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般娇宠》 第1章 涅盘 谷雨至,临都城郊某座庄子上奴仆正忙着播种移苗,埯瓜点豆。 寒潮已退,姜家五姑娘的病也终于好了。 熹微晨光透过软烟罗糊的茜纱窗,投映在寝室内铺木地板上,流泻一地碎金。黄花梨实木架子床上,姜玥睁着双眼毫无半丝惺忪。 她原本已经死了。 大穆朝宝鼎六年,国力空虚,边备废弛,北漠獍人趁秋后马肥时率军南下。不同于以往每年例行的“打谷草”,这次战争显然早有预谋,新任汗王阿布察野心勃勃,与大穆朝中细作里应外合,一路鲜有敌手直接打到京城。 兵临城下,姜玥对殷尚禧这个自私到极点的昏君终于绝望,利用他最宠爱的佞宦设计了一出马上风,在殷尚禧瘫痪后,持凤印代行蓝批。 然而大厦将倾,大穆朝气数已尽,她仅凭一己之力终究无法力挽狂澜。 禁庭中央的天极楼,三代帝王耗费无数民脂民膏建造的销金窟,她穿着被殷尚禧立后时那身金红交织的凤袍,自焚于獍人杀进禁庭之时,国破家亡身殒,成为禁庭废墟一掊黄土。 真不甘心啊…… 烈焰焚身的痛楚仿佛还未远离,她几乎能听到耳畔兵戈交击的尖锐鸣响和宫人内侍的哭号惨叫。所有玉楼金阙、雕梁画栋、斗拱飞檐、高楹曲栏,皆在漫天火光中烟消云散。 姜玥直勾勾凝视承尘帐中央悬挂的鎏金镂空花鸟熏香毬子半晌,豁然起身拉响床头摇铃。 门外传来低声惊呼,“紫苏姐姐,姑娘醒了!” 窸窸窣窣一阵兵荒马乱,贴身大丫鬟紫苏很快推门而入。她面上喜气洋洋,疾步上前扶起刚下床的姜玥。身后跟进来几个齐头整脸的侍婢鱼贯而入,打头的是一对面容姣好的双胞胎,一个端鱼洗,一个捧巾帕,低眉顺眼领着众婢分列两侧。 姜玥视线落到双生子身上。青竹和青筠与姜玥同岁,是姜家的家生子,自小和姜玥一起长大。上一世,这对双生子于宝鼎三年双双惨死在桃李年华。 正是夭桃秾李,她们却遭赵十二算计,被一群獍寇强辱,最后永远埋在北漠荒原,叶落也无法归根。 姜玥强压下死而复生后万般情绪,转头问紫苏,“紫苏,现在年号为何?” 紫苏只当自家姑娘大病初愈,不记得事儿,“回姑娘,是神佑二年。”心下痛惜,愈发愤恨数月前把姑娘推入寒潭的赵十二。 姜玥并不知紫苏心事,正专心梳理前世今生大小诸事。 两年前,皇太子殷允炜登基,建元“神佑”;其父肃惠帝殷如恪被尊为“太上皇”,移居明晖宫。政权更迭与前世并无不同。 梳洗罢,坐到妆台前的束腰圆凳上,端详起对面雀绕花枝铜镜里的脸。这张脸很年轻,粉黛未施,没有后来她困守禁庭那段时间里的滴粉搓酥,隐约还是她自己记忆中二九年纪时的轮廓,然眉心已散,眼神游移带出几缕陌生的风韵,和上一世又相去甚远。 况且,上一世的姜玥神佑二年也没有孤身住在庄子里的经历。她是于这年三月底被继祖母姜赵氏定给了当时默默无闻的七皇子殷尚禧做续弦的。算算日子,离殷尚禧登门求娶姜氏女也不过几天功夫了。 思忖间,屋外传来打帘丫鬟的通禀声,“姑娘,老夫人身边的屠嬷嬷到了。” 姜玥择珠钗的动作顿了顿,略一沉吟,说:“让她去偏房侯着吧。”话音刚落,就从铜镜里看到后面给她篦头的紫苏欲言又止。 她反手拍了拍紫苏的手,安慰后者道:“太夫人的事我已知晓,你不用为我担心。”虽然两辈子有些事不尽相同,但姜赵氏的歹毒和殷尚禧的无耻倒是一如既往。这姜赵氏身边的掌事嬷嬷只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姜玥蒙老天垂怜重获新生,两世杀亲之仇、作践之怨、亡国之恨绝不敢忘。