妙,脖颈一缩竟然便从老头手中脱了身,只留一件破烂羊皮袄在老头手上,而这时老头才刚刚抬起踢往少年小腹的膝盖。 萧逸凡心下可不以为自己就逃了魔掌,自己偷学来的这招金蝉脱壳虽颇有缩骨功之意境,但对于老头而言不过是个小花样,中效了一次第二次便别想再混过去了。 果不其然,老头那句话刚刚说到“装可怜”三个字,见得萧逸凡竟脱了身,眼底微微一亮,未踏出的左脚只脚尖在地一蹬,身如白鹤,化势飞扑,三步便追了上去。 眼角余光瞥见老头飞身而来,萧逸凡心底暗骂死老头竟然不要脸用了真气来对付自己,脚下动作却是一顿,前脚狠狠一踏,右脚往后一甩,腰身随之一拧,右拳自腰间暴起,竟是强行转身反打一记长拳。 拳势取八极之意,力崩身前三尺。或许是塞北苍风使人生长的较南人快的许多,萧逸凡不过十六虚岁便有了七尺之躯(一米七,齐尺一尺二十四厘米),身子虽还称不得魁梧,却已然被苍风刀剑打磨的匀称,这反身一拳,拳风震荡之下,黑色长袖阵阵鼓荡,隐隐可见臂上肌肉盘结条条虬龙轮廓。 而这一拳,更是惊起风声啸鸣。军旗之下,黑马之上,旁侧那笑看着爷俩打玩的一黄袍汉子见得这一拳,唇角笑意来不及收回,眼神突的一凝,暗道和那些武道不入门的三流马贼厮杀终究是没能看出这小子的真本事,老爷子这一试才知道他藏了这么多。 老头见拳袭来,翼展着的双手往前一搭,愣是从刚凛拳风中合住少年肘腕,左手压肩,右手顺着萧逸凡拳势一带,众人听着咔哒一声,便知道少年给卸了胳膊。 可萧逸凡倒也着实有几分狠劲,竟趁着老头合住自己右手时一欺身,左手向老头右肋空门切去,脑袋则狠狠砸向老头鼻梁。 要真让他砸中,看这狠冽劲,少不了破相。 然而老头哪这么好被反打的,少年左手刚刚提起,脑袋才向前砸来时,肩膀一抖,便把来势剽悍的少年摔了出七八步去。这才施施然又走过去一捏一错,给少年咔哒合上了右胳膊。 “不打了不打了。”少年吐出口啃进去的泥,连声求饶。 旁侧人等也见惯了这爷俩闹腾,便都不当回事儿,只那黄袍瘦房牵着马经过时,豪迈一笑道“尚老爷子把小凡教的可不错,射马贼胡人箭无虚发,就是哪天让他把军旗洗洗了就更好了。” 老头白了一眼,懒得搭理那瘦高汉子,一手拎着少年,一手牵着马转身就走。 却说军旗可自打有它以来就没洗过,第一任白岩堡驻军大人美其名曰要让军旗在血与战火中洗礼。这些年血和战火倒也洗了不少次,可就是没到山下那条不及人小腿深的“辽河”里洗一洗,到了尚老头被发配到这儿来当了驻军,更是秉承第一任驻军优良传统,将惫懒精神发扬光大,让这一张破破烂烂黑不溜秋的大齐军旗继续飘扬着。 来这儿的也都只有兵痞或是开罪了上司的军士,算上个例外那就是不知被老头从哪儿捡来的萧逸凡,也都一个痞性顽性,杀人放火可以,洗军旗那不行。更让人生的郁闷的,是白岩堡这独特的地理,孤悬关外二百八十里,前不过不咸山不见王庭,后不越辽河不入越女关,兼三山环顾,水取辽河,若两国大战,则不关白岩堡屁事,没人会想啃这一块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的骨头。 而白岩堡仰赖地势之险也困于地势之险,驻军至多千人,处诸蛮之地,便也就只是大齐天朝的‘维和部队’了。 并称“关外三堡”、经历了大齐开国以来北疆三次大战中两次的渔阳、上谷二堡,则习惯戏言白岩堡是:“大战不打,小战不断。”所谓的小战,便是嘲弄白岩堡军士只会做些割韭菜的勾当了。 闲话讲罢,且说这头。 话说那尚老头白了汉子一眼。手掌军旗,马前第一人的瘦高汉子也不恼,干笑两声便也作罢,后面的军士虽痞性不改,也都在老头前下了马,谈不上多恭敬,却也都不敢骑马越过前面的老头,都随着那瘦高汉子慢慢跟着那拎着少年的牵马老头入了堡。 堡内并无特色,一溜的白岩矮屋,谈不上鳞次栉比,疏略的由四方城墙往内填满,既无箭塔也无哨站,一条条曲折巷道沟通四里,入堡时还看得出点队列样子的军士们此下都不知道窝去哪儿了。 老头将马栓在一株拦腰断了的腰粗胡杨树上,信手扔了草料,左手上拎着的少年已然又沉沉睡去,他向着断树旁那堡内唯一一所两层石屋上面的长椅望了眼,微运丹田气,肩身一抖,手上的少年竟就飞了上去,是飞,不过是被丢飞的。 还随在老头身后的瘦高汉子眼里只见那少年腾地被丢飞,在空中突的惊醒,开口大骂,便又轻飘飘的落在椅上。 萧逸凡美梦再次被搅,大骂死老头不已,自己却不敢在空中如何动作,只由得身上那股力道将自己猛然抛飞又轻轻送落在长椅上,死老头知道自己恐高,但每当有机会,老头便会如此这般,百玩不厌。 “老爷子神威不减当年,内力深厚,不负一代武道大家之称。”瘦高汉子倒也没少见这老头抛萧逸凡玩,但此刻有要事相禀,倒也不得不顺着拍拍马屁。 “屁的武道大家,老子当年也就封将军的扛旗小卒。”老头笑眯眯的看着少年落到椅子上,回身笑骂道。 “哪儿的话,您老是……”瘦高汉子倒也略懂奉承之道。 可马屁还没拍完,却听: “滚你个兔崽子还没完了,柳峰啊,当年你要懂阿谀奉承落得到这般境地?” “这……”瘦高汉子,也就是柳峰不说话了,长叹一声才道“就连老爷子这般英雄不也虎落平阳了么,何况我啊。” “老子又不是因为没巴结人被发配来这儿的,老子是…”老头一翻白眼想也不想答道,忽的反应过来:“哎你个小兔崽子还跟我这儿打埋伏!” “嘿嘿!”柳峰直乐呵,屋上的少年也乐呵,少年直哈哈大笑道“你个死老头自己不是因为没巴结人来这儿的啊!” 老头老脸一红,挥手一扇,可这一扇却唬的柳峰向后连纵数步。 柳峰苦笑道:“您老可别和我开这玩笑。” 这一扇却是有由头的,老头刚被发配到这儿来当校尉时候,原来的驻军犯罪受了牢狱之灾不说,却让做了十年军头也就是最有希望当上校尉的柳峰等人没了升迁希望,柳峰倒不觉得有什么,十年边旅已经把他的棱角磨平,可总有大批兵痞顽劲不改。 老头第一天来此,按理全员都应来此听宣,可竟只有柳峰等十数人报备,老头就抱着个断奶没多久的孩子,等到日头西斜,也不多说,只眯着眼信手扇断了那株胡杨,第二天被老头这一扇威风终于吓出一半多人来,老头也不拿剩下没来的人立威,抱着孩子,点了百十号人出堡,月亮还没从弦月变圆,一行人便回来了,百二十人,刀锋染血,箭筒尽空。 一问,才知道老头就在一旬时间便把月牙湖最猖獗的几股马贼灭了,回来后知道出战时堡里出逃了四十余人,那些人得知了老头一战之威,便又回来了十余人,老头也不说什么,只让着柳峰点了一百人出去,半年功夫后,白岩堡城外挂了三十余头颅。 越女关里说书先生们除了那些将相王侯才子佳人事儿外,也会时不时提一提一剑光寒十六州的陈楚剑圣,八闽释宗风狮堂渡尽北莽战死军民的仁德义举,至于尚老头,武道佛心或许不如那些人杰英豪,但占了白岩堡为越女关境外唯一军堡之地利,一旬破贼寨无数的功绩倒也为越女关那些说书的所津津乐道。 闲话说罢,且讲这头。 老头待那柳峰苦笑罢,哼了一声道“屁话少放,赶紧说了要紧的自己滚蛋,老子半壶绿蚁酒还煮着。” 柳峰只好一拱手道“这番割韭菜回来收获不错,月牙湖南边几个贼寨应该都没什么人,我们也不好铲灭了人家断自己财路,他们这次很是识相的交了双份供奉。只是秋冬气候,不敢拘留,怕老天爷降雪留人,就连夜回了。” 老头却只关心话前半截,眉头微皱,道“精壮人马都不在了?这是去干大买卖了,连窝都留不了几个人守着啊!” 柳峰点头道“您老把他们打怕以后,我们去割韭菜,识相的每次都上些贡,以前不识相的这次竟然没多干上几场再交税,是不怎么寻常。” 老头皱着眉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这临冬节气也不会有什么大商队来往,马贼又哪儿找大买卖呢。于是老头索性挥挥手道“由着他们闹,闹得狠了我再剿他们一回得了。” 柳峰虽心头有些惴惴,见上司有了定话,也不说什么,再一拱手便走了。 北风割面,自己不知道还要在此熬多少个年头。犹在中年的柳峰微有些落魄佝偻的消失在巷弄里。 正在白岩堡内各矮屋里歪斜躺着休息的军士们突兀听得堡内两层石楼那儿传来一声暴喝,气力极为悠长: “萧兔崽子!!!你又把老子绿蚁酒偷吃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行杯》正文 第三章 白雪夜里说丰年 落日余晖散尽后,那一轮冷月晃在天际,未登中天,疏淡晚霞的云影趁机把整个白岩堡笼罩在一片昏暗中。 萧逸凡晃晃当当的从一侧溜出,绿蚁酒的酒力把少年的脸颊烧的通红,他扶着矮墙一路蹒跚前行,嘴里不时嘟囔着:尚老头…叫你个老王八蛋拿走小爷银子,老子喝…喝…嗝…不光你的绿蚁酒…… 少年只觉头疼欲裂,在马背上颠簸十几个时辰来不及休息便强自灌了半壶煮好的绿蚁酒,又偷了一壶半喝半洒的跑了出来,虽绿蚁酒酒性偏醇厚,这么个喝法其后劲也不是十五岁的少年堪承受的。 他终于近了井沿,拽着绞索却如何都提不起一桶醒酒的冰凉井水来,半个身子靠在井边,觉得那一桶井水好似重逾千斤,直要将自己拖曳到井下。 就在他身子往井下倾的一刹,颈后忽的生出股力道,将他拎了出来。 一桶冰寒彻骨的井水豁的自头淋下,萧逸凡受寒气惊魂,终于从半醉半醒间恢复了神智。 “嘿嘿,师…师傅,就……嗝…就知道您……您老…老嗝…不会看着我掉井里。”少年眼角瞥见个人影,强自支起脖颈,转了个身,一张比酒醉少年更憔悴数分的面容便晃着重影映入眼帘。 “清醒了?”那人淡淡问了句,不等少年回答,左手稍一用力,少年落到他肩上,脚尖一提,倾倒在地的酒壶飞了起来,咕噜转着圈,右手一带,便挂到了腰上。 少年仅是被冷水激醒,哪里十足醒过酒来,被他一晃当,只觉得大地绕着自己转了好些圈,就又晕了过去。 等他彻底醒转过来,已是月过中天,素洁澄澈的月光从小窗映过来,背下火炕暖腾腾的,而他喊师傅的那人,背对着他坐在冰冷石椅上,椅子边斜了根通体缠着白布的物件,像根棍子,扶手上倒悬着的酒壶,萧逸凡记得起初是还有小半壶酒的,此刻则空空如也。 “两壶酒换一招小手段,之前给了一壶,你还差我两壶。”男子也没转身,也不知道如何便知晓萧逸凡醒转过来了。 少年一愣,知道男子说的小手段指的是教的他从尚老头手里脱身的那招,可算算二减一再减一小半壶,怎么也该只有大半壶了啊,便急驳道“黑心当铺还九出十三归呢,师傅您这也太黑了。” 男子头仍不回,右手拿起缠布长棍,往少年头顶一指,又指了指少年身下火炕,缓缓道“我不是你师傅,只是拿些小手段与你换酒喝的边卒。你要想找师傅,养你的尚老头更适合。” 少年被男子一指,这才知道自己躺着的火炕也是要酒换的,刚升起的暖意被身下火炕一烫便滋溜没了影,被老头卸了胳膊也没喊疼过的萧逸凡竟觉得眼角发酸,心里暗骂吝啬鬼,但想着男子教授的小手段确实有用,以后想不被尚老头欺负狠了还是得多学点,便低了快凝到一处的眉,顺了气呼呼的眼,道“您老觉得小子不成器,嫌弃收我个徒弟那是您的事儿,可小子想喊您师傅是小子乐意,酒本该是小子孝敬的,以后见着酒自然都给您带两壶,这次贪杯只给您留了小半壶是小子的不是了。” 男子转过身来,似笑非笑的看了看萧逸凡。 萧逸凡被看出了藏着的小心思,也不尴尬,嘿嘿一笑,一转眼珠道“师傅您坐过来吧,石椅冷着呢,我给您讲讲这次割韭菜吧。” “欺负些马贼有什么好说的。”男子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起身坐到了火炕边上。 萧逸凡知道男子是渔阳堡那边发配来的,白岩堡土著们被渔阳上谷二堡嘲笑只会做些割韭菜勾当,男子被发配来了也就被白岩堡土著们看不惯了,平时也个没说话的人。于是萧逸凡便准备从出堡到归来事无巨细的讲起。 “南边的马贼精壮都离了窝?”男子从少年讲的细节中问道。 “是啊。”萧逸凡挠了挠头。 “今日是几月几了?”男子眉头微凝。 “十月初九,啊,今儿个是十月十了。”萧逸凡一愣。 “你且歇着,我出去趟。”男子语气平缓如常,说着便一手拿着长棍,另一只手往身上套了件白披风,轻一推,狂风夹雪来扑面。 萧逸凡听着看着又一楞,被涌进的寒意一冰,激灵灵打个抖,正想说句什么,男子便又把门轻声带上,只剩下风声呜呜呼啸。 月牙湖以南四十里,无名山丘。 一伙约千人的行客紧紧挨着背风坡,避着突来的风雪。 他们正是原计划连夜赶在风雪降临前到月牙湖歇脚的联姻使节们,却不料低空错叠的乌云竟是说来便来,把牛马都压得抬不起头,幸而临擢为副使的裨将安度纳西是个合格向导,竟是楞从难辨方向的雪夜里找到这么处歇脚地,一百六十辆余大车在外一环,人往山壁下一缩,便都不用被雪埋了。 “安度纳西!你个不长眼的莽夫,光把人往雪天里带,要我看!当初就该听爷们儿的在易北丘歇着,哪用得招这般罪!”说话的是一个尖细声音。 正想掀开幕帐往里的彩衣儿听声又收住了手,向着冻缩在幕帐外的两个兵士做了个嘘声手势,揭起皮帽一角轻轻把耳朵贴了上去。 “当时俺说早点去了好回燕京领赏你不也说好么。”回话的不闪不躲,用着一口带着胡腔的口音憨厚答道。 尖细声音被一堵,说不出话,只气的说:“好你个蛮子!爷们儿……” 听得砰砰数声,竟是动起手来了。 好看热闹的彩衣儿哪忍得错过这般好戏,便又小意揭开一线,凑了眼过去。 只见一身着青袍大襟窄袖的宦者对着旁侧一魁梧将领奋力擂了数拳,气势汹汹,落在那魁梧将领身上却不过是砰砰数声闷响,那将领竟有闲心看着打完后捂着手的宦者,目光似在问:你手不疼么。 宦者气来吹得黏上去的鼠须都立起了,正想又打那壮厮几下解气,想想不过徒增手疼,虽作罢,只得微喘着气问着桌案后那身着蟒袍的富态中年道:“侯爷您倒是说句公道话啊!是不是这莽蛮子让爷们儿们遭了罪。” 富态中年哭笑不得,心想你个宦官还爱自称爷们儿,自己个侯爵什么时候也跟你一起是爷们儿们了。但这侯爷天生常乐脾气,也不恼,侃道“刘爷们儿你说的在理,是安度纳西他考虑欠周到,但人家也是想让天子恩泽早加王庭,我等浴荣而归。”话罢又对那魁梧将领使个眼色。 刘宦者闻言臊的老脸一红。 帐外的彩衣儿也听得不自在了,心道常乐侯这根老搅屎棍说的是人话么,自家公主被迫自请入嫁王庭还成了天子恩泽了。这一气,便把幕帐抖开了一下。 安度纳西憨厚不假,可不愚笨,捡了台阶便顺声道“出塞还有千来里路,虽有俺安度带着路,可还是得侯爷和刘监军多加提点,这次是俺疏漏了。” 常乐侯人胖眼尖,看见帐外彩衣儿,假意不知是谁,朗声道“正是,这一路山高水长,你我正副使和监军都是同舟共济啊,至于外厢客人,还请入座。” 常乐侯这一番话倒也得体,可落到彩衣儿这丫头耳朵里就刺人了——什么叫你们三同舟共济,换了自己就是外厢客人了。却不曾考较,大齐宫闱禁制森严,像刘宦者这样跳脱的臣子实属异类,常乐侯一副弥勒佛作样,故意称呼是外厢客人未尝不是大齐宫廷几十载大风大浪中安安稳稳的得道老龟心思。 刘宦者听常乐侯前半句,正想哼哼一声便假假给个面子揭过这一茬,哪料得帐外有人,便干咳着侧身向后看去。安度纳西则浑然不觉有什么,顺手递了个矮几给彩衣儿。 彩衣儿听常乐侯点破,自己便施施然入了帐,而她到对安度纳西这憨厚人使不出性子,接过矮几放下,站着团团打个千儿回了礼,不卑不亢道“小婢代我家公主给侯爷,中贵人,将军问个安。” 刘宦者平时三人间打闹全没个监军正形,一见这娇俏小丫鬟进了帐倒也憋出几分斯文气,捋了捋鼠须,往左一站,对着安度纳西成了个文左武右的阵势,三人这才一齐向西侧公主营帐拱手回礼,静候下文。 常乐侯修的龟家心法,乐的安然。刘宦者失了仪,再者常乐侯在座他也不好逾位问来意。安度纳西则见得这小丫鬟借了矮几又不坐不知道是几个意思,直愣愣的挠脑袋。 彩衣儿见这三人装傻充楞,一咬银牙,低眉道“公主见天降大雪,我行使节多有劳顿,便想发些党参芝类熬煮了分与诸将士。” 安度纳西又一楞,心想这两小姑娘倒也体贴,大半夜的还为自己这些粗汉子操心,感动之余便抢着一抱手,道“我等为国效力,敢不戮死!” 声色豪迈,激的外面冷得跺脚得侍卫也是一应声,和着“为国效力,敢不戮死!” 旁侧巡逻的将士不知道唱哪出,但也跟着喊起来,吵得营帐里熟睡的诸将士操起身边刀剑盔甲,虽不整齐,也跟着喊话,以为是公主或者常乐侯夜巡兵营了。 这下轮着刘宦者楞了,安度纳西这话还偷得像模像样的,正是出使时紫薇殿前八百将士的饯言,而惹得全营同应却是谁也没料得的。 常乐侯这下也没法练龟息大法了,道“公主无愧是天子血脉,恩及全军。老臣这就传令照办。” 彩衣儿见势便又道“天子恩泽自然光布四海,公主听闻此去百里外还有个苦悬关外的白岩堡,此行途经堡外,何不叩堡宿留,慰问堡内将士一二,而我等使团也能略作歇息。” 常乐侯沉吟片刻,道:“公主此意甚好,然则白岩堡不过一边塞小堡,内里建构不过可容千人,我等入驻恐多有不便。” “一方山壁可以容人过千,何况边外三堡之一。”彩衣儿并不让步。 “然则白岩堡地势颇高,取水等事皆不便,公主差你而来为何如此执着,何不回去将这些与公主知会一二再来商量?”常乐侯抓住白岩堡地理之偏,楞不松口。 彩衣儿抬头瞪眼,正想说句什么,忽然帐外幕帘一动,暗香盈室。 “永宁见过侯爷,刘监军,安度副使。”声音软糯清脆,却是永宁公主见自家丫头久不回帐过来了。 三人一回礼,彩衣儿咽下话头,侍立一旁,后续跟永宁而来的四名宫女则站的更远些。 永宁温和看了看彩衣儿,走上前轻握她手,两双白藕似的手便合着了。 “开泰三年,先帝遣军三千于白岩堡,是年秋,三千铁骑痛击北庭漠西数部落,莫非侯爷不记得了?”永宁转过身来,轻声发问。 “殿下涉猎不浅,老臣自叹弗如。”常乐侯自永宁入帐便站起身来,永宁一问,他便微微躬下腰道。 “如此,永宁请侯爷过白岩堡时入堡暂歇一晚,慰问我朝戍边将士些许如何?” “公主千金之躯,帝王之后,安能屈居军堡?” “父皇开泰三十四年,以天命之身守国门,与八千将士同袍共餐,可曾也是屈居?” “今上乃昊阳龙体,同万千甲卫寝食自是振奋军心。然则殿下毕竟是皎月之姿,恐动了将士们思乡怀亲愁绪。” 永宁微微低眉,道“若只驻军白岩堡一夜,本宫安侯营中,一应慰问事余,皆由侯爷出面署领,如此可好?” 常乐侯深躬,终于应下道“公主慰军心切,小侯谨奉玉令。” 使节行帐外三十里。 铺天冰风,漫卷暴雪。 同使节一行类似,千余人马亦是蜗居一方山壁之下。 帐篷却结的不甚有规矩,隐隐分成三团。 帐外不过数十米,雪染红妆,偶见残肢断臂。 最大一撮营帐中央,鹿皮帐内。 “诸位剑师,这大雪下的楞的突然,还没见到肥羊,为了争得在这山壁下栖息,我们就死了三百多弟兄,恐怕不是什么吉兆啊。”开腔的是个白面书生,若不是他左脸一道刀疤从耳朵拉到嘴角倒也怎么都看不出狰狞。 对面站着的人中,一个负手剑客嗤笑一声,道“枉你还是黑风盗的二当家,杀伐这么些年,胆性还是个书生懦弱样!” 二当家脸色一白,面有愠色。 次座的虬髯大汉见得自己二弟被人讥笑,心下也是起怒,然而念及对方人人皆有不下自己的身手,首座的那名白眉剑客更是让他全然摸不准底细,便是一咬牙,瞪了白面书生一眼,让其忍下。此番肥羊的信息也是白眉剑客提供的,在其半胁半诱之下,他才抛出偌大名声,召集东北诸盗,意欲同灭使节一行,然而哪曾料得这般十年难遇诡谲天气竟是被自己碰上了,没能见着肥羊,为争夺这方山壁,三千余精锐马贼,自相火并,竟然只剩小半,而他带出的九百余精锐也是只剩六百。 主座上安坐的白眉剑客气态雍容,眼观鼻,鼻观心,对着台下剑拔弩张的诸人缓缓开口“此番大事若成,且不消说会给你们涨多少名声,让你们日后西去也好,北归也罢,无论是金帐王庭还是西疆诸小国,必奉若至宾,这都是后话,光是一国公主下嫁东帐王庭,使队所携金银财帛,也够你等在大齐境外逍遥终生。如今暴雪突降,虽精锐有所折损,但留下的尽是剽悍百战之士,此为一;暴雪塞途,鹰信也好,令骑也罢,尽皆为阻,各位成事之后,便更能蛟龙入海,此为二;此番风雪,我等为寻此处已是颇为不易,何况携有养尊处优的贵人的使队,其军必成疲师,此为三;此地出越女关不过两百里,不远则更有白岩堡,使队必然懈怠,此为四。瑞雪天赐,这是诸位当家大丰之年的上好吉兆啊!” 油烛嗤嗤爆响,光动影摇。 台下右侧四名饱经杀戮的亡命之徒脸色一扫晦暗,相顾眼中尽有血色。 虬髯大汉重重点头答应。 白眉剑客遂又闭眼,掩去眸中一丝讥嘲。 好一个瑞雪丰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行杯》正文 第四章 庙里有两个和尚 风雪忽急,城头军士们便都瑟缩到角楼里,独留一杆隐约辨识的出是个齐字的军旗在这般天气里凛凛飘摇。 挟风卷雪而出的披风男子,他步履比风雪更疾,路过各个巷弄,躲在低矮石屋里的军士只觉得风声突的更紧三分,屋里或簇着炭火,或烘着火炕,饮着北疆烈酒,裹着厚袄,大骂几句鬼天气不说,又暗自庆幸还好这番割韭菜归程中没遇上这般风雪。 远处石楼上的尚老头仰卧长椅上,偶有大蓬大蓬雪花飘来,他也只略呼口气,遂有白气如龙,雪花还未近身,便散成雪沫,纷纷扬扬撒向栏外,好一阵雪雾! 那披风男子行路时步履声夹在风里,轻功又颇了得,寻常武者便是近在咫尺也难发现。长椅上的尚老头却忽的侧转过来,一双如寻常老人的眼睛略略眯起,似透过重重风雪,直直的向那个白幽灵凝望而去。 披风男子脚步一頓,心底微波轻烟的一叹,四品以上武者间自有气机感应,但那一般说来不过是临战时之间数十丈的感应,他原以为自己对这驻守不过千余人苦寒军堡的尚老头已经估计的够高了,却不料仍是低了。因为,男子面前白岩城墙在望,而石楼相去千又六百丈。 江山银色相牵连,飞盐撒粉漫延天。 男子止下身形,缓缓抽出背负长棍,棍身一抖,探出半尺冷锋,竟是件匿锋其中的奇兵。 尚老头却又似喝多了绿蚁酒,酒意上头,熏熏然又合上眼,嘟囔几句什么,回转过身,复又长气如龙戏飘雪。 男子听得老头逼线成音传来的话语微微一怔,收兵,抱拳,向叠嶂风雪那端的石楼深深施一礼,却是江湖之礼,而非大齐军礼。 闻讯立动,无惧风雪,无畏戈兵;便临大敌,亦不失坦荡,奇兵正用,施施然君子之风。倒真他娘像当年的柯相。尚老头心头默想,拘起酒壶再饮。 气机感应处,披风男子已履碎琼乱玉,穿风荡雪,飞纵出墙去。 月牙湖以北十里,无名山寺。 一大一小两光头,拥着一鼎火焰。 “师傅,我们拿佛鼎烤火取暖,佛祖老爷爷会不会生我们气啊。”小和尚虽面前有鼎大火焰,心下于佛祖斗室间,却不免怕冥冥之中佛祖降罪,忍不住往大光头那边靠了靠。 大和尚眉毛一抖,正色道“佛祖有好生之德,割肉喂鹰之举能为,许他徒子徒孙佛鼎烤火如何不可。” 小和尚愣愣,结巴道“可,可我们把佛像也给拆来烧了啊!” 佛鼎火焰映照下,原佛像处仅留石基。 原来这山寺破败多年,一应木制门窗都叫风剥雨蚀了,便作柴火都不能久燃,徒留四方石壁合一顶漏风屋脊,正中释迦牟尼像却是用了老柏刻就,体肤铜粉涂漆,好不容易免受了岁月侵腐,哪又料得如今遇上这大和尚,使蛮力把那方千斤石鼎搬入寺中,又拿了佛祖金身做了燃料。 大和尚老脸瓷实,不漏尴尬,反而拍了小和尚的光头一记,道“为师这是好教你知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小和尚吃疼,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只得应是。心下却暗道“可师傅你还是烧了佛祖金身啊。” 是夜风急雪骤,换做平日,此刻当已是朝阳欲出的光景了,这般晦暗天色下,屋内鼎大火焰辉映,外面隐隐有人影散乱。 大和尚技高人胆大,洞庭湖里趟过浪,哪里在乎外间小沟渠里的微波,便由得外敌布置。 小和尚心忧佛祖责怪,只恐平时贪玩,佛经念少了,没好好多恭维佛祖大老爷,如今更和师傅一起烤着佛祖金身所燃烈焰,哪还有心思放外面动静上去。 外面人等占全了好放阴弓暗箭的位置,这才从风雪里走出几个皮衣裹身,携刀带剑的汉子来。 “里面的贼秃听好了,大爷们是这边山主,你等快快上交了身上财帛兵刃,滚出山庙,好教大爷们饶得你们一条狗命!”为首贼人杵着长刀向旁边一干瘦汉子示意,那汉子便运丹田气,这般开腔道。 也是风雪过急,那尊千斤石鼎被大和尚信手拖入庙中所留地上划痕都被雪掩了,这些贼人也就都以为那石鼎是以前在里面的,如何也想不到那里间大和尚的能耐。 小和尚听得直哆嗦,带了哭腔道“师傅叫你烧佛祖金身,这下佛祖派欲界魔头来收拾我们了。” 大和尚本不把外间人等当回事,小和尚一说佛祖惩罚却犯了他心头忌讳,遂啐了一口道“休说佛祖派欲界魔头,便是佛祖真身来了我也照样烧他取暖。” 小和尚哇的哭出来,心道师傅这般不敬佛祖,怕是今日真就要死在这里了。 外面杵刀贼首听得发怒,本来今次出来会猎不成,遇上这般天气,为争一方崖壁躲避风雪,自己一方势弱,连同其它数个小贼团都教那三个大匪联手驱逐,落得个丧家之犬的下场,路上远远望见和亲使节一方却是再不敢下手,只得继续夹尾北逃,如今夜行数十里,终于好不容易觅着这么个破败山寺,一番谨慎布置下,里面两个和尚却顾左言他,叫他再难忍抑杀心。 短啸一声,众贼会意。正要动作时,原先喊话那汉子却想表现一番,急道“大哥,黑风贼盗欺俺们势小,如今俺们流浪在外,弓箭用一只少一只,拿来对付这两个贼秃未免大材小用。不如让俺老六上去一刀一个解决了事。” 杵刀贼首看了那屋内一老一少一眼,心下莫名有一丝悸意,道“老二一起去,速战速决,弟兄们都受了一夜寒,早点歇息才是。” 旁侧一浓眉汉子点头应是,抽刀便上。老六还想说什么,见得浓眉汉子已然阔步而去,怪叫一声,连忙跟上,嚷道:“二哥不仗义啊,分明是俺的人头。” 大和尚乃是修的佛家北宗金刚禅,听得小和尚哭泣不止,外间那喊话贼汉聒噪不休,心下已是不耐烦,换了其他僧人或许便自忏犯了嗔戒,他却不然,佛有菩提心,亦有金刚怒,顺性自然便是他的禅,一应脾性即为他的佛。 “哭什么哭,老子这就把外厢什么狗屁欲界魔头打杀了不就得了。”外间二人已然入屋,他却毫不在意,骂骂咧咧的数落小和尚。 浓眉汉子率先入屋,听得大和尚言语,也知道欲界魔头是指的自己一行,见他如此轻视已然心下大怒,又看那大和尚这般作大,临敌竟然背对自己,心中杀意大起,嚯的运足十分功力,朝着大和尚后脑猛劈而下。 他乃武道四品中修为,杀伐十余载,栽在他手下的五品高手也有数名,此一番有备攻无备,刀锋对头颅,想来对方即便是六品小宗师也绝难活命,不由得眸中凶芒大作,似要看得那一幕白的红的泼洒开来。 锵的磐音一响,刀锋对头颅,碎将开来的竟然是精铁长刀! 浓眉汉子惨嚎连连,原来那碎裂的刀身碎片竟将他一对招子扎瞎了! 却说那老六随浓眉汉子入了屋,见他二哥挥刀之时以为有了十分把握,哪里料得如此变故,他心下惊骇不已,惊退数步。 大和尚摸摸脑袋道:“和尚我这光头却不是你想摸就能摸的。”见得那喊话的聒噪汉子似要逃出,便哈哈一笑道“你且同去吧!” 话音未落,信手往那挥着断刀乱舞的浓眉大汉一拍,两百来斤的身子就飞的撞去,正好将那老六摔成个滚地葫芦。 杵刀贼首只见得自己二弟六弟被摔了出来,先是一惊复又一喜,惊的是那大和尚修为高深,喜得的则是他两兄弟败是败了却没被留下但人质,自己这边明里暗里还有三十来个好手持弓弩以待,弓箭齐发之下,少不了让贼和尚命丧黄泉!当然,若他看清自己二弟是被自己的刀身碎片所伤就不会这般想了。 遂急促短啸两声,众匪得令,旋即挽弓搭箭,集射而去。 大和尚本不惧弓箭,这般力道的弓箭,便是再比这密集十倍百倍也奈何不了他,但他毕竟放心不下小和尚,遂将背后布袋一扯,运气抡圆,把小和尚头顶护了个滴水不漏,只矢难进! 小和尚被那浓眉汉子双眸流血的惨象惊的忘了哭了,见得密集箭矢飞蝗一般射来,复又嚎啕开来。 大和尚听得烦躁,恼道“老子天不怕地不怕,佛祖来了也叫他滚蛋的大和尚怎么就收了你这个胆小的小和尚来传我衣钵。” 而杵刀贼首这边,则见得大和尚功夫了得,不禁心下畏惧。 贼首心道这大和尚虽然功夫了得,但是对小和尚颇为爱护,自己二弟六弟还不知道伤成什么样子了,总得讨个说法,不然连连大败,自己人心要散。于是厉啸一声,飞身上前。 大和尚虽然脾性比不得一般出家人温和,但也不是嗜好杀戮之人,否则也不会留得那冲入屋来的二人的性命,至于那浓眉汉子的惨状,却是自找苦吃,并非他有意施威。 其实这两个回合下来,大和尚心下暗道贼首一行知难而退才是,哪料得这贼首竟然还敢上前,不由得轻咦一声,觉得他倒也有可取之处,便存了给他喂喂招的心思。 贼首来势汹汹,一刀猛劈而下。 大和尚心叹这不长记性的,便只用了二分力推去。等相接之时才发觉有异! 原来贼首这一招攻敌是假,借力是真,借着大和尚的力道一边咽下喉咙涌起的一大口鲜血一边向着小和尚那飞去。 大和尚怒目,喝道“好个贼子!” 小和尚只觉眼前黑影一晃,自己便已然被人扣住脖颈。 贼首桀桀一笑,看着大和尚果然于自己身前止住步伐,心下大石落定。 “大哥,那秃驴废了二哥的招子!让俺来废了小秃驴一对驴眼给二哥报仇!”说话的却是老六,原来他刚刚被浓眉汉子撞飞而出,便趁势滚了出去,见得自家大哥冲杀进来,以为大哥也绝难在这大和尚手里讨得好去,心下计较,便准备偷偷摸摸逃远再说,哪想的这般兔起鹘落,大哥竟然把小和尚擒下了!遂又转身一手捧着心窝假装内伤,一手扶起老二来。 贼首全幅精神都落在大和尚身上,倒也就没怎么理的到老六的小动作,听得自家二弟受了毁目之灾,眼角余光一望,只见一干瘦汉子搀着个双眸流血面容尽被划烂的昏迷壮汉来,不由得眸露凶芒,喝道“好个歹毒的老秃驴!” 原来这贼首一行本有兄弟七人,手下百八十号人马,虽比不得西北那些大响马,但在这越女关以北三百里外,也算是略有名气的一路好汉,平日里杀人越货,偶有带不走的大宗粮草也都散给了左近关外百姓,有几分劫富济贫的美名,遂这般过惯了吃肉喝酒的日子,可毕竟是匪,常年打劫也怕遭了报应,想着这般跟着来劫了使节,攒满金盆洗手的银子,日后七兄弟一起做安稳的富家翁,哪料得长生天做祟,一场暴雪,自己人马火并不过那些大响马,死的死,风雪中散的散,到了这儿竟然只剩下了自己和老二老六,如今老二又成了废人,想起当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誓言,不由得悲从心起,手上功夫一作便想着先戳瞎了小和尚一双眸子解气! 却不料大和尚脚下动作较他手上功夫还要俊许多,那老六刚刚说完话,大和尚身子一纵到他面前,干瘦汉子便受了大和尚实实在在一记窝心脚,昏死过去。将老二老六踢至脚下,大和尚见得自己徒儿眼睛已被贼首二指戳着眼帘,吃痛哭泣,心底已是狂怒,然则大和尚这脾性有些怪异,越是真的动怒,语气反而越为冷淡,平静道“你手里有一个人,和尚我手里却有两个人,也不占你便宜,你且放了人,和尚我这就带着小徒走,人给你,庙也是你的,我俩离去便是。” 贼首见自家兄弟被大和尚拿下了,也不敢真就现在戳瞎了小和尚眼珠子,心思一转道“你这和尚功夫较我等高了太多,我若放了人,难不成你事后反悔,我们怎么逃得活路去!” “那依你该如何?”大和尚反问。 “依我看?”贼首桀桀一笑,道“你个大和尚自己废去内力就能做得这买卖!” 大和尚目光一扫,隐有寒意,然则他耳力非凡,于漫天风呼雪吼中突的隐隐听得重物一个个落入雪中的轻声动静,灵觉一散,感受到一道熟悉的气机,心下有了定计,道“可以,不过……” 贼首一愣,倒不想这和尚真的答应下来,他本意则是一番讨价还价后,让大和尚废了脚上功夫不能追杀自己便是好的了,但他自忖反正小和尚在自己手上,也不疑有诈,思量片刻遂接话道“你个贼秃不过什么。” “不过且把你手下叫来,倒也做个见证,省的和尚我废了功夫后,你出尔反尔。” 贼首心底一乐,自己人做见证那感情好,这贼和尚功夫遂高,被自己拿下他徒弟后脑子却不好使了!遂道“好!丈夫一言,驷马难追!” 那贼首长啸一声,便要召附近人马进来,哪料得无甚大动静,只从风雪中走出个白披风男子来,心下大惊。 大和尚见机一进身,震断那贼首双臂,抢回了小和尚。 “了禅大师别来无恙。”一声问候,直透漫天风雪而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行杯》正文 第五章 雪后二三事 北地多苍风,秋冬亦有暴雪。一俟雪落,便这般下个痛快,直把衰草枯叶掩了,残肢断骸埋了,剩个白茫茫大地好不干净。 安度纳西起了个早,好来观察雪情。 五更刚过,灰蒙蒙的天穹东边隐约透出些光亮,天际还间歇飘着几阵小雪,只见一壮硕身影在营地拒马栏附近晃悠,用着一根竹竿四处探究。 “安度将军,可探出些什么?”一个平和声音问道。 还在拿着竹竿的壮硕军人回过身来,挠了挠头,忙不迭行了个礼。原来他专心查看雪深,竟然不知道常乐侯到了左近。 “你个莽汉,侯爷问你倒也回应一声啊。”这是个公鸭嗓,却是刘宦者刘监军随行一旁。 安度纳西不以为忤,憨厚道“回侯爷,从昨天酉时雪下起,现在深的地方已经积了二尺多的雪,浅处也有尺许。” 常乐侯胖脸闪过一丝忧色,道“那马车可能行走其上?” 安度纳西估摸一阵子,道“要是只载了一两个人那应该没问题,只是速度应该只有先前的一半了。” 常乐侯闻言,眉毛紧蹙,背着手,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踱着。随行侍卫则在数丈之外值守。 刘宦者急道“陛下的圣喻可是明年开春返京,如今只载人都只有一半速度,何况还有这几十车公主嫁仪啊!” 常乐侯叹道“刘监军所言极是,但既是公主嫁仪,如何也不能丢下,否则到了左帐王庭,要叫人笑话我们泱泱中原大齐没甚气度。” 见得安度纳西似有话想说,遂又道“本侯和刘监军都是中原人,对塞外走马了解不多,还求安度将军想想可有什么两全之策,既让我们开春返京,又能不丢公主嫁仪。” 安度纳西挠挠头,道:“也不是没法子,早年我在渤海国那边行商时候……” 刘宦者和安度纳西打闹惯了,顺口便嗤笑一声道“看不出你个蛮子还曾做过买卖。” 安度纳西牛眼一瞪。 常乐侯虚扶一下高壮胡将,道“将军你且快说个谋略,老刘也休再玩笑了。” 安度纳西方才接着道“那时候也遇到过长生天这样不讲理的时候,好在队里有个老人……” 原来这安度纳西讲的是这么个巧法,将车轮卸下,用木板把一应车轴部位封合,木板底下抹过一道油,再让牛马拉着,如此一来便不会陷入雪中,牛马拉着也比原来省力,虽说没了骏马奔驰平原之速,但在塞外偶见苍山峻岭,这般歧途之下,全程用时或许甚至更为少些。 常乐侯听完大声称好,遂令安度纳西全程指挥改装事宜,刘宦者为辅助。 越女关。 暴雪天气后,城外草原素洁白净,远望去,一痕苍山化银山。 外里厚雪压实了衰草老松,除天际飞过只苍鹰,便难见半点生意,内间众军民挥汗如雨,热火朝天,西边你扫街,东边他清道,七里方圆一城郭,生机勃勃。 城头树王旗,旗下一大将。 封常清披甲而立,目光似直越山川,向北疆更远处飘去。 