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夜归人》 正文卷 第1章 三更不打烊 “咚!——咚!咚!” 子时,三更的梆子声已经响起。 这个时辰,是该睡觉的时辰。 长街上的万家灯火已差不多都熄了下去,只剩下一家,在巷子的尽头。 昏黄的烛光,斑驳的牌匾,扑鼻的酒香,寥落的人影。 不过是老街上的一家老酒馆,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这家铺子永远都是长街上最晚一个打烊,即便早早没了客人,也一定要在三更天的梆子起时,才闭门谢客。 门内,走出了一个穿着鲜红衣衫的少年,肩上搭着一条雪白的抹布。 雪白的布,本就是不适合去做抹布的。 一个人也许见过白色的抹布,却绝不会见过这么干净的一条抹布,即便拿它去当个擦脸巾,都未免稍嫌太干净了些。 深夜的长巷,昏暗的街道,他的眼睛却异常的明亮,亮得好像能发出光来。 少年约摸着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尖尖的小脸,圆圆的眼睛,看起来真像个小姑娘。 他的身子骨看起来很是纤弱,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了,可若有人看到过他上门板时的样子,一定会收回之前的话。 排门板虽不算是很重,却也不轻。 一般人都是一块一块地抱起来,而他却不费吹灰之力地一把抱起了七八块,轻轻挥手丢出去就已整整齐齐地安好了。 他总是踏着三更起的梆子声出来关门,一刻不能早,一刻也不能晚。 不管是洗抹布,还是上门板,亦或是其他更多的事,他总是对自己要求得很严苛,甚至有些让店里其他的伙计都会觉得不自在。 此时,不自在的人却是他了。 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上,白白嫩嫩的手。 他顺着这只手回头望去,看到了一张白白嫩嫩的脸,男人的脸。 羊脂玉雕琢的发冠,一袭白衣胜雪,腰缠金缕玉带,佩着一块羊脂玉牌,上面精琢细雕着嘲风图腾和一个“白”字,手执象牙折扇,翩翩佳公子,遗世而独立,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两个字,有钱。 红衣少年却盯着他的手皱起了眉,他向来讨厌别人不干不净的手碰到他,即使只是搭在了这块抹布上,也脏。 他只是没好气地说着,“不好意思客官,小店打烊了。” “你这里,难道不是三更天酒馆?” 红衣少年抬头看了看门口的牌匾,还挂在上面,又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到这人的眼珠子左右跟着动了几下,才又没好气地回了句,“不瞎?” “既是三更天酒馆,现在刚刚三更天,怎么就打烊了?” “三更天酒馆,自然是三更天打烊,赶明儿你起早可以街坊上打听问问,咱们这永安巷的人都知道。” 他伸出手打了个呵欠,紧接着便顺手将肩上那个被别人摸过的抹布扔进了巷子角落。 “可我却听说,这里三更天才会开张。” 红衣少年听他说完,一直用余光瞥着他,压低了嗓子问道,“听谁说的?” “我是来做买卖的,不是来谈交情的,你管他是谁?” “你一个人?” “一个人,好说话。” “知道我们做的是什么买卖?” “不知道,我又怎么会来?” “做买卖,可是要讲诚意的,这里的规矩,懂?” 红衣少年抱臂倚门看着他,一动不动。 白衣公子只是面带微笑,摇了摇头。 “你这只臭长虫,打个烊怎么这么半天?” 门内又走出来了一个人,一个脸上挂着两撇胡子的男人。 他的胡子长得很奇怪,尾稍处总是卷曲着向上翘,仿佛能挂上两只叮呤咣啷的油瓶子。 他的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线,让人看上去不知道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 臭长虫,喊的是红衣少年。 白衣公子奇怪地打量着这个红衣少年,从他刚刚扔抹布的举动看来,他就已经对这个人的毛病知道了个大概,这样极度爱干净的一个人,为什么是臭的呢? 可他却不知道,这条长虫臭的不是人,而是脾气。 “你个瞎猫,看不到有客人来了?” “客人?”胡子男人依旧半眯着眼,上下打量了白衣公子几圈,立马迎上笑道,“里边请。” 白衣公子一摊手中折扇,大步跨着夺门而入,就像是一个骄傲的将军,根本无暇旁顾两边的士卒。 红衣少年在外面拦住胡子男人,瞪了他一眼,“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不懂咱们这的规矩?” “我当然看出来了。” “你看出来了还让他进门?”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可他到底是不懂,还是不守?” “不重要,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很有钱?”胡子男人反问道。 “我又不是你这只瞎猫。” “那你自然也该知道,掌柜有训,规矩事小,生意事大。只要有的赚,其他的都不重要。”胡子男子已经笑眯眯地走进了门,走到柜台前。 “就在这里?” 白衣公子显然已经仔仔细细地环顾酒馆好几圈,他当然不认为这是个适合谈生意的地方。 “喝酒?” 胡子男人倚着柜台问道。 “我是三更后进来的,你总该知道,我不是来喝酒的。” “那就没我什么事了。” 他的话刚说完,胡子男人已经整个人蜷卧在柜台边的躺椅上,准备睡了。 “坐。” 红衣少年已经走了进来,随便指了副桌凳。 白衣公子面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就像是一个人满怀欣喜去吃饕餮盛筵时却看到狗盆盛剩饭的表情,他也实在不认为这样粗糙的桌凳是给人用的,至少不该是给他用的,可他却还是坐了下来。 红衣少年也坐了下来,坐在了白衣公子的对面。 “我姓白。” “看出来了。” 红衣少年似笑非笑,又瞟了一眼他腰间的玉佩。 眼前的这个人一身白衣胜雪,简直白得发光,可偏偏袖子上沾了一小滴茶渍,他看得实在是难受极了。 “白落飞。” “江南白家的三公子?” “是。” 红衣少年的心就像是突然被闪电劈了一下,嘴角已经漾起了笑。 放眼整个江南的产业,他们白家至少要占三成,在他眼前的,不是白家的公子,而是一整箱行走着的白花花的银子。 “白公子一个人,从江南千里迢迢赶到咱们这荆楚之乡,可真是不容易。” “买卖谈妥了,多远都值得。” “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红衣少年脸上的笑意已从三分堆到了七分,只是听到白落飞接下来的话,又臭起了脸。 “可你又是谁?” 行走的银子,也是会跑的,尤其是在笑得如此不怀好意的人面前。 “张子虚,跑堂的。” “他呢?”他瞄向的,自然是柜台旁打呼噜的那位。 “谢乌有,管账的。”胡子男子依旧闭着眼睛,可偏偏有人睡着的时候也比旁人多长了只耳朵。 “你这只偷腥的臭猫,怎么一闻到银子味就睡醒了?”张子虚也看向了柜台。 “我不是闻到了银子香,而是嗅到了长虫臭。有时候不该知道的事情却知道了,往往活不长,可有时候该听见的却没听见,也只能是短命鬼。我虽活得不短了,却也还没活够。” “你们掌柜的呢?” “这么点小事,犯不着惊扰到掌柜的。”张子虚的笑容已经又浮在了脸上。 “你想黑吃黑?” “这叫灯下黑。” “我睡着了,我什么都没听到。”说话的是谢乌有,他已蜷在椅子上又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客人既然不点酒,自是不需要我去结账的。” “请人进来的也是你,装没听到的也是你,你可真是只赖皮猫。” “赖皮猫也比死长虫好,你不怕掌柜的剖了你的肥胆泡酒,我还怕她拔了我的胡子逗鸟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2章 买卖不成,除之后快 张子虚刚想回骂他两句,突然觉得脖颈一凉,让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眼前的这位白衣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飘到了他的身后,伸出一条黏腻腻的舌头,在他脖子上的大动脉处舔了一口。 然后,幽幽地凑到了他的耳边,“冷血动物?” 张子虚的脸色已经气得煞白,他现在只想跳进木桶里好好地洗上三天三夜的澡,至少要搓十遍。 “能一语道破我的身份,有此等本事,白少爷又何必再假手于他人?” “若是世上事都能够自己出面的话,又怎么还会有你们这样的地方?” “像白少爷这样的人,又怎会没几个能替人出面的江湖朋友?” “你们这酒馆,每日进账多少?”白落飞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在他身旁坐下,反问了起来。 “这个,你应该去问账房,我只不过是个跑堂的。” “这可是商家机密,岂能随意透露?”谢乌有本是仰面朝天躺着,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中了鼻子,顺手一摸,就摸到了一锭十两的银子,“小本买卖,不值一提,一天差不多能净赚个七八钱银子吧。” “一天七八钱,一年差不多也不过三百两银子?”白落飞单手拄额,微笑地看着身旁的红衣少年。 三百两银子不少了,毕竟,酒馆开了一年整,他也只分到过不足二十两。 这话,张子虚当然不能说出来。 “你可知我白家的产业,一天入账多少?” “三百两?” 白落飞笑而不语,那个数字说出来,的确怕会吓到他。 他只从腰间掏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压在桌上递了过去。 银票,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纸,一千两的银票,让张子虚本就亮得发光的一双眼睛变得更加明亮。 “先付账,规矩我懂。”他说着,一只白嫩的手又轻轻拍了拍张子虚的肩膀。 “要什么?” “我二哥,白擎飞的命。” “你若是真的懂规矩,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踏进这扇门。”张子虚的脸上也依然挂着笑,只是他笑着将银票又重新折叠好,塞回了白落飞的怀里。 “少了?我可以再加。” “不用,你的生意我不接。” “为什么?” “因为,我从不接死人的生意。” 他说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突然犀利的像是两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獠牙狰狞,以静伺动。 只是一瞬间,白落飞好像看到了自己被一条鲜红的巨蛇层层缠绕住,又突地消失不见。 白落飞还没来得及闪躲,就已经被身旁的人扣住了周身几处大穴,麻木酸胀,再也动弹不得。 赤链蛇,性情温和,平日虽不会去主动攻击人,可一旦被人惊吓招惹,就一定会死死地锁住目标,不死不休。 赤链无毒,只会缠咬,一旦咬住了猎物,就永远都不会松口。 现在,白落飞已是个束手就擒的猎物了。 白落飞也只有苦笑,他在门外将手搭在这个人身上的时候,就已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彻骨寒气。 猜到了他的身份,可却躲不过他的攻击。 “胡阎,出来!”喊的人是张子虚,喊的方向是后厨。 竹帘轻掀,那扇门里走出来了一个人,八尺多高的大汉,手中一左一右拿着两把菜刀。 “找麻烦的人?” 胡阎看着那个白得像一整块水豆腐的人,手中的两把菜刀忍不住搓了一下。 “不守规矩的人。” “我哪里不守规矩?”说话的,是白落飞。 “三更后进门的规矩,你不知道?” 白落飞低下了头,不再说什么。 他知道,也的确不想守。 三更天前的生意,要光明正大从酒馆正门入,喝酒,吃肉,付账。 三更天后的生意,要从后墙的土狗洞钻进来,拿钱,办事,交差。 这些金主本就是做着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偶尔走走一条见不得人的路,又有什么好委屈的呢? “我从前门打烊上门板,你从后面拍我肩膀,不就是想趁着没关门,不必在那阴阳道上走一遭,敢在老子面前抖机灵,你小子是活腻歪了吧?” 张子虚两根手指拈起了他的下巴,突然想起后颈上的那一凉,觉得一阵恶心,又在他雪白的衣服上来回蹭了几下。 白落飞却丝毫没有畏惧之意,还是微微笑着,“放着生意不做,你不怕你家掌柜回来怪罪?” “胡阎。”张子虚看着那边的人,他也在笑,他始终觉得别人越是在你面前笑,你就越是要比他笑得还大声,“把他给我剁碎了,做成人肉包子,喂狗。” 胡阎操着两把菜刀已经走了上来,菜刀挥起,砍下,干净利落。 他的手脚的确很是利落,可以在一眨眼之间将一块一斤的牛肉切成整整一千薄片,每一片厚度都不差分毫。 筋连着肉,肉带着筋。 为了掌柜的偏爱的这一口酱牛肉片,这刀工他已练了整整一年了。 曾有凌迟之刑,一个人被切了整整四千七百刀,最后一刀下去的时候,才会断气。 而对于胡阎来说,这个白白嫩嫩的公子哥,他至少可以切上七八万刀,甚至更多。 他的刀工一定不会比别人差的,这是他最自信的一件事。 可是,刀落下来,却飞了出去。 将两把菜刀弹飞出去的,是两枚铜钱,账台处飞出来的铜钱。 谢乌有翻了个身,转向他们,他实在是有一些不耐烦,为什么有些人偏偏在他休息的时候总是要打扰他的好梦? 晚上不睡好,白天又怎么有力气干活? 没力气干活,掌柜的岂非又得数落他偷懒? 这可一点都不是好玩的事。 “你什么意思?” “掌柜的交代过,永安巷不能闹出人命来,这你也忘了?”谢乌有仍旧躺在椅子上,能躺着的时候,他从来是不站着的。 “好,那就要他一只手,炖成红烧蹄膀,喂他自己。” 听到这里,白落飞居然笑了。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张子虚瞪大了双眼,他也实在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我看得出来,你绝没有开玩笑。” “那你笑什么?” “技不如人,有何可怨?”白落飞的眼睛还在直勾勾地盯着他,“既然不怨,那不妨还是多笑笑的好。” 胡阎已经拖着白落飞进了后厨,那里面的动静,外面的人听不见。 “今晚我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到。” “少来,每次都是你坏我的事。”张子虚还没有从刚刚的气头上消下来。 “难道你做的是好事,我不能坏?” “他想手足相残,我就先残了他的手足,有何不可?”他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他最看不上眼的,也正是这些个人。 “你最大的错,就是不该替掌柜的擅作主张。” “你是瞎猫,什么都没看见。”听到这个名字,张子虚刚刚正盛的气焰突然就浇灭下去,反倒是乖得像只猫。 “臭长虫,快把我丢出去的两文钱捡回来,掌柜的要是发现少了账,非得活扒了你我的皮。” 他说话的时候,人还是躺在椅子上,好像这世间本没有什么事值得他起身动上一下。 “自己丢的,自己找。” “我刚刚可是救了你一命,你就这样报答兄弟?” “是兄弟,明天掌柜的回来,记得帮我多说两句好话。” 他的气来得也快,去得也快,毕竟在一个人的面前,他是连气都不敢气的。 “别,是兄弟,可千万别拖我下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3章 我卖我自己 夜,已渐深。 又是一天快要过去,可是这整整一天,酒馆里没见着一个客人。 没有生意的时候,谢乌有通常都是睡着的。 可这一整天,他竟然不是躺在椅子上,也不是倚在墙根,而是笔挺挺地站着,腰板直得简直就像是一棵白杨。 他并没有为此而报怨什么,因为他庆幸自己还能站着,站着虽没有躺着舒服,却一定没有吊着难受。 而有些人,只能吊着。 酒馆的门口,就吊着一个鲜红的活招牌。 挂幌子的地方已不再是一坛酒缸,而是一条腿,张子虚的腿,腿下连着的,当然还有他的人。 麻绳拴住了左脚脖子,头朝下,脚朝上,将他整个人凌空托起,倒吊在大门口。 如果一个人曾经被吊起来过,那他一定应该知道,横吊着比倒吊着舒服,也该知道,拴着两条腿比一条腿舒服。 张子虚被吊起来的姿势,无疑是最不舒服的一种,可见吊他的人非但很有这方面的经验,而且还至少懂得一百种折磨人的法子。 既然有了这样的活招牌,那么但凡正常一点的酒客,当然不会再上门。 一天,又要少进账七八钱银子。 所以这亏空,自得有人来补。 张子虚的头上插着一根草标,脖子上挂着一个硕大的牌匾,上面清清楚楚明码标价,只要一千两。 一千两银子,当然是掌柜的为了弥补昨夜的亏空,而张子虚要做的,就是在今夜三更打烊前把自己这个价卖出去。 “你还剩一个时辰了。” 二更天的梆子声已经响起,谢乌有一整天都在帮他掐着时辰。 到了时辰,事情却还没有办成的话,结果会怎样,他们连想都不敢去想。 “小名张子虚,勤快会跑堂。 上得了门厅,下得了厨房。 走过别错过,买了不上当。 我卖我自己,都来捧捧场。” 张子虚喊得已是有气无力,他已在这条街上喊了整整一天了,看起来已经很努力地想把自己卖出去,可却偏偏没有人来捧这个场。 “做人混到你这份上,也是有够差劲的了。” 谢乌有在一旁说着风凉话,可他的腰板依旧挺得笔直,即便没有客人进门,他也丝毫不敢懈怠。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可是整整一千两银子啊。一般人家,谁能出得起这个价钱,能出得起这个价的人,为什么要花钱买我?” “看来,你还有一点自知之明。” “所以,好兄弟,你还是帮我去求求掌柜的吧。” “少跟我称兄道弟,和你不熟。”谢乌有往堂内瞟了一眼,压低了嗓子说,“我不说话,掌柜的顶多拿你一个人去泡酒,我要是说了,只怕……咳,咳咳,前些日子我还总听掌柜的有意无意提起,少一条毛毯垫脚。” “人只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却不晓同事之情酸如醋啊!” “一千两?”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环绕,张子虚顺着地上那双雪白的靴子一直往上看,雪白的裤子,雪白的长袍,雪白的玉冠。 他的左手上,还缠着一块雪白的纱布,纱布中透着殷红。 “蹄膀好吃么?” “的确不怎么样。”白落飞看着自己那已没有了的左手,居然笑了。 在这种时候,面对这个人,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这就对了,我们家的大厨,只会做酱牛肉这一道菜。” “我也听说了,三更天酒馆里的酒三江五湖应有尽有,只是这下酒的菜,从来都只有酱牛肉一种。” “一种又怎样,这里是酒馆,又不是饭馆,爱喝不喝还想喝,爱来不来总会来。” “是啊,所以我又来了。” “我实在是想不出,你为什么今天还敢来这里。”张子虚摇了摇头,他在苦笑,若换作是他,绝不可能这样大摇大摆地再回来。 “我一开始也想不通,可后来就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了错不在你,而在我。”白落飞微笑的眼睛又重新落在了自己左腕绑着的纱布上,“是我昨天来错了时辰。” “错了?” 他越往下说,张子虚就越来越糊涂。 “是,错了。所以我今天才赶在二更天的时候来。” “你难道不知道,三更天之前,这里只能喝酒的?” “我本就是来喝酒的。” 白落飞仰天大笑,一把拨开这个挡着门的活招牌,便要往屋里走。 只是,才迈了一步,就已经动不了了。 张子虚已经紧紧抱住了白落飞的大腿,他的腿是拴着的,手可是闲着的。 他想缠住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无论如何都是再也挣脱不开的。 “你做什么?” 张子虚的脸上浮起了明媚的微笑,他笑起来的时候更像个小姑娘,“一千两银子,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白擎飞的命也不过才一千两,我为什么要花一千两去买你?” “你不是买我,是买你自己。”张子虚看到他脸上一瞬间的犹豫,就已笃定自己终于能把自己卖出去了,“他的命你只舍得花一千两,可你自己的,就算是花上一万两,十万两,也一定不会心疼。” “我的命,又不在你手上。” 白落飞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不禁笑了,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笑话,一个落魄至此的人,到底是哪来的胆量能让他还去要挟别人? “那你的手呢?” 白落飞又看了看自己的左腕,“不重要。” “你知道我是什么。”张子虚说着,已向他吐了吐舌头,就像是赤链蛇在吞吐着信子。 “知道。” 白落飞用右手轻轻蹭着他的脸,他的确很喜欢冷血动物身上冰冰凉凉的触感。 张子虚强忍着别人碰他时候的浑身不自在,却还是笑得那般自信明朗,“我既是会断尾求生,当然也一定会移花接木。” “你的话,真让人心动。”白落飞笑眯眯地看着他,眼中突然投射出一丝怜悯之色,像是目送着一头被五花大绑的猪抬上供桌,“别说一千两,就算是十万两,只要能买回一只手,我当然都舍得。可我倒是宁愿舍掉一只手,也要尝尝这子虚泡酒的味道,才不枉此生。” 威逼利诱的法子,张子虚已全都用尽,他却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他蜷曲着身子附着白落飞轻轻攀了上去,柔若无骨,伏在了白落飞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 听完这句话,白落飞的脸色突然泛起了殷红。 他从怀中掏出了昨日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千两的银票,小心翼翼塞进了张子虚的怀里。 “一言为定?”他的眼中尚有存疑。 张子虚却笑得信誓旦旦,“一言为定。” “客官里边请。” 谢乌有看着这个大步走进来的白衣公子,既不惊也不喜,好像压根不认识这个人似的,只是像往常一样的招呼客人。 白落飞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柜台旁的酒架子,他的眼睛也亮了。 虽然他平时并不怎么喝酒,却并不代表他不懂酒。 毕竟与江南白家做生意的人,往来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这酒中世面自然也不在话下。 这里的酒,非但很好,而且绝妙。 下到三文一碗,上到千金难求,东西南北明里暗里的佳酿全都收笼在了这个小小的酒架上,包容四海。 “好酒!”他不禁发出了长长的一声感叹。 “这里的都是好酒,要哪一种?” 谢乌有依旧懒洋洋地问道,这本不应该是他说的活,可是干活的人还被吊着,他也只能暂时顶上。 “她喝的那一种。” 他说着,眼睛已经瞟向了角落。 不掌灯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埋在阴影里。 她永远穿着一身烟青色的长衫,坐在角落里,慢慢地斟着一坛酒。 一杯寂寞一杯愁,半生潦倒半生休。 她已经习惯了每顿饭必有一汤,喝完汤之后就可以开始喝酒,先养生,后造作。 她喜欢这个位置,这里从墙根到屋檐之间有一个破裂的窟窿,她却从来都不想将这个窟窿补上。 雨天的时候,会有一条细细的流水沿着墙根淌下来,晴日的时候,也会有一缕和煦的清风拂着脸颊吹进来。 春天有花香,夏日有蝉鸣,秋日有落叶,冬日有白雪,天明有阳光,夜晚有圆月,燕子会筑巢,马蜂会修窝,好像人世间不论什么东西,活的死的,都可以在这个洞里偷偷窥见。 如今,她在这满地铜臭酒香的巷子里,透过这个洞,抬头就能见到明月。 “她的酒,你喝不了。” 谢乌有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他说的人是谁,毕竟屋里也只有她这一个人。 “多贵的酒,我都喝得起。” 白落飞说着,一锭重重的银子已经压在了柜台上。 “可她喝的是要命的酒,怕只怕你有命喝,无命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4章 要命的酒 “要命又如何? 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下山猛虎,气是惹祸根苗。 这个地方,酒色财气一样都不会少,本就最是快活人间。 我不过是三更前来喝酒的客人,总不至于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上酒!” “我不是没劝过你。” 谢乌有说着,他的脸上已浮现出了一种同情而凄婉的神色,仿佛在看着一只大限将至却不自知的小白兔。 白落飞接过他递上来的小酒壶,眉头一皱,又看向了角落里的人,“她那一坛至少有十斤,你却只给我二两?” 谢乌有慢吞吞地打了个呵欠,淡淡说道,“二两差不多了,毕竟我实在是懒得打烊后还要把你扛起来,扔出去。” 白落飞没有再回他的话,他只是兀自径直走到了角落里,在那个女人的对面坐下,不偏不倚挡住了她看月光的视线。 青衣女子好像压根没看见面前有个人似的,还是望着同一个方向,习惯性地将碗中酒灌入口中。 她喝酒的样子很奇怪,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喝酒的人。 且不论她面前的酒具是碗而不是杯,寻常人喝酒前至少都会先轻轻嘬上一小口,细品酒中滋味,然后眉头轻皱闷下肚去,长呼一口气再回味这尾净悠长。 她举碗的时候,好像连滋味都没来得及尝,就直接从喉咙里猛灌下去,面上却永远都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她坐在这里,不像是个人,反倒像是个大酒缸,酒缸盛酒,本就是不需要有任何感情的。 面前的小酒坛子本就理所应当地往大缸里倒,就像江河湖泊本就理所应当汇流入海一样。 白落飞见此,他也自斟自酌了一杯,一样的方式灌入口中。 不一样的,酒从他的口中流入,却从鼻中喷出,他的眼中已被呛出了泪。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喝到过这么辣的酒。 酒入咽喉,就像是一把磨得尖锐无比的利刃从喉间割开,灌入肠中的时候,好像流进去的是滚烫的开水。 不,不是开水,是能化金融铁的硫酸硝水。 烧刀子本就是最烈的一种酒,一口闷下去,煎肝灼肠,而头锅酒往往比二锅酒更加辣口刺喉烧胃,头锅的烈酒是不会有人去卖的。 他从没见过喝这种酒的人,更没见过这样喝酒的人。 他现在已终于明白,为什么账房会说这是要命的酒了,如果他那剩下的半口没有喷出来而是强咽了下去,只怕此时已要劳烦人家将自己扛起来,扔出去。 “好喝么?” 她好像终于看到了面前多了一个人,因为这个人的酒喷到了她的碗里。 可是她却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而是满面堆笑眨着眼睛看着他。 她始终觉得,笑能招财,钱能买命,所以常笑的人才能长寿。 白落飞被这硬生生闷下去的一口酒呛得咳嗽不止,皱眉道,“女孩子家,不是应该喝点什么桃花醉桂花酿那样的微醺?” “那种酒,岂非就像个老爷们儿长了个娘炮样,不对味儿。” 她说着,仍旧笑眯眯地看着白落飞。 酒如此,人亦如此。 这位翩翩佳公子在她眼里,岂非也正如他口中的那种酒,淡出个鸟来了。 “这种酒,可是很容易醉的。” 她不说话,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他说。 “这样的喝法,更容易醉。”白落飞看着她,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神色,“只有借酒浇愁的人,才会喜欢。” 十斤比二两容易醉,烧刀子也比黄酒容易醉,一个人若是喝酒喝得太急,最容易醉,一个人若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酒,更容易醉。 那么一个人,若是在借酒浇愁的时候还喝得这么急,那她就非醉不可了。 “借酒浇愁?”她这才抬起眼来看了看他,才开口说了话,“酒解决不了任何痛苦,但能使人自己骗骗自己。你不是我,也不要拿我当成你。” 对她来说,喝酒就是喝酒。 不必扯什么武松十八碗下肚能打虎,鲁智深倒拔了垂杨柳,太白斗酒诗百篇,兰亭集会曲水流觞那些个有的没的闲话,喜欢的是酒,是这个味儿,不带有任何别的情绪,只要轻轻滋溜儿一口,几十年风雨蹉跎的回忆就全都窜了上来,与他人无关。 喝不醉的人,又如何浇愁? “难道这天底下就没有你解决不了的麻烦?” “我若是真的遇到了什么麻烦,绝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借酒消愁上,就算叹一句今宵酒醒何处,麻烦也不会自己被解决。” “你简直冷静得不像个人。”话虽如此说,但他已得到了最满意的答案。 “难道这不是最好的法子?” “是,可能做到的人又有几个?” “正因为这世上没几人像我,所以你才会找来这里,不是么?”她又将碗中酒一口灌入咽喉,却没有再倒上,“我喜欢酒,最喜欢烧酒,酒越喝越暖,一口闷下肚之后,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暖到全身。人心凉薄,唯有酒能御寒。” “我二哥白擎飞也是好酒之人,他虽不喝酒,但却喜藏酒,我知道他有一个秘密的酒窖,里面藏着数十坛百年陈酿,你知道的,我不好这一口儿,所以那些酒都可以……” “喝酒不谈事,谈事不喝酒。” 话说了一半,却已被她硬生生地打断了。 未到三更,她只做卖酒的生意。 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一个人不论做什么事,都要一心一意,心无旁骛,即便是喝酒,否则,揣着心事分神,不能好好品品这酒中滋味,岂非糟践了这难得的酒兴。 白落飞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尴尬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现在不过才二更天,他也不过是来喝酒的。 他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女人直接抱起了大坛,仰面便灌了下去,他也重新斟了一小杯,放在嘴边细抿起来。 有些酒,也像是人一样。 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极难亲近,可越是慢慢去品,好像,逐渐变得不那么难以下咽了。 当然,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三更的梆子声已经响起,主人的逐客令也已经下达。 “该打烊了。” 打烊上门板,这本是张子虚每天的事情,只是他也总有那么几天不方便的时候,譬如今日。 通常这种时候,谢乌有才不得不顶上他的活。 关门,放子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5章 本分的生意人 “慢走,不送。” 白落飞还在小口地抿着那杯未喝完的酒,“我怎么从来都不曾听说,这家的掌柜还会有将生意拒之门外的时候?” “规矩,就是规矩。” 雇主上门的规矩是她定下的,自然不能在她这里破了先例。 可这狗洞,白落飞也是打定了主意宁死也不肯钻的。 “燕三郎,姑苏人氏,比温韬,赛盗跖,江湖人称侠盗一阵风,一年前死于这荆楚之乡江陵故地,葬于北望凤凰山岭。”他气定神闲地说着,竟也一口将杯中剩下的酒尽数灌入喉咙,“这就是你昨夜不在这里的原因吧。” “看来你功课的确做得不错,可这本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我也没必要为这样荒唐的理由买账。” “可却很少有人知道,赫赫有名的大盗燕三郎,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继续伸手去倒酒,却发现酒壶已空,看来,只要肯耐下性子去喝,什么样的酒都不至于会要命的。 她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如果一个人的眼中真的可以射出刀子来,那白落飞现在一定已被千刀万剐过数次。 她就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甚至连眼都没有眨过一下。 可不知从哪里刮起了一阵大风,将屋里的油灯全都吹灭了去,吹得门窗哐当当地响,不知怎的那些个倒在角落的木排门板竟自己一个个重新钉在了墙上,整个酒馆现在已完全封闭,笼罩在黑暗中。 谁也进不来,谁都出不去。 这是见不得人的买卖,当然要在见不得光的地方。 她就坐在黑暗里,还是那个地方,他知道。 他知道,他的话还是有用的,因为他终于可以不必非要走那条路,才能开始谈生意。 “龙生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 她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可这屋子里的人却已都听懂了。 江南白家白龙王,可堪称做江南富商之首。 他的膝下共有九个儿子,人称白氏九公子,分管他名下九种不同的产业,彼此关联又互不相扰。 这九位公子虽然都是人中翘楚,可只有在他们真正聚在一起的时候才是一条白龙,吞云吐雾的白龙,一旦打散,那与普通的富家子弟也就并无多大区别了。 分权制衡,也算是白龙王的良苦用心。 “想必子虚兄已说过了,在下,白家三子白落飞。”虽然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白落飞仍然拱拳礼道,他知道不管有什么样奇怪的法子,她一定能看得到,所以该有的礼数一样都不能少。 “听闻白三公子向来食不沾荤,足不沾地,每逢出门必有八抬轿相侯左右,今儿个我却看到了不远千里只身来到这荒芜之地的白三郎,看来传言也未必为实。” “都说是传言,以讹传讹罢了。” “二公子白擎飞,我若记得没错,是统管江都水运码头的吧?” “是。” “三公子,是做水产生意的?” “是。” “所以只要他死了,他的生意你也都吃得下。” “是。”他回答得干脆利落,毫不避讳。 “所以,你不是白落飞。” “你在跟我开玩笑么?” “没赏钱的玩笑,我从来不开。”她微微抬了一下头,此时的月光正正好从墙壁上的窟窿里洒进来,映在她的眸子上,“你虽不是白落飞,却也一定是白家的公子,不然白落飞这随身的嘲风玉佩也不会这样轻易就交给你。” 他的面色突然变得有些羞红,像是方才听到张子虚伏在他耳边时的话一样的讶异,回头看向了那个还倒挂在大门口的少年。 “你不必看他,他是我带出来的,他知道的,我一定知道,我知道的,他却不一定。”乌云蔽月,她也轻轻垂下了头,“你一定觉得,白擎飞若死了,白落飞的嫌疑自然也是最大,何不顺水推舟借用一下他的名头。” “你错了,我就是白落飞。” 他的面色又已恢复如常,看着她时的眼神坚定而诚恳,不论是谁都绝不会认为他在说谎。 “大公子在朝为官,官商相护,这其中利益牵绊一时谈不拢也犹未可知,四郎主司江南地产,深得老爷子倚重,也许以后分得的产业还会更多,五六七八四位公子分管陶瓷丝绸酿酒采茶,看起来与白擎飞并无瓜葛,可他们的货也要走二郎的码头,九郎整日无心家业,在外游荡玩乐挥霍无度,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你。” “若是这些都算是嫌疑,那我不妨再告诉你几个。江南冯家二公子与我二哥明里交好,却在暗地里使了不少绊子,盐帮四当家早就盯上了码头那块肥肉,就连七姨娘也与他私下结了不少梁子,人人都可为我,那我也是人人了?” “也许,你就是白擎飞。” “我会买凶杀我自己?” 他讥诮地笑了笑,这实在算不得一个能令人满意的猜测。 “也许。”她也笑了,笑着冲他眨了眨眼睛,“受害人永远是最没有嫌疑的那一个。” “看来你已经认为,我就是白擎飞,难道你觉得,我是想借你之手,将其他人都除之后快?” “不,我确定,你就是九公子螭吻,白玉飞。” “你说了那么多人,白玉飞难道不是最没有嫌疑的那一个?” “是。” “我若是白玉飞,白擎飞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道,“不,还是有一点点的。混乱是进步的阶梯,没有动机,就是你最大的动机。”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有时候,事情做的太过完美,也是一种瑕疵。明明置身其中,却偏偏能把自己完全撇的干净,这岂非就是最大的蓄谋?” “可你说了这么半天,我到底是什么人,与这桩买卖又有什么关系?” “做生意嘛,最重要的就是彼此坦诚相待。” “所以?” “没别的意思,得加钱。” 她的几根手指不停地在桌子上敲打着,死寂一般的屋子中变得格外压抑,压得他几乎要喘不上来气。 “多少?” “一万两。” “十倍?”他有想过一千两的确是有些少,也大约估算过一万两顶到头,他没想到这个人竟如此一针见血地要了这个价钱,不留余地。 “比起你的身家,这点儿银子不过是九牛一毛。 公平买卖,价钱合理。 我只不过是个本分的生意人,不偷不抢,不强买也不强卖。 你情我愿,爱做不做。” 白玉飞突然仰天大笑了起来,“掌柜的是敞亮人,一口价,就这么定了!” 万两的银票已经整整齐齐平铺在了桌上,付银票的人已经微笑地站起了身。 “圆月十五之后,我保证你不会再见到白二公子这个人。”她说着,已将银票揣进了怀里。 “为什么要等那么久?” 今日才初七,要等到十五还需好些时日,一天就有一天的钱,他从不认为三更天酒馆的办事效率会这么低。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与家人离别前,总是要先团聚一下的。 毕竟,这可是一辈子都回不了头的事。” “虽是多余,毕竟好意,在下心领了。”他说着,已转身向门口方向走去。 “错了。” “错了?” “你走错了。”她说着,已经瞟向了相反的方向。 狗洞进或出,小命去与留。 谁,也不能例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6章 向钱看,向厚赚 屋子里没有掌灯,黑夜浓得像一滴化不开的墨,可人的眼睛却是雪亮的,像一只敏锐而警觉的夜鹰。 “掌柜的不愧是掌柜的,能让这种人也乖乖听话。” 说话的是谢乌有,此时他已经懒懒地躺在了账台旁的椅子上,目送着从后门出去的白玉飞。 他知道,每当掌柜的拿到了钱的时候,心情总是最好的。 这种时候,他就不必再提心吊胆地老实而笔直地站在一旁,而是换一种最舒服的姿势放松一下。 “因为他还算识时务,总该知道只有听话的狗才有骨头吃。” “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接下了他的生意。” “你觉得,我是那种会白白扔掉一万两银子不要的人?”她仰头看向屋檐洞中高悬的弦月。 月有盈亏,财有聚散,可她的手很稳,一旦抓住什么就绝不会让它再流走。 “当然不会。”谢乌有也笑了,可笑着笑着突然皱起了眉,“只不过,这桩买卖实在是不干净。” “咱们做的买卖,又有哪一票是干净的?” “这次的不一样,太脏。 这小子想要的绝不会只是白擎飞的命,也绝不会只是白家的产业。 他来这里无非就是想拿咱们当刀使,可背后的盘算连你我也只能猜个一二。 他们一家子死不足惜,我只担心江南白家毕竟牵扯太广,若是闹出的动静太大,那个人会不会闻风找到你?” “放心,我只拿我应得的那一份,并不算多,而那个人……”她犹豫了半晌,继而说道,“他又不是你这只臭猫,这点儿腥味儿还是闻不出来的。” “掌柜的,可你不是在重华君面前立过重誓,此生绝不杀人。” “又不是我亲自动手,怎么能算我杀的呢?”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若非有白龙王,世上怎么会有白玉飞? 若非有马车夫,他又怎么能来到这永安巷? 若非你昨夜拦着子虚没杀他,怎么会有他日的白擎飞之死? 如此说来,这世上活着的人,倒没有一个是清白的了。” “我不和女人讲道理。” 谢乌有已经很识趣地闭上了嘴,他知道一个人若是打定了诡辩的主意,那便是谁也劝不动的了。 “十二年前,白擎飞刚接手饮马渡生意的时候,新官上任无人信服,为了收买人心便将渡边十八户渔家烧杀劫掠做了投名状。 八年前,与平沙寨总瓢把子结义兄弟,转头便捅了兄弟一刀,将他们卖给了当朝为官的大哥做功绩。 还有很多,我却数不清了。 穿红鞋,勾二嫂,洗马榄,还有什么勾当是他没做过的,他该死。” “所以你是为了江湖道义而杀他?” “你觉得呢?” “不可能。” “这不就得了。”她已慢慢起身,走到了柜台旁,“行侠仗义为民除害的事,还是交给那些想做大英雄的人吧。 我只不过是喜欢在合适的时机,做一笔不亏良心的买卖。 狗咬狗,等他们自己把毛咬秃噜了,正好可以拿肉下锅子。 本分赚钱的,我自是不会惦记,那些不干不净的,老子弄死他,咱哥儿几个分财产。” “这笔银子,可不是谁都能吃得下的。” 谢乌有的顾虑当然不会是多余,像白擎飞那样不折手段的人,还能如此逍遥自在地活着,身边当然有对得起那些银子的护卫,寻常人就算是想要近白家公子的身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不用说是刺杀,而白玉飞不敢用身边的任何人,铤而走险找来这里,岂非已经说明此事之棘手? “我已经想到了一个人。” “谁?” “紫竹林,鬼见愁。” “原来是他。”谢乌有听到这个名字,似乎松了一口气,这的确是个可以让人放心的人,然而剑有双刃,能放心的人自然就有其该担心的地方,“这个人,可不太好说话。” “这次,我亲自去。” “你有把握?” 她从柜台中取出了另一张折好的银票,揣入袖中,“世上所有的买不通,都只因为钱太少。” “你确定,就用这点银子?”他当然知道这张银票值多少。 “只要一个人对自己眼下的生活觉得不满意,你总有机会收买他的。” “看来你已经见过了他。” 她会意一笑,却并不正面回答,“我只知道,他最近手头的确有点紧。” “我和你一起去。” “不,这次我要带胡阎去。” “为什么?” 谢乌有噌的一下从躺椅上坐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以往这种事都是由他去办的,他向来都办得很妥实,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是那个从不参他们生意的人。 “因为……他比你话少,鬼见愁从来不喜欢多话的人。” 谢乌有闭上了嘴,他知道,鬼见愁不喜欢多话的人,掌柜的也不喜欢。 张子虚在一旁听得突然兀自发笑起来,“这件事,我也能做了,掌柜的又何须破财去找别人?” “我若让你去,只怕死的就不止白擎飞一个人了。 一万两银子,一个人。 我不想砸了自己的招牌,我可是从来都不免费杀人的。” “他们家的生意是如何做大的,江湖上谁人不知?那一窝九条小虫,包括他们的老子,难道有一个是不该死的?” “我只做顺水推舟,从来不替天行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子虚,有血性,这是你的长处,可气性太大,刚极易折,这却也是最能要你命的弱点。” “掌柜的说的是,我记下了,那现在是不是能把我放下来了?” 张子虚的脸变得简直比六月的天还快,刚才还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现在立马便赔上笑脸。 “一千两赚回来了?” “当然。”他从怀中掏出了那张白玉飞不久前塞进去的银票,恭恭敬敬地伸手递上,“掌柜的教过,只要一个人开始心虚,你就一定要抓准时机,脸要厚,心要黑,手要狠,嘴却要甜。” “你小子倒是上道儿。”她只手接过崭新的票子,已笑得比蜜还要甜,“乌有,松绑。” 谢乌有的人还躺在椅子上,一枚铜钱已经从柜上飞了过来。 他的铜钱可以弹飞胡阎手中的刀,割个绳子自是不在话下的。 只不过,麻绳并没有被铜钱割开,而铜钱却被两根手指轻轻拈住。 他知道,崴泥了。 “败家玩意,绳子结要用手去解,不是用割的。 割坏了,下次可怎么用? 你就不能给老娘省点钱? 还有,你是不是嫌月钱太多,连铜板都敢乱扔了? 要是再让我看到,弄丢了一文,仔细你的皮子。” “掌柜的教训的是,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话音未落,他的整个人已经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已经将麻绳完好地从张子虚的脚上解下,缠裹在手,像是新买来时的一样。 整个动作眨眼间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干脆利落。 张子虚的脚刚落地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已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银子笑意盈盈地递上前去,“掌柜的,今天没酒客,都是我的错,这是今天的亏空。” “面子事小,银子事大,这才算是明白人。罢了,这俩子儿赏你拿去买酒喝吧。” “谢掌柜的赏。” “臭不要脸。”谢乌有在旁轻哼一声,风水轮流转,崴泥的变成了自己,落好的却成了他。 “掌柜的。”张子虚突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又伸手递上了两枚铜钱,“你莫生他的气,他向来都这样的。这是昨日那只臭猫乱扔的铜板,昨日到今日,两枚变一枚,还是有长进的呢。” “死……长……虫……” 谢乌有的额头已经沁出了冷汗,他对张子虚不过是坐视不管,却没曾想这个人竟然变本加厉落井下石。 她都看在眼里,她已习惯了他们两人这些年打打闹闹的样子。 闲来无事便互相伤害,但逢遇事便一致对外,这就已经足够。 “把钱给他。” 张子虚听后一愣,将信将疑地把两个铜板递向了谢乌有。 “记住了?” “记住了。” 看着谢乌有双手捧着接过了铜板,她却笑了,将手中那一枚铜钱轻轻一吹,立马放到耳边,就听得一阵回旋的哨响。 “好听。” 这世上,绝不会再有比这更好听的声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7章 软柿子才倒牙 子夜,是露气正浓的时候。 更深露重,夜凉如水。 通常这样的时辰,荼蘼总是喜欢在热气腾腾的池子里好好泡上一个澡,然后再去舒服地睡个好觉。 可是今夜,她却不得不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一路劳顿。 鬼见愁只有在晚上才会出现,等天一亮,又要再多等一天。 而她做事,向来不喜欢拖沓。 月色黯淡,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远。 远处,还有另一个影子。 胡阎就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像一个永远藏在黑暗中的影子,离她不远不近,正好七步的距离,一步不多,一步也不少。 她每迈出一步,胡阎就跟着迈出一步,连走路的节奏都几乎一模一样,听起来就像是只有一个人走在路上。 他知道,掌柜的喜欢清静,而他也恰好从不打扰别人。 他要做的,不过就是跟在掌柜的后面,尽可能的不要有什么存在感,她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两把菜刀还别在他的腰间,一左一右。 刀是他自己磨的,没有哪个铸刀大师会倾尽心血去铸一把菜刀。 刀没有鞘,更没有哪个铸刀大师会为一把无名的菜刀铸鞘,他也不需要鞘。 他的刀,是用来切牛肉的,最薄的那种。 这是掌柜的特地为他挑选的两把刀,刀口薄如纸,刀身坚如磐石,既不会卷刃,也不会崩刃,是极好的刀,可以切很多盘牛肉。 可这里并没有牛,马却似乎有不少。 林子中,传来了马儿的嘶鸣声,忽远忽近。 “逢林莫入。”说话的人是胡阎,他向来很少说话,却也从来不说废话,“这林子里有鬼。” “你莫忘了,我们要找的人是谁。” 荼蘼抬头看了一眼雾气缭绕的深林,一如既往地迈着步子走了进去。 他们要找的,是鬼见愁,鬼见也愁她却不愁,那鬼于她而言又有何可怕? 远处,一点星火正在不断靠近。 鬼火飘忽,时明时暗。 迎面走来的,是一个打着灯笼的人。 他佝偻着身子,垂着头,他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睛也发直地盯着前方的路,就像是一个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死人。 “阴兵借道,生灵退散。” 他从荼蘼的身边与她擦肩而过,好像他的眼睛只会看到前方,旁的东西连瞟都没有多瞟上一眼。 荼蘼却突然站住了脚,不再往前走了。 她停住的时候,胡阎也紧跟着停住,只不过,他的身子已拦住了打灯笼人的路。 “阴兵借道,生灵退散。” 打灯笼的人还是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一直在往前走,眼看就要撞上了前方挡路的人。 胡阎只觉得耳边嗖的一阵冰凉,这个人就像是风一样从他身上穿了过去,继续向前走着,头也不回。 跟着他后面走来的,约摸着有三十多个一样的人,一样惨白的脸,直愣的眼神。 不一样的,每一个人都骑着一匹瘦削骏马,手上都紧紧握着一根长鞭。 他们也像前面的人一样,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不停地往前走着。 荼蘼已经躲闪到了一边,她当然要躲,这些马若是不能像那个人一样可以穿人而过,那她一定已成了马蹄下的肉泥。 可是胡阎却没有避让,他的一把菜刀已经飞了出去,斩的是最前面的一排马群的前蹄。 菜刀沿着回弧线从空中飞了一圈,又飞回到了他的手中,刀上却没见血。 刀出的很急,却飞的并不快。 马儿见到菜刀飞来的时候,已不约而同地扬起了前蹄,躲开了刀的攻击。 怕死的马,一定是活的。 能骑活马的,当然也不会是死人。 人是活的,三十多个人一齐从马上跃了下来,三十多条长鞭从四面八方挥向中间的胡阎。 很多人吃过胡阎切的牛肉片,却从没有人能想象得出来他的刀工究竟如何能这样精细。 现在,已有很多人看到了,却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左一右,两把菜刀。 它们在胡阎手中飞舞的时候,三十多条长鞭也开始在空中凌乱。 牛皮做的长鞭,一尺八寸,每一条都被他整整齐齐地切成了一千小段,一分不长,一分不短。 他就像是一个追求完美的艺术巨匠,精心雕琢着每一件未完成的作品,不能有半分瑕疵。 他舞刀的动作是那样沉着而优雅,翩然若仙。 他拿着的虽然是两把菜刀,可只要在他的手里,就如同一把举世无双的宝剑。 他的刀划过对手身前的时候,就像是在温柔地为情人带上宝石项链。 而那但凡被刀划过的人,就连伤口都美得像是一幅朱砂水墨。 提灯笼的人已经回头,他慢慢地走近,他走近的当然不是胡阎,而是荼蘼。 胡阎的刀有多可怕,他已经见识过了,他当然不会再那样不识趣地上前招惹。 他要招惹的,不过是那个看起来很好欺负的人。 这个女人,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从他们还没动手的时候就躲去了那里。 灯笼落地,露出了藏在灯把中的长鞭。 长鞭挥出,直指她的咽喉,他有绝对的信心自己挥出过的每一鞭都不会落空。 可是,空了。 女人眨着大眼睛微笑地看着他,她的身影明明是在眼前,却又好似在天边。 他脸上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就像是他们见到他能从胡阎身前直穿过去时的那种表情。 他与她的距离绝不会比长鞭更长,就算是闭着眼睛抽,也绝不可能会够不到。 他定了定神,又是一鞭挥出。 鞭抽出的时候很疾,疾如闪电,可收回来的时候却很慢,慢得好像他在托着一个千斤重的青铜大鼎。 这一次,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鞭稍在经过她身前的一瞬间,自己缩了回去,好像抽在了她身前一堵看不见的墙上。 长鞭落地,露出了藏在鞭中的匕首。 他相信,至少自己的手绝不会落空。 这一次,也的确没有空。 他冲过去的时候,只觉得双臂一股钻心的疼痛,就再没了知觉,等到再睁眼的时候,才看到自己已经躺在了地上。 一只脚,死死卡在他的咽喉,他口中的气儿已是只能出不能进。 再仔细看时,他发现自己正以一种很奇怪的姿势被锁在地上,他的两条膀子和两条腿都已被拧了整整一圈,整个人像一条无骨的蛇一样蜷缩在地上。 如果说胡阎的出手是谦谦公子温柔一刀,那她绝对是一头野兽,伺机而动中给出致命一击,沉稳,精准,狠辣。 她打架的招式绝对不好看,但却一定是最有用的。 躺在地上的人这才明白,她不出手,不是因为她本身太过柔弱,而是因为她不想太过残忍。 可大多数人总是这样,总是要等悲惨的事情发生了之后,才会去理解别人之前的好意。 “这天底下除了螃蟹,还没有谁敢在我面前横着走。”她淡淡地说着,脸上仍旧挂着比蜜还甜的笑容,“可你知不知道,螃蟹在我这里,是要怎么个吃法?” 他不说话,他当然没法说话,除去手脚尽断的疼痛,还有一只脚卡在咽喉,那个人根本没有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先卸腿儿,再卸钳子,最后掰肚壳儿,那味道吃起来,真香。” 她说着,脚已经慢慢从他脖子上抬了起来,挪下去,挪到了他的腹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8章 自家人不说两家话 “吃搁念的,杵门子硬,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 他一边哆哆嗦嗦地说着,一边瞟向了胡阎,看到那边的兄弟也已尽数倒下,才绝望地闭上了嘴。 “哟,这倒霉的丧门鬼还是道上混的,既是有真招子又何必装神弄鬼?” “因为这世上活人怕人,心里有鬼的活鬼才怕鬼。” “这是鬼见愁的地盘,哪里来的鬼?” “不巧,今夜这里的确有个活鬼。” “明白了,原来是有红货。”她笑得像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突然把脚收了回去,弯下身子开始帮他接胳膊,“雁过留声,贼不走空,自家人不说两家话,见者有份,分一杯羹?” “这杯羹,你吃不下。” “如果我吃不下他,那就只好先吃你们了。”她说着,咯吱一声,便将他身上刚接好的右臂又重新拧了下来。 “吃了我们,你就不怕肚里生虫,嘴上生疮?” “说得怪唬人的,敢问老哥走的是哪一条路子?” “老子混得可是青岩山,黄石寨。” “黄石……小黑是你什么人?” “小黑?” “哦,就是黑蛇。” “他……他是我们的大当家。”这人被问得一愣,突然满目惊恐,显然他是听说过这个称呼,当然也从不敢直呼出口,“敢……敢问尊驾……” “早些年与小黑有过几次照面,后来听说他出去自立了山头,却不知是否还记得我。”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可曾听说,走马乌龙寨,吃人荼蘼花。” “是……那句应该是,走马乌龙寨,当家母夜叉,夜叉何所惧,吃人荼蘼花。” “好像是这么说的,时隔太多年,我也记不太清了。” 他的脸开始扭曲抽搐,又强挤出了欢笑,“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是姑奶奶,记得,当然记得,不止大当家的记得,寨里所有的兄弟都听说过您的事儿,现在姑奶奶的牌位还在山中供着,寨中人都得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 “你他娘的当老子是死了么?”听完他的话,她一把将那刚接好的胳膊又赌气扯了下来,“这些兔崽子们,真是越来越不成气候。” 他只得忍着疼不再说话,他不知道自己开口的哪一句,会再得罪到她。 她板着的脸又突然笑了起来,笑得那般温柔恬静,与刹那前判若两人,“你还没说,这次走的,是什么红货。” “我说……说了就放我们走?” “当然不了。” “你……” “好东西大家要一起分,隔着辈儿也是亲,哪有让徒子徒孙们空手而归饿肚子的道理?” 他长阖了阖眼,轻叹一声,“我们这次来,是找一本书。” “书?” 她有些不解,在这里待了一年,却从未听说过有这种值得黑蛇这样大费周章来折腾的书。 “这天底下,最值钱的书。” “原来是他啊。”她恍然一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对,那本书,就是黄金屋。” 她第一次见到黄金屋的时候,是在永安巷的千金赌坊里。 千金赌坊,一掷千金。 千金散尽还复来,几人欢喜几人忧。 赌坊开在永安巷首,酒馆开在永安巷尾。 那时候,她看到他布衣纶巾,一个人安静地站在角落里,只是静静地捧着一本书,和谁都不说话,还以为他不过是一介落魄书生,被狐朋狗友无奈拉进去捧场子的。 那一次,也成了她唯一看走眼的一次。 后来才知道,这个书生,竟就是千金赌坊的老板,黄金屋。 可他捧着的却不是账本,而是一本纵横论。 “他手上是有点黑钱不假,可这天底下赌馆生意比他做得大的大有人在,你们怎么就偏偏盯上他了呢?” “难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她眨了眨眼睛,细想了下,好像是有阵子没见过这个人了。 “有钱的庄家是有不少,可中了榜眼的庄家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却只有他一个。” “我早该想到,他这样的人,一定会闷声发大财的。”她轻咬着牙沉思了片刻,又忽然转头问道,“黄金屋中第衣锦还乡,这么风光的事儿,你们不去官道上侯着,在这后山猫着有什么用?” “他那样的人,敢走官道?” “你不了解他,越是那样的人,才越要走官道。” “不可能,猎犬嗅到了他的味道,就是这条路,绝不会有错。” “猎犬?那也要得看他是谁家的狗。”她已转头对胡阎使了个眼色,“只有我的人,才不会错。” 胡阎已经会意,轻身一掠便已飞入云霄消失不见。 旁的人都已看得惊了,他们根本无法想象,这样魁梧粗壮的汉子,是如何做到身轻如燕,竟使出一招旱地拔葱的本事。 “他不是赤链蛇?” “他没来。”她又转头看向了这个还躺在地上的男人,“怎么,小黑也跟你们提过子虚?” “大当家的只是有些羡慕,姑奶奶愿意把赤链蛇留在身边,而不是他。”他看着天上那一道火红的光一闪而过,似乎已明白了些什么,“那他?” “凤翔千里,非梧不栖。” “难道他就是……” “嘘,言多必失。” 她只慢慢地将他的骨头再一根一根地重新接回,就像是修复着一个残破不堪的玩具。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胡阎已经又重新出现在她面前,还是站在七步之外的距离,藏在阴影里。 “他走的是官道,已快近江陵郡了,你们现在去,只怕赶不上。” “看来,这条养不熟的狗已经可以下锅子了。”她用手背轻轻拍了拍带头人的脸,慢慢站起身来。 那人沉默不语,只磕头拜了三拜,便回身跃上了马带着那群人绝尘而去。 “人都走了,还不拿出来?” 荼蘼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突然转身看向了胡阎。 胡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掌柜的。” 在他手上的,是一根三寸长的青铜簪子,尾雕精巧,鸾凤回眸,簪尖奇锐,吹毛立断,是难得一见的绝妙暗器。 他见到黄金屋的时候,第一眼就看中了马车中的女人头上的这根簪子,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顺了过来。 “青鸾火凤,有点儿意思。”她把玩着手中的这根簪子,饶有兴味地看向了胡阎。 “掌柜的若是喜欢,那就……” “不喜欢,我从来不喜欢这些花哨东西。” 没等他说完,她已打断了他的话。 她的话也并没有错,她向来青衣束发,不琢浮饰,但她心中却已有另一番意思,“你放心,想来鸾语也快回来了,她一定会喜欢的。” 胡阎伸手接过了青铜发簪,藏进怀里,已有些拘谨地笑了笑。 他向来很少说话,更少会笑,这世上能让他笑的女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他敬重的,一个是他心爱的。 “掌柜的,寅时了。” 寅时,天就快亮了。 他们本是去找鬼见愁,却被路上的这些小鬼耽搁了时辰。 “急什么。”荼蘼却淡然地笑了起来,“他是鬼见愁,又不是愁见鬼,你还怕他被鬼吓跑了不成?” “天亮了,就找不到了。” 胡阎并不是多话的人,他也知道这话有些多余了,可他实在不理解掌柜这般不着急的样子,忍不住说了出来。 “我书读得少,众里寻他千百度,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胡阎好像明白了什么,环顾四周的竹林,却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荼蘼却用脚掂起了方才那个人掉落的灯笼,一脚朝一片竹林踢了过去。 火烧着的不是竹子,而是一片黑布衣衫。 “热闹看了这么久,也该够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9章 鬼见愁 “啪……啪……啪……” 人未至,掌声先至。 深林中走出来了一个人,漆黑的斗笠,漆黑的面纱,漆黑的衣服,漆黑的靴子,他的整个人都隐藏在黑暗之中,藏得甚是隐蔽。 这样的人,本已和黑夜完全融为了一体,可偏偏有的人就是能看到他。 “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三更天酒馆的掌柜,可后来发现了不少有意思的事情。据我所知,你还是江湖最大黑手组织的无名指,九嶷山的弃徒,今天又知道了你竟曾是乌龙寨的二当家,你到底还有多少个身份?” 她并没作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敢打听我的事儿,你又到底有多少条命?” “命只有一条,却无人敢取。鬼见愁,鬼见也愁,就连无常都不敢随意来索我的命。” “那可不一定,还有一个人,你总该知道的。” “谁?” “救苦救难活菩萨。” “那也是你?”鬼见愁的眼睛突然瞪得快要突出来,满目的惊疑,“那个认为众生皆苦,唯有一死才能解脱,所以甘心化作屠刀去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我吃人可是不吐骨头的,省去了别人帮你收尸的麻烦,这还不算是救苦救难?” “不可能,这个人,绝不会是你。”鬼见愁又突然笑了,笑得那般得意而肯定,“你这个人,或许什么都敢,却绝不敢杀人。” “谁说我不敢的?” “那你倒是说说看,你的生死簿上都有哪些人的盛名在册?” “这个,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听说九寨十二堂笑菩提手下曾有过一个不肯听话的杀手,一个不杀人的杀手无异于只能看不能吃的馒头。 笑菩提折磨人的手段,江湖上的人只怕还没有一个能比得上。 