这一世,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远不止一二人而已。 这座姜玥住了三年的庄子是其生母钟离仪的嫁妆之一。姜二夫人出身兰泽钟离氏,当年与二爷姜濯结缡,门当户对,珠联璧合,出嫁当日可谓十里红妆,即便是一座陪嫁的乡下庄子,也配了四进院落。 屠嬷嬷一路跟着个引路丫鬟穿廊过门,左瞄右瞟,见两旁名花夹道,绿草如茵,庭中嘉树婆娑,鸟雀跃枝啾啾引吭,水畔泉流激荡,长风细影。九曲十八拐的廊庑串联起大大小小的屋宇,幽深得仿佛走不到头,屠嬷嬷不由咂舌嫡次房家底之丰厚,直到端坐花厅呷着叫不上名儿却回甘悠长的青茶,她还忍不住偷眼觑一屋子看着就价值连城的古董摆件。 燃着旃檀香的银鎏金香鸭、两尺高的沉水香木雕辟邪兽、富有异域风情的上等毛毡、九幅紫檀嵌玉石花图围屏、摆满玉石的金漆镶嵌酸枝木多宝格…… 随便一物件,恐怕就顶老夫人屋里头十件吧,同是姜家女眷,这差距也忒大!屠嬷嬷真是替自己主子姜老夫人感到不平。 等了许久不见主子过来,屠嬷嬷面有不豫之色,正欲发作,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来。斑竹帘被挑开,一紫衣侍女入内来,团儿脸上一张弯弓卯月口天生含笑,浅浅福身给她见了礼,温声解释道:“让嬷嬷久等了。我家姑娘已准备妥当去了前院,特令我过来接您。” 这算哪门子教养,竟敢撇下祖母身旁的老人自个儿先去了前院!屠嬷嬷气煞,咬牙切齿哼了声。奈何整个屋子里大小丫鬟都假装没注意,依旧笑眯眯恭请她出门。屠嬷嬷深吸一口气,沉着脸只能随紫苏走了出去。 姜府派来的车队就等在庄子门口。 屠嬷嬷瞄见顺着抄手游廊姗姗来迟的少女时,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离府六年有余的姜五姑娘。不想这么多年,嫡次房唯一留下的骨血,容貌竟出落得更甚其母,远山眉,秋水眸,顾盼间盈盈生辉,行走时步步生莲,虽犹是病色倦容,却使艳光里更添几分风露清愁,若轻云蔽月,如流风回雪。 她款款踱至牛车跟前,神情淡淡对想要上前扶住她的屠嬷嬷点了点头,手却一拢袖堪堪避开。姜玥脚步停了下来,扭头问紫苏,“东西准备好了吗?” 紫苏答道:“青竹和青筠都布置妥当了。”说着,示意早立于车驾两边的青竹、青筠拉开车帘子。 原本简陋的车厢内,窗牖新挂了绉纱,旁边挂袋装了几部书,地上铺厚实的熊席,上面安置两个织锦隐囊,中央红木小案上的碧玺花插里,一朵晶玉牡丹晨露欲滴。 屠嬷嬷本就不满嫡次房豪奢,又见姜玥不向她行正经礼仪,更不是滋味,假假问道:“老夫人疼您,可舍不得五姑娘带病颠簸,若五姑娘不满意车驾,下次可以提前跟老夫人说的。”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姜玥心底冷笑,面上不显,只说道:“风寒已大好,只是体寒血虚,有劳老夫人挂怀。车驾这种小事就不劳老夫人费心了。” 屠嬷嬷瞧不上这位将养在庄子上三年之久病歪歪的二房姑娘,嘴上还是说:“五姑娘身子也是娇弱,回到府里定要好生养养。”绝口不提姜赵氏娘家的赵十二闯的祸事。 待姜玥上车,紫苏利索地摆好隐囊,从锡香盒里取出几丸安神的香药,投进银鎏金狮子香炉里。 香雾缭绕间,姜玥满腹心思纠结,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被一阵阵颠簸震醒。 紫苏在耳边说:“姑娘可醒了?咱们也快进城了。” 姜玥揉了揉太阳穴,掀帘向外望去。风吹过,雨往北潲,星星点点扑面而来,冰冷的温度让人精神一振。