一书吏抱着文案从城下驾马由马道而上,于城上下马,小跑着过来,有小将于城楼外接过案牍,又小跑着登上台阶,于二层楼,有亲兵接过,校检无碍,遂才呈给大将军身旁司马,由其宣读。 越女关乃大齐东疆第一关,也是原北齐未曾吞服北莽、兵收南陈时的举国第一关。既是靠北边疆距离最远,也是北疆规模最大的一座军城。城方七里,是为礼制之下,侯都州城规模,仅次于九里王都。封常清所处城楼是为大城楼,坐北朝南,远望王庭,高十丈,长十三丈,二层三重檐,青瓦,宝顶,重檐飞峭,气度不凡。 又有闸楼吊桥,月城马道,海墁垛墙,角楼敌楼等等一应设施,均是具足。该城与天下诸城又有不同,建构外方内圆,谨循礼制之外,又合褚大匠“外方内圆”的建城规矩。四丈外墙内,隔一箭之地,一圈三丈城墙成圆,相去三里,城中央则是城主府,越女关此府则多称大将军府。 而大将军一称非同小可,大齐尚为北齐之时,可享此誉者,不过三人,后征伐天下,三仅余一,所幸江山代代有人杰,遂共有四位得享大将军之称。是为:天下第一守将,北疆封常清;征世杀伐最胜,西垂赵世达;杖国老帅,齐京裴季渊;谋能定天下,南疆谢坦之。 司马袁疏念道“元靖五年十月初十,天降暴雪,至今晨,西城有十四户为雪压塌屋顶,死六人,伤十四人。城内南北干道业已清尽残雪,刘太守带话说,得大将军麾下虎贲相助,日入之前,必将肃清其余街道积雪。” 封常清眉头微皱,道“嘱咐刘太守声,得空且还是把西城百姓们的房屋再整修下,不能每年都让最穷苦的百姓遭受这般灾难。” 袁疏心底一叹,西城往往是下层百姓们的住所,越女关的西城每年都会整饬一番,所耗银两不是小数,一年年下来,越女关的穷苦百姓们因为雪灾受难的人往往是北疆诸城最少的,但刘太守平时握着越女关所在一郡之地财政,为这般不长政绩之事虚耗银两,和他喝酒时,已是不止第一次暗下诉苦了。心里这般想着,袁疏还是应了是,拿出下一份案牍。 瑟瑟朔风中,大齐王旗飘扬。 封常清时不时对政事军情提议,袁疏飞快记下。 将军着甲立城头,朝来闻报定功略。 这一幕,已是风雨无阻,重复的第十七个年头。 无名山寺。 积雪覆地,鲜血缓缓沁下。这数十丈方圆,稚童泼墨般,星散乱簇着数十团红牡丹。 大和尚闻着渐渐扩散开来的血腥气,微感不快道“赵施主好大杀性,竟是从金帐王庭杀到了这左帐王庭附近。” 披风男子苦笑一声,他与这大和尚有过数面之缘,之间也打过交道,知道这和尚性子,便也不恼,道“不这般,如何救得小师傅。” 大和尚哼了一声,一脸不置可否。 小和尚这时才从大和尚怀里转过头来,见着白披风男子,竟是吓得猛地转过头去,抱着大和尚不住颤抖。 披风男子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是微微一惊,前几次见着这了禅和尚时候可都只见着他一个人,如今却不想他收了个徒儿,就在小和尚一转头的刹那,便看见竟还是个蓝眸胡儿,这传出去还不知道佛家北宗那些和尚该怎么对这大和尚说三道四了。他一边想着,一边拱手道“杀伐重了惊扰了小师傅,赵戬且赔罪了。” 了禅和尚闻言,眉头一挑,道“不想你如意枪赵戬赵川主竟会向我徒儿赔罪,这一年来你心性倒是温润了许多。” 赵戬微叹一声,道“小子只是年轻一代里小有名气的一个,哪里当得如意枪的名号。” 了禅和尚啧啧称奇,想前些番见他时那般桀骜不逊,遂道“不如进这寺中,你我叙叙旧谊,再切磋一番,我把境界压到你们武人所说的六品境界。” 赵戬一双眸子蓦然一亮,清奇秀气面容上便突的增了三分英气。他能在不过十七岁时便有了如意枪的名号,其自然也是个嗜武若痴之人,如今弱冠之龄,却囿于白岩堡,自兵败被发配这方以来,已是一年不曾与人切磋,整日只是自己琢磨招式,修养真气,早是技痒,正要应下,但想到心头另有要事,遂只好叹道“小子亦想,只是此番出堡,实在另有要事,了禅大师若是方便,不妨去白岩堡小住几日,小子事了定找大师指教。” 了禅和尚刚欲说句什么,却见身侧那贼首不知何时靠到了墙侧,距赵戬不过一步之遥,促声道“小心!” 赵戬听得右侧风声突作,疆场上厮杀百次的敏锐知觉瞬间捕捉到这抹杀意,遂右手提棍一格。 只听见锵然一声,赵戬又一棍横打。地上便倒了个七尺汉子,原来那贼首知自己外间兄弟已被赵戬全数杀死,心底已无生意,便只想舍命一击,他那靴底藏了抹毒匕首,只消见血片刻封喉,却不想那赵戬何等身手,武道修为又高他一品,加之他双臂又被大和尚震断,遂交手不过一招便已惨败。 了禅和尚眼底精光一闪,一身僧袍无风而鼓荡,又徐徐收敛。 “棍出浑无烟火气,妙极,妙极!便是大和尚我若对你不加防范,恐怕也会吃你一记闷棍。却不知你如意枪使到什么境界了!”了禅和尚赞道,心下也是明白了赵戬如何做到以一对数十,不动声响而胜之。换了他自己虽莫说数十,便是数百上千人,他也能一人杀透阵来,只是做不到这般悄无声息。 赵戬只是淡淡一笑,道“小子招式再如何精妙,不入上三品,终究破不了大师的金刚身。” 贼首嗬嗬惨笑,吐出数口血沫,这才听出自己竟招惹了怎么个了不得的人物。六品武夫,在西域诸小国几乎便是一国最强单兵战力,他自己更不过四品巅峰,最多半只脚踏进五品的境界,便能是一方响马首领,哪能想象得到武道上三品的风光。齐地北疆多山,这些窝在山里绿林客,欺负惯了小行商,又借着地利躲过了几次大齐或王庭的清剿便觉得天下高手大概也就那样了,一俟偶入大江大湖,才惊觉自己原不过是小溪里作浪的一尾草鱼。 了禅和尚哈哈大笑,对赵戬的恭维颇为受用,又道“越女关周围数百里皆是那治政练军颇为有方的封瘸子治下,和尚我往来此间也有一些次了,遇上马贼却是第一次,或许这些人和你此行目的有些关联。” 大和尚一边说着,一边脚上使了巧劲,欲将那老二老六踹醒过来,不想那老六虽是呻吟着醒转过来,老二却被一踹之下从嘴里掉出半截断舌来,竟是自尽了!这一幕吓得小和尚惊叫一声,捂眼躲到大和尚身后。 了禅和尚见得这汉子竟这般刚勇决绝,心里也是一叹。 干瘦汉子醒来见自家大哥瘫倒在地,二哥已然没了生气,此刻外间风雪渐歇,一股浓郁血腥气迫鼻而来,叫他如何想不到发生了什么!顿时脸色惨白一片,起身扶自家大哥,又颓然坐倒在地,两人摔作一块。 赵戬道“大师所言有理,我这就拷问一番。”说话间便走向了那两人,显然是急着问出些什么好去办心头要事。 了禅和尚这次却站到了赵戬身前,将赵戬挡了下来。道“这二人殊为不易,动拷问手段且不必了,问问便是了。” 原来这大和尚觉得杀生太多,又见老二那般模样,心底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赵戬看了大和尚一眼,对着那二人道“大师心有慈悲,我且不对你们动刑,把你们身份来意道出,也好落个痛快。” 贼首惨笑一声,想他也是纵横北地的一方响马,如今竟连个死法也需人垂怜。 了禅和尚眉头一皱,道“赵施主今日杀孽已是颇多,不妨问完废了这二人修为,将之放走也算积一份福报。” 地上的干瘦汉子本已绝望,听大和尚言语蓦地升起希望,连道“大师所言极智!极智!”急切之下,竟将极是说成了极智。 贼首强自撑起,欲狠刮干瘦汉子一巴掌,干瘦汉子一躲,贼首反把自己摔倒在地。 干瘦汉子冷脸道“大哥,此番出来是你给我们七兄弟做的主,说要给兄弟们谋个出路,如今出路没看到,我们百八十号人,七个生死弟兄,就剩我两个了,老六我想求个生路也不行么!” 贼首伤势颇重,本想再教训自己六弟,问他这样到底对的对不起死去的老二,听老六这番自辩,只觉胸口郁气上浮,干咳数声后,惨笑着箕居在地,一时心灰意冷。 干瘦汉子一转身,恭敬道“我们本是并州响马,以前在幽并二州以北打秋风,这次是大哥带队出来说是做庄大买卖,事成之后便能到金帐王庭讨个官身编制。结果还没见着肥羊,昨日暴雪,我们便被从山壁下撵了出来,好不容易连夜奔逃,终于找到这么个山寺,却……却有了后面这样的事。” 赵戬听得金帐王庭竟似和他所急之事也有瓜葛,不禁心头一沉,面上不漏声色,平淡问道“你们做这事的一共有多少人,又是怎么往这边集合的,打算对猎物下手的大概范围在哪儿?” 干瘦汉子心想自己如今惨景有一半都是拜那些同伙所赐,遂干脆答道“一共是九伙人,最大一股是黑风盗,有九百多悍匪,小的跟我们差不多,也有百八十号人,拢共大约三千多人,昨夜火并之后剩下多少就不知道了。集合的事则是约好了在易北丘,各路人马自行散入越女关,又分散着汇合。下手范围是主事人划定的,我们那一伙人也就只有大哥知道,不过下手时间原拟定的差不多就是这两三天。” 赵戬点点头,道“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行动是由谁统领的?” 干瘦汉子看了看他大哥,道“具体谁我也不清楚,不过应该是黑风盗大当家主事,大哥他在黑风盗那顶鹿皮帐里议过事。” 贼首木然道“主事的不是黑风盗大当家,应该是一个白眉剑客,我进帐时候,黑风盗大当家坐在主座下首,正位上的是一闭目养神的白眉剑客。” 赵戬听完,心下一凝,他记忆中白眉剑客在中原塞外,出名的也仅有一人,可如果是那个人,他怎么会还活着,又怎么会掺到这事里来了! 了禅和尚闻言,道“啧啧,大和尚我这几年在塞外晃荡,虽不清楚你所急之事,但也猜得到里面水怕深得能淹死王八了,你救了我徒弟,大和尚且陪你走上一遭吧。” 赵戬一拱手,道“承大师高义,但此去凶多吉少,怎敢让大师身涉险地。” 了禅和尚哼了一声,道“你个不过半只脚踏进六品境界的小辈尚且去得,我这修成金刚身的大和尚还去不得了么?” 赵戬叹道“非是不信大师神通,只是小师傅尚幼,恐刀兵之下,难存无辜。” 了禅和尚一愣,说不出话来。一群尚且没有五品境界的贼人,都能拿住他徒儿,叫他如何能在之后混战保得徒儿周全。他神通虽大,但连自己徒儿都护不住,心里如何不气。 大和尚心下憋闷,只想找个物事解气,看向贼首二人,唬得那干瘦汉子跌坐在地,贼首则面无表情,小和尚不知道怎么了,只拉着他衣角不说话。他索性迈向鼎旁,猛然一拍,嘭然一声,竟把千钧石鼎三足拍得陷入石基尺许!鼎内火焰受偌大劲气侵袭,猛然一涨丈许,又颓然熄下。 大和尚一生恣意不羁,没收这小徒时候哪曾顾首顾尾过,借着石鼎消了气,心念微转,朝着贼首二人冷声道“离这儿数十里有个白岩堡,你二人把我徒儿送到堡内,等我们回来,若我徒儿有什么三长两短,便把你两如这石鼎一般,埋到石基里去!” 干瘦汉子听得不用被废去修为,又被大和尚神通所震,点头如捣蒜。 贼首挣扎着站起道“护送小和尚由我那不成器的老六就够了,我和你们一同去找黑风盗麻烦。” 了禅和尚心想,若让那干瘦汉子两人都护送自己徒儿去了,若真有个什么,未免不妥,便想答应下来。 却听赵戬道“你功夫不行,如今负伤在身,去了岂不是不仅报不了仇,还白送一条性命。” 贼首还想说句什么,赵戬却径直看了看大和尚,接着道“让你二人送小师傅回去未免不妥,我这儿有两枚毒丹,服下后你们运功之时,冲带二脉自有一股寒气,若一个月内不服解药便会蔓延至心脉,便是神仙也难救你。” 了禅和尚眉头一皱,虽觉有失堂皇正道,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便没说什么。 贼首接过干脆咽下,干瘦汉子犹豫一阵,也是咬牙咽下。片刻之后,运功经冲带二脉,果然隐有一股寒气。具是放弃他想,听凭号令。 了禅和尚对小和尚道“乖徒儿跟他们去白岩堡待一阵,为师几天后就回来接你。” 没等小和尚回答,赵戬和大和尚一点头,二人身如鸿雁,踏雪去也。 只留这才反应过来的小和尚哇哇哭个不停,响彻空寂山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行杯》正文 第六章 血染月牙湖 (上) 冬日苍野,一骑南来。雪后初晴天气,阳光映在雪面上很是耀眼,似铺千万碎银,穿十里青峡,景色顿变,一座高山迎面撞来,是为不咸山。 马高九尺,股上有旋毛如日,其身毛色白若宣纸,是名昼光。马上是个高大骑士,坐在马上即有丈半之高,身子笼在一件白袍里,白袍随马蹄步跌宕出浪卷,竟是一件通体用白虎皮毛做成的袍子。 骑士在山前驻马,只见烟林清旷,窠石藏埋积雪之下,气象萧疏,他看向右侧,山道旁竖一断碑,仍有五丈之高,堪见上书北岳不咸山五个大字,下首铭着齐帝吕冉开泰十六年题一行小字。他只漠然扫了一眼,便又驾马,沿山道而去。 过不咸山,以北四十里,即入左帐王庭。 月牙湖。 此湖又称小北海,因其形貌酷似金帐王庭腹地大湖北海而名(古称贝加尔湖为北海,此处借用一下,至于小北海,则是笔者臆作,文中亦不乏不咸山,辽河这般地方,或是取自山海经,或是借用其名而已,勿细审),形貌虽似,但面积小了百倍,便没了北海那份浩荡深邃。湖面澄澈,碧波荡漾,合百顷面积,北岸断崖犬牙呲互,落差最大处达十丈,辽河最大的一股分支便在此处收了尾,独南岸地势平坦,于是白岩堡里的人们每次出来割韭菜,来时都得绕湖十余里,才能到南岸饮马。 南岸多平坡,雪后晴日缘故,积雪涓涓融化成溪,源源入湖。 这本该是个寻常日子,平静湖面却为一声声噗通声碎了镜面,染了红妆。只见数百人沿湖抛着什么物件,鲜血染红了里许湖面,而不多时,万籁俱寂,湖面也缓缓泯去红妆。 一白面书生骑马沿湖查看,见得尸首具是绑上石头沉入湖底方缓缓回帐,这本不用他这黑风盗二当家来做的,只是此番所谋之事甚大,容不得半点马虎。 “老二,都处理好了么。”次座上的虬髯汉子问道,今次那白眉剑客不知哪儿去了,只在主座旁立着一年轻剑客,但他也没敢坐到主座上去,毕竟事成之后对其还多有劳待。 “都处置好了。”白面书生答道,面上却隐有忧色,似想说什么,但瞟了一眼主座旁的年轻剑客,又咽下了话。 虬髯汉子点点头,又闭眼调息。自前夜凌晨雪势减小,他们便连夜奔袭百里,踩着尺深积雪,到了这月牙湖南岸,又经昨日一战,自是颇为疲惫,这虬髯汉子所练功法乃是五行火属,不比白面书生所练木系功法有绵长韧劲,没突破六品桎梏的武者,战时全靠一口真气,也难怪这虬髯汉子要抓紧时机调息备战了。 白面书生刚走出一半,又道“乌岐寨和夺龙寨人手在布置事宜上有点冲突,大战在即,大哥恐怕还是去看看。” 虬髯汉子一脸不愉,收功起身,一边迈着大步一边道“这两个寨子就知道惹是生非,等大事成了就把他们一起收拾!” 白面书生低头不语,瞥见那剑客只是朝他二人看了看就又闭眼调息去了。待得出了鹿皮帐,他才压低声音道“大哥,此事我总觉得有些不妥。” 虬髯汉子迈步在前,猛然听见这么一句,步子一顿,沉声道“老二,我又何尝不知,可前夜一场暴雪,我们带头把其他会盟的小寨子杀的杀撵的撵,回去后幽并二州诸盗定然容不下我们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白面书生蓦然抬头,喃喃道“真没退路了啊。” 虬髯汉子拍拍他肩膀,道“走吧,去把那两个寨子的事解决了。” 他对自家二弟此刻想法倒是有所了解,这白面书生本是并州一进士,曾是大齐一位手眼通天人物的学生,说学生其实也算不上,只是科举时候那位大人物正好做了他批卷考官,后来那位一朝树倒,他也就被发配到塞外做个小书吏,再后来也是命运欺弄,携家眷终于回京升迁时候,遇上匪徒,家破人亡,而虬髯大汉顺手灭了那股不长眼的在自己地盘上打劫的土匪后,顺便把他截回来,不想此人确有奇才,对塞外官兵清剿的布置习惯颇为熟悉,打劫也一学便会,最终成了这黑风寨的二当家。这么出身的人,真要去打劫故国使团时候,心里自然惴惴不安。 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了伏击地点。 此处是一个数十丈长斜坡,其后是一片低于坡顶半人高的平地,在上可展望大半个南岸。上有一片村舍,约三百来户人家,敢在这月牙湖住的自然不是寻常人家,收成好的年份便是良民,遇上饥荒之类,自然都成了无所不为的匪徒,此处村民性情剽悍,但又贫穷困苦,所以便是马贼也一般懒得招惹他们。然而今日他们却还是遭受了灭顶之灾,原因只是这一行悍匪嫌村民们占据了这么个绝佳的埋伏地点。 坡上有株矮松,两拨人在松旁相隔数十丈争执着。左侧一伙约四百人,均着灰白头巾,为首的是一马脸汉子,右侧一伙只小三百人,装色不一,为首的却是个妖媚女子。虬髯汉子见得双方已然摆明车马,心下冷笑,朝着后面一扬下巴,白面书生会意,向后一喽啰吩咐道“去让三弟把人手带过来。” 两拨人见得村舍那边走来个虬髯汉子,为首的都让各自手下略略收检了下污言秽语。 虬髯汉子缓缓踱来,见状道“夺龙寨季当家季大侠,乌岐寨彦当家彦三姐,肥羊再过一两日便到了,不好生修整,这是闹哪般啊?” 妖媚女子声音清厉含煞,道“杜当家的,非是老娘想惹事,而是有人的手下管不住自己胯下那活,欺辱我的姐妹。”  马脸汉子啐了一口道“我那弟兄才过了手瘾你们这蛇蝎心肠的女人便阉了他,你他娘的是谁想惹事。”马脸汉子声音粗豪,一双鼠眼却滴溜转动,私下打量了虬髯汉子,确定来人只有黑风寨大当家和二当家,又瞥了瞥妖媚女子那边数十个姿态诱人的女子,舔了舔嘴唇。 虬髯汉子闻言一皱眉,暗骂夺龙寨的混球没什么定性,道“此番事宜且给我黑风寨个面子如何,彦三姐这边已经出了气,就莫要再追究了,至于季当家的这边,等截下使队,里面一应女眷,除了那位贵人,都让你们先挑三成如何。若是你们还有什么争执,那就事后自行了断。” 马脸汉子身旁一金鱼眼汉子却见到自家大哥神情模样,哪还不晓得他心思,趁着虬髯大汉说话功夫低声道“大哥,机会难得,你一发话我们就干!” 