听说那个人的骨头特别硬,十二把精铁钩子洞穿了琵琶骨,手筋脚筋皆被挑断,用金蚕蛊丝缝穿了几十个窟窿。 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百余个关节,每隔十二个时辰被拆一次,再隔十二个时辰接一次。 就这样,反复折腾了三个月竟还没有死。 后来,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这个人和笑菩提就都再没了消息。” “哟,听着吓死个人了,这种事,我还真不清楚。” “是,的确骇人听闻,直到现在看到你,我也实在无法把你和那个杀手联想到一起。”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现在正值初秋,鬼见愁能明显感觉得到,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周围好像瞬间已变成了腊月寒冬刺骨凉。 可是只有那么一瞬,眨眼间,又如春暖百花齐开。 因为她又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也正如那三春过后诸芳尽的荼蘼花一样,冰冷而炙热地守着暮春落花时节。 “我才知道,原来还有人对我这么感兴趣。” “你本就是一个让人没法子不感兴趣的人。” “你这样说话,会让我误以为,你喜欢我。” 鬼见愁嗔笑了一声,“就算天底下的女人都死绝了,我也绝不敢喜欢你这样的女人。” “那你为什么总是打听我的事?” “对你感兴趣的人,绝不止我一个,而我也绝非是知道最多的那一个。” “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 “我当然不了解你,我也没那个胆子,可我却知道重华君,他的确值得别人为他做任何事情。” “如果你再敢提这三个字,我会弄死你,字面意思。” 她的脸色突然沉了下去,也很少有人会看到这样神情的她。 他知道,她不笑的时候,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认真而决绝。 “我过得并不算太苦,暂且还不需要菩萨来拯救。”他苦笑着看了看不远处一动不动的胡阎,又看向了她,“不过有些泥菩萨过江,似乎还是需要我来救的。” “泥菩萨倒不至于,不过我手头上确实有个小买卖。你办事,我放心。”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了一个锦囊,要办的事,会付的银子都已在里面。 “五百两?” 鬼见愁里里外外又把锦囊翻了一遍,他发现自己没有看错,这里面的的确确只有一行字和五百两的银票。 他虽然不是最贵的杀手,却也从没接过这么便宜的活。 胡阎听得到他们的话,他已低下了头,他不会说谎,他实在不想让鬼见愁看到他现在的表情。 “我能知道,东家付了你多少么?” “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事儿。” “只是想知道我在你这里的分量,这个理由足够么?” “一千两。”她认真而诚恳地凝视着他,甚至带着一点歉意与遗憾,“我知道,五五抽,的确是有点黑了。可我和你不一样,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这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呢。出来混的都不容易,总要互相体谅下的不是?” “这可是我见过你被黑得最惨的一次。”他摇着头将锦囊攥在手中,“白擎飞,可远不止这个价钱。” “可是我人笨嘴拙,又不会还价。” 鬼见愁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总觉得说不上来有哪里不对劲,“算了,看在咱们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就当是我赔钱赚吆喝。” “少跟我谈交情,咱俩不熟。”她说着,便要去夺他手中的锦囊,“五百两银子,有人嫌少,有人可等不及的要。” “就这么定了。” 他已将锦囊揣入怀中,纵身一跃消失在林子里。 收下银子的意思,就是买卖接了。 胡阎还在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他实在想不通掌柜的是如何肯定鬼见愁会这般痛快接下这桩完全不对等的买卖。 “你一定很奇怪,他怎么会答应的这样痛快。” 胡阎点了点头,却仍不说话。 “我之前只不过刚好知道,他最近很缺钱,可我在这里看到他的时候,就已猜到他为什么这么急了。”荼蘼笑着拾起了那块烧了一半的碎布,又看向了他离开的方向,“你总该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债,是万万欠不得的。” “赌债。”他淡淡地说道,“他和黄金屋……” “紫竹林,是他的老巢。 若非有他的默许,那几个小兔崽子怎么敢在他的地盘上撒野? 可当他知道黄金屋并没有走这条道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那只小狐狸早已戒备,他是杀不了他的。” 她手中的碎布已被碾成灰, “杀不了的人便不杀,他向来很识时务,懂得时刻明哲保身的人,无常见了也往往束手无策。 这,就是真正的鬼见愁了。 所以这种时候,老老实实地还钱,岂非才是最好的法子?” “只拿了一千两银子,他当真会信你的话?” “傻子才会信,可他却不得不扮演成一个傻子。沾惹上黄金屋的人,别人都避之不及,谁还敢给他翻本的机会?” “如果他此时去告诉白擎飞,有人要杀他,兴许不但能还清所有的赌债,还能有余生都赌不完的银子。” “是个很好的选择,却不会是他的选择,这才是我选中他的理由。” “他不会?” “他从来不是什么君子,却一定是条汉子。他的话,言必行,行必果。” “我只知道,赌徒无信。” “你莫忘了,我也是个赌徒。” “可我却从未见你赌过。” 胡阎以一种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因为他从没有见过任何一件事脱离过她的掌握之中,运筹帷幄的事,她早已不必再赌。 “谁人无赌性?”她淡淡地叹道,“只不过,我不赌桌上的玩意儿,只赌命。” “赌命的人,岂非也是赌的最大的那一种?” “注下得小了,玩起来太费工夫。 我向来喜欢,一局定胜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10章 讨债人 晌午,日高照。 这种时候,街巷上总是有三三两两聚堆吃饭的人,当然,几口小酒也必不可少。 可此时的酒馆,却格外冷清。 冷清,并不是因为这里酒菜不好,而是因为里面进来的两个人。 缠着臂腕粗的铁链子腰带,握着三尺长的小牛皮鞭子,栓在腰间牛皮刀鞘里的银钩小刀,这两个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装束。 可这样的装束,放眼整个永安巷,甚至整个江陵,只有一种人才会有。 讨债的人。 讨债的人,不管走到哪都带着一股戾气,让欠债的人闻风而逃。 所以,这里早已没有了别的人。 “一两银子一壶?你他娘的这是卖酒呢还是抢钱呢?” 其中一个糙脸大个子猛的一拍柜台,而那半寐半醒的谢乌有仍旧躺在椅子上,慢悠悠地瞥了他一眼。 他懒懒地指着柜台前挂着的木牌子,“这是胡姬千里运来的波斯葡萄酒,自然是要贵些,便宜的也有,炮打灯,只要三文钱就有一大碗。” “这他娘的炮打灯是个什么鬼东西?” “味儿冲,劲儿猛,一口闷下肚,舌尖儿肝肠全都烧的像是过年时放的炮仗。”谢乌有说着,已从柜台中取出了两坛,看了他们一眼,“是爷们儿喝的酒。” “这种酒往往粗劣得很,也是人喝的?” “别家的酒,行业规矩,我也不方便说道。反正,会喝酒的,一喝就能知道好坏,不会喝的,喝了也白喝,你管它好坏。” 两人对视了一眼,“好,今儿个就赏脸尝尝你这炮打灯,老子的舌头可是和酒打了几十年的交道,要是让老子尝出来兑了一滴水,你这店就甭想从永安巷混下去了!” “得嘞,客官您请好~” 应付这种事,一般都是张子虚的活,谢乌有通常只管躺在柜台旁,最后等着收钱就成了。 可在一个人的面前,像他这样的人,有时候也会抢活干的。 “下酒的菜呢?” “菜?” 谢乌有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这两个人,所有来这里喝酒的人都知道,这里的下酒菜只有酱牛肉一种,也从来没有人多嘴问过。 不过,这两个人倒是的确面生得很。 “有酒没菜,这他娘的谁喝得下去?” “喝酒就是喝酒,吃菜就是吃菜……”谢乌有刚想再辩驳些什么,看到角落里那道瞥了他一眼的目光,他又立马赔上了笑脸,“小店有足斤的酱牛肉块,有薄如纸的酱牛肉片,还有一勺一大口的酱牛肉丁,您想让咱们剁成牛肉酱都成,客官想要哪一种?” “这他娘的说来说去,还是只有酱牛肉一种?” “诶,是的是的,客官真是聪明绝什么?” “没,没什么,刀,这是刀。” “这叫银钩小刀。” 银钩小刀,顾名思义,双头利刃,中间柄部以羚羊角雕琢而成。 一头精铁淬银的弯钩,勾住了什么,什么就会分离,是谓银钩。 一头精铁混金的弯匕,刀锋尖锐,削铁如泥,是谓小刀。 “是是是,银钩小刀。” 谢乌有也不住地点着头,确实他的话多有疏漏之处。 “知道老子是做什么的不?” “知道,知道,千金赌坊黄掌柜手下的讨债人嘛。”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讨债人,所以这天底下,赌债才是最万万欠不得的。 “现在要叫黄大人了!”糙脸大个子边说着,边拱拳向天示意。 谢乌有也学着他的样子拱拳,“是是是,瞧我这张嘴,该打,该打。” “知道就好,从来只有爷几个拿别人的孝敬钱,还没见过敢找爷要钱的主儿。” “那您今儿个可算是开眼了。”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子虚,死长虫,出来!快滚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 后厨中钻出来一个红色的身影,肩上还是搭着那样一条洁白如雪的抹布,脸上还是挂着那样热情诚恳的笑容。 “这几位爷,想要挂账。” 谢乌有说完,已经又慢腾腾地躺回了椅子上。 他知道只要张子虚出来,就基本上没有他什么事了。 “真的?” 张子虚将信将疑地问着,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事了,有些不敢相信。 可他看到桌子上那把银钩小刀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明白了。 “真的。” “太好了!” “好?” “当然好啊,我已经好久没有机会活动一下筋骨了。 来者是客,都是我爸爸,可若是想赊账,我是他祖宗!” 张子虚活动了一下手腕,满脸堆笑地看着面前的两个生面孔, “掌柜的说了,这天底下,没有什么是打一顿解决不了的事,如果有,那就再打。 总得有人让他们知道,这世上不光是赌债欠不得,酒债也是万万欠不得的。” “那你下手轻点,随便震碎个什么心肝脾肺肾的就行了,面儿上可千万别挂了彩,不然让别人看到了,说三道四,对店里的名声不好。” “明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11章 黄金屋 “人虽不怎么样,刀却是把好刀。” 张子虚背靠着柜台,把玩着手中的那把银钩小刀,眼中已有些悻悻之色,“真想不到,黄金屋那样的人对手底下的伙计倒还真是大方得很。” “咳咳……咳……” 谢乌有的人仍旧躺在那里,却轻微地咳了两声,瞟向了角落里。 “我说的不对么?也是,胡阎有云中君霹雳所锻的玄铁菜刀,鸾语有河伯骨镶结而成的九节长鞭,就连你这只臭猫都可以开心了随时扔两个铜板,只有我,什么都没有。” 张子虚又故意把声音提了一倍,有些人不敢说的话,他却生怕有人听不到。 “爷爷要是喜欢,这把刀,就当是咱们的孝敬了。” 声音是地上发出来的,气息微弱,却口齿清晰。 两个人静静地躺在地板上,身上果然什么伤痕都看不出来,可也的确再也站不起来,让人一眼看上去,他们好像只是醉成了软脚虾。 “那可不成!” 张子虚闻言啪的一拍桌子,差点蹦了起来,“店里的规矩,伙计可不能私收贿赂,轻者剁手,重者扒皮。你们这两个兔崽子,可是这只臭猫派来的卧底,想陷小爷于不义?” 谢乌有用手捋了捋自己卷起的胡子,冷哼一声却不禁笑了出来,“打蛇,就要打七寸。对付你,嘿嘿,若是我派来的,我岂会不教唆他们甭管是打得过还是打不过,总要在你这条死长虫身上多吐上几口口水,让你连洗个七七四十九天的澡,非搓掉一层皮不可。” “听见他说的话了?”张子虚却是笑嘻嘻地看向了地上的两个人,“他的话,一句都不假。我的人,可就在你们面前。” “不……不不……我们可什么都没听到……” “那这刀……” “刀您尽管拿去,咱们要是谁敢说半个不字,就叫那七尺长的铡刀绞烂了舌头根子,再丢到大柴缸里腌上七七四十九天给爷做下酒的菜。” “可这规矩……” 他说着,眼睛也已瞟向了角落,他也在等着一个人的应允。 躺在地上的人忙应声嬉笑道,“什么人会定出这种狗屁不通的规矩,嘿嘿,规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 “规矩,是提醒着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莫要得寸进尺。荀子云,人心向恶,故必以法匡之。这句话,黄金屋难道没有告诫过你们?” 说的话虽凌厉,可声音却是无比的柔和甜美,生怕说重了些,便把人都给吓跑了。 声音从角落里传来,伴着吸面条的滋溜儿声。 “她是?” 张子虚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她就是我们掌柜的,不巧,规矩就是她定的。” 接连两个咽口水的声音,伴着谢乌有的叹息声,张子虚的哂笑声,归于沉静,死一般的沉静。 “现在,有钱付账了么?”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而甜美,在银子面前,她总是很有耐心,也很有信心。 “没,这个还真没有,像咱们这样的人,平日里出门哪儿用得着带钱啊。您看这样成不,这把刀是黄大人前些日子钦赐的,就算是当了去也能值不少银子,押在这里抵债不知够不够?” “够是够了,只不过有些多,我找不开。” “不……不用找。” “那怎么成?咱们这些人,干的就是刀口上舔血,算盘上度日的买卖,大家伙儿都挺不容易的,我哪儿能占你们的便宜。” “不……真的不用了。” “我看,不如就以酒抵债吧。”她轻轻地端起碗,喝了一口热汤,眼里却只盯着碗里的汤面,头都没有抬过一下,“两位既然这么爱喝咱们这儿的炮打灯,乌有,去算一算多出来的银子能换多少。” 哗啦哗啦拨算盘的声音此起彼伏,两个人的心也悬了起来,跟着这节奏不停地上下跳跃着。 “不多不少,正好五十斤。”谢乌有立马从柜台下搬出了五坛酒,每坛十斤,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两位,请吧。” 两个人的面色已经变了,变得如死灰一般黯然。 一碗酒三两,三文钱一碗,的确算不上贵,甚至可以说是他们喝过的最划算的酒,可也的确是喝起来最要命的酒。 这可是最呛喉咙最辣肠子的炮打灯,他们方才也不过只喝了一斤小坛的就已觉得有些醺醺然了,若是强行喝下了这五大坛,只怕不是神仙也得升天。 “酒,酒真的不能再喝了。” 糙脸大个子用一种无比哀求的眼神看向谢乌有,可谢乌有已经闭上了双眼,重新躺回了椅子上。 钱货两讫,这里已经没有他什么事了。 他又复看向张子虚,却发现张子虚正以一种比毒蛇更毒的眼神笑眯眯地盯着他,就像是在欣赏着猎物垂死前那一刻无助的挣扎。 白脸小个子很快明白过来,这里谁的话才最作数,可他看向角落的时候,已经很自觉地闭上了嘴。 角落里的人,在吃面。 他当然知道她是在吃面,他们刚走进酒馆的时候,就看到角落里的人面前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 薄如纸的牛肉片,稀如发的面,这本是最不划算的一碗面,但凡来到这里的人,点过一次就再不会点。 可是她吃着面时,就像是九天玄女在静心品尝着蟠桃盛宴,神圣而威严,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上前打扰。 他能强烈而清楚地感觉到有一种无形的气在压抑着自己,让他很识相的不再开口说话。 “都给我喝,喝不完谁也不准踏出这个门。” 她轻轻擦拭了下嘴边的汤汁,笑得像是一个学着大人的模样扮家家酒的小孩子,可她的话如她的人一样不容置喙。 “君子爱财,锱铢必较。 不多拔一毛,不多取一毫。 我可是个本分的生意人,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欠人家钱。” “哈哈哈哈哈,你是讨厌欠别人的钱,还是讨厌别人欠你钱?” 笑声从屋门外面传进来,伴着马蹄嗒嗒声与马儿嘶鸣声。 “都讨厌。” “哈哈哈,我只不过开了个小玩笑,其实你本不必说得这样明白的。毕竟钱这种东西,若是计较得太清,总惹老朋友伤心。” “明人不说暗话,我可不像你,笑里刀剐皮割肉,绵里针剔髓挑筋。人前不留三分面,事后无端讨交情。老娘开的是酒馆,又不是善堂,弄得我还以为,这两个人是你故意找来砸我的场子呢。” 谢乌有听着他们的对话,已经起身迎了出去。 马车的声音,通常就是银子的声音。 毕竟,很少有人是坐得起马车的,也很少有人是乘着马车来喝酒的,但凡遇上了这样的客人,可千万不能错过。 马是好马,上等的玉花骢,青白相间。 车是好车,彩绘雕漆,富丽堂皇。 人是美人,从车上走下来的,是个娇艳欲滴的红衣女子。 她的五官虽不能称作是绝美,可一颦一笑间自有一番风韵。 每一个最先见到她的人,都会不自觉地看向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柔媚而狭长,媚眼如丝,像是含着迷离的秋露,总是能勾人心神。 可她的目光,却片刻不曾从马车中挪移开。 她忽然弯下腰,垂下头,侧立在马车的一边,卑微而恭敬。 马车中,缓缓走出来一个素衣青裳的书生,笑意盈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12章 牛肉面 书生并没有走进屋子,而是站在大门外面,直勾勾地看向门后的那边。 那边,热闹。 一个红衣少年,两手各拎着一个酒坛。 他的一只脚搭在一张桌子上,当然,脚下还有一把朝天的络腮胡子。 他的另一只胳膊已将一个白脸小个子揽入怀中,当然,肘间也已死死卡住了他的咽喉。 一边一个,一人一坛。 不分轩轾,雨露均沾。 行事虽然夸张了些,可他灌得却很谨慎,他要确保这坛子里的每一滴酒都进了他们的喉咙,半点不能浪费。 喝酒的人,眼神已经逐渐迷离,一坛子还没有见半,整个人又已垮了下去。 白脸小个子望向门口,门口的人也正望着他。 这是店里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他可以求上一求的人。 毕竟,他是他的人。 可这个人看着他这般落魄的样子,竟噗嗤一声地笑了。 书生怀里揽着娇俏的美人,微笑着走了进去。 他的目光只在地上的两个人身上扫了一下,就立马停在了张子虚的身上。 “有时候我还真是羡慕你。”他看着张子虚,满目的心仪之色,“我千金赌坊倘若有了这样一个得力的伙计,还怕那些令人头疼的老赖欠债不还么。” 角落里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怎么,自己家的伙计都不在乎,倒转头先惦记起别人家的来了?” “我黄金屋向来如此,谁有用,谁才是我的人。” 他说着话时,眼睛里已似是放出了光,看着张子虚时,好像已想象到了他身佩索命铁链,手执牛皮小鞭,腰跨银钩小刀的样子。 真好看。 有用的人,向来都很好看。 “那这两个呢?当真不要了?” “你若是喜欢,送你也未尝不可。”黄金屋说着,人已经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们一眼。 “呸,连你都不要的东西,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好的东西,我又要来做什么?” “说来也是。 这两个不成器的青瓜蛋子,是我前些日子从陇右顺道带回来的,还没学会这里的规矩。 自以为披上了这身皮,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他说着,已轻轻从柜台上捧起了一坛酒,放到了身边红衣女人的手上, “出门前我千叮咛万嘱咐,宁可得罪君子,不要得罪小人,即便得罪小人,也万万不可得罪女人。 可他们就是不听,才闹出这样的笑话。 花掌柜你大人有大量,不与他们计较,我在这里自罚一杯先干为敬了。” 女人的手白皙如玉,轻轻拂拭了一下坛口,酒坛子上的泥封竟一溜烟的化成了灰,散落一地。 好美的手。 好香的酒。 好深厚的内功。 泥封已碎,酒香四溢。 只不过,酒香还没来得及飘进她的鼻子里,一阵风便已将这酒香气刮走了。 女人只觉得有阵疾风从身旁吹过,可是她散落的发丝,轻柔的裙摆却半分都不见飘起,就像是从未有过这阵风一样。 唯一能证明这阵风不是幻觉的,便是她手上的酒坛子已经不见。 酒坛子,已落在另一只更白皙更修长的手上,这只手看起来虽娇柔细嫩,可却骨节分明,藏着力拔千斤的劲道。 只要她想抓住的东西,就没有再能从她手上逃出去的。 “可别,现在您才是大人,这酒我可罚不起,还是我敬您吧。” 她说着,已经仰头抱坛灌了下去。 “你……” 黄金屋刚想伸手去拦,却又停了下来,他仔细观察着这个女人,眼中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他的顾虑绝非是多余,他当然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酒。 炮打灯,最烈最呛的酒。 一坛十斤,滴水未掺,古往今来也从没有人敢用这种喝法。 “放心吧,黄大人。”谢乌有早已躺回了柜台后,微眯着双眼,“你可知,这世上最能喝酒的三个女人是谁?” “不知。” 黄金屋摇头,微笑。 “就是花荼蘼,花荼蘼,花荼蘼。” 听着他的话,黄金屋不由得摇了摇头,又跟着点了点头,“这倒是了,可她怎么这么能喝?” “因为,量小非君子啊。” 看到她一口气将坛子灌得干干净净还意犹未尽的样子,他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可一抹讥笑却已浮上了嘴角。 “见过抠门的,没见过你这么抠门的。 嘴上说的好听,其实不过是舍不得把你那宝贝酒水分上我几口。 幸好我知你其人,早已自备了酒菜,否则岂非要来你这里喝西北风了。”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身旁的美人已经从拎着的竹篮中取出一只翡翠琉璃盏,斟上了一杯醇香的波斯葡萄。 “你错了。” “错了?” “我这里东风紧,西风俏,南风润口,北风如刀,各有各的滋味,就算有西北风喝,也不白请你。” 她将酒坛子扔回了柜台里,朝着张子虚摆了摆手,示意让他将那两个烂醉如泥的人丢出去。 “还剩下两坛,怎么不请他们喝完了?” 黄金屋并没有在意被拖出去的两个人,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对面的女人身上, “你不是最讨厌欠别人的?” “不欠,不欠,这酒虽不喝了,我还可以请你吃一碗牛肉面。” “为什么每次我看到你,都是在吃牛肉面?” 黄金屋听到这三个字就皱起了眉,牛肉面这个东西,去陇西的一路上他已吃得厌腻了。 “好吃啊。” “怪不得你这店里从来只有酱牛肉这一道菜,你还真是永远都吃不腻。”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是最怕麻烦的了。少即是多,若是能够化繁从简,九九归一,岂不快哉?” “可牛肉只有大块的嚼着才好吃,这比纸还薄的牛肉片,我倒还真是吃不惯。” “不好吃,也比没得吃强。” “没得吃?” “是啊,你没穷过,你不知道。若是你连着饿上了几天几夜,才会知道,那时候街边能够有一碗热腾腾的清汤面,该有多好吃。” 黄金屋闻言撇了撇嘴,“如果面中再能有两块牛肉,即便是薄如纸,也一定是人间美味。” “那是我在山下吃到的第一顿饭,不到一斤的牛肉,面馆的老板能切成一百多片,每碗面里放两片。” “这么黑心?” “是么?” 她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放下了手中的碗, “我习惯吃这样的牛肉,不是因为喜欢,那是我下山后学到的第一个教训,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可是要谨慎一辈子的,我要每天都吃给自己看。” 黄金屋轻轻叹了一口气,淡淡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想尝尝看了。” “别急。” 她的眼睛滴溜溜在黄金屋身上打量了几圈,抿嘴笑道, “刚刚那两人没喝完的加上没开封的,还剩三十斤。 咱们这儿的炮打灯十文钱一斤,可是最实惠不过的。 合计下来,总共还欠你们三钱银子。 一碗牛肉面五钱银子,麻烦黄大人先去柜台上把账补齐,莫要揩咱们小老百姓的油水才是。” “刚刚还说要请我,怎么转头便要起钱来了?” “是请你呀,请你吃面,请你付账。” “哈哈,好你个花荼蘼,在这儿等着我呢。”黄金屋看了一眼身旁的女人,女人便已转身去了柜台,“五钱银子一碗的牛肉面,你确定真的卖出去过?” “吃得起我这碗面的人,本就不多,能吃得到的,这儿倒还真只有黄大人你一个。” “花荼蘼,荼蘼花,个把月未见,我可真是想死你了。 本来我一回来就想来找你的,可我却知道你这个懒骨头一定至少得睡到这个时辰才起。” 他说着,阴恻恻地笑了一下, “毕竟,有人昨儿个可是忙活了一整夜呢。” 荼蘼听到昨夜这样的字眼,她的眼神飘忽了一下,突然想到了鬼见愁。 可她却只能若无其事地打起了岔子,“想我?佳人在侧,美人如斯,你还敢口出妄言,就不怕人家姑娘撕烂了你的嘴?” “佳人?” 他用扇子挑起了身边美人的下巴,似是仔细端详了好久,又皱眉叹道, “美则美矣,不过俗艳罢了。” “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福?就这也算?” 黄金屋突然大笑了起来,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边最不能缺的,除了好马,就是美人了。 可这样俗气的女人,但凡有点银子的地方都能见得到,不过凡品,聊胜鸡肋罢了。” “男人可真是难伺候,未涉俗世的小姑娘总嫌她不够懂事,等人家懂得体贴人了,反倒又觉得她变俗气,你说是也不是?” 她说着,抬头笑着问起了那红衣的女人。 女人闻言只是笑笑,一句不答。 她只听一个人的话,也只回一个人的话。 “俗又如何?”黄金屋摇头嗟叹,“男人也是人,也同样不能免俗的。” “在你眼中,除了银子,什么不是俗物?” “有,有很多啊,温柔秀气的女人是个中佳品,小家碧玉,知书达理,宛如池中清莲,倒是可以一赏。” 荼蘼皱眉道,“所以,风尘女子表现得像个大家闺秀,大家闺秀看起来像个风尘女子,总是会特别招人喜欢。” “那你呢?” “我?” “是啊,也许你也应该学会变得听话一些,一定会招更多的人喜欢。” 她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常坐的角落,看了一眼屋檐上的破洞,眼中早已古井无波。 “我才不要别人喜欢,我只要自己欢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13章 老实人 黄金屋不再说话,因为,牛肉面已煮好。 张子虚双手捧着小碗,恭恭敬敬地摆在了黄金屋面前的桌上。 薄如纱的牛肉片,近乎透明,隔着汤都能看到牛肉下那一根根盘旋着的面,仿佛轻轻一伸手指头,就能在上面戳出十个八个的窟窿。 细如发丝的面,盘踞在碗底,好像只要多在汤中泡上一会儿,就会化在里面再也不见。 黄金屋并没有拿起筷子,而是将碗推到了身边女人的面前。 “知鱼,你是行家,来看看这刀工如何?” “好刀。”女人狭长而柔媚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眼中有一道光突然掠过又消失不见,像是一条洞悉了一切的老狐狸,“是他。” 黄金屋好像很满意这个回答,“我曾在江南淮扬吃过一道名菜,叫做文思豆腐。那豆腐切得细如发丝,入口即化,非二十年以上刀工的师傅不可得,可若是那个师傅今日见到了这碗面,一定也会自惭形秽,发誓此生永不再碰刀。” 张子虚也很满意他这样的夸赞,“那可不,咱们这儿的五钱银子,卖的可就是这刀工。” 黄金屋用筷子夹起了一根面,只有一根,也是一碗。 面虽纤细却韧劲十足,绵而不断。 他有些欣喜地看着张子虚,“我只当这儿只有一人深藏不露,想不到竟还有潜龙在渊,有意思,有点意思。” “听不懂,说人话。” 张子虚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有人这样盯着他看时,和有人将泥水泼在他身上并没有很大区别。 “我能否见一见这个人?” “不过就是一个厨子,有什么好见的。” 明明很讨厌他的眼神,可张子虚还是下意识挡在了他的面前,挡住了身后的方向。 他知道,胡阎是从不轻易见人的,不问缘由。 “他是厨子,那你是什么?” “当仁不让,永安巷第一跑堂是也。” “什么时候起,这个店掌柜的还在,轮得到伙计如此无礼?” 黄金屋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依旧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面,长长的一根面已经被筷子夹成了无数段。 韧劲再好的面,在他面前也会折断。 脾气再犟的人,在他面前也得学乖。 只是,他没想到,面前的碗突然被一只手端了起来。 碗中的面,也被那只手一把泼了出去,泼在门外。 泼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荼蘼。 “因为他的掌柜比他还要无礼。” 荼蘼还是像往日里一样满脸堆笑,笑能招财,财能买命,不管为了什么,多笑笑总是好的。 她笑着转身坐在了黄金屋面前的桌上,将碗扔给了张子虚,“客人已经吃好了,子虚,送客。” “哈哈哈,好,好,果然既不是解语花般的俗品,也不是清水出芙蓉的佳品。” “那是什么?” “是……我一向认为,英气的女人如花中君子兰,已是极品,可以与之把酒言欢,那份照肝胆的豪气,世间男儿都得逊色几分。而像你这样浑身匪气的女人,我只见过一个,荼蘼花,三春过后诸芳尽,此花开尽更无花,堪称当世绝品,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只此一家。” “你们这些读书人啊讲话就是好听,这骂起人来都不带脏字儿,让人听得还以为自己被夸成了一朵花。” 黄金屋轻抚着知鱼的手,却抬眼望着桌上的荼蘼,“荼蘼当然是花,很美的花,可也的确是个地地道道的女土匪。” 荼蘼一个翻身又站了起来,轻轻捋着自己的辫子,“说谁土匪呢?你才土匪呢!你这一窝都土匪,就你手下那两个讨债的,主意都打到我这里来了。可怜我不过是个老实人,做生意嘛,虽不贪多,却也是不能亏的。” 黄金屋无奈地苦笑了笑,“胡搅蛮缠,颠倒是非,你这黑了心肝儿的女人。” “谢谢夸奖。” “我怎么就是在夸你了?” “当然是了,若非是黑了心肝儿,岂非得赔尽家底儿?你总算还看得起我,在你眼里,我还没有那么笨。” “咳咳,老实人,说话的确老实。” “那你又觉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啊,我也是个老实人。”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贪财,好色,求名,图权,男人嘛,想要的无非就是这四样东西。我可以把一切人类最原始的欲望毫不遮掩地说出来,不像那些口是心非的人,心里明明想要的不行,却还要故作清高,这难道还不算是老实么?” “是,你的确已比天底下绝大多数的人要老实得多。” 知鱼又为黄金屋斟上了一杯波斯葡萄,她总是能知道他在什么时候需要一杯酒,在什么时候需要一盏茶。 就像是她也总是知道,男人在什么时候会需要她在身边,什么时候希望她永远都不会出现一样。 她知鱼,知鱼之乐,也同样知人,知人之求。 “其实你又何尝不是?” 黄金屋轻轻闻了闻酒香,并没有喝下。 他承认自己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也同样是一个懂得节制的人。 他一向认为,严于律己,才能更有说服力的严以待人。 酒再好,每次也只喝一杯,人再美,身边也只留一个,这是他立给自己的规矩。 “我?” 荼蘼眨了眨眼睛看着他,余光却已瞥到了知鱼的袖中。 她的手上,多了一把刀,银钩小刀。 而张子虚的手上,少了一把刀,就是这把刀。 张子虚却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还在一旁看着热闹。 这女人是什么路数,她并不知道,可她却知道张子虚,能从张子虚的手中神不知鬼不觉取走一样东西,只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她对这个神秘的女人留神再留心。 女人狭长而魅惑的眼睛已有些迷离,好似饱含着朝露的桃花,她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就像是一种来自动物求生的本能。 “话说回来,酒色财气,又有哪样是你这里不沾的?” 黄金屋得意地看着她,好像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和她的共同点。 “酒色财气,又有什么不好? 无酒毕竟不成席,无色世上人渐稀。无财谁肯早早起,无气处处受人欺。” “那句话不应该是,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下山猛虎,气是惹祸根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14章 赌德颂 荼蘼凝神沉思,这句话她听得耳熟,是昨夜从白玉飞口中听到过的。 “那你自是也听过,饮酒不醉最为高,好色不乱乃英豪。不义之财君莫取,忍气饶人祸自消这句了。” 黄金屋的目光在她身上凝滞许久,显然并没有看到他所期待的反应,继而笑道,“是了,还有那最后一人所赋,酒色财气四堵墙,人人都在里边藏。谁能跳出墙头外,不是神仙也寿长。这些话,不过都是四诗亭中的谈笑之言,听着一乐也就罢了,谁又会当真呢。” “你听过的话可真多。” “所以说,多读书总没有坏处的,书中自有黄金屋嘛。” “因为读的书多,所以你摇身一变,回来就成了高高在上的黄大人?” “你不必一口一个大人的叫,听着多生分。”黄金屋摆了摆手,“我虽是登科中第,却并不在这江陵述职,算不得什么大人。” “江陵人人都传黄金屋是衣锦还乡,难道不是?” “我回来,不过是想回来罢了。”黄金屋说着,已望向了门外的长街,街道虽已古旧,却也不失繁闹,江陵毕竟还是那个南来北往,东奔西走之人的必经之地,“永安巷,是个让人舍不下的地方。” “既不图官,又何必考取功名?” “说来也不过是歪打正着,本是有笔买卖需要出关一趟,便顺路考了个功名玩玩,打发时间而已,实在不值一提。” “额……只是顺道,没有准备,所以,这就是你只考了榜眼而不是状元的理由?” “榜眼不好么?” 荼蘼突然皱起眉来,沉声问道,“你可知,江湖上天下第一帮是哪一个?” “那还用问,就连三岁的孩童都知道,天下第一帮,当然是黑手。 人有五指,却能一手遮天。 没有人知道这个帮会总舵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这五个指头究竟都是谁,就连他们堂下的杀手也都行踪莫测。 他们没有名字,没有脸孔,只有代号。 一年十二个月,共设十二分堂。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黑手中可用的杀手总共三百六十五个人,不会变多,也不会变少。 他们行事只看手段,不问是非,他们随时都准备取代别人,也随时都准备被别人取代。 这些人里,只凭三月三,七月半两个人的名号就足以令江湖人闻风丧胆。 江湖人对黑手的了解几乎没有,可他们却全都知道,一旦招惹上了,就连大罗神仙都难救。” “知道的还真不少。”荼蘼闻言轻笑,“那你可知,天下第二帮呢?” “第二帮?从未听过。” 黄金屋的声音已经变得很轻,刚刚提及的黑手,已让他这样的人也开始顾忌三分。 “你当然不知道,也没人知道,因为人们只会记住第一。” “第二很好,过满则亏。不争朝夕意气,只看万年得失。”黄金屋长抒了一口气,又回到了一如既往的淡然。 “可我却向来只要最好的,糖我只吃最甜的那颗,酒也只喝最辣的那坛。” “那是不是人也只做最不要脸的那一个呢?” 荼蘼闻言不但没有生气,还抿嘴笑了一笑,“我这个人虽不怎么谦虚,可论起不要脸这一点比起黄大人来,倒还真的是自叹弗如呢。” “看来,也不止是读书人骂起人来才好听的。” “那当然,为了能多痛快骂上你几句,我近来倒是还真的看过了不少的书。” “那你都看过什么?” “赌德颂。” 黄金屋会心一笑,世上藏书千千万,可只有这一本,是他亲笔所写。 昔有竹林七贤之酒圣刘伶畅言《酒德颂》,居无室庐,暮天席地,醒而复醉,其乐陶陶,饮者三分德,以酒看浮生。 今有千金赌坊之掌柜黄金屋赋《赌德颂》,赌能招灾,亦能免祸,盗亦有道,赌亦有德,赌徒七分运,执骰论永安。 一个是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一个是赌里乾坤大,盅中日月长,此中境界,也绝非一般人能够参破。 他抬眼看了看正在抹桌子的张子虚,又看了看躺在椅子上打盹儿的谢乌有,最后瞥了一眼紧闭着的后门。 “我还以为,你这酒馆里,只要有拳头就够了。没想到,就连掌柜的也不免要读书。” “是啊,读书,是为了让自己能心平气和地跟傻缺说话,拳头,是为了让傻缺能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这两者当然缺一不可。” “以战止戈,虽战可也。” “听你这意思,是瞧不上这法子了?” “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我只是个读书人,从不喜学那些拳脚的。” “说的倒是好听,你不用拳头,却直接上刀子。” “银钩小刀,是手底下人的家伙,我可从来不会脏了自己的手。” “其实通常来说,我也不必用拳头的。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最是讲道理的,不论用的是拳头还是嘴皮子,归根究底还不都是为了和气生财嘛。 “所以,那个凡事只要最好的人,不是你,那个拿了别人东西还死不承认的人,自然也不是你。你是聪明人,不用我说也必知唯有韬光养晦才是生财之道。” “咳咳,交浅言深,君子所戒。黄大人所言高深莫测,我已有些听不懂了。” 她说着,将那把故意露给他看的银钩小刀又藏回了袖中。 别人怎么夺去的,怎么若无其事地在她面前炫耀,她自然也能怎样取回来,重新悄无声息地炫耀一番,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东西到了她的手中,她也自信绝不会再让任何人取走。 “只可惜,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 我不过是千金赌坊的小掌柜,而你也只是这三更天酒馆的小掌柜。 两个做小本买卖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喝酒后偶尔做一做这发财的美梦,倒也无伤大雅。” “是,今日所言不过都是戏说白日而已,毕竟银子跟老婆一样,谁都不会嫌多的。” “不不不,此言差矣。 女人这种东西,是没有男人会嫌多的。 可老婆这种东西,一个我都受不了。 男人中年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这句话你总该听过的。 老婆这种东西一旦沾惹上,她可是会缠着你一辈子的。 我还是宁可一辈子抱着我的骰盅子,晚上才会睡得比较踏实。” “黄大人不愧是老实人,今儿个尽说些老实的话。” “那是因为我知道,在花掌柜的面前,没有几人能说谎,一谎终须百谎圆,我又何必自讨苦吃。” “倒是个老实的聪明人,只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 “但问无妨。” “你既是读书人,又为何要开赌坊?既然开了赌坊,又何必还要读书?” “因为我喜欢,我是所有文人里最有钱的那一个,又是所有生意人中最有才学的那一个。这两种人,只要占了其中一样,你总不至于混得太差,若是两样全占了,想混不好都会很难。” “现在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偏偏你能发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15章 心月狐 “发财?不不不,在你面前,我这点银子简直不值一看。” 黄金屋笑得很是谦逊,因为他自信说的还是实话,他只说实话。 荼蘼又重新坐回了桌上,晃荡着双腿,“我这里的生意有多冷清,你又不是看不到。” “可你若喜欢,又有什么是抢不来的?” “我想要的东西,还需要抢么?” 话虽如此说,可她已笑得有些勉强,因为她发现知鱼不知什么时候起,已不在黄金屋的身边。 整个酒馆里,完全不见她的影子。 她确信自己是一直盯着那个女人的,只一晃神的工夫就不见了,她为什么会晃神? “这便是了,其实你本不必抢的,不过是支雕工还算不错的青铜簪子,你若喜欢,只需跟我说一声,便是十个八个也送你了。” 他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这一点她也早已猜到,可她实在想不通,以胡阎的身法之快有时连她都摸不清虚实,只不过是在夜里顺了一根簪子,为什么这个女人却能认得出来。 “可那簪子,你不是已经送人了么?” 她说话时,歪头看着他的旁边,因为知鱼只一眨眼间又已突然出现在那里。 她看得清清楚楚,却更加的不明白,好像这个女人自始至终从未离开过。 可这一次的知鱼,与方才所见到的不大一样。 她的脸色惨白,朱唇在微微的颤抖,好像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我想送谁,就是谁的。”黄金屋似是也已察觉到了知鱼的异样,可他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他的眼中此时只看得到一个人,“天底下的女人都可以娶来做老婆,但能像你这么样了解我的朋友,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呢。” “怪不得人家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你说是也不是?” 她这句话,还是说给知鱼听的。 知鱼闪烁的眼神中透出了一丝狡黠与戏谑,显然她是不在意这些的。 “我说为什么总是这么想你,原来是好久没人敢这样痛快地骂过我了。”黄金屋的神色也变得很愉悦,他似乎很享受这里的一切,“没有了你,这生活得缺失多少乐趣。” “可有了你,我还得添上多少麻烦。” “红颜易求,知己难得,你视我作麻烦,我却只当你作知己。” “算了吧,知己不易,知人更难,我可没这福分消受。无事不登三宝殿,敞亮点,只说你来做什么吧。” 黄金屋的手已从袖中伸出,在他手里的,还有一张红色的拜帖。 “只是来,请你喝酒。” 荼蘼并没有收下,迟疑地打量着他,“我一开酒馆的,你请我喝酒?” 黄金屋又恭恭敬敬作了个揖,“你虽刚来不久,却也得入乡随俗。在咱们永安巷,不论是婚丧嫁娶,大小登科,总要请街坊邻里吃一顿酒的。几百年的老规矩,从未有人破过例,你是低调的人,想必也不愿开这先河惹人议论。这是拜帖,今夜寒舍小作回乡薄宴,还望花掌柜赏光。” “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去?” “整个永安巷,能让我亲自登门拜帖的,也只有这三更天酒馆一家,这份面子还不够么?” “她去么?” 她看的是知鱼,她对这个女人的好奇心已远胜于黄金屋。 “她是我的人,当然会在。” “好,她去我就去。” 黄金屋看了看知鱼,又看了看荼蘼,女人之间的事,他从来都弄不明白,可他也不需要明白,因为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目的达到,就可以走了。 牵马的是谢乌有,送客的也是他。 因为张子虚一直站在柜台旁,已经好久没有动过了,他的眼中黯淡无光,如坠寒渊。 荼蘼端起一碗酒就泼在了他的脸上,“怎么,见到了美人,魂儿都被人家给勾走了?” 张子虚猛地清醒了过来,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明亮,“她的眼睛!可恶,居然着了她的道。” “糊涂东西,连怎么被人摸了都不知道,以后出去可别说你是跟我混的,丢人。” 她说着,已从袖中拿出了那把失而复得的银钩小刀。 “这刀……” “你还想要?这是千金赌坊讨债人的刀,你是觉得咱们酒馆生意不够捞,想转投他手底下去做活么?” “不敢,我只是……” “你信不信,这刀在你手上,也就只能去百无先生的当铺里换个十两银子,可在我的手上,却能价值千金。” 张子虚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掌柜的不给的东西,他也从不敢妄求。 “这刀配不上你,赶明儿,我给你弄个好玩意儿。” 她也向来喜欢听话的人,对于肯听话的人,她从来都不会亏待。 张子虚刚刚有些窃喜,又突然失声大喊了一句,“糟了!胡阎!他们两个人话中有话,那个女人不知用了什么鬼把式,摆明了就是来抓胡阎的。” “抓胡阎?她也配?” 谢乌有已经走了回来,他轻轻地关上了酒馆的大门,又轻轻地放上门栓。 今日,打烊。 荼蘼只是笑笑,不回什么话,有谢乌有在这里,她总是能少操很多心。 她只轻轻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门,后院的门。 胡阎一个人站在院中,站在案板旁边,手中的两把菜刀灵巧地挥舞着,摆弄着案板上的东西。 没有客人,也没有人点什么东西,可是他很忙,忙得都没有时间抬头去看一眼。 “她来过?” “来过。”胡阎从来不是多话的人,可有一个人的话,他也有问必回。 “她是冲你来的?” “不,他是冲你来的。” “那个女人,什么路子?” “一颦销魂蚀骨,一笑魅惑人心,你觉得还能有谁。” “果然,与我所料无异。” 谢乌有在一旁默默地听,他向来也很懂得多听,多看,少说。 可张子虚却已有些糊涂了,他向来憋不住话。 “闷葫芦,你这说话总是故弄玄虚,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心月狐。” “心月狐?”张子虚松了一口气,他总算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开始便着了她的道,可那颗心又紧接着提了起来,他的目光落在了胡阎的砧板上。 砧板上既没有菜,也没有肉,只有一张火红的毛皮,狐狸的皮。 他认得出来,这是一条尾巴,虽然比平常的狐狸尾巴大上了三四倍,可也的确是一条刚刚被脱了骨剥好了皮的尾巴。 新鲜,还带着一点血浆的腥臭味。 胡阎刮油刮得很仔细,毛皮上一点多余的皮肉都没留下,整洁油亮,闪着光泽。 他捧着这张狐皮,看着荼蘼竟有些拘谨地笑了起来。 “掌柜的,我知你偏护我,帮我保住了那根簪子,我也没有什么好回谢的。 刚刚那只偷溜进来的心月狐,生有九尾,毛色纯正,鲜艳如火,实在是漂亮极了。 我便顺手砍了一条,送与你做条围巾,嘿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16章 百无先生 滴答……滴答…… 屋子里安静得出奇,只有这空灵的滴答声错落而有秩地响起。 漆黑的屋子,伸手都不见五指,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密室,因为进来的人只要关上了门,这里就仅剩下四面严丝合缝的石壁,永远不会有光透射进来,也不会有秘密透露出去。 这是他的屋子,一个人的屋子。 他从午时回来,便坐在这里一动不动,直到外面一更天的梆子声开始响起。 黄金屋,便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他一向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想得长远,狡兔三窟,是谓藏身之所,多一处总比少一处的要好。 所以这同样格局的屋子,他总共有九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哪一天会在哪一间屋子里,也永远不会有人弄得明白这些屋子之间的联系与差别。 放在他面前的,只有一个筛盅子,天底下最普通不过的筛盅子。 他的九间屋子里,每一间都只有一个这样的筛盅子。 他习惯了每天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焚香,净身,再摇一卦骰子,看看今日的运程如何。 二十年如一日,从未改变。 每日一手,不会多,也不会少。 一般人连掷十把骰子,都不一定会开一局豹子,可这三天来,他却已经连着掷了三把豹子,想到最近要做的事,这已让他开始紧张起来。 知鱼是什么样的人,他当然很清楚,所以他只要带着知鱼,就再也不必带任何的讨债人在身边。 可是,自三更天酒馆回来之后,知鱼就再也没说过任何话,他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以才忍不住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忍不住又掷了一手。 有些东西,好像越是已经确定,就更加的不敢肯定,他也的确不是很喜欢这些意料之外的麻烦。 六六六。 豹子,又是豹子,这已经是他回来后投到的第三十九个豹子。 作为一个只赢不输的赌徒,他至少懂得数十种法子掷出自己想要的数字,这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其实他若是想,别说连着三十九把豹子,就算是连着三百盘,他也一样掷得出来。 可一个人也许能骗得了别人,却永远都骗不了自己。 所以,他在这种时候掷的骰子,从来只凭运气,不用任何取巧的手段。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运气。 他虽喜欢赌命,可却一向不太相信运气,只是觉得最近几件事都顺得出奇,一个人过得太顺的时候,往往会得意而忘形,可他却绝不是这样的人。 直到他摇到第四十手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抖得无法再打开筛盅。 筛盅扣着骰子,即使没有打开,他也大致已猜出了这里面会是什么。 他沉默地坐在那里,整整一个下午,冷汗顺着青筋滴淌下来,滴答,滴答,他静静地数着,好像这世上的一切都已戛然而止,只有这莫名其妙的汗还在流动。 每隔一盏茶的时辰,就能听到这熟悉而令人厌恶的滴答声。 这是恐惧么?他从不否认自己的恐惧,无知者无畏,无畏者也大都无知。 懂得怕了,是好事。 一个人只有敢于承认恐惧的时候,才能够真正做好准备去面对。 桌子上的烛火早已熄了,他一个人沉浸在黑暗中,想他所想,忧他所忧,筹谋他所筹谋。 直到,一更天的梆子响起来。 一更天了,该来的人已快来了,他该出去了。 他的手这才从紧压着的筛盅上面挪开,扣在盅下的骰子已经被震成了粉末,所幸,没有人再会知道第四十次到底是大还是小。 他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已不必再知道,不重要的东西又何必再想。 与其成事在天,不如谋事在人。 …… 庭院中,熙熙攘攘。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接踵而至的拜客与随礼在他的眼中,不过如院中古树上的一片叶子,春发秋落,渺小而平凡,了然无趣。 这些俗人与俗事,自有人打理。 他看了看不远处,不远处的人也朝他点了点头,那是李管家有条不紊地招呼着宾客。 只要有李管家在,所有的繁文缛节都能被处理得很妥当,不必去浪费他的时间。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那平凡的叶子,他也总是能透过这平凡的人群一眼就看到重要的客人。 此时踏进门的,是一个拿着烟袋子的虬髯老者和一个满目桀骜的布衣少年。 李管家回头看了看黄金屋,看到他凝神沉思的样子,便识趣地退远了些。 毕竟有些人,还是要主人亲自接待才好。 “一言堂?”布衣少年踏进宅院看到正厅上高悬着的牌匾,似是有些忿忿不平,“好狂妄的名字。” 顾名思义,一言堂,在黄金屋的地盘上,只有他说话的份。 “无问,不可多言。” 说话的是虬髯老人,老人的面色祥和,眼中始终闪烁着微微笑意,可是他说话的语气却是那样凌厉而决绝,只要他的话说出来,旁的人就不能不守他的规矩。 无问,是布衣少年的名字,是他已经用了三天的名字。 他身边的老人,便是这永安巷中三百年老字号,有间当铺的掌柜,百无先生。 百无,并不是百无一用是书生的百无,而是若要谋财,百无禁忌的百无。 百无先生,既是铁面无情的当家,亦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能行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这样的人,就连黄金屋见到了,也不免要亲自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一个礼。 “百无先生,幸会,幸会。”黄金屋早已站在了他的面前,至于无问刚才的话,他权当从来没有听到过。 “黄大人,恭喜,恭喜。” “不敢当,不敢当。”黄金屋面带微笑,眼睛却早已瞥向了他身边的无问,“这位小兄弟,颇有些眼熟啊。” “回黄大人的话,小人无问,从未有幸识得黄大人。”无问退后三步,垂头行礼。 “无问?”黄金屋轻踱脚步,悄悄凑近了无问的身边,“上次见到你时,怕是还叫成欢吧。” 无问的头猛地抬了起来,眼中一晃而过一道杀意,又赶忙低下了头去。 “你不必吃惊,但凡我曾见过一眼的人,就绝不会再忘记,更不会认错。”黄金屋轻拍着手中折扇,嘴角挂笑,“十二楼的红夫人虽是美人迟暮,却也还风韵犹存,是个好女人。” 好女人,顾名思义,好用的女人。 百无先生只是笑笑,并不回什么话。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十二楼,是天上的宫阙,神仙住的地方,可它在人间时,却是那醉生梦死温柔乡。 十二楼是什么样的地方,永安巷的人当然都知道,黄金屋素称可以食无肉,不可居无美人,这样的人与那样的地方相熟,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当年,红夫人十五岁夺花魁,永安巷的才子无不知晓,十六岁就生子,永安巷的才子无不嗟叹,如今,三十出头她便已做得这十二楼的主人,永安巷的才子无不惊奇。 成欢,是红夫人唯一的儿子。 这,也是十二楼的熟客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世上再无成欢,只有无问。”无问还是紧低着头,轻声说道。 可黄金屋却丝毫没有回应他的兴趣,只是转头看向了百无先生。 “百无先生,您名下弟子足有百人,个个都算得是人中翘楚,虽非大富大贵,可也至少出身清白,这个小子,不过是妓女的儿子,你怎么会把他带在身边,污了自己的名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17章 不是鸿门也成宴 无问垂头,无问不语,无问无问。 即便他有万千话语能够辩驳,可在这种时候,他更懂得闭嘴。 只有他自己知道,能跟在百无先生的身边是有多么的来之不易,他不想让这些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他清楚自己的身份,在这里,主子说话,永远没有下人回话的份。 百无先生轻轻嘬了一口烟袋子,又猛咳了几下,烟灰和唾沫星子随着风喷到了黄金屋的锦袍上。 黄金屋还是恭敬地站在那里,面带微笑,没有躲闪,也没有擦拭,任凭这烟沫子污浊了崭新的衣衫。 恼人的话是他说的,敬人的礼也是他做的。 他这样,无非是想告诉所有人,他想给的面子,别人不想要也得收着,他想甩的脸子,别人不想接也得受着。 百无先生继续若无其事地大口抽着烟袋子,细细吐了几口烟圈,“婊子无情,赌徒无信,商贾无义,同样是下九流的玩意儿,谁又能嫌谁脏呢?” “百无先生此言差矣。 黄某开的这千金赌坊,虽说是一掷千金,却也同样一诺千金,是最讲道理不过的地方,怎敢当得起这无信二字。 至于先生,有间当铺的字号在这江陵少说也有三百年之久,若无道义可言,江湖上的朋友又怎么单单对您老毕恭毕敬。 同样是规矩本分的生意人,岂能和那些来路不明的小杂种相提并论?” 百无先生微微皱起了眉,沉声叹道,“自古英雄不问出处,人又不是狗,也不是马,非得要名种的才好。” “不。” 黄金屋轻轻整了整头上的冠带,扬起了下巴,他看着无问时,就像是天上的鲲鹏睥睨着地上的蝼蚁。 “人也有命,各安天命。 有人天生为王,有人落草为寇,有人衣食无忧,有人世代为奴,这就是命。 您生来就是主子,他生来就是奴才,人从一出生,就注定要分三六九等的。 有些人,不知只是燕雀振翅,还自以为能借风之力,扶摇直上九重天。” “千里之堤尚能溃于蚁穴,又怎知潜龙在渊终不能飞龙在天?” “牲畜始终是牲畜,就算是千里良驹,虽遇伯乐,却仍旧不过是主人座下之物罢了。世人只见马载人,何时可见人驮马?” 百无先生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此处既为一言堂,不是他的典当行,那就客随主便,不作争辩。 无问已退得远远的,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在这位主人眼里有多么的低贱,所以很自觉地站到了最卑微的角落里。 他也不争辩。 先生给他取名无问,那便从此无言,无问。 忍得一时之辱,才可窥天下之主。 黄金屋轻轻敲打着手中的折扇,百无先生慢慢地嘬着口中的烟袋。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的彼此。 风从旁的地方吹过来,都像是刻意绕开了他们两个,吹往别处去了。 院中的人全都已驻停了脚步,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观望。 观望,他们最擅长的,且此时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观望,望风而行。 因为他们知道,此前的黄金屋,谦恭有礼,出言从来不会如此咄咄逼人,此前的百无先生,德高望重,从来也没人敢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而这次,永安巷好像要变天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每个人也应该先找好能够遮风避雨的大树,在大树下再继续观望。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直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倒在了黄金屋的脚边。 干裂生疮的面颊,沾满油渍的布衣,放在人群中丝毫看不出半分扎眼的地方,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跑了进来。 在此之前,从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因为一言堂有黄金屋,而黄金屋有李管家。 李管家在的时候,黄金屋从来都很放心。 但凡小事他都能处理得很妥当,根本不必黄金屋去过问一二,这里的大事他都能挡上一挡,挡成了小事,便已不再算是事了。 可是此时此刻,这位李管家却不见了踪影。 百无先生看到这里,突然笑了,原来没有李管家的一言堂,竟还能到如此地步,他又何必与这样的人再置气呢。 好在,这里虽没有李管家,却还有讨债人。 只见四个缠着铁链子腰带,腰间插着银钩小刀,手中拿着小牛皮鞭子的人将这不速之客一人一条腿的架了起来,举在半空中。 讨债人,不是只会讨债的,往往追债的人来了,他们也能够挡上一挡。 “城东九里铺的炊饼高?” 黄金屋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人,这个人,他当然也认得,永安巷的人没有一个是他不认得的,他从不会错过任何一个面孔,他要完全清楚自己所有可能存在的威胁。 只是这一个,实在算不得是一个应该起眼的人物。 他的炊饼做得还不错,手脚有些不老实,欠了赌坊些许银子,没什么本事,他对他的认知仅此而已。 这样的一个人,即便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只身在这种日子闯进这里来。 如果放在以前,他大可让几个讨债人随便找个地儿挖个坑就把人埋了。 可是今日,是他登科回乡宴请的日子,整个永安巷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也不得不问个明白。 炊饼高的眼睛溢满了血丝,怒目瞪着黄金屋,破口大骂了一声,“杀千刀的狗东西!” 黄金屋不冷不热地看着他,就像看着无问时一样,他完全不在意。 他向来都觉得,君子要秉持着良好的修养,怎么可以因为路边的野狗朝自己吠了几声便对它们生气呢。 “瞧您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骂我。”黄金屋微笑着示意让四个讨债人将炊饼高放了下来,“都是街坊邻里的,有什么事儿,不能坐下来好商量?” “商量个屁!老子不过是欠了你赌坊几两银子,又不是不还,他娘的催债跟催命似的,白纸黑字堂上挂着又跑不掉,老子好心请你吃酒赔罪,你他娘的装醉半夜闯进老子的宅子,玷污了老子的婆娘,现人已经投梁自尽了,我是个讲理的人,只找这造势的主儿,一拍两瞪眼,若是这丢了的面儿找不回来,老子的命也索性舍出去了。” “你在说谁?” 黄金屋只觉得脸上一阵微烫,他知自己绝不是那会害臊的人,可不知怎的,竟一时觉得有些难堪。 有些债,他无所谓承认,可有些债,却是万万不能认的。 他黄金屋的名声在外,可以食无肉,不可居无美人,这般风流韵事他倒也从不避讳,可炊饼高的老婆,他见过。 最怕让人误会了,他污了人家姑娘的名节倒是无所谓,反说他眼光太差那就丢大发人了。 他突然想起了这一下午的卦象,眼前有几分晕眩,所谓大凶似吉,大乱若安,怎么总有些意料之外的东西莫名其妙搅和进他的局中。 