霡霂春霖深处,一座巍峨城门横亘前方,顶天立地,高大城墙向两边延展,最终消失在视线不可追及处。 姜玥用指腹缓缓蹭去颊上水渍,眸底有流光飞逝过去,复而低低一笑。 临都城,我回来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章 机锋 密雨斜织,顺着琉璃瓦汇聚到檐头,齐整一排倾泻如瀑,将屋内外分隔分割成两个世界。 姜府里灯火朦胧,花影在暮雨里摇曳,残红委地,葳蕤不复。 西北的贞静堂明间内,姜赵氏高居尊位,摩挲着手腕上绕的佛珠闭目养神。她已逾不惑,面上法令纹极深,眉眼细长,唇色偏紫,黛绿袄衫压着八宝团凤云膝襕裙,挥之不去一股阴郁之气。 姜太夫人下首的赵铛快坐不住了,一面暗暗绞弄手中丝帕,一面频频瞥向门口。 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妒恨。凭什么姜玥那克父克母的贱人,总有人当宝一样捧在手心里!想到此处,她不由自主伸手去摸自己遮了面纱的脸,刚触及,又恍然被惊醒般旋即缩回手。 她对面的姜三夫人仇氏冷眼瞧着这副模样,更加轻视几分。仇氏本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主,一掀嘴皮子便道:“赵表姑娘,你这一炷香的工夫都张望门口八十回了,是急着当面给五姑娘赔罪吗?” 赵铛闻言当即柳眉倒竖,可还没等她张口,端得跟座佛似的姜太夫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打断二人争执,“五娘刚回府,你们是打算在这里吵翻天给她没脸吗?” 仇氏撇了撇嘴,心内颇不服,不过姜赵氏还是她名义上的婆母,怎么也不好当面忤逆。一旁嫡长房的姜大夫人梁氏也适时出来打圆场,却是不咸不淡地对赵十二娘说:“我这妯娌心直口快,平日里跟些不更事儿的小丫鬟也爱拌嘴,让赵表姑娘见笑了。”见赵铛脸色越来越难看,仇氏见好就收,端起茶盏撇去上面浮沫,慢慢品了起来,就当做无事发生,任她赵氏女吃个哑巴亏胸闷气短。 赵铛自然巴不得姜五娘颜面尽失,以泄自己心头之恨,可她客居姜府,唯一的倚仗便是自己的姑祖母姜太夫人。姑祖母已经因为她当初的一时冲动不得不向护着姜玥的这起子人退让,落到如今不尴不尬的境地,她决计再不能让姑祖母为难。 临都姜氏乃簪缨世家,组佩辉映,满床叠笏,芝兰玉树执钧当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而姜玥生父姜濯更是文史大家,凡有诗文问世,能使一城纸贵。 而赵氏出身庶族,本以军功起家,在军中不上不下熬着。然而姜赵氏的胞姐生得貌美,第一任夫君战死沙场后,某一日去古刹为亡夫上香,巧遇白龙鱼服的肃惠帝。 肃惠帝有个怪癖,不喜处子,甚好人.妻,一眼瞧上了这个娇娇怯怯的俏寡妇,力排众议纳她入宫为妃。虽说赵氏在前夫热孝时再蘸,又于宫外暗结珠胎,引台谏言官口诛笔伐,架不住皇帝实在宠爱,诞下宸王殷允熥后,不过短短三载便被皇帝册封为皇贵妃,赐金册金宝,形同副后。 一时间,籍籍无名的赵氏水涨船高,子弟鸡犬升天。 尝到了以女求荣的甜头,暴发户赵家上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联姻。而姜赵氏当年能嫁给姜太爷做续弦,里面还涉及了一桩人命官司。这桩旧事,就是姜氏心底的一枚烂疮,讳莫如深。 