马脸汉子心思躁动,微微点头。 白面书生瞅到夺龙寨似有异动,附耳道“大当家,夺龙寨那边怕是有些不安分,不如我留在这儿周旋。” 虬髯汉子见得矮松左侧动静,心底已起杀机,果断道“二弟,我若作势离去对面必然暴起,你且去汇合老三一起过来。” 白面书生看着虬髯汉子全然不加防备的后背,右手微微一握又松开,低眉掩去眸底一丝血红,压抑着道“这如何使得!” 虬髯汉子却不回答,突的大笑一声阔步走向马脸汉子,右手在背后做了个让书生快走的手势。 金鱼眼道“大哥,那厮找死来了,干吧!” 马脸汉子面上阴晴不定,狐疑的盯着虬髯汉子一步步走来。 此刻矮松右侧的乌岐寨也看出异常,彦三娘吩咐道,都把刀子拿好了,若是杜当家的被围我们马上去救。她心底却是暗骂,若真有个什么,自己还真得非救那黑风寨大当家,自己在三方里最弱,又和夺龙寨结怨,若是平时看他夺龙寨对杜当家动手脚倒也乐得坐山观虎斗,但这么个要紧关头,要是不救,等夺龙寨和黑风寨分出个生死了,自己铁定被清算。 金鱼眼急促道“大哥!下令吧!” 虬髯汉子背手迈来,见得马脸汉子身周人等都按紧了刀柄,笑笑道“怎么,季当家的想趁我手下不在杀了我这调解人么,嗯?” 彦三娘看见黑风寨杜大当家竟然离马脸汉子只有数丈了,急道“乌岐寨的姐妹兄弟们跟上。”话音未落,人便刷的冲出。 乌岐寨诸人见自家大姐都身先士卒,哪有畏缩的道理,加上对夺龙寨憋着口气,便都哗啦跟上了。 夺龙寨看见乌岐寨的人猛然冲杀过来,又正绷紧了心弦,不禁琤琤拔刀。 虬髯汉子见得动静,鼓足内力,喝道“季当家!你当真今日要一人战我两寨么!” 马脸汉子此刻也回转过神来,知道自己若刚刚不犹豫,而是果断杀了那姓杜的,还事有可为,可当下乌岐寨的人也靠过来了,以姓杜的那六品下武功,自己这儿的高手们还真难做到乌岐寨的人救援之前就瞬杀之,遂佯怒道“都把刀放下,刀口是能对着我们东北大响马杜大当家的么!” 金鱼眼长叹着把刀一掷,直入地面尺余,道“大哥啊!” 乌岐寨诸人虽多有不甘,也都缓缓收刀。 虬髯汉子此刻却暴然跃起,一步飞过数丈,右手一抽,只见一道白虹挂日,厉劈而下! 金鱼眼看着面前刀光突作,只来得及把刀鞘往顶上一挡。 只听得锵然一声,磐音过后,金鱼眼向后仰倒,满脸不可置信,从天灵盖至前胸一道血痕缓缓散开,而此时,那断成两截的刀鞘也才颓然落地。 虬髯汉子手腕一震,抖落刀身一溜血珠,这才漠然向着马脸汉子看去。而此刻夺龙寨的人也从一刀之威中反应过来,数十人抢先红着眼抽刀迎上,看起来那变成死鱼眼了的金鱼眼汉子在夺龙寨里颇有威望。 那马脸汉子面上铁青,刚刚死去的金鱼眼,也是他最为倚重的一个手下,竟在他身旁被斩杀当场,鲜血更溅了他一身,但他脸色却是见得那数十人迎上而变得愈发坏了,竟阴沉着脸,反从人流里退了下来。 虬髯汉子长啸一声,身形一纵,抢在众人合围之前向后越出数丈,又疾步后撤,似不敢一人战群狼。 众匪见状,皆奋功而去。 虬髯汉子算准时间,此刻他奔出百丈,后面最近的在十丈以内,大部分的听脚步声应该在三十丈开外。 他右脚运气往前一踏,身子便突的向后怪飞而去,像被人扔出的沙袋般砸去。 后面最近的是一个五品中和一个四品上的轻功好手,这般变故突起,哪容得自己换气变招,也只得借前冲之势运足十层力道前挥而斩。 四品武夫全力使出的一招到底有多大威力?曾有好事者想以挽弓来测武夫实力,一品者炼皮,初入武道,能挽一石黄杨弓,二品者锻骨,能挽两石,三品者洗髓,能挽三石;到了四品境界,通身骨血充盈,自生一口真气,可手拉重弩若等闲,而在越女关城头放置的百张床弩则据说曾是由八百四品武卒拉动的,其巨力可见一般;再以上的境界,当年那好事者财力圈子有限,也难以接触到再之上的江湖了。江湖上真正的高手却对那说法嗤之以鼻,下品练体,中品练气,上品养神意,这是上品武夫们的共识,而中上品武夫的战力也不是靠气力多少来看的,各人入了中品所修功法不同,水木属的上品武夫蛮力或许还没有火金土属的中品武夫大,但修为一事,哪里是这般衡量的。但是相应的,对于下品武夫,人们还是都接受了以能挽几石弓来划分的标准,而这,也是寻常人也能接触到的江湖。 闲话说罢,且讲这头。 旁人只见两道匹练悍然分朝黑风寨杜当家头部和腰部劈去,而那杜当家竟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腰身一拧,错开左侧刀锋,左手倒提的刀鞘则顺着插入那四品上好手的眼眶,至于劈向他头部的那记,来势犹比左边那人更快三分,刀身通红炽热,俨然是一个已经能将真气灌注到武器中的高手,可虬髯汉子只反手一掷,手中长刀隐有金芒爆闪,便穿胸透过,头顶砍来的那一击则软绵绵落下,他手往上一接,手里便又有了把长刀,反像是那名五品下的高手送刀与他。 这一错一分,左侧倒了个捂着自己眼睛哀嚎的,右后方仰倒一被擦着心脉透了胸前偌大一个空洞嗬嗬吐着血沫的。虬髯汉子只腰侧多了一道尺来长寸深的轻伤,头发被刀上气劲燎了几缕。 他强行咽下一口逆行的鲜血,索性扯了发髻,长刀一挥,割下半截,留半截为风吹散,眸子生冷的棱向身前诸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行杯》正文 第七章 血染月牙湖(下) 日过中天,地上的人儿影子缩成脚下小小一方。 彦三娘年将四旬,看起来却仿佛是妙龄少妇,身姿婀娜风情,只是眉目间难掩憔悴,这是个极注重保养的江湖女人,就算是紧握着三尺青锋的右手上,刀茧也仅是表皮上有薄薄一层。 此刻她俏脸含煞,道“季当家的,看来今日你是不想善了了。” 马脸汉子见得数十名为金鱼眼报仇的好手奔去后,便领着剩下三百来人往彦三娘人前一站,皮笑肉不笑道“不敢不敢,可我手下想给我兄弟讨个公道,我这做大哥的总不能拦着吧。” 乌岐寨所部二百人马,尽皆面有怒气,听得马脸汉子这般语气,暴躁者皆喝骂出声,双方一时剑拔弩张。 但奇怪的是双方都还让手小大小头目压着自己人马。 原来这马脸汉子和彦三娘都打着先看看那杜当家的会不会被乱刀砍死的主意。区别在于,马脸汉子是被虬髯大汉那一刀惊着了,他是真不知道要是那一刀是劈向自己的,自己可还能活着。他在东北干的买卖说好听了是占山为王,专抢行商,每次截下三成货物,也没什么人到关外剿得了他,若官军势大,就往山里一躲,久而久之,倒也啸聚近千人马,加上都戴灰白头巾,东北百姓便有“青山沟,高粱高,白头匪,抢钱粮”的顺口溜。 马脸汉子此刻打得心思则是,要是虬髯汉子被砍死了,出去自己能说是他砍了自己弟兄在先,可若是没有,自己也大可把包袱推到为金鱼眼复仇的弟兄身上去,在他眼里,六品修为的虬髯大汉竟比二百人的乌岐寨更为可怕。 彦三娘则是想着,自己一方势小,无论虬髯汉子是死是活,等到黑风寨人手一到,自己在看戏便是了,当然,现在的面子功夫还是得做足的,自己这一方不是还牵制了三百来夺龙寨人马么。而她这一伙人其实成分较夺龙寨,黑风寨都复杂得多,除了数十个女将是她嫡系,其他的都是在月牙湖左近的小马贼精锐们组成的。她则是十多年前抢劫过王庭运粮队,在月牙湖这边算是最有名气的。越女关记着这份情分,彦三娘只要没对齐国商队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这一次,这只当年的义匪却不得不被人被人胁迫这参与到这件大事里,没办法,当那上品白眉剑客入乌岐寨如闲庭散步,顺手带走了彦三娘那个九岁的胖小子后就已经没了后招,她不是没想过向越女关求助,可越女关哪曾正眼看过她这小小一女土匪头子,而那白眉剑客的修为又实在让她心生无力。 就在这两拨人再次对峙的片刻功夫,虬髯汉子手起刀落,瞬斩追兵中修为最高二人,威慑群獠。 这位杜当家的盯着人看时候,眼珠子是不转的,而是他头带着脖颈去看。据说草原上的苍鹰野狼盯上猎物时候也是这般,便是回头望时候,苍鹰野狼都只把头转过去,而不是先转过身子。 身后那近三十个人竟就这么被瞪着不敢动了,地上那一名四品上一名五品下好手的惨嚎仍不绝于耳。 他作势前进几步,身前十丈外那几人被唬的往后跟着退到直撞到自己人。 此刻山坡上六百人都反应过来,直直望着这一幕。和那风情仍在的彦三娘对峙的马脸汉子不由喉头发干。 “大哥!”斜坡下似传一声雷响,隐见人影闪动。 彦三娘心头一松,这声响动静定是黑风寨三当家冯大的,黑风寨三当家和四当家这两人乃孪生子,生的一般粗壮勇武,但是性子却截然不同,三当家粗豪且多话,四当家阴狠而寡言。 “杜当家,今次是我手下弟兄对你不敬,你斩了我帐下三人,兄弟我再给你赔个不是,先前你许给我的三成女眷也只要一成,这气总该消了吧。”马脸汉子倒也是识时务的人物,知道事不可为,便抛下面子妥协。 这时山坡下也冲上来三人,先上来的是个黑脸浓眉汉子,一双牛眼瞪的老大,拔着刀就杀了过来,和他一般长相的汉子紧随其后,眼睛眯着,人却似能从眼缝里看得见寒光,再后是个武功稍逊的白面书生,他身后不过数十丈便看得见密密麻麻一大群人蜂涌而来。 虬髯汉子并未答话,只吩咐道“老三,你们去把我身前五十丈杵着的那些个呆瓜人头砍了送给季当家的。” 哪还用得他嘱咐,冯大提着大刀都跑出好两步了。 这五十丈内的二十来人换到其他寨子也算得上一等一的好手,都有三品左右修为,四品下的也有两个。可等这三人入了战就完全不够看了,冯大使一柄去了长柄的短把陌刀,这件百十斤的凶器在他手中虎虎生风,红芒闪动间便时不时有人被重击倒地;冯二左手短匕右手长剑,杀人时不比他哥那般破阵如巨雷轰朽木,但每一击必取人要害,剑剑精准狠辣;白面书生中规中矩的使一把普通长刀,和他对砍的人往往被他刀上水属真气一带,然后就被枭首。三人中冯大声势最大,伤人最多,当场死了的却没几个,冯二不动声色,只在人群中游走出剑,他走到哪儿哪儿就倒下一个命不久矣的好手,白面书生任身前站多少人,他都只用水属真气绕开旁者,专杀倒地重伤者,每人必枭首。 马脸汉子面色铁青,前夜一战自己已经折了三成精锐,如今这面前倒下的虽是对金鱼眼最为忠心的,但是也是自己帐下半成精锐啊!然而他却不敢说话,因为山坡另一侧已经站了一大群眼露凶光的野狼,就连实力远不如自己的彦三娘一伙人也不怀好意的看着自己了。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前面那二十多个好手被一连杀了七八人,见自家大当家却还无动于衷,哪还继续抵抗,自觉轻功不错的都鸟兽散了,直奔自己人那儿逃去了,剩四五个或重伤或跑不动了的跪地求饶。 白面书生面无表情,不急不忙把求饶的伤重的一个个补刀。冯大则看着居然有人跑了,骂骂咧咧的追杀过去,一连砍到数人,直追到夺龙寨人马十丈前,喝道“都他妈的给他老子滚出来。”冯二见他竟然径直杀到人家阵前了,怕自家哥哥吃亏,连忙跟了上去。 夺龙寨的人马在并州作威作福惯了,除了官军不敢惹,哪里曾吃过这么大的亏,当下就有百多号人红着眼就要出战。冯大可不是白头匪里被杀跑的那些人,他乃是实打实的悍匪,早年没被杜当家归拢的时候,他就和自家二弟领着百十号人到处烧杀抢掠,大齐的,王庭的,官军的,富商的,谁有钱就抢谁,纯粹的亡命之徒,有一次把王庭惹恼了,派了一千控弦士追杀他,这人竟然还敢伏击了一把才逃。 “都退下!还认我这大哥的就都给我把刀收起来!”马脸汉子厉声道。他这一声令下,倒也有大多数的收了刀。夺龙寨能统一戴灰白头巾,可见还是有一定凝聚力的。 “哟,姓季的,你摆这阵仗是想吓到老子么?”冯大冷笑道。 马脸汉子脸色阴沉的要滴下水来,他咬牙道“三当家莫要误会了,都是手下弟兄见到三当家的虎威紧张了。” 冯大大笑,黑脸上横肉抖动着,道“这话说的我老冯爱听,你把那几个呆瓜交出来吧,我不跟你一般计较了。” 冯二不说话,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马脸汉子的脖颈心口腰子下阴这些要害。 马脸汉子蓦地心底发寒,道“三当家的,人你们杀的差不多了,就连这几个不敢与你们为敌的小兄弟也不放过了么。” 冯大只当他是色厉内荏,讥讽道“老子杀人时候你不敢救人,现在倒想保几个逃兵了,你保得了么!昂?” 马脸汉子右手握着刀柄攥得骨节发白,面色铁青,却如何说不出个敢字来。 他身后走出个瘦高汉子,道“冯大,你个被杜当家捡回来的狗,今日你要人你把你爷爷我拿去啊!” 话音未落,一道血流飚起,瘦高汉子至死也没看清自己怎么死的。 冯二收回长剑,目光仍在马脸汉子周身要害上,淡然道“还有四个。” 冯大却突地踹了他兄弟一脚,骂道“你他妈动手也先说声啊,溅老子一脸血好玩么。”说着就扯了瘦高汉子身子的衣服一角,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 白面书生见这两兄弟这般折腾戏耍夺龙寨,见得那边人等大都眼眸充血,知道再闹下去说不定夺龙寨就要不顾一切殊死反抗了,又看自己大哥那边,竟还气定神闲,心下暗叹,便要上前劝说,眼角却瞥见数名剑客踏雪而来,遂又止下。 马脸汉子亦是见得剑客到来,心下长舒口气。 白眉剑客面色苍白,他出去时带了六人,如今和上留守的那剑客,一共却只有四人。 三拨人蓦地寂然下来,就连冯大瞅着气氛不对,也消停了。 两千多只眼睛就这么望着神色冷峻的白眉剑客一步步走向矮松。 马脸汉子正想说句什么,白眉剑客只淡漠的看了他一眼,一眼便是一剑。 白眉剑客高八尺,他抬手出剑,剑锋便划过马脸汉子咽喉,鲜血泵出前他已到下一人身前,后面的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连出六剑,六剑便是六人。 而他身后三剑客也不滞缓太多,几乎在白眉剑客出剑的后一刹那,便各自找到了目标。 夺龙寨诸大小头目除了被一照面杀了的,剩下的都奋力召起身边喽啰作垂死挣扎。然而猎狗或可聚百十之数战独行虎,却难抗狮群。白眉剑客一行不过四人,但修为最低者都有六品下修为,夺龙寨里五品修为的又都被白眉剑客一照面杀了,剩下的如何抵抗得了? 不过盏茶功夫,夺龙寨从此除名。只剩二百余不敢再战之人。 冯二面色不变,目光想锁住白眉剑客周身要害,却始终捉摸不了。 白眉剑客出完七剑后便缓缓朝虬髯汉子走去,目光并未看向冯二。 等他走过自己身侧,冯二才发现自己背心已然湿透。 “杜当家,今天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手,使团有军士六百,大约明日傍晚便能到这边,你把这两个寨子整合了也可一战。”白眉剑客话语平缓。 虬髯汉子沉吟片刻,道“云大侠于我助力良多,何不明朝一同劫下使团,内里金银侍女,便是那位贵人,云大侠皆可先行取用所需。” “财物女色于我何加焉,此番行事不过是大齐皇帝欺我主公太甚,劫他使团略报此仇罢了。”白眉剑客负手淡然道。 虬髯汉子自知白眉剑客多有隐瞒,但双方修为差距过大,遂道“云大侠真乃义士,既如此,不妨在我帐中小憩些许时日,大事毕后一同西去。” 白眉剑客摇摇头,此刻他手下三人也已将夺龙寨大小头目清剿殆尽,遂一声呼哨,四人即又踏雪而去。 虬髯汉子拱手相送,此刻耳际一声传音“若事不成,可至金帐王庭右贤王处报云某名号。” 虬髯大汉一怔,朝四人去处重重一抱拳。 风声簌簌,彦三娘看着嚣张跋扈的夺龙寨就此消泯,面色微霁。 月牙湖以南七十里。 一行一百六十辆大车的庞大车队于雪上逶迤而行,金车与鼓车所组成的偶乐车居前开道,后随四辆三马双辕彩车,各鎏金错银饰有四神兽于其上,再之后是战车二十辆,中央是五辆安车及两辆轺车,皆是四驾之车,为礼制天子六驾之下王侯四驾之制,其后又有牛车百辆,三十辆战车押尾。整个车队周围散有两股骑兵,各有百人之数,每三刻功夫必从前方有一骑探哨而归。 中央一辆安车之上,常乐侯把玩着一只雕翎箭,桌案上放着一封书信,沉香在三足青铜香炉里散开,清溢车内二人。 龙鳞竹所制帷裳一阵晃动,进来的正是一身戎装的安度纳西。 “侯爷,前哨以散五十里外,大约明早便能向白岩堡借到兵了。”安度纳西矮身入内,跪坐于右,沉声道。 “将军,我只是个不懂军事的享乐侯爷,如果密信所言属实,我行可能安然抵达左帐王庭?”常乐侯面上隐有忧色道。 一向爱打岔的刘宦者这次也没出声,安静跪坐左侧。 安度纳西沉思一阵,憨厚面容上一双大眼闪过厉芒,道“能瞒过越女关与白岩堡而来,敌人数量绝不会过多,我行八百将卒都是禁军精锐,将士一心,当有一战之力,越女关白岩堡此刻离我们都过百里,很难说就能及时得到援兵。换句话说,就我们躲过了这一仗,过白岩堡,还有三百里荒原,有十里青峡,有不咸山,这如果有敌人来战,我们又向谁求援?” 安度纳西又看了看二人,决然道“所以,这一仗不能避!不仅要打,还要打出王师威风!让宵小之辈知道,大齐除了天节军还有敢战之师!” 常乐侯听到天节军三字霍然抬头。 刘宦者面上神色变幻,又不知想到什么,咽下话头。 北疆清冷日光从车窗珠帘外散射而进,三人身子忽明忽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行杯》正文 第八章 冬梅有树 我没有你 题记: 落梅着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檐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唐] 冯延巳《上行杯》 低低梅林中围了圈粉帐,日头斜向西山光景里。 