炊饼高往地上啐了一口,“就是你千金赌坊的讨债人!” 黄金屋这才松了口气,毕竟所有人都知道,这院子里谁都有可能是讨债人,却绝不会是他。 “你看我做什么,就他老婆长的那个鬼样子,老子要泄火还不如去十二楼找个倒贴钱的小娘们儿。”其中一个架着炊饼高的讨债人冷哼一声,又转头看向了身边看他的人,“倒是你,这几天可是真不老实,每天半夜老子都能听到铺上的动静,是不是你小子……” 被看的瘦削个子嗤笑着转身便推搡了一下面前的人,“呸!你……你还不知道我?我……我喜欢自己来,不喜欢别人碰我,更讨厌碰别人!” 黄金屋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手掌,“也罢,今儿个我就把所有的讨债人都叫过来,让你认一认,也算还你个公道。” 另一个抬着炊饼高的讨债人一脸铁青,他缓缓走到炊饼高的面前,越走越近,“老子这张脸你可看清楚了?是也不是?弟兄们都知道,老子是吃素的,从不沾荤腥。” 瘦削个子又推了一把身边的另一个人,“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被推的,是一个只有一条左臂的男人。 独臂男人缓缓抽出腰间的那把银钩小刀,抬头看了看黄金屋,又将小刀挂回了腰间,沉声道,“他那个老婆我倒是还能凑合,可如果是我做的,你们觉得炊饼高还有机会活着来告状?” 人群中,又过来了几个腰佩银钩小刀的男人,他们把事情也都听了个大概。 “小幺,你躲个什么?”独臂男人一眼看到人群中那个格格不入的讨债人,冲进人群将他一把揪了出来。 “人人都有不是自己的说法,我……我……” “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这样遮遮掩掩,岂非是心里有鬼?” “事到如今,我也就不瞒着你们了。”小幺脸上一阵羞红,又开始呢喃起来,“我……我……” “你什么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他炊饼高赌的就是这一锤子的卖身买卖,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别说是他老婆,就算是他老娘,也同样都可以拿来抵债,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多大点屁事,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不……不是这个事儿……这事儿吧,要是炊饼高他本人,我可能还会有点意思……咳咳,他老婆,呵。得,这回子你们可都知道了。” 众人一阵哄笑,可看到黄金屋的脸色,又都闭上了嘴。 “是他么?”黄金屋看了一眼小幺,又看向了炊饼高。 “不是他。” “所有的讨债人都在这里了,你可找到了那个人?” “不是,都不是。” 黄金屋眉头紧蹙,摇头叹道,“这年头,打着我讨债人名义的人还真是猖獗,你放心,我非把这个不知死活的狗东西找出来,就算你饶得了他,我也不会。” “你不觉得,你这府上还少了个人么?” 说话的是百无先生,此时的他,已瞥向了院落门口。 门口,走进来两个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女人的目光深邃而狡黠,好像她永远都是醒着的,洞悉万象,男人的眼睛半眯半寐,好像他永远都睡不醒,糊涂人间。 “荼蘼?” 黄金屋的眼睛也跟着眯了起来,因为他着实看见,荼蘼的身后跟着谢乌有,谢乌有的肩上扛着一个奇怪的麻袋。 “哟,这么热闹,合着筵席是没等我就开了?”荼蘼轻轻捋了捋额角的发丝,低头忖笑,“不好意思,实在是你这帖子送得突然,因为赶着筹备薄礼,来得有些晚了。” “人来了就好,还带什么礼啊。” 黄金屋大概已猜到了这麻袋中的礼是什么,面上的笑已有些僵硬。 “那哪儿成啊,你们读书人可是说得好,来而不往非礼也。 尤其是你们这些街坊邻里,天天明里暗里数落我有多小气,我不要面子的啊? 得,我要是再空手上门白吃白喝,以后在永安巷可还怎么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18章 局外之音 “小荼蘼的礼,可从来都不轻啊。” 一旁的百无先生轻轻咳了两声,又抖了抖手中的烟袋子, “老夫还记得上次做寿,你送来了一个奇巧匣子,匣子上是失传已久的八卦玲珑锁,到现在还没能破解开,也不知道匣子中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那个啊,我也不清楚呢,只是偶然得到,想着您老喜欢倒腾这些古物就送去了。也许啊,到了该打开的时候,它自然就能打开了,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也罢,老夫活了这把年纪,已经没什么事是不能等上一等的了。” “您老人家的能等,可有些人的,却是万万等不得的。”荼蘼说话间,眼睛已经瞟向了黄金屋。 百无先生顺着她的方向望去,看到了谢乌有肩上的东西,嘬了两口烟,“倒还真是份厚礼。” “您别说,这次的礼啊,它还真有个既古老又好听的名字。” “你这小丫头片子,怎么总是爱卖关子,倒是说来听听,也让我们都长长见识。” “我这个礼,叫做‘清君侧’。” “这我怎么好像听不明白呢。” “您老是老狐狸,当然听不明白了,只有我们这些俗人,才难得糊涂呢。” “这样说来,我好像又有点明白了。” 荼蘼只是笑笑,不再理会,而是转头对谢乌有使了个眼色。 谢乌有将肩上的麻袋扔到了地上,只听细细碎碎一阵声响,麻袋中便探出了个被打肿的脑袋来。 这里面装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不见了踪影的李管家。 “这我们刚还说宅子里好像少了个人,原来是在你这儿装着呢。” “哪儿能啊。” 荼蘼摆了摆手,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规矩我懂,不乱了章法。 要是黄大人自己个儿的家事,关起门来自己解决,哪里有咱们这些外人说话的份儿。 好巧不巧,大清早的时候嘴馋了城东家的糖饼铺子,便差了子虚去买两张糕饼过早,谁道不巧就碰到了个鬼祟东西。 子虚那孩子的小暴脾气你们也是知道的,抓起来不问是非就是一顿暴打,打完就扔城边上了。 后来跟我提了一嘴子,我再去一认,您猜怎么着? 这不是一言堂的宝贝疙瘩李管家么,哎哟喂,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给我吓了个好歹出来,这不赶忙的给您送了过来。 本想赔罪不是,又怕路人看见说三道四的不好解释,这才蒙头盖脸,却没想到刚进了门就听到满院子的人在找他。 再一打听啊,得,这回子赔罪也免了,算是权当礼物给送了吧。” “你说早上?!”黄金屋的瞳孔突然收缩,好像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扭头便看向李管家,“你打早上起便一直在她那里?” “我……我是被人算计的……” 再往后的话,黄金屋没有听进去,他确定的是,按照这几人的说法,他自天亮起回到江陵后,就应该再没见过李管家才是的。 那刚刚,他在院子里见到的李管家是谁,再早些时候,他天亮时刚回到宅子里见到的李管家又是谁? 一想到这里,他不觉得身上有些发冷,朝夕相处这么多年的人,他居然也没能够看出一点破绽,他已没有办法冷静下来去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耳畔,传来一阵清幽的箫声,余音袅袅,丝丝缠绕。 奇怪的是,但凡听过这箫声的人,都顿觉得心旷神怡,豁然开朗。 箫声,传到黄金屋的耳朵里,他突然觉得身上涌起了一股暖流,将方才的寒意尽数驱散,他已冷静了下来。 普庵咒,他自是识得,远方传来的这一曲便是普庵咒,此咒可普安十方,消灾解厄,是清心静气的曲子。 他看到,来的不仅有这不俗之音,更有那不速之客。 两个白衣女子翩然而至,一个袖映寒梅,一个发别兰簪,像是九重天上的仙子误入了凡尘。 佩兰的姑娘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尽显清幽之气,绣梅的姑娘颖慧灵俏,一颦一笑间皆是万种风情。 她们却只是恭恭敬敬地对着黄金屋一拜,再拜,三拜。 “黄大人拜帖邀约,盛情难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只是我家主人旧疾在身,出行不便,只好遥遥聊奏一曲以谢知音,命梅兰侍婢二人前来拜谢。” 黄金屋侧目,以往这种时候,李管家总是在他身边做些应做的事,可这次,他却差点忘了。 他相信自己绝不会走了眼,也同样确认他从未认识这两位女子和她们的主人。 他,什么时候请过他们? 难道,又是那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李管家? 黄金屋虽有迟疑,却依旧回礼,他在女人的面前,向来都很客气。 “方闻一曲普庵,已是之音,今观两位姑娘,一如天外飞仙,想必主人更是不凡之士,然遗憾不得相见,可否告知名姓,改日在下登门拜访?” 绣梅的女子凑到佩兰的女子耳旁小声嘀咕了起来,“兰姐姐,他在说什么?” 另一个女子小声地回着,“他呀,他说你是个女神仙。” 两个白衣女子相视一眼,突然鼻子一皱,没憋住笑了出来,又把这笑意强憋了回去。 黄金屋却也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只好跟着尴尬地笑了起来。 “神仙姐姐,住的莫不是神仙居么,所以不好告知我们这些俗人。” 佩兰女子敛起了笑容,又变成之前那清冷的模样,“那倒不至于,只是我家主人说,人生如寄,多忧何为?汤汤川流,中有行舟。何必追名逐姓,不过天涯多情子,人间苦行客。” “那究竟是旧时堂燕老客新知,还是淡然若水君子相惜?” “萍水之交,素昧蒙面。人只道是不知茶舍,竹公子。” “哦?”黄金屋细细地打量着她们,他在回想整个永安巷,甚至整个江陵城,“咱们这里,什么时候有了个不知茶舍?” “今晚就有了。” 两个白衣女子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像这周围的一切在她们眼里都异常的新鲜,这些人的问题也异常的奇怪。 荼蘼的胳膊肘轻轻怼了怼谢乌有,轻声凑到他耳旁,“死猫,你消息广,这个不知茶舍,是个什么路子?” 谢乌有眯起了双眼想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还记得咱们酒馆旁边那座空置的小楼么?” “记得,说来也是晦气,去年我这酒馆刚开张,对面的铺子和旁边的铺子就不知怎的全都卷铺盖走了人,至今也没人接手,弄得别人还以为是咱这酒馆风水不好,煞了邻里。” “近几日我看那小楼里边好像有人在折腾,对,那几个丫鬟跟这两个姑娘的装扮差不多。” 荼蘼轻轻咬着嘴唇,也开始有些不安起来,这本不是在她意料中的事情,“敢开在三更天的旁边,冲咱们来的?” “不见得。”谢乌有捋了捋嘴边上卷翘的小胡子,“那家的主人我见过,是个瞎子,没什么打紧。” “我看你才是个瞎子!” 荼蘼的语气突然严厉了起来,弄得谢乌有也猛地一个激灵醒了神,睁开了双眼,“怎……怎么讲?” “你刚刚说,不知茶舍就在三更天酒馆的旁边?” “是。” “千金赌坊在永安巷首,三更天酒馆可在永安巷尾?” “是。” “永安巷有多长?” 谢乌有的眉头突然紧锁了起来,“我知道了,是我错了。” “咱们在巷首,便能听到三里之外巷尾传来的箫声,你还觉得这样的人没有什么打紧?” “那明儿个我就去拜他个开张大吉,试试深浅。” “不必。”她也望向了箫声传来的地方,轻攥着手心,“本分做生意的,咱们不去招惹,想找不自在的,老子等他上门。” 箫声已尽,白衣归去。 两个白衣女子一声告辞便已翩然而去,像她们来时一样匆忙而神秘。 观望的人意犹未尽,这才将目光从白衣女子的身上重新挪回了麻袋中的人。 有的人,还在等着一个交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19章 打狗 “这个年头,不知黄大人可还守着老祖宗的规矩?” “这是自然。” “我看不见得呢,怎么后脚来的人礼都送完,前脚来的礼却还没接,这算得哪门子的规矩?” “咱们当家的一口吐沫一个钉,还能让大风卷了舌头? 荼蘼掌柜您不知内情,怕是还不知道咱们赌坊的规矩。” 黄金屋还没说话,之前那个瘦削个头的讨债人已经站了出来, “买定离手,落子无悔。 有本钱的自负盈亏,没本钱的赊人押物。 他炊饼高当初来千金赌坊,玩的就是没本钱的买卖,一锤子定输赢,早就把自己的老婆二十两银子当出去,签在了这卖身契上。 白纸黑字板上钉钉,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岂容他红口白牙颠倒了是非东西?” “掌嘴。” 黄金屋沉默了半晌,倏地睁开了眼,只说了这一句话。 在他这里,规矩就是规矩,主子说话,哪里有奴才插话的份儿。 瘦削个子也很听话的狠狠抽起了自己的脸,半点不敢含糊。 他在黄金屋身边这么多年,当然不会不懂这个规矩,可他更知道,黄金屋之所以沉默,就是因为根本没有关注过这些蝇头小利,以往这些不轻不重的买卖都是赏给手底下的人自己分账,他自然也不知道这几个人之间的是非恩怨。 他不说,没人说,事情可就难办了。 所以他才宁可多挨几下大嘴巴子,也要把事情明里暗里的捅搂些,好让主人家知道如何往下走。 明知不可为而刻意为之,自有他的道理。 他明白,黄金屋向来喜欢有用的人,如今眼前的这个罚,实则却是日后的赏。 黄金屋接过了身旁讨债人呈上来的押据,这才缓缓抬头对上了荼蘼的目光,“确实如此。” “买卖讲究的是你情我愿!”炊饼高挣开了几个讨债人,眼里已溢满了鲜红的血丝,“这张契约是当初他们七八个人押着逼我签的,强买强卖的东西,不能作数!” “千金赌坊的门槛一尺三寸高,就是为了让人想明白了再踏进去。 若早想着不能作数,当初又何必迈开那只脚?” 黄金屋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只是将字条递给了百无先生,只要百无先生确认了的东西,其他的人也都不会再质疑, “你难道不知,这世上什么债都可以欠,唯独赌债却是万万欠不得的。” 这句话,好像已经成了永安巷不必说出的共识。 “赌债的偿了,那命债又怎么算呢?”百无先生点了点头,又将这烫手的山芋还了回去。 “要不是我一早上被人……”李管家说话间,已瞥眼看向了身后的人。 “捡有用的说,不要扯些不相干的人。” 黄金屋及时打断了李管家的话,他知道他接下来想要提及谁,可是这个人,一想起来他就觉得头大如斗,一定不要再把她搅合进来。 “是,我不过是去收债,做便做了,没什么好否认的,还是他的婆娘请我去的,早上我走的时候,人还活得好好的,谁知怎么到了炊饼高的手上,就成了死的呢。” “你放屁!老子……”炊饼高刚想再说些什么,突然被一道黑影挡住了眼前的光,遂又闭上了嘴。 黄金屋已经走到炊饼高的面前,正将手中的那张押据一条一条撕扯开来。 轻轻一吹,纸片碎落满地。 “债既已收过,那便钱货两讫,互不相欠。 至于夫人的后事,我自会差人去打理。” 黄金屋说着,已轻轻凑到了他的耳边,用仅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悄悄道, “能把自己的女人轻易卖掉的男人,谁相信你会真正在乎她的生死? 嘘…… 别说话,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一百两银子加你一条狗命,有多远,滚多远。” 见到炊饼高已不再说话,他转头又看向了李管家,“做事瞻前不顾后,才让你管了几年事就这样没有分寸,来人,把他给我关起来,不省心的东西,一晚上尽让街坊们看笑话。” “别介啊,分不分寸的咱不懂,不过这事儿做得太不厚道了,老爷们儿可都在这看着呢,黄大人就地把事儿了了吧。” 黄金屋最不想听到的一个人的声音总是在这么不合时宜的时候响起,他看着荼蘼时,似笑非笑,欲说无语。 荼蘼也学着他的样子,轻轻凑到了他的耳边,也说着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耳语,“三月初三,入五三,出七六,三月初四,入四四,出一九,三月初五……” 黄金屋的眉头突然颤了一下,扭头便瞪向了李管家。 “怎么,是不是觉得这些数字很耳熟?”荼蘼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继续说道,“还是已经听出了什么不对劲。” “你怎么知道?” “我不仅知道这些数字是多少,还知道这数字没有一个对得上。” 荼蘼每次看到他脸上不自在的表情时就觉得自己心情更加的舒畅, “你这做掌柜的,心是真的大,连我这种每天入账还不足一两银子的小本买卖都要亲自过上一眼账本,你就这么放心完全交给别人?” “真的账本呢?” “你放心,我对你的生意没兴趣,它本来是在李管家的被窝里捂着,不过现在应该已经在你的书房里躺着了。” “你什么时候动的手脚?” “您还真瞧得起我,我哪有这本事啊,这东西你不应该去问管账的李管家么?” “李管家,好一个李管家。那个假的李管家,到底是谁?” “假作真时真亦假,李管家自然是李管家咯,他是你的人,你问我啊?”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千面郎君。”黄金屋一想起早上吩咐过那个“李管家”所做的事,就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哟喂,有点见识。” “花掌柜还真是能耐,连他这样的人都能请得动。” “人嘛,总要记得多给自己留几条后路的,我要是仅指着一个炊饼高,那还有的活?” “是啊,一个人,不能总是指望单单一个人的。” 他说话间,已经瞥向了李管家,失望,不安,厌弃,他也说不出那究竟是种什么滋味。 “现在这理由总算足够了吧,我知道,玷污一个女子,亦或是死了一个人,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事,炊饼高只不过是明面上的说辞,让大家伙觉得好听而已,这已是我给你留足的体面。可李管家就不一样了,你的账本来就不干净,他还敢在上面再黑一笔,这可是生生打你的脸呢。” “随你怎么说,也不会激怒我,我更不会杀他。” “我也没指着你能杀了他呀。” 黄金屋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他现在已觉得有些头大如斗了,“那你折腾半天,到底图个什么?” “没别的,就是喜欢打你的狗,图一乐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20章 概不赊账 旁的人云里雾里听不清他们两个在悄悄说着什么,却还是很识趣地在一旁等着。 不关己的事儿,能避则避,不关己事的瓜,能吃则吃。 人的心就像是一个戳满了孔眼的筛子,看到的听到的被装进去,只消去抖上一抖,该说的自然就漏了下来,不该说的自然就挡了回去。 不同的是,有的人是八目的筛子,而有的人是八十目,眼儿细的总比眼儿粗的筛得更仔细些罢了。 荼蘼环顾了周围一遭,看到所有人翘首观望的样子,又悄悄凑到了他的耳边催促了一句,“给个话啊。” 黄金屋的笑意浮在脸上,他也没有半分不悦之色。 如果一切事态的发展都在他的骰卦之中,那也岂非太没意思了。 他抬起手,同样回礼似的想拍一拍荼蘼的肩膀,却被她躲开了。 一只手悬在半空中,张也不是,攥也不是,一句适可而止始终没能说得出口。 “荼蘼说得对。”黄金屋摆了摆手,招来了身旁的讨债人,“打今儿个起,一言堂就没有李管家这个人了。” 荼蘼对这个说辞似是还算满意,他说没有了,那以后也就没有了,不管他是用什么法子,有用的法子总归就是好的法子。 筵席已经铺开,宾客已经满座,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毕竟筛子可以筛米面,却永远不能筛石子。 “借一步说话。” 说话的人是黄金屋,她等这句话也已经很久了。 “掌柜的,我随你一起。”看着渐行渐远的黄金屋的背影,谢乌有这才开口说了话。 “不,你去随那些人喝酒。”荼蘼远远地眺了一眼堂内一桌桌的酒席,“好歹咱们是来了两个人,这罪也赔了,礼也送了,要是连一个人的饭钱都没吃回来,多亏啊,赔本的买卖咱们可不做。” 谢乌有会意,“放心,保证能吃下他至少十人的本儿。” 荼蘼让谢乌有跟着大家一起入席,自己却跟着黄金屋走进了后院一个偏僻无人的茶室。 茶室简陋,只有一桌一壶,一双石凳。 看得出来,这里是不常待客的地方。 她不说话,也不需要说话,她在等着他说话。 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之前,以静制动,以逸待劳,岂非也是最好的法子。 “你这酒馆里概不赊账的规矩什么时候能改改?” 荼蘼一怔,她想过千万种问题,却从没想过黄金屋关起门来问她的第一句竟然是这样的话,难不成,他还在为今天中午在酒馆里教训的那两个想要挂账的讨债人而介怀? “我为什么要改?”荼蘼眨了眨眼睛,好像并不太听得懂他意思的样子,“我这人只认一个理儿,赚多少的钱,花多少的账,人不是都该有这种自知之明的么?凭什么他享受着自己没本事弄到的东西,还让别人替他买账。” 黄金屋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最后一股脑子全变成了无可奈何,“你看看哪家的生意人会像你一样,计较这二三两银子揪着人不放的,有来有往,和气生财,这样才能源远流长。” 荼蘼不以为意,她有她自己的坚持。 她自认也许并不是个八面玲珑会做人的生意人,可她却绝对坚信自己是个懂规矩会做事的讲究人。 “别家的掌柜的要么是不差钱,要么是借东家坑西家,要么是打碎了牙往自己个儿肚里咽。 我既没这资本,也没这手段,更没这气度。 我倒是见了不少年关催债的,像个孙子一样死乞白赖求着人家,欠钱的反倒成了大爷,人家大爷可是初一推十五,十五再推明儿个年。 我生平是最怕麻烦不过的了,不喜欢麻烦别人,更讨厌自找麻烦。 这样子的和气法,不要也罢。” “江湖是人情世故,有些事情,与其自己吃点亏,切不可得罪了他人,不然,反倒连累了自己。我有心与你一起谋事,只怕你不肯迁就这个中道理。” “无所谓,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荼蘼向后退了两步,她已不想和他继续讨论这样的话题,“得,您是做大买卖的主儿,目光自然放得长远,至于合作嘛,我可高攀不起。咱们小门小户就是小肚鸡肠,今儿欠一天,明儿欠一天,后个儿可就没钱买米下锅子了。我本小利薄,只图个饿不死就得了,就是概不赊账。” “那不至于。”黄金屋说着,又朝她走近了两步,“据我所知,你这买卖做得可不小啊。” “哪儿的话啊,横竖就是一个卖酒的,搭上一些工夫事儿比那些高粱贵点就是了。” “同是知根知底的人,你对我又何必藏拙呢?” “黄大人这话,我可就有些听不懂了。” “听不懂,我来教你,坐。”黄金屋说着,自己已先坐了下来,把玩起了手里的茶壶,石凳是冷的,壶是空的,这里本就不是个招待客人的地方,“我仔细理了理事情的脉络,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你说。” “昨晚上我回江陵的路上,你家的厨子劫了我车上女人的东西,是也不是?” “是。” “那个刀工很好的厨子,我从没有见过他,我在想,也许他从来不会轻易见人,更不会独自出门。” “是。” “所以昨夜,你一定也出了江陵,和他一起。”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荼蘼记得,他中午来的时候,早就一语道破她的一宿没睡。 “可我在官道上并没有遇到你,你并不是来找我的。” “是。” “紫竹林是鬼见愁的地盘,只有天黑的时候,才能有人找得到他,你们是去找鬼见愁的。” “……” 这次,她没有说话。 黄金屋为什么能提前得知黑蛇的人找上他而临时改道,她也不明白,只不过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她就是知道他能做到。 “据我所知,鬼见愁,只做一种买卖。” “杀人的买卖。” 荼蘼并不否认,而是比他所想回答得更加冷静明确。 她知道,他既然什么都知道,她就已完全再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我原以为,我这赌坊收些黑账已是有些过意不去,可没想到,你这酒馆,居然还会挂着羊头卖狗肉。” “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酒馆就是酒馆,我的酒馆只卖酒,你要实在是想吃肉,也可以要一碟酱牛肉,只不过,既不卖羊肉,也不卖狗肉。” “不好意思,是我失言了,你做的分明只有人肉生意。” “人肉生意?”荼蘼打趣地盯着他看,从上看到下,最后聚集到了一个地方,“这个黄大人应该比我熟络多了,毕竟您才是十二楼的老主顾不是?” 面对她的答非所问,黄金屋只是低头笑了笑,“也许你见过一个人,就不会再这么说了。” 说话间,他已轻轻拍了几下手掌。 门外影绰绰,伊人独怆怆。 她早就察觉到窗外一直有个人在,可令她失望的是,屋外的那个人竟不是知鱼。 陋室外面,又徐徐走进来了一个人,一袭白衣的男人。 他的脚步很轻,呼吸却很重。 雪白的发冠,雪白的衣衫,雪白的腰带,雪白的玉牌,和昨日见到的时候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白玉飞。 他没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21章 三更天的名单 “原来,你们两个是旧识。” “现在,你总该知道了。” “那他来找我,也是你的意思?” “我找他来,只是想证实一下,你是真的在做这无本钱的买卖。” 荼蘼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那你来找我杀白擎飞……”她复看向了另外一个人。 白玉飞背着双手,仰目望月,嘴角露出一丝既惋惜又庆幸的笑意,“花掌柜的说笑了,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我怎么真的舍得让他死呢。” “只可惜,鬼见愁已经去了。” “你能花五百两银子让他去,我就能花五千两银子让他回。” 五百两银子,已是许多人穷尽一生都赚不来的数字。 荼蘼不以为意地笑笑,她敢用的,从来都是她有十足把握的人。 “你当真以为,他是缺那五千两银子的人?” “五千两也许总是不缺的,可若是五万两,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拒绝得了呢?”白玉飞的目光已从那高天孤月挪到了荼蘼的身上,可他的眼神中分明透露着一丝怜悯,一个随时随地可以散尽千金的人看一个连一文钱铜板都要计较清楚的人那种悲悯,“世上所有的买不通,都只因为钱太少。” 荼蘼的心突然怔了一下,最后这一句话,是她昨晚上在酒馆里说过的。 “你还买了谁?” 她知道,白玉飞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知道这些关起门来的话,更不会莫名其妙搅合进她这种一年赚得还不如他一天多的小生意里。 白玉飞只是慢腾腾地拆着左手上的白纱布,一圈,又一圈,“怎么这么问,难不成,花掌柜最近身边有什么奇怪的人么?” 荼蘼又重新顺了一遍自从这个白玉飞出现之后的事情,她唯一不知道的事,就是昨天把张子虚倒挂在大门上,他在白玉飞耳边究竟说了怎样的话,才能让白玉飞那么痛快的替他出了那一千两的赎身金。 她再看向白玉飞时,他手上的纱布已经完全拆解下来。 纱布里裹着的是一只完完整整的手,左手。 “你的手?” “我的手,已经断了不是。还做成了红烧蹄髈,让我自己给吃了。”白玉飞的右手轻轻摸着自己的左手,许久未见甚是想念,左手与右手本就是世间最亲密无间的朋友,“这一切,还要谢谢那个小子。” “子虚?” 她知道,如果胡阎说把人家的手给剁了,那一定是剁得干净利索,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的手的确曾经断了,也的确已长了回来。 她没有这个本事,也很少有人会有这个本事。 可是,她恰恰知道谁有这个本事。 只凭这两点,理智告诉她不能不怀疑张子虚。 “不可能!” 她又接着道,斩钉截铁。 “你怎么这么肯定?”看着她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白玉飞却是好奇起来,换做是他,也万不敢如此明快的决断。 “如果是他,那隐藏他的身份安插在我身边,对你来说岂非更有好处,你们又怎么会把他轻易地出卖给我?”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也许,他已不再有用了呢?” “白九公子,也许我并不是很了解你,可我却实在知道黄金屋。”她冲黄金屋微微勾了两下手指头,意在招他过来,“他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今儿个让我听了这些话,总不会让我听完就空着手走的。” “知我者,荼蘼也。”黄金屋怅然大笑起来,他的眼中带着一丝欣慰,可更多的却是怅憾,“我常常想,你若是个男人,该有多好。” “男女之别,当真有这么重要?” “有,当然有,谁让我骨子里就是个寻固守旧的人。我一向认为,只有男人之间的交易才能叫合作,女人嘛,从来只有被用的份儿。” 荼蘼并不生气,因为黄金屋永远只说实话。 她喜欢听实话,实话比谎言省麻烦得多。 所以,若是有人当着你的面,说了一些并不怎么好听的实话,你也总该高兴才是的。 “那你是看上了我有何可用之处?” “我想要一份名单。”黄金屋顿了顿,却转身背了过去,不再看她,“和你有过这种交易的人的名单,是谁,托你做了什么事,付过多少银子。” “就这样,没别的?” “就这样,没别的。”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你觉得,永安巷怎么样?”黄金屋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了起来。 “永安,很好。”当初她选择留在这里,就因为永安就是永安。 “当今的江湖呢?” “风平浪静,宜室宜家。欣欣向荣,盛世繁华。” “好一个盛世繁华。” 黄金屋突然回转了身,凝视着她,他看到的已不再是眼前的一草一木,而是洞穿了苍茫人间的刺骨寒凉, “可往往盛世之后,也必有衰颓。 历来如此,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从不曾例外。 就是不知,会轮到什么时候,轮在谁的身上。 你手上的那些人,看似互不相干,实则千丝万缕紧密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 也许今日他人之伤春,就是明日你我之悲秋。 表面上的风平浪静,私底下的暗潮涌动,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谁也不能独自上岸。 我想要的这份名单,不过也是居安思危罢了。”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荼蘼点了点头,她也很认同黄金屋的想法,“不给。” 黄金屋深吸了一口气,又长吐了出来。 他总是这样,即便再生气,也万不会在别人面前失了风度。 可是,他实在已有些忍不住,“我早知道,你就是个女土匪,我今儿个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会坐在这里跟你讲起道理。” “那些客人是冲着我的金字招牌找上门的,人是我见的,线是我牵的,事是我办的,钱是我拿的,跟你没有半个铜子儿的关系,你凭什么不出一份力就要分一杯羹?” “凭一个人。” “哟,你黄大人的面子我都不给,什么人比你黄大人的面子还大。” “百里长街。” 听到这个名字,荼蘼突然不笑了。 百里长街,是一个人,普普通通的人,可他的面子,不得不承认,也的确比黄金屋要大得多。 毕竟,但凡是荼蘼肯给面子的人,再小也是大的。 永安巷的人,大抵都管他叫百里捕头。 他虽只是一个普通的捕头,却又着实有些不普通。 现如今,南来的北往的,东奔的西去的,哪一个过路的,都得路过这江陵郡。 这永安巷,本就是个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 在这里讨生活的人,要么算计别人步步高升,要么被人算计销声匿迹,从没有一个官家人像他这样,安然无恙地干了十五年,还是个捕头,不升不降。 这样奇怪的人,若是有人不肯给他面子,那人只怕不是个呆子,便是个傻子。 “我知道,你不怕麻烦,可是此时,却只想求个安分。” 黄金屋见她许久不说话,又继续说道, “你我都知道,百里长街可是一根筋的人,他若是知道你在做什么事,以他的性子,你觉得他会做什么事? 当然,以你的能耐,一个小小的捕头固然是不能奈你何。 可至少,也能让你从这个永安巷再也混不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22章 你保我,我保你 荼蘼低下了头,低头的意思,往往就是默认了。 她现在,的确还不想离开这里,也的确不能太过惹人注意。 “你一定要跟我过不去?” “哪儿能啊,我这是在帮你。只要我还没有变成一个傻子,一定永远不会选择去做你的对手。”黄金屋终于走上了前,终于拍到了她的肩膀,“你吃我一車,我将你一军,礼尚往来,两不相欠。你给我名单,我给你生意,你保我,我也保你。” “你保我?”荼蘼两根手指拈起了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很嫌弃地掸了掸衣襟,“可惜我不信任何人,从来只有自己保自己。” “事可以做绝,话却不要说满。” “我若真想把事做绝,何不现在就宰了你?”她的眼中凌光一闪,像是飞出了两把刀子,可继而又笑了起来,“别怕,说着玩的,我哪有这个胆子。名单可以给你,但我还有个条件。”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荼蘼回首望了望窗外,孤天依旧清明,冷月依旧高悬,可是人呢? 人还坐在这里,身不由己。 “我要保一个人,我不动他,你也不准动他。” “谁?” “百里长街。” 看着荼蘼还在轻轻地掸着自己的衣襟,他终于知道张子虚的毛病是怎么来的了。 黄金屋微微蹙起了眉,他的眼中已满是疑惑,他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是看到她狡黠凌厉的目光和胸有成竹的微笑,他已不知心中是何种滋味。 “他死了,对你岂非更有好处?” “老子乐意,管着么你。” 遇到不肯讲理的人,他也只能苦笑。 可他更懂得什么东西对他来说无所谓,什么东西更重要。 “成交。” 荼蘼朝着他的身后张望了几次,可除了黑夜下更黑的黑暗,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个……”她咬了咬嘴唇,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只有在这个人的问事情上,她竟会前所未有的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今天跟你一起的那个姑娘呢?” “你说知鱼?” 黄金屋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因为他的身边虽有过不少的女人,可每次只留一个,而这次,恰好是她见过的那一个。 “对,就是她。” “你们认识?” “不认识。” “那你找她做什么?” “你能找我的人,我就不能找你的人了?”她指的,自然是那个还不知道是谁的人,可她知道,很快就会知道了。 “我的人不一样。”黄金屋知道也许别的东西不能奈她何,可对于知鱼,他有绝对的信心,“好心告诉你一声,不管你打得什么主意,你永远也没有法子收买她。” “我懂。” “你真的懂?” “我当然懂,因为我不是男人嘛。” 正因为她是女人,所以她才懂。 她见过很多,只有女人才会这么傻,可以不因为任何东西,只因为他就是他,她就可以毫无理由的倾尽所有。 这样的人,谁也收买不了。 “话虽粗俗,却也在理。” “所以,我也没想把她变成我的人啊。” “那你无缘无故,找她做什么?”有些事,越是不让他知道,他便越是好奇,尤其是以他之力永远猜不到的东西,“如果你肯告诉我,或许我会让你见她一面。” “不告诉你,这是女人之间的小秘密。” 黄金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你这话说起来,我怎么听着有股子不得宠的飞醋味儿。” 荼蘼听着,又朝他勾了勾手指。 黄金屋已很听话的顺着她勾指的方向凑过脸去,伏在她面前,洗耳恭听。 荼蘼轻轻抚着他的脸颊,从耳根一直滑到下巴,却转而反手用手背拍了两下,“给你脸了是吧。” 黄金屋瞥了一眼不远处一言不发的白玉飞,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有外人在呢,给点面子了。” 荼蘼已站起了身,走到茶桌对面,又轻轻俯下身去。 她的胳膊肘压在了黄金屋的肩上,掩着嘴在他耳边轻轻低语。 “面子?是啊,他还年轻,哪儿能像你我一样没皮没脸的。” 香,真香。 她的身上从不像其他女人一样,花草香,脂粉香,而是一种酒香。 她就像是一个行走着的酒窖,身子里盛满了佳酿,溢出了幽香。 而她今晚装着的,是陈年的竹叶青。 他还沉醉在这迷离的香气与呢哝的耳语中,可是听到了她说的话,脸色又突然沉了下去。 “可是……你他娘的有多少里子,敢从老子这里讨面子?” 一瞬间,那香气已从他的怀中淡了下去。 远处,传来的还是她的声音。 “明晚三更,不早不晚,记得让她来找我,你就会收到第一份名单。” 黄金屋摸着自己有些发麻的面颊,凝望着她渐渐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真是个土匪。” 等到那个人已完全消失,远到再也听不见他们的话,白玉飞才缓缓开了口,“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黄金屋摇了摇头,这个计划,他早在大半年前见到荼蘼的第一眼就有此打算,“只是你拖到现在才来。” “还是怪你,你从前只说是笔大买卖,却明知我对钱并没有什么兴趣。” “是,是我忘了,白家九公子,要风得风,活到你这个份上,确实已经不需要再在乎钱了。” “可我却还是觉得来迟了些。” “因为见到了她?” “她……”白玉飞回想着这个人,呼吸又不自觉得加重了些,有些事越是有趣就越是让人觉得紧张,可越是紧张才会越有趣,“能仅凭几句话就断定我既非白落飞,又非白擎飞,而是白玉飞,她能看透我的心思,不只是我,还有所有人,你难道不觉得这种人很可怕?” “可怕是有几分,不过可爱更多些,毕竟银子这种东西着实可爱,而她能带给我很多。” “人的眼睛是黑的,心是红的,但眼睛一红,心就黑了。” “别这么说,毕竟我们还是朋友。”黄金屋毫无介意别人如何评论他,他只当这话是在夸赞,“你帮了我的忙,我还想要分你一杯羹。” “白捡的便宜,我可没这胆子要。” “白捡的便宜不占,赔本的买卖不做,万事都应该是这个理儿。”黄金屋轻步踱出了小院,在这里太久,作为主人,他已该回到筵席上去了,“可这个不算,毕竟日后还要费上不少功夫呢。” “我只知道,上一个威胁过她的人,坟头草已经三尺多高了。” 黄金屋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瞥了一眼那个还站在黑暗中的白影,“你是说,燕三郎?” “也许是,也许不是。” “你那句也许是我明白,毕竟燕三郎一年前是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甚至是不是真的死了,也没有人知道。” “可墓是她立的,她一定是知道的。” “你怀疑是她杀的?” “为什么不呢?” 黄金屋笑着摇了摇头,他并不认识燕三郎,可他毕竟不是第一天认识荼蘼,“他们可是最好的朋友。” “朋友?”白玉飞看着黄金屋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他从不认为这种话应该出自黄金屋之口,“友无挚友,敌无死敌,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怎么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就算也许是吧,那你说的那个也许不是呢?” “也许,我说的就是明天的你。” “你咒我啊?” “不,我只是说实话。惹上那样的女人,死比活着容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23章 当年事 “咚!——咚!咚!” 子时,三更的梆子声又响起了。 荼蘼站在酒馆的门外,从筵席散后到现在已足足一个时辰。 风吹着牌匾两旁挂着的酒坛子,酒坛子在风中摇荡,撞在墙上,发出叮叮的声响。 她静静地看着门上的牌匾,已轻轻积上了一层尘土,一年了。 她本以为可以在这安生更久的,可是现在,她却觉得眼前的这间屋子越发的陌生起来。 这里的人,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过她。 谢乌有就静静站在她的身后,她不进去,他也不敢进去,她不出声,他也不敢出声。 直到三更天的梆子声响起来,张子虚该踩着点出来打烊了。 “哟,掌柜的回来了。”张子虚本是打着哈欠出来的,一见到门口站着的人,两只眼睛里又发出了闪烁的光采,“怎么样怎么样?那黄金屋今晚上有没有被气得鼻子发红,眼睛发绿,脚底流脓,头顶生疮?” 荼蘼沉默地打量了他许久,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她觉得,她好像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他,时隔多年,有些人的确应该重新认识一下了。 她往前走一步,张子虚便往后退一步,一步一步又一步,将张子虚生生从门外逼回了屋子里。 张子虚突然有些害怕起来,他很少见到板着脸的荼蘼。 她笑起来的时候,好像春回大地万灵复苏,可是她板着脸的时候,却像千年寒冬荒芜遍野。 现在,他只觉得好像应该多披几件衣裳。 “这这……什么情况啊?”张子虚被盯得有些浑身发毛,抬头看了看后面跟进来的谢乌有。 谢乌有摇了摇头,他只知道掌柜的这一路上气氛有些不对劲,向来敏锐的他就懂得什么时候该闭嘴了,至于发生了什么,他也并不知情。 “乌有,关门。”她阖了阖眼,径自走到了账台后面,又突然回过头来,“子虚,你去把里面的找来。” 她很平淡地说着话,不冷不热,与平时那个脸上永远挂着三分笑的人判若两人。 这样诡异的气氛,张子虚总共就见过几次,通常每一次都不是什么好事,所以,被吩咐的事就更不能拖沓。 他飞也似的冲进了后院,又很快地拖着胡阎走了出来。 胡阎看着谢乌有,谢乌有看着张子虚,张子虚看着账台后面那个人。 账台后是藏酒的地方,里面大大小小的酒坛子现已被翻得七零八落,尘土飞扬。 只见荼蘼从烟尘弥漫中走出来,右手拎着一个二十斤酒的红封大缸,走到他们中间,往桌上一放,只听得呯的一声,泥封碎裂,酒香四溢。 “掌柜的,这可是您压箱底儿的货啊。”别人不识得,张子虚可识得。 三十年陈的秦淮春,当初为了弄到这缸酒费了多少工夫不说,平日里他们可连尝上一口的念想都不敢有。 “再好的酒,不还是要给人喝的,更何况是自家兄弟。”她亲自倒酒,一人一碗,不满不快,“咱们哥几个,好久没有一起喝顿酒了。” 别人还没有说什么话,胡阎已经把酒一口闷了下去。 他向来不喜欢多话,只做事情,现在掌柜让他喝酒,他便喝酒,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 谢乌有看他喝了,自己也一口闷了下去。 如此美酒,若是不喝,不只辜负了主人家的一番心意,更辜负了这难得的佳酿。 只有张子虚,将碗凑到了嘴边,又放了下来,忧心忡忡地问道,“掌柜的,今儿个是怎么了?” “子虚,你还记得咱们是怎么认识的么?” “当然记得,死也不会忘。”一想起当年的事,他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我却快忘了,你来说说看。” “真的要说啊?”张子虚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周围的几个人,又兀自笑了起来,“说说,那就说说。三年前,你们听没听过这样一句话,走马乌龙寨,当家母夜叉,夜叉何所惧,吃人荼蘼花?” “如雷贯耳。”谢乌有捋着自己的小胡子,他突然陷入了那一年的回忆中。 胡阎在一旁沉默着,他不问江湖事,这句话,他只有昨天夜里在紫竹林听过。 “三年前,西堂乌龙寨那可谓是声名显赫,恶名昭彰的九堂十二寨之首,寨里头依仗着地势险峻,天下无人可平,就只说那一线天,那地方不愧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百年间多少次被围剿也从没有人能过得去那隘口,再说那里面的总瓢把子母夜叉杜大娘,往山头上那么一立,人称雁过拔毛,兽走留皮,没几个人能惹得起。你别看现在黄石寨那条黑蛇多蛮横,当年在母夜叉面前可是连提鞋都不配的。” 谢乌有跟着点了点头,“这母夜叉我知道,就连我见了她的盘口从来都绕着走,不敢惹,不敢惹。” “当年咱掌柜的可是二话不说,就奔着那乌龙寨去了。” “去干嘛?” “落草为寇啊。” 谢乌有轻咳了几声没再搭话,他总觉得搭着张子虚的话就像是在搭着自己的命,不踏实。 “你知道的,想上山的人,哪个不得先交上一份投名状,而这个母夜叉呀,她只有一个毛病。” “这我知道,她好男色。” “可不是嘛,那母夜叉说了,她是既不要金也不要银,只要一个人,每个投名状都是一个她指定的人。” “难道她这次要的是……”谢乌有若有所思的瞟着张子虚,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张子虚得意地指了指自己,“我虽不敢自称作是风华绝代,可再怎么说,也算是比你这只臭猫玉树临风的多。” 谢乌有皱了皱眉,“所以,你就被掌柜的抓上山了?” “去去去,别说的这么难听,是请上山,是请。”张子虚看了一眼旁边冷着脸的人,又清了清嗓子,“咳咳……后来才知道啊,掌柜的去那乌龙寨挂个二当家就是一幌子,九堂十二寨不过就是黑手底下的一条看门狗,人人得而诛之,那母夜叉无恶不作,罪有应得,掌柜的分明是去收缴的,杀了那恶婆娘,烧了她的寨子,放了那些跟我一样被抓去的人,好不痛快,这才有了吃人荼蘼花。” “你不是从不杀人的么?” 谢乌有疑惑地看着她,他也许不相信别的,但这一点从不怀疑。 荼蘼淡淡地回应着,好像这本就不是什么事,“寨子里想杀她的大有人在,只要给他们一个不能还手的,又何须我亲自动手。” “从那次之后,我就跟着掌柜的了,我是被她抓上去的,她就得对我以后负责。” 谢乌有憋着笑,眯着一双眼睛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我只是比较好奇,你和那个母夜叉究竟洞房了没?” 张子虚并没有回什么话,而是直接背过身去,再也不看他。 荼蘼的两根手指有条不紊地敲打着桌子,发出一种很奇怪的节奏,让人听得心里发慌,“一个人不说话,往往只有两种意思。一种是默认了,一种是压根懒得搭理你。你们猜,他是哪种?” “我猜不出。” 说话的是胡阎,他向来对她有问必答,即使只是回答一句不知道,也一定会答。 “我不敢猜。”谢乌有的脸上挂着奇怪的笑意,他虽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似乎早已有了答案。 “你恨我么?” 她的一句话说出来,屋子里突然变得很安静。 伴着手指在桌子上的敲打声,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24章 掺水的酒 张子虚沉默了半晌,又轻快地笑了起来,“恨,当然恨。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还在山里逍遥自在……” 荼蘼静静地听着他的话,他说的有理,她不反驳。 “可是……比恨更多的却是恩,如果没有你,我又怎么能见到这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人有多有趣。” 荼蘼敲打着的手指已经停了下来,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回答,“坐在这里的几个,火凤是为了报恩,这是我师父的福泽,乌有是为了生意,诚不欺彼此,只有你,子虚,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人,也是跟着我最久的人,就连一年前燕三郎劝我隐退的时候,我唯一想带走的人也是你。” “我知道。” “子虚,他们这几个人里,数你最不听话,我却最疼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 “毕竟你身上的这股子劲儿,最像当年的我,可我知道,正因为这样,你才要比别人遭更多的罪。” “掌柜的,我……” “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不要黑蛇,而是把你留在身边么?” “我……” 接下来的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他不知道,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不敢知道。 他一直疑惑,却从来都不敢多问,他怕一旦问起,她便后悔带走的不是黑蛇了。 毕竟,他自己心里清楚,与黑蛇之间的差距。 “子虚,我带着你,不是因为当年的事我对你心生愧疚,做了就是做了,我做的事从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所以我从不会对做过的任何事有半分愧疚。我选择你,是因为你比他干净,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去算计我。” “我……我不太明白。” 荼蘼仰头一碗酒闷下了肚,这样的酒太淡,她已快尝不出滋味了。 她又把几人的空碗倒满,端起了张子虚始终未曾喝过的碗,“喝了这碗,我告诉你。” 张子虚犹豫地接过酒碗,他的手已忍不住在发抖,可他却端起来一饮而尽,因喝的太急而猛烈地咳嗽起来。 荼蘼再倒,他又接着喝,就这样,一边咳着一边连喝了三碗。 “这酒味儿怎么样?” “咳……好酒……咳咳……” “都知道是好酒,我也没打算独吞,平时不拿出来,只是为了在该喝的时候再喝,又不是不给你们喝,干嘛非得偷着喝呢?”她说着,却将碗里的酒泼到了地上,“偷喝也就算了,还往里面兑水,装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真他娘的当老子喝了几十年酒的舌头白长了?” 张子虚没再回什么话,只是又自己倒了一碗,继续喝了起来。 谢乌有仔细琢磨着她这话里的话,他知道,她的脾气绝不是发在酒上的,就像他知道,她早就知道这酒的事。 “我不喝酒,你知道的。”胡阎说着,又将面前的酒灌入喉中,“除非你让我喝。” “那你们倒是说说看,这酒里的水是谁掺的?” “是我。” 张子虚轻轻回应了一句,只是又默默地倒着坛子里的酒,一碗接着一碗。 掺了水的酒,难以下咽。 真正的酒客,是一口都不会沾的。 可是他喝着的时候,就像是在品味着不可多得的珍馐。 “我以为……” “就因为这是他偷出来的,你以为我永远不会再去喝这一坛酒,是么?就像你以为我永远不会……”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她想等着别人自己说出来。 张子虚不说话,还是一碗一碗地喝着,好像他除了喝酒,不知道应该再做些什么。 “不是你,我知道是谁。”荼蘼叹了一口气,自己也倒上了一碗,也跟着喝了下去,“你老是这种臭毛病,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张子虚端着酒碗的手悬在半空,颤了一下,“他死了。” “死了又怎么样,死了就不能错了么?” “他错的,都算我的。”张子虚还在继续喝着,好像只要他把这劣酒喝完,就能把罪都赎尽。 “过去的能算你的,今天的呢?这天要是被戳出了个窟窿,你是不是还得现搓出一根棍子来握手上?” “今天什么?” “你知道我在黄金屋那见到谁了么?” 张子虚放下了手中的酒碗,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声音已开始有些颤抖,“谁?” “白玉飞。” 荼蘼说话间,已抬头扫了一圈三个人的反应。 胡阎沉默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他不在乎这些事,外面的什么事都无关紧要。 谢乌有面上的表情并不是很吃惊,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件事虽在他意料之外,但却也在情理之中。 张子虚却突地把碗掷在了地上,大骂一声,“这个小王八蛋!” 荼蘼顿了一会儿,又慢慢说道,“他的左手还在,完好无损。” “我剁过了。”胡阎皱眉呢喃道,他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有完全的信心。 “我知道。”荼蘼也同样信任他,就像他无条件信任荼蘼。 谢乌有转过脸去偷偷瞥着张子虚,“难道……” “不是我。”张子虚一脸的茫然失神,“我昨天……” “昨天他拿一千两银子换了你句什么话?” “这个……”张子虚突然涨红了脸,像昨日白玉飞听到他说那话的表情一样,“这个可不可以不说?” “我知道了。” 荼蘼的语气很淡然,淡然到世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多余。 她这话的意思,他已不必再多说。 “掌柜的,你听我解释。” “我知道不是你。” “诶?”张子虚准备了一大堆脱罪的说辞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突然懵了一下,“掌柜的,你竟然如此相信我?” “我信,你是我的人,我怎么会不信。我只是有些生气,黄金屋,居然敢把主意打到了你们身上。” “我去找他!” “不用了,他那边我还要给他送一份大礼,现在我只要你去做一件事。”她悄悄凑到张子虚的耳边,用手轻掩着嘴,当着那两人的面却故意不让那两人听到,“你现在去找百里长街,让他告诉十二楼的红夫人,就说成欢在百无先生那里,让她不必担心。” 虽然不是很明白她的用意,可张子虚也并不多问,转身便走。 荼蘼又走到胡阎的身边,同样的悄悄话,“看到对面的小楼了没?替我去送个东西,但先不要让主人家知道。听说他眼睛看不见,你总还能应付得了。” 空荡荡的屋子,瞬间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你真的信他?”谢乌有看到人都走光了,才问了出来。 “乌有,你是聪明人,你该懂的。” “我懂,如果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快被感动了。你一边提起乌龙寨让他感怀往日情义,一边又提起白玉飞让他心生愧疚,生气让他觉得是人之常情,信任又更显出你的气度。如果你想要别人完全信任你,就一定要先让他知道你很信任他。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此亦为鬼谷捭阖之术,进退有度,驭人有方啊。” “本来从黄金屋那边回来,我是不打算这么快说起这件事的。” “可你还是忍不住说了。” “不是忍,是想通了。木已成舟,事已至此,我又何苦去一个人生闷气,而不是尽早把结果引到一个更有利的发展方向呢?” “那你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我不信他,也同样不信你。事情没有弄明白之前,每一个人都值得怀疑。” “说的是呢。”谢乌有点了点头,他不得不承认,如果是他也一定会这样做,“你若真的完全信我们,我们几个人就不会完全不知千面郎君的存在。” “若是什么事情都让你们知道了,我在黄金屋面前岂非死的更惨?” “所以现在,你把我们都支开,是已准备自己去找他。” “有些事我做得,你们却做不得。这天底下,只有我一个人能够一眼认出来谁是他。换你们去,不过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看来,你是确定那个叛徒一定在我们之中了?” “话不要说得太满,只是以防万一而已,你别多心。” “我懂。”谢乌有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他此时觉得又该重新认识一下面前的人了,“掌柜的,你与别人之间的事与我无关,你认识谁,与谁有过什么交易,不让我知道,我便不去知道。只是我们之间的事,尤其是经过我手的事,我也不希望你有所隐瞒。” “公平。” “那么我现在只想确定一件事。” “说。” “炊饼高的事,真的不是你做的?” “他什么事?” “他老婆。” “懂了。”荼蘼侧目窥着屋檐下的一隅,乌云蔽月,人间失色,她沉声叹道,“乌有,我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是个人。” 他听到了这样的回答,就知道已完全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 谢乌有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好像他每一次都能看到不一样的她,“最后一个疑问,为什么你一定要保百里长街?” “你听到了?” “是啊,猫耳朵长,你们说的那些话,我其实都听到了。” “听到了也好。”荼蘼又走回了酒桌旁,轻轻抚着那还剩下半缸子的秦淮春,“他虽有些讨人厌,却也真真是条汉子,他不该死。” “你知道他对红夫人……所以你让子虚去找他,就是为了卖百里长街一个人情,万一日后东窗事发,你不想动他,也不想他动你,所以有备而无患?” “猫耳朵还真是长。”荼蘼侧目盯了他许久,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这话你听虽听得,烂在肚子里也就算了,何必让我知道,就不怕我多心么?” “耳朵长总比舌头长好,我既知根本瞒不住你,又何苦不让你知道呢?” “乌有,他们各自有他们的事情,那些事你做不来,所以我不交代你,可拜托你的事,他们也做不来。” “什么?” “你去城外北望凤凰山岭,把这半坛酒替我洒在他的坟前,算是我欠他的。” “就这样?” “就这样。”她听着谢乌有的脚步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突然又叫住了他,“还有,替我去杀一个人。” “谁?” 谢乌有的拳头突然紧紧攥了起来,他知道,以前的买卖都是托第三个人去做,从来不用他亲自动手,能让他亲自动手的,一定是天大的麻烦事。 “鬼见愁。” “他不是你的人么?” “收了我的钱,还敢买别人的账,他该死。” “好……”她交代的事,他也一定会做,只不过,他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不对,你从来不免费杀人,更不会因为个人恩怨,是谁买了他的人头?” “聪明不要太多,足够保命就行,不然,就该反过来送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25章 和曲 “红绡帐暖,绿蜡吹灯,夜黑影重。美人笑把红泥烹,盼月儿白,叶儿黄,真所谓人面相醉春风。 环过亭廊,湖中水榭,玉阶门前。公子愁煞普庵声,弄东边风,西边风,好叫个南北四大皆空。” 这是白玉飞走之前说过的最后一段话。 从筵席结束之后直到现在,他已在这里整整坐了一个时辰,可却也再坐不下去。 本来,送走了那些并不怎么重要的宾客之后,他们的热闹才算是刚刚开始。 他随着黄金屋一起,绕过一言堂的后院,穿过通幽小径,摆渡到他园中新修葺的湖中水榭。 虽是折腾了好一番功夫,可若是有美人温酒相候,又能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知鱼很美,一种很奇妙的美。 在江南那样美人如云的地方,白玉飞自恃从小早已见惯了这些温香软玉,可对于知鱼,他还是忍不住会去多看上几眼,这个女人身上好像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魅惑,让他心不由己。 可他奇怪的是,这样的美人煮酒在侧,黄金屋竟然连看都没有去看上一眼。 这不是他所认识的黄金屋。 他们当年的相识相知,可也就因为这英雄所好美色略同。 黄金屋在这里,一个时辰未发一言,自顾自地弄着他的琴。 他弹的不是别的,正是今晚听到的那曲普庵咒。 同样的曲子,用不同的乐器奏出来,自然带给人不同的心境。 同一曲普庵咒,那位竹公子的箫声绵延通幽,净彻人心,和静入定,而黄金屋用琴弹出来时,却是一种金刚怒目菩萨低眉的庄重肃穆。 白玉飞想不通,他为什么来到这里突然弹起了这个曲子,就像他更想不通,整整一个时辰了,他为什么要一直重复不停的弹着这个曲子。 这首曲子于他而言,本就是枯燥乏味的。 曲调沉郁顿挫几近重复,引人入睡,听起来的时候,就像是枯坐在石阶前数着那岩壁上只因更深露重而一滴又一滴落下的水珠。 他向来觉得,这般老僧入定之乐,只怕在他老了的时候,都不愿去懂。 一曲奏完,足要整整一盏茶的时间,枯燥而冗长。 一个时辰,已足够放凉了八盏茶。 这代表着,他已连续听了不下八次,他已很是不耐烦了。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弄琴赏月,美人在卧,本是一番人间美事,却活生生地被黄金屋给煞了风景,搅合成了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的孤山寒寺。 虽然面前的这个人技艺尚可,但他是来寻乐子的,不是来寻禅道的。 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所以他喝完知鱼斟的最后一杯酒,留下了这样一段词,觉得实在无趣,拂袖而去。 黄金屋却并没有在意他的离开,他已把自己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这指尖与丝弦之间,无暇他顾。 知鱼也没有在意,她从不在意别人。 她就侧倚在门边,静静地看着黄金屋,静静地听曲,做一个红颜知音应该做的一切事情。 曲子还在重复,可别说是八遍,就算是八百遍她也永远不会腻。 时间于她而言,本就是最富足多余的东西,千百年都能如一日,更何况是蹉跎这人间数十年。 可是,随着“咣”的一声响,她已从沉醉中惊醒过来。 “不能和!……不能和!” 黄金屋突然一掌重重地拍在了琴面上,整个弦声戛然而止,像是初融的春水突然冻结,又凝回成了严冬寒冰。 他猝然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才勉强缓了缓那因焦虑而变得异常急促的呼吸。 