如今乾坤易主,轰轰烈烈几十年的夺嫡之争尘埃落定,临都姜氏和兰泽钟离氏拥护的皇太子殷允炜登大宝,而拥有赵家血脉的宸王一败涂地。 汝陵赵氏,成也女人,败也女人。 戌时,一路劳顿的姜玥终于迈进贞静堂的门槛。 对于这具身体来说,这个地方已经暌违六年之久,既熟悉又陌生。她犹记得十二岁那年初闻双亲罹难噩耗,姜赵氏就是坐在这里以刑克六亲为由断了她扶灵送父母最后一程的念想。 “大师说了,五姑娘八字偏硬,命中该有此劫,我也是为了姜家和老二夫妻着想。若她舅家愿意接去教养自然甚好,等五姑娘及笄,破了此煞,我定亲自将她迎回来。”姜赵氏高高在上的神态,赵铛幸灾乐祸的嘴脸,历历在目,宛在昨日。 姜玥解下身上的对襟羽缎斗篷,在厅堂中女眷明明暗暗的打量里噙着笑施施然迎向正堂里坐北朝南主位上那人,缓缓福身行礼,“太夫人万福金安。” 姜太夫人摩挲着佛珠的手指突的一顿。 眼前的少女眉眼如画,神采秀澈,腰肢倾倒若柔桡嫚嫚,未语先笑时眼波潋滟……姜二的独女,十二岁时就有七分肖她的嫡亲祖母,如今长成了此番作态,更是像了十成十。就是这副模样,让姜敷念念不忘了几十年,连死都要生生世世死同穴。 好在,曾压在她头上的那个女人早三十多年前就作古了。 姜赵氏眼皮垂了下来,遮住眸中异光,慈和道:“这几年可苦了你这孩子。今儿你且好生歇息,明日见过诸位叔伯亲戚,过几日便给你接风洗尘。” 她以眼神示意身边随侍的王嬷嬷端来一个盖着锦布的漆盘,交给姜玥,“自你离府后竹院便一直是你世母帮着打理。这是竹院留存在府里的大小件清单,你若有空便核对一下。” 姜赵氏再傻,也不会傻到去动已逝继子院中明面上的东西。 姜玥直接令紫苏接过,也谢了姜大夫人照拂竹院数年。姜大夫人受了礼,温和道:“都是一家子嫡亲的骨肉,谈什么谢不谢的。” 这姜府里,大房姜澄、二房姜濯皆为将姜太爷姜敷原配姜甄氏所出,是嫡亲的同胞兄弟,三房姜温为姜敷后纳的良妾尉氏所出。尉氏本出身寒门小户,因神似姜甄氏,又与姜甄氏同乡,故被姜敷纳入门,隔年便生了姜温。 正因为此,三房的存在也成了姜赵氏心头之耻。 肃惠帝圣玺八年,豆蔻年华的小赵氏于宫宴上对面如冠玉、雍容美仪的有妇之夫姜敷一见钟情。彼时世家遭君王猜忌,人人自危,长淇甄氏江河日下,而外戚赵家炙手可热,小赵氏竟求了胞姐赵皇贵妃下懿旨赐婚。当时姜甄氏身怀六甲,姜氏亦不堪此辱,最后姜、赵两家各退一步,小赵氏以平妻身份强嫁姜敷,成为姜赵氏。 三个月后,姜甄氏失足早产,产后恶露不尽,原本尚算康健的身子骨就跟破筛子一样,任凭姜敷动用大班人马搜寻无数天材地宝灌进去,她下面仍旧淅淅沥沥总不见好,苦熬了大半年便撒手人寰,只留下当时只是垂髫小儿的长子姜澄和甫出生的次子姜濯。 姜甄氏去后,姜敷当着姜赵氏的面就发卖、打杀了一大批奴仆,其中不乏姜赵氏带过来的陪房。姜赵氏被吓得当场晕了过去,清醒后竟诊出有月余身孕。赵家接到消息,随即派人前来姜家斡旋调停,最后姜敷下令将姜赵氏禁足于府中西北角贞静堂待产。 孕期足月后,姜赵氏疼了了一天一夜生下对龙凤胎,却是龙死凤生。姜敷厌恶姜赵氏骨血,直接将女婴送出府外,找了户人家过继出去,就连姜赵氏自己都不知晓这女婴最后被丈夫送去了哪里。 正当她沉浸在丧子之痛、失女之怨时,为亡妻服齐衰满一年的姜敷忽然从外面带回来一尉姓女子。眉如春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一口南腔媚好,乍一看竟以为甄氏死而复生! 姜赵氏如坠冰窖。她终于明白,自己所谓“一见姜郎误终身”,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当年宫中赏梅宴初逢,瑶天雪影照琼姿,她竟没有看明白这个袖携冷香的男人,他连血都是冷的。 