彩衣儿在小溪上游煮兰雪茶。她用敞口瓷瓯淡放之,等冷却下来,便用旋滚泉汤冲泻。汤色恰如新发竹叶,绿粉均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素兰流淌于雪涛之间。(见明张岱文兰雪茶) 梅林边上置一桌案,坐一僧一士,二人对弈,棋入中盘,落子清脆。另有四女各站粉帐四角,东持冰青剑,西抱柳月刀,具是芙蓉面,冰雪肌。 大和尚一入棋局,便浑无俗气,棋势大开大阖,加之算力惊人,开局一间高挂一间高夹,第三十四步一处散手,而后第六十五手与三十四手勾连冲断,隐含绝杀之势,竟俨有大师之风。 士者便是赵戬了,他只稍整衣袍,顶上长发一拢,任谁都要赞一声英武轩昂,淡雅深致,哪能想到他日前竟还被发配于边外一苦寒小堡。 赵戬意不在棋,心思早寄梅林深处。十分棋力伊始只有七分,不料大和尚行事粗糙,棋力着实不俗,此刻不过八十手,赵戬执黑,已被大和尚占尽上风,他苦思片刻,落子于一不着眼处,终于盘活大龙。 大和尚眼底一亮,白子外拐应之。二人旋又时而落子若疾风摧朽木,时而若春雨润新绿。 对弈至此,二人皆心沉棋局,不鹜身遭他事。 彩衣儿素手端着一系茶具,款款步来。雪后余阳,梅径上残雪未尽,着宮裙的她也就小意看着地面而行。待近了那对弈二人,却突地伸出一双柔荑接过托盘。 她蓦地抬头,又低眉行礼。 那人微摇蝤蛴领( qiu qi,出自诗经,喻女子脖颈之美),彩衣儿便偃声侧侍一旁。 接过托盘,她素手沏茶,便见有琼浆匀泻而下。虽非正式茶宴,未备足二十四器,但一系茗器亦颇为考究。青玉提梁长颈茶壶,重三十三两,容二升半,茶杯则为汉白玉三才碗,托盘则系蓬莱拼木工艺而作,颜色古朴而不失雅致。 清茶备毕,她方才抬起螓首蛾眉,目光温柔看去。 自寅时初,二人对弈,已卯时过半。 棋近收官,黑白交缠。了禅和尚自是颇较胜负之人,不止终章勿论输赢。赵戬这一年被发配关外,尝尽冷暖,大改从前骄狂,见粉帐中出了他朝思暮念的那人,心思便又移出棋盘,奈何大和尚性情达直,早前更曾听他因痴于围棋与武道,被寺内方丈责骂杀心太重,便一气之下出离做了无根游僧;赵戬自然不会因一时心切便弃棋恼了大和尚,只是心神未靖,棋力自然弱了。 大和尚却不管这遭变宕,他本先前积势,尤胜一二子,现在更是不饶不依,又二十手,至终局,数子做棋,胜四子。 了禅和尚大笑数声,道“今次占了你便宜,大和尚胜之不武了。” 赵戬平和笑道“大师棋力本高我数筹,哪来胜之不武一说。” 了禅和尚摇摇头,见一华装妙龄女子递过茶来,冰肌玉容,沉鱼姿色,气态却又雍容典雅,教人无生邪念。饶是大和尚佛性精深,也不由觉得彩衣儿及随行数人刹成绿叶游云。 这般仪容气态,使团一行,也就只有那位了。大和尚心底不由赞了一声赵戬好眼光,又略一叹。方才道:“妙哉,大和尚我这趟确实当来。中原有龙女如是,黎庶至幸。” 永宁见了禅和尚气定神闲,未有一介僧人受堂堂大国公主沏茶递饮之惶恐,亦无男子见美色而熏心之欲惑,便知其是个人物。 她浅浅笑道“大师谬赞了。世子殿下同大师闯风荡雪,来为奥援,不嫌永宁仅有兰雪茶相谢,是永宁之幸。” 赵戬本觉得有些想说的,听她竟喊得自己是世子殿下,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只拿起茶杯,凝视着那玉人,苦涩酌饮。 她眼角余光触到赵戬温柔而痛苦的目光,心底一痛,却又清淡的看了过去,缓缓续了杯茶。 了禅和尚见状,又看山那边使团驻处有炊烟阵阵,哈哈笑道:“能得大齐公主斟茶自然已是莫大殊荣,只是大和尚我酒也喝得肉也吃得,这一路行来,闻着那边香气,却是忍不住了。” 永宁闻言一奇,但哪看不出了禅和尚好意,挽留数句,又道未备酒肉失了礼节等等。 了禅和尚听完,一杯清茶也已见底,起身摆手道“殿下看得起大和尚,和尚却被肚里馋虫扰得不行,还是得趁早吃点酒肉好念经文。” 永宁便吩咐道:“春风夏花秋月冬雪,你们四个且带大师去向侯爷那边吧。” 了禅和尚朗笑道“风花雪月士人要得,和尚却要不得。讨问酒肉,和尚一人去才吃的痛快,殿下好意心领了。”语落便转身阔步而去,身形不甚急,却几番晃动间,人便越到山那边。 永宁不禁轻声叹道“大师真奇人也。” 赵戬点点头,道“佛家北宗难得有了禅大师这么一个洒脱人。” 语罢,二人却都心有千言万语,又什么都再说不出。 北风簌簌,彩衣儿早知趣带着诸侍女退侍他处,冻云天气,棋旁梅下,两人似看着对方,目光又似穿透到身后时空。 茶再续满,永宁黛眉微蹙,道“戬哥儿,兰雪茶滋味清淡,添了三番岂不乏味。” 赵戬握着茶杯的右手一滞,道“淡便淡了吧,总还是那杯兰雪茶。” 永宁睫毛微颤,她把目光从面前那张难掩憔悴的清奇面容移到旁侧枯梅之上,棕黑梅枝却又仿佛是多年前那少年摘给她的那枝,她不由眨了眨眼,说道“陪我散散步吧。” 赵戬点点头,一手握着茶杯,起身随行,却始终控制自己落后她半个身位。 梅林不过百丈方圆,依着缓坡而落,自成雅致。半截山头覆雪掩面,半截袒露着黄褐色土壤,落日从山那边透出彤红的光线,林里不知何时挂了许多只红纸灯笼,一簇簇红光像从梅树上生出的牡丹,辉映着天际偶落的雪花,画面很是美丽。 二人步履轻缓,在地上浅浅的落下脚印,一圈圈的把梅林围起来,像是丈量着内心深处的哀愁。 彩衣儿早带着其他诸人入了粉帐,只有持兵带器的几个女子无声拱卫着粉帐四角。四周万籁俱寂,落地的脚步声便格外清晰。 永宁挽了下鬓角发丝,用手轻盈的接下一片雪花,静静看着它融化了,说道“在梧桐宫待久了,都没怎么见过这么美的山外雪景。” 赵戬想到数年前在梧桐宫冬日蹴鞠时的场景,又想着左帐王庭那边气候,道“哪年得空,也去看看左帐王庭的山雪。” “你是长安王的长子,等明年春便要回西北,金帐王庭和京城里好些人都盯着你父子,哪里有那么容易来左帐王庭看雪。” 赵戬摇摇头,断然道“东和王一剑能退百万师,我虽没那位那般盖世武功,但改头换面后,出漠北入雪原,窈娘,届时去陪你看看雪也不是不可能的。” 永宁肩头一颤,她只望着山头那涓涓融化流淌的雪水溪流,良久,平静说道“戬哥儿,你身系关中军十二府未来统帅之望,三百万户西北百姓之托,北抗金帐王庭,西拒西王母、吐蕃诸国,东镇帝国太行横断山脉之天险,自去年星袭紫薇,如今社稷动荡,往南有蜀王蠢蠢欲动,南陈余孽纠集十万叛军流窜交、扬二州,至今未平。你如何能来得北地。” 赵戬闻言,拳攥如铁,未运真气,猛然一拳深入梅树,血流不止,仍觉怅闷之火内燃不熄,心中积郁无穷,直长啸一声,惊飞栖鸟数只。 忽一双白莲玉藕的净手轻拢过来,冰凉安稳。 赵戬低头看去,才见永宁双眸含泪,微微摇动螓首。 他不由顿消愁愤,却伤情更切,遂用力抱住玉人,二人泪落不止。 落日入南山,圆月也早早登上天际,雪丝若飘絮秋毫,纷纷扬扬。 二人相抱不过盏茶功夫,永宁眸中伤逝哀婉之情便如篝火旁堆的雪人,消融了去,只眼眸深处留一缕淡若微波轻烟而又无可消逝的悲情。 她轻轻想把赵戬推开,不料赵戬抱得更用力了,又由他抱了十数息,方决然道“戬哥儿,你我前情已尽,今后你只是关中长安王的世子殿下,我也只是出塞联姻的永宁公主。还请自重。” 赵戬身子一僵,永宁也从他怀中挣了出来。他星眸中满是痛楚,似不知谁将好两颗黑宝石嵌入一对染血白玉中。 山那边忽火起,有将士搏杀之声传来。 赵戬痛苦的闭上眼,一字一颤道“好,好,好。你决意做左帐王庭的阏氏,那我自也不会再说什么,前情已了,前情已了,待我斩尽来敌,你我便各赴东西!” 说完便转身迈步而去,身形连纵,竟不曾回头。 永宁痴痴而望,两行清泪已湿粉面。 过了一会儿,清平道“秋月,你四人速去军营助战,务必保得世子殿下周全。” 梅林中便出了四女,便是粉帐那旁抱着冰清剑柳月刀的四人,只见她们微微点头,便轻身飞纵而去,竟也是武道登堂入室之人。 彩衣儿不知何时也出来了,轻轻扯了扯她衣角。 永宁又立了一阵,方才随她走向一处预先备好的庇护所。 只余山那侧杀声阵阵,惊了栖鸟,乱了银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行杯》正文 第九章 此去无春秋,只余冬夏(一) 依着一方矮山,一百六十辆大车顺着平缓山坡随意搭建了个拱圆车阵,车阵里人丁往来,酒香四溢,竟是在行宴饮。 “这两天怎么车队行的这么慢了,老刘,你说侯爷这是怎么个意思。”一辆牛车上的草帘里探出个蓬头壮汉来,粗声问道。 原来这牛车里关的竟然是副使安度纳西,却不知他为何落得如此。 “傻大个儿,你也别再操心那么多了,听爷们儿的,好好在这里面待着。”面上粘了两撇鼠须的刘宦者拎来一大壶酒,另一只手则提着好一串烤肉,他支开了看守军士,向四周瞅了瞅,方才坐在原车夫的位置上,这般说道。 安度纳西从帘内生出只黝黑大手来,抓起烤肉便吃。 刘宦者心底叹了口气,心道:傻大个儿这人是真傻,这么辆连栅栏都没有的牛车,侯爷让他里面呆着,他竟然就真的吃喝拉撒都呆在这么间小车上。 “我也就问问。”安度纳西咽下一大口牛肉,顿了顿道,又仰脖饮下小半壶酒。 刘宦者又陪了一阵,觉得自己也差不多尽了同袍之情,便准备起身离去。 “老刘,不,刘哥。”安度纳西突然问道。 刘宦者身子已经迈出两步,听声又转了回来,道“有什么你说,爷们儿我还得回去的。” “这走得再慢,早晚也得撞上那群拦路大盗,不知道侯爷现在让谁在带队?” 刘宦者叹了口气,道“是封帅那边的人,你放心好了。” 安度纳西颓然坐地,道“那就好。” 帝国能称帅者,除了战时天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百万军队之中,不过四人有此殊荣。 刘宦者摇了摇头,赶往中帐所在。 这胡人副使被关禁闭,明面是因为他当日所述军略太过冒进,不符使团以公主殿下之安危为第一要务的原则,深一层,则是因为他提了如今大齐满朝忌讳的那位将领那支军队,侯爷明是关他,暗地里不是没有爱护之意。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是宫里人,往常亦不显,侯爷摸不准自己到底是里面哪派的,可又无论是哪派的,自己作为监军,看见听见的,该记录的都得记下来。 刘宦者揣着一肚子心思,便在兵士喝酒声,纵情高歌声,画圈酒令声中近了那处营帐。 帐外不止何时来了个大和尚,见他袒露衣襟,和数名小校喝成一团。 大齐但凡酒宴,士人多爱投壶,有诗云:络绎联翩,爰爰兔发,翻翻隼隼,不盈不缩,应壶顺入。进了帐,里面果不例外,着蟒袍的富态中年男子正拿着一只九扶矢,跃跃欲试。 忽锵然一声,九扶矢碰壶底而出,落到地上短矢一起。众人叫好喝彩。 “哈哈,老刘来了,来来来,我们一起投壶饮酒!”富态中年男子朗声大笑,举杯相迎。 旁侧数名面容不是很熟悉的校尉也纷纷相邀。 刘宦者心下憋气,暗道都才不过黄昏时分,就有心情宴饮作乐了,但是面上他还是强颜应酬,等接过酒杯,他一饮而下。 喉咙里却没有烈酒烧喉之感,反而冰润清凉,不是茶又是什么? 众人会意而笑,此时再看在座诸人,又哪一个有半分醉像! 刘宦者又想起外间醉倒的都是些民夫或是杂兵,那六百虎贲去哪儿了?他不禁也朗然而笑,道“侯爷你可瞒得爷们儿好苦啊!” 诸人遂快活投壶,不惧帐外风雨将至。 矮山斜卧在这稀疏山峦中毫不起眼,只是从山顶到半山腰有足足五百步的二十度倾角的斜坡。 曲靖是前年刚从大齐军院肄业的新生代军官,家里仅是小官吏背景,若不是他军论,弓马,这几项在院中都是上上之选,他也不会有幸一毕业被提拔成禁军锐字营的小校,一番努力作为,倒也艰难地从阀系盘根错扎的禁军中升到了校尉。 此刻两百匹膘肥体壮的战马安静立在密林中,马嘴塞木,马蹄裹布。 曲靖看了看身侧的伙伴,那是个干瘦冷峻的老兵,这次将以两百轻骑以及四百步兵对阵数倍于己的悍匪,老兵竟然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只有静默冷峻。曲靖不由得拿老兵和自己作了对比,心下暗自惭愧,自己空在禁军历练了两年,到底还是不如这些真正出入过生死沙场的军人。 自寅时,六百将卒便肃伏此处。日头已偏西,血红余阳散着淡薄光辉,将天地化作一处血色世界。 曲靖心下不禁暗骂,那群匪类实在没胆,使团在半山腰燃烟煮酒,宴饮之声响彻荒原,竟然到现在还不过来。 曲靖大概不知道,在身边老兵沉着冷峻的神气影响之下,他已经不再紧张于即将发生的战斗,反而渴望这一战的到来。 人衔枚,马摘铃。 六百虎贲,渴战久矣。 皎月初升,东南方天际便染了层银粉,同大地一色,西天那边,晚霞随着夕阳余晖一点点步入夜幕,也渐渐褪去红樱。 矮山西方数百丈,忽然冒出千余个披着白披风的人影,就想蛛茧忽破,突然在大地上冒出无数子蛛。 冯大目光嗜血,他隔了数里就闻到了那股熏鼻酒香,这群使团里的废物一定是因为积雪过深,每天才只行那么点距离,等得自己黑风寨弟兄们好一番苦等。 他看着渐渐清晰的使团车帐,不禁舔了舔嘴唇,足足一百六十辆大车就那么没有防备的散放着,他们那松散的营阵多像是好大一处金矿就那么露天敞放着。营阵里竟然还时不时传来有划喝酒令声。今日简直是上天给自己降来好一份馅饼! 众匪本以两只锋矢而行,前面一只是为彦三娘所领乌歧寨以及夺龙寨余部,稍稍压后数十丈的则是黑风寨近七百悍匪。 此刻离车阵已不过百丈,一个喝了半肚子酒的 伙夫兵出来小解,他迷蒙呵欠着,无意间朝着外面看了看,便见到无数个白衣人从山坡下冒了出来,惊得他忘了拿着他那活儿,尿湿马裤,这才凄厉大叫一声“敌袭!” 冯大杀人心切,刚刚便带着他麾下百名悍匪冲到了彦三娘之前。此刻看见那个伙夫兵竟然一边跑着一边叫了出来,心下大怒,抢过一把三石黄杨硬弓,挽至满月。 那伙夫兵不过逃出十数步,第三声敌袭还未喊出口,便被一箭钉到雪地之上。 此际使团也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里间中帐旗帜闪动,又有鼓声阵阵荡来。 白衣诸匪压后锋矢矢尖的虬髯大汉见状立喝道“趁其军容不整,杀!先入中帐的弟兄赏百金!” 诸匪早已按捺不住,又被如此重的奖赏火上添油的一激,纷纷使足脚力奋死攻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行杯》正文 第十章 此去无春秋,只余冬夏(二) 白岩堡。 一夜暴雪,矮屋石墙堆盐铺银。 萧逸凡正午时分起了床,从床上爬起,一推门,他往后一跳,便见檐上积雪簌簌而落,若不跳的及时,必然被淋一身雪。 “嘿嘿。”萧逸凡得意笑了笑,作为在塞外生长近十六年了的土著,他可不会吃这点亏。 拘了捧雪,脸往雪上面胡乱滚了滚,蹭的小脸通红,这就是洗完脸了。 阳光照在雪地上,粼粼刺目,萧逸凡觉得有点像月牙湖湖面被风拨乱镜面,天空纷纷扬扬下着小雪,从云层透露的光芒就像上天睁开的眼。 萧逸凡打了个哈欠,学着脑海深处那公子哥的做派,两手伸开,道“晴雯,来给少爷我整衣着冠啊。” 没有晴雯,没有林妹妹,便是连刘姥姥,也没有的。他寂寂的叹了口气,咕哝几句谁也听不清听见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话。 他一脸悻悻然,自己老老实实弄平衣角衣领,便想出门,闻到门外新鲜空气,才发觉自己一身酒气未消,哀叹道“哭也!这回去了尚老头儿肯定要追着我打,要我还他绿蚁酒!不行不行,我换身衣服让他问我我也赖着不答应,小爷手里攒的银子总不能都给他骗去吃酒了,不然那年才够去那么多地方的路费。” 绕着屋转了转,他一双黑眸滴溜滑向了床侧拾掇整齐的衣服。 “师傅啊,小子我没衣服穿了,且借一身行头用用。”一边说着,一边就翻寻起来。 “咦。”他忽在一叠衣物下沿找出两件袍子,一件云纹金边,贵气逼人,式样似非寻常人物能有,一件墨黑穿红,自成气度,应是齐军高级将领才有的便装,和老头拿来当坐垫的那件看起来很是相似,也都不见了肩章臂徽,应该是摘去了。 乖乖隆地哝,这个便宜师傅多半也不是什么简单人。萧逸凡耸了耸肩膀,白岩堡本是各类被贬受罚之人才来的极北之地,藏几条苍龙大虎也没什么了不起,反正到了这儿的人没几个回得去的。 比对了一阵子,终于找到件式样平凡,长短合宜的冬袍,便麻利的脱了长襟短褂,把冬袍往身上一套,腰带一系,往铜镜照去,若不是北地风霜吹得自己皮肤粗粝了些,怎么说也是个清清爽爽的人儿。 光顾着比对式样大小了,换上衣袍的他也就没能发现在衣领下还娟秀的绣有窈娘二字。 这件袍子虽形貌不扬,穿上身却格外舒服,也不知道自己那便宜师傅怎么还留着这么身小号的衣服。 再往屋里看了看,发现除了散放着许多个空酒壶,竟然别无他物。萧逸凡立了一阵,便把翻乱的衣物工工整整的又重新叠好,也把那两件袍子压回最下面。 临出门,又转回身来,将酒壶一个个的堆砌整齐,在墙角放好。 “嗯,还是这边的云好看。”萧逸凡抬头望望天,觉得铅云慢慢上升化作精灵清逸的白云,很美。 往前行了数步,拐出巷子,绕过两个胡同一方池塘,人烟也近了。 “萧家小郎,怎么今天睡到中午才起啊?”问话的是个卖混沌的摊主,他是和着他父母一起发配过来的,不过二十多岁,两鬓却有了白丝。