他好像又回到了下午在石室中掷骰子的时候,那样重复,重复,不断重复,却始终未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再这样重复下去,早晚会把自己给逼疯。 “什么不能和?”知鱼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既看看他,又看看琴,她完全不明白。 她的手轻轻掰着他的手,想让他松开,毕竟他的手已因紧紧拧攥着七根琴弦而被反勒得通红。 “你今夜可听到了那箫声?” 知鱼点了点头,箫声贯穿长街,从三里之外的巷尾一直传到了巷首,她又怎么可能听而不闻。 “我试着以琴和他的箫,可是他的节律却始终不能和,是我不能和。” 一曲以琴箫相和,本是很自然的一种对话方式,两个人可以完全不需要任何言语的交流,就能够探听到对方的心意。 可是和曲,这其中却需要两个人之间不断磨合而相契,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和曲,既看曲技,也看缘分。 即便是同一首曲子同一种乐器,两个人只要心性有丝微的不同,奏出来的意境也是千变万化天差地别。 音由心生,一个人奏出的曲往往带着他自己的气,气是与生俱来的,这是任何时候都隐藏不了的东西。 黄金屋试了很多遍,他的节律永远对不上那个人的,他知道,音若不能相和,人亦不能。 可是,这并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结果。 “算了,不能和就不能和吧。”知鱼已递过来了一杯酒,她知道他此时最需要的也就是这样一杯酒,“闻其音,观其气,识其人。那人箫中清风朗月,是个君子,即使不和,也不会与你相争,坏了你的事。” “不,你不懂。” 黄金屋接过了那杯酒,一饮而尽,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些。 “有些人是不一样的。 譬如花荼蘼,我与她虽都是大争之人,各怀私心,可在一些事情的看法上总还能求同存异达成默契。 所以才有这互通之处,合作之谊。 我们两个,从来都是权衡利弊,不讲情义。 即便是彼此打了脸,谁也不会真的生谁的气。 可这个人,从他的箫音里虽然听出此人是无争之性,可却更能听出他心志之坚,绝非寻常人可以动摇。 沧浪之水清兮浊兮,不可同日而语。 有些人,清兮可以濯其缨,浊兮可以濯其足。 譬如我之于荼蘼,别说是清流浊流,就算说成是泥石流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她懂变,只会选择最好的,从不会凝滞于物。 而有些人,清风朗月朱墨不近,他有他自认为对的东西,半点不容污浊。 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你觉得,这两者,到底孰是孰非呢? 他是君子,我承认,可听起来太过于干净,殊不知水至清则无鱼,我与他的韵律,竟没有一点相和之处。 这样的人,如果不能成为朋友,就注定要成为对手,不死不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26章 他们 “那明天,我替你先去看看这个人。” “不。”黄金屋摇了摇头,又回到了往日的处变不惊,“不急,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的张子虚?”提到这个人的时候,黄金屋总觉得很开心,他喜欢手脚利索的人,实在是很想让他穿上自己讨债人的行头。 “不知你有没有听过,养蛇人。” “这我知道。” 黄金屋自幼博览群书,可他看的当然绝不止有圣贤书那一种,江湖上许多的奇闻怪谈,遁甲异术,也多有所涉猎,而这个养蛇人的记载如此有趣,他又怎么可能会错过。 “昔有炼蛊者,将多种毒虫投入同一器皿,使其相互啮噬残杀,最后剩下的唯一存活的毒虫便是蛊王。 而这个养蛇人,似乎是对这些蛇虫鼠蚁没什么兴趣,他养的蛇,可都是心如蛇蝎的人。” “对,那人从前是牙行,干的本就是倒卖人口的生意。 只不过他对口的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匪寨流寇。 人的根骨有别,什么样的孩子只值一钱,什么样的孩子能卖十两,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他从经手的货里挑出了一百个最有用的,当成蛇来养,适者生存,最后活下来的那几条就是天底下最毒的毒蛇。 也许别的蛇你可能没有听过,可赤链与黑环,却是不能忘的。” “我只知道此前,这些蛇大抵都在南楚一带。自从乌龙寨没了之后,黑环就已在黄石寨自立山头。”黄金屋提起黑蛇的时候眼神有些飘忽,似是想到了些什么,“难不成,张子虚是另外一条?” “对,他就是赤链蛇。” “那养蛇人呢?”书上并没有再记载这蛇窝的后续,他也就不得而知了。 知鱼沉默了许久,又缓缓说道,“毒蛇不念故主,既已长成,倾巢出窝的时候,怕是早已分食了吧。” “这是张子虚?还当真是看不出来。” “养蛇人与母夜叉,一个是养育多年的恩师,一个是倾慕许久的女人,这赤链蛇都能下得去手,难保新主人以后不会……” ”不,你错了。“ “我错了?” “我看过许多书,其中有一个故事,你应该听过的,特别有意思。”黄金屋长舒了一口气,慢慢回想起来,“一农冬日逢一蛇,疑其僵,乃拾之入怀,以己之体暖之。蛇大惊,乃苏,以其本能故,以利齿啮农,竟杀之。” “所以,蛇本性便是忘恩负义之辈?” “不,蛇没有错,错的是人。 人家在冬眠,已为自己做足了忍冻挨饿的一切准备,你却偏偏来打搅了人家的安宁,咬你也不过是本能的自卫罢了。 试想如果是你,你又会怎么做? 所以,蛇没有错,错在人的无知。 这驭人之道也是如此,妙在因人而施。 她不是农夫,我也不是。 所以什么样的人,在我们手里,都能够受用,却不会被反咬。” “可是,蛇终究是蛇,本性难移。” “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他们虽为毒蛇,只不过是因为从小接受到的东西便是如何不择手段活下去,他们本就没有善恶之分,这和初生的婴儿又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有些人出来之后,得到了教化,渡人向善和引人向恶,只在一念之间罢了。”黄金屋忖度一会,眼睛却凝聚成了一条线,“赤链蛇本没有毒,不过他是荼蘼带出来的,不是毒蛇也该胜似毒蛇了。” “在酒馆的时候,我看过他出手,手黑心狠,可终究还是个孩子,不成什么气候。”知鱼转着手中的酒杯,有些犹豫不定,“可是另一个,水就有些深了。” “谢乌有。”提到这个人的时候,黄金屋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有时候连他都想不明白,那个人究竟想要什么,“他的身份莫非也是假的?” “子虚乌有,本就是司马长卿杜撰出的一个不真实的故事,不是么?赤链蛇既能更名为子虚,难道世上当真有这么巧叫乌有的人与他凑到了一块儿?” “他是谁?” 黄金屋转着手中的三个骰子,他此时真的很想再投一把,可是他不敢,他怕再见到豹子。 “你记不记得,咱们中午在门口马车里的时候,听到张子虚管他叫什么?” “……臭猫。”黄金屋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从前忽略了的东西,“对,我怎么忘了,他们俩平时就经常吵闹,谢乌有总是管他叫死长虫,而他总管谢乌有叫臭猫,我还一直不明白这诨号的来历。” “对,就是猫,专门抓耗子的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27章 十世劫 “江湖上名号中有猫的倒是有几个,可不过都是些泛泛之辈,配不上他。” “偷鸡摸狗的三脚猫是猫,可百里长街那样的人,不也同样是猫?” “你是说,官家的人?” “你记不记得,一年多前,汉川出了一桩悬案?” “捕神之死?” “对,就是他,捕神谢名昭。” “他?不可能。”黄金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自信见过的人永远都不会忘,“谢名昭那个人我见过,与他简直是判若两人,这世上除了千面郎君之外,谁还有如此本事改头换面。” “也许,这就是他的本来面目。”知鱼说得很坦然,她自信从不会认错,“谢名昭是谢名昭,谢乌有是谢乌有。这两个人,只不过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影子。” “这我就有些听不明白了。” “你既见过谢名昭,那也总该看得出来,他此人与捕神德不配位吧。 我已见过李管家的伤口,出手的痕迹与当年谢名昭虽看似不同,但内劲其实是一样的。 万变同宗,万法同源,他瞒不过我的眼睛,他就是他。 人相至,影随行。 一个声名昭昭,一个不见天日。 谢乌有本就是谢名昭的影子。” “那以他这样的人,何不干脆取而代之,为什么甘心去做一个人的影子?” “影子没有面孔,也没有名字,自然就不会有麻烦。 他只是拿钱办事,替他杀人,替他成名。” “可是,一年多前,谢名昭死了,谢乌有却走了。”他好像终于明白了些什么,“你是说,他杀了谢名昭?” “自始至终,他才是那只真正的猫。 趋利避害是猫的本性,他既为了利可以替谢名昭杀人,当然也能为了利杀了谢名昭。 谢乌有,谢乌有,谢名昭本就是徒负虚名,实为乌有。” “捕神死的那一年,一年前……谢乌有便出现在了这永安巷。”黄金屋仔细揣度着她的这番话,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你是说……荼蘼?” “对,一个他那样的人,只有遇见了完全无法拒绝的利,才会与过去如此痛快的做个了断。他如今在为谁做事,当年一定就是遇到了谁。” “就她?她抠起来的时候简直连狗嘴里的骨头都敢抢出来,怎么可能……”黄金屋说着说着,突然不说话了,他沉默了许久,又缓缓道出,“青鸾火凤,赤链灵猫,能让这么多人都乖乖地听她的话,她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这世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黄金屋突然有些慌了,他最不喜欢听到的,就是未知的事。 “这世上的事这么多,我怎么可能一一都知道呢?” “一个人总有来头的,不管是从哪来,总得有个地方。” “你说得对,每个人的身手都一定师出有门,可是她……” 知鱼手上的酒杯突然被捏碎,她的手还是这样稳,可却还是有失手的时候, “今日她从我手中抢走了那个酒坛子,我本已该看出她师出何处,可是,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如果我出手打你,你看到了会躲或是会挡,都会有一个时间去反应,不论反应快慢,可这个过程是一定存在着的。 但是她不一样,她好像完全不需要经过这些,而是出自于一种本能,那样的速度,让别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你要知道,所谓习以为常,就是但凡一个人能将一种招式变成了本能的一部分,那这个招式她一定已做过了千万遍。 你有没有见过狼在荒野捕猎的情景,它的所有撕咬扑抓是不需要向谁去学的,这完全是出自于动物求生的本能。 她就像是那一头狼,精准,狠辣,也许招式并不好看,却绝对是最有用的。 这样的出手,我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谁?” “她。” “照你这么说,她就是个石缝中蹦出来的猴子,无师自成王的了?” “江湖上最早出现她的名字,便是三年前在乌龙寨倾覆之时。再往前,她一定曾是谁,只不过我们不得知而已。无名之所以可怕,就是因为它的无名。可不管她是谁,若是能同时做得了那四个人的主,你总该是要怕的。” “你真的从不认识她?” “怎么这么问?” “我只是奇怪,她为什么偏偏会找上你?” “也许她找的并不是我,只是借我之口找上了你。”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会找上我?”黄金屋突然抓起了她的手腕,这个问题,他已经问了不下数遍。 他知道,以他的身份,是万万高攀不上这个女人的。 他虽有些自命不凡,却更有着自知之明。 知鱼的手腕已被捏得通红,可她既不闪躲,也不反抗,只是看着他笑,“我说过了,不是我找上你的,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黄金屋的手突然收的更紧了,“你听清楚,我不是他,我就是我,我是黄金屋,十年寒窗熟读圣贤之书,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要拿那些什么转世轮回的鬼话来搪塞我,我不信这些东西。” “你知道我是什么的时候,你就已经信了,不是么?” 知鱼朝着他惨然一笑,身后突然多出了两条赤红色毛茸茸的尾巴,在空中轻盈舞动, “十世轮回,我寻了你十世,每一世我总能再找到你。 不管你是乞丐,是小偷,是兵卒,是王侯,还是个赌徒,是从善还是作恶,你就是你,你就是他。 涂山狐生有九尾,一尾一命,一世一人。 我已为你断了七尾,就算再搭上这最后两条,我也总会找到你。” 他突然觉得,面前的这双明眸就像是一泓迷离的秋水,这丹唇就像是一片招摇的红叶,耳畔的清风就像是一叶扁舟,载着他不由自己地想要融入进那山水中去。 桌上的烛灯已被打翻,兀自滚下了桌案,滚下了台阶,滚进了湖心。 冷烛无烟绿蜡干,红绡帐暖春宵寒。 没有人再去在乎一只烛灯的去向,就如同没有人再去挽起那被风吹落的帷幔。 不知是过了多久,炉子中的碳火已慢慢熄灭,炉上温着的酒早已蒸干。 黄金屋才发现自己已好久没有再仔细打量过枕边的人,他看着知鱼,知鱼也在看着她,满脸却是掩不住的娇羞。 明亮的烛火早已不再,透过倾泻下来的微微月光,他仿佛看到的是另一张脸,另一个人。 荼蘼,他好像看到荼蘼在冲着他笑,可是那种笑,比捅上他几刀子还要令他难受。 他突然伸出手死死掐住了知鱼的脖子,越掐越紧,好像那个人,早已成为了他的噩梦。 眼前一恍惚,他好像又看到了知鱼的脸,这才把手收了回来。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脑中一阵清醒又一阵模糊,他知道,这就是他每晚必须自己一个人关在一间别人都不知道的石室中的秘密。 他总是把自己安排的很好,总是把威胁驱逐得离他很远,他害怕,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身边有别人,谁也不行。 他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着身边的人,他虽自诩可以用尽天下人,可他也自知从来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他知道,如果她不愿,自己绝无可能这样掐住她的脖子。 “你为什么不还手?” “你知道的。”知鱼低着头,她知道有些话是根本不必她去说出口的。 他看着知鱼,眼中那团炙热的火焰已如那滚进湖心的烛灯一样冷了下来,只是慢慢起了身,重新披上了衣服,重新系回了腰带。 她知道,他又要走了。 他从不在任何人那里过夜。 “文……”虽然知道,可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时,却还是忍不住叫住了他,“黄……黄大人,今夜……不留下么?” 黄金屋重新束起了头发,正了正冠带,却并没有回头。 “知鱼,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 善解人意是好的,可若变得多愁善感,那就危险了。 你总该知道,有些话,我不会再说第二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28章 老翅几回寒暑 青灯,老屋。 无问静静地站在床边,双手端端正正托着一个空着的盘子。 盘子上本没有东西,他本可以放下来歇歇的,可他却一定要一直托着,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盘子上便会多一个碗。 就因为不知道,所以他要一直备着。 从一言堂的筵席上回来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一个时辰了。 这一个时辰里,他一直跟着百无先生,寸步不离。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他知道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所以半点不敢怠慢。 百无先生回来之后,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人也没见,就直接一头扎进了后院的药庐,抓药,煎药,不让任何人插手。 而无问要做的,就是把这煎好的药倒入碗里,把碗放到盘子上,把盘子端到屋子里。 他看到先生熟练的动作时,就知道他已经做过很多遍了,更知道如果自己有幸可以留在这,这将是他以后每天这个时辰都要做的事情。 此时的百无先生,正倚坐在床边,端着手中的药碗一勺一勺地喂着床上的人。 床上的人,头发早已花白,皱纹爬上额颈,可是她的眼睛却是年轻的,简直清澈得像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年轻的眼睛总是充满着明亮的神采,充满着对人间的善意,让别人看到也会心生愉悦。 她虽是在一勺一勺喝着药,却像是在一颗一颗嚼着糖。 无问知道,床上的老妇人是谁,所以他端着盘子的时候便更加谦卑恭顺。 久违的碗,终于放在了他托着的盘上。 “去打盆热水来。” 百无先生拿着帕子轻轻擦着妇人的嘴角,就像是擦着那些他平时最宝贝的青花瓷瓶一样,小心翼翼,生怕稍用点力,这宝贝就碎了。 无问很快地出去,又很快地回来,热水盆旁,还放着一块崭新的巾帕。 他要确保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比别人快,也比别人周到,这样,才不会被别人所替代。 百无先生还是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解着床上老妇人衣服上的扣子,一颗,又一颗。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无问就知道自己应该放下水盆,出去了。 百无先生将毛巾在盆中拧了一把,就开始替她擦拭身子,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早晚两次,从未间断。 他不能让她的肚子有一点饿,也不能让她的身子有半分脏,他希望,她还能如四十多年前一样。 可是,她不能动,只能静静地躺在那里,所以这些事只有他亲自能做。 毕竟,床上躺着的人是他过门多年的妻子,久卧病榻四十余载,四肢早已僵化,他不照顾,又该是谁呢? 他轻轻替她盖好了被子,吹灭了烛火,掩好了门。 她该睡了。 可是他出门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到了低头站在门外的无问。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百无先生放下了手中端着的那盆脏水,走得离屋子更远了些。 “先生给我取名无问,便是无言无问,所以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百无先生抚须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真像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拘谨了些,察言观色固然能近人于咫尺之间,可却也同样能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其中分寸,最难把握。这是家里,不是当铺,你可以随意一些。” “我只是有些奇怪,府中下人这么多,她们照顾夫人不是更方便些,先生平日里这么忙,又何必事事躬亲?” “边儿十六岁入我门,温德贤淑,不问世事,是我造孽太多,一场大病还是报应在了她的身上,四十多年了,终是再也没能站起来,我若是她,早就耐不住先走一步,倒是她,全凭着一口气撑着,若是有一天见不到我,她该有多难过。” “早晚两梳洗,晨昏四盅药,四十年如一日,先生能做到如此,已可谓是仁至义尽了。” “仁至义尽?不不不……是我何德何能才可相报她当年的倾慕之恩啊。” “我只知道,久病床前尚无孝子,更何况只不过是一个女人,先生这些年若是肯续弦,又怎至于如今夜夜独酌月下?” “男人中年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你也是这么想的么?” 百无先生向来和善,可是此时,他的面上却浮现出前所未有过的愤怒。 他很少愤怒,除非怒不可遏, “相濡以沫同患难,富贵到时各自飞? 从什么时候起,不弃糟糠之妻倒成了男人的大德了,还至于如此赞叹? 这不过是做人的本分,难道现在的人,连人都已经配不上了么?” “先生教诲,无问惭愧。”无问说着,已蹭得一声跪倒在地,他知道自己一百次的谨小慎微都抵不过一次的失言过错,“是我自己的原因,是我一不小心便想到了我娘,我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是抛妻弃子的混蛋,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已被百无先生拉了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你跪我一个糟老头子做什么?” “我……” “你怕我赶你走?” 无问点了点头,他当初能求到百无先生的收留,已是来之不易,如果连百无先生都不再要他,他就当真再也无处可去了。 他当然怕被赶走,可是在百无先生面前,他却不能说谎。 “你还记得……你当初为什么一定要来我这里么?” “因为我知道,跟着您,有出路。 前面的那些师兄们,都找到了自己的路。” 他的眼睛突然发起光来,虽是溢满了血丝,却更像一朵妖冶的花在黑潭中绽放, “我想摆脱成欢这个名字,摆脱十二楼那个地方,我再也不想被人戳着脊梁骨,管我叫婊子的儿子!” “你是什么人,不是我说的算的。 其实你从来都不需要别人告诉你,你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个人怎么样,他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 不只是你,还有你口中的那些师兄,你们来我这里,不过只是想知道,只要有一个可乘的机会,自己还有可能会再成为什么样的人。 人活一世不就是如此,只是一个求变的过程,弱小变得强大,卑贱变得高贵。 到头来,再走回去。” “我不明白。”百无先生手里的盆早已放下,可无问却还牢牢地端着手里的盘子,“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情。” 百无先生突然笑了,可是他笑的时候,却更像在伤悲,“只做认为对的事情,怕是只有初入江湖的年轻人才有胆气说出这样的话了。” “那您现在呢?” “现在?”百无先生回首隔窗望了一眼屋里的人,满目的沧桑与无奈,“你不只是你自己,错也不一定不对。人这一辈子,又岂是一句话能够说得清的。” “清者自清,明者自明。若是,我能有一个像您一样的父亲,该有多好。” “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么多人中偏偏选中了你,留在身边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29章 三个半人 无问又是摇了摇头,并没回什么话。 他知道,百无先生既然问起了,就一定会说的,他从不多嘴。 “因为你比别人多长了一双眼睛,多长了一对耳朵,却少长了一张嘴。” 百无先生看着他时,不知是该责怪,还是该怜爱,毕竟他还年轻,年轻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可他选出的这个人已算是年轻人中鲜有的好了, “我老了,很多事情也力不从心了,可你还年轻,我需要身边还有这样的耳朵和眼睛。” 无问低下了头,却掩不住满脸的欣喜,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向百无先生学习怎么去当好一个耳朵和眼睛。 “可是……”百无先生又突然顿了顿,“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没用的眼睛,我得先考考你。” “您说。” “你来说说看,今夜一言堂之宴,总共有几个人?” “三个半人。” “你确定?” 无问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重新细数了一遍,自信地微微笑着,“确定,就是三个半人。” “此番黄金屋大宴乡邻,踏过那门槛的少说也有百余人,你是如何只看到那三个半人的?” “百余人中大多数都是废物,根本无须顾忌,只有可能威胁到我们的人,才能够叫做人。” “那一个人就是一个人,怎么还会有半个的?” “因为有一个人,我还看不出来他是敌是友。” “谁?” “只是一个影子。”无问皱了皱眉,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境,“他远远地站着,只在所有人被送出一言堂的时候出现了一次,我只看到一闪而过的一道白影。” “只凭一道白影,他就能算半个?” “是,一个人的举手投足,就能看出他的出身。我虽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可是只观他站着的神态,穿着的衣料,配饰的装点,就能大致猜出他有多少仆人伺候,读过什么书,过手多少银两。他是个贵人,极其富贵的人,所以,他至少得算半个。” “不错。”百无先生很满意的点着头,“能看到这个人,你已比很多师兄都要强上一些了。” “另一个,是个很奇怪的人。” “怎么个奇怪法?” “他是个你我都见过,却全都看错了的人。不,这样说有些冒昧,只是我自己没看出来。” “你不必给我面子,我和你一样,都是普通人,也难免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刚进一言堂时,咱们好像见过那个李管家。” “是。” “可后来,李管家却被人抓了来。” “是。” “这两个李管家,一定有一个是假的。”无问皱了皱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了出来,“可奇怪的是,为什么事情到了最后,却没有人再问另一个李管家的去处?” “你以为,当场的人都是傻子么?” “您是说,他们都看出来了?” “有时候懂得藏拙,总比强出头的好。”百无先生眯起双眼捋了捋胡子,“当时的局势,一边是三更天酒馆,一边是千金赌坊,不论得罪了哪一个都没人能吃得消,谁敢夹在中间多事?” “我懂了。”无问点了点头,手却紧紧地搓着端着的盘子,“只不过我说的这个人,就是那个假的李管家。” “那你倒是说说看,他有什么可怕的地方。” “看当时黄金屋的表情,就知道他也一定没有看出来。画皮画虎难画骨,那个人却能将与他毫不相干的人行为举止模仿得并无他异,试想,现在站在您面前的并不是我,而是那个人,您却丝毫察觉不出,那实在是可怕。” “他的确能算是一个。” “其他的两个,应该不需要我多说了,先生自然知道我指的是哪两个。” “你且再说说看。” “黄金屋。” 提起这个人的时候,无问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百般交杂的心情, “他的能耐,在于处变不惊。 被人逼到如此的境地,还能笑着面对自己的对手,实为一种本事。 您以为他针对的是我么? 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毫不起眼的蚍蜉罢了。 打狗看主人,永安巷人敬您,畏您,似乎已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局面,他却想要打破这局面,改天换日。 他要的,是永安巷。” “起风了。”百无先生裹了裹自己的袍子,风起永安,可惜他已垂年。 “树大毕竟招风,不若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树挪死人挪活,可我这根基在永安巷已经扎进了大半辈子,挪不动了。” “先生既已决定,无问自当追随。” “黄金屋今日对你说了那样一番话,你却在这里赞叹他?” “他虽瞧不起我,我却敬他是个人物。” “很好。”百无先生的眼中终于流出了一丝欣慰,“不仇视自己的仇人,才能更理智地审视。” “最后一个人。”无问想到这个人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停顿了好久才缓缓说出口,“三更天的掌柜,花荼蘼。” “你犹豫了?” “是。” “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将她归为一个人,是不是太看轻她了一些。” “你这样说,当真不会太看重她了些?” “不,她不一样。”无问的手突然指间一软,托着的盘子咣当一声掉落在了地上,伴着药碗一起摔得粉碎。 “你害怕?” 无问跪倒地上,一片一片地捡着碎瓷,“无问失态。” “她很可怕?”百无先生无视他的状态,继续追问着。 “察人观气,但凡每个人的情绪有一丝的波动,我都不会漏掉。” 无问还在捡着地上的碎瓷,却又不慎划伤了手, “你看她时而嬉笑怒骂,时而低敛客气,她面上虽有千般情绪,万种变化,可是她的内心,却如古井无波。 我完全察觉不到她有任何真正的情绪,只有一种感觉,无力。 不是可怕,是一种深不可测的无力感。” “你知道老夫第一次认识她时,是怎样的么?” “先生请言。” “一年前,她的铺子突然就出现在了这永安巷。永安巷的老人儿都只认一个规矩,不论是谁,都得来我这儿先求个照应。可是,我等了足有大半个月,连她的影都没见着过。” “您自是不可能亲自去找她的。”无问突然抬起了头,又慢慢地低下了头去,“像这样的铺子,向来活不过一个月,就会自己消失的。” “可她现在却还好端端地开着。” “那一定是先生手下留情。” “你可知,我为什么叫做百无先生?” “若要谋财,百无禁忌。” “百无禁忌,我又为什么偏偏对她留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30章 人情大于天 “无问无知。” “你当然不会知道。”百无先生突然笑了起来,眼中还带着一丝欣喜,“从来都是别人有求于她,她怎么可能屈身于人呢。” “难不成,真的是您亲自去找的她?” “不能不找,不能不找啊。” “这是个什么道理?” “那时候,边儿的病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如果能寻到一味药引,也许就能回春有望。” “我听说过。”无问顿了顿,他实在不喜欢提起以前的事,可有时候却不得不提,“在十二楼的时候,听人说起过,先生不惜重金寻找一味药,沉水白奇。” “你知道,当初我许下的筹码是多少么?” “三万两。” “三万两。”百无先生也默默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往事种种历历在目,恍如隔世一般。 “三万两,已是很多人家十代都积攒不下来的数字。为了这些钱,足以让很多人都完全豁出命去。” “既然这么值钱,为什么没有人肯去找?” “三世修得善因缘,今生得闻奇楠香。 沉香上品在奇楠,而白奇则为奇楠之最,这样的东西,不是在大富大贵之地,就是在穷凶极恶之处。 富贵人心头之好,又怎会差这点银子,而那凶恶之地,寻常人又怎么能去得到呢?” 无问之所以深知这沉水白奇的珍贵,是因为他早已把百无先生的一切事情都打听得很清楚, “也许别的地方不知道,但有一个地方一定会有。” “我也知道,那里会有。”百无先生深吸了一口气,那个地方,即便再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是不敢去的。 “黑手。”无问提起黑手的时候,手中的碎瓷残片又洒落了一地,“都说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黑手那种地方,就算是三十万两银子,也绝没人敢去的。” “可消息没放出去多久,无争就已得到消息,她那里有沉水白奇。” “她并不算个富贵之人,您是说……”无问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却不敢再猜测下去。 “所以,我才得亲自登门拜访她,不能不去啊。” “那到底是恰好您要,恰好她有,还是因为您要,她才有的?” 这其中先与后的区别,尤为重要。 如果是前者,他可能自此会对她更加刮目相看,可如果是后者,他实在是连想都不敢再往下去想。 “不管是什么都不重要,能拿得到,总归是她的本事不是?” “那您当真给了她三万两?” “不。”百无先生看着无问被划得满是伤口的手,自己蹲下身去开始拾地上的碎片,“我带了整整五万两,亲自登门拜访。” “五万两?我若猜的没错,这应该是您全部的身家了。” “是,她清楚我的来意,却没有问任何话,而是要请我喝酒。” “整个永安巷的人都知道,先生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 “她自然也知道。” “可您还是喝了。” “可我还是喝了,整整一坛,十斤陈酿,滴酒未漏。喝完之后,就在她铺子门口吐了个干净。” “她这是故意刁难您呢?” “听我说完。”百无先生说着,已经把地上的瓷片全都收拾干净,他的手从不会抖,“后来她跟我说,先生至诚,其心可鉴,即使一文银子没有,我也会把这东西给你的。” “她这样的人,居然不要银子?”无问听了这话,很是吃惊,毕竟花荼蘼的要钱不要命在整个永安巷可是出了名的。 “其实她若要了银子还好,我们就算是钱货两讫了。”百无先生缓缓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可是她什么都不要,这是救命的东西,自当以命来还,从那之后,我这条命可就是她的了。” “您这条命,可比那几万两银子要值钱的多,人情大于天,倒是个会做买卖的人。” “不,这不是买卖。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在先生眼里,天底下值得一交的本就没几个人。” “你觉得,我会看走眼么?” “先生一生阅人无数,怎么可能会走眼?” “所以我也奇怪,因为当时,我只看到了是真名士自风流的意气本性而已。” “先生越说我越糊涂了。” “她的过去是个谜,但凡跟那个组织有任何牵连的,谁也没命去打听,可是,她现在是个怎样的人,我却能真的放下心,所以你说的那三个半人中,我不认为该有她。” “那先生认为是谁?” 百无先生忽然望向了院外,巷尾的尽头,“你看,那个竹公子呢?” “不足为虑。” “怎么讲?” “先生莫非忘了我是什么出身?” 百无先生并没有应他的话,他不提,是不想提及无问所不愿提及之事。 无问面无表情地继续说着,“这十几年来,我在十二楼早已听惯了伶人的丝竹之音,只要她们拨动一根琴弦,我就能知道她们当时是怎样的心情,这位竹公子的箫音清明澄澈,不是凡尘之音,不恋凡尘之物,没有危险。” “只可惜,君子坦荡,却怀清高傲骨,性情中人,大抵乐尽天真,可长隐于山野,却不能独活于浊世。” “先生今日提及这些人,是要对他们下手了么?” “不,我要各送他们一份大礼。” “不顾一切把对手喂饱,这算个什么手段?” “人常言道,饭饱思什么来着?” 无问没有接他的话,他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 百无先生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人在得到满足的时候,就会变懒,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自律到刻薄,时时刻刻居安思危的。” “所以,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这就是先生的生财之道?” “那你来说说看,我要送他们些什么礼会比较好?” “无问愚钝。” 百无先生看着无问笑了笑,他知道他知道,他也知道他不敢说,“你明日去把书斋里第三个架子上的油纸包送到不知茶舍去。” “那可是两日前狮峰斋刚刚送来的明前龙井,先生您自己还没舍得尝上一口鲜呢。” “就因为是臻品,才能送得出手。你以为,见过了好的东西的人,还会稀罕不好的么?” “无问明白了。”无问的手还在流着血,可是他顾不上,他只在乖乖地听着先生的话,“可是有两个人,咱们似乎够不着。” 他说的人,自然是先前提过的那三个半人中的白玉飞和千面郎君。 “够不着的人,自会找上门。”百无先生慢步轻踱着,嘴里轻轻地呢喃,“黄金屋,黄金屋……” “他看上去,什么都不缺。” “是了,就因为他什么都不缺,与其送他金玉满堂,不如送他当头一棒。” “我懂了。” “你当真懂了?” 无问垂下的头突然抬起,眼中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我会让他知道,这个永安巷,到底还是谁说了算。” “你还是没有懂。”百无先生突然皱起了眉,“你知道,你比无争好在哪里,又差在哪里么?” 无问仔细地听着,他必须仔细,因为昨天这个时候,站在院中的人还是无争,他不想明日站在这里的人又是无争。 “成也年轻,败也年轻。” “我错了?”无问疑惑的看着他,又慢慢低下了头,“我错了。” 他的对错从不在于自己心中的是非,而是觉得先生认为他错了,他就是错的。 无问无言,无问是非。 “今日荼蘼虽是打了他的狗,可实则却是在帮他,这也叫当头一棒。”百无先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坦然而笑,“大争之世,谁也不能独善其身。与其多一个仇人,倒不如多一个朋友啊。” “那先生准备送给那位花掌柜什么礼物呢?” “她?”百无先生想到这个人,微笑着摇了摇头,“老夫的命都是她的了,送与不送,又有什么区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31章 一夜未归 卯时,天方破晓。 张子虚踏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轻轻推开了酒馆的大门。 还来得及,通常这个时辰,店铺还没有开张。 他负责打烊,当然也负责开张。 他特地赶在这个时辰回来,就是为了不让人发现他的一夜未归。 可是,推开门的那一刻,他怔住了。 谢乌有还是半睁着眼躺在柜台旁的椅子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再往里看去,一个青衫女人还是倚坐在那个角落里,与平日里唯一不同的是,此刻她的桌上竟没有一坛酒。 荼蘼看到走进来的人,却与账台旁的谢乌有相互对视了一眼。 “回来了?” 她的声音不冷不热,不轻不重,让人捉摸不透此时的她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 “掌……掌柜的,你还没睡啊?” 张子虚立马赔上了笑脸,可是与笑同时出现的,还有手心的冷汗。 以往这个时辰,她从来都是睡着的,怎么今日就偏偏坐在这儿了呢? “是啊,等了你一宿,哪里睡得着。”荼蘼说着,已经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真是个不省心的东西,我不过是让你去找个百里捕头,谁让你去找白玉公子了?” 张子虚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他明明知道,越心虚的时候就越是要理直气壮,可是此时,他却将学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 他不得不承认,昨天把消息告诉百里长街之后,他就好奇那个人会不会真的去找红夫人,以他所认识的百里捕头,是绝不可能深夜去到那种地方的。 有意思的事情,他总是想要去一探究竟。 于是他跟去了,跟着百里长街,一直去到了十二楼。 可是在他意料之外的,又岂止是百里长街一个人? 他在那,还看到了白玉飞。 他们之间,还有好几笔账没算完,他又怎么舍得走呢? 张子虚挠了挠头,面上的红晕还没有褪去,“什么事都瞒不住掌柜的。” “用得着你瞒? 这天还没亮,巷子里早就已经传开了。 听说,昨夜十二楼来了个白玉公子,那钱洒的跟大风刮来的似的。 奇怪的是,他既没点清倌人,也没点红倌人,偏偏点了个狗男人。” 荼蘼继续轻描淡写地说着,可是她的脸色已显然有些不悦, “我还在想,红夫人到底是背地里付了你多少工钱,让你去帮她撑场面?” “哪儿能啊,我生是酒馆的人,死是酒馆的鬼。”遇到这种事情,他是一定要和那个地方完全撇清关系的,“我与那红夫人绝不会有半点交情,这个掌柜的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既然不是为了红夫人,那一定是为了白公子?” “私事儿,私事儿。” “咱们这儿内鬼还没揪出来,你倒是喜欢自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荼蘼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却不知道这个孩子什么时候能长点脑子,“这次你又跟那个白公子有了什么新的私事儿?” 张子虚脸色刚刚淡下去的红晕又泛了上来,支支吾吾地低语着,“我能不能……不说啊。” “能啊,随你。” 看着她若无其事的样子,张子虚的心里却更慌了些,试探地问着,“掌柜的,你没生气吧?” “信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早说过信你,就不会再疑你。” 听到这样的话,张子虚就像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他知道掌柜的虽然有时说话并不好听,但却从来都不骗他。 只是,他还是有些不习惯,在这个时辰见到醒着的她。 “掌柜的,你回房去休息吧,这有我看着呢。” “你以为,我坐在这里,是在等你么?”荼蘼瞥了他一眼,已慢慢站起了身,慢慢朝着门口走去,“就你这点破事,人尽皆知,也值得我来等?” 听到这样的话,张子虚刚刚定下来的心又突然悬了起来,整个人好像被架空在云端,然后脚底一软,又向下面坠去。 他的害怕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他意识到了可能发生的事。 酒馆里,现在就只有他们四个人。 他回来了,见到了谢乌有和荼蘼,可人家两个压根不是在等他,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可是,胡阎从来不喜欢外面的世界,从来不会独自出门这么久,更不会彻夜未归。 荼蘼已经走出了门口,凝神望着邻近不远处的那栋紧闭着门的小楼,“乌有,那个竹公子,真的瞎了么?” “是。” 谢乌有从来不说自己没有把握的话,他说是,就一定是。 除非,他也瞎了。 “火凤是什么样的身手,你知道。” 谢乌有没有再说话,他当然知道,可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更加的担忧。 “这世上,能抓住火凤的人,只怕还没有出生……我也不能。”她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眼睛却一直死死盯着那间小楼,“我只是让他去那送个东西,他没有理由不回来的。” “我去看看!” 张子虚已撸起了袖子,大步地朝外走去,只是没走两步,便被人揪住了领子。 “死猫!你这是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 “我常常在想,赤链蛇的脑子是不是还没有指甲大,要是能去,我们两个又何必从昨夜等到如今,还巴巴指望着你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早已看过了不下十遍,那栋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谢乌有一手拎着张子虚,一手拿着上次解开的麻绳,“掌柜的,这绳子还结实着呢,要不要再给他吊起来,倒着的那种?” 荼蘼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却忍不住笑出了声,“算了,今儿个我有贵客要来,别让他吓着人家。” “贵客?” 张子虚和谢乌有彼此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 过去三更天来这里做生意的,要么是达官显贵,要么是武林翘楚,他们却从来没有在掌柜的嘴里听到一个贵字。 这些人于她而言,不过是介于可用与不中用之间罢了。 黄金屋不是贵客,百无先生也不是贵客,就连白玉飞那样贵的人都不能算作是贵客。 这是第一次,贵客。 这位贵客,一定很贵,至少在她心里,比任何生意都要贵重得多。 可他们更奇怪的是,对于一个生死事小,赚钱事大的人来说,比银子还要贵重的,除了更多的银子之外,还会有什么? 谢乌有见她默不作声,便又旁敲侧击地问着,“既是贵客,那该要备上哪一坛酒?” 荼蘼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想从酒中打听出些什么,可是她也并不避讳,只缓缓地道出,“文王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32章 买不起的人 “徽地的酒?” “徽地的人,徽地的酒。” 荼蘼的声音突然淡了下去,她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已集中在了从巷首走来的人身上。 一个女人,弱不禁风的女人,生面孔的女人。 也许,叫女孩会贴切一些,毕竟她看起来并不算大,可是她的样子,又让人没法觉得她还很小。 她怀里紧紧裹着一张破布,四处张望,踉踉跄跄。 她的眼睛睁得溜圆,像是一只林中受到惊吓的小鹿,跌跌撞撞地误入人间。 她从巷首走来,挨家挨户地敲门过去,已经快把整条永安巷走过了一遍。 这个时辰,是各个店铺开张的时辰。 通常来讲,一个这样的女人此时出现在这里,不是讨饭,便是讨钱。 可不管她怎样,荼靡关心的是,她下一个要敲的门,到底会不会应。 不知茶舍,小姑娘已经走到了那扇门前。 她一直盯着她,小姑娘敲了半天的门,却始终不见有人出现。 她蹙了蹙眉,显然有些失落,确实如她所猜测的一样,那间茶舍里,根本没有人。 可胡阎如果此时不在那里,又会去哪了呢? 她还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却发现门边已经趴着一个梨花带雨的姑娘。 这姑娘叫不开不应的门,当然会换上一家,来到这开着的门前。 “请……请问……”小姑娘本就有些怯懦,一抬头对上荼蘼并不怎么友好的目光的时候,更是吓得吞吞吐吐说不出来了话,“我……我……” “你什么呀?” 张子虚突然蹲了下来,歪着脑袋从下往上看着她的脸。 从上往下看时,会不自觉的被她那双小鹿般的大眼睛所吸引,再也看不到别的。 可是从下往上看时,能看到她藕生般的下巴,尖尖翘翘的鼻子,对,就是鼻子。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这姑娘走过来的时候,他就总觉得有些亲切,似曾相识。 从前张子虚总是被倒吊在大门口的时候,一整日没有事情做,所以最常做的就是偷偷看着角落里那个一直喝酒的女人。 现在他在这个角度看这个小姑娘的时候,才发现她和掌柜的面上有一处实在是相像得不得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的鼻头,微微向上翘着,张嘴说话的时候就会轻轻一皱。 他此刻才发现,这样的鼻子长在一个需要被人保护的女人脸上是多么的可爱,多么的,我见犹怜,而此前的那一个,他从来不敢把她和这个词联想到一起。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刮了刮那小姑娘的鼻尖,小姑娘却怯怯躲了更远了些。 张子虚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荼蘼,“掌柜的,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弄丢了一个,又送来一个。” “子虚,关门。” 荼蘼说着,转身便要离去,她知道,这不是她应该管的事情。 通常遇到不想碰的事情,一走了之岂非也正是上上之策? 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走开,却被两只胳膊抱住了大腿。 “别……别走。”小姑娘死死地抱着荼蘼,眼中含泪楚楚可怜,“你……你就是掌柜的吧,你们这里还收不收人做活儿?” “你会做什么?” 荼蘼转头瞥了她一眼,目光落在了她的手指上。 白嫩纤细的一双手,并不是一双干活的手。 “我可以洗衣烧菜,可以端茶倒水,只要把我买了去,我给你们当牛做马都行,求求你了,收下我吧。” “可这些活儿都有人做了,我这里不缺人。” 荼蘼轻轻拈起了她的手,拿到了一边。 只要她想抓住的东西永远都跑不了,只要她想甩开的东西也永远都沾不上。 “我求你了。”小姑娘怯生生地摊开了自己的衣襟,怀中裹着的那张破布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卖身赎父”四个大字,“我不会做的,都可以学。我爹爹欠了千金赌坊的债,要是这三天还不上,就再也回不来了。我沿着巷子挨家挨户地求,每个人都不敢惹上黄金屋,他们说,让我一路走到头,走到巷子尾,只有那家掌柜的能帮得了我,我知道是你,我求求你了。” “哟,可别听他们瞎说,黄大人如今是什么身份,我这平头小老百姓的可惹不起。你要卖身的话,去十二楼岂非更方便些?” 张子虚却有些听不下去了,悄悄凑到荼蘼的耳旁,“掌柜的,黄金屋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人命关天关地,又关你我何事?至于他爹,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一个活了几十年的人,还不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么?”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张子虚了然于心,嬉笑着伏在她耳旁说道,“我已经仔细看过了,你看她指节绵软无力,虎口无茧,显然是不会功夫的,又能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黄金屋不也是同样不会功夫,照样把这永安巷搅合的乌烟瘴气?” 张子虚见她这边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便又转头问起那个姑娘,“你爹欠了他多少银子,不用你卖,我替他出了。” “一……一百两。” 张子虚摸了摸自己干瘪的口袋,转脸便朝着荼蘼赔上笑,“掌柜的,你看这姑娘多可怜,咱就把她买下吧。再说了,退一万步讲,万一胡阎再也回不来,这后厨也需要人搭把手的不是?” 提到胡阎,荼蘼眼中的情绪有一丝颤动,她担心,她从来没有这样担心过一个从不需要她去担心的人。 她一直在等他,从昨夜到今晨。 如果他一直没回来,她该怎么办呢? 可她并没有再提有关胡阎的只言片语,而是转身拨弄起账台上的算盘,“子虚啊,你知不知道,咱们这酒铺子一年的净利是多少?” 张子虚回想了下,好像最近有听人说起过,“怎么也得有……三百多两吧。” “三百多两?”荼蘼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我这一年到头,到手上的还没有一百两银子,剩下的全被你吃了么?” “不……不是我说的!”张子虚突然听出了话中的不对味,赶忙指着账台旁边的谢乌有,“是他,前两天那个姓白的臭小子来的时候,他告诉人家的三百多两,我就听了一耳朵。” “乌有?” “没有的事,那个数是毛利,不是净利,我就是故意报得多点吓唬吓唬他,给咱们自己的铺子撑个场面。” “你拿三百两银子,吓住白玉飞,真是个好主意啊。”荼蘼远远的看着谢乌有,看得他已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得,晚上关门前你倒是挣出个三两银子吓唬吓唬我,我吃这一套。” “一百两,有一百两也够了诶。”张子虚没空去谢乌有落着的井口扔石头,他现在的整个心思都放在了门前的小姑娘身上。 “你是菩萨么?”她转过头来反问,“你花一百两买了她,散尽家财,岂非让所有跟着你的兄弟这一年都白忙活了?” 张子虚瞥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姑娘,又将荼蘼拉进了屋子里。 有些话,别人听不得。 可是他憋不住话,想说的就一定要说出口。 所以,只能关起门来说。 “掌柜的你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酒馆的生意是不景气,所以我们也从来不伸手讨银子,哪次不是你看着给几个子儿,我们就收几个子儿。可是那边,做着没有本钱的买卖,一单何止千金,这点钱不就是九牛身上的一毛?” “你想收她做酒馆的伙计,就得走酒馆的账。”荼蘼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将目光重新落在了门外的人那双手上,“想要走那边的账,她会杀人么?” “看着应该不会。”张子虚的目光也落在了她的手上,能杀人的手长得什么样,他自然比谁都清楚。 “所以嘛,不管是什么买卖,都得有自己的规矩。我是个生意人,从来不做注定赔钱的买卖,也从来不养根本没用的人。” “我现在总算是知道一句话了。” “什么话?” “越是有钱的,就越抠门!” “你怎么不说,越是穷酸的,就越喜欢装大方呢?”荼蘼只是随意笑了笑,她早已看出了张子虚今日奇怪的举动,“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馋人家小姑娘年轻漂亮。” “呸呸呸,我这是看你平日做了太多的亏心事,想替你多行善积德。” “想买可以,自己掏银子啊。” “我的银子,不全都上交了么?”张子虚突然想到前天夜里从白玉飞那赚来的一千两银子,自己还没捂热乎就已经交了出去,要是现在还在自己手上,哪至于如此犯难? “你们这些不省心的小混球,一天天的装着自己多么清廉正义,数落我抠门苛责,真正等到缺银子用的时候,才想得起来攒钱的好。要是万事都顺着你们的意思来,老子有多少家底儿,也得让你们这些糊涂东西给败光。” 她话说着,没再理会他,已独自走出了屋子。 小姑娘还等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是为了她而来的,没有等到回应,自然也不会走。 荼蘼笑眯眯地看着地上的姑娘,扶着她慢慢起了身,柔声说道,“小姑娘,我有个好建议,不知你肯不肯听人劝?”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你与其卖身于我,倒不如卖给黄金屋。 他那个人啊,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他平时呀,也就会拿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开个玩笑,可是呢,他偏偏也是最懂风情的,尤其最疼听话的女人。 若是看到你这般姿色,纳个偏房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你看黄金屋这个人,年轻,俊美,多金,权重,才华横溢又温柔倜傥,就算不是王侯贵胄,怎么也算是个风流才子,跟着他你不亏的。 反正你也没有什么去处了,还不如去享受那荣华富贵,让你爹也跟着你沾上福光。” 小姑娘静静听着她的话,低头不语。 她抿着嘴的时候,鼻头又是轻轻一皱,让张子虚看着又是一时气恼。 他转而不再看他们,而是走到账台旁边那张椅子上,揪着谢乌有的胡子把他提了起来,“你个死猫,每次遇到这种事儿,你保准儿变成个哑巴。” 谢乌有倒是坦然地笑了笑,捋了捋那一撮被张子虚揪乱了的胡子。 “所以我一向认为,我一定会活得比你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33章 文王贡 “咚!——咚!咚!” 听起来,真像是三更天的梆子声。 张子虚坐在酒馆的大堂内,正纳着闷,他明明刚不久听到了三更天的梆子声,然后出去关了门。 可为什么,这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 谢乌有本是安安静静地躺在账台边的椅子上,他白日干活在那里,晚上睡觉也在那里,可在这个没有生意做便该睡觉的时辰,突然坐起了身,离开了那里。 “你听到了?”张子虚看到他警觉的神情,便也问了起来。 “你也听到了?” “莫非是胡阎回来了?” 张子虚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他在这里等了他一天,他已觉得实在太久了。 谢乌有瞥了一眼门口的方向,摇了摇头。 他的耳朵向来很好用,可是此时,他却听不出有半分异常的地方。 “是啊,胡阎的脚步是咱们几个里最轻的,怎么可能会发出这种声音。”张子虚也默默地点了点头,可是这种否定却让他更加担心,“你听,又来了。” “咚!——咚!咚!” “外面的风有点大,不过是门口挂着的那俩酒坛子撞门的声音。”谢乌有话虽如此说着,却朝着张子虚使了个眼色。 张子虚会意,轻手轻脚地攀上了房梁,悄悄趴在荼蘼每日坐着的那个角落里的屋檐上观望。 那个窟窿,可以见清风,可以见明月,自然也可以见这屋外的一切。 可是,他连半个影子都没有见到。 “张子虚……张子虚……” 屋外,好像有个甜美的声音一直在叫着他的名字。 “谁?” 张子虚使劲揉了揉眼睛,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邪门的事。 “他答应了,你听,他答应了。” 女子咯咯地笑着,就像是终于得到了自己心爱的糖果。 模糊中,他好像看到了一张脸,白日里的那张女人的脸,可是若即若离,又让人看不太清。 一张脸变成了两张,两张脸又变成了四张,密密麻麻,越来越多,却越来越模糊,横七竖八的铺成了一大片。 只有那咯咯地笑声是清晰的,越来越清晰,如雷鸣,如惊涛,如穿肠利刀。 “死长虫?死长虫?” 谢乌有在一旁轻轻地唤着,可上面的人好像已经完全僵住,丝毫没有任何反应。 他看到的是,自从张子虚在那个洞口探出头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动过。 不管他怎么呼唤,张子虚整个人就像是魂离了窍一样,完全听不到现实中的声音。 这一幕,他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屋外并没有风,也没有人,可偏偏这已上好了排门板的门突然自己开了。 桌上的烛火连闪都没有闪过,可是他知道,有人进来了。 这样的速度,这样的手段,谢乌有已经猜到了是谁,他只是又默默看了一眼半开着的门。 “晚上关门,白天又要开门,真不知道是哪个自找麻烦的人想出来的馊主意。既然迟早要开的,又何苦再关上呢?” 看门,看门,不过就是看着门就行了。 别人想偷的东西,即使大门紧锁,也照样会想尽办法去偷,别人不想偷的东西,就算是门大开着,也绝不会有人走进来。 所以,夜,又何必闭户? 他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为自己懒得走到门口重新上一遍排门板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借口。 来的人不是找他们,那自然是找院中的人。 胡阎不在,剩下的那一个,根本完全轮不到他去担心。 来的人既然是用了这种方式,那一定是因为不想让他们知道是谁,他是个知分寸的人,不想让他知道的事,他便不去知道。 他要做的,不过就是看好了门,回到他的椅子上,继续睡觉。 至于张子虚,他也懒得去管。 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着了她的道,只能说是定力太差,让他长个记性也好。 后院中,空无一人。 小楼上,灯火阑珊。 三更天了。 每到这个时辰,如果没有生意要做,她通常喜欢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在木桶中舒舒服服地泡上一个澡。 青烟弥漫,烛光熹微,桶里的水还是热的,可人的手却已是冰凉。 知鱼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她被一个从浴桶中窜出来的女人一把掐住命门按在了床上,动弹不得。 荼蘼的身子还在湿溻溻地淌着水,水顺着知鱼的衣衫洇湿到她的身上,顿时生出了一股逼人的寒意。 知鱼试着挣扎了几番,却始终根本无从起身,只能死死地被她压在下面。 “好快的身手,是我低估你了。” 知鱼有些疑惑地看着她,明明昨日,她还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故技重施?我又不是子虚那傻小子,哪儿有那么容易就着了狐狸精的道儿?” 荼蘼说着,笑眯眯地抚着她的脸,好一张美人的脸, “人欺我一次,则人可耻,人欺我两次,则我可耻。我保证,你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样好的机会。” 知鱼终于知道自己到底是栽在了哪里,她唯一不该的,就是妄图去招惹她。 “怪不得,黄金屋总是说,这件事非你不可得。” “黄金屋?黄金屋常常遗憾我不是个男人……” 荼蘼凝望着她那如秋水般迷离的眼波,好似已有些沉醉, “可他要是知道此时他的女人正躺在我的床上,一定很庆幸我不是个男人。 毕竟,我也是个经不起诱惑的人。” 知鱼柔媚如丝的眼睛在她已蹭得半干的身上反复扫了几圈,同样是娇俏的一笑,“如果此时躺在这里的人不是我,而是他,相信他一定会更庆幸的。” 荼蘼的脸突然沉了下去,她锁住知鱼的手突然松开,人也已慢慢起身,“我特地找你来,可不是为了跟你聊他的。” “哦?” 知鱼还独自躺在床上,此时的她,却并不那么急着起身了, “我们之间唯一的牵绊,不就是他么?” “不见得。” 泡澡的水不够热了,她便不再用了。 荼蘼慢慢地走到木桶旁的衣架前,已开始一件一件地穿起衣服来。 有贵客来,怎么也得稍微体面一些。 知鱼看着她已有些出神,她穿衣服的样子,真像昨夜的他。 