可她已经回不了头了。从未得到过爱重,失去了名声,失去了孩子,她除了正妻的名分,已经一无所有。她拿不到手的东西,也绝对不会让别人拥有,尤其是她深恶痛绝的人。 姜赵氏冷眼瞧着姜玥婷婷袅袅出门而去的背影,手下佛珠拨弄得更急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异闻 竹院位于姜府花园东南方位,为姜濯生前亲自督建。从正门走入,就可见翠竿千个,临水瘦影泠泠,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中间一弯小径通幽处,穿林而过即屋宇,取“不可居无竹”之意,旁边碧浏一泓,蜿蜒院中,水面遍植芙蕖、薢茩之属,又时有白鹭烟光掩暎飞动,往来其间,花晨月夕,美不胜收。 六年后,这座清雅别致的院子又重新迎回了自己的主人。 “姑娘,庄子里还有些东西过几日才能过来。带来的东西已经登记造册,先行收入库房了。” 青筠在姜玥身边负责保管财物,在姑娘病重昏迷接到姜太夫人口信时便机警地清点过一遍各色财物,拟了单子,单独列开。等姑娘大好正式搬迁,又重新走了一遍流程。 姜玥就着美人榻侧的玻璃绣球灯垂眸翻阅邸报,“嗯”了一声。半晌,她捻了捻邸报边缘,轻蹙长眉,叫住青筠:“你去把青竹找来。” 青筠应喏后不多时,青竹急匆匆赶了过来,容长脸儿微微泛红,眼神亮晶晶的,透着掩不住的兴奋。 姜玥屏退左右,且让几个心腹在外守着,问青竹,“我让你去打听的事儿你打听得怎么样了?” 青竹本就收了一肚子消息,听姑娘这么一问,笑不可抑,近前一步,语气轻快道:“打听好了。太夫人娘家侄女御前失仪,被皇后娘娘发落去了庵里。赵家又打算把旁支的姑娘们接到京师,充进几位离宫开府的皇子后院。可听说有几位姑娘刚到城门口就被光裕公主一通数落,羞得当场就哭成一团。赵表小姐从前的未婚夫张公子定下了国子监晁祭酒的嫡长孙女,都交换了帖子……” 青竹眉飞色舞复述自己这几日打探到的消息,姜玥挑了挑眉,没有打断她,饶有兴致侧耳倾听。 她方才一目十行浏览了很多邸报,发觉很多事情和她上一世经历的迥然不同。 这一世,赵家的倚仗宸王殷允熥于宫中遭到刺杀,当场暴毙,享年三十有九。 宸王鹤驾后,太上皇本就年事已高,一时气急攻心,眼歪口斜,手足瘫痪,以致昏聩不知人事,而太上皇贵妃赵氏一病不起,直接随独子去了。 当今皇帝殷允炜在以阮秀、明笃山为首一干文臣武将支持下的总揽朝政,将殷允熥夺号除爵,下令软禁其子嗣于云林行宫,终身不得离宫。 太上皇心腹、宸王一党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整个京师就禁严开始抓捕行刺之人。这自然只是借口,殷允炜趁此机会倒是清算了不少政敌。虽然新皇被逼在太上皇御榻前发下毒誓,绝不下旨对赵家出手,但是仍默许了朝堂后宫对赵氏一族落井下石。 赵氏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上一世也是因为娘家树倒猢狲散,姜赵氏便把名士姜濯之女姜玥献给了七皇子殷尚禧,好为自己娘家挣从龙之功。 肃惠帝执政时烜赫一时的赵家在新皇即位短短半年内土崩瓦解,姻亲无数而无一姓出手相助,只能说自作孽,不可活。 这也难怪,一个“宸”字封号的亲王,永远是当今哽在喉头的鱼刺。 宸者,北极星所在,以代帝王。 殷允炜本是肃惠帝与元后的嫡长子,三岁便被封为皇太子,登册赐印,为正统。