据说当年不过刚学会走路就到了这儿,前年他老父亲,那个一辈子之乎者也的读书人在一个大雪天念叨着什么轲相新政什么锐意革新的话,投井自杀了,他的母亲则在更早的时候,走出白岩堡,便再也没回来过,也没人再见过其人或其尸。 “嘿嘿,李哥早。”萧逸凡笑着挠挠头,没回答,找个座位坐了。 不多时,一碗热腾腾的混沌便上了桌。 邻座的有被发配来的军士,有和李摊主一样的跟着父母到了这儿就回不去的白岩堡土著,军士谈的大多是咒骂这塞北的天气多么怪,吹嘘自己又杀了多少马贼抢了多少财物,在路上遇见过怎么漂亮的个牧羊小娘,土著们没那么多话说,只偶尔插几句,问问割韭菜收成真那么好?想着以后自己孩子也得训教的勇武些,以后也能贴补家用,指不准还能有朝一日娶个越女关的婆姨或者嫁个那边的男人,总好过一辈子窝在这么方苦寒小堡。 一处混沌摊子,十来张桌子,四五十个人,各有各的盼望。 自己那个便宜师傅的盼望是什么呢,那么个清奇英气的男人,又那么个憔悴得让男子也会心折的男人,他盼望的是什么呢。萧逸凡这么想着,觉得自己吃混沌竟然也吃出了酒味,好不惆怅。 萧逸凡这么想着,却没注意到自己面前不知道何时坐了个人,一个妆粉卸下,面上难掩疲惫的女人。 “萧家哥儿,你好狠心肠啊,奴家都盯了你好久,也不消说给人家点碗混沌。”那女子忽然出声道,声音温柔脉脉,不知道的还以为定是个清纯貌美的可人儿在和情郎撒娇。 萧逸凡只觉得像是猫指甲在门板上划过,一抬头,不禁打个机灵,果然是那个做半掩门买卖的女人,苦笑道“我的好姐姐,我要是刚开吃,你说这么句话,那我立马给你点了混沌陪你啊,可小子我现在都要吃完了,这怎么说的。” 那女子眼波荡漾,道“怎呢,现在就不能再吃一碗慢慢陪奴家好好吃着了么?” 萧逸凡小脸一红,不知道怎么答话。 “哈哈,萧家小郎可不是怕请你吃碗混沌,是怕被你吃咯!”有军士在旁调笑,众人笑成一团。 “去去去,老娘想吃小郎怎么了,换你们这帮糙汉老娘还不稀罕了呢!”女子白了一眼,起身,毫不避讳道。 “你是不稀罕我们人糙,但你昨夜可稀罕我们的银子得紧了。”军士可不因为对方是一介女流就退让,反而挤眉弄眼道。 “嚯,你再拿得出一两银子老娘便是又在稀罕你这半刻钟的软蛋一回也不是不可以!”女子促狭道。 众人听出里间趣处,哄然大笑,那军士臊的没脸再坐着了,也不能再众人面前对一风尘女子如何动手,便扔下四文钱,灰溜溜走了。 女子以以胜利者的姿态得意的四顾望了望,这下一时再没人敢调笑她了。于是放回了叉着腰的手,准备回到自己座位上和腼腆清秀的萧家小郎再说几句,却发现他竟在这自己和那军士说话的功夫瞅着机会溜了,不由有些哀怨,却又在卓上一角看到留的是八文钱,遂又欢喜的小声笑道:“总算还是有点良心的。” 女子叫月如,真名没人知道了,多年前据说也是个官家小姐,南陈灭亡后,家族烟消云散,她本随着自己家里仅剩的几个姐妹是该在越女关一处青楼做一辈子皮肉生意的,却又和一个小校好上,磨着他带她逃去左帐王庭,却在白岩堡被截下,没有路引没有关牒,男人便被当作了逃兵斩首处置,她本是该被遣返回越女关的,可白岩堡里有个校尉喜欢她,便又把她留了下来,再不久那校尉外出死了,她一个人一辈子没曾务过生产,哪里养活得了自己,校尉也没留给她多少积蓄,只好又干起了寡妇半掩门的勾当。 萧逸凡趁机离了混沌摊,又再经过两个卖其他吃食的摊子,一个小杂货店,一处当铺,拐进一个巷弄,终于到了他想到的地方。 面前是一间松木门面的屋子,没什么人问津,那个叫月如的女子的声音也没能追上来。 他便放心的上前叩了叩门,没人答应,顿了一阵,再叩,直到叩到第四回,终于听到了有脚步声拖着过来了。 门缝里露出来一张苍白的脸,说四十岁说得,五十岁也说得。那人看了眼外间,见得只有萧逸凡一人,便才拉开门栓,也不招呼,自己背着手拖着脚步又走了回去。 萧逸凡便钻了进去,关上门,慢慢跟着。 那人到了昏暗里屋,自顾自的又坐到主座上。 萧逸凡笑嘻嘻的坐在下首,道“老先生,你看我这次带足了东西,能再给我看看有没有修行资质么。” 说着便递过一个小包裹。 那人接过包裹,嗤笑一声,道“想不到你还真又备了二十两银子,坐蒲团上去吧。” 萧逸凡闻言,便恭恭敬敬的坐到了其面前一个蒲团之上。 那人点了支檀香,闭眼调息片刻,方才施术。 萧逸凡只觉有一层薄雾覆盖过来,自任脉而入,绕周身经脉而走,微有炙热痛感,但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遂不惊慌。 檀香将尽,那人也停止施术,可见其面上有细密汗珠,看来这番施法对其也并非易事。 萧逸凡期待着看去。 那人又再调息一阵,才面无表情道“凡人身有361处穴窍,其中可为容神灵穴者不过三十六处,寻常人大多能开八九处,但若想步入阴神修行,灵穴至少可开十四处,否则魂魄无依,第一次出窍便要魂飞魄散,你倒与常人和修行中人不同,看在你给了我两次银子的份上,我把三十六处大穴以外的地方也看了,不巧,合起六处小窍,拢共起来也没有十四处。” 萧逸凡长叹一声,黯然神伤道“看来终究是做不了御剑的神仙。” 那人闻言启了启唇,但终究没说什么。他本想告诉萧逸凡,其实武道上上品的武夫,神意完足,便如那剑圣应奉应天恩,一样能飞剑取人头于不可见处,只是武道上上品太过缥缈,天下像应奉那样的人物,一只手可以数的过来。 而萧逸凡在听完后,便颓然抱拳施礼,退了出去。 屋外冬阳仍在,只是有些微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行杯》正文 第十一章 此去无春秋,只余冬夏(三) 塞外无眉眼盈盈的秀气青山,也无娟然潺潺的灵运清溪。积雪堆云的山峦大多身挺姿傲,断崖凌厉,山势从一角落下,便决然乎如大江落瀑,凛然乎如苍鹰扑兔,骤然直降不知千百丈,塞北大河亦具雄浑壮哉之气,任他土地如何贫瘠干裂,辽河只管往前,灌溉两岸数千里树木人家,土壤一到深冬便成了冻土,冻土比不得江南肥土,入水便混沌然如浊沙,辽河的精气神并不因此收到污染,反而愈发凝聚沉浑。 神州士人多爱竹,爱其气节铮铮,风骨厉厉,若有士者来此塞外奇境,受天地气魄震撼,想来不知还将写出多少瑰丽诗章。 然而是没有人愿意来此地的。中土黎庶也好,官贵也罢,他们对于塞北的想象也仅仅止步于越女关,以为越女关便是大齐万里疆土最北的屏障了。也只有驻北的老军伍,才会记得还有个白岩堡,却又很少歌颂这一个大齐最北的军堡,大概原因便在于白岩堡是那些犯罪流放者,那些被大齐朝廷和军队甚至被他们的亲人也遗忘了的人的永无天日之地。 萧逸凡从那间昏暗宅子出来后,便任着脚步把自己带向不知名处。混沌摊李大哥的招呼他点了点头,风尘女子月如看着他一脸沉沉,便想上前调笑解闷,他没在意,径直走了过去,有熟悉的军士和他问候,他也没回应。 校尉柳峰在城墙上走桩练拳,见着萧逸凡耷拉着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他是知道这少年有修炼阴神之道的热望,然而资质一说,实在不是由努力便能更改的。而当今天下,阴神一道早已没落,也不知少年是何苦来哉。于是仅仅看了看,便又续好拳势,一招招递出,似身前有万马千军。 不知何时,萧逸凡便近了河畔,这一股辽河分支,流淌过几千里土地,汇入月牙湖后,仍有余劲,挤出稀薄的奶汁哺育镇守向北必经之道的白岩堡。 河深不过马腿,真不知是如何能破开那么厚重的积雪,一任而前。 尽管第一次花了二十两银子时候,便知道自己很可能没那份修炼元神阴魂的资质,但第二次再去,仍然是这么个结果,不免让人绝望。萧逸凡目光随着河水往东游了一阵子,又慢慢收回,将地面上一块大青岩的积雪拂去,萧逸凡抱着后脑勺仰躺而下。 他望着天际云朵,时而像化作那团吞噬所有的烈焰,时而像脑海深处自己前世老母亲皱纹纵横的脸庞,时而又像那个妮子的笑靥。 “真回不去了啊,怎么还是想再看一眼。”萧逸凡抚摸着脖颈挂着的那块安神玉坠,又将之扯下,想了一阵,还是舍不得把这件陪伴自己许多年的老物件扔入河中。 就留个念想吧。他自嘲一笑,毕竟是十五岁的少年身躯,些许悲伤被冲淡之后,便剩下一腔对远方的热望。 萧逸凡坐起身来,朝青碧蓝空长长啸了一声,又往云朵用力挥了挥手,头也不回的迈步而返。 近了石楼,萧逸凡便遥遥看见躺在二楼石椅上睡觉的尚老头。 说来也奇,地上积雪深达两尺,尚老头这惫懒老货自然是不会清雪打扫的,而这老头就这么一整夜睡在外间石椅之上,竟然也没被雪埋了。 萧逸凡抖了抖身上的雪花,俯身从马槽里随意捏了把草料,然后抹匀在手掌上。 石楼相距约十丈,每层高两丈,设计的更为奇特之处便是一楼并无到二楼的梯子,早前挂在外面的木梯也于萧逸凡十岁那年被尚老头扯下来劈成柴火烧了。 一夜暴雪,楼顶却也不曾堆雪,自然都是尚老头一边呼气一边顺便将之化作了雪雾。纷纷扬扬吹向了他处。 这么做确实省了上楼顶扫雪的便利,但是对萧逸凡来说却造成了极大困扰…因为,那些雪雾有很大一部分化成冰棱挂到了墙壁之上,森冷的像是一簇簇从石屋生长出来的冰刀。 萧逸凡将马靴脱下,放到马槽旁边一个干燥的地方,用干草重新裹了脚掌。 又再看了看石楼,如果他此刻修有真气,大可一纵而上,然而毕竟没有,观察了冰刀分布,终于计算出一条最适宜的线路。 朔风从背后吹来,没有着靴的脚掌被冰雪风寒刺的有些酥麻。 做完这些准备之后,他身子一弓,右脚小腿肌肉瞬间爆发出极强的助推力,整个人便如被拉开的弓,一下子电射而出。 地上两尺深的积雪仿佛对他完全没有阻碍,十丈距离两息即过,他伸手落于墙上一不起眼处,借力一拉,人便一跃而起,这一跃足有丈高,再以裹了厚厚干草的右脚踏在一处冰刀之上,只听咔嚓之声,冰棱碎裂,空中洒落干草数缕,萧逸凡在空中一个翻身,终于落到了二楼之上。 就在他刚刚立稳的一刹,面前忽然一暗,而风声这才呼的响起! 萧逸凡却像早料到了有这出,身子一折,竟是扎了个铁板桥躲了过去。 然而不等他变招,便感到右侧肋骨一痛,不消说,定然是尚老头那一记鞭腿顺势砸了下来。 萧逸凡避让得快,只让这一记狠辣的鞭腿擦过肋骨,饶是如此,肺叶也是火辣辣的痛。 他向左一滚,避开接连踏来的三脚,右手往栏杆一撑,终于躲到石柱后,成功站了起来。 “日你姥姥的尚老头,小爷不就拿了你一壶酒么,用得着下这狠手么!”萧逸凡躲到石柱之后,朝地上吐了口带血唾沫,骂骂咧咧的道。 尚老头身不过七尺,面如老农,很难想象就是这么个平凡的老头,一记鞭腿未用真气便能比风速更快,更是逼得萧逸凡使出了懒驴打滚这等无赖招数才躲了开来。 老头佯作一击,萧逸凡连忙躬身躲避,这一脚却又在他身前一尺轻轻松松收住了。 “小兔崽子,吃了老子半壶热好的绿蚁酒,又还拿走了一壶,老子只给你一脚算是便宜你了。”老头缓缓转身道。 萧逸凡啐了一口,抹去唇角上的血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行杯》正文 第十二章 此去无春秋,只余冬夏(四) 矮山密林中,曲靖终于听见了中军帐传来的鼓声,一身待发肌肉瞬间绷紧,只等自己这边扬武都尉一声令下,自己和另一名校尉便将各领百骑冲阵而下。(大齐军衔:元帅,大将军,将军,裨将,都尉,校尉,小尉,什长,伍长。) 然而那名百战老兵却并未发令进攻,他那瘦削脸庞沉郁犹如刀刻斧凿而成,只从冷冽抿成一线的嘴唇里挤出一个字:等! 曲靖咬着牙深吸一口气,缓缓放松浑身肌肉。大齐军令极严,不符上令者,可阵斩之。虽然自己极翘盼入阵厮杀,却也犯不着触犯军令。 再看另一侧的校尉,那人是比自己大一届的红山军院毕业生,他座下战马竟然前后踱了几步,竟激动得连战马都御使不住了,连扬武都尉也冷冷看了他一眼。曲靖愈发自豪了数分,自己虽说皂吏人家出身,但自己临战可比那些公子哥好多了! 林深夜寂,只听得到军士们粗重而平稳的呼吸声,半山腰的战斗就在数百步外,自己的兄弟们正在面对数倍甚至或许十倍之敌,自己却只能等待那一声号令。曲靖刚刚升起几分自豪的心不由得又纠紧了。 车阵外,众匪自冯大一箭射死那伙夫兵到使团反应过来,已然又逼近数十丈!此刻,距车阵外围不过百步! “跟我杀!”冯大双眸充血,他暴喝一声,自己飞奔在前,身后迅速跟上近百悍匪。 什么人就带什么样的兵,冯大残忍嗜杀,他手下也都是跟他一样的嗜血亡命的狂徒。 若换了寻常商旅镖队,见了这百多号亡命之徒提刀杀来便少不了斗志尽失,更不要说这群暴徒后面还跟了一大片饿狼。 然而这次他们遇上的是有了防备的堂堂大齐使团,赫赫八万禁军中锐字营的精锐。 紫薇殿前八百壮士誓师,如今矮山密林里有六百,那么还有两百在哪儿?那些醉倒在地的民夫伙夫兵难道就是他们么? 当然不,他们就藏在最外围的牛车粮草之下,整整一个下午的憋闷终于在这一刻得到释放! 只见外圈八十多辆大车均是哗的钻出许多人来,正好成一个环形弩阵,嗖嗖齐响之下,天空一片乌蒙,两百人竟然射出一片乌压压覆盖百丈方圆的箭雨! “神臂弩!”白面书生失声叫道。此弩当年他尚在齐都燕京任事之时曾有听闻,据说能三息内爆射出足足十二支弩箭,每一支都能百步之内穿透一指厚的钢甲!可谓是国之重器!然而此弩制作昂贵非常,光是一具神臂弩便能至少装备连人带马五个重骑兵! 齐帝为了护送永宁公主安全到达左帐王庭可谓是花了血本!两百具神臂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足足一千名重骑兵!而大齐重骑兵全数绝不超过两万! 冯大冲的最疾,大齐军士钻出来时候,他距离最近的牛车已经不过十丈! 然而这却成为了几乎不可能跨越的十丈死亡禁区!两百具神臂弩,两千四百支能在百步内穿透一指厚钢甲的弩箭,在短短三息内爆射而出,覆盖不过百丈方圆里一百多名悍匪,这几乎是一面箭墙迎面撞来了! 冯大怒目圆睁,他暴起这辈子能挥出的最大刀芒,以几近癫狂的劈斩破开面前数十只弩箭,这几乎是一名五品武夫面对这般绝境所能发挥的极限了! 然而只听铿锵一声!刀断了!这把百炼钢刀在承受数十次沉重尖锐的打击后终于碎成数截! 冯大挥着一截短刀又在箭雨中强迈数步,终于,一支弩箭破入他咽喉,这像是个集结号,冯大被这一箭射中后整个人停滞片刻,瞬间被数十支弩箭扎到身上,硬生生长成一个人形刺猬,他竟然还往前迈了一步方才踉跄跪倒! “此匪竟骠勇如斯!”中军帐外常乐侯拍手赞道,如此悍勇的匪徒也让他微微吃惊,若贼人都这般,今日这埋伏怕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啊! “侯爷,我们阵前只有两百虎贲。我们要不要往后退一退?”刘宦者被这悍匪百死不回的戾气一冲,竟是脸色发白,不由问道。 “无妨!”常乐侯看了看帐旁那名似乎醉倒在地的大和尚,心下一定,挥手拒绝道。 其他几名校尉虽然未说什么,也没朝自己看来。刘宦者却觉众人似有鄙夷,便也咬了咬牙,吹着鼠须道“罢了罢了!侯爷都敢拿自己千金之躯做饵,老刘我这做监军的也没理由自己逃了!” 阵前。 两千四百支弩箭攒射,一百多悍匪全成了稻草人,鲜血在瞬间染红坡地,浅浅雪层刹成红雪。 冯二牙呲欲裂,跪倒在地,撕心裂肺的吼道“哥啊!” 他二人一生杀人抢劫无数,到了这要金盆洗手的一战,竟然自家大哥就这么去了!就这么倒在齐人弩箭之下! 虬髯汉子也被大齐使团这等火力震的一愣,那些大齐边军剿围自己时若有这般装备,那自己还做什么响马!不过也仅仅一愣,他便恢复过来,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贪婪,足足两百具神臂弩啊!光是这两百具神臂弩,日后若有个几百轻骑配合攒射,自己光是放风筝都能轻易消灭数倍于己的强敌!就算这最后不能落到自己手里,无论卖给大齐的哪个敌国甚至是藩王,都将是一大笔财富! “乌歧寨的上!别等他们又把神臂弩装填好了!”白面书生厉声疾呼。 虬髯汉子点点头,喝道“上了的都有重赏,再不上老子先把你们杀了!”说着手起刀落,斩了身前滞后的数人。 彦三娘怨毒的看了他二人一眼,一咬银牙,带着乌歧寨和夺龙寨余部近六百人冲阵而上。 冯二有如受伤的孤狼,低嚎一声,也不招呼手下,一手长刀一手短匕直奔而去。 山风混着血腥味扑鼻而来,雪后风中,满是腥甜滋味。 赵戬已快一年不曾临阵,战场厮杀声惨烈疮痍,入目的更是一片修罗地狱,他却不感到丝毫畏惧,反而升起一阵与老友阔别重逢的感觉。 他清奇英气面容上再不见一丝情伤,将手一抖,身后长棍上裹着的白布如蝴蝶翻飞而落,一截尺长寒芒探出。 只听风声忽急,他竟一人对着千余悍匪冲阵而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行杯》正文 第十三章 此去无春秋,只余冬夏(五) 白岩堡。 山风依旧呼啸过,冬雪无意入石楼。尚老头听完萧逸凡的请求之后,并未马上答话。而是背了手踱了会儿步。因他不再鼓动自身真气来吹风化雪,那些纷扬的雪花,便终于能飘进石屋。萧逸凡也没出身,只是静静等着,他知道老头,也就是尚文戎,会同意的。 尚老头由着飞雪落肩,山风吹面,不露异态的他,恍如一个背手查看自家庄稼的老农。 天际铅云几缕,冬阳当空,雪早已没昨夜下得那么大了,白岩堡内里七百多方石屋,有的住满了军士或是一家人都在,有的像卖混沌的李家大郎或是孤苦无依的风尘女子月如他们伶仃一人守着石屋,大多数的,有近四百方石屋,是没有人住了的。 