是哪里像呢? 好像,就是那种无情。 人穿衣服的时候,当然不需要带着什么样的感情。 可是一个人把另一个刚刚还同躺在一张床上的人丢开后,那样淡然自若地穿着衣服,实在是无情。 可是,当荼蘼转过身去点灯的时候,她的眉头突然紧皱了起来。 她看到,荼蘼的身上,竟然大大小小有着百余条的伤疤。 只要是藏在衣服下看不见的地方,随随便便就能找出好几条。 有刀割的,有剑捅的,还有钩戳的,十八般武器在她的身上,全都能找得到。 她姣好的身姿与这一百多道诡异的刀疤互相映衬,非但不让人觉得难看,反倒是有些更吸引人。 她身上其余的伤口已差不多快看不出来了,只有两处,特别的明显。 一处是前胸琵琶骨那里若隐若现的十二个洞,分在两侧,就像是锁骨下开出了两支妖冶的红梅,这是铁钩穿膛所致。 一处是后背上刀口完全不一样的十二个窟窿,银刀封穴,每一刀刺的痕迹都恰好在一处穴位上,至痛而不致命,每一刀都是佼佼高手所致。 精铁钩子洞穿琵琶骨,是关押一个麻烦的人最容易的法子。 可寻常人不过两把钩子就已完全锁得住,她,为什么会被穿了整整十二把? 知鱼不禁有些浑身发寒,她虽已见过不少残忍的手段,可这样的,却仍是第一次听说。 至于她背后的伤口,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只有临阵脱逃的人,伤口才会在后背而不是身前。 可连三岁的小孩子都知道,要是一个人的身后被捅了这样的整整十二刀,又怎么可能逃得掉? 那十二个洞的位置,刀刀都不致命,却一定是最痛苦的地方。 能刺出那样伤口的人,要么特别恨她,要么,特别恨自己。 知鱼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她此时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偏猜不出她的身份来了。 可她却已经知道,她也是人,也会受伤,这就够了。 “我们,此前见过?” 虽然她很确定自己真的不认识荼蘼,可是看到荼蘼的样子,好像很熟悉自己,于是,她也已犹豫了起来。 荼蘼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在慢条斯理地穿着衣服。 她见过的荼蘼的出手,出手很快,快到她根本来不及招架。 她知道她杀人的速度也一定很快,却不知道她穿衣服的速度如此之慢。 等她穿好这一身的衣服,怕是已足够能杀个百八十人。 她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在静静地等着荼蘼穿好衣服,她也是女人,她知道女人穿起衣服从来都很麻烦,她向来很有耐心,也很等得起。 荼蘼一边梳理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走到窗前,拿起了窗边放着的那一坛酒,为她准备的酒。 “此酒名为文王贡。” “我不懂酒。” “无妨,你不懂,我可以说给你听。” 荼蘼淡淡地说着,已为她斟上了一杯, “文王当年起兵西岐,除商纣,立西周。 虽是传位武王,可其他十子亦有各自封地。 聃季载,是文王最疼爱的第十子,那时被分封到了人杰地灵的沈子国。” “沈子国?” “耳熟么?”荼蘼端起自己的酒杯,轻轻地嗅了嗅这其中的滋味,“离涂山很近是不是?也许,你甚至还见证过它的兴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34章 苍梧之野,九嶷之巅 “很多事情,我早已记不太清了。” 她不能承认,那段时日,她根本不在那里。 “文王怜子心切,亲自送聃季载去安顿,亲自择宅,亲自动土,亲自凿井。 后来文王六十寿辰之际,聃季载忧心忡忡,沈子国无所出,要备上一份什么礼才好。 别的兄弟夯尽人间奇珍,遍寻玉宇佳肴,唯有聃季载,用父亲掘出的井水,用自己种出的五谷,用百姓酿酒的技艺,成就了这一坛五谷文王贡。 天下美酒何其之多,文王却独爱这一份礼,你可知是为何?” “再名贵的礼物,也比不上这父慈子孝的拳拳之情。” “你只说对了一半。” 荼蘼将杯中酒一口饮尽,这是她该喝的酒, “因为聃季载真的懂文王。 文王之所愿,无非就是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而聃季载这坛文王贡,恰恰就是他治世有方与民同乐的情义。” “你喝过的每一种酒,都要清楚它所有的来龙去脉么?” “每种酒都有自己的故事,也就有了自己独特的味道。”荼蘼却没有再倒下第二杯,这和她平日里大不相同,“你若是想知道,可以时常来找我,我请你一天喝一坛酒,保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故事绝对不带重样的。” “你是聃季载么?” 知鱼柔媚的眼睛中突然流露出一丝慧黠,她好像开始有些明白了。 荼蘼苦笑了下,“就算他真的是文王,我也是绝对配不上聃季载的。” “他?” “你觉得,世上如文王一般的大贤,能有几人?” “不多。”知鱼的眼睛突然微微阖上,她能想到的只有几人,而这几人,恰恰就有她最不愿意对别人提起的人。 “可是有一人,却一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谁?” 她从没有那样一刻这么迫切得想要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她看着面前的荼蘼,好像突然觉得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孤独了。 荼蘼倚窗而坐,上下打量着她,“告诉你之前,我要先确定一件事情。” 她被荼蘼的看得浑身上下有些发毛,好像在荼蘼面前,她反而是没穿衣服的那一个。 “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时之暮,失其度制,乃辞云:‘吾娶也,必有应矣。’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证也。’” “绥绥白狐,九尾痝痝。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知鱼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这是《越王无余外传》中的记载,虽有偏颇,却也大差不差。” “是你?” “涂山女娇,她的确是族中的一支。”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荼蘼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此刻的确需要先喝上几杯。 “天地无常,神鬼遁世,不信倒真是人之常情。可你若不信,又怎么会来问我,你若是信,又何必再来问我?” “她还在么?”荼蘼觉得自己的问题十分可笑,可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那个时候的人,还有谁活着?” “人活一世,不过百年,即便像尧舜一样的圣贤也不过是凡人之躯,你觉得呢?” “神鬼遁世,那你为什么出来,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知鱼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反问道,“你的问题问完了,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你问。” “你,是谁?” “荼蘼。” “我问的是,你之前是谁?” “之前?”荼蘼抬眼认真地看着她,好像在告诉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就是荼蘼啊,一直都是荼蘼。他说,荼蘼是春天开的最后一种花,三春过后诸芳尽,此花开尽更无花。生命,从我这里开始,也将在我这里结束。” “他,是谁?” “他是谁,我就是来问你的,怎么反倒成了你问起我来了呢?” “他就是你说的那个更胜文王的人?” “你该认识的,如果你是的话。”荼蘼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想起这个人的时候,她是万万不敢再去喝酒的,“他在苍梧之野,九嶷之巅。” “舜帝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你说的那个人,是舜帝重华?” “他真的死了么?” 荼蘼伏在窗沿上,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明月,她不敢再看知鱼的眼睛,不敢再去分辨她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你怎么这么问?”知鱼看着她落寞的背影觉得既陌生又熟悉,她的样子,好像当年的她啊,只是她叹了一口气,淡淡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人都是会死的。” “可我真的看到了他眼中的重瞳子,重华,重华,重现昭华,他是那样清风朗月的一个人,他没有理由不是他,可他又怎么可能会是他……你说,人死了以后,会不会以另外一种方式重新出现?” “会,当然会了,有的人轮回转世,可下一世不论变成什么样子,有些东西却永远都不会变,而有的人形骸枯朽,却神识不灭,九嶷是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如果重华君真的被留在了那里,又何尝不是好事?” “那……” 荼蘼刚想再说些什么,突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声音,她等待已久的声音。 旁边的小楼里,传出了一缕悠然的箫声。 夜深了,那边的小楼依然没有燃起任何一盏灯,若不是这缕缕箫音,她根本不知道那里已经有了人。 她虽然很想再多和知鱼说一会话,可远在天边的人及不上眼前的人,她懂得轻重缓急,胡阎的事比重华的事要急得多。 “知鱼,我当你是故人,才对你说了这些话,今晚的话,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黄金屋?” “重华君也是他最敬重的人,你放心。” “你说的这个人,是我认识的黄金屋?” “算是吧。” “我信你。”荼蘼两根手指间拈着一张纸,轻轻递到了知鱼的面前,“这是第一份名单,我答应过黄金屋,让你来取。” 知鱼接过了她递来的纸条,她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拿到了名单,她就该走了。 可她也同样知道,荼蘼既然说让她来,就不会这么轻易地把东西交给她,此时,一定是出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她转头看向了窗外,箫声传来的方向。 “你去哪?” 荼蘼却没再往那边看去,而是轻轻撸起了袖子,“去喝酒。” “你还喝得下去?” 她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不只荼蘼想去,她也想去,只不过,她没有这么大的胆子,现在就去。 “为什么喝不下去?悲也一天,喜也一天,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不是么?既是如此,何不多给自己找点乐子呢?” “那你可要小心一点。” “你放心,像我这样的人,最懂得怎样去活。” 江湖夜雨十年灯,她一个人,应付这种事早已经习以为常了。 天涯,天涯怎么会有家? 浪子们一向不愿虐待自己,只是因为这世上唯一能照顾他们的人,就是他们自己。 她所求的,无非是好好活着罢了。 “那好,这坛酒我就拿走了。”知鱼说着,已捧起了那坛文王贡,“从前都是黄金屋说故事给我听,这个故事,他一定没听过。” “他不懂的,你该懂。”荼蘼轻轻关上了窗户,熄了房中的烛火,“你告诉他,名单上的人看看可以,却不是他能够得着的。如果还想要好好活着,就一个都不要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35章 泼人可以,泼酒不行 谢乌有坐在角落里,一个人喝着酒。 他常常奇怪,掌柜的为什么每天都喜欢坐在这个地方,静静地喝酒。 想不通的事便不想,试着做一做也许就会有答案。 可是他也照着做了之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铺子还是铺子,酒坛还是酒坛,他还是他。 与其让他坐在角落里喝酒,倒不如让他躺回账台边去睡觉。 可是他还不能睡,只有不停地喝酒,才能让他保持着清醒。 这一刻,他好像忽然想明白了,自己与掌柜的之间的区别。 也许只是因为,他坐在这里,是为了等一个人打发时间而喝酒,而她从来不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喝酒而喝酒。 等人,他不得不等。 即便他可以不等,他旁边的人却不行。 那位贵客来了,没有打一声招呼,他当初不拦着,是礼数。 可贵客走的时候,再不来打声招呼,就实在是失礼了。 只可惜,谢乌有并没有如愿等到那个红衣的女人,而是等来了一个青衫的女人。 “掌柜的,你要出门?” 谢乌有看到她时,已忙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站了起来。 他很少见到这个时辰衣衫修整的她,除非生意来的时候。 “你没听到?” 荼蘼理了理还有些潮湿的鬓角,她走得很急,连头发都没有来得及梳挽,她没有闲工夫去打理这些无关的旁事。 “听到什么?” 谢乌有却是一脸疑惑地看着她,他一直等在这里,却恍如隔世。 荼蘼看了看门外,又看了看他,他的耳朵向来很长,那箫声也并不很轻,她不明白,他到底是为什么没有听到呢? “那个人回来了,我去找他算账!” “别急。”谢乌有看着她左右已撸起半臂的袖子,却伸手拦住了她,“到了那边,骂两句可以,千万别动手。” “你还怕我打不过他?” 他轻轻捋了下自己的小胡子,“打得过打不过是一回事,那不重要。可要是砸坏了东西,得赔银子的。” “我发现,这种时候,还是你的脑子最清醒。” 荼蘼被他一句话说得气已消了大半,慢慢将撩起的袖子重新放了下去,她是去找人的,不是去杀人的。 “那是自然,一个人只有手头上真正缺银子的时候,才会意识到钱的可贵。我如今之所以能够考虑得这么周全,还不都是仰仗掌柜的各种压榨克扣?” 荼蘼默不作声,她若是再回应几句,只怕人家就有理来讨银子了。 别的事情可以松口,这种事情,绝对不行。 通常这种时候,张子虚一定会上前来帮着她呛几句谢乌有的不是,可现在,他却异常的安静。 张子虚就坐在角落里的桌子旁,桌子上有个酒坛,酒杯却不是摆在他的面前的。 他的眼睛发直,目中无神,好似整个人已经停在了某一时刻,再与外面的世界无关。 他现在的样子,和前日中午知鱼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谢乌有指了指自己旁边坐着的一动不动的张子虚,“上次你是怎么做到一杯酒就能给他泼醒的?我都已经连着泼了他十几杯,他怎么还是这副鬼样子,一点反应都没有?” 荼蘼听见他的话,忙凑近了他轻轻嗅了嗅,这才放心了下来。 他的身上,是烧刀子的味道。 还好,这酒并不算贵。 然而,她已经眯起眼来看向了谢乌有,“你究竟是为了弄醒他,还是只为了趁机泼上他?” 谢乌有憋着笑,却已有些忍不住了,“掌柜的你不是也想知道,这赤链蛇泡酒究竟是个什么味道么?” “是啊,想想就很有意思。”荼蘼的话虽是笑着说的,可她声音中射出的刀子分明是想活剐了谢乌有,“可问题是,酒不要钱的么?” 谢乌有脸上的笑已有些勉强,上次是铜板割绳子,这次是烧刀子泡子虚,为什么自己总是在这并不怎么起眼的阴沟子里崴泥呢? “掌柜的放心,这坛酒的银子,我已经从自己的月钱里扣了。” “这听着倒还像是句人话。”荼蘼绷着的脸终于又笑了起来,就像那六月的天,说阴便阴,说晴便晴,“你喜欢泼他,我不拦着你,就是不许再浪费老子的酒。” “可是他一刻不醒,我就要多担心一刻。” “这所谓醍醐灌话间又看向了自己的手,别人都知道她的手很稳,却从没有人知道她的手曾经也很抖,抖得连根筷子都拿不起来。 她每天要不断练习成百上千次,才能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不会被人察觉。 谢乌有也同样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虽然不能说是最稳,却也从来都没抖过,“那我还是觉得,我永远都没这个能耐会比较好。” “你可知道,为了治这个伤,她用的是什么药?” 谢乌有摇了摇头,“我又不是神仙,更不是你,这我怎么会知道。” “瑶山玉露,味道很轻,可我还是能闻得出来。” “瑶山玉露?”谢乌有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错愕,他听说过,只是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别说一般人买不到,就算是能买到,也绝非一百两银子买得来。” “所以,她把自己卖个一百两,到底是瞧不起自己呢,还是瞧不上你我呢?” “这药她还在用着,就足以说明,这是新伤。她到底是来寻事的,还是来寻仇的?” 荼蘼却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不管她想走的是什么路子,在我这里,同样无路可走。” “可他为什么几次三番都没有看出来?”他又复看向了那个还在发呆的人。 “他毕竟还年轻,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见到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心总是会乱的,心若是乱了,脑子也就跟着不清醒了。” “既然已经知道,那你早上为何不直接跟子虚说清楚,反而让他觉得你是那种人?” “我是哪种人?” 荼蘼看他没有回应,反而很坦然地笑了笑, “我就是那种人。 所以我知道,有些亏,只有自己吃过了,才会去长记性,尤其是像他这样不知轻重的人。 受过伤害的人,就很难再去轻易相信别人。 只有人言不尽信的时候,才能够做到明哲保身。” 她伸出手摸了摸张子虚额前沾着酒的头发,心中不知是该怜惜,还是该气愤。 为什么他跟着她这么久,还是学不会先去自保? 她能护着他一时,却不能护着他一世。 万一有一天,她不在了,他又当如何自处? 万一,那一天,便是今天。 今夜一去,她便不能回了呢? “你不要骗他,因为他真的会信的。”谢乌有拿起他肩上的抹布,轻轻替他擦着沾着酒的头发,“他最信你,也只信你。” “人我交给你了,替我好好看着他。” 她微微阖了阖眼,放开了手。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她想,就一定能抓得住的。 所以她才更认得清现实,从来只拿自己能要的,而不是想要的。 “你当真要去那里?”谢乌有也转头看了看对面的那座小楼,那里漆黑一片,没有一间屋子是点着灯的,看不见人,看不见物,什么都看不出来,好似一切都陷在虚无混沌之中,“你我都知道,至少今天不该去,至少不该是你去。” “乌有,他不一样。”荼蘼打断了他的话,“你和子虚都是我的人,我可以放心让你们去做任何事,可他却不行。他的命,从来都不是欠给我的,我不能要。就算是我死了,也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这可不是我认识的荼蘼。”谢乌有昨天那种奇妙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好像又重新认识了一个新的她,“你这么做,是为了重华君?” “得了吧,你只要记着,不论我做了什么,都是为了我自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36章 竹里馆 走门,还是走窗户,这是一个最难抉择的问题。 一般来说,这种事情,大致可以由时辰决定。 大白天来的人,大都是走门的,半夜登门造访的,大抵是走窗的。 当然,也可以由心情来决定。 想见到主人的,自然是要走门,不想见任何人的,难免也要走上一遭那窗户。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走门,就是来做客的,走窗户,就是来做贼的。 抉择,有时候只在于这一念之差。 荼蘼站在门前已经很久了,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不是来找麻烦的,她会出现在这里,本就已是她自找的麻烦。 麻烦多一个不多,少一个却更好。 如果换做以前,她也许会更想要走窗户,可是她想到了来此的目的,想想也就算了。 既然贼已经被前一个人做过了,那她老老实实来尝尝这做客的滋味又何妨? “咚咚咚!” 她轻挽着袖子扣了扣门,屋内却发出一阵女人们奇怪的嬉笑声。 半夜三更,去敲别人家的大门已经是很奇怪的一件事,而这笑声却显得这里愈发的诡异。 她就在门口等着,不发一言,有求于人的时候,她向来都很客气,也很有耐心。 可是里面并没有人问起来客是谁,门却自己开了。 一个提着灯笼的小姑娘嬉笑着走到门前,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在荼蘼身上扫来扫去,好像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她认得,这是昨夜在一言堂,见过的那个袖中映梅的姑娘。 荼蘼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别人盯得浑身不自在。 从来都是她盯着别人看,而她却很少被陌生人这样面对面盯着,尤其是女人。 很少的原因,倒不是说很少有人对她感兴趣,而是她身上总是若有若无散发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清冷肃杀,让人不敢直视。 可是不知怎的,这个小姑娘看起来却一点都不怕她。 不懂得怕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远高于你的人,一种是无知无畏的人。 可是,这两种人,她却一个都不像。 “好看么?”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会为了这种事而害羞,而是厚着脸皮问了起来。 “好看,怎么能不好看?”小姑娘把打着的灯笼往上提了提,光照到了她的脸上,映着她的眸子更加的明亮,“我早就想好好瞧瞧,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咱们家公子铁了心的非要来这个鬼地方……” “弄梅,不要多嘴。” 说话的是另一个女人,是那夜发佩兰簪的姑娘。 同样是在笑,她却与弄梅截然不同。 白梅清澄,红梅冷艳,弄梅的笑正如那滴滴点点娇花照水,尽现情窦初开的少女灵俏。 墨兰高雅,寒兰素洁,她的笑却如那空谷幽兰不染浮华,透着些知书达理的大家之风。 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气,也总会影响到身边的人。 就像荼蘼每次见到黄金屋时,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个女土匪,而见到这样的女人时,她连说话都变得轻声细语起来。 “姑娘终于来了。”她笑着走上前,一张恬淡静谧的面颊慢慢浮现在灯笼的映照下,“我家公子已在竹里馆等候多时。” “他早知道我会来?” 荼蘼已顺着她退的方向走了进去,屋子里虽然暗得令人发慌,可既来之,哪有半路而返的道理。 弄梅在一旁噗嗤一笑,抢着答道,“公子说了,这杯茶凉透了的时候,你一定会来,我开始还不信,他又不是神仙,哪里能算得这么巧?我还为这个跟碣兰姐姐打赌,没想到还真是输了。” “你们也喜欢赌?” “当然了,天下为局,皆可作赌,别人可以赌骰子,赌牌九,我为什么不能赌别人的吃饭睡觉?” 荼蘼看着弄梅,有些心生欢喜,她很少会见到一眼看上去就很喜欢的姑娘。 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店里的那几个老爷们儿她是越看越不顺眼,是不是也应该换几个伶俐的女孩子来了,“那你们赌的筹码是什么?” “筹码?” “是啊,赢了要见利,输了要糟心,这叫赌的代价。 不付出点代价,哪能叫赌,分明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人天生有赌性,总想要博一局,为的是什么? 当然是为了这博君一笑的筹码。” “有,有有有的!”弄梅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欣喜地喊着,“输的人,得尝一杯泼茶香。” “胡闹。”碣兰轻声斥责了她一句,可她连斥责的语气都那般温柔如水,“这泼茶香是人家易安居士与赵侯德父的画眉之乐,哪里由得你这样的戏玩。” “虽是画眉之乐,也算是文人雅趣,要真有那么难于启齿,公子又为何会讲与你我听呢?” “你这丫头,也不想想,这赌到底是谁输了。”碣兰笑着摇了摇头,一把抢过来她手上的灯笼,“我好心替你遮掩避祸,你却上赶着求我泼你,真是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呢。” “对哦。”弄梅好像突然想明白了这件事,之前的沾沾自喜确实透着一些傻气,她看着荼蘼的时候已经撅起了嘴,“姑娘,我们对你以礼待之,你怎么能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挑唆我们姐妹之情呢?” 荼蘼看看弄梅,又看看碣兰,好一对自在姐妹。 “若真是姐妹情深,又岂是外人一句话能够挑唆得了的?” “姑娘,你不必搭理这丫头,公子那样好脾气的人,有时候都受不了她的胡搅蛮缠。”碣兰将弄梅拉到了一边,让出了一条路来,“公子怕是等得久了。” 竭兰走在前,荼蘼跟在其后。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竹里馆,既是王维的竹里馆,亦是竹公子的竹里馆。 后院中的围墙很高,整个小楼被绿竹环绕,隔墙壁上凿有风洞,只要有风吹过,便会穿过风洞吹动竹叶发出飒飒的声音,闲时便可独坐小楼,聆听这穿林打叶的自然之声。 “风敲竹,这位主人好兴致啊。” 荼蘼见过这样的风墙,上次那个以这样风墙为乐的人,一别经年,如在昨日。 “公子常说,他总是贪慕竹里馆那的自在,即便到了这里,却也不可一日居无竹的。” 碣兰淡淡地笑着,每次谈及这位公子时,她的眼中总是不由得流出几分倾慕与敬重。 楼梯很窄,只容得一人逐序通过。 楼梯也很陡,连碣兰都不得不放下手中提着的灯笼,两只手攀着扶手上去。 荼蘼看着楼梯,又想到了小楼上的人,就越发觉得奇怪起来。 这位主人既然眼睛看不见,为什么还要住在这么不方便的楼上,他是打算一辈子都不下来了么? 这个问题,她到了二楼的时候,就已明白了。 一层的竹篱很高,几乎与世隔绝,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可是二层,推开门走出去,走到门外的长廊尽头,却能正正好对着三更天酒馆,对着她房间的窗户。 难怪,方才那箫声透过她的窗传到耳边,那样清晰明朗。 碣兰轻轻扣了几下门,轻轻说道,“公子,该来的人已经到了。” 屋内,并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就像是根本没有人一样。 可是碣兰已在慢慢向后退去,她的话已带到,她不需要得到回应,她只需要做好她应做的事就行了。 “姑娘,这里是公子的居室,我们姐妹是不方便进去的,你请自便。” “等等。”荼蘼看到她转身离开的背影赶忙叫住了她,“你不方便,难道我就方便了?” 碣兰只是站住了脚步,却并没有回头,“公子以礼待的是客,并不是我。他是主,我是仆,很多地方,公子不允,我是不能去的。而客为上宾,想做什么都可以的。” “什么都可以,那我要是让你没事多去几次三更天,也可以么?” “啊?”碣兰被问得一愣,脸上突然泛起一阵羞红,她们并不相识,更无交情,无端端的,她找她做什么呢?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她知道,这种事情通常都是她们自己做不了主的。 就像黄金屋能做得了知鱼的主,而这位碣兰姑娘,只怕也得请竹公子做主才行。 碣兰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人影也融入到了这无边的夜色中。 等到这院中再全然察觉不到她的气息时,荼蘼面前的门便开了。 “请进。” 屋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气息微弱,若有似无。 明月洒在了屋前,却好像永远也照不进里面。 就好像这世上有一种深谷,山中日月长,却终不见天。 她向来对自己的眼力还算自信,可却依然看不见里面的人在哪,甚至连声音都像是充盈在整个屋子里,根本找不到确切方位。 那一声请进,就像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可她还是走了进去,她不得不进去,门关上的时候,掩住了最后一丝月色,整个人伴着屋子一起,沉入黑暗。 人间何短短,地狱何漫漫。 我不下地狱,焉得上人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37章 拜客 “坐。” 荼蘼进来的时候,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 这里的窗是闭着的,门是关着的,烛台是冷着的。 任凭一个眼力再好的人,在没有一点光的情况下,也是万万看不清东西的。 她不能动,因为她连自己身旁三尺之内的东西都完全察觉不到,又怎么能找到他呢? 所以,她听到主人家说了这一个坐后,才循着声音慢慢看了过去。 一束火光突然在不远处亮起,是火折子的声音。 火折子燃起了香炭,香炭投入了泥炉,炉上的水壶已开始慢慢咕噜起来。 伴着微弱的火光,时明时暗,她看到了他的侧影。 “师父?”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可很快的又否认了去。 是因为太过想念了么,才会有这样的幻觉? 她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的侧影的确有些神似,乍一看的时候真的有些恍惚分辨不出来。 可不同的是,重华君是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而这个人,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这句话,原是前人用来形容稽叔夜的,区别不过在于他一醉一醒之间,可是她发现,一个人的两态,用在这两个人的身上,却不谋而合,好像这两个人本就是同一个人分割开似的。 可他不是他,永远都不可能是他。 竹公子的肩膀还很宽广,可有些太过消瘦,就像是风中烛火水中残月,稍一碰就碎了。 可是他的背却挺得笔直,好像就算是压上了千斤巨石也不能使其弯折半分。 他的人,就像是一根竹子。 对,就是竹子。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到了竹子,可是她知道,绝没有人见过他一眼之后,再会去否认他就是竹里馆的主人。 炉火的映衬下,她终于算是看清了他的样子,他此时正微垂着头盘坐在矮几前,俨然有几分入定。 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这样的怡然安详,竟让她在茫茫黑暗中看到了一点火光。 她确定,自己从没有见过这个人,可那丫鬟的话,却说得他们两个像是旧识,这是怎么回事呢? “怎么不过来?” 他能感觉得到,在他周侧并没有任何人的气息。 但他知道,人就在屋子里。 “好黑啊。”荼蘼还是远远地站着,借着时明时暗的炭火小心翼翼打量着周围的布局,可这里除了寥寥几样摆件,什么都没有,“你不点灯,我看不清。” “不好意思,我是疏忽了。” 他的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笑起来的时候却像是温暖和煦的春风吹皱了湖水, “因为眼睛看不见,就没有点灯的习惯。这里平时不怎么来客人,从没想着去打理这些事情。” “不好意思。” 荼靡只是淡淡地说着,她的人却还是站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 她也有她的习惯,时局不在她掌控之中的时候,她永远会最先选择怎么自保。 她此时站着的地方,方便跑,最安全。 竹公子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突然凝住,语声却依然温和平淡,“人只需要为自己做错的事情道歉,你又何出此言呢?” “我?” 她有些纳闷的品着他的话,人不都是这样客套的么? 问及父母,若是已经仙逝,要说一声不好意思,问其自身,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要说一声不好意思。 耳朵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对不起全天下的人,凡是这种略带遗憾的事情,你只要问了,听说了,就该去道歉的。 他们说,这叫礼。 她也不明白,不知而问的东西,得到了答案,怎么就成欠了别人的呢? 可是人人都这样,你若不去学着道个莫名其妙的歉,反倒是你的无礼了。 而这个人,与那些人,想法似是有些不一样,却与她一样。 “你是在为忘了我是个瞎子而内疚么?”竹公子的嘴角又扬起了一丝笑意,炉子在他身侧,他只轻轻将手往炉火上方搁置了一会儿,感受水气的温度,“可是听到你的话,我反倒是很高兴,因为你只把我当成了一般人,从来没有刻意去当做一个瞎子对待。” “你知道我早知道?” “猫想要抓耗子,偶尔翻上人家的房顶,也是无伤大雅的。” 荼蘼听到这番话,已经走了过去,在他盘坐的几案对面坐了下来。 她看着他时,已是知道了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样子。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可以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疏远警惕,当然也可以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放下戒心。 他说的猫是谁,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可他既然能不动声色地放一个回去,又怎么会莫名其妙扣起了另一个呢? 现在,主人家都已经如此坦诚相待,她再不肯给几分面子,倒是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 “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不,你来得正好。” 他摸索着身侧的木架子,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那支崭新而落满灰尘的烛台。 火苗在他身前轻轻跃动,映着他看不出一丝神采的双眼。 “我今夜刚从百无先生那里得了一包好茶,好东西就是要与人一起分享才能拾得其中乐趣,自己独尝反倒是品不出其中滋味来了。” “你今日是去见了那位老爷子?” “不错。” “天没亮就去了?”她记得,她从昨夜办完事回来后,就没再见到这间屋子里有过人。 “是。” “这会儿才刚回来?” “所以才说,你来的正是时候。” “奇怪。”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居然能跟你有一整日的话聊。” 她奇怪的,并不是竹公子年纪轻轻却愿意去搭理一个脾气并不怎么很好的老头子,而是百无先生居然会和他同处一室这么久。 整个永安巷,谁不想跟百无先生走得近一些,可谁又不知百无先生的臭脾气? 就连黄金屋去拜见,百无先生也是时常托辞不见的,更别说是他人。 竹公子的嘴角漾着笑意,“他说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这些事情,就算是说上三天三夜也是说不完的。” 荼蘼却不以为然,冷冷道,“永安巷这个地方,故事即是事故。道听途说来的故事也是会要人命的,还是少听些为好。” “我怎么不觉得,你像是个会要人命的人?” 竹公子只是笑笑,从桌案下面摸出来了一包油纸裹的茶叶。 “他在说我么?” “先生说,放眼整个永安巷,能不去拜见他,而让他主动去拜会的,只有你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老爷子又来这一套,这话你听归听了,可千万别太当真,我哪儿有这个能耐啊。 这些故事,他逢人便说的,无非就是夸大其词些,把我推出去当个活脱脱的箭靶子。 俗话说得好,枪打出头鸟,别人眼巴巴的都盯着我瞧了,他自己不就好摘出去了。” 荼蘼两根手指轻轻拈了过去,不动声色地把他面前的茶壶往旁边挪走了三分, “倒是你,更胜于我百倍。” “我怎么能跟你比,初来乍到的第一天,我就已去拜会他了。” “然而,现在你却能让我来拜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38章 竹叶青 竹公子听闻此言,并没有回什么话,而是拎起了身旁炉上的水壶,高悬着往壶中冲水。 水顺着桌案流了下来,淌到了他的腿上,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倒水的动作他已做了很多年,壶口之间向来不差毫厘,从来不会出错。 而茶壶为什么不在他身前,他早已猜到了答案。 知不知道,是他自己的问题,说不说出,也是他自己的决定。 他决定,算他自己的错。 他的脸上还挂着谦和的笑意,擦拭着桌面,“看不见总是有看不见的坏处,真是让客人见笑了。” 荼蘼紧盯着他的手,看到那只手在桌案上摸索,最后找到那把壶。 这双手,与黄金屋的那双所差无几,连掐死一只鸡都像是一件很费劲的事情。 “这水会洒出来,不怪壶,也不怪杯子,更不怪倒水的人,可能只是怪时候不到吧。”她笑着道。 “泡茶,也要讲究时辰的么?” “是也不是,比如说,这壶水还没有烧开,你就拿来泡茶,未免太着急了些。” 再比如说,永安巷的主人如今谁都没有定下来,他还是先去拜了百无先生,未免更着急了些。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他是明白人,听得出来的。 “不,这水温刚刚好。”竹公子边说着,便往她面前的杯子里投茶倒水,“狮龙云虎梅,以狮峰为龙井之上品,而明前茶又最为鲜嫩,若是水已烧得太过,茶便涩了,岂非糟践了老先生的一番美意?” 荼蘼看着他气定神闲倒水的样子,突然出手,以两指为刃直戳他的双目,在距离他的眼睛半分之前瞬停了下来。 她的手很快,快得就像是从来没发生过任何事,连一丝风都带不起来。 即便换做是她自己,看到一个不知深浅的人在面前出手,她本能的反应也一定是躲开。 而这个人,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一样,还是自顾自地倒着他的水。 他若是能看见,绝不可能不躲开,可他若看不见,为什么他用镊子投茶的时候,能够分毫不差地投进了她的杯中。 真的瞎了? 她虽一次次地试探,可对于每一次的结论仍然秉持着怀疑,因为她不相信,胡阎会在这样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人手上消失。 “明前龙井,老爷子出手还真是大方,看来你在他心里,得值不少银子呢。” “看你说的,物有价而情无价,人家的心意总是拿银子去衡量,岂非俗了?” “人食五谷杂粮,本就是俗的。想要超凡脱俗的人,怎不见得他天天餐霞饮露?” 竹公子这才发现,和绝大部分人能够说得通的道理,在她这里却无路可走。 毕竟,那些人的心中,道德为尊,脸面为大。 你若说情义无价,他们一定会附和赞赏你品行高尚,你若是趋利避害,他们反倒会骂你自私势利。 可这世上有几个真正喜欢银子的人,会大方地承认自己的喜欢呢? 又有几人当真不喜欢银子呢? 就像世上哪有什么邪不压正,不过都是些邪正不压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 正因为如此,像她这样敢于自嘲的人,才更加耐人寻味。 “倒是我的见解俗了。” “你脾气真好,若换做是黄金屋听了这话,一定要开口骂人了。”她手中的茶杯凑到嘴边,端起又放下,“竹公子,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茶是好茶,人却未必。 他脸上的神色突然犹豫了一下,他以竹里馆自居,所以自称为竹公子,至于名字么,此时已经刚好想到了一个,“竹叶青。” 这次,怔住的换成荼蘼了。 “哪一种竹叶青?” “什么哪一种?” 荼靡看着他一脸的不解,沉声说道,“竹叶青有三种,一种是蛇,赤眼青皮,剧毒无比,一种是茶,清鲜甜润,或许你会喜欢,一种是酒,酒香醇厚,是我最喜欢的一种酒。” “如此说来,那一定是酒了。” “可你开的不是茶舍?” “不知。”竹叶青抿了一口杯中茶,微微笑道,“不知茶舍,是为不知。” “你没尝过,自是不知。”她眯着眼,好像已回味起竹叶青的味道,“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喝过竹叶青的,一种是没喝过的。” “喝过了又怎样,没喝过又怎样?” “喝过了不枉此生,没喝过白活一世。” “你怎么不喝茶?” 他端起茶壶想要给她续水的时候,听到了水流碰到杯面的声音。 声音沉闷,杯中水还是满的。 “我是喝酒的,不是喝茶的。” 竹叶青突然端起了她面前的杯子,将茶水尽数倒了个干净,“茶冷了,就不能吃了。” “那看来,还是酒好。温酒有温酒的滋味,冷酒有冷酒的劲道,酒从来不会这么矫情。” “好,下次我会先备好酒。” 他说着,已又替她重新续上了一杯热茶。 喝不喝,是客人的事。 而请不请,却是主人的事。 “竹叶青?” “怎么了?” “你待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温柔的么?”她看着他这里,炉瓶三事,白瓷建盏,哪里像是会有酒的样子,却还答应得这么爽快,“这么的,有求必应?” “我有么?”他说着,已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我就是说说,你脸红什么呀?” 竹叶青晃了一下神,用手摸着自己的面颊,却露出一种不自在的歉意,“可能,人对自己从未听过的话,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吧。” “你真是个君子。” 她说着,已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她喝茶的时候,还是像在喝酒, “骗你的,屋子这么黑,我哪儿看得出来你是脸白还是脸红,说什么你都信。” 竹叶青也跟着无奈地笑了起来,“我一直以为弄梅那丫头已是世上最刁钻古怪的人,没想到还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来谦谦公子,也是会骂人的,这我就放心了。”她拘谨了一个晚上,已实在有些耐不住性子,终于凑到他的面前说道,“诶,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你说。” “你跟碣兰说说,让她常到我那去坐坐。” 竹叶青端着茶杯的手停悬在半空,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复杂,一些话欲言又止,“你来这里对我说这些,并不欢迎我,却很欢迎她?” “不一样啊,我要是想见你,直接来这里就成了,可是我让她去,却不是因为我要见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39章 卧荆楚而望潇湘 “这我就有些不懂了。” “这位碣兰姑娘,盘儿亮条儿顺会来事儿。 你这开的茶舍不是,察人观气啊,只看气质就知道她卖的茶绝不会便宜。 可是我们店里那几个不成器的小伙计,连最便宜的酒都卖不出去。 一个懒,一个愣,一个横,这么些不上进的伙计,你说我这酒馆还能有什么钱途? 我就是要把她请过去,让他们几个开开眼看看,别人家的伙计都是怎么做事的,好好反省一下。” 竹叶青听得此话,却是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人若是这么容易被其他人所影响,那我若是让弄梅常去坐坐,你那里岂不是得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了?” “不会,弄梅也不错的。她们各有各的好,只能说是竹公子好,连院子里的花草都栽得那般好。” “你若是喜欢院子里这些竹兰闲栽,明日我便差她们给你送去一些。” “不用了,我这个人比较懒,我喜欢能放得住的东西。像这种几天没照应到就会死的东西,实在是无福消受。” “放得住的……”竹叶青突然下意识摩挲了一下腰间别着的洞箫,“所以,这就是你那里只有酒的原因?” “还不止呢,酒这种东西,非但能放得住,而且还越放越好,简直是深得我心。” “越放越好?酒是陈的好,很多茶也一样。”竹叶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为她续上了一杯水,“大概茶与酒唯一的相通之处,就在于此了。所以你若是喜欢酒,也一定会喜欢茶的。” “奇怪。” “又奇怪什么?” “黄金屋和我吹捧过无数次茶的好,我全都没有听进去过,可你只用了这一句话,就足以让我动心了。” “人只会听得进去自己想听的话,你觉得好,只是因为,我此刻说的,正是你想要的。” “那谁让我想要的,你这里都有呢。” 她斜倚着胳膊趴在桌子上,眼睛却滴溜溜地盯着他腰间别着的竹箫。 “成人之美,易物以好,你想要什么样的茶,都可以随意到我这里来取。” “别啊,虽然是心头之好,却也是竹公子拿来养家糊口的良药,这我哪好意思说拿便拿啊。” “当然,我也不会白送。” 她的手指在茶杯口来回摩挲,茶还是温的,可她却并不想喝。 她用小指头轻轻在杯中沾了一滴,点在舌尖上,唇齿生香。 有些人与这茶一样,第一口略显生涩,再尝的时候,却又回味无穷了。 “礼尚往来,这就对了嘛。不然,我还以为咱们永安巷新来了一位活菩萨。” “菩萨不敢当,我也是人,也要赚钱,也要吃饭的。”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尝一尝,你那里的竹叶青,是个什么味道。” “这个好说,你若想要,我现在就能回去给你抱两坛来。” “不急,我总不能一日之内收了人家两份礼,却什么都不送。” “两份?” “是啊,你怎么贵人多忘事,你昨夜让人送来的东西,我还没来得及答谢呢。” “他人呢?” 荼蘼已经耐不住性子问了出来,在她还不知道该怎么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却主动提了。 既然他提了,她也不妨戳破这层窗户纸。 她现在关心的,最不过如此。 “这么贵重的礼物,我若不回礼,岂非太失礼了?” 竹叶青轻轻笑了笑,手却又放了下去, “你的那位伙计,他可真是个好人。 知道我身有残疾行动不便,主动说要帮我去取那个送你的礼物,大概走的匆忙,忘记跟你说了吧。 这位兄弟的身法极妙,来的时候我竟几乎毫无察觉,我想以他的脚程,这一去一往,怎么说明儿个一早也就能回来了。” “只是这样?” 她有些不敢相信,她不知道竹叶青到底让他去哪里取了什么东西,可是以她认识的胡阎,绝对不会不和她打声招呼就离开的。 除非,和一个人有关。 而那个人,确实可以让他凌驾于她去做任何事情。 “只是这样。”竹叶青点了点头,好像这本就不算是什么事。 “那礼物你既然收下了,就是认了?” 竹叶青从腰间取下了那支长箫,箫穗上挂着的是一片竹牌。 斑竹一枝千滴泪,正是去年胭脂红。 “九嶷红湘妃,这没什么可否的,为什么不敢认呢?” “你别听戏文里的胡诌,九嶷山早在千年前就没有红湘妃了,典当行里那些所谓的红湘妃,不是假造的,就是百越之地的,却不曾真的有九嶷山的。” “可这个却是真的。” “你的也是真的呀。” 竹叶青的手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竹箫,“你并没有见过我,是怎么知道的?” “可否借你的随身长箫一看?” “请。” 竹叶青双手捧箫放到桌案对面,手里却还紧紧攥着那个竹片。 这竹片,就是昨夜胡阎送来的礼。 红泪点点,何枝可依? 这支长箫上红斑的纹络竟然与那个竹片如出一辙,就像是同根双生的兄弟一样,不分彼此。 竹与竹的重逢,人与人的归根。 只不过,一个琢成了洞箫,一个碎成了尘土。 “九嶷红湘妃只是如今不存于世,并不代表它从未存于世。” 荼蘼轻轻抚摸着这支长箫,就像是见到了久无音信的故人,听着它诉说着这些年的风雨飘摇, “这种竹子的声音很别致,不同于其他竹箫。 可也只有听过它声音的人,才会认得出来。 那天夜里,听到你吹曲子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 “你也是南楚人?” “南地已为昨日事,卧荆楚而望潇湘。” 她有些怅然地望着烛火,只有在想到那个人的时候,她才会有许多平日里绝不会流露出的情绪。 失意,寥落,无奈,这种脆弱她永远不能让自己在别人的面前表现出来。 这种感觉,就像人身上的烂疮,好了又烂,烂了又好,反反复复,到了最后就好像它本就应该在那里似的。 不碰的时候没有人知道,甚至连她自己也快要忘记了,可是万一被人不小心碰到,定会像钻了心刺了骨的疼。 更何况,这个人并不是不小心碰到,而是在偷偷拿着刀子剜它。 拿刀的人,局外的人,永远最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像一个绝对理智的医者,知道烂疮只有彻底挖掉才会变好,可这一点,病了的人自己当真会不知道么? 她还留着,任其溃烂,只是害怕如果这种感觉有一天突然消失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不是无为而无不为,不是无在而无所不在,就是简简单单数字上的意义,零,就是没有了。 也许,只有借着旧伤又发作了的借口,她才敢去偷偷地想他。 可是,最近出现的这些人,不管是来撒盐的,还是来挖烂疮的,她一个都不想见到。 “你不曾去过九嶷,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舜二夫人曰湘夫人,舜崩,二妃以涕挥竹,竹尽斑。”他没有回答她的话,也没有接过那支长箫,只是兀自嗟叹,“今日,算是物归原主了吧。” 荼蘼却放下了长箫,眼中又如死灰一般的淡然,“我和九嶷山没有任何关系,这不是我的东西。” “既然不想有牵扯,那你又何苦四处去打听他呢?” “你偷听了我们的话?” 荼蘼想到了方才在房内听到他的箫声,她既然能听到他的,他又何尝听不到? “若是偷听,又怎么会让你知道呢。”竹叶青收回了长箫,重新别在了腰间,“狐狸的话不可信,我吹箫不过是在提醒你,让你务必留心。” “这倒巧了,她说你不可信,你又说她不可信,那我应该信谁?” “信你自己就好。” “至少我已完全知道她的身份,却还不知道你的。既然不让她说,那你来跟我说说?”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竹叶青轻轻叹了一口气,饮尽了最后一盏茶,“他不让你知道的事情,你又何苦多问呢?” “人活一世,生不知何来,死不知何往,也许我弄明白了,就可以回去了。” “这里不好么?” “这里有酒有肉,有银子有乐子,确实是人间逍遥地,醉生梦死乡。可我若是能回山一日,宁可在世上少活十年。” “是啊,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那你呢,永安巷可不算是什么好地方,你这样的人,可一点也不像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这里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永安巷,何为永安? 这世上,哪有可以永安的地方? 酒馆有三更天,赌坊有千金,花巷有十二楼,这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这里吃喝嫖赌俗尽人间烟火气,就是他们这些无家可归人的永安。 而这位竹里馆的主人,显然是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 “因为,故人之托。”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泛着奇异光泽的铁片,轻轻地放在桌案上,却迟迟不肯松手。 他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这个东西交给她,直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 可这毕竟,不应该是他来做决定的。 所以他决定,还是由她自己去决定。 荼蘼拿起了这个铁片,指尖碰到的一瞬间,只觉得一股寒流直戳心脉,让人忍不住胆颤。 “这是?” “那个人说,这世上只有你,才能找到另一块。” 荼蘼仔细打量着手里的铁片,寒铁如冰,像是来自地狱的钩镰索魂。 她从没有摸到过这样冰冷坚实的铸料,如果这不是薄薄的一片而是足够大的一整块,的确可以铸出一把天下无双的宝刀。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东西而来,这我倒放心了。” 万事有所为必有所图,他图的若是物,不管多难得的物,总比人要好。 她喜欢别人言明利害,划分清楚。 竹叶青轻轻站起了身,轻轻地推开门,月色如流瀑一般倾泻进来,映着他半明半暗的身影。 “我不是。” 他只是轻轻否认了一句,却不再说下去。 他抬脚,想要踱步出门,却又缩了回去。 因为在他脚前,有一条长绫横栏在那里。 长绫一端缚在了廊外栏杆上,另一端攥在荼蘼的手里。 竹叶青并没有碰到,可他却已经知道,只是摇头苦笑道,“我不过是一个瞎子,你又何必非要三番两次地为难于我呢?” “这么说,前几次,你也知道?” “我只是眼睛瞎了。” 他只是眼睛瞎了,可是他的鼻子不瞎,耳朵也不瞎,心更不瞎。 有时候,不一定是看到了,才知道的。 “我该走了。” 荼蘼知道,他不想回答的话,就永远也不会说。 让人说真话只有两种法子,一种动之以情,一种晓之以理。 动之以情她试过了,可这位竹公子似乎并不为之所动。 所以,晓之以理,是最可行的法子。 威逼利诱,当然也是晓之以理的其中一种。 她也试过了,真的动起手来,她好像也沾不到什么甜头。 她似乎什么也逼迫不了他,也自然得不到自己想听的话。 既然如此,还留下做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40章 刀奴 清晨,北风。 今儿个的风刮得特别大,北风向来都卷着一股子势如破竹的劲头,让人不寒而栗。 风刮进屋子的时候,却没有人起身去关门。 这门,得一直开着。 或者说,这一整晚上,门就没有关过。 张子虚正拿着一块雪白的抹布低头抹着桌子,抹掉这被风吹上的一层又一层的尘土。 他刚擦了一遍,风刮进来,又铺上了一层尘土,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重新把这桌子再抹一遍,乐此不疲。 如果有什么事能让他感觉比这一遍又一遍抹着桌子更难受,那一定是看见桌子脏了却没有动手去抹。 他向来起得很早,每天一大早都是他负责开门。 可是这会儿,他只是还没有睡。 自从昨夜他被谢乌有用带着骚味的东西泼醒之后,他在后院里洗澡洗了整整三个时辰,换了七大桶的水,然后就出来抹桌子,他要确保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不再沾染那个味道。 谢乌有也没有睡,并不是因为担心张子虚会在他睡着时做什么趁火打劫的事情,而是因为,他在等着一个人,三更夜未归的人。 他正琢磨着,这酒馆里的人总是轮着番儿的夜不归宿,也就只有他一个老实人安安分分看着铺子,这样的敬业,月底是不是可以多给结算点工钱? 此时的他,并没有躺在椅子上,而是站得笔直。 每当有银子收的时候,他通常还不算是很懒。 而门口走进来的这个人,看起来总算还付得起银子。 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们终于知道今儿个为什么这么冷了。 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北风将这个人带了来,还是这个人带来了北风。 他整个人裹得很厚实,高立的领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就像是一团还没揉捻开的棉花,可你若真的只把他当作棉花,死之前一定可以看到这棉里藏着的针。 当然,这并不是针,而是一把刀,一把闪着银白色光泽的长刀。 他双手抱臂,将这把刀紧紧捂在怀里,像藏宝贝似的。 也许对他而言,这不是刀,反而是命。 毕竟手不离刀,命不离身。 能够大清早来这里喝酒的人,通常不是真的来喝酒的人。 他,也一样。 “客官要点啥?” 张子虚已经笑脸迎了上去,却被人侧身避开,贴了个冷屁股。 他避开张子虚的时候,就像是张子虚避开脏东西的时候一模一样,别人于他而言,也只不过是个脏东西。 这个人走进屋子,看到屋里子的两个大活人,就像是看到了空气,连正眼都没有往那儿瞧上一下。 “死猫,来客人了,也不招待一下。” 张子虚用胳膊肘怼了怼一旁的谢乌有,正盯着那个人留给他的后脑勺一动不动。 “我是账房,又不是跑堂,你怎么还逼我戗行呢。” 谢乌有还是在旁边一动不动,只有银子递过来的时候,他才会伸出他的那双手。 张子虚又凑到他耳边轻轻问起,“这什么人啊,这么大架子?” “你可以不认识他,但总不能不认识那把刀的。” 谢乌有捋了捋自己翘起来的小胡子,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那棉花中的针。 “看成色,倒是把好刀。” “是把好刀?”谢乌有眼神有些怪异的转看向了张子虚,面上的表情却有些哭笑不得,“你到底懂不懂刀?” “不太懂。” 实话,他通常只说实话。 谢乌有又是一阵唏嘘,“不太懂,你就说是好刀?” “这还不简单,江湖规矩,人情世故,都是同样一个套路。你既然提到了这把刀,那肯定就不是普通的刀了呗,我也就顺着你的话一说。” “臭长虫,你懂个屁!”谢乌有气不打一处来,抬手便拍了一下张子虚的脑袋,“你就是个睁眼的瞎子,说有眼无珠都算是高抬了你。” “那这刀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这可是天下第一刀,雷泽。” 张子虚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刀我倒是听说过,可这一把是真是假,你又怎么知道?” “雷泽一刀,百裂千击。其光如日月星辉,其势如轰雷震地,出则迅如惊鸿,收则定若泰山。这样的刀,天底下只有一把,我又怎么会看走了眼?” “这刀让你说得这么玄乎,那能拿着这把刀的人,岂非也是天人了?” 张子虚眼中有些戏谑地看着那个人,他此时想的,却是如何把这把刀据为己有。 谢乌有却摇了摇头,“他不是天人,是个怪人。” “怪人也是人。” 是人,就会受伤。 用刀的人,早晚有一天也会挨上别人的刀子。 “是啊,别家的用刀之人,充其量自诩个什么刀神刀圣的,以彰显自己的绝妙刀法举世无双。可他却谦称自己为刀奴,以刀为尊,己身为贱,是以刀奴,终生侍刀。” “听明白了。”张子虚恍恍然地点了点头,“咱们的主子再不济也孬好是个人,人家的主子却是一把冷冰冰的破铁片,差着辈分呢,他跟我穷横什么呀。” “话不能这么说。”谢乌有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同样看着那个人,“你可知江湖上是怎么传他的么?” “没听过,你来说说看。” “刀不走空,人不留命。” “哟,听起来那到底是个练家子咯。” “岂止啊,人们都说,但凡见过他出手的人都已经死了。” “这话不对味啊。” “哪里不对了?” “既然见过他出手的人都死光了,那到底是谁传出来他刀不走空的消息啊?” 谢乌有紧跟着咳嗽了几声,朝着他使了使眼色,“咳……咳咳……应该,大概,也许,可能,总会有漏网之鱼的吧。” “这鱼都能漏掉,那也不是刀不走空啊。看来,从不失手的说法也不怎么靠谱。江湖传言,啧啧啧,真是不予置评。” “子虚,有句话,叫做人艰不拆,你怎么总是当着人家的面儿说实话,这得多让人家难堪啊?” “不当着面说,难道要背地里说不成?我可没有这背后说人的习惯。” “你看你,背地里也不能说呀,大家自己心里揣着明白就得了。” 听完了他们这一连串的嬉笑怒骂,刀奴才缓缓回过头来看向了他们。 只不过,他的袍子还是裹得很紧,似乎对面的两个人根本就不值得他去出手。 “你们这,是不是有个刀工很好的厨子?” 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说话的时候,好像能把外面狂刮的北风全都席卷进来。 风刮进来不打紧,可张子虚心里却犯了嘀咕,他又得重新抹一遍桌子。 活不能白干,所以钱才得多赚。 “你是来吃面的?” 张子虚眨了眨眼睛,他觉得自己此时简直要聪明绝了顶。 来这里的人,不是喝酒的,就是吃面的。 酒有贵的,也有便宜的,可面向来都很贵。 所以来喝酒的人很多,来吃面的人却很少。 而这个人,他来找厨子,厨子不会酿酒,那一定是来吃面的。 他的这番逻辑,简直毫无漏洞,他已开始暗自欣喜起来。 毕竟,面卖的很贵。 店里的生意好了,年末分到的银子才会更多。 刀奴并没有回他的话,他觉得,自己来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不想再和别人说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 张子虚却仍旧不依不饶,这一次他可长了上回讨债人闹事的教训,“咱们店小本买卖,概不赊账,先去把银子付了,面自然就双手奉上。” 只听得轰的一声,刀奴一掌已拍到了身旁的桌子上。 桌边顺着他青筋暴起的手底蜿蜒出了一条细缝,被风带进来的尘土全都顺着这条缝渗了下去,他已不耐烦地吼了出来,“他人呢?” 他本是不想多说这些话的,高高在上的人,向来沉默寡言。 一个人的话若是太多,身份都显得掉价了。 可是有些人,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非逼着他把话说清楚。 张子虚的耳旁传来了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并不是桌子裂开的声音,而是谢乌有的磨牙声。 