然而大赵氏入宫后,肃惠帝溺惑此女,冷落中宫。更有甚者,赵氏宫外受孕,进宫不足六月即诞下一子,肃惠帝大喜,竟高举此子宣告天下:“真乃朕第一子!” 当时已经临朝听政的皇太子殷允炜耳闻后脸色煞白,站在丹陛下几欲倒地。若他殷允熥才是肃惠帝第一子,那他们这些皇子算什么?他这个当朝皇太子算什么?无法顺利继承皇位的皇太子,纵观史册,又有几个有好下场,只怕连子孙后代都被赶尽杀绝。 自此以后,太子一系便彻底与宸王一系杠上了。 汝陵赵氏自然心心念念扶宸王上位,奈何底气不足,于是不择手段拉拢各方势力,其中也包括尊崇正统的临都姜氏。 不过,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辈子,唯一不变的还是姜赵氏虽然为人雕心雁爪、鸡肠蛇腹,单论笼络人的手段却连其胞姐一半也无。姜赵氏强行嫁入姜府后,汲汲营营了几十年,仍旧没有使赵氏真正借到姜氏的势。甚至于,姜敷在姜甄氏过世后便公开站队东宫,写下《讨赵氏檄》传阅天下,一时间世人传颂临都姜氏大义。 姜赵氏唯二可以得意的,大概就是害死了姜甄氏后又成功推波助澜暗害了姜玥的父母。前一件事令她自己彻底见恶欲丈夫,后一件事令她被整个姜家视为毒妇。若不是肃惠帝亲自过问的这桩亲事没有那么容易拆开,姜氏也不愿意这等毒妇留在姜府威胁嫡系剩下的血脉。 祸害遗千年,殷家的皇帝居然大多格外长寿,殷如恪甚至熬死了殷允炜,还在孙子殷尚禧登基后拖了两年才死。反倒是殷允炜,做了几十年担惊受怕不受宠的太子,好不容易逼当爹的退位,才享受了三年不到“醒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人间极乐,就厥脱而亡。 捋顺了前世今生的参差龃龉,姜玥眼神一暗,摆了摆手,让绿萝退下。 华灯初上,夜未央。 姜玥捏着邸报直到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闭了闭饧涩的眼,干脆把邸报扔到一旁,扬声吩咐:“紫苏,备热水,我要沐浴更衣。” “唯。” 西耳房改成的湢室里准备好热水,紫苏服侍着姜玥卸下钗镮、衣物,滑入浴斛。 姜玥沐浴时不喜有人在旁随侍,故撒完花瓣,紫苏便退了出去。 湢室四面软幛烟帏环绕,浴斛里汩汩水汽蒸腾,与靠墙长条案上鎏金银竹节熏炉里氤氲缭绕的迦南香混合在一起,使人醺然欲醉。 枕在自己臂上昏昏欲睡的姜玥陡然惊醒。前世六年多宫廷生涯,她在看不见的刀光血影里被淬炼出了敏锐的直觉。只在一瞬,裸.露的背脊有如被针扎一般。 但姜玥猛回身,大声呵斥,“谁!” 只见身后列女画屏旁纱幔轻拂,没有任何异常。 几次三番这般折腾之后,连姜玥自己都怀疑自己是思虑过重,疑窦多生。她坐起身,对着浮花漂叶的水面睁睖了会儿,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扯了浴斛旁摇铃把紫苏叫进来。 用细葛长巾擦拭干净身上的水渍,那种被窥伺感也没有了,姜玥穿好生绢明衣,抿了抿唇,有些狐疑地问紫苏,“你有没有感觉,这屋子里除了咱们还有其他人?” 紫苏以为姑娘指的是其他丫鬟,回道:“回姑娘,绿萝和绿藻都在外面候着呢。” 姜玥摇摇头,压低声音附在紫苏耳边说:“不是绿萝和绿藻。刚才在湢室里,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她蹙着眉头仔细回想,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让紫荆、紫藤、紫檀、紫薇两两一组分别守在屋内外。”