老头看山那边有鹰于千丈处骤然而下,迅若闪电,不过八十弹指辰光,便又利爪扣雪兔一只而上,那鹰当是附近高山绝壁上的一只,以老头之惊人目力,看他羽色仍带青稚,便知是刚刚成年不久的年轻雄鹰。 鹰落崖而生,你也终于想做一只苍鹰了。老头不知想着些什么,面上仍是老农情态,只是多了一份感慨。 “不修阴神之道了?要知道武者魂魄与肉身一体,等你修出的真气越强,这层枷锁便越是重,等你入了六品甚至上三品,就算你废了自己真气,也不可能有机会让魂魄脱了肉身桎梏重修阴神之道。”老头语气微讽道。 萧逸凡深吸一口气,道“我这周身大小灵窍合起来都没够十四处,如何练得了阴神之道,也不可能成得了穿梭阴阳的无上鬼仙。” 老头嗤笑一声,道“世人都说穷文富武,换到我们修行里面,也就只有那些天资拙劣的山精鬼魅,或者装神弄鬼的道士术士,才会去练阴神,我等武者,既为万物之灵长又具一口神气之完足,就算只是三品武夫,血气饱满,寻常中品阴神也于青天白日之下近不了身,换到战时,以万计之冲天血气,也能震慑所谓鬼仙一流。” 萧逸凡知道老头说的都是再真不过的大实话,而阴神一道,也早已经没落不知道多少年,近百年来人间也不曾再听说过有鬼仙这等大修士,现有的传承,最多让具备资质与向道之心的人修炼到中品,反观武道,这一道起于微末,上古时精魅横行,有狐族传阴神之道于人,阴神一道亦曾兴盛数千年,近千年来,武道连遇数个大年之后,上品武者层出不穷,炼体与炼气本是武道中独立的两道,也经不断修正,有了如今先炼体,由体自生充盈血气,再炼血气为真气的大道,也是下品炼体中品炼气上品养神意的共识,而以如今武道鼎盛,区区下品武者便能抗中品阴神的事实,也将阴神之道推向末路。白岩堡里的那位,也不过是刚刚迈过驭物这一境界的区区中品下的阴神修士,若是有像尚老头这等上品武者对其起杀心,甚至无需动手,只需要等其魂魄出游之时,稍稍散出周身血气,便能教他魂飞魄散。 然而自己这么些年终于等来堡内来了一个会阴神修行的修士,又只等到这么一个结果。为了的哪里是做百人敌万人敌,只不过是一份放不下的念想。 萧逸凡撇开杂念,道“尚文戎就问你是教还是不教,不教小爷找师傅去了。” 老头背着手斜了他一眼,道“教,你先把走桩功夫走来我再看看。” 萧逸凡眉头上展,略吐出口浊气,会阳一松,便缓缓沉下,约降落尺高,双脚如落地生根,丹田自生一口内气,浓而不凝,粘而不滞。 力由足起,气由血生。不过弹指功夫,少年便入了静,意守大小周天,待二十八息周天循环。 老头站到旁处,微微点头,十分功夫七分在脚,萧逸凡下盘已稳,神意清净,算得上是好桩功了。 二十八息过,少年缓缓抬肩,起的是太极架子,出的却是八极霸道拳意,拳打身前三尺,力崩丈外,荡碎雪花无数。 走桩不过三步半,寸截寸拿,硬打硬开。发力于脚跟,行于腰际,贯手指尖。大有“晃膀撞天倒,跺脚震九州”之势,正应了淮南子云:天地之间,九州八极。 此套行桩既是动桩也是技击桩,三步半行完,拳意毕现。 尚老头忽的进身,右手一搭。 此刻萧逸凡刚刚行完走桩,拳意正胜,见面前伸来一手,便绕过掌缘直击肘腕。 尚老头嘿然一笑道:“过来!” 原来这一搭手又是虚招,老头只一翻手,错开拳罡,顺顺溜溜的便拉住了萧逸凡手臂,沉身用力,便要把他拉过来。 少年不避不闪,借力欺身,左脚一矮,右脚凝力而踏,左肩便使一记山靠。 尚老头右手真气微运,往少年身内而注。借力一拉之时,气便顺大周天而走,源源而行。 萧逸凡觉出情况有异,却又挣脱不得,只能狠厉撞去。却只觉得如同撞上万仞高山,哪里有丝毫松动。 满天细雪忽然一滞,又砰然四散,像谁放了好大一个白烟花。 两千丈外,黄袍瘦汉霍然收功,他以近乎惊愕的神情凝神望去,在他感知中,石楼那处,似有好大一团真气霍然爆开而又聚拢,绝非寻常武者能为。 白岩堡中,四品以上的武者足有十六人,他们或停下与女人调笑,或放下手中酒碗,走桩的收了功,练拳的止了拳架。均是向着石楼望去。 赵戬所住石屋不远处,一寻常军士忽的双手一颤,险些落下手中酒碗,喃喃道,怎么会是九品,怎么会有九品。 如果说武者感知里,尚老头就像一团突然爆开的白色云龙,那么在阴神修士里感知里,石楼那里忽然升起了一轮骄阳。松木门户的阴暗屋子里,一个面色惨白的中年人抱头痛哭,躲在数重被褥下的他并不能感到一丝温暖,哀嚎着:武神别杀我,别杀我! 尽管尚文戎浑身真气并未针对他而放,然而骄阳升起,又岂会在意照到的是何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行杯》正文 第十四章 此去无春秋,只余冬夏(六) “李家大郎,一碗混沌。”巷弄那头走来个人,他衣冠打扮,不似个普通白岩土著。 李大郎看他衣着,见他衣服前襟湿了一块,身上隐隐有酒味散来,也不作他想,白岩堡多有流放之人,自觉前尘苦楚不堪言,一腔怨恨只能借酒浇愁之人不在少数。于是虽然觉得此人面生,也还是煮了碗混沌。 混沌上桌,那人也不多等,热气稍稍散开便夹了一箸。 “听说你不曾离开白岩堡,没想到混沌挺有燕京味道。”那人吃了一口混沌,咂摸了下滋味道。 因为白岩堡没几个吃食摊子,所以摊主们都把早点生意做成了早中午都有的餐饮,这时已经临近下午,无论是贪睡贪杯起迟了的人,还是真正吃午餐的人,都差不多用过了食,摊上就只这新来的食客,李大郎便与他聊了起来。 “有没有燕京味道俺不知道,都是以前跟娘亲学的。”李大郎擦了张桌子,说到自己娘亲,嘴角不禁一洌,而后又似风雪颇寒,这一丝微笑尚未浮出,便被冻住。 食客从腰间掏出个酒壶,长手一伸,捞来个酒碗,倒了个满杯。寻常人饮酒要么小口酌饮,慢慢品,是为文饮,武饮则是大口豪饮,每杯必尽,边军中有极其豪迈者,拿壶而饮。然而武饮中最豪迈者,在这人面前却要落了下层! 他只将头伸向青瓷大碗,咬住酒碗一边,仰头便饮,不见喉结鼓动,弹指功夫,酒碗复置于桌,滴酒亦无,可谓鲸吸。 如是者三,他长笑道“留得和羹滋味在,任他风雪苦相欺!”遂起身,身形连纵,奔石楼而去。 李大郎看着桌上只吃了一口的混沌,不由叹道“一碗混沌,都是异乡人,谁吃不得呢。偏偏浪费了作何。” 一边叹息着,李大郎一边从桌上抠起铜钱四枚,铜钱入木过半,列为一线,拾起颇为费力。 他既不知道石楼那边的雪烟花意味着什么,也不理解这食客的怪异举动。白岩堡一年有那么多人战死在外,那么多人以各种方式自杀,又有那么多人每逢秋冬会被发配过来。他仍会每天从自己父亲跳入的那口井汲水和面,每天收摊会经过那个自家母亲走出了就再也没有回来的城门,晚上一个人睡在有两张炕的石屋,第二天李大郎还是只在卖混沌。 小小一方白岩堡啊。 萧逸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走完三步半,向尚老头挥出了自己神意完足的一记崩拳,被老头轻松格住也不惶恐,反而借势欺身肩靠,然而一股雄浑霸道的真气突然从自己右手灌注而入,萧逸凡几乎在瞬间就被经脉撕裂的剧痛痛晕了,背后却又被一拍,汇入另一道真气护住心脉,让他灵台顿清,却也仅仅限于保有一丝清明。 那股雄浑霸道的真气有如断流数月的黄河突然到了汛期,万钧洪流瀑泻而来,它肆意撕裂冲断那些脆弱的河段,便是遇到巨石当道,山崖倾阻,依旧一任而前,在第一个周天循环,它便几乎将所有阻碍摧毁,武人三品入四品时难于突破的任督二脉,四品入五品时洗髓不净的361处穴窍,五品入六品时的雪山气海,在短短二十八息之内统统破碎。 漫天风雪便在萧逸凡被真气灌体的一瞬间忽然炸开,又再也难于进入以他二人为中心的十丈范围,这方小天地间竟似在那一刻连空气灵气都统统抽离了。 尚老头长笑道“烛龙栖寒门,光耀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靫。中有一又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每一句落,便有一道白龙自老头口中而生,绕天而行,共十道。 自第一道白龙起,天空铅云破碎,第二道,风雪加疾,至第六道,雪雾笼罩,白岩堡已恍如黑夜。 第七道,石楼外百丈处忽然立了个人,一个剑客,他前襟微湿,神色狂狷,一身黑袍猎猎而响。 第八道,松木门内的苍白中年再受不了神魂灼烧之痛,一头撞向石壁。 第九道,忽有电闪雷鸣自九天外而来,落于白岩堡四周。 第十道,风声忽寂。 剑客仰头豪饮一壶酒,大笑数声,自身后抽出把三尺青钢剑,穿风荡雪而上。 尚老头看了他一眼,此刻他正是毕生最强一刻,也是最不能受片刻惊扰的一刻,于是他朝风雪中伸出一只右手,对空虚握,长襟鼓荡飘扬,空中便出现了一把十丈大剑。 大剑如长桥卧空,长袖一挥,剑落如星坠。 上上品武夫的风光,谁人说比不得驱物御剑的阴神修士? 剑客双眸一亮,赞道“好一把大剑!” 便灌足真元,青钢剑熠熠生辉恍如绝世名剑,剑气长一丈,纵身而起。 空中突有惊雷一声,大剑剑刃崩碎尺许,空中倒飞黑袍一人。 剑客在空中吐出一大口鲜血,快然笑道“年少也曾扛旗破万骑,实至名归,果然不愧是当年封帅麾下第一人。顾不章谢前辈赐剑!” 身子砸入一处民屋,一柄青钢剑这才锵然落地。大剑则落于石楼之前,似一堵雪墙将老少二人挡住。 尚老头漠然置之,挥出那剑他便没在理会,不过是个七品上的小辈,便是接下这一剑又能如何。 对于剑客喝出自己 少曾扛旗破万骑的来历也不惊奇,尚老头来此白岩堡,既没隐姓也没埋名,只是扯下了肩章臂徽,把那一挂黄金制的军功章都融了散给那些死去战友们的家属,当年一人便能横断王庭万名精骑的壮举也随时间变淡,记得的只有三十年前的那些老人了吧! 世人多爱歌颂现世大英雄,百年来风头最盛者当数应奉应天恩,单剑于百万军中刺齐帝,终使那年北齐的兵锋没踏碎南陈江南千里安宁,陈后主也因此安心退位修佛十余年。 尚文戎是抵御外侮而不如刺帝了,还是修为欠了?老头从来不想这类问题,越女关还在,白岩堡也在,自己也还有绿蚁酒喝,挺好的。 而当下,他也只想着将凝聚自己毕生修为的十道白龙注入萧逸凡体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行杯》正文 第十五章 此去无春秋,只余冬夏(七) 山风不知自何处起,将梅林松丛好一阵摇晃,似有老道为人念着招魂咒语。 彦三娘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纠结,无论前些天乌歧寨夺龙寨黑风寨为了一方山壁就对其他小寨子下手,还是前日杀了月牙湖南畔那么些村名,又在选择黑风寨还是夺龙寨之间站位之时,她都不曾这么矛盾过。 她是月牙湖这边五百里方圆最大的马匪头子,却不曾劫掠过任何一只插有大齐军旗的商队,她三十六岁才得子,孩子的父亲虽不明了,但小家伙是她的所有,这个也曾杀人无数,也曾十多年前面对王庭骑兵的女匪,在她儿子出生那一刻就知道,她的所有都应该是给他的。所以她会潜入越女关,到那些佛寺为自己儿子祈祷,不求他大富大贵,只希望自己的诚心能让万般罪孽都只加在自己身上,她不是没想过将儿子送往别处,由大齐的富贵人家收养,却既狠不下心也信不过任何人。 白眉剑客劫走了她儿子,黑风寨杜当家说只要拿下使团,里面金银分她三成,并还会归还她的儿子。 她不在乎金银,她只要自己的孩子。可是如果她这样说了,乌岐寨将除了最最死忠的数十老弟兄姐妹们,没有一个人会为她卖命。 她也信不过白眉剑客和杜当家,白眉剑客将这么多人或胁或诱引来攻击使团,自己却临了抽身走了,杜当家此人以前素以义薄云天闻名,可那夜暴雪,便是他带头拿起了屠刀挥向其他小寨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否还活着,理智与仇恨让她做出了另一个决定:安排心腹向使团告密,这也就有了常乐侯他们收到的那一只雕翎箭。 面前两百具神臂弩在一刹那间将冯大一百多人瞬间如割麦子般射倒,让她背后渗出一层冷汗,若是刚刚自己也冲在阵前,天知道会不会也被直接射死。正在犹豫着是否上前,背后五百把生冷的钢刀却告诉她们除了前进别无他路。可也正是这两百具神臂弩给了她下某个决定的信心。 彦三娘同身侧两人交换了眼神,以旁人难见的微小角度点了点头,缓缓飞身而前。 待冲到阵前约三十丈处,果然仍没有弩箭射来,神臂弩仍在装填! 夺龙寨余部三百人一阵狂喜,纷纷爆发而上,本以为又要被射死,竟然会是这么个情况!冲上去就不仅不用死,还能有大量金银了! 彦三娘等人却故意押后,等得夺龙寨余部疯狂冲到前面了,忽然举起了自己的刀剑,大呼道“使团受袭,我等救驾来迟!” 话音刚落,乌岐寨为首数人便带着各自嫡系数十人将屠刀砍向了刚刚并肩的夺龙寨诸人。 只见夺龙寨后面数十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搠倒。 常乐侯见状哈哈大笑,道“天助我也!”说着竟就跑到鼓前,奋力擂起鼓来。刘宦者被这般变宕一震,深深看了常乐侯一眼。 而在他身侧跪了一汉子,竟是不知何时着了戎装的安度纳西。 常乐侯身形虚胖,擂了数下便觉气力不济。刘宦者连忙踢了安度纳西一脚,道“侯爷,安度纳西自请擂鼓,为我八百虎贲助威”。常乐侯看了他二人一眼,道“既然安度将军有此心,那便来擂鼓吧!”安度纳西起身,虽形容憔悴,但眉目间颇为豪武,只见他接过鼓锤,沉默擂鼓。 鼓声激昂,急促,催人进攻。 醉酒的大和尚晃晃悠悠站起身,他眯着眼看了看山坡那头,浅浅雪地上忽然出现了一道微尘,未有令人动容之气势,却移速极快。大和尚自言自语道“怪不得那夜能未惊动一人便尽斩三十匪类,好身法啊!哈哈,大和尚我这也助你一臂之力!”说着便身形一纵,若飞鸿掠空,只十数步,便到阵前。 黑风寨那方,虬髯大汉睚眦欲裂,暴喝道“彦三娘!你岂是要不顾你那刚学会走路的儿子了!” 彦三娘正与面前数人相战,她乃五品修为,在女子中已殊为不易,只是也有大多数女子在武道前三品筑基时的通病,炼体这一层并未精深,气力只能和寻常四品男武者打个平手。故而见她一人战面前一名四品数名三品,也是颇为费力。此刻听得虬髯大汉之言,身子不禁一颤,泪上眼眶。就这么个眨眼功夫,对面一矮个子抓住机会,往她左臂上添了道剑伤。 彦三娘凄然厉声道“姓杜的,你以我那幼儿威胁我一介女流,算什么男人!”说话间,刀气突然上涨一尺,将刚刚那来不及退身的矮个子男人一刀劈倒。 此刻突的鼓声大作,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外圈两百将士。他们听到鼓声,将已经弹尽的神臂弩放下,纷纷跳下,抽出朴刀。 阵前出了个青脸校尉,他听着鼓声,沉默着拔刀,突然喝道“候!” 于是将士皆举盾,虽比不上鱼鳞千煅工艺打造之盾,但也皆为百煅之盾,盾高三尺,宽一尺半。 青脸校尉神色自若,静候第二道鼓点。仿佛彦三娘所部三百人在前后夹攻下倒下的近百人毫不能波动他心思。 虬髯大汉见对面已然结阵,不禁一喜,又再一忧。喜得是对面竟然放弃了继续装填神臂弩,当然,他却不知道神臂弩这等利器装填颇为繁复,只能在战前装好。忧的则是面前结阵的军士只有两百,使团这边明显早有准备,还有其他人是哪儿去了? “大哥!风紧,扯呼了吧!”白面书生砍倒一名乌歧寨女子,见得对面结阵,不由胆寒道。 虬髯大汉双眸通红,稍一权衡,决然道“扯个屁!把彦三娘和面前的军阵杀破!劫了里间贵人!里面金银都分给弟兄们!” 众匪群情振奋,无数还藏着的暗青子朝彦三娘等人打去。 这一次乌岐寨这边只站了不到一半的人了,彦三娘不由绝望,她开始怀疑大齐使团是不是想要等自己全军覆没了才上。 第二通鼓起,鼓声咚咚如冬雷震震。 青脸校尉抬盾,迈步,再喝“预!” 二百将士如一人,同时抬盾,迈步。 混战中的千名匪徒几乎闻声一滞。 山坡尽头有风起,两百精骑分两队,仿若两条黑线吞没而来。 虬髯大汉挥刀连斩乌歧寨数人,彦三娘也在他身前不过十丈处了。 “大当家!走吧!”白面书生见这般气势,心叹怕是事不可为,他本想等事成之后再借机除了虬髯大汉,如今看来恐怕还得靠他一起脱身才是。 “老二!随我杀透阵去!”虬髯大汉已然杀红了眼,由着对面一名五品好手一剑向着自己左胸刺来,竟然不管不顾的直削对面首级而去。 那好手虽然也是多经生死之人,但是虬髯大汉武功高他一筹,这一剑下去估计只能划他个轻伤,自己肯定是没了性命,于是连忙收剑回防。 虬髯大汉只刀在他剑上一磕,转过刀势斩了旁边又一人,一脚把那名五品好手踹开老远。 那好手竟然被一踹的跪地不起,这时才从好手身边走出个人,原来是一脸阴鹫的冯二补得刀。 虬髯大汉刀势凶悍,彦三娘身前算得上号的好手竟然都被他一人斩了。 十丈距离,仅余三丈。 黑风寨人马后方一阵骚动,一个容貌清奇的男子竟持一柄长枪杀入阵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行杯》正文 第十六章 此去无春秋,只余冬夏(八) 夜色已至,矮山似为周遭山影吞没,稀疏闪动的几处火光下人影错乱。 火把又一处处的亮了起来,照着渐渐迫近的两百沉默骑兵,和面前两百同样沉默的大齐步卒。 就在第二通鼓毕,青脸校尉所率两百刀盾兵已到夺龙寨余部面前。 终于有匪徒受不了这一股几乎将人窒息的凝重行军感,再不管只剩数十人了的彦三娘,提刀便冲阵而上。 这数十匪徒像是一连串海浪,尽管奋力扑去,却只在礁石上留下些许水痕。