可谢乌有并没有听到自己的磨牙声,他此时此刻,只能听得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这桌子上的缝,补好了又得花上好几钱的银子,心疼。 “原来你找他呀,早说嘛。” 张子虚听罢,反倒是很高兴地拔腿便往后厨的方向走去,却被谢乌有一把拉住。 “掌柜的不在,这个时辰也不是来做生意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直接打发走得了。” “放心。”张子虚轻轻拨开了他的手,瞥了一眼刀奴藏在怀中的刀,“这一票,老胡会喜欢的。” 谢乌有叹了一口气,已经又闭目躺回了他的椅子上,没账可结的时候,他又何苦非逼着自己正儿八经站在柜台边装样子? 反正,老板也看不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41章 昆山玉碎 胡阎回来了。 胡阎在睡觉。 天才刚刚亮的时候,胡阎就已经回来了。 只是他没想到,刚一进屋子,就看到门口眼巴巴地坐着两个人。 张子虚和谢乌有。 他们显然是在等他的,可显然也不是在等他的。 他回来的时候,他们固然很高兴,可是他们往后看去的时候,脸却突然又拉了下来。 他们只知道,掌柜的是去找他的,可为什么他回来了,掌柜的却没有一起呢? 走一个丢一个,找回来一个又丢一个,这样一个一个接一个,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令张子虚更加奇怪的是,当胡阎得知掌柜的是去了哪里失踪的之后,非但没去找她,反倒是回到后厨安心睡起了觉来。 这种事,若是连胡阎都不再管,那他们两个又能做什么呢? 只可惜,他这觉睡了还没有一个时辰,就又被人挖了起来。 胡阎抄起案板上的两把菜刀就朝张子虚挥了过去,追着张子虚一路从后厨跑到大堂。 扰人清梦,是天底下最不厚道的做法。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只不过,他刚掀开了后厨的帘子,就已察觉到那股寒意逼人的气息。 这世上有些人,就像是同一块百炼钢铸出来的两柄刀,即便是素昧平生,但只要相互见到,就一定会交融碰撞,相斥相吸。 至少,刀奴看到胡阎的时候,已莫名的兴奋起来。 可胡阎看到的却不是那个人,而是那把刀,真是个好刀。 只不过,这把银白色的刀虽然锋利有余,却柔韧不足。 刚极易折的东西,最容易崩刃,并不适合夜以继日地去削牛肉片。 所以,于人而言是把好刀,与他而言,却还不一定。 “你的刀呢?” 刀奴终于把领子往下抻了抻,露出了那一直遮掩着的半张脸。 他的下颌骨到颈动脉之间,有一条一寸长的刀疤。 疤痕虽然细如丝缕,却深如沟壑,寻常人看不出来,但懂的人只要看到,就再也挪不开眼。 若换做其他人,伤在那个地方,这样深的伤口,可能早就已经死了。 可他还活着,能在这种刀伤下活下来,这条刀疤于他而言,是荣幸,不是耻辱。 荣幸的是,一个嗜刀为命的人,终于碰到了一个能给他一条刀疤的对手,而这样的对手,终究还是杀不了他。 这样的事,简直值得去大肆炫耀一番,可他却一直选择箴默,江湖上却并没有任何人知道给他这条刀疤的人,到底是谁。 胡阎听罢他的疑问,不知所措地晃了晃自己的两只手,刀在这里。 他的手里一左一右各握着一把菜刀,此时却不知是该拿着,还是放下。 “菜刀?” 刀奴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来找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前两日,他收到了一个人寄来的东西,一根被整整齐齐切割成了一千段的牛皮长鞭,一寸不长,一寸不短。 见到这样的刀法,让他这以刀为命的人,怎能不来一会? “菜刀也是刀。” 胡阎不得不反驳,这可是他现在能够安身立命的家伙事儿,没有这把菜刀去削牛肉,他又做不得跑堂的伙计,想要干吃白饭的人,那还不得让掌柜的卷上铺盖给轰出去? “菜刀也算刀?”刀奴很不屑地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你的刀,可以这样么?” 他话还没说完,裹紧的袍子突然张开,只见银光一闪,雷泽落地,他一手握着刀柄已经收回鞘中。 他只出了一刀,可是这一刀像是一条浑厚的闪电从中间碎裂开,蔓延成了无数刀。 在他身旁的那张桌子突然由内而外崩裂开,碎成了无数段木块。 好深的内功,好快的刀。 “不能。”只是胡阎静静地站在一边,冷眼看着这一切,“我的刀,不是用来劈桌子的。” “那你的刀是用来杀人的?” 刀奴只觉得有一股奔腾热流涌上胸口,找到一个值得动手的人,才会让他在天下第一刀这百无聊赖的巅峰上找到点乐子。 他等着回话,已经很久了。 胡阎用手擦了擦刀背上还粘着的碎肉和血渍,凝神皱眉道,“我的刀,是用来切牛肉的,你是牛么?” “……” 他一时不知道话该怎么接下去,却听到旁边一阵嘈杂声。 “还跟他废什么话!” 谢乌有早已在一旁气得捶胸顿足蹦了起来,完全再没有睡意,他一手咣咣拍着账台,一手遥指着刀奴的鼻子, “上次黄金屋家那两个小兔崽子把这紫檀木雕柜硬生生戳了个窟窿,还是我自掏腰包花了三钱银子买了些碎木粉给补回来了。 这好家伙,来了就劈了张桌子。 我可告诉你们两个,就这张桌子,可是城西吝啬鬼薛老三家的水曲柳白蜡木,三两银子都不见得买的回来。 掌柜的回头问起来,见者有份,钱得平分。 一人往里面倒贴一两,这个月的工钱谁也甭想领了。 都是这个扫把星,老胡,给我弄死他!” 过分,太过分了。 人在铺中坐,锅从天上来,这莫名其妙就被扣了月钱,别说老婆本儿攒不出来,这个月吃饭都是个问题。 胡阎的脸色也黑了下去,伸手就是一刀。 一刀未尽,一刀又至。 只不过这两刀,竟生生被刀奴手中的雷泽给横档了下来。 “剑为百兵之君,刀为百兵之胆,刀可不是这么用的。” 刀奴抬眼瞥了他一下,冷笑起来,这个人用刀的手法,可的确不像是个用刀的。 胡阎却并不管刀应该怎么用,用着顺手才是正理,“能杀人的刀,就是好刀。” 刀奴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每当他看到喜欢的猎物时,都会变得几近疯狂,“你可知但凡用刀的人见过我之后,此生都绝不敢再用刀?” “那我就只能不再让别人看到你的刀了。” “你想试我的刀?” “没办法,谁让掌柜的爱吃薄片的酱牛肉呢,可你的刀不行。” 菜刀的刀法无外乎切、片、削、剁、剞、劈、拍、剜、旋、刮,而胡阎却可以将这十余种刀法衔接得天衣无缝,现在的刀奴,在他看来就像是一只待宰的小牛犊,他的每一刀挥出去,都意在剥皮剔骨。 而长刀雷泽的刀法无外乎扫、劈、拨、削、掠、奈、斩、突八种,虽是大相径庭,亦有异曲同工。 刀奴的刀从不离手,他拔刀的时候,雷泽就是他,他也就是雷泽。 他随着刀走,雷泽一出,雷霆万钧,足有千斤的力道。 他整个人就像是一道霹雳落下,直直击中早已锁定的猎物。 胡阎的刀却不一样,他没有刀奴那么虔诚,这两把菜刀于他而言,不过是傍身吃饭的东西。 刀随着他走,他身法轻盈,刀也唯快不破。 本来这一劈,他是完完全全可以躲过去的,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让他硬生生的去接下了这一刀。 不是刀想接,是他想接,他也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得下。 他的菜刀虽然算不上是什么名刀,但也的确是把好刀,可是跟雷泽碰撞的这一刹那,竟生生的被砍出了一道豁口。 雷泽之利,果然可以称作是刀中翘楚。 刀奴侧身将雷泽从胡阎夹击的两把菜刀中抽出,背过身去的时候,突然过肩反手一刀刺出。 原来,雷泽不只有力压千钧的霸道,还有避之不及的速度。 谢乌有的手中掂着两个铜板,他在等时机,可却一直等不到适合出手的时机。 张子虚已经顾不得他念,冲上前去,却被一股力量横向推出三丈之外,好大的劲道。 雷泽并没有刺中胡阎的眉心,而是穿过一个手掌,并不算大却也不小的手掌。 连刀都能劈开的雷泽,不知怎的,却被这只手一把握住,生生被掰成了八段。 雷泽崩断的时候,撕心裂肺的声音就像是昆山玉碎,空谷长鸣,沧海老龙吟。 刀柄上的断刃还剩下最后三寸,被夹在两指之间,距离她的眼睛只有一毫。 可是,刀却再近不了前。 “掌柜的?!” 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六只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的手。 她的手,也是肉做的,也会流血。 雷泽划过她手掌的时候,已然割开了一个裂口。 可是她只有一道伤口,而雷泽却已分崩离析。 来者是客,荼蘼还是一如既往的赔着笑脸,“哟,没事比划什么刀子呀,吓死个人了,都是街坊邻里的,和气生财不好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42章 赔钱 “掌柜的。” 张子虚在后面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她, “哪来的什么街坊邻里,他不是永安巷的人。” 荼蘼仔细看了看刀奴,却笑得更开了些,“不好意思,干咱们这一行的,自来熟,看谁都熟。” 此时的刀奴,却丝毫没有反应,仿佛整个人都已变成了一尊巨大的石雕。 他从没有想过,雷泽会有断裂的一天,更没有想过,会被一个女人徒手给掰断。 刀是他的命,是他的魂,刀在人在,刀亡人亡,此刻失去雷泽的他,与死了也所差无几。 “甭跟他客套了。”张子虚又在一旁拽了拽荼蘼的袖子,指了指不远处的大堂,“你看。” 这一看不打紧,荼蘼的笑已经僵凝在脸上。 屋子里,满目狼藉。 她约摸着数了下,砸烂了三张桌子,七条板凳,外加五个十斤装的酒坛子,就连房梁下的柱子都被砍出了几道豁口。 这可是租来的房子。 她两指一提,将夹着的断刃从他手中抽了出来,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你是为什么来的,我不管,想活着从这儿走出去,得赔钱!” “多少钱?” 刀奴看着她,已从雷泽崩碎的落魄中回过神来,将自己的领子下意识地往上拽了拽,重新遮住了那半张脸。 荼蘼正煞有介事地盘点着亏空,“这位老板倒是敞亮,我也不多要你的,铺子里的桌椅板凳外加五坛老烧酒,就算你五十两银子。” 谢乌有在柜台旁惊奇地咽了口唾沫,小声地呢喃着。 “掌柜的这心真够黑的。 一张桌子总共不值二两银子,这几坛酒总共也不过七八两,张口就是五十两,活脱脱就给翻了三倍。 看来以后咱们不用天天守在酒馆里头,出门打劫岂非更方便些?” “你说什么?” 张子虚突然琢磨着这话不对味儿, “刚刚你还说,一张桌子三两银子都买不来,让我们俩一人出一两,怎么这一眨眼的工夫又变成不到二两了?” 胡阎的目光也聚落在他的身上,这可不只是张子虚一个人的银子。 “我刚刚有说过话么?” 谢乌有退闪到了一边,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另一只手里还攥着那枚已被搓得发亮的铜板。 “五十两?” 说话的人是刀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东西虽然不值这个价,可账却不能是这样算的。 他是来找人的,也是来找事的,更可以说是来找麻烦的。 如今,麻烦没找成,那是他技不如人,他认了。 可如果找成了,那他要的可绝不止一条人命。 这样大的阵势,这样重的筹码,人家放话要他留的还是买命钱,可却只要了五十两。 五十两,值他的命,这对他来说岂非才是最大的羞辱? 荼蘼察觉到他脸上显而易见的不乐意,“四……四十两,也行。” “你在跟我开玩笑么?” “我这人啊,虽然常跟别人开玩笑,可却从来不跟银子开玩笑的。” 荼蘼说着,甩了甩自己的右手,伤口还在流血,有些隐隐作痛, “当然,账还没算完呢。 你看我这伤,再加两瓶金疮药不算过分吧? 哦,对了,我听说吃蹄膀有助于伤口愈合,得再外加两个大猪蹄子。 还有胡阎,他那两把菜刀,被你生生砍了那么大个缺口,还得拿回去重磨,这得算误工费吧? 粗算一下,去零取整,再加三十两,总共八十两银子,拿不出来就别想走。” 刀奴的嘴角有些不自在地抽搐一下,慢慢从袍子里掏出一沓银票,取了其中一张,顺势往她脚前一扔。 银票轻盈,已经打着旋儿快落了地。 低头,他以为她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在他面前屈身低头去捡一张被人丢出去的银票的。 他在等着她翻脸,找一个鱼死网破的理由。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不但蹲下身去捡了,而且还捡得很开心,她从来不会跟钱过不去。 若是一个人还不足以不必倚仗他人就能凌驾于生活之上,维护那点微不足道的尊严还真不比能够填饱肚子高贵多少。 赚钱嘛,不丢人,饿死了才丢人。 这是一个卖笑的世道,没人肯为一个拉长了脸的人付账。 她的心里眼里全都是笑,尤其是当她看到这张银票的面值之后,更是笑得像一朵绽开的花。 三百两,正如谢乌有所说的,三百两已是这酒馆一整年的收入的三倍,怎么能不开心呢? “这位老板还真是客气。”荼蘼捂着心口掩不住的笑意,高举着银票朝着他挥了挥,“今后大家都是朋友,欢迎以后常来砸呀。” 他砸过很多人的店,也灭过很多人的门,可却从来没有一次看到这样高兴的苦主。 刀奴还在揣量着这个人,她却已不再去管他,而是转身准备将这一张还没捂热的银票塞进账台的抽屉里。 张子虚也围了过来,这可是酒馆开张以来赚的最大一笔买卖,是得好好瞻仰瞻仰。 可正在此时,一把削铁如泥的尖刀已然刺向了荼蘼的后颈。 袖中刀,刀奴的刀。 刀长不过三寸,平时若是藏在袖子里,根本就不会有人发现。 他的刀,可从来都不止雷泽那一把。 这把刀,虽然并不怎么起眼,可是它看不见也摸不着,出鞘的时候,远比知名的宝刀更能中人下怀。 只是他没想到,从未失手的袖中刀,此时却被一枚铜钱给弹飞了去。 他已经无暇顾及那个站在账台后弹出铜钱的人,因为早在这铜钱飞来之前,已先飞来了一只脚。 荼蘼侧身,一只手早已紧紧捏住了他的手腕,使得那枚铜钱可以很轻松地将他手中的刀击飞了去。 可与她的手同时过来的,还有她的脚,重重踹在他脸上的脚。 白底青面的绣花鞋,本用的是那最柔软的缎子面缝制,可是砸在他脸上的时候,却像是挨了一记插满了钢针的流星重锤。 人的身后,向来是防范意识最薄弱的地方。 他无法理解这个背对着他的女人是怎样在他出手的一瞬间,将自己的身体拉成这个弧度而反击的,就像他可能永远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还能被拧成这副模样。 此时的他,正趴在地上,他的两条膀子和两条腿都已被拧了整整一圈,被她的两只手紧紧锁住,蜷在身后。 她的膝盖正顶着他的后颈,并不怎么好看的姿势,却也是锁得最牢的姿势。 下面的人,即使弄脱了自己四肢的关节,也别想从她手里跑的出去。 “我本是真心诚意请你走的,可你既然送了这么大份礼,哪儿能不请你留下喝杯酒啊?”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这已经不单单是酒馆这边的生意了,既然是另一边的生意,那账自然还得另算。 他那一沓子银票里,既然有三百两,那也一定有三千两。 所以,她准备请他喝酒。 喝酒,可是要掏银子的。 她想着,这次要是不把他摸个干净,那她这些年也算是白混了。 她一把扒下了他的袍子,袍子里并没有藏着第三把刀,可她却看到了比第三把刀还要可怕的东西。 他脖子上的疤,那条只有一寸长却细如丝深如渊的伤疤。 她锁着刀奴的手已开始有些微微发抖,越抖越疲软,越麻木却抖得越厉害。 她识得这个疤,因为她的背上,也有一道一模一样的伤痕。 她轻轻俯下身,凑到刀奴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 刀奴听后,将信将疑地看了看她,突然低声说道,“你凑过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荼蘼伏耳上前,她很少时候这样轻易听一个陌生人的话。 可是只听得一阵细微的摩擦声,便立刻转头躲了出去。 她看到,刀奴的嘴里正叼着同样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刀刃藏在舌下,由牙齿紧咬着剔出,这金属与骨骼摩擦的声音,她听了这么多年,没有人比她更熟悉。 刀奴口中的刀突然又飞出,循着她退后的方向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在她脖子上擦出了一道裂口。 她的手还没有松开,刀奴也还被锁在那里。 荼蘼从他身后一把提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已经攥紧了拳头,照着他的下颌处就挥了过去。 几声巨响之后,刀奴的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口中翻出了一滩白沫,眼神几近涣散恍惚。 此时的他,再也没了回击的力气。 张子虚在一旁嘶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残忍,粗暴,这打架的姿势完全没有一点可观赏性。 他又不由得佩服起刀奴来,不愧是能拿着雷泽的人,命也比一般人要硬得多,把这几拳挨下去还能活着,真真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反正,他是不行。 荼蘼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是一滩血渍,边用手背轻轻拍了拍刀奴的脸,“淘气,玩笑开够了,也该说实话了吧。” 刀奴却趴在地上咯咯地笑了起来,他笑得时候,五官好像都快要挤在了一起。 “你怕她?原来你怕她?你想知道,我偏就不告诉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43章 家法 荼蘼的手已经不抖了,仍是死死地扣着刀奴。 她可以允许自己怕一会儿,但只能一会儿。 她比谁都清楚,人再怕,总还是要先冷静地想对策的,否则,像她这种从不会有这么好命等着别人来救的人,十条八条命也是不够用的。 荼蘼并没有再问下去,而是对旁边的人说道,“家法拿来。” 家法,顾名思义,就是给不守规矩的自己人,上的刑罚。 三更天酒馆的家法,大家心照不宣,就是那根经常把张子虚倒吊在大门口的麻绳。 这条麻绳放在哪,谢乌有是最轻车熟路的。 因为每次家法张子虚的时候,最开心的永远是他。 可此时最积极奉上家法的人,却是经常享用此物的张子虚。 张子虚知道,掌柜的抠门,就连这一根麻绳,都是用坏了再买,买了才用。 整个酒馆,只此一条。 仅限内供,杜绝外用。 现在拿它捆了这个不请自来的人,那这几天可就捆不着他了,他自是比谁都要高兴些。 如果可以,他倒是希望这个刀奴能够一直留在酒馆里。 “把他给我丢到厨房里。” 绑实了人,她的手总算是解放出来。 “厨房?” 厨房是胡阎的地盘,什么东西进来,什么东西出去,当然得归他管。 “嗷哟,好不容易抓着个练家子嘞,他身上的精瘦肉可比从前那些个五花膘好太多,舌头耳朵割下来撒点盐腌了今晚下酒,腱子嘛当然得风干去做腊肉,里脊太柴我不喜欢,就剔下来扔出去喂狗吧。” “对对对。” 张子虚随声附和着,用胳膊肘怼了怼身旁的胡阎, “记得扒皮前先用开水烫一下啊,这样才能把皮剥干净,我最讨厌吃到毛都没摘干净的肉皮。” 胡阎看了看他们俩,又看了看自己的刀,有些迟疑。 他这剥皮剔骨的手艺在牛身上已经轻车熟路,可是放在人身上毕竟还没有尝试过,万一这次弄砸了,岂非辜负了掌柜的一番信任? “诶,等等……” 荼蘼好像想起来什么重要的事情,又走到账台旁边,对着谢乌有比划了个手势。 谢乌有拿着钥匙战战巍巍打开了一个上了锁的小抽屉,抽屉里放着大大小小几十种药包药瓶,每一种都各不相同。 对付不同的人,当然得用不同的药。 谢乌有还没有决定要取哪一种,荼蘼就径直把手伸进去,拿出了一袋大红纸包的药粉。 谢乌有张大了嘴巴,又咽了口唾沫,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趴在地上的人,又看了看她,“真的要用这个么?” 荼蘼点点头,不说什么话。 谢乌有也跟着点了点头,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推了推身旁的张子虚,“死长虫。” “掌柜的,随便问问就得了,要这么霸道的么?”他当然也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荼蘼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答道,“你知不知道,猎物临死前的心情不同,肉质尝起来也是不一样的?” “有……有什么不一样?” “受惊吓而死的呢,肉味会发酸,死前怒气冲天的,就会偏咸,抑郁而终的呢,肉味会发苦,含笑而终的,尝起来自然会有点甜。” “真的假的?” “那可不,所以有个养猪的人啊,每天去庙里念佛学经,回来再将经书诵与猪听,据说是开慧了的猪,肉质更加鲜嫩可口。” “念经还吃猪肉,吃人家的肉还得逼着人家听经,能干的出这种勾当的,除了黄金屋我还真想不出来会有其他人。” “不。”谢乌有在一边拈着自己的小胡子,“他这叫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乌有,知而行止,不知不言。别学外面那些人,一知半解的就敢去胡说八道了。” 如果是别的话,她倒是无所谓听过就罢,可是有些人在她心里,是不能被别人戏言的。 “张献忠攻渝州,非要逼迫庙里的和尚吃肉。 破山和尚说,只要你攻城后不屠城,我就吃。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这句话,是他边破戒时边说的。 开斋破戒,将必打入畜道及恶鬼,受无量苦。 可是他为救人而开斋破戒,不惧落入恶道受苦。 他食酒肉,并非为了满足自己的食色之性,而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 反观黄金屋,就他也配?” “倒是我抬举了他。”谢乌有识趣地摇了摇头,“不过你说的那个肉质口感的变化,到底是真是假?” “那当然了,你知不知道有一种叫做手打肉丸的美食,把肉去筋,再拿小锤一锤一锤地反复敲打,最后变成肉酱搓成丸子反而会更加地筋道?” “这个我知道,可是这个药……是不是有点……太……” “这个药吃下去,会让人感觉有一股暖流涌向全身,心跳加快,血脉贲张。要知道,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死去的猎物,肉质才最鲜嫩可口,连淀粉都不用加的。” “哈哈哈哈哈……” 张子虚突然仰天大笑了起来, “掌柜的啊掌柜的,你这信口开河的本事倒是越来越逼真了,若不是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还真的是会信的。” 他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不管她的话再狠再绝,绝不杀人,却仍是她一辈子都不能越界的规矩。 所以他自然知道,这一桌子的美味,不过也是逞口舌之快罢了。 “得,我算是知道了,你就是专业拆台的。”荼蘼叹了一口气,又看向了手中的那包药,“至少这药性是真的,人的骨头酥了,骨气也就软了,话,就好问了不是?” 张子虚听得连连点头,又满脸堆笑道,“其实压根用不上这玩意,只要掌柜的你一拳过去,天底下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你看那雷泽一刀,连胡阎的刀都能给劈喽,咱掌柜的怎么说,徒手,把雷泽给掰碎了,就这绝活,天底下你认第二,就绝没人敢再认第一。” “呸,你还真当老子是铁打的啊?” “难道不是?” 荼蘼伸出手去,从袖中摸出一块似石非石,似钢非钢的薄片,“雷泽向来自恃是天底下最坚最利的刀,可是刚极易折,在碰到比它更硬的东西时,不断也难。” 张子虚从她手中拿起了这块硬片,“我嘞个乖乖,这样的好东西,你是打哪儿弄来的?” “上次充公了你讨债人的刀,不是允诺赔你一个好玩意?” “这是给我的?” “现在不行。”荼蘼说着,又将东西拿了回去,揣了起来,“成钢百炼,无以琢,不成器,等锻好的吧。” “掌柜的,你的伤不打紧了吧?” 虽然有这样一块无坚不摧的钢片,可是她的手好像还是被刀割伤了。 张子虚好像才想起来,毕竟在他心里,对付刀奴这样的人,掌柜的是不至于受伤的。 “不打紧?要不是为了救你这小兔崽子,老子至于挨他一刀?”她一想起刚刚进门时的场景就一肚子气,谢乌有都知道得静候时机再出手,可是他,这些年真是白教了,“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没头没脑的就往上冲。” “没办法,那砍的可是胡阎啊。” 张子虚回得理直气壮,好像从不认为他有什么错。 荼蘼轻笑了一声,转而看向了胡阎,“喏,子虚都肯为你去死了,你怎么说?” “……” 胡阎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张子虚。 他向来很少说话,尤其是遇到这种问题,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去回答。 好像不管说什么,都太腻歪了。 “好歹一句谢谢都不说,也太不够意思了。”张子虚靠在墙边上,仰头兀自嗟叹,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你懂什么,他不说话,就是默认了的意思。” 他什么都不说,也只有荼蘼知道。 听到这样的话,张子虚又莫名的开心起来,揽着胡阎的膀子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 他的情绪永远比想法变化得快,可以因为一句话生气,也可以因为一句话开心。 这当然也是荼蘼愿意一直把他留在身边的原因,虽然同是从泥沼中爬出来的,他却还是能干净得像个孩子。 荼蘼没再理会拉扯喧闹的那两个人,而是走到账台旁,看着谢乌有。 她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似喜非喜,似忧非忧。 就好像面前的这个人根本就没有穿衣服,她要把他全部看透一样。 她盯着他时,他也同样在盯着她。 两个人同样都有疑问,同样也在等着对方回答。 “那个铜板,是你扔的?” 她说的哪个铜板,他当然知道,他当然也记得掌柜的警告过他不许再乱扔铜板。 他赶忙从账台后面跑出去,别跑边喊,“掌柜的你放心,我马上去找,保证一个子儿都不会丢!” “你明明知道我根本用不着别人帮忙,为什么还要出手扔出那个铜板?” 谢乌有背对着她,突然站住了身,一动不动,就像是一把刀突然悬在了他的头什么样的话,她向来都能接得住,可这一次,她却逃开了。 她不再看他,而是把头转到了另一边。 她不想说,是因为她不能说。 她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在刚刚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人的床上。 这对她来说,无疑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这风雨飘摇的十年来,她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她要时刻保持警惕,每次最多不过两个时辰,就立马会从睡梦中惊醒。 每天夜里醒了睡,睡了醒,反反复复,不敢有片刻松懈。 因为她知道,睡得太死了,人也就死了。 可是这一次,她居然会在一个陌生人的床上,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昨夜她只说要走了,可不知怎的,听到一阵箫声,竟莫名睡去了。 醒来后,连看都没有看屋子里是不是还有人在,就匆匆地跑了回来,恰好碰到了店里的事情。 这是她在永安巷混了这么久,头一回着了别人的道儿,说出去,丢人。 “子虚。” 荼蘼转眼的时候,就瞧见了张子虚和胡阎正把刀奴往后院去搬,可是看到他腰间挂着的东西时,又忽的叫住了他, “你还拿着那把破刀做什么?” 张子虚摸了摸腰间的雷泽,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好歹是天下第一刀,断了也是天下第一断刀,拿着装装样子唬人总是可以的。” “去他娘的天下第一刀,全是狗屁!”荼蘼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那把断刀,“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江湖上这些招摇撞骗的鬼把式,也亏得他们敢说,你们敢信。” “连雷泽都不算第一刀,那什么才算?” 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荼蘼,包括刀奴在内。 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你们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个唤作刀剑冢的地方。” “你是说,绝顶峰下,白骨墓上?” 谢乌有不由得脱口而出,他听说过,但没去过。 酆都鬼城,怨灵齐聚。 这世上没有几人真正去过,只是听说,他们以生灵铸剑,活人作祭,白骨成堆,冤魂四散。 那里是铸器师的天堂,也是人间的地狱。 每个铸器师一生,至少会铸出数十把名器,而鬼城酆都,汇聚了十几个在江湖数得上名号的铸器师,世世代代。 他们日夜锤击敲打,永不停歇,只为了铸出天下无双的兵刃。 十年成一剑,而铸器师又能有几个十年? “那有谁铸出天下第一刀了?” 张子虚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也不知道刀剑都是如何铸出来的,他只想知道,谁的刀更好。 荼蘼阖了阖眼,紧紧攥着手中那个铁片。 她不知道自己接下这单生意,到底是对是错。 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拒绝得了亲睹名刀出世的诱惑? “我只知道,萧夫人一出,天下无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44章 当时明月在 荼蘼斜倚着梁下的柱子,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里的花。 花瓣雪白,重开千层,一片一片如跃动的精灵,这是荼蘼花。 荼蘼花,是春天最后开的一种花,是暮春的花。 所以这早春时节的荼蘼才更为罕见。 这朵花,是早上她回房间时,在窗沿上发现的。 花是谁送来的,是怎么送到那里的,对她而言,并不重要。 反正她经常会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礼物,和一些不请自来的威胁。 重要的,从来都不是送东西的人。 而是,它是荼蘼。 荼蘼,她看着荼蘼,不禁想到了自己。 这是伴随了她小半辈子的名字,也将伴随她的后半辈子,即便是隐于市井之间,她也从没有想过去改名换姓,改头换面。 可她却从来没有向师父问起过,为什么要给她取名荼蘼。 她曾想过,也许因为自己在荼蘼花开的时节被丢弃在九嶷山的荼蘼花丛中,然后被师父捡到,或者,正如荼蘼花所言开到荼靡花事了,她的出现,是否也如荼蘼一般昭示着一种终结。 生不及养大,她无所谓,谁曾丢弃的她,对她而言一点都不重要,所以她也从来不问。 那个时候,她有师父,有九嶷山,已经足够。 可如今呢? 离开九嶷山已经足足十年了,十年之间,再也没有听到过那个人的消息,不知他现在是好还是坏。 这十年来,她很少想起他,她想到他的次数甚至还没有自己身上挨过的刀多。 不是不想,是不敢想。 她怕自己越想念就越忍不住要回去,可在她没活明白之前,却绝不能回去。 这种隐忍而克制的思念,她以为自己已完全能够压得住,让人再察觉不出来。 然而这几天,那个人的消息总是被人若有似无地带了来,让她无处遁形。 躲不过的,终究无需再躲。 该来的,也总会来。 正如她手中这株早春的荼蘼花,虽然来得早了些,却也总比更迟了强。 张子虚和她倚着同一根柱子,一样的站姿,一样的神情,不一样的是,他手里可没有莫名其妙送来的花。 他当然知道花是谁送过来的,也知道昨天一整夜她都留在什么地方,只是在一旁欲言又止。 所以他才更想学她,想知道她此刻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向来事事都要学她,学得很快,记得也很牢。 打从他见到她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这辈子跟定她了。 他曾跟过很多人,可那么多人加起来,也总比不过一个她。 很小的时候,小到几乎不可能记事,他却记得那个人,他跟的第一个主人。 他甚至已经不记得那个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老是少,但他记得那人手里的鞭子,特别的长,不管他跑得有多远有多快,那条鞭子永远都能追上他,抽到他。 那时候他被交代做的事很简单,走到街上,但凡遇到身边有年轻女孩陪伴的男人,只要扑过去抱住他们的双腿,就能得到更多的怜爱和银钱。 一定要选那种男人下手,直到现在,他也不太明白是为什么。 然而不管他每天是空手而归还是满载而回,总不免要挨上这样一顿鞭子,只是主人心情好与不好,轻重不同罢了。 直到有一天,他跟着的第一个主人倒在一滩血泊里,再也起不来。 鞭子,就从此在他的记忆里消失了。 他看到那个杀了主人的人伸出手,递给他的是一块烧饼而不是一记鞭子,他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 这个人,自称是农夫,家里养了很多条可爱的蛇,像他一样。 从那一天起,他就成了赤链蛇,百蛇中的一条。 而他那所谓对好日子的幻想,就在被关进蛇窝的那一刻,完全破灭。 时间总会一天天过去,噩梦却永远都不会自己醒来。 农夫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被自己豢养的毒蛇一口口咬死,就像他也没有想到,即便没有了养蛇人的蛊惑控制,毒蛇还是会相互撕咬,这是天性。 离开了农夫,他跟过五步蛇,可五步蛇却被银环蛇咬死,银环要杀眼镜王蛇,却又暗遭白眉蝮蛇与黑环蛇联手的算计。 打打杀杀,忙忙碌碌,终无停歇。 烦死了。 厌倦,从小到大,他过了十几年的这种糟心日子,心中只剩下厌倦,对这种追逐屠戮的厌倦。 甚至,连小时候那种对求生的渴望,都逐渐消磨殆尽。 他永远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会对相互残杀乐此不疲,就像那些人永远不懂他为什么会对这样的乐子而感到厌倦。 他终于也变得麻木起来,如果这是一个不去杀人,就要承受被人杀的世道,那他也不妨参与进来,让这一切都快一点结束。 那时,赤链与黑环就成了南楚之地最有名的两条毒蛇。 幸好,黑环并没有他生得好看。 幸好,母夜叉杜大娘看上的是他。 幸好,来抓他的人,是荼蘼。 那夜,乌龙寨的火烧得很大。 寨子里的人逃命的逃命,报仇的报仇,打劫的打劫,这些人,比火还要闹腾许多。 她抓的人,她放的火。 整个乌龙寨,金银无数,她却只拿走了一坛酒。 那夜,只有他们两个,还能沉得下气来,坐在一线天的崖壁上,吹着晚风,喝着酒。 白天,是荼蘼把他绑上山,亲手送进了母夜叉的洞房里。 晚上,却也同样是她割去了绑在他身上的绳子,把他放出来。 当他知道荼蘼抓他并不是为了坐上乌龙寨的第二把交椅,而是为了彻底荡平乌龙寨的时候,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厌倦。 “你和乌龙寨有仇?” “没有。” “那是和杜大娘有仇?” “我若与她有仇,为何却不杀她?” “那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乌龙寨是九寨十二堂之首,而九寨十二堂的主人笑菩提,却是黑手底下的一条狗。打狗当然要看主人,而打主人则要先打狗。” “难道你和黑手有过节?” 他惊恐,这世上,还没有一个跟黑手有过节却能活着的人。 “黑手一直想让我做他们的杀手,可一个不能杀人的人,又如何去做杀手? 你知道么,做一个杀手,没有名字,没有脸孔,要一直活在黑暗里,不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 雇主出钱,杀手办事,两者之间完全不会有任何联系,而黑手就是这中间的牵线人。 可是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荼蘼的名字,也知道了荼蘼的样子,他们没有办法再去逼迫一个活在光天化日下的人去做她所不愿做的事。 老子就是要昭告天下,不跟他们混了。” “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那又怎样?反正这天底下也没有什么事是比为他们做事更可怕的了。” “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在泥沼里,擦不干净了,这就是命。” “生在泥沼里并不是我们的过错,可若是不逃离,那就是了。 人生嘛,无非就是起起落落落落落,所以才要学着苦中作乐,不是么?” “那都已经一落千丈了,还能怎么作乐?” “敬明月。” 荼蘼长饮了一大口酒,一手提着酒坛对上了明月。 明月不仁,明月无心,可天下自在人心。 张子虚接过她手中的酒,也闷了一大口,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喝酒。 他以前只知道,酒是穿肠毒药,酒是销愁良方,却从不知道,酒就是人,人即是酒。 他没有看到明月,却看到了她。 看着她笑时,他也跟着笑了,他终于看到了明月的样子。 他提着酒坛,对着她,“敬明月。” 这是三年前他被荼蘼抓上山的那天夜里,捣毁乌龙寨后说过的话。 他虽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对杀戮的厌倦,不同的是,她还有对生活的无限渴望。 不是春风得意的少年初入江湖时对梦想无畏的追逐,而是一个人久经磨难,在梦想完全破碎后,才明白的该怎么继续生活。 那夜,他还不是很能理解她的话,可是他已经决定要跟着她看看,她所说的逃离到底值不值得。 直到后来有一天,他看到她从外面回来之后背上插着的十二把要命的匕首和源源不断追杀的人,他好像突然明白了。 这天底下没有什么比活得像个人一样更值得去做的事情,不管要承受怎样的苦难,都值得。 她身上的那些刀疤,他每一条都能如数家珍。 一个挨过这么多刀的人,手上居然从没有沾过人命,他没有办法想象,可是却更加确定,相比于自己所处的蛇窝,黑手无疑是更可怕百倍的地方,她都能释怀如此,那他自己又有什么脸面好抱怨命运不公的呢? 从那时起,她就是他的姐姐,他的师父,他的恩人,他的明月,他的信念,是他要追随一辈子的人。 就是她了。 他希望自己此后永远都叫张子虚,不会再变了。 他认为,她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所以他一切都要去学,学着她对人没心没肺的笑,学着她对钱无休无止地贪,学着她的变脸比翻书还要快,学着她的无情不必被多情恼。 他学着像她一样生活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对生活没有那么厌倦了。 现在,他正学着她的站姿,可他却永远都学不会她在想什么。 九嶷山,是她心灵深处最澄澈的地方,是梦的开始,可是他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地方,所以他没法去想象。 相比于这两个各怀心事的人,谢乌有可就轻松多了。 他向来能靠着绝不站着,能坐着绝不靠着,若是能躺着,也绝不坐着。 可这里是厨房,能躺着的地方只有一张砧板,然而但凡还是个正常的人,就一定绝不想躺在那张砧板上。 因为砧板上,还放着一整头被剥了皮的小牛犊。 所以此时,谢乌有正躺在房梁上,像一只慵懒而警惕的猫,窥视着梁柱下的人。 案板旁,传来了阵阵磨刀的声音。 胡阎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磨着他的菜刀,他没有打扰谁,谁也不会打扰到他。 他与刀奴动手,属于私人斗殴,这样磨刀的费用,是不给报销的,所以只能自己来。 这两把菜刀,上午被雷泽砍出了两道凹痕,切肉的时候已经不好用了,所以他得费点心思好好地重新打磨一番。 毕竟案板上,还有待切的肉。 “你放了多少,怎么睡了那么久?” 说话的人是荼蘼,她虽还在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花,可张子虚却知道她是在问他。 上午,她给了他一包药,让他喂给刀奴,好让这个人更好说话。 可是,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三个时辰,刀奴却还没有醒。 “就一包啊。” 张子虚也在看着刀奴,他也没想到这个人看着倒是结实,怎么这么不耐折腾。 “混账东西!”荼蘼听了他的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一包的量足以药死九头牛。” 张子虚听罢,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我错了,我不该下手那么重,万一弄出个好歹来……” “呸,闹出人命事小,浪费银子事大,你知不知道那包药有多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45章 荼蘼花 刀奴斜靠在墙角里,整个人被五花大绑捆做了一团,虽然身上燥热得像是裹了一团火,可却半点都使不上力气。 他的眼睛半睁半寐,模糊中,看到一个晃动的身影。 刀,是刀。 刀光一闪,划过他眼前的一刻,他已完全清醒。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知刀惜刀,也绝不会再有人像他,看到刀的时候,即便已是一个垂死的人,也能瞬间完全活过来。 只不过,刀还在胡阎的手上。 胡阎站在砧板前,舞动着手里的两把菜刀。 刀奴虽在远处,却也看得真切。 他手中的刀虽然粗鄙,可挥起来的时候却飘若浮云,矫若惊龙。 剐皮割肉片片飞,漫天翩如落花雨,剔髓挑筋根根尽,遍地枯似尸骨寒。 他的刀放下时,肉也已割尽。 一整头不足三月的小牛犊,只在这一会儿工夫里就变成了一排齐齐的骨架,像是一尊精雕细琢的工艺品。 他在暗羡胡阎刀工精妙的时候,也在叹惜他们之间那一场没有终结的较量。 都是因为那个女人,断了他的刀。 他刚想到这里,就看到了那个女人,在不远处,正朝着他笑。 “醒了?” 荼蘼等了小半天的工夫,终于是把他盼醒了,怎么能不笑呢? 刀奴憋足了气劲,想要把身上的绳索崩开,却发现身子早已绵软无力,好像全身上下的血气全都源源不断汇聚到丹田下三寸的一个地方,又不能自已的流失掉。 “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荼蘼并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仍旧低头抚摸着手里的花,“你知道这是什么花么?” 刀奴轻蔑地看了一眼,冷哼一声,“荼蘼花。” 可是他刚说完这三个字,就后悔了。 谁都知道这是荼蘼花,她又何必问他呢? 只不过是,他问的话,她不稀得回答,而她问的话,必须要有回答。 只是这三个字,他就知道,自己在气势上早就输了下去,早已失去了与其对峙的筹码。 “对,就是荼蘼花。”荼蘼轻轻揪下了一片花瓣,眼睛已笑成了两道弯月,“那你知不知道,荼蘼花是做什么用的?” 拿着荼蘼花的人,就叫荼蘼,他当然也知道。 此时若是不回答,他只怕还要后悔一辈子。 他阴恻恻地笑着,“这种粗俗平庸的花,遍地都是,自然是被人看,被人摘,被人践踏,被人玩弄消遣用的。” “答错了,有惩罚。”荼蘼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甜,她眨着眼睛很认真地一字一顿说着,“荼蘼花,是用来剃秃子的。” 话未落尽,手已伸出。 她手中拈着的那一片花瓣突然嗖的一下飞了出去,从刀奴的额上划过,将他额头前的一排发际线整整往后退了一寸。 发丝连根削去,却未伤头皮半分。 刀奴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却根本躲不过花瓣飞来的速度,他仍是不屑一顾地冷笑,“也不过如此。” “故作镇定,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 荼蘼顺手又摘了两片花瓣丢出,将他左边脑袋上的头发已尽数剃掉,阳光的映射下竟有些闪眼, “我不但会剃秃子,还会刮眉毛,更会削耳朵削鼻子,想瘦脸都是可以的,下次我若再听到不对味儿的话,碎的就是你的牙。” “掌柜的你这手艺是在哪学的,改天能不能教教我?” 张子虚也在学着她的样子丢着随手捡来的叶子,可是却发现叶子轻飘飘软绵绵的,根本就不可能指哪打哪。 “你想干什么?” 说话的人是谢乌有,他早已从梁上警惕地坐了起来。 “我早就看你那小胡子不顺眼了,等我学会了这一招,嘿嘿。” 谢乌有却暗中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总算知道张子虚盯上的是他的胡子,幸好不是他那岌岌可危得已经不能再往后退的发际线。 荼蘼对他们两个人的吵闹早已见怪不怪,她现在关心的只有那个被捆着的人,“早上我是真真儿想放你走的,你干嘛要反过头来捅我一刀呢?” 刀奴有些奇怪的打量着她,满目的鄙夷。 他向来瞧不上女人,更瞧不上听女人话的男人,所以,他根本瞧不上这整间屋子里的人。 他觉得,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有资格懂他。 “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你这样的人又怎么配懂?” 雷泽是他的命,谁断了雷泽,他自然也要谁的命。 江湖规矩,谁上门来招惹麻烦,就是上门去打主人的脸。 可当他听到荼蘼总共只管他要了八十两银子赔偿之后,他就基本已经断定,这个人的品性,大可不必正眼去瞧了。 “说的怪唬人的,我是不懂,那刀断了,你怎么还没死球啊?”荼蘼也同样对这样的人见怪不怪。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牛皮吹得比谁都响,胆子孬得却比谁都小。 大义凛然的口号喊得比谁都响,等真的国破家亡了,还不是一个个夹起尾巴做人,却没见着一个抹脖子守气节的。 人嘛,想活着谁都不容易,贵在互相理解。 贪生怕死又不是什么大非大恶之事,何苦还非要再去彼此嘲笑呢? 至少,她从不笑话懂得惜命的人,但凡想要活命的人,她也总会去拉上一把的。 不过听了他的话,她倒是放心了,他的眼里心里只有刀,他真的只是为了胡阎来的。 刀奴没有再回她的话,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即便是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也不会多哼半句。 更何况,在这里,他根本完全感觉不到杀意,好像什么都跟闹着玩似的。 “还是早上问你的那个事儿,说了,以前的恩怨就一笔勾销,这买卖不管怎么算,你都不亏的。” 荼蘼还在一片一片揪着荼蘼花瓣,她的心乱了,需要做着些什么才能平复下来。 张子虚离得她最近,当然也最先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可是他却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当然,现在他要担心的并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原来柔弱的花瓣真的可以打碎一个人的牙,幸好他知道的并不算太晚。 至少让他知道了,以后真的要少惹掌柜的生气,不然指不定哪一天,他就只能靠喝粥度日了。 刀奴沉默着,好像他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不会言语,不会动弹,也不会疼痛。 他等着她耐不住性子,一刀砍了他,他就算熬出来了。 可是,这天底下折磨人的法子绝不止一种,更不是只有强硬的这一种。 “子虚,去抓一袋蚊子回来。” 她向来很有耐心,尤其是在让人说实话这件事情上。 “抓蚊子?”张子虚听得一愣,“为什么要抓蚊子?” “要林子里靠水边的那种,几天没吃饱饭的。别抓错了,是母蚊子,不是公蚊子。” “这也有区别?” “母蚊子是吃荤的,公蚊子是吃素的。”谢乌有捋着自己的小胡子,这个,他懂,“这世上可不止老虎是母的凶,就连蚊子也是一样的呢。” “那我要怎么区分啊?” “这还不简单,你把袖子撸起来,哪个咬你哪个不就是母的。” 张子虚切切地咬着牙,低声呢喃,“这么简单,你自己怎么不去?” 谢乌有又靠回了房梁处,懒懒地答道,“我的耳朵要是还没毛病,刚刚听到掌柜的叫的好像是子虚?” “你听他胡扯,公蚊子的触角上带着毛,母蚊子没有,好认得很。”荼蘼眯起眼睛盯着墙角里的人,从上往下,最后目光完全汇聚在了一个地方,“你给他喂了整整一包,这药劲儿也该起来了。给我扒了他的裤子,套上一袋蚊子,熬上一个时辰,再看他肯不肯说实话。” 骨头硬的人,绝大多数都能熬得住疼,可熬得住疼的人,也不一定能熬得住痒。 毕竟,疼痛这种东西,咬咬牙就能忍住,可是痒,却真不是说受就能受得住的。 听了她的话,几个男人都不禁打了个冷颤,一时间觉得奇痒难耐的已经变成了他们自己。 张子虚点了点头便冲出门去,不敢再多惹她一句。 他庆幸着自己此前的不听话,都只是被麻绳倒吊在大门口而已。 她以前在那个地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知道这么多刁钻古怪折磨人的法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46章 地狱 蚊子来了。 嗡嗡地飞。 惹得人心里乱糟糟的。 这声音就像是有一股奇怪的力量,让人只要一听到,就已觉得浑身上下都起满了小疙瘩,不论怎么抓挠都不痛快。 譬如盛夏的蝉鸣,在心情舒畅的人那里,就是聆听自然的雅趣,而在心情沉郁的人那里,便成了絮絮叨叨的烦扰。 这个声音也是如此,有些人听上去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已经毛了起来,而有些人,却觉得像是在听逗闷子的小曲儿。 张子虚来去不过一个时辰,却已抓了满满的一袋蚊子,少说也得有百八十只。 这要是全给一个人伺候上,怕是这人此后,也算是废了。 他用小拇指勾着袋子上的线绳,离得自己很远,他实在是再也不想沾上这个东西。 “长虫不是最喜欢吃蚊子,怎么这会儿反倒怕起来了?” 谢乌有看着他的样子实在有些好笑,而他取笑他的时候也从不遮掩。 张子虚挠了挠自己脖子上的红包,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要是能在水边草丛里蹲上一个时辰,看你还说不说得出这风凉话来。” “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原来长虫也有被蚊子吃的一天。” “我是没本事,只能被人家吃,不比你的本事大些,倒是来尝一个让大家伙瞧瞧?” “我虽然不吃这种东西,可我却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一定很喜欢吃的。” “真的假的,还会有人肯吃这种东西?” “当然是真的,而且,吃法还很讲究。”谢乌有说着,他已从张子虚的手上接过了那一袋生龙活虎的小东西,“先摘翅儿,再拔嘴儿,最后卸个腿儿,就能下肚了。” “生吃啊?” “那可不,生吃,可不就图这一口鲜么。不过那人吃的可不是蚊子的肉,而是去喝蚊子喝过的血。” “这么恶心人的吃法,还能叫做讲究?” “当然是讲究,你想啊,蚊子吸走了张三的血,血再被李四吸去,那李四就不算是吸了张三的血。就像一个贼,偷了好人家的东西,又被土匪抢了去,这能算是土匪抢了平头老百姓的东西么?” “我懂了,这叫黑吃黑,敢情你是在变着花儿的骂我?” “哪儿有,咱们可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骂你还不是等于骂我自己?” “他是在骂我,他最见不得我那些让人肯说实话的法子。” 荼蘼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却满不在乎地轻哼一声, “不过,有用的法子,总归是好法子,有些人嘴上再不乐意,身子还不是老老实实地去做?” 张子虚已笑得有些勉强,这里可不止谢乌有一个人觉得不自在。 也许只是因为,男人往往会更同情男人,而女人往往会更心疼女人,每一种人,都会更容易与自己相近的人产生共情。 所以,他们同情刀奴。 只不过,掌柜的吩咐下来的事,他从来都不拒绝。 张子虚一步三回头地朝角落里走去,说实在的,他还是第一次去主动扒一个男人的裤子,“掌柜的,当真要……” 后面的话,他已有些不忍心说。 荼蘼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不回话,她的话就永远不会变。 谢乌有已经很识趣地解着刀奴的裤腰带,其实他也比较好奇,这种法子到底有几成的用处。 “等等。” 张子虚突然按住了他的手,又回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凝望着荼蘼, “掌柜的,你不回避一下?” “人是我在审,我为什么要回避?” 张子虚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憋了很久才支支吾吾的说着,“毕竟男人有些地方,只……只有男人看得。” 荼靡看着他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这法子是我教你的,不好用,我又怎么会再用呢。” “你不必大惊小怪的,以前我还时常都在怀疑,她到底是不是个女人,现在嘛,我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谢乌有的态度倒是很平淡,轻轻挪开张子虚的手,继续做着他先前正在做的事情, “你说若她真的是个女人,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觉得不好意思?” “我为什么要不好意思?” 荼蘼又走近了几步,却还是死死盯着角落里的人。 她盯着他,就像是猎人盯着自己的猎物,哪有猎人在活剥猎物毛皮的时候,会不去亲眼看着呢? 刀奴的反应也很是平淡,好像他只是一块石头,无关痛痒,不知冷暖。 一个人,若是从来没有任何在乎的人,甚至也不在乎自己,那于他而言,就已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事。 相反的,那几个手底下的伙计倒有些奇怪了。 就算是杀鸡,鸡还会扑腾两下翅膀,而对于一个已经无力反抗的人来说,他们做的无疑是最简单的事情。 可这两个人,平日里手脚都很是利索,怎么这点活儿做起来却这么费劲。 “一个女人若是面对这种场子还能脸不红心不跳,甚至完全没有反应,只会有两种可能。” 谢乌有说着,一把扯下了刀奴的最后一层遮羞布, “一种是什么都不懂,一种是司空见惯了,可我猜她一定不是前一种。” 张子虚的脸色已由绯红慢慢变成苍白,他当然也知道,她是哪一种。 荼蘼却无所谓他的戏谑,眼中如一泓死水,看着刀奴时,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 “你们有没有见过地狱。” 这是一句疑问,可这句话从她口中说来,却平淡的像是独白。 她的声音,就像是来自地狱。 谢乌有也附和着笑了笑,“咱们这几个人,哪个不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荼蘼凑得更近了些,蹲在角落里,细细观察着刀奴脸上表情的变化。 她冰冷得就像是一把刀,刀割肉的时候,刀是不会疼的。 他面部的肌肉已开始有些忍不住抽搐,这就足以说明,肉被刀割的时候,肉总是会疼的。 “这世上有一个地方,五步一残肢,十步一枯骨。一条胳膊,一条腿,乃至一颗脑袋,一块内脏,都是随地可抛,随处可见的东西,我还有什么没见过的?” 她轻轻伸出手,摸着刀奴的额头,汗是冷的,人是热的,蚊子痒体肤,药劲灼心肝,这就对了。 “那里的人把嘶嚎当作乐律,把残肢当作佐餐。 与蛆虫同席而卧,与鼠蚁同枕而眠。 看不见日夜的变换,看不见春秋的交替。 那就不妨数着身上鞭笞的声音,精铁混金的钢鞭,每日三十下,今日份抽的够数了,就差不多是一天过去了。 若是身边的面孔慢慢全换成了一波新的,大概就熬过了三个月。 三个月,这是大喜。 因为下一个消失的,就差不多该轮到他了。 如果你看到一个人死了,他的脸上一定是挂着笑的,因为对他们而言,死不是终结,是解脱。 他们宁可下地狱,也不想在那个地方多活一天。 如果你像我一样,在那个地方待了整整七年,你也不会再对世上任何一个人的肢体有任何兴趣。” 张子虚并不说话,他知道她说的那个地方是哪里。 那是世人都不敢提起的地方,他虽没去过,可他就是知道。 他从小在蛇窝里长大,死一个人对他来说,从来不比吃一顿饭罕见。 可不同的是,他们即便是相互残杀,也都会给对方一个痛快,这叫体面。 而那个地方,是活生生地吞噬掉一个人的性子,让人生不如死,却求死不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47章 没有答案的答案 有些人,骨头是软的,可以屈打成招,有些人,吃软不吃硬,可以用苦肉计,而有些人,却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这是最难啃的骨头,也是最难得的骨头。 刀奴就是这样一块骨头,让人无从下口。 荼蘼盯着他许久,已等得有些倦了。 她本以为,差不多时候,他也该说些什么了。 更何况,她想问的也并不很难回答。 可她却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宁死都不肯说。 不过现在,他就算是想说也说不成了。 一把菜刀从砧板那边飞了过来,刀把正正好砸在了刀奴的头上,他整个人已昏了过去。 荼蘼看到了飞来的菜刀,却没有用手去接,她同样也看了一眼那边的胡阎,一句话都没有多问。 她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也想给他一个体面。 “掌柜的,人晕过去了,要不要给他泼醒?” “不,让他睡会吧。”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谢乌有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看,他怎么都不觉得这话会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这审人和做人是一样的,都得张弛有度,收放自如。 一根绳子绷得太紧,就会容易断,一个人遭受的折磨太多,就变得更容易忍耐痛苦。” 荼蘼已不再去看他,这个人让她想起了很多往日时光, “所以,你得时不时的让他尝到点甜头。 杀人诛心,人心一软,骨头就没那么硬了。 一个人对生若是有了点盼头,就不会那么决绝的一心求死了。” “话虽是这么说,可你这法子,看起来对他也不怎么管用。” “所以,如果他还是不开口,就把蚊子换成蚂蟥。”她的语气很平和,就像是在说,这杯茶不好喝,重新换一碗酒来一样,一样的简单,“你们若下不了手,我就换个更好玩的。” 张子虚已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实在是不想让她再想出什么新的法子,毕竟最常受家法的人可是他自己。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谢乌有也沉默了下去,看来这次掌柜的是铁了心的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他也只好认了。 只有胡阎,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一直在低头磨着他的刀,另一把刀。 磨刀,可以让他静心。 可现在,他的心已经静不下来。 一把菜刀现如今正躺在墙角里,另一把菜刀咣当一声被嵌进了磨刀石里,他很少丢掉他的刀。 可是这一次,他已起身准备出去,不带着刀。 “你去哪?” 荼蘼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她并不是要叫住他,她也知道自己根本叫不住他。 他不愿做的事,谁也逼迫不了。 胡阎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摔门走了出去,“我可以杀人,但不会侮辱人。” “这可是我认识他以来,头一次见到他跟你发脾气。”谢乌有幸灾乐祸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觉得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胡阎是酒馆开张的时候,最后一个来的。 谢乌有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渊源,只是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人很奇怪。 他向来听话,太听话了。 若说张子虚的听话,是因为他早已把这个女人奉作自己的榜样,所以有样学样。 而胡阎,他看起来是个很有主见的人,所以他更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老老实实听她的话。 这一次,胡阎好像是真的生气了。 “不必管他。”荼蘼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她并不生气,“世上事本就是这么的不讲道理,有人想要手上干净,就得有其他的人接下脏活,我虽嫌脏,却不怕脏。” “我差点忘了,他可是个干净的人。”谢乌有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来回瞟了几眼另外两个人脸上微妙的变化,“那边的生意,他不是从来都不参与的么。” “其实我一直也很奇怪,他既然那么瞧不上咱们,干嘛还偏偏要留在这里?” “瞧不上?”荼蘼走到砧板前,轻轻握着刀柄,把菜刀从石中抽了出来,“你以为老子豁出命逃离那个地方,就是为了自立门户去继续做这些见不得人的脏事?” 刀抽出来的时候,完好如新,可那磨刀石已经崩得粉碎,化成了灰。 张子虚点了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赶忙摇了摇头,“这怎么讲?” 他是当真奔着把一家黑店做大做强的方向去努力的,可是突然发现,老板好像志不在此。 总觉得有一种,白忙活了的感觉。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是你一句话说要退,便能退得了的?” 最明白她的人,还是谢乌有,因为他也同困于此, “他跟咱们几个不一样。 他从前是仗剑江湖的大侠,即便归隐了也可以安稳度日。 可是我,还有你,当然也包括掌柜的在内,如果没有傍身的东西,想要活着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要听他们那些书里的戏言,一个人想要退出江湖只需金盆洗手昭告天下,再躲进一个小村庄里就可以耕地劈柴安枕无忧。 你不招惹他们,他们却不会放过你。 隐姓埋名从来都只是委曲求全,所以就算是归隐,也要牢牢掌握着挣命的筹码。 这些来做买卖的人,每一个都不好招惹,可偏偏每一个都很有用。 他们就像是一张无形的网,相互牵制,又彼此成全。 如果不能把他们编织起来,从中得到保命的资本,你我又岂能苟活到现在?” “我们这样的人……” 张子虚也跟着苦笑了下,安逸日子过得久了,他都差点忘了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人,曾是什么人,一生都是什么人,人终究是逃不过命, “想好好活着,真难。” “他可以干净,咱们却不行。”谢乌有也看向了那两把菜刀,磨得真平整,像胡阎的人一样,完美得找不出一点瑕疵,“太顾得脸面的人,就没工夫顾得命了。” “那为什么不直接跟他说明白,省得自己人还得窝里斗气?”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他没有经历过你的经历,有时候就算是磨烂了嘴皮子也不一定说得过来。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非得跟人解释清楚的,尤其是在一个早已对这种事有偏见的人身上。” 荼蘼听着谢乌有的话,知道自己已不必再多说,“子虚,想那么多干什么,你看看我,早就躺平任嘲了。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老子又不会掉块儿肉。” “那这个人……” 谢乌有说着,又复看向了角落里的那块石头,难啃的石头。 “其实他什么都不肯说,我也大抵猜得到,可我就是想,听他亲口把话说出来。” “你在发抖?”谢乌有注意到了她的手。 荼蘼把刀轻轻放在了砧板上,此时的她,手已经握不住刀了,“谁都会怕的。” “你猜到了什么?” “难道你没有看到,他脖子上的那道疤?” “你是说,那个刀疤?” 他记得,那道一寸长,细如丝缕又深如沟壑的伤疤。 她瞥了一眼刀奴的脖子,又看向了谢乌有,“你也以为,那是刀伤?” “不是么?” “刀和刺,很像,可也不太一样。” 刀和刺很像,刀也能刺伤,刺也能割伤。 “刺?用刺的人有很多。” “一寸短,一寸险,刀奴是什么样的身手,你也是见过的。能刺在他那个地方的,只有一个。” “难道是……”谢乌有已经会意,可他却实在不敢说出那个名字。 “是,七月半,鬼门开,无常至,索命来。” “阎王让他三更死,谁敢留他到五更。那他还活到现在,的确已是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 张子虚看着他们互相打着哑谜,歪着头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你不明白最好,最好永远都不要明白。”荼蘼轻叹。 张子虚低头笑了笑,便不再问。 她身上的每一道疤,他都知道,他又怎么可能在见过这条疤之后还不明白呢? 他这样说,不过是更想让她安心罢了。 “这么说,她已经找上了你?”谢乌有也在盘算着,他是不是该走了。 当初他既然可以见到花荼蘼就背弃了谢名昭,现在自然也可以听到那个名字而逃离永安巷。 “不是她,她不敢。” 荼蘼说得坚定而果决,她怕的,从来都不是那个人。 “难道,又是跟赌坊的那位有关?” “除了他,我还真想不出还会有什么人。”荼蘼一想到这个人,也同如这个人想到她时一样,真让人头疼,“毕竟,那份名单可都是我精心选出来的人。” “你是故意把那份名单给黄金屋的?” 荼蘼抿着嘴笑了笑,她已完全能想象得到黄金屋之后吃瘪的样子,“我还特地嘱咐知鱼告诉他,名单上的人,一个都不要招惹。” “就因为你知道,如果他听到你这番话,就一定会去招惹的。” “所以他死定了。” 谢乌有微笑着摇了摇头,他是在笑自己,方才怎么会生出想要逃走那种可笑的念头,跟着她,他哪儿都不用再躲,“你真是我见过的全天底下最可怕的女人。” “哟,那你见过的女人可实在是太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48章 金总管 屋子,屋子的里面还是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总共有三扇门,不论推开的是哪一扇,都一定不会让里面的人感到失望。 屋子的正门,连着的是屋外的大堂,那里三教九流,包罗万象,是活人的天堂,也是活人的地狱。 不管你是王侯贵胄,还是乞丐小偷,只要手底下还不算亏空,哪怕只有一文钱的富裕,也可以被人用最恭敬的礼仪与最热情的笑容迎进来。 在这个地方,一文钱也可以变成一万两银子,而一万两银子也可能如指间的青烟,稍瞬即逝。 但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每个人至少都心服口服,丝毫没有不公的埋怨。 愿赌服输,这就是这个地方的可怕。 明明已身处地狱却不自知,还以为是在天堂。 千金赌坊,一掷千金。 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地方,有人欢喜有人忧,可热闹从来都是别人的,不是他的。 他此时,正坐在屋子里,一动不动。 那扇门,将他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离。 他是昨日刚刚被请来这个地方的,被请来做新的管家。 他听说,在他之前的那位李管家,下场并不怎么可堪入耳。 所以这个烂摊子,他本也是不想接下的。 只不过,请他来的人,毕竟是新晋的榜眼大人,不看人的面子,也得看官家的面子。 既然是个烂摊子,那一定是有很多烂账。 几十年的账本堆得像是一座小山,就放在屋子的一角。 可是他已经坐在这间屋子里整整两天了,却连翻都没有去翻上一下。 不理账本,不问世事,那这个管家,到底管什么呢? 他在管着这里的气。 他面前的第一扇门,就是人气。 相格局,堪风水,顺人气,知天命。 只要知道了这里的气,他就知道怎样才能让赌坊的生意源远流长。 如果说这运势是赌坊的神,那银钱就一定是赌坊的形,形神俱在,无本不立。 他脚底下的第二扇门,就是命脉。 这条命脉,通往一个秘密的金库,一个任何人进去了都再也不想出来的地方。 可是那里的钱,只属于一个人,一个他们都不愿去背叛的人。 说是不愿,因为这本就没有必要,听话的人,那个人给他们的酬劳绝对富足,背叛的人,那个人给他们的威胁绝对可怕。 相比之下,当然是老老实实地干活最为明智,也最为舒适。 而他身后的第三扇门,却看起来最为平庸,因为那不过是通往一言堂的小路罢了。 一言堂,既没有赌坊里的穷奢极侈,也没有金库的神秘诱人,那不过是个什么人都可以去拜访的地方。 可是他却知道,这第三扇门,远比那前两扇更暗藏玄机。 如果让他去选,他倒是宁远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推开这一扇。 他在这里坐了两天,还没有完全将自己的气融进这里的气,他面前的门却被别人推开了。 他知道,如果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没有人敢来推开这扇门打扰他。 来的,是一个讨债人。 铁链子腰带,小牛皮鞭子,腰间别着的银钩小刀,同样的装束,同样的人。 “金……金总管。”讨债人砰地推开门,喘着粗气又小心翼翼地说道,“出……出事了。” 金总管并没有关心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而是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把这个讨债人先看了一个遍。 “我不是说过,这两天,只要赌坊的生意还没有亏损到八成以上,就不要来打扰我。” “这岂止是八成,简直是翻倍,不,三倍!”讨债人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您老快去瞧一瞧吧,庄家已经顶不住了。” 金总管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仍是气定神闲地问道,“他吴老三的赌技虽不是顶好的,却也不算差,至于千术么,更是人上之人,这里还有他撑不住的场子?” “说来也是邪门儿了。”讨债人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感觉跟做梦似的,“今儿个外面来了个生人,运气简直冲了天,您猜怎么着,下的盘口一局比一局大,专跟庄家对赌,一掷两瞪眼,结果竟然连掷了五把豹子,现在所有人都撒下了手中的活计,围起场子来了。” 三个六,豹子,五把豹子? “五把豹子,莫不是个郎中?”金总管透着门缝远远地一瞥,果然那边人已经围成了一圈,好不热闹。 郎中,这里的郎中,并不是看病的大夫,而是专门出老千的行家。 “庄家说,他没看出来,所以才让我赶紧来请您。” “吴老三都没有看出来?” 他此时已眉头紧锁,出千的行家都看不出来别人的千,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这个人的手段比别人还要高明数倍,另一种是,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出千。 前一种,他不信,他见过吴老三的手段,不相信世上还有他看不出来的千术,至于后一种,他就更不敢信了。 “在这个地方,能投出一次豹子的人,已是该烧上三年的高香了。” 一般人至少得掷上几百次,才有可能出上一次豹子。 而在这里,可能几千次都不一定能出的来。 赌坊里的那几副骰子他都见过,当然也知道里面灌了些什么东西。 十赌九骗,他并不介意这些手段。 只要没有被别人识别出来的千术,就不算是老千。 “可不是嘛,我来这里三个多月,从来都没有见过一次豹子。”讨债人也跟着点了点头,他也觉得今天是真的开了眼了。 “所以,连掷五把,你相信这是运气?” “我不信。”讨债人先是摇了摇头,可是看到金总管的脸色之后又点了点头,“也可能,这世上真的有人就是这么走狗屎运。” “这个世上,最需要小心的只有两种人。”金总管已缓缓起了身,虽然知道外面的银子在一把一把地输掉,却并不是很着急,“一种是胆子特别大的人,一种是运气特别好的人。而这个人,恰恰两种都给占全了。” “运气好我是看出来了,但是这胆子怎么就特别大了呢?” “敢跑来千金赌坊用这样的运气赚钱的人,还不算是胆大包天了么?” “的确是狗胆包天。”讨债人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银钩小刀,回想了一下那个人的样子,看起来应该是个好捏的软柿子,“那金总管是要把这人请出去?” 输不起便动手,本来是一件既掉身份又坏规矩的事情。 不过非常时期,也得用非常手段。 金总管背着双手,笑眯眯地走出大门。 “那哪儿成啊,来者是客,当然要请这位客人,喝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49章 赌徒 “就是那个,正摇骰子的那个!” 讨债人刚请出金总管,就远远地指了指那个被人群围起来坐在了桌子上的人。 一个女人。 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 另一个讨债人见到金总管走出屋子,连忙小步快跑迎了上来,“您可来了。” “开几把了?”前一个讨债人悄悄地问着。 这人比划了个手势,摇了摇头,“七局。” “全是豹子?” 他又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你这脸是怎么了?” 他揉着自己红肿的脸,恨恨地看着人群中那个不动的身影,“别提了,那小子倒真有两下子。” 通常他们看到令赌坊大把赔银子的人时,都会很快也很隐蔽地请这个人到一边去“喝茶”。 可这一次,他们发现,只要这个男人在这里,他们根本就近不了那个女人的身。 几个讨债人凑上前,拿着小牛皮鞭子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疏散出了一条路,请金总管进去。 可谁知,金总管看到了坐在桌子上的人,竟然怔了几秒。 这几秒内,他想到了很多事情,甚至想过抽出一把牛皮鞭子把这里所有的讨债人都抽上一个遍。 摇骰子的人一手落定,还没来得及开盅,就已察觉到了身边异样的目光。 她转头看时,看到的却是一张明明有着老谋深算的沧桑却因过于肥胖而笑出了褶子的脸,好殷勤的脸。 金总管已经满面堆笑地迎了上去,朝着她躬下了整整半个身子,“花掌柜,怎么今儿个这么有兴致,来咱们这小地方消遣。” “你是?” 她看着这个人觉得很陌生,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又是怎么认得她的呢? “这位金爷可是黄大人重金聘来的,金算盘金管家。”讨债人揉着自己半边肿起来的脸,指着他得意道,“这位金爷,可是从前在江南白家见过大世面的主儿,有没有出千,绝瞒不过他老人家的一双招子。” “换管家了?” 荼蘼眨了眨眼睛,看着那个快要笑成一朵花的人。 金管家又是恭恭敬敬作了个揖,“能吃上这碗饭,还得多亏托花掌柜的福。” 没了李管家,才有的金管家,而李管家是怎么没的,他可万万不敢忘。 “金算盘,嗯,是个好名字。”荼蘼的手还紧紧按在骰盅上,这一局,她还没有开,却也不必再开,“听这位小哥说,是你要请我喝茶?” “小的人贱茶鄙,哪儿敢招待得下您啊。”金管家往后退了两步,尴尬地赔着笑,“花掌柜只管尽兴,随意尽兴。” “可惜啊可惜,这兴怕是尽不了了。” 她说着,已开了盅。 盅里既没有豹子,也没有骰子,只有一堆风吹即飞的粉末。 “这……” 说话的是吴老三,他是坐庄的,可此时已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他们赌的局,一盘比一盘大,也的确是搭进去了不少银子。 这个女人,来的时候就已放下了话,只要她投的点数有一盘不是豹子,就算她输,先前赢的所有赌注都不作数。 按理说,没人会觉得银子多才对的。 她已经连掷了七把豹子,他知道,这第八把,只要她想,也一定会是。 可是,她却主动把这些银子又白白还了回去,她图个什么呢? 金总管还是依旧谦恭,“花掌柜此话何意,是哪里招待不周了么?” “我来你千金赌坊,就是要找黄金屋那孙子赌一局,谁要和这些阿猫阿狗玩了。” 金总管的头自始至终再没有抬起过,“黄大人他公务繁忙,甚少来这里,花掌柜想要赌什么,我这就差人回一言堂给黄大人带个话。” 一言堂与千金赌坊,不过就是一条巷子隔着墙,来回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他想来,自然很快也会来。 更何况,她已经在这里消磨了很多时光了。 “跟他说,简单点的,就比掷骰子,一局定胜负。” “那赌注是?”要带话,当然要带全话,他从来都不是办事不周全的管家。 荼蘼从桌子上蹦了下来,看了一眼被自己一下子扔光了的满桌的银票,“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您看您这话说的,我们哪有胆子要您的命。” “不是我,是这个。”她说着,一把将那个站在她身边的臭小子扯了过来,送上前去。 “我?” 张子虚一脸懵逼地看着她,他是来帮她撑场面的,怎么一转眼就被她给卖出去了呢? 荼蘼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脑袋,“黄金屋不是一直惦记着这小子么,今儿个我可给他送来了,不要可别后悔。” “这……” 金总管看着这个活生生的赌注,只觉得自己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 “筹码是相对应的,张小哥儿这么个大人物,我们这可没有哪个伙计能比得上。” “我也不要你们的人。”荼蘼只是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总是能掷出豹子来的手,“他要是输了,就把在场这所有人的赌债都一笔勾了吧。”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了他们,他们的眼中充满着不可思议。 赌债,这可从来都不是一笔小数目,尤其是这么多人。 这个数字,远比她刚刚赢的那几盘银子,加起来还要多上许多。 有的人小赌怡情,赔的是手头上余下的乐子,有的人一时没把持住,赔的是两三个月的工钱,而有的人,不得翻身,赔的可是祖上三代的全部基业,有的甚至连老婆孩子都早已不是自己的了。 这说勾去就勾去,什么人能值得起这样一大笔银子? “这……” 金总管顿时觉得自己那头已变得有十个大,他从没有听说过会有人有这样的要求,当然也从没有庄家肯应下过, “我得去跟黄大人请示下。” “你去吧,我等着。” “花掌柜请上座。”金总管说着,已让出了一条路。 “不必了,我就坐这儿等。”她又坐回了赌桌上,“这地方人气旺,赌性足,风水好。” 人气旺,是真的,毕竟一笔勾掉赌债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谁都不会想去错过。 所以,所有的人都在这等。 “花掌柜,请用酒。”金总管不知什么时候已拿来了一坛酒,“这是黄大人特别为您备着的三十年陈竹叶青。” 黄金屋知道,她从不喝茶,所以这里专门为她常备着酒,不管她来与不来。 这个地方,当然不止备着她的酒,还备着百无先生的烟草,备着白九公子的熏香,备着很多常人想不到的东西。 只要是可能来这里的人,他们的所求,他都备得周全。 也正因为有着这样的周全,那些能够一诺千金的人才肯来这里一掷千金。 荼靡摆摆手,酒的确是好酒,可是她完全没有酒兴。 “不用了,今儿个我想喝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50章 筹码 金总管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奇怪,这显然是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之所以刚才能够一眼认出来,她就是三更天酒馆的掌柜花荼蘼,自然是提前下了不少的工夫。 他不但能认出花荼蘼,还能认出张子虚,当然,也能认出根本没出现在这里的谢乌有。 他能够一眼认出这永安巷的每一个曾经露过面但与他素未谋面的人,当然也早已打听出他们的习性爱好。 在他的认知里,他宁愿相信百无先生这辈子再也不抽烟袋子,相信黄金屋这辈子再也不换女人,也绝不敢相信,这个女人,竟然会想要喝茶而不是喝酒。 显而易见他得到的信息已经老旧了,该换新的了。 “是哪一种茶?” 他不得不问,百茶百味,即便是最不复杂的白茶,喜欢寿眉的却不一定会喜欢白毫银针,更何况,世上还有那么多种茶。 无知,永远都不是可以犯错的借口。 如果奉的茶差强人意,那就不是无知无罪了。 “就那个,明前龙井。”荼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偏想起了这个茶,只是来到这里,就是想再尝尝。 她想尝尝,黄金屋的茶,跟竹公子的茶,到底是哪里不同。 茶,奉上来了。 这里的明前龙井,是清明之前的头采,是最清甜鲜嫩的茶。 眼下这个时节虽说是刚刚好,却也不是谁都能拿得到的。 不过,黄金屋怎么可能会有得不到的东西。 这里,恰恰她要,恰恰他有。 只可惜,即便是明前龙井,也要分三六九等的。 他这里的,当然不如百无先生那份独一无二的。 荼蘼只是尝了一口,就将茶盏放到了一边不再端起,“他这茶,就是没有人家竹公子那里的好喝,我说我怎么就是喝不惯呢。” 喝不惯他的茶,看不惯他的人。 “花掌柜说笑了,这所谓术业有专攻,竹公子开的既然是茶舍,自然不乏天下的好茶,哪里是咱们这小小的赌馆能比得上的。” “好一个术业有专攻。”荼蘼轻轻捻着桌子上的粉末,骰子碎成的粉末,“那你们开的是赌坊,怎么这坐庄的还赌不过我一个凑热闹的呢?” 金总管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默默等着。 他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她总是能接住话,打到他的脸,那他又何苦再给自己找不自在。 送信的讨债人回来了,在金总管的耳边说着悄悄话。 荼蘼环顾了一周,并没有看到黄金屋的身影。 “黄大人说了。”金总管看着围上来的人群,清了清嗓子,“今儿个在场所有的人,欠过的赌债都免了。” 说一不二。 千金赌坊,不只是一掷千金,当然也要一诺千金的。 这么大一笔银子,他连面都没有露过,说免也就免了。 围观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这就是一场还没有苏醒的梦。 以往讨债人找他们的追债的时候,棍棒也上过,指头也剁过,他们压根就没抱着什么希望。 他们赌,不只是因为喜欢赌,更是因为离不开这里。 虽然被追债的时候很落魄,但只要还没到还债的日子,这里的大门永远都为他们敞开着,这里的讨债人也永远都像伺候大爷一样伺候着他们。 他们来到这里,就可以暂时忘却从前的身份,不分高低贵贱,只为了这痛快一时,这就是他们往往复复回来的理由。 他们围在这里,为的从来都不是免债,因为即便今天的债一笔勾销了,他们今日也许感激,明日也许就忘了。 赌徒嘴里的最后一把,永远都不会是最后一把,他们知道,自己明天一定会重新欠上的。 既然已经浑浑噩噩过了半辈子,朝尽欢,夕死可矣,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他们等着,只不过是想见识一场豪赌罢了。 这里扫兴的,当然也不只围观的人。 最扫兴的,自然是她。 “他人还没来,就先认输了?” 金总管赔着笑道,“他不是怕输,是不敢不输啊。” “怎么讲?” “他若是赢了,您还不得把这千金赌坊给掀个盖儿,横竖都得输,倒不如直接认输得了。” 张子虚在旁边白了一眼,“他这算盘打的精明,若是我们掌柜的赢了,这里的人只会谢我们掌柜的,不过这会儿,好名声倒是全让他黄金屋给占去了。” 金总管将荼蘼请到了一边,悄悄说道,“花掌柜要是觉得不尽兴,我倒是可以坐庄陪您玩一局小的。” “我好像听说,金算盘早已经金盆洗手三十多年了吧?” “话是这么说的,可花掌柜既然乘兴而来,又岂能败兴而归?只不过在下初来乍到,手头也并不宽裕,只有区区这一百两,还望不要嫌弃才是。” “哟,这么大手笔。” 荼蘼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头, “只可惜,我们那店小利薄,可没这么多本钱啊。” “这是彩头。”金算盘说着,已将银票从袖口下递了过去,“至于筹码么,只要您肯说一句好儿就行了。” 荼蘼瞥了一眼那张半叠半开的银票,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上面写的,分明是一千两。 她也顺手从袖子底下接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比上一个管家,懂事多了,我想,你一定会比他坐得长久的。” “这不过是分内的事。”金算盘一直低着头,知道这次的算盘总算是拨对了。 “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何必要赌?” 荼蘼说着,已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下次我要是手痒了,再来找你。” “花掌柜这就走了?” “是啊,他不敢来见我,我偏要去他的狗窝里把他揪出来。” 看着她远去直至消失,金算盘才缓慢地抬起头,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 他端起那桌上被人喝过一口便放下的茶盏,一口气全都喝了个干净。 不管是冷茶,还是剩茶,他全都吃得下。 这是难得的好茶,有人不稀罕,有人却万不能糟践。 他能做到这个位置,能够被黄金屋请来,取李管家而代之,就是因为他从不浪费任何一样有价值的东西。 当然,没有价值的,他也绝不再留。 “金总管,他们去了一言堂,要不要去跟黄大人先报个信?” “黄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还用得着你来费心?”金算盘看着身旁这个讨债人觉得有些好笑,“他之所以没有来赌坊,一定是已经在一言堂等候多时了。” “真不明白,黄大人的赌术大家伙可是有目共睹的,他要是来了的话,怎么可能会输,白白让人家给占了便宜。” “不明白就对了。” 金算盘指了指其中的两个讨债人,一个是去屋里给他报信的,一个是脸被人打肿的, “你们两个,去账房处结了月钱,以后就不用再来了。” “为……为什么?” 他们自觉并没有做错事,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你才说,你来这里已经多久了?” “三个月了。”报信的讨债人喃喃的说道。 “三个月了,你竟全然不知她是谁?” “那三更天的掌柜也就大半年前来过那么一回,这小子自然是没见过。”吴老三在一旁打着圆场,别说是这个人不认识,就连他自己,一时半会儿也都没有想起来。 “现在,是我做管家。 从前的那个管家什么要求我不知道,但是此刻起,这里所有的伙计,都要在三天之内把永安巷里大大小小的面孔,车舆,手下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安巷是个好地方,容不下这些无用的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51章 磨刀霍霍 厨房里,传来了霍霍的磨刀声。金属和砂岩之间相互摩擦,生出一阵阵枯燥却很有节律的韵调。 胡阎正坐在案板前磨着他的刀,昨日尚未磨完的刀。 刀是旧的,磨刀石却是新的。 一百五十文钱,从他工钱里扣。 他的刀,本来已快要磨好,只是昨天一顿脾气后撂挑子将它丢了出去,又钝了刃。 钝了刃的刀,就得重新磨,有人还等着新鲜的肉片下锅。 他可以因为一时之气而丢掉吃饭的家伙,可还是得因为要吃饭而生生把气咽回去。 早做晚做,反正活都得是他一个人做。 这就是生活,每个人都不得不忍受的一种生活,他在受着荼蘼的气,可荼蘼又何尝不是在受着别人的气? 既然同样都是被压迫的人,那他们又何苦非要相互生气? 怎么丢掉的刀,就得怎么拾回来。昂着头出去,再灰溜溜地回来,靠着一双手挣饭吃,不丢人。 幸好,他拾回刀的时候,掌柜的不在,没人看见。 后厨里还有一个人,和他一起,也同样在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刀奴正懒懒的靠在角落里,现在既没有人逼他说话,也没有人对他用刑,所以他只静静地听着这磨刀声。 磨刀的声音,于他们两个而言,岂非也正是这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伯牙抚琴,子期对坐而听,闻得了高山流水之音。 火凤斫刀,刀奴倚墙而望,窥到了日月星辉之变。 “你这种打磨的法子不对。”刀奴突然皱起了眉,他可以忍受别人对他不敬,却无法忍受别人对刀不恭,“磨刀就得顺茬来,你这样子正好逆着茬,外表虽是看着光亮,可是磨出来的刀刃上会留有沟痕,用起来的时候刀口一点都不利索。” 胡阎抬头迟疑地看着他,“顺茬?” “就这样。” 他刚想用手比划起磨刀的手法,却发现自己还被绳子五花大绑的捆着,动弹不得。 想来也是可笑,明明是对手,更可以说是死敌,可是他一见到感兴趣的东西,就把什么都给忘了。 “你这力度也不对。”刀奴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磨刀一定要轻推重拉,前推是呛刃走,后拉是顺刃走,所以前推的时候要力气小一些,不然刀刃就钝了。” “行家呀。” 胡阎试着他的方法推拉了几次,果然效果要比之前好上许多。 “若是你早用我这法子磨刀,跟雷泽相拼的时候也不至于崩了刃去。” “这不重要。”胡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我的刀,又不是用来杀人的,跟人拼刀的次数实在是少之又少。” “你的刀,就是为了片牛肉的?” 刀奴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这个磨刀的汉子,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这样好的身手却只偏偏去当一个厨子,平凡而堕落。 “不是。” 胡阎沉声说道,他的目光也黯淡了下来。 他的刀,的确只是在片牛肉。 可他所求,又岂止是一碗简单的牛肉? 刀是利器,既能伤人,也能护人。 从前的他一直以为,刀是利器,只能为攻,可后来才知道,刀其实是守。 如果一个人只能守,那离防线被击溃只不过是一时与一日的区别,哪里能守得住这一世呢? 只有彻底击败你的敌人,才能保护你想保护之人。 上一次,他没有做到,所以青鸾火凤绝迹江湖,幸得在九嶷山被重华君师徒所救。 他不喜欢刀,却不得不拿。 他选择拿刀,只因他不想让自己在乎的人再去拿刀。 他想努力变强,想在下一次遇到那样的情况时,不再这么的无能为力。 这两把菜刀,真沉。 刀奴注意到他眼中微妙的变化,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虽然你什么都不说,可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情,这很危险。刀是无情物,不护有情人。” “人正是因为有想要去保护的人,才会想去拿起刀。”他从不否认他的情。 刀奴却有些戏谑地看着他,“人只需诚于刀,不必诚于人。你心向刀,刀自护你。” “一个人若是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人,那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他又何必再用刀呢?” 他不知道刀奴究竟能否理解他说的话,因为他从这个人身上看不到一丝感情,无情的人,没有想要保护的人,甚至连他自己的命都不重要。 他不理解,这样的人,侍刀的乐趣又在哪里? 他在揣测刀奴的时候,刀奴也在思量着他。 一个人有了感情,就会有牵绊,牵绊会生出诸多顾虑,顾虑多了不免畏首畏尾,这反而成了他能否发挥全力的绊脚石。 他也不理解,情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东西,怎么会有人喜欢要呢? 这所有的不理解,他最终只能归结于一句话,低头喃喃自语道,“我们,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每个人都不一样。 人与人的所求,又怎么可能是千篇一律的呢? “我们当然不一样。”胡阎晃了晃自己手中的两把菜刀,“所以现在我手上还有刀,而你的刀,已经断了。” 刀奴的脸色沉了下去,再也笑不出来,因为他已想起了那个断了他刀的人,“你要保护她?她哪里需要你的保护,她根本就不是人。” 不是人? 这句话,听着真耳熟。 好像鬼见愁说过,白玉飞说过,谢乌有说过,黄金屋也说过很多次,还有很多人,记不清了。 他这才发现,好像天底下的男人对她的评价都是这样出奇的一致,她不是人。 胡阎有些想笑,又尽量忍住不笑。 他也许是所有人里最先认识荼蘼的,十多年前,他与青鸾在九嶷山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片子。 而如今,她究竟给多少人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才让见过她的人都留下这样的印象。 “可在我眼中,她却比你像个人多了。” 胡阎反驳,即便全天下的人都这样说,他还是不得不反驳。 他看得见,她有喜欢的东西,有讨厌的东西,会欢笑,也会痛苦,可以忍得下所有的苦难,还是能无比的热爱生活,这样的人,总比无悲无喜的人更像个人。 “你知不知道,昨天,她在说谎。” “她经常说谎。”胡阎回答得很淡然,也毫不在意,好像她说谎本就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 “你知不知道,雷泽是怎么断的?” 胡阎点了点头,“那块铸料,的确可以算作我见过的天下之最。” “不!她根本就没用那个东西!”刀奴的眼睛突然爬满了血丝,好像要从脸上眦裂开一样,“她就是用手,生生把雷泽给掰碎了。雷泽如我的命一般,它是怎么死的,我比谁都清楚。她能做得到,却不肯承认,这难道不算是对你们藏私么?” 胡阎听了这话,也的确是惊住了半晌。 原来她真的可以做到,却还要瞒着他们,找了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解释过去,好让他们不必太过担心。 他奇怪的是,掌柜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贴心了,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不是人”么? 刀已磨好,正好有个人可以试刀。 胡阎长袖一挥,一把菜刀从空中翻滚了几圈,正正好劈在了刀奴脖子外侧多出一毫的地方。 是不是吹毛立断他不知道,但至少捆人的麻绳已尽数断去,落在地上。 用了他的法子,磨出来的刀,真好用。 “你什么意思?”刀奴拆掉了缠绕在身的绳子,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没什么意思,就试试刀快不快,呀,坏了。”胡阎刚刚因为刀口不错的欣喜之情立刻又消沉下去,恨不得抽上自己几个大嘴巴子,“这绳子好像也得赔。” 他才刚刚从工钱里扣掉了磨刀石的钱,现在又多了一笔债。 果然,就是不能跟张子虚在一起太久,不然做起事来就开始不过脑子。 “你就不怕我跑了?” “你试试。” 他稍一运气,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上力气,已经过了一天了,这不是药物作用。 “她临走前封住了你的奇经八脉,就算是我也没法子帮你解开,这绳子早就是多此一举。”胡阎放下了手中的另一把刀,转过身来直勾勾地望着他,“更何况,我在看着你,你跑不了。” 刀奴冷笑,“我以为,我们已经算是朋友。” “就因为你帮我解决了一个磨刀上的小麻烦?” 刀奴不说话了,在他看来,他们方才所说的,已绝非这样简单。 “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一定很不好,常听人一句话,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想你现在一定很需要一坛酒。”胡阎说着,已经提了一坛烧刀子递到了他跟前,烧刀子是他唯一能请得起的酒,“朋友请的。” “既然你已当我是朋友,为什么不肯放了我,难道你还要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用各种古怪的法子折磨我?” “我很想放了你,可我却不能。因为我知道,她一定是想从你这里知道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才会这样做。我劝你不妨还是告诉了她,这样对谁都好。” “为了这样的理由,她做什么都可以?” “她有她的理由,而我选择无条件相信。” 刀奴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那道疤,他知道她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可他确定胡阎一定什么都不知道,“你真的以为,自己很了解她?” “在你眼中她不是人,可在我看来,她只是个无情的多情人。” 刀奴不说话了,他知道不论他说什么,都已经完全没有意义。 好在,身陷囹圄,还有自称朋友的人肯请他喝上一坛酒。 胡阎也不说话了,他向来都不是很爱说话的人,今日已说得够多。 厨房外,大堂里。 谢乌有躺在账台边,手中还紧紧攥着两枚铜板,他在等着,等着里面的人有可能会出来。 可当他远远地听到厨房中传来的窃语时,微微一笑,将铜板又重新扔回了抽屉里。 没有要伺候的客人,没有老板的监督,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大好的时光啊,若是不用来睡觉,简直是暴殄天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52章 金钥匙 前街是一掷千金的赌坊,后街是一诺千金的深巷。 一言堂的牌匾还高高地挂在庭院门前的石牌坊上,大门永远对所有人完全开敞。 这里和赌坊一样,来者不拒。 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贫民贱奴,只要你带着价值来,就一定能带着满意走。 牌匾下,恭恭敬敬地站着一个人,弯腰作揖,他的脸上已经因肥胖而笑出了好几道褶子。 “你看这个人,是不是很眼熟?” 荼蘼远远地望着,有些不太确定。 谄媚的笑有很多种,她也见过很多,各有千秋,可唯独这一种却让她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岂止是眼熟。”张子虚回头看了看刚走过来的前街,又看了看一言堂的门口,“这不就是刚刚的金算盘么?” “他的脚程倒真是快。” “不可能,咱们这一路出来,根本就没有见过他。”张子虚很快地否定了去,不过他又已经想到了另一个极好的理由,“狡兔尚有三窟,黄金屋又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从赌坊到他的老窝,可绝不止一条路的。” “也许。” 荼蘼说着,又上前慢慢地走了几步,走近了些,更看清了些。 “可是他不傻,不会这么刻意的让咱们知道。” “也许。”张子虚也回了一句也许,可是他心里明明就是觉得黄金屋根本就不够聪明的。 “不对。” “哪里不对?”张子虚仔细瞧着这人,从上到下,甚至于细致到从眉眼的间距一直打量至双脚并立的距离。 “他不是金算盘。” 她的话说的很肯定,她已经站住了脚步,不再向前。 这两个人,分明一模一样,就连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勾起的长度都是一样的。 这世上,能将同一张脸易容成几乎一模一样,还能模仿得惟妙惟肖的人,她只知道千面郎君。 可那是她找来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又出现在这里。 张子虚跟在她身后也停了下来,顺着她的目光朝不远处的人望了过去,“你看出了什么?” “他的眼神。” 荼蘼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起这个人,她终于知道一开始看到他笑的时候为什么会觉得浑身难受, “金算盘对你笑的时候,即使他心中的笑意只有八分,却也能让你感受到十二分的诚意。可是这个人,虽然他全心全意地在让自己笑,但他脸上那皮笑肉不笑的不自在,简直比哭还要难看。” 面具,每个人的脸上都有很多不同的面具。 人总是需要戴上各种各样的面具,才不至于让人一眼看透。 有的人,只能戴着一张面具,假装自己无悲无喜。 有的人,把自己的脸变成面具,让人看不出他的悲喜。 而偏偏有的人,一眼就能将所有的面具撕破开来,看到面具下的悲喜。 她一直都觉得,这样的人很可怜,看到世上所有的人,全都是扯下了遮羞布的样子,一眼看尽。 当一个人眼中看到的肮脏总是多过美好的时候,又该怎么去骗自己要好好地爱这个世界?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所以她才总是心疼张子虚,又更羡慕张子虚。 “我也看出来了。”张子虚点了点头,“你瞧他的指甲,金算盘刚刚作揖的时候我明明看到他是不留指甲的,可这个人的指甲却比之前要长了三分,一个人的指甲在一眨眼的工夫可以从长变短,却总不能凭空就长出这么一截的。” “观察入微,很好。”她说着,已又开始向前走去,“你知道洞察秋毫之后,该是什么?” “先发制人?” 荼蘼淡淡地笑了下,低头看向面前正躬着腰的人,好像很吃惊的样子,“哟,这不是金算盘金大管家么,这么巧又遇到了。” 听到这样的话,张子虚才知道,洞察秋毫的后面并非先发制人,而是大智若愚以便伺机而动。 一个人若是觉得自己的把戏并没有被对方看出,便会因沾沾自喜而掉以轻心。 所以一个人想要更快地得到另一个人的信任,同样的,装傻无疑是最便捷的一种方式。 一个耍小聪明的人和一个本分老实的人,换做任何人都是更愿意和老实人做朋友的。 掌柜的告诉过他,女人的优势就在于,男人永远都觉得天底下的女人本就比男人笨,所以聪明的女人也乐得当这个笨蛋,不必再多费力气。 而他身边的这个女人,恰好又最懂得利用自己那张清纯无辜的面孔,骗取这些自认为是老江湖的信任。 “在下虽是金管家,却不是金算盘。”躬身的人微微抬起头,脸上还挂着那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他回答的话很官方,却解释得很有耐心,“金算盘是在下的胞兄,筹备赌坊的生意,在下金钥匙,主要是打理一言堂的一些琐事。” “明白了。”荼蘼突然凑近到他跟前悄悄问道,“他是招财的金算盘,你是守财的金钥匙,你们是不是还有一个散财的兄弟叫金腰带啊?” 金钥匙脸上的笑容已变得十分勉强,“这话怎么讲的?” “杀人放火金腰带,这名字简直就非他莫属。”她抬头瞥了一眼头顶上这大大的牌匾,每次看见这一言堂的招牌都想一把给它摘了下来,“若不是你们两兄弟长得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我还真以为黄金屋就是你们那失散多年的亲兄弟金腰带呢。” “花掌柜可真会开玩笑。” “好笑么?”她细细盯着他的脸,却露出一丝不悦之色,“那你怎么不笑?” 金钥匙的脸上又尽力挤出了几道褶子,可是他的嘴角已有些因保持笑容太久而僵硬得发抖。 都说笑容可以治愈创伤,可如果一个人在失意的时候遇到了这样一张笑脸,一定会不想再多活半个时辰。 “谦恭有礼既可是曲意逢迎,亢心憍气也并非不可一世。”荼蘼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她从他们做的事之间已经察觉出了个中端倪,“金算盘有金算盘的好,金钥匙也有金钥匙的好,你不必事事非要和他一样的。” 金钥匙的眼中又划过一丝奇怪的神情,似是充满了感激。 他知道,她懂他。 金算盘与金钥匙虽然是一对兄弟,可是金算盘实在是太过光鲜耀眼,所以金钥匙也一直都活在长兄的阴影下。 他事事都要学他,学他穿衣打扮,学他待人处事,久而久之,他已经都快要忘记自己是谁了。 而荼蘼,就像是无意间撞破了禅机的小鹿,顿悟了他的拈花而不笑之意。 在她面前,他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放松些自己,不必再去守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规矩。 他终于可以自在地敛起笑容,瞥了一眼旁边的张子虚,小心地提醒着,“这两天来找黄大人的人有很多,你是我见过唯一的一个不必屏退左右就可以去见他的客人。” “我们是自己人,没什么主宾之分。” 荼蘼已经夺门而入,不等他带路,她知道他在哪。 张子虚在后面跟着,已经有些凌乱,她一开始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可后来又为什么一针见血戳穿了人家的心事,虚虚实实,不明不白,这又岂非是相互矛盾? 可能,这就是那什么恩威并施吧,这个词好像不太贴切,但意思差不多。 他点了点头,他又不是读书人,想不出他们口中那些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 那些,他只要老老实实跟着她,就不必非得再去学的花花肠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53章 烟波亭 汉水连天阔,江云护晓寒。 青青山数点,最好倚栏看。 这是前人所作的一首烟波亭,却没想到,黄金屋竟真的将这烟波亭搬来了这里。 花径,长亭。 亭廊四面都各铺设了一扇水墨玉雕屏风,屏风半虚半掩,画里画外无限江山,风烟皆入墨中。 黄金屋在亭间伫倚着阑干,正轻轻点洒笔墨描摹着最后一面屏风上的山水。 心中所念,笔下所现。 他在等着她,他知道她一定会来。 他故意不去赌坊,就是为了引她来这,来看看他新造的一方自在天地。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他轻吟着的是一首前人的词,他在等着来的人接下去。 不管这人说的是“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还是“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这都是他。 他所言,他所衷,他所表。 可他最终想说的,却还是最后一句,借以聊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之心。 这是他的长亭,他的酒兴,他的词中意,他的话外音。 他觉得,红袖添香,白衣卿相,此情此景,此言此人,甚美。 只不过,来的人并没有顺下他的意。 如果真的能顺了他的意,那她可就不是荼蘼。 “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她看到了他所言憔悴,却借憔悴之言笑他书生百无一用,“斗筲穿窬语,衣冠楚楚兽,远看一条狗,近看黄大人。” 黄金屋突然回头,用一种极其嫌恶的眼神看着她,“粗俗,肤浅,简直是有辱斯文。” 原来一个人酝酿了许久的兴致竟可以被一句话如此轻易地败坏,白忙活了。 “只可惜粗鲁人志得意满,斯文人却只能跳脚骂娘。” 荼蘼斜眄而笑,却已经喧宾夺主先坐到了长亭的石凳上,她可没有兴致干巴巴地站在亭子外面吹风。 黄金屋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笔搁置在一边,坐到了她对面的石凳上,“你不在的时候,我常常盼着你来,可是你每次来了,我又巴不得你赶紧走,你说,这是什么毛病?” “我知道,这叫贱。” 张子虚已经抢先说道,他十分确定,自己这一次的用词终于准确无误了。 黄金屋嫌恶的眼神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只不过一分为二也并不能够让这种情绪淡去半分。 主仆二人,一样粗俗,他暗暗叹道。 荼蘼好像很满意他的说法,“是够贱的,不对,那不叫贱,那叫慷慨。黄大人今儿个可是大手笔啊,在赌坊直接当了一回散财童子,您是没见着当时的场面,那可真是出尽了风头,一句话赢得了满堂彩。” 黄金屋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没有谁天生就是这么慷慨的,人还不都是逼出来的。” “你在怨我去砸你的场子么?” “我哪有这个胆子。” “缺德事做得多了,是要遭雷劈的,我是在帮你行善积德,破财免灾。” “那我是不是还得多谢你的提点?” “不用不用。”荼蘼笑着摆了摆手,又将手摊开来,“人常说,大恩不言谢,您还是赏俩子儿实在些。” “你看你,张口闭口的就是银子,多伤人心。” “我是个人,要吃饭的。”她轻轻捋着额前的头发,她从不忌讳说这样的实话,“视金钱如粪土,那都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做过的糊涂事了,现在年纪越大,就越觉得钱这东西,可真特么的是个好玩意儿。” “是,是个好玩意儿。”黄金屋也不得不承认,毕竟他奔波来去也不过是为了这个,“所以在赌馆里你既然开了价码,我当然得二话不说巴巴地给你送上去。你向来是知道的,只要你说,只要我有。” 荼蘼瞟了他一眼,却毫不遮掩地娇羞一笑,“这话听着,怎么有点内味儿呢。” 黄金屋掩嘴轻轻咳了两声,却避过她的目光,“我的心意,你难道现在还不明白么?” “哟,这种话可不能乱说的啊,尤其是当着我的面儿。” “心之所至,意之使然,我自问无愧于人前人后,为什么不能说?” “没什么,就是怕你说谎话遭雷劈的时候,我还得跟着受连累。” “你不信我?” “我不信你,是因为你不可信。” 黄金屋的脸上略显失落,“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早就化解了嫌隙。” 荼蘼看了看周围,金钥匙已经退了下去,这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她的面色突然沉了下去,“你知不知道,你要有大麻烦了。” 黄金屋却只当是一个笑话听了,“怎么,最近酒馆生意不景气,花掌柜改行去卖卜算卦了?” “昨天我那来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她半掩着嘴说道,很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是被别人听了去。 黄金屋的眼睛也跟着垂了下去,兀自摩挲着面前的酒杯,“你那的人,有哪个不奇怪的?” “你是不是觉得,不听别人的劝,从来只按自己的想法来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只要事情能办成,就可以了不是么?” “是。” 这也是她曾经说过的话,她也从不否认这句话的意思。 “如果你觉得别人的法子不好,自己的反而更有用,你会怎么做?” “跳出圈子,不跟他们玩了。” “那不就得了。”黄金屋也松了一口气,至少在这上面,他们还是达成了一致。 “可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可以,你却不行。” “凭什么?” 荼蘼突然抓起他转着杯子的手,反扣在了石桌上,“如果你这样扣住我的脉门,我照样可以在你下次眨眼之前就宰了你,而现在,你却不行。” 就凭这个。 黄金屋会意一笑,他从不否认。 他侧目看向那只压在自己腕上的手,不管怎么看,他也总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这样细的手指会有这样大的力气。 忍不出,伸出了另一只手,想搭上去。 只不过,他的另一只手还没来得及抬起来,就被荼蘼抄起桌上的一根竹筷顺着指间戳了下去。 竹筷嵌进了石桌里,不偏不倚,夹在他食指与中指之间。 黄金屋的嘴角轻轻抽了一下,突然变得很小声,“我拎得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54章 楚源醽醁 “你知道两个人做买卖,最重要的是什么?”她的手心抵在竹筷露出桌面的半截上,来回转动。 “坦诚相待?” “那是你和其他人。” “那对你呢?” “听话。” 她温柔地笑着,把手慢慢地按压下去,竹筷竟深深地嵌进了石台中,再看不见一分。 “虽然这个条件并不公平,但是很合理。”他看着自己那只还动弹不得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也认可这样的法则,“一个人的能力,决定了他能拥有的权力。” “别跟老子装蒜,难道知鱼没有告诉过你,名单上的人,一个都不要碰?” “我没有啊。” 黄金屋却是一脸的云里雾里,对于她这突如其来的问罪,实属茫然。 她的手指紧紧捏着他的腕膊处,能够触碰得到,他的心脉稳定而规律地跳动,“再说一遍。” “真的没有。” 黄金屋无辜地看着她,好像并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荼靡皱眉,她不得不重新思量一下自己,再好好看看这个人,也许她真的错了。 她错估了一个人。 她没想到一个人居然能在说谎的时候做到脸不红心不跳,甚至情绪间没有一丝慌乱,她从未见过如此恬不知耻之人。 “难道是知鱼?”她看了看庭院的四周,又看了看他。 黄金屋也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说她……” 荼蘼点了点头,将手缩了回去,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表情,“她人呢?” “她不在。”黄金屋也将自己的手腕收了回去,却放到鼻间轻轻嗅了嗅,这一次,腕上没有留下任何味道,她今天没喝酒,“我说这两天怎么没见过她,原来是一不小心捅出了娄子,怕你找上门算账先躲起来了。” “是不是对你来说,再好的女人也不过是件华丽的衣服,随时可弃?” 荼蘼静静地看着他,能够这样坦然自若地将事情全都推到一个女人的身上,她的确替她有些不值。 黄金屋一口饮尽杯中酒,又将面前的两只酒杯斟满了去,却答非所问,“上次你请了知鱼一坛文王贡,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次换我请你。” “这世道还真是奇怪。” “哪里奇怪?” “有人找开赌馆的人赌运,有人请开酒馆的人喝酒。” “竹公子那杯茶可是龙腾天下,我这儿的粗茶自然是比不了,可是这壶酒你却是非尝不可的。” 他说的茶,自然是在千金赌坊里被荼蘼嫌弃了的茶。 不管在那边发生了什么,别人说过了什么样的话,都有人第一时间告诉了他,他也在让她知道,他人虽不在那,却什么都了若指掌。 可是后面这番话,无疑是自信过头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非见不可的人,更没有什么非尝不可的酒。 然而荼蘼偏偏就吃这一套,她也想知道,什么样的酒能让他有这样的自信。 她从来都拒绝不了别人递上来的斟满杯的酒,就像男人从来都拒绝不了脱光了衣服的女人。 这是毛病,得治,可她却乐此不疲。 酒色澄亮,白盏浮翠。 “绿酒?” 她端起酒杯轻嗅酒气,果然不是凡品,她虽喝过不少奇奇怪怪的酒,却也未曾尝到过这一种。 黄金屋一字一顿地说道,“此酒名为,楚源醽醁。” “衡阳古酒楚源醽醁?” 黄金屋微微抿了一口,似已有些醺醉,“是,藜藿嘉于八珍,寒泉旨于醽醁。” “难怪。” 她也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好酒之所以为好,是因为实在难得一见。 这样的珍馐,哪能不趁机会多贪上几杯。 只要酒是好酒,谁还管他请酒的人是不是好人。 至少她总算能松一口气,知鱼果然信守承诺,并没有将她那夜的那番话尽数告知黄金屋,否则,他今天请的就该是舂陵王了。 “南楚之酒当配南楚之肴,有酒无菜,岂非糟践?”黄金屋说着,已在身侧对空打了个响指,“我这儿新来了个厨子,那做菜的手艺可谓是天下一绝,你今日要有口福了。” 响声骤停,人面相迎。 一个小姑娘正端着一个大瓷盆子走上前来,盆中剁椒与葱花红绿相间,一只胖头鱼半沉半浮,油汤还在泛着滋滋热气,已然飘出了香味。 她? 小姑娘的脸被大大的瓷盆挡在后面,却依然挡不住她那怯生生的大眼睛透出的神采。 她半低着头,想看却又不敢抬头看,眼神飘忽不定,似是在回避些什么。 可是荼蘼盯着的仍然是她的手,那双手不管怎么看都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她走来的时候,盆中的汤汁丝毫不见晃动,白瓷红汤,规规整整,竟没有溅起一点波澜。 她会功夫? 荼蘼不得不这么作想,不会功夫的人,绝不可能手底下这样的稳,可是会功夫的人,那步履下顷刻间的气息变化她又为什么会丝毫察觉不到? “是你呀?” 张子虚已有些兴奋地喊了出来,他还以为上次一别,再也见不到她了。 黄金屋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张子虚,“怎么,你认识她?” “当然,她不就是……” 他说着,又突然顿住了。 这才发现,自己明明觉得已经和她很熟,却连人家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他的很熟,不过犹恐相逢是梦中。 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原来,他早已心心念念,不敢忘怀。 荼蘼回忆着,那天清晨,她还说过让她卖身黄金屋的话,如今却都一语成箴,可这到底是对是错? 她有些调侃地看着黄金屋,“从来只见新人笑,我说这两日怎么不见知鱼了呢。”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黄金屋皱眉驳道,他可以被人说是见色忘义,却绝不能让人说是薄情寡义,毕竟,他对每一个女人都情深义重,“知鱼在我这里,又岂是旁人能够替代的?”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话虽如此说,可黄金屋向来不是这样的人,然而这一次,却绝对例外。 她知道,至少知鱼绝对是个例外。 “哦。” 她只敷衍地回应一句,她当然也知道,这种不以为然的态度才会更加引起黄金屋的言无不尽。 如果她继续追问下去,他反而会不再说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55章 香屏 “她叫香屏。” 黄金屋的目光挪向不远处那几面华美的屏风,最后一扇,他还没画完。 他右手执起笔,左手端着盛满的醽醁之杯,朝着山水之屏走了过去。 白纸黑墨,画的是潇湘水云之姿,可总是觉得还少了些什么。 看到香屏和荼蘼的时候,他突然间明白了,这两个人就像是他眼前的画和心中的画,相比之下,缺的就是那一抹点珠翠的神韵。 他以酒代墨,轻蘸紫毫,白水黑山上浮现出了层层靛青,仿佛冬雪消融之后的初春盛景。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 他兀自欣赏着自己的灵机之作,不禁吟出了这本该有的自赏之情。 “料青山,见你仍是狗。”荼蘼却不等他说完,代他说道,“情与貌,略相似。” 端着盘子的小姑娘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来这里两天,见过不少登门拜访的人,却从未见过敢这样对黄金屋说话的人。 她更惊奇的是,黄金屋这样睚眦必报的人,听到这样的话,竟然一点都不生气。 “怎么,你也觉得我说的不错?”荼蘼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小姑娘,她却不曾想过,进了一言堂的下人,还敢笑这样的话,有点胆识。 香屏立刻敛起了笑容,将盘子放在桌上后就赶紧退到了一边,并没有再回什么话。 黄金屋皱眉,“为什么每一个来到我府上的女人,你都这么感兴趣?” 他记得,从一年前刚认识她开始,从他的如黛到他的东君,一直到现在的知鱼,然后到了香屏,她对她们总是比对他要和善的多。 “你不是也同样在垂涎我的这儿的男人?” 她看了看张子虚,又看了看黄金屋, “人我是给你带来了,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把人给带走。” “我的确没有这个能耐,可你也不见得有。”黄金屋看了看张子虚,又看了看香屏,好像看明白了些什么。 “那不一定呢。”荼蘼却没再看任何人,而是盯着那盘剁椒鱼头出了神,“她来你这儿之前,可是先去找的我,我要是想带走她,人家指不定有多乐意。” “她只不过是一个厨子。” “一百两的厨子?”荼蘼当然还记得,她当初卖身赎父的价格。 黄金屋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小口,细细咂味,“她值这个价格。” “是,她值。” 荼蘼轻声呢喃,却不经意间看到了身旁已然眼睛发直的张子虚,她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她实在是低估了,这个女人在他心里的分量,可她却始终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黄金屋的目光也挪到了这盘菜上,“你还没有尝过她做的菜,就这么断定她值?” “一道菜,观其色,闻其香,辨其味。我虽还没有尝过,但是已经看见,闻到,这色、香、味,三者已占其二,你这笔买卖,怎么说都不算亏的。” “尝过其味,再论不迟。” 黄金屋已经拿起筷子,轻轻夹了一块鱼头嫩肉拈到荼蘼的盘上,却被荼蘼用筷子挡了下来。 “别人夹过的东西,脏。”她又重新拿了一副筷子拈起一块鱼肉,将筷子放回了两人之间,“我想要什么东西,向来喜欢自己来。” “她在你们面前也这样?”黄金屋问的是张子虚,他要确保一件事情,知道了这件事情,他就可以有另一番打算。 “不,从不。” 张子虚很淡定地否认了去,只是他的不,不是荼蘼从不拒绝他们的夹菜,而是她从来就没有跟他们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白嫩鲜美的胖头鳙,加上酸咸的剁辣子,肥而不腻,口感软糯,鲜香适口。 “你是大庸来的?” 荼蘼尝到第一口,突然皱起了眉,突然提到了这个地方。 香屏垂着头,面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可是却回答得很坚定,“是。” 黄金屋在一旁眯起了眼,他既奇怪荼蘼的一语道破,更奇怪香屏的毫不避讳,“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还不容易,大庸之人喜食酸辣,他们的剁椒比别的地方多添了一道酸鲜,这盘菜就是那个味儿。” 黄金屋却松了一口气,幽幽叹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你在说我?” 荼蘼眨了眨眼,有些不可思议,这种话,怎么能用在他们两人之间呢? “良人为食,以食为天。”他终于找到了个机会可以去笑她一笑,“我当你是个能掐会算的神仙,却没曾想原来只是个饭腻子。” “饭腻子不敢当,酒腻子还尚可。” 她说着,已又连饮了几杯楚源醽醁,好菜当有好酒配。 “难得今日你这么有兴致。”黄金屋瞥了一眼身旁的人,“香屏,你去多弄几道菜来。” “香屏,你姓什么?”荼蘼端着杯中酒,突然叫住了她。 香屏早已转过身去,却突然站住,头只是抬起又低下去,“杜,我姓杜。” “杜香屏?”她细酌着杯中酒,回翻了一遍从前的记忆,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大庸城郊有个武陵朱氏,你可知道?” 