刀盾兵们只用盾一格,便有数把朴刀照着其各处要害砍去,往往一个匪徒要面临这两层刀盾兵于阵前合击,有两个武道四品以上的悍匪,劈倒身前数名刀盾兵后,却又发现自己陷入合围之中,面前不是什么持刀带盾的军士,反而是拿着各式武器的数十名杂兵们在五名小尉带领下组成了五个怪异阵型。 那两个悍匪陷入怪阵之中,反而大喜,面前可都是些武道不入门的杂兵,说不得只消杀破面前这些人,自己便能直入中军! 只见面前先有两人,一人持长牌,一人持藤牌,悍匪合力砍去,却只逼得他们一退,就这么一退的功夫,两名悍匪还来不及进攻就连忙后撤,躲开两根丈长狼芜(老而坚实的毛竹,竹端削尖,又留四周尖锐枝丫),然而两名持盾者不过是为了挡下悍匪攻势,持狼芜的只是逼退他们走位,就在这二人往后缩的眨眼功夫,四根长枪唰的刺来,其中一人格挡不住,当场被三根长枪刺穿,另一人借着同伴挡枪,矮身一滑,砍断面前一腿,又以长刀穿透一人,竟然站到了两名持盾军士后的小尉面前。 此人面色阴鹫,不是冯二又是何人? 虬髯大汉见状大喜,喝道“速随四当家杀透阵去!”说话功夫,他运足真气,狠狠一刀劈落。彦三娘抬刀欲挡,身侧忽一人冲来抱住了她,刀刃便在那人背后划了尺长伤痕,深可见骨。 二人踉跄倒地,彦三娘悲嚎道二妹啊! 虬髯大汉哪里还理会这二人,急急的带了麾下数十名敢死之辈向着面前军阵杀去,至于后方骑兵如何收割着自家兄弟,他却管不上了。 “贼子好刀法啊!”就在虬髯大汉刚刚砍倒面前二女之时,突然从侧方传来一声金刚暴喝。 了禅和尚将袖一挥,便扇倒十数人,他却也没动杀心,只是将之都摔倒在地。 有被摔倒的匪徒奋起余力向大和尚后背砍去,却只听锵然一声!却是刀刃与大和尚身子相击发出金石之音,竟然卷了刃了! 那匪徒满脸不可置信,大和尚一哼声,拎起他便往人堆中一砸,便又倒了好一片人。 只见他阔步而行,不多时便到了虬髯大汉面前。 虬髯大汉只觉舌尖发苦,这竟然是个看不出修为多高的上品体修武夫!此刻他离刀盾兵阵尚有十丈,却不得不来应对这面前的大和尚了! “大师如此神通,何不助我等一臂之力,等拿下使团,里面财物女眷都由大师先行挑选。”白面书生见状急道。 了禅和尚嗤笑一声,道“大和尚我既不好色也不贪财,偏偏只想借你们这些匪徒的项上人头来献祭佛祖一二。” 虬髯大汉却趁这说话功夫,一转身抓了一人,不是彦三娘又是谁? “大师好口气!却不知道你这和尚是一边凉快去还是由我杀了这女人?”虬髯大汉冷笑道。 了禅和尚心下大怒,自己前不久刚刚因为徒弟被人挟持威胁,这次竟然对面腆着脸抓了个女人也来威胁自己了! “好好好!好手段!”了禅和尚怒极反笑,又道“你把她抛出阵来,和尚我也就一边凉快去,如不守诺言,我便自堕阿鼻地狱!” 虬髯大汉正欲说句什么,忽然霹雳弦惊,一支利箭尖啸而至,他连忙一闪,那箭竟仍穿透了他左臂! 再看面前彦三娘,其瞳孔扩散,分明是不活了! 原来这一箭竟穿透彦三娘左胸而来,险些将虬髯大汉也一并杀了。 了禅和尚面色铁青,喝道“赵戬!你竟如此铁血心肠!” 原来这一箭竟是赵戬自数十丈外射来,只见那容貌清奇男子淡然答道“大师有慈悲心,却不见修罗手段,我只好多此一举了。” 说话间,他以黄杨弓挡下两记刀砍,左手一旋,以弓弦勒断一人脖颈,右手抖动长枪,枪出如龙,点碎数人咽喉。 了禅和尚闻言一窒,那虬髯大汉所劫虽也是个匪首,但更是个女人,更何况这女人还带队反戈一击,换做他是如何也下不了这手的。 虬髯大汉左肩被一箭射穿,再看自己后方数百弟兄犹如一群待宰羔羊,被二百骑兵一点点残杀殆尽,难以反抗。面前的两百刀盾兵仍剩下大半之数,而自己这边,敢战之士不过身边百人了,不由得心意悲凉。 “大哥!走!”白面书生组织着剩余人等防御着面前刀盾兵的攻击,厉声疾呼道。 “走!”虬髯大汉终于下定决心脱逃,咬牙道。他看了陷入前方阵里的冯二最后一眼,那名阴鹫男子,在杀破一个怪阵之后,再无余力,眼看着就要被乱枪戮死。 冯二痛快大呼“哥啊!我这就来陪你了!”于是由着四柄长枪穿过他身体,一刀颓然劈落。 了禅和尚没了战意,只随手将四周人等扇飞。他来此不过是为了还赵戬人情,加上永宁此女确实值得他一来,此下赵戬杀戮无辜,犯了他忌讳,贼人也已失了势,于是便只想离开此地,去白岩堡接走他徒弟,了断这间是非。 虬髯大汉见那大和尚自行离去,心下大喜。连忙召集余部朝着一处突围。二百骑兵故意放开口子,衔尾追去,砍倒人头无数。 夺龙寨余部在几番打击之下早已所剩无几,彦三娘所部也被几乎杀戮一空,只剩二十来名女子神色悲戚,相互依仗,苦苦支撑。当下黑风寨人等一撤,她们终于缓下,竟然顾不得地上血污泥泞,抱过她们大当家尸身,哭成一团。 青脸校尉带队绕过诸女,将尚有活息的匪徒一个个补刀。 山坡尽头,一名都尉约束着麾下四百名步卒,这是用来保护山后公主的兵力,每人仅有一身轻甲一把朴刀一柄小盾,贼人临战不过半个时辰便崩溃了去,他们不曾等到第三通战鼓,便一个个压抑着战意静静守候。 皎皎银月,柔光如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行杯》正文 第十七章 此去无春秋,只余冬夏(九) 夜色冰凉,近二百骑兵追月而去。 骑兵追杀步兵是最为轻松的,只要对面武道没入四品,浑身内力没能凝聚成一口真气,寻常骑兵也能靠马力活活耗死武道三品的敌人。 兵法亦有云:骑兵三师,可战可守。说的便是骑兵数量一旦达到三万人,那么无论在多少万人的战场上也都能成为一股战略级的力量。而当下以两百骑兵追杀四百贼人,看似以少战多,实际上则是骑兵以强欺弱。 不消说这两队骑兵排头那近二十人都是四品以上的武者,骑兵中其余人等统一都是武道三品,只差一个契机就能贯通任督二脉,放到寻常江湖中已然是三流好手。也别小看了三流好手,光说中原,南北两座江湖不知多少万人,能入三流者也不过十中得一,无论是做押镖还是护院,三流好手已经能在“挂子行”(武术一行,又称“夜叉行”,俗称“把式”)里面算得上是“尖挂子”了(指有一身真本事的江湖武林人)。这么一只强军人数虽少,但皆是从禁军“锐字营”里提出来的精锐,你看他们蛰伏足足一下午,不见半分疲态,杀透数倍于己的敌人后,不做休整,便能继续追击两倍于己的贼寇,怎么算不上精锐呢? 只见他们把马刀扬起,借着战马带来的速度与马力,只往贼人背上一划,就是一道近两尺长的大裂缝!皮肉几乎在刀刃离身的一瞬间翻卷过来,隐约可见脊梁骨。这种伤是几乎没得救了的,除非武道能入五品以上控制周身穴窍血气,再及时止血缝补,并且不被感染,才有机会活的下来。 曲靖不知道自己已经追了多久,他的马刀举起十多次挥斩向贼人,刀刃已经有点钝了。面前还剩约四十来人,而自己这边也只有那名瘦削都尉等八九人,其他的骑兵听他们蹄声,应该是大多落在了半里外。 这个情况可以说是极其危险的,如果那些贼人奋死反击,骑兵这边的八九人说不得就要被一照面留下至少一半,可贼人已然丧胆,他们不敢回头了,如果回头,曲靖等人只要拖住片刻,等后面大部队跟上就能把他们都留下。 白面书生吐出口血沫,咬牙问道“大哥,我们怕是逃不掉了,不如拼了杀他们几个人垫背吧!” 虬髯大汉一纵,跳上个石坡,看着身后追兵已然断成数截,眼中寒光一闪。断然道“我杜月笙从一介军士,杀伐半生,成了东北大响马,便是江湖长春会会长见了我也要称兄道弟,我在幽州一处还埋藏有千万金银!只要逃过此劫就能东山再起!老二休要再说什么气馁的话了!” 众匪听得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不由得精神一振,脚下步子也快了三分。这四十多名匪徒除了几个是脚力出众的三品武者,其他的人等都是四品以上修为。可以说是遍观整个东北江湖,草莽中最为精锐的一伙人了。 杜月笙见士气可用,又道“等逃过此劫,我给大家伙放一个月假,每个人拿一千两银子,好生快活了去!” 诸匪闻言各自喜笑颜开,仿佛已然逃出生天,有匪狂笑道“那是不是我们哥几个凑起银子,都能一起到越女关花魁肚皮上滚上一滚了啊!哈哈哈!” 众匪一阵笑骂,似乎忘了追兵。 白面书生脚下步子不慢,暗骂这群土匪真是好骗,又骂给虬髯大汉卖命这么些年,竟然第一次知道他还有个藏宝地,心想说不得自己等着姓杜的去找到那处藏金洞就再做掉他,现在还得靠他带着自己逃出生天。 肺里是火烧般的空气,白面书生咽下口血沫,他知道再吐血的话自己肯定撑不过去了的。这种逃亡的感觉他已经许多年没曾有过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那时候自己身边还有娇妻弱女啊,现在就只剩自己了。他深吸口气,压下心中杂念,竭力跑在队伍前面。 “兄弟们加把劲,过了这石坡我们找处密林躲着!谅他们也不敢进来!”虬髯大汉率先翻过石坡,但见面前有苍山青林,距离不过数里。这一路都只是遇着矮山疏林,逃进去也不能躲多久,这奔亡半夜,终于见着面前有处密林了,果真好不欣喜。 众匪闻言,都长笑天不亡我。 白面书生心下暗骂一句祸害活千年,也随之跟上。 这处石坡怪石嶙峋,尖角支棱。曲靖这一行都是轻骑兵,为了更快追击敌人,甚至就连弓箭水壶都扔下了,他们一人拿一把几乎卷刃的马刀,小意牵着马迈过石坡。 这么出坡地虽只百丈长,但马儿却只能缓步踱上去,如果纵马飞上,说不得就要折了不知道多少根马腿。 曲靖心里焦急,眼前可是一份大功啊!自己不过是皂吏人家出身,如今都已二十六七岁了,再不给自己博个前程怎么行!可他自己能从石坡冲上去,马儿却做不到。 等他们终于越过石坡,却见那些贼寇都跑出两里地了。 曲靖跃上战马,还想再追,瘦削都尉喝止道“穷寇莫追!贼人势尽,我等当以回防保护公主为首务!” 曲靖长叹一声,回了声喏! 他如何不知道,以那些贼人的脚力,自己等人再追,他们都已遁入密林了。 骑兵宜用于平原冲杀,到了林子里面,就成了下马的步兵了。在那些百战悍匪的主场,如何也讨不到好去的。每一名“锐字营”的精锐骑兵都是经过了大量精训的,他们的作用甚至和一般轻骑兵也好重骑兵也罢都不同,精准打击,长途奔袭,当年北齐战北莽的战场上无数次手术刀式的切入都是由禁军锐字营完成的。没有人会舍得拿这样的精锐去和那些土匪响马在密林中以一比一甚至二比一的比例去换命。 瘦削都尉一边带队回防,一边清点人数。 月亮已经不知何时躲到云后。 常乐侯负手南望,目光悠远凝视着,不知道他在看着的是追击而去的骑兵们,是越女关,还是燕京? 安度纳西抱着鼓槌坐在一旁,不知想些什么。 刘宦者借着火把与月光,目光复杂的看着常乐侯,这名向来以懒惰,怕事,只爱遛鸟斗蛐蛐闻名的不学无术的中年胖侯爷,似乎也没那么简单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上行杯》正文 第十八章 此去无春秋,只余冬夏(十) 雪景山水,山峰峻拔,岩石硬厚,山峦白雪皑皑,丛树凋零,近处高大松树苍郁挺立。山溪涓流,溪桥横架,山坳间,城楼重叠,隐见关堡一座。 有行客三人顶风冒雪,终于日落之前赶至白岩堡。 说是行客三人,其实则是为首一容貌普通男子一边杵着刀深一脚浅一脚前进,旁边随了一个干瘦汉子背着个小和尚。 一路无话,便见山坡那头出现了座白岩铸就的石堡。 “闲人止步!”自白岩堡城楼处射来一箭,箭落杵刀男子面前数尺处。 杵刀男子看了看箭矢尚在摇晃的箭羽,此箭从六十丈外而来,虽占了地势之高,但仍有此般劲力准度,可见光是射箭的那人便不是易于之辈,再看城楼上旌旗晃动,竟不知到底藏了多少兵马。 堡内更有股难掩气机,就像是,有过上上品武者不久前就在内激战?杵刀男子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想,上上品武夫那是何等人物,莫说是这白岩堡了,就算是越女关那等雄关,里面说不定都难以找到半个上上品武夫。 "过路行人,请求入堡小憩!"杵刀男子答道,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份路引,高高举起。 城楼上的人影略一晃动,方才有一个人道“过来,查看了路引就能进堡。” 说话间从城楼上放下个吊篮,杵刀男子上前放了份青皮白面的路引。 “西邑镖局?怎么就只你们三人?”查看路引的是柳峰,面前这三人有僧有刀客,做镖的没有押货,有些怪异。 “我们接的镖被贼人截了,就剩我们三个了。”杵刀男子声音一哽道。 柳峰再打量了下这三人,小和尚虽睡着了,脸上还有两挂泪痕,杵刀男子看得出有伤在身,另一个干瘦汉子虽然似乎没受到什么伤,面色却颇阴郁,但他们路引属实,也就放行了,不过三个或伤或幼的人,翻不起浪。于是一挥手,老松木城门在一阵吱呀声中开启了。 三人入了堡,杵刀男人那种似有上上品武夫不久前于此大战的感觉愈发强烈,他不禁抬头朝石楼那边望了望。 “看什么看,这边才是你们住的地方。”领路的是一个矮个军士,他本来在城楼上歇息的好好地,却被拉到这边来接引三人,自然没有好气。 杵刀男子沉默跟上,一脸阴郁的干瘦汉子看了那军士一眼,便垂下眼帘。 近了处潮湿阴暗的石屋,那矮个军士用嘴一努,有看了看三人,见没有什么表示,就愤愤转身。 什么玩意儿,都不懂给老子点路费,活该住这破屋。那矮个子军士刚一转身,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便走了。 干瘦汉子向来都是呼喝惯了,向来都是他打骂别人,哪里受过这待遇,更别说那矮个军士脚步虚浮,连个武道炼体的门怕是都没入。这一路上,自家大哥也不搭理自个儿了,多般委屈,一气之下就要拔刀砍人。 然而他却如何都抽不出刀,他一眼瞪去,才见杵刀男子不知何时按住了他刀柄。 “别多事,进去歇着。”男子一手杵刀,一手按着刀柄,沉声道。 干瘦汉子看着男子,曾经也是一方响马的大哥此下竟如此忍气吞声,又想起昨夜里自己那般不义,心里泛酸,竟然眼睛红了。 “哭什么哭,滚去歇着。”杵刀男子横了他一眼,自顾自的入了屋。 干瘦汉子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胡乱抹了抹眼睛,跟着进去了。 屋里只石床一张,破被一床,长凳两只。连桌子水壶等物,也都没有。 "抓紧时间调息,这个边堡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杵刀男子想着城楼上挥动的旌旗,堡内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恐怖气机,沉声道。 干瘦汉子不知道男子为什么这么说,他虽然也有四品修为,虽然也觉得这股边堡隐隐有股气势,只当是这石堡所在地势铸就了山魂一类,也没曾见到过真正的上上品武夫出手,哪里会往那方面想。 小和尚在半路就哭累睡着了,如今躺在床上似忽仍在沉睡。二人便坐在床沿调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被子轻轻抖动,钻出个模样讨喜的小和尚来。 只见他蹑手蹑脚的下了床,用脚屐上鞋,猫着腰就跑到门前。 这门是用一大块白岩刻就,门锁也只是简单的横了一根短木棍。小和尚便踮起脚想要抽出木棍,哪里想得到这木棍纹丝不动,他不由得使上十分力气,那根不过数斤重的木棍竟然只往上抬了抬,落下发出砰然一声。 “别废力了,我的驱物功夫不是你个小孩子能破的。”却见男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淡淡看着小和尚道。 小和尚霍然后退几步,颤声道“你,你,你不是个武者么。怎么会这妖怪手段。” 男子眉毛一抬,听到自己的阴神之术被称作妖怪手段有些哭笑不得,便驱使木棍在小和尚头顶敲了一记。 干瘦汉子听声也醒了过来,撇了撇嘴道“谁跟你说武者练不得仙术了,没见识的小子。” 男子这才道“好生歇着,等你师傅回来了,我们自然会放你走的。” 小和尚抱着头,哦了一声,乖乖回了床上。心道:你这妖怪手段之前不见你在我师傅面前使出来,多半也就只能拿来欺负我这小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和尚一边走着,一边道“我刚刚不是想逃,我是饿了,想找点吃的。我要是饿死了,等我师傅回来你们也好不了的” 干瘦汉子骂骂咧咧的道:“小光头滚去好好歇着,爷爷背着你走几十里路都还没说累说饿。” 小和尚哦了一声,道:“我还想撒尿,能撒床上么。” 男子嘴角一扯,道“床角有夜壶。老六你出去找点吃食回来,对了,最好再带几只檀香。” 干瘦汉子闻言,愣了一愣,方才应是,出屋寻找所需。 檀香乃是中下品阴神修士神魂出游必备之物,可护佑神魂清灵,且不受阴界罡风吹散。男子虽然武功不很高,只是半只脚踏进了五品,但是凭着也达到了驱物境界的阴神修为,往往能有比旁人更强的危险意识,之前山壁下那一夜,黑风寨三个大寨联手屠杀其他小寨,他们作为小响马中可能唯一幸存的一只,所仰仗的便是那一夜男子预先感应到了有大量的血气异动,早早冲出了包围圈。可男子的修为也仅仅限于感知大量血气异动了,或者是有武夫故意放出自身血气,向昨夜庙中大和尚控制自身修为,便很难看出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