香屏微微摇了摇头,“不知道。” “大庸城的人居然不知道朱氏?” 她正奇怪地打量着她的背影,这话听起来,就像是永安巷的人不知道百无先生一样,的确是少见。 “怎么,难道这个朱氏跟我们杜氏做出来的菜味道一样?” “你认为,朱氏是开饭馆的?” 香屏回头瞄了一眼黄金屋,“难不成是开赌馆的?” 荼蘼轻笑,“你去忙吧。” “大庸朱氏,连我都没有听说过。”荼蘼看着香屏时,黄金屋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她又不是你,事事都能知道得清楚。” 她却拍了拍身旁的张子虚,“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子虚,你还不快过去帮帮人家的忙。” “我可以么?” 张子虚有些迟疑地看着她,直到看见她点了点头。 他又看了看黄金屋,这里毕竟还是他的地方。 可谁知,黄金屋竟也像和荼蘼商量好了一样,点了点头。 他有些窃喜,却来不及多说什么,便忙不迭地追上了香屏的脚步。 长亭深远,花径幽折。 她默默地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有说有笑,渐行渐远。 他们,熟络的可真快。 “郎情妾意,春衫年少。”黄金屋也同样在看着他们,啧啧地摇着头,“年轻真好,羡慕啊羡慕。” 她看着他们,听着黄金屋的话,竟也莫名有些心酸起来。 张子虚跟了她三年,跟着她亡命天涯,他们虽然彼此已知根知底,她却从来没有见到过这副模样的他。 他好像,很开心。 这些年,他虽不太懂事,却也肯听话,做事也很让人放心。 她差点都忘了,他还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这本是还会玩闹的年纪,在她面前,却永远都不够放肆心性。 可是在这个小姑娘面前,他好像又重新像个孩子了。 果然,还是年龄相仿的人,更容易无话不谈的吧。 年轻真好。 她也不得不认同黄金屋此时的话。 她看着香屏,心中也是羡慕的。 当初被赶下山的时候,自己与她应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可是从那时到现在,她的脸上却从没有一天出现过这样稚嫩的神情,她从没有被允许年轻过。 这些年,她都错过了些什么,又得到了些什么? 好在,她还守着那一方净土,她回山的心从未改变。 年轻真好,难怪黄金屋愿意出下这一百两银子。 如果可以买到她的这些青春,花多少银子都是值得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56章 一本万利 “你既然这么羡慕,何不干脆成全了他们?” 黄金屋闻得此言一怔,却又笑道,“我成全了他们,谁来成全我啊?” “一百两,这丫头归我了。” “我怎么听说,当初她去找你的时候,你是拒绝的呢?”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我那不缺人手,自然是不会白花这份银子。可是这两天,拜你所赐,我那的厨子罢工了,这酒馆总得开下去的不是?” “他只是厨子?” “她在你这儿也只是厨子不是?” “好。”黄金屋不作推辞,坦言道,“一千两,人归你。” “一千两?” 荼蘼看着他,她知道黄金屋这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当初她从白玉飞手上把价码从一千两加到了一万两,整整十倍,现在黄金屋就如数奉还了给她。 “她值得。”黄金屋悠然说道,因为他已经从荼蘼的眼中看到了势在必得。 荼蘼摸着腰间那张方才金算盘给她的还没捂热的一千两的银票,“我上哪儿去偷这么多的钱?” “过两天,只会更贵。”黄金屋斟了一杯酒,慢慢品酌,“这可不是我坐地起价,是因为她爹前两日只欠了我一百两,而今却已足足一千两了,零头我都没有跟你算呢。” “她爹还在赌坊?” “上次他卖了女儿,欠下的银子一笔勾销,才发过誓再也不赌了。可你总该知道的,赢了想赢更多,输了就想翻本,尤其是,无债一身轻的时候,最不用去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赌徒嘛,嘴上说一套,手底下做一套,这世上哪有什么最后一把啊。” “而你又让他恰恰好看到了自家女儿的价值,他就更加有恃无恐。” “我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毕竟银子这种东西,谁会嫌多?” “别以为用钱就可以买下任何人。”荼蘼放下了筷子,又很快否决了自己刚刚说的话,“当然,除非你的钱真的足够多。” “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码。不过就是有的人已经标好了,而有的人正待价而沽。” “可我却没有那些闲钱。” “你的意思是,这桩生意,不做了?” “我从来不做注定赔本的买卖。” 黄金屋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多余的人前来,“所以你故意支走张子虚,总不会是要跟我谈一桩做不成的买卖。” “是,这桩买卖只不过是我临时起意,不重要。还有另一单生意,我只跟你谈,不想让别人听了去。” “你还在怀疑他?” “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每个人都可疑。”不管对谁,她都是这样的说辞,保持怀疑是人之常情,至少她还很诚恳,“而他最可疑。” “有时候我还真是不得不佩服你,敢把一个自己根本不信任的人带在身边。如果我是你,才不会把一柄这么危险的剑时刻悬在头顶上。” “把危险带在身边,那叫自醒,若是藏在了看不见的地方,那才应该自危了呢。” “那倒也是。” “所以跟我这样的人做生意,你大可完全放心。” 黄金屋低头沉默,他在想一件实在想不明白的事情,明明是他挖空了心思才搭上了她的生意,她应该是不情愿的才对,为什么这次听她的话里话外,总觉得她很主动,而且还在极力地想要促成。 白白送上门的甜头,通常后面等着的全都是苦头,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 只不过人的心一痒,眼睛就瞎了。 “几成利润?” 他并没有问是什么样的生意,不管是做什么行当,都不重要。 他们这些人,做的本就没有绝对干净的生意。 做生意的人,关心的事情无非只有两个,几成利润,几成风险,知道了这些,他就该知道要不要应下了。 一般的生意,通常利润只有三成,只不过他比较挑剔,低于五成的他也懒得浪费那个力气。 他在等着,荼蘼说给他一个满意的数字。 当然,他也早早做好了荼蘼坑他的准备。 “三。”荼蘼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略带不屑的神情,继续说道,“三百倍。” 她更清楚地看到,他面上的不屑已然变成了惊恐,那种已然石化在原地的惊恐。 他知道,她不是开这种玩笑的人。 一本万利,这个词从来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能做到这个分量的生意,怎么可能存在? 三百倍,就算是赌坊,也从不敢叫到这么高的赔率。 黄金屋的额头已经挑起了青筋,他颤颤巍巍端起了酒杯,一连喝了七杯酒,气都没喘一下。 他的脸上已晕出了绯红,只有借着这缓不过来的酒劲儿,才勉强挤出了一句话,“你让我先想一想。” 这个数字,虽是让人害怕,却也更令人心动。 这世上,又有谁舍得拒绝这样天大的好事? 荼蘼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等着,不言不语。 她知道,不管他想多久,最后也一定会答应的。 因为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个是一样的人,没有人能够拒绝得了这样的诱惑。 她当初接下这桩生意时内心的挣扎绝不会比他少半分,可她终是接下了,他也终将一样。 给他时间考虑,只是因为她想看看,一个人试图说服自己时,心中所思所念映在脸上,会是什么样神情的变化。 黄金屋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天地万物都已在那一刻静止住。 风吹打在他的脸上,他没有动。 叶枯落在他的脚边,他没有动。 风只是吹来又走远,叶只是飘起又落下,人只是活着再死去。 这些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既然万物自有其定数,他又为什么会害怕至此呢? 他缓缓抬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啊。” 荼蘼淡淡地看着他,还是不回他的话,她看到他的眼中已有些迷离,不知是酒使人醉,还是财惑人心。 可酒色财气,都是他早已司空见惯了的东西,怎么这时候却如此不能自持了呢? 他的手揣在袖中,紧紧地攥着那三枚骰子。 骰子相互摩擦,发出咯咯的响声。 他想到这些天,每次卜运的时候,掷出的点数总是豹子,好像终于有了一个合理的说法。 现在,他实在是想再去掷一把,看看掷出的点子是不是依然如旧。 只不过他终是没有出手,因为他知道,他已完全没有这个必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57章 人情 “为什么是我?” 他知道了这样的利润,就没有再去问风险。 只因他知道,所有人也都知道,能够有三百倍利润的生意,就一定会有三千倍的风险。 可是风险与利润不同,利润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多一分就是多一分,少一分就是少一分,每一分都能够算得很清楚明确。 而风险呢? 那不过是个可能性,遇到了就是遇到了,没遇到就是没遇到。 不是一,就是零。 这样看来,三百倍的风险和三千倍的风险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至少他总该明白一个道理,打从搭上这个女人起,他早就该把命彻底豁出去了。 他开赌馆,却从不下场去赌一局,他还以为,他早就勘破了十赌九输,不赌为赢的道理。 可是他错了,错估了自己。 以前不屑一顾的,只不过是因为筹码不够大罢了。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那个不要命的赌徒,妄想去搏一把,从未改变。 “刚刚在赌坊的时候,我听到金算盘说过的一句话,觉得很有意思。” 她倒满了最后一杯酒,缓缓站起了身,走到方才黄金屋描绘的那扇屏风前,将杯中酒尽数泼洒上去。 把酒对崔嵬,青山颜亦开, “他说,这世上只有两种人需要特别留心,一种是运气特别好的人,一种是胆子特别大的人。” “他在说你?” “是我在说你。”荼蘼纠正。 “我是哪一种?” “两种都是。” “所以你找到我,是因为觉得只有我可以替你完成心愿?” “这不是我的心愿,只不过是我应下的一句话而已。” “好吧,就算如此,至少你还是选择了我。” “因为我知道,别的人就算是机关算尽,他们至少懂得权衡利弊。一个会知难而退,明哲保身的人,天底下随便捡一个就是,我不需要。” 她的手一松,酒杯滑落在地,瓷盏磕碰在地上发出了清亮的脆响, “而这两种人,他们若是疯起来,谁都拦不住。 我要的,恰好就是他们的不死不休。” 黄金屋看着地上的碎瓷已开始有些兴奋得发抖,不管是浇画还是摔杯,但凡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都会让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我已经等不及要知道,这究竟是一桩什么样的买卖了。” 东西自她的袖中滑出,托在手上,这不过是一块似钢非钢,似石非石的再平凡不过的薄片。 黄金屋凝视着这个东西,忍不住伸出了手,可在他的手碰触到薄片的瞬间,立马就缩了回去,再也不敢触碰。 荼蘼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这是什么东西?” 黄金屋的脸已经不见血色,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在碰到薄片的瞬间,好像握住了一团火,又好像攥起了一块冰,好像自己的手正在被成千上万把刀刺戳,戳出了成千上万个窟窿,好像自己的每一滴血都要被它吮噬殆尽,挣脱不得。 荼靡看着他的神情有些失落,“原来你没本事碰得,看来是我找错人了。” 她也总算知道,这个东西,是会识人的。 当初她第一次碰到的时候,也和黄金屋的反应大差不差,不同的是,她的力量还算压制得住,所以不会像黄金屋一样如此失态。 在心地至纯的人那里,它和普通的石铁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张子虚那天拿过时会完全没有反应。 可是在心术不正的人那里,它就是地狱中的勾魂锁链。 所以,她才想将这块薄片给张子虚去打一把刀,只能给他。 “可我已经知道了。” 这个东西,他见过了,也知道了为什么可以有百倍利,他同样也知道,搅合进来的人,永远都没有法子再全身而退。 它是个秘密,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得住秘密,所以不管他行不行,都非行不可。 “那你记住了?”她也同样知道,自己还是找对了人。 “死都不会忘。” “雇主说,要找到另一块,更大的。”她微微顿了顿神,沉思片刻,“应该是更大的,我猜。” 更大的是她的猜测,如果不是的话,雇主就不会把这一块毫不吝啬地交与她。 “不可能!” “你没见过,怎么知道不可能?” “世上如果真的存在这种东西,世人岂非早已争得头破血流?”黄金屋说得十分肯定,“我不过一介书生,都知道这个东西到底有多可怕,但凡有人看到过,江湖上怎么可能会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那后来呢?” “后来想想,即便见识如你我,这个东西不也是近几日才知道的么?” “我知道了。”黄金屋点了点头,不再更多顾忌,“放心,除了你我,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不,你一定要告知另一个人,因为只有他才有可能帮到你。” 她知道,不让第三个人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知道这个东西的人,早已不止三个。 萧夫人找到了竹公子,竹公子找到了她,她又找到了黄金屋,这只是她知道的人,当然肯定还有她不知道的,所以她知道,黄金屋也必将继续找下去。 这世上本就有太多的事情,不是仅仅靠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做到的,这也是黄金屋最初找上她的原因。 黄金屋唏嘘,“看来,你已经替我准备好了人选。” 荼蘼点点头,说出了三个字,是他怎么都想不到的一个名字,“鬼见愁。” “你不去找他,却让我去找他?”黄金屋的脸上闪过一阵迟疑,眉头紧跟着拧巴了起来,“还是说,你来找我,根本就是为了让我去找他?” 荼蘼却有些哭笑不得,“你问我?你好意思问我?” 他想起了上次和白玉飞一起做的局,鬼见愁的反水确实有些坏了规矩,可面对那么多的银子,一个人不管怎么做都应是情有可原的,“我想不到的是,一个背叛过你的人,你还要用?” “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两码事。” 对于做人和做事,她向来都划得太清,所以在很多人看来,她没有人性。 可谁又真正知道,不近人情,才是对一个人最大的人情。 “他得罪过我,所以我不见他,至于这笔账,迟早有一天要算的。可是他也同样有这个能耐做事,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本就不该浪费一丁点,所以我才让你去找他。” “那我要分他几成利才算好呢?” 荼蘼伸出了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却不说什么话。 “一成?”黄金屋迟疑,一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可是对于鬼见愁这样的身份来说,未免有些少了。 “不,是一条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58章 不是豹子 “什么人的命,能值这么多银子?” “他自己。” “你的意思是,让他豁出命去,只为买回自己的一条命?” 一个人自己的命当然值钱,简直就是无价。 可黄金屋不管怎么算,都只觉得这就是一笔绝对亏本的买卖,那个人又为什么会接下呢? “你只需告诉他一句话。”她负手而立,望着长亭外面,似是思虑了很久,“阎王让他三更死,谁敢留他到五更。” “是你要他的命?” “你猜。” 荼蘼看向了不远处,那一对春衫年少正朝着长亭走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真美好。 “我不猜。” “为什么不猜?” “因为我还很珍惜自己的这条命。” 听了这样的话,荼蘼笑而不语,她知道自己已不必多说些什么了。 他是个懂事的人,向来不需要她多费唇舌。 “掌柜的。”张子虚大老远地朝着他们招了招手,已接过香屏手中端着的盘子走了上前。 “瞧你这小脸儿花的。” 她看着这两个人,真想不到是从同一个地方而来。 张子虚的脸上满是烟灰,黑一块白一块,而香屏,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掌柜的,我今儿个算是见识到了,什么才叫真正的下厨。”张子虚捧上了手里端着的盘子,“我保证,你尝过这道菜,就再也不想吃胡阎做的那些鬼东西了。” “胡阎若是听到了你的话,也许今晚上的新菜就叫作酒酿蛇胆。” “这胆儿还不够肥,再养养,再养养啊。” “土匪鸭?”她瞥了一眼盘子,又复看向了他,“你做的?” 张子虚先是看了看身边的小姑娘,见她没有否认,便紧跟着点了点头。 “你这小子从来没有下过厨房,今儿个还真的是转了性了。” “这叫近懒者惰,近能者多劳。”张子虚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已经很久没受过这样的夸赞。 能者么? 她瞥了一眼站在一旁不说话的小姑娘,不得不承认,在调教张子虚的事情上,她苦口婆心骂上他十句都抵不过这姑娘轻启朱唇的一笑。 身旁的黄金屋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打从她刚刚让他去找鬼见愁,他就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变得不同寻常的沉默。 荼蘼很享受这种沉默,相顾无言却了然于心,这是人与人之间最舒适的一种相处方式。 她向来认为,祸从口出,病从口入,所以有事没事,最好都闭上那张嘴,以免惹祸上身。 只不过,黄金屋是个例外。 他不说话的时候,才让人感到危险。 “该说的话我已经说过,就不打扰了。”荼蘼凑近,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才见他略微回过神来,“老规矩,明晚三更天,等你的消息。” 黄金屋的袖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恨不得将那三枚骰子全都攥碎了去。 他没有回应,反而是张子虚有些耐不住性子,“掌柜的,不尝一口就走么?” “要是我连鬼笔鹅膏和大蒜都分不出来,怕是早已死过了千百回。”荼蘼看了一眼盘中鸭,又看了一眼香屏,却一把拎着张子虚的耳朵走远了去,“你个小混球儿,上辈子跟老子结了什么怨什么仇,这辈子就非得逮着老子一个人坑?” 黄金屋听到这样的话,突然抬头怒目瞪向了香屏,一直盯到荼蘼他们走远了去,也并没有说什么话。 “是,是我做的。” 最先说话的,反而是香屏。 “几天都等不及了么?”他当然也知道,鬼笔鹅膏,是一种外形极似大蒜的有剧毒的菌菇。 香屏微垂着双眼,“一天都等不及了。” 黄金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下去吧。” “你……”香屏有些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你放过我?” “知鱼应该教过你规矩。” “是。” 她不等他再说什么,也已走远了去。 他的规矩,就是他的话,从不说第二遍。 她同样知道,他此时最需要的,是一个人静静。 酒已空,人尽散。 没有人气的烟波亭,即便四面摆满了屏风,好像还是冷的。 尤其是,风吹过的时候,没有酒暖身子,最冷。 可是只有在四下无人的时候,黄金屋才敢把藏在袖中的三颗骰子拿了出来,他虽然早已算到了自己的命,可却还是想要再问问天,这也是毛病,永远犹豫不决的毛病。 手指轻扬,骰子落地。 一、一、一。 三个一,难道,他错了? 这是最小的点数,与他前些日子那一连几十次的豹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的眼中已现出死灰般的黯然,他知道自己接下这桩生意的时候,运气就要用尽了。 一种胆子特别大的人,一种运气特别好的人。 如今,他还算哪一种呢? 胡为癫狂客,且笑且行欢。 “来人。” 来的人很快,比他走的时候还要快上三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时远时近,从未离开过的金钥匙金管家。 金管家从来都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也在该消失的时候消失,不该他听到的话他从不会多听了去,可是需要他多一双耳朵的地方也从不敢少听了来。 所以,他走了,他又在了。 “我需要一个女人。” 骰子已经被丢在地上不再拾起,这副骰子,气数也已经尽了,重拾无用。 黄金屋的手还在不停地哆嗦着,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甚至连声音都跟着颤抖。 “可是知鱼姑娘她……”金管家有些犹豫,他当然也知道,知鱼对黄金屋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天底下的女人都已经死光了么?” “没有。” “既然没死光,那我又为什么非她不可?”黄金屋一把端起盛着土匪鸭的盘子朝地上扔了出去,鸭头弹到地上,溅起一点油渍洒上了屏风,屏风中的如海苍山瞬间多了一点残阳如血,“这一言堂究竟我是主人,还是她是主人?” 金管家直起了躬着的腰,已慢慢向后退去。 他是个懂事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辩驳,什么时候该顺从。 他离开,只不过因为要去帮他找个女人,他从不耽搁时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59章 回头 一言堂外,小径深巷。 荼蘼和张子虚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她在前面快步地走,他在后面紧紧地跟。 这样的速度,并不像走路,而是像逃离。 脚步很快,她生气了? 从黄金屋那里的时候,他就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这么些年,他跟着她,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能看得出来,正如谢乌有所言,他就是荼蘼的跟屁虫,就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只是,这只虫却总是招惹她生气。 张子虚默默想着,却并没有问出声,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此时问了,她也只会回一句没有,没有的话,没有任何意义。 他能做的,就只有跟在后面,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只要还看得见。 她生气了么? 她自己也在默默想着。 甚至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想离他们很远很远,尽可能远。 平日里张子虚和别人说说笑笑她全然不在乎,因为她知道,他还是最肯听她的话,可唯独这个女孩子,能够让她感受到随时可能会失去他的威胁,他们两个人越是亲近,意味着她与张子虚已经愈加陌生。 这种担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像是,前两日从竹里馆回来,那是她头一次着了别人的道,可正因为那次的懈怠,她好像疏忽意识到自己已开始老了,才会那样的心不在焉。 然后,她就看到了香屏,十几岁的春衫年少,年轻真好。 这是嫉妒么? 应是嫉妒吧。 岁月失语,唯有倥偬青春才是错便过,求不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人之常情。 她没有生张子虚的气,她只是在生自己的气,江湖蹉跎十载,可是她最想回去的地方,却比江海倒倾时光回溯更加的渺茫,只能苟居在这永安巷中打发无聊的人与事,又怎能不气呢? 反观之,她做的这些事到底还有没有意义? 就像她决定接下竹公子带来的这桩生意,又到底是对是错? 虽然同为犹豫,但是她与黄金屋不同,黄金屋投石问路,卜卦断吉凶,她不喜欢卜运,她喜欢自己做决定。 不要问苍天,苍天没得闲工夫管你这点小事,要问自己内心想要什么。 譬如兔子与虎,该与谁同行? 若言有得必有失,那么有舍也必有得。 有人因为兔子无法自保而选择它,是为了以己之力去保护别人,有人因为兔子柔弱无用而放弃它,是想要竭尽所能保全自己,这本没有对错之分,不过都是人的不同罢了。 你所有与你所求,权衡之下,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答案。 如果她只是一个人,也许她就不会接下这桩生意,也许此前的所有生意都不会接,管他什么白玉飞黄金屋,管他什么鬼见愁竹叶青,她不图名,不图利,不图财,哪里想管这些个闲事。 可是现在不同了,她不是一个人,不管是张子虚还是谢乌有,不管是胡阎还是鸾语,她身上系着的,是大家伙儿的命,她要保全的,也从来都不只是她自己。 所以无论如何,不管愿不愿意,都得硬着头皮,扯下脸来。 “掌柜的,我发现一个秘密。” 张子虚突然开口说了话,打破了一路上的宁静。 可他等来的,却还是荼蘼的沉默不语。 张子虚皱眉,突然快步向前横越而过,挡在了她的面前,“你怎么都不问问我是什么?” “哦,那是她,还是她?” 她口中的她,当然只有一个人,因为她知道,不管他说什么,都一定是要说她的。 他跟着她这几年,也没少吃过女人的亏,她都懒得再提了,自然对他口中的她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不,都不是,我发现,她会功夫的。”他很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认为自己是第一个发现这个秘密的人。 “怎么讲?” “她的手。” 张子虚略微回忆了一下, “方才你不是让我跟着她去厨房打下手,那铁锅我连靠近一下都觉得烫手,可是她的手碰到满是沸油的锅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你说这难道不是练家子?” 荼蘼上下瞟了他几眼,好像要重新认识一番这个人,虽然理由是错的,可论断却是对的,看着他这样自信满满的样子,她不忍心拆穿,“你这小兔崽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心。” 张子虚搓了搓手,凑近了些,“这不是刚跟您学的,洞察秋毫之后,就要欲擒故纵嘛。” “我以为你小子只顾着哄小姑娘开心去了。” “要说喜欢,那肯定是有的。” 张子虚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喃喃道,可随即又抬起头,坚定地笑了起来, “可那只是我自己的事,我的事都是小事,对我来说就算是天大的事,也都不能误了掌柜的您的事儿。” “你这小混蛋。” 荼蘼听着,也跟着笑了起来,果然,他还是他,孩子心性,这些年竟也从未变过。 “终于笑了。” 张子虚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刚才一路上那诡异的气氛终于消失不再, “打从黄金屋那出来,我就看你哪里都不对劲,是不是那孙子跟你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荼蘼摇了摇头,“只怕他现在,难堪更甚于我。” “也对,从来只有你找别人的不自在,哪个有能耐找到你的麻烦。”张子虚的话并非恭维,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神往,“是你跟他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把竹叶青的生意委托给他了。” “这么大的油水,也要给他分一杯羹?” “你懂什么,这就是块烫手的山芋。”她又想起来黄金屋触碰到那片铸料时的反应,“这个东西,谁碰谁死。” “哟哟哟,你跟黄金屋究竟有多大仇,怎么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为他铺设好了几十种死法?” 张子虚瞪大了眼睛,他仔细想了想荼蘼给这个人挖过的坑,两只手已经数不过来。 “路是我指的,走不走下去却是他自己选的,与他人无关。你要知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像他这样的人,如果不多给他几种死法,哪儿能牵制得住?等到他彻底无路可走的时候,我再伸出手去拉他一把,不要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这样即便无耻如黄金屋,也会记得你的好的。” 提起黄金屋的时候,张子虚也是嫉妒的,就像是荼蘼看到香屏时一样的嫉妒。 有时候,他实在是想去做一做她的敌人,只有对待敌人的时候,她才会这样挖空心思地去折腾他,而对待身边的人,大部分时间他们就好像是空气,无关存在与否。 “那香屏呢?” 张子虚继而问了起来,黄金屋往后十年的路她都已替他想好了,那香屏呢? 毕竟,他现在还是挺喜欢她的。 荼蘼兀自沉默了一会儿,这个突如其来本不在她计划范围中的人,“我只是在想,她为什么要在那道菜里下毒?” “菜是给你们两个吃的,她想杀的人不是你,就是黄金屋。” 张子虚并没有为她开脱,他只是在陈述着一个事实。 “不是我,不会是我。” 荼蘼轻轻蹙眉,回想着那一双无辜的大眼睛, “她的一抬头一低头之间,我总是能感觉到隐隐的杀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对我并没有恶意。” “这种事也能感觉得到么?” “你不是我,你不知道,看着她的时候,我总觉得有点像是在照镜子一样。” “我知道。” 张子虚沉声应道,声音却小得连他自己都要听不清,他不敢让她听到。 他知道,因为他那天第一眼就已发现,她们两个人长得至少有七分相像,别说她觉得像是在照镜子,就连旁人看了来,都觉得是镜中人从镜中走了出来。 只可惜,镜子会让一个人的美貌成双,但也会让孤独加倍。 “你不知道。” 她黯然地说着,目光已经垂了下去。 她只是看到了她眼中的苦涩,能感觉得到她所经历过的苦难。 她觉得像照镜子,只因为她们是一样的人,这种人,总是能在滚滚红尘中一眼就认出彼此,所以她才更不想看到她。 “如果不是为了杀你……” 张子虚并不想和她争论他到底知不知道,如果她说他不知道,那他就当是不知道好了, “难不成,她留在一言堂,就是想杀黄金屋?” “那就糟了。” 张子虚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你还舍不得黄金屋了?” “如果是那样,我可惜的不是黄金屋,而是她。” “你是说……” “是,黄金屋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栽在她的手里。”荼蘼点点头,不等他把话说下去,已转过身往一言堂走去,“咱们该回去了。” 张子虚却拦住了她,有模有样地学着那天清晨香屏伏在门前时她的神态,“你不是常说,不管这种闲事的么?” “我没说管啊,去看个热闹总行?” 荼蘼没再理他,绕身而过。 张子虚却在她身后得意地笑了起来,“我就说我就是知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60章 床下西门庆,床上柳下惠 黄金屋坐在榻前,点燃了炉中香。 缕缕青烟从炉中飘了出来,幻化成各种样貌,形态无常。 无常,总是好的。 烟无常形却能常得自在,人无常性才能长居永安,这也是他的处世之道。 此时的他,似乎只需剩下等待,而焚香静坐则是打发漫长而枯燥的等待最舒适的方式。 这是一间新的屋子,和以往的每一处都绝不相同,不同的女人,不同的地方,他在这方面向来都很讲究。 上一次,还是在送与知鱼的烟波画舫中。 而这一次,已换成了有凤来仪的椒香之殿。 这里极尽奢华,也舒适万分,比他那每夜入睡的石室要好上不知千万倍。 红绡帐里,拥的本就该是温香软玉,哪儿能像他每日过夜的那间石室一般四面徒壁,除了一个筛盅子,什么都没有。 毕竟,石室是用来安枕入眠,而这里是用来片刻春宵,他一向分得很清明。 他需要一个女人,这是他刚才对金总管最后的交代。 他并没有说自己要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选择权全部交给金总管,他只等着看结果。 他在看她,也在看他。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品味,最能见这个人的心性几何。 之前的李管家就做得很好,每次找来的人都能让他很满意,所以李总管离开的时候,他还真有那么一丝的舍不得,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对设计逼走李总管的荼蘼更加恨得牙痒痒。 殊不知,这位金总管带来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等待,只有等待,与其说他在这里等的是一个女人,不如说他在等着金总管。 他一直是永安巷里最大方也最抠门的一个,他可以因为荼蘼的一句话便一掷千金免了千金赌坊中当场所有人的赌债,也会因五两银子一碗的牛肉面去反复唠叨抱怨她杀熟,他只是想要确保,自己所花的每一分钱都能够物有所值。 对于金总管,他在重金求取他的时候,当然也在试探他,他要确定这个人的德能配位,确定自己的银子一分都没有白浪费掉。 试用期的员工就是这么的如履薄冰,稍有一个不称意,就会被老板找出一个可以随时开除掉的借口,而他,也正是那个近乎苛责的老板。 咚咚咚…… 门外的敲门声已经响起,他知道,人来了。 “进。” 进来的人,当然只有一个女人,金总管懂得规矩,自然不会逾越了规矩。 女人红绸蒙面,看不清姣容,但这不重要。 她披着一张妖艳似火的薄纱袍子,只有一张袍子,这才重要。 袍子下的玲珑剔透还隐约可见,有些东西,越是藏得严实,就越是招人惦记。 黄金屋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他很满意,他就喜欢这种明艳动人的,而非清冷孤绝的。 女人让他很满意,金总管让他更满意。 看来,这个新总管的眼光总算还不错,就算是每个月再加一点薪水,他也不觉得亏的。 只不过,他在盯着面前的女人的时候,却不知道窗外多了两双眼睛正盯着他。 荼蘼站在窗外一动不动地看着,没有一丝情绪上的变化,她本就是很冷静的一个人,越是遇到棘手的事情,就愈加地冷静,现在,好像她就是本该长在那里的一棵树,一块砖,让人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张子虚却不同,看到这般香艳的场面,已用一只手遮住了一只眼,好像有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突然钻了进来,而那另一只虚睁着的眼睛,却已经盯得直了。 他并非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可这样的世面,倒还真是头一次。 黄金屋最先托起的是她的那双手,他只用手中折扇轻点,一双白如豆腐,纤若柔夷的手就被抬了起来。 他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因为能够拥有这样细嫩的一双手,比拥有一张漂亮的脸蛋要更难得。 炉中香快要燃尽,焚香已不足以静心,他能感觉得到,自己身体的某一处已经开始热血贲张。 他揽过女人的腰,伸手想要去撩起她的面纱,最先看到了面纱下那一段白如蝤蛴的脖颈。 诗有硕人,手如柔夷,肤如凝脂,领如蝤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应是不过如此吧。 他不觉地有些欣喜,暗赞金总管要比李总管更加的绝妙。 女人的脸也许会让人猜不出年纪,可她的脖子一定不会说谎,脖子上的纹络就像是树的年轮,随着岁月的变换只增不减,藏也藏不住的。 而他面前的这个女人,以他的经验,绝不会超过破瓜的二八妙龄。 花一样的年纪,甚美。 他笑着撩开女人的面纱,脸上的笑容却逐渐僵硬。 “怎么是你?”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金总管找来的女人,竟然是她。 “为什么不能是我?”香屏正歪着脑袋看着他,勾人的大眼睛还在一眨一眨。 黄金屋缩回了揽在她腰上的手,整个人就像是被从头浇了一大盆的冰水,一切的炙热都瞬间冷却下来,“出去。” 香屏听罢逐客令,却并没有听从的意思。 “听金总管说,你需要一个女人,不巧的是,我恰好是一个女人。” “我不需要你。” “我不好么?” 她微笑着旋转了一圈,身上的袍子随着一阵风滑落下去,袍子下面比她的手,比她的脖子,比她的脸加起来更美。 看到这一幕,黄金屋却突然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切切地说,“除了你,谁都可以。”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你不说,我也知道,就因为我长得像她。”香屏却冷不丁地冒出来这样一句话,说出了一个令这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名字,“花荼蘼。” 黄金屋微微转头,瞪了她一眼,虽然没有说什么话,可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全都替他说了。 “你不必奇怪我是怎么知道的,张子虚方才跟我说了,打从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得我长得像极了他家的掌柜,所以他才有事没事就来跟我套近乎,毕竟有些话,没法子对她说的,就只能对我说了。”香屏上前走近了两步,一只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上,“我知道,你一直躲着我,其实是在躲着她。” 她说的这些话,他此前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 就如那夜在画舫中,他错把枕边的知鱼看作了荼蘼,第一反应就是伸手掐死她,他实在是无法接受自己对她也会有这种非分的想法。 对于荼蘼,他从来不敢也不愿把她当作一个女人,就算他把她当成了女人,他也不一定能得到她,退一万步讲,就算得到了她,以他的性格,也一定不会长久,他从来不留一个女人在身边超过三个月。 他知道,情义都是暂时的,只有利益才是永恒的,所以他才要和她永远牵连着这莫名其妙的利益关系,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这样他就永远都不会失去她了。 窗外的荼蘼听到香屏的这番话,猛地转头看向了张子虚,又捏了捏自己的脸,“她像么?” 张子虚点了点头,他除了点头,实在是不知道应该去说些什么。 他从没有想过,会在这样尴尬的场面下,让她知道这个缘由。 黄金屋整个人已开始不停地发抖,用近乎嘶哑的声音沉喝一声,“出去!滚出去!” “人都说黄大人风流倜傥,温柔多情,今日一见,怎么竟是床下西门庆,床上柳下惠,难不成,你只会逞口舌之快?” 她从后面紧紧抱住黄金屋,一只手在他身上摩挲着,另一只手,却从自己头上取下了一支素簪。 簪中藏剑,剑锋凌厉。 张子虚知道,她是会功夫的,而黄金屋却真的一点都不会。 所以她如果要出手杀他,他必死无疑。 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救黄金屋? 救了,他可是千百万次都盼着这黄金屋赶紧去死呢,不救,他若死了,以后又从谁的身上才能找到乐子? 只是他本能地反应,便是抬起手准备出手相救,可在他刚刚有这打算的时候,他的手却被一旁的荼蘼死死地压住。 荼蘼笑而不语,她只是来看热闹的,而且她一早就知道香屏必然失手的结局。 黄金屋这个人,她是再了解不过的了,哪里用得着他们去救? 果然,香屏紧攥着簪子的手还没落下,她的整个人已经倒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黄金屋只是淡然回过头,瞥了一眼满脸惊诧的她,“怪不得人家总说,江湖上人心险恶,尤其是男人,出门在外一定要懂得好好保护自己,你瞧瞧,多留一手准备总是没错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61章 算盘与钥匙 “你……你做了什么?” “我虽不是江湖人,没吃过猪肉也总见过猪走路的。” 他翻起了香炉的盖子,将香灰轻轻地铲了起来, “这味香叫做纸醉金迷,春到芳菲春将淡,情到浓时情转薄。若是没有武功的人闻了,并不会起什么变化,而像你这样的人,只要稍用内力就会催化毒入骨髓,再也挣脱不得。” “是我错了。” “错在太心急?” 香屏已知挣扎无用,闭上了眼,“错在轻信了你。” “人本就不该相信任何人的。” 黄金屋轻阖手掌,对着门外唤道, “来人。” 他的话音刚落,人就已经进来。 没有主人家的允许,金总管不敢越雷池一步,但有了主人家的召唤,他也不敢怠慢半分,他一直都很称职。 他就在门外,一直都在,否则不可能会应声这么快。 可是荼蘼一直站在窗外,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也已是人家的瓮中之鳖了。 金总管垂头站在门口,没有下一个吩咐的时候,他就这样站着,至于地上的人,他好像什么都看不到。 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这也是一个临时工在试用期的自我修养。 “这就是你找来的人?”黄金屋质问。 金总管这才瞥了一眼地上的姑娘,确定了,她就是。 她不是他去找的,却是自荐来的,在他还不知道她的意图之前,他还是认为这个女人符合他要找之人的全部标准。 不过现在看来,他错了,所以他除了挨骂,什么都做不了。 黄金屋背负双手,一步一步在他面前踱来踱去,“我每个月花三百两银子请你来,可不是为了劳驾你帮我去订一副上好的棺材。” “明白。” 他表现得虽是失职的内疚,可心里却在窃喜。 毕竟黄金屋在试探他的同时,他也同样在试探黄金屋。 这个姑娘的问题,他当然不可能一概不知,然而既知可疑却还是听之任之,这才是他的盘算。 现在他确定,这是一个即便没有他在,也总能有些自保本事的雇主,这样他就放心了,放心以后竭尽全力地为他卖命。 否则,跟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命归西的老板,拖欠的工钱都不知道该去找谁要,实在是太没有安全感。 只有活得久的老板,给的钱才一定是最多的。 遇到这样的伯乐,又怎能不喜? “那这个人要怎么处理,你也应该知道。” “是。” 在他面前,金总管只需要唯命是从就好。 黄金屋发现自己越发的喜欢他了,他喜欢听话的人,虽然这件事做得很不厚道,但他们两个也算是彼此彼此,互不相欠。 “你不出去,我自己出去。” 黄金屋回头瞥了一眼地上的香屏,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去。 剩下的,怎么办,权由金总管做主,这又是一番试探。 金总管的两片指甲间突然多了一根金针,金针淬毒,见血封喉,这是最简单的法子,也是最有效的法子,更是以后在这里要常用到的法子。 “你叫香屏?” 他这才第一次正眼去瞧这个姑娘,他要记住每一个被自己杀了的人的名字和样子。 有人说,杀人前一定不要去看被你杀害的人临死前的模样,因为你会一直记住,永世不忘,那张脸就像是梦魇缠身,死死地跟着你一辈子。 可是他偏偏要去看,偏偏要记住,因为他觉得,记住的才是真实的,遗忘了反而才是最可怕的一件事。 香屏不回他的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她也要记住,像他一样。 好像这样记住,就算是到了来世,也照样能找到他报今生之仇。 金针飞出,香屏闭眼,可是身上却没有任何一处感觉到疼痛。 针,并没有刺在她的身上,而是穿在了一片瓦砾之中。 瓦砾是从窗外飞进来的,一起飞进来的,除了瓦砾,还有一个人。 张子虚惊奇地看了看自己的身旁,已经空无一人。 她的身手真是快,可是,说好的只看热闹呢? 刚才的情况,连他自己都没想过要去出手帮上一帮,他却没想过,荼蘼却出手了。 可是既然掌柜的已经出手,他这店小二又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金总管眯起了眼睛,整个目光全都汇聚到她的身上,打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实在不想和她有任何的冲突,这种意识完全出自于自我保护的本能。 可现在不一样了,处理香屏,是老板交代的任务,做不成的话,饭碗就要丢了,这是家事,而荼蘼这个外人不请自来地搅合进局,他们就算是针锋相对也是他师出有名,于理不亏。 “你没中迷香?” 荼蘼拾起了地上的长袍,裹在了香屏的身上,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你不是也没中么。” “也对,这些下三滥的小玩意,防君子不防小人,也就只能对付那些……” 金总管说着,声音突然凝住了,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已放在了手中飞出的十二根金针上。 金针凌厉,发出的时候迅如闪电,这是杀人于无形的暗器,连荼蘼都不得不承认,她从没有见过这样风过无痕的出手。 可是此时,整整十二根金针却已齐刷刷地被握在了她的手中。 “你……你……” 金总管一时语塞,他已吓得说不出话来,不是因为她能接住这十二根金针,而是因为她徒手接住金针后却安然无恙。 这金针上淬的毒液,连他自己都不敢徒手去碰的,所以他才经年累月都留着那长长的一截假指甲。 荼蘼似是看出来他的不可思议,只是重复了一遍他刚刚说过的话,“不过也是些下三滥的小玩意儿。” 金总管突然停了下来,不敢再妄动一分,若说那纸醉金迷的香散是下三滥,他倒是不得不认可,因为此时连已经中招了的香屏都可以渐渐动了起来,可是金针的毒,是他的主人亲手交予他的,除非,她有那个人的解药。 可是那个人的药,就算是死人也拿不到,她到底是什么人? 他要为自己的猜测赌上一把,不生,即死。 金总管突然抽出了自己的腰带,只见那腰带上一根根的金丝全都化作了一条条的蛟龙在空中飞舞,最后凝成了万剑归宗之势的九十九根金针。 “走!” 荼蘼侧身拦在了香屏身前,身影完全遮挡住她面前的光线,转头喝令张子虚一声,让他带这姑娘先走。 张子虚也毫不含糊,他向来是最听话的,掌柜的让他走,他便走,因为他对荼蘼有绝对的信心,他不能留他们两个人在那里碍她的事。 张子虚前脚搀起香屏跃出窗外,九十九根金针紧接着就齐发刺向了挡在他们之间的荼蘼。 金总管的冷汗已从额头渗了出来,因为他清楚地听到,金针自她手里掉落地上的声音,虽然只是眨眼一瞬间,可是他数得却很清楚,九十九声脆响,一声不多,一声也不少。 他的嘴角勉强扯出了一抹笑,除了苦笑,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去用上怎样的一种表情,“荼蘼掌柜真是深藏不露,是在下眼拙了。” “你才厉害。” 荼蘼朝他走近了两步,上下打量了好几圈,最后把目光投在了他长长的指甲上,连连摇头称赞, “一个是笑里藏刀的金算盘,一个是不苟言笑的金钥匙,装得实在是判若两人,连我都差点被你给唬过去。” “此话何意?” 她从怀中掏出了一沓银票,是刚刚在千金赌坊里金算盘偷偷塞给她的见面礼,“这一千两银子,物归原主。” 金钥匙好似一脸茫然地无动于衷,“我不明白。” 她伸出手,将银票硬生生地塞到了他的怀里,“我不管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告诉黄金屋,人我是带走了,这是他开的价码,一分不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62章 来路即归途 长巷外,张子虚正朝着离一言堂越来越远地方向一路跑去,一刻不敢停歇。 掌柜的让他走,他就得马上走,他向来听话得要命。 可荼蘼只是让他走,却没有说走去哪,所以他也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三更天酒馆,这个让他能够安心的名字。 同样,也是能让所有人都安心的名字。 不论是谁,似乎只要进了酒馆里,就完完全全进入到一个外人永远无法沾染的圣地,那里是他们所有人的避风港,只要掌柜的还没有死,谁也不敢进去找死。 那里,是他们不必相约就可以相合的地方。 更何况,这次他要保护的,不止他自己,还有另一个人。 他的肩上,还扛着一个人。 香屏的腰横搭在他的左肩,整个人倒垂了下去,腿在前,头在后,当年荼蘼抓他上山时,也正是这样子单手扛着他。 他,学得惯了。 女人的呼吸温和而细腻,呵出来的气一直在他指间游走,像一池春水不断泛起涟漪,女人的裙摆还带着海棠花的清香,在他身侧若有若无地四散着,像涟漪下游走嬉戏的小鱼。 她睡得真沉。 张子虚也不由得加快了呼吸,可萦绕在他指尖这均匀的呼吸之间,似是有了什么微妙的变化。 他突然顿住了脚步,转头瞥了一眼肩上的女人,微笑着拈起她的襟口,又微笑着将她从肩上一把摔了出去,像丢抹布一样。 “你做什么?” 香屏扑倒在地上,不可思议地回头看着他,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明明刚才那个对他万分痴迷的男人怎么能这样在一夕之间就变得如此不懂得怜香惜玉。 “我才要问你做什么。”张子虚抻了抻自己的臂膀,扛着她时间久了,也的确有些酸麻了,歪着头看着地上的人儿,“你既然早就已经醒了,为什么还要装睡?” “你一直都知道?” “不敢不知道。”张子虚哂笑,“掌柜的说过,一个人最让你觉得放心的时候,往往就是你自己最危险的时候,这种时候,才要更加小心,而世上绝大多数自作聪明的人,都会栽在这里。” “你这么听她的话。” “是。” “你要是真的相信她的这番话,那你就更不该相信她。” “我当然相信她。”张子虚回答得很果决,完全没有丝毫的犹豫,仿佛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一件事,“除了她,我不会完全相信任何一个人。” “她要你去死,你也死么?” “是。” 这一次,他回答得更加肯定。 这根本就不该算作一个问题,她不会让他去死,永远都不会。 如果会的话,那他听话就是。 “你对她?” “不,是她对我,恩重如山。” “恩情,恩情,又是恩情,攥着这么多人的命,她不嫌沉么?”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还以为……”香屏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她以为自己早已经吃定了张子虚,却没曾想,她的戏只不过是张子虚配合了她的逢场作戏,“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你以为,我喜欢你?”张子虚倒是很大方也很乐意回答她的话,他从不遮掩,“当然,如果你还能像一个时辰前一样对我温柔一点的话,我还是会那么喜欢你。” “登徒子。” “哟,这么文绉绉的词儿我还真有点消受不起。”张子虚微微一笑,他还是觉得,被叫成兔崽子更好听一些。 香屏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来,有些踉跄地转过身去,“你既然不信我,那你又何必救我呢。” “不是我救的你。”张子虚上前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你虽然中了毒,可眼睛却没瞎,应该看得很清楚,那致命一针是她替你挡下的,衣服也是她帮你穿好的,人是她托我带出来的,只因她想救你,我不得不跟着。” 香屏一把挣开了他的手,又朝着一言堂的方向往回走去,“那我就不用跟你道谢了。” “我既然把你带了出来,就不会再让你回去。” “是因为她不让我回去?” “是。” “人道是薄情寡义赤链郎,前些日子我还不信,今日一见,倒还真是名不虚传。” 张子虚的脸色突然泛起一阵殷红,这个名字,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听到过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莫忘了我这些日子都在哪,黄金屋知道的,我一样都不会少。” “你不能再往前走了。”张子虚夺步挡在了她的前面,一字一句地说着,“那里的人,要你的命。” 他话说得很慢,所以很认真。 虽然这个女人和黄金屋究竟有什么恩怨他并不知道,可他却绝对看得出来,刚才金总管的确是往死里下杀手的,若非荼蘼出手阻拦,她早已必死无疑。 “我爹的命,还在他们手上。” 张子虚微微怔了一下,他想起来了,第一次见到香屏的时候,她就是去酒馆卖身替父还债的,“他还在一言堂?” “不,他在千金赌坊。” 香屏冷笑一声,因为这实在是可笑。 他又去赌了。 是有人替他还好了债,无债一身轻的时候,想去翻本的。 这两个地方,当然有所不同。 在一言堂的,都是被讨债人冷着脸抓进去的,而在千金赌坊的,却是被同样的人笑眯眯请进去的,这世上从来没有人囚禁过他,只是他自己囚禁了自己。 张子虚不知道为什么已经跟着香屏走进了千金赌坊的大门,赌博是恶臭的,他一直是最讨厌这个地方的,就像讨厌黄金屋一样。 他讨厌赌,因为十赌九输,滥赌成瘾,只会毁人于无形。 他更讨厌黄金屋,因为黄金屋从来都不赌,一个深谙赌博之恶劣的人,却还是笑着将别人一把把往火坑里推,这样的人,比赌本身还要可恨十倍。 可他还是来了,他不放心,他要保证把掌柜的想救的那个人平平安安带回三更天。 千金赌坊里,安静得像个棺材铺。 方才大赦天下的盛景还没有过去几个时辰,可这里却已经冷清得不见一人。 金总管,也不在了。 这里只有吴老三,还在那仔细地擦拭着筛盅子,小心翼翼。 他是庄家,是赚钱的耙耙,然而却做着一个本该下人去做的事情。 这些骰子可是吃饭的家伙,光会用还不够,还得会护。 毕竟,像黄金屋这样精明的老板可绝不会多花一文钱去请一个专门负责清理打扫的小厮,而是把这些琐碎繁杂的事情都人尽其用,他的手下,也许一个人能够拿到两个人的工钱,可却一定还在做着三个人的事。 “哟,今儿倒是邪了,有些人,偏偏喜欢在赌运旺的时候走,又赶在没盘口儿的时候来。” 吴老三眼都没有抬一下,毕竟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手里的家伙事儿。 “金算盘呢?”张子虚抢先一步问道,他实在想不通金算盘怎么可能不在这里。 “他在他应该在的地方。” “应该?” 张子虚默默低下了头,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一言堂那个……” “我是来找人的。”香屏四下张望了一圈,最后目光又落回到了吴老三的身上。 “姑娘又说笑了,赌坊里的自然都是赌鬼,又哪里来的人?” “人活乱世终日形如炼狱,恶鬼横行倒是逍遥人间,人也好,鬼也罢,又有哪个是你这千金赌坊吃不下的?” “这话倒是讲几分道理。” 吴老三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算这里是阴曹地府,在下怎么也能算是那牛头马面,想要找个人出来也是费不了多大功夫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63章 被盘算的盘算 “我爹呢?” “他?他不在这。” “不可能。”她的话十分的肯定,面上露出一丝讥诮的神色,“要想他从你们这里迈出去一步,除非这千金赌坊的房梁塌了。” 吴老三也同样满目的嘲讽,反复把玩着手中的那一个筛盅子,“你也是知道的,咱们这儿的梁柱可结实得紧,就算是天塌了,这千金赌坊总也不会塌的。” “是啊,就算是天王老子死了,他黄金屋总还有法子活着。” “是的呢,只要他活着,那他手底下的人就都能活。” “我爹……他又欠了多少?” “你是卖过一次的人了,这一次,还有银子可还么?”吴老三这一次才把目光挪到她身上上下扫了几圈,上一次,可是他替她拟的卖身契,“更何况,黄大人买过的人,就算他不要了,又有谁还有胆子敢再买?” 香屏侧目,看向了张子虚,欲言又止。 她的确没有银子了,一文都没有。 张子虚皱了皱眉,捂紧了自己的荷包,“开……开什么玩笑,永安巷的人谁不知道,跟着一个天底下最抠门儿的掌柜,我当然是这天底下最穷的伙计。” “她呢?”香屏问道。 “她要的是你,别人我可不管。”张子虚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他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不过好在,银子我虽然没有,拳头可从来都不缺的。” 吴老三看着他皱了皱眉,刚才一连输了七把之时是自己眼拙没认出来,可现在既然知道了他是谁,人总该识相的。 “张小爷先别着急,买卖不成仁义在,一句和气生财,花掌柜总还是时常挂在嘴边的,你说是也不是?” 他说的话,张子虚完全无法反驳,掌柜的讨厌别人占她的便宜,更讨厌去占别人的便宜,所以她不论什么事开出的价码,从来都是有凭有据,公平合理。 “这样吧,同样都是做下人的,我不让你为难,你也别叫我难做。”吴老三侧目看着他笑了笑,“既然是在千金赌坊,那就入乡随俗,按着咱们赌坊的规矩办事。” “赌坊的规矩?”张子虚不屑一顾地扭过头去,“我从来只知道酒馆的规矩,至于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也配和我定规矩?” “我相信,如果换做是你们家掌柜的,她绝不会是这样一个赌不起的人。” 张子虚突然想到了荼蘼,他在想象,如果现在是她在这里,她又会怎么做,对他来说,她做的一定都是对的,“好,你说,什么规矩?” “牌九麻将掷骰子,樗蒲一翻两瞪眼,随你选。” 张子虚皱了皱眉,这人说的这些,他听不懂。 他从来都没有上过赌桌,一次都没有。 他能活到现在,还能这样子活下去,实在已是不容易,所以他才更要小心翼翼,他不敢赌,毕竟他一次都输不起。 “小爷最怕麻烦,就赌猜大小,一局定胜负。” 猜大小,是他唯一知道的能一学就会的东西。 “好,简单,痛快,正如其人。”吴老三说着,已将方才手中擦拭的筛盅子放到了桌子上,“那你是掷的呢,还是猜的呢?” 张子虚看着吴老三的手,他知道,这双手不论想要掷出怎样的点数,都能够随心所欲,如果让这双手掷,不论他猜的是大还是小,他都必输无疑。 “我掷,你猜。” “请。” 吴老三笑眯眯地将筛盅子推了过去,他不但对自己的手有完全的信心,对自己的耳朵也一样。 张子虚将三颗骰子丢进了盅内,使尽最快的速度摇晃起来,他要确保骰子相互碰撞的声音迷乱到让吴老三已完全听不出来是哪个方向。 筛盅落下,掷地有声。 吴老三一直眯着眼睛,侧耳听着,从摇盅声开始时一直到结束,半刻都不敢懈怠,“四五六,大。” 张子虚抬头瞟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看向了自己手里压着的筛盅,“你确定?” “一定。” “你输了。” 张子虚笑得很得意,得意地掀开了筛盅子,盅下压着的,已是一片白花花的粉末,谁也不知道,它曾经到底是大,还是小。 这一切,吴老三都看在眼里。 他虽然不能确定这里面是大是小,可他至少能确定一件事,能把这骰子震成粉末的人,他是无论如何都打不过的。 所以,他也不得不是输的。 吴老三长舒了一口气,微微阖了阖眼,“是,我输了,我这就带你们去见他。” 张子虚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他没有想到,这看起来明明就是最赖皮的法子,吴老三竟欣然接受了这个结果,这到底是为什么? 难不成,他只不过是做做样子,毕竟这世上人又有谁敢不给三更天一个顺水人情。 “爹!”看到屋里那个被麻绳捆住的中年男人,香屏已经径直扑了过去,替他解着绳索。 “哟,欠这么点钱就下手这么重,你们至于么?”张子虚看着男人脸上的伤痕累累,不禁啧啧道。 “敢情欠的不是你的钱,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听闻此言,也不由得点了点头,“也是,谁要是欠我……别说一百两,就算是十文,我也得打得他满地找牙。” “张小爷真会开玩笑,哪个敢欠您的钱,也得先问问我同不同意才是。”他说着,已从袖中摸出了什么东西,偷偷地揣到了张子虚的手上。 金总管给了荼蘼什么,他看得真真切切,奴才巴结主子,奴才的奴才便巴结主子的奴才,到了他这里,当然也不能落下。 张子虚却避开了他的手,酒馆有酒馆的规矩,他不能随便接下别人的东西,不管是谁。 这是自律,也是自保。 他拍了拍吴老三的肩膀,以示自己领了他这借花献佛之情,“也许,这千金赌坊的总管,很快就不是金算盘了。” “借您吉言。” 吴老三也笑了,笑得十分诚恳,因为他这话让人听起来实在是舒心悦耳。 张子虚看了看香屏,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帮她一把搀起地上的男人,“人我就带走了,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却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 他虽然背对着他们,但他已看得真切。 方才,他搀着的男人突然一把扣住他的左腕,以迅雷之势封住了他的章门、膻中等四处大穴,与此同时,香屏一并封住了他太渊、绝骨等另外四处大穴。 八脉尽锁,他现在已然成了别人的瓮中之鳖。 “你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