紫荆等四人并不是姜府家生子,而是姜二爷专门为女儿培养的女侍卫,极为忠心,武艺也十分了得。 紫苏被姑娘说得毛骨悚然,满脑子怪力乱神,白着小脸赶忙去安排。 夜渐渐深了,待湿发绞干,便是就寝时分。 紫苏见姑娘阖上了眸子,轻手轻脚掖好了熏香的织锦被,忽然想起姑娘说的“其他人”,忍不住左右环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嘱咐屋里守着的紫荆和紫藤小心伺候,才捂着扑通乱跳的小心脏移灯掩门而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章 古刹 三月廿九是姜赵氏之女生辰,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去近郊流云山斜旧古刹为女祈福。这种事姜家也不好阻拦,只是加派人手随行。 临出发前一晚,姜玥却主动与姜赵氏提出同行。 “前几日住回竹院,思及父母之恩,甚是难熬。既然太夫人欲往斜旧寺上香,不知可否捎带我同往?”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殷尚禧多疑,对他极为重要之事鲜少假手他人,而姜赵氏常年待在贞静堂,外出机会少之又少,这二人若想搭上线,怕就是这次机会了。 姜赵氏掀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子看向浅笑盈盈的姜玥,见她神色自若,目光清亮如洗。她撇开视线,淡淡说:“自然是好的。阿屠,你去给五姑娘备好车马。” 姜玥福了福身,温婉道:“那就有劳太夫人了。” 还没等姜玥领着众婢走出贞静堂,原本跟在姜赵氏身边的赵铛却提着裙裾追了上来。 “站住!” 姜玥并未理会,自顾自前行。 赵铛气喘吁吁追赶上前,正欲伸手去拽姜玥,旁边横出一条胳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锁住她的手腕往后一施力,带动她整个身体翻仰,连手臂都差点儿折断。 她狼狈地稳住身体,只听姜玥凉凉开口,声音冷得削冰断玉,“赵家表姑娘,这还是我姜家地界。姜府可不比你赵家,我的侍卫可不是吃素的。” 一番话连贬带嗤,说得赵铛脸上乍青乍红。赵铛屈辱地紧抿唇线,她死死盯住姜玥,质问:“你到底为什么要跟着姑祖母去斜旧寺?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似乎还轮不到你一个外姓指手画脚。希望赵十二姑娘能时时紧记自己姓氏,我这短短几息功夫,都提醒你多少遍了,怎么就记不住呢?”姜玥走近赵铛,笑意越盛,眼神却冷了下来,“赵姑娘,人贵自知。你还欠了我一条性命,你可好生记住了。”说罢,一拂袖衽扬长而去,并不打算与赵铛多做纠缠。 赵铛怎么都没想到,数月前还半死不活的姜玥被自己推下水潭醒过来后,竟会变成这副模样。她本是来逼问姜玥跟着姑祖母是何居心的,结果被自己一向最看不起的人平白数落了一通。赵铛气得脸色涨红,自觉大失颜面,回房连摔了十几样摆件犹不解气,又跑去跟姜赵氏哭诉。 姜赵氏正在东梢间佛堂里拣罗汉豆,每拣一个,念一声佛。等赵铛哭诉完,她也差不多拣完了,双手合十礼拜完,平静地对赵铛道:“你以后别去招惹她。” “姑祖母,您就让我白白忍着吗?”赵铛恨恨问。 “不会一直叫你忍着。”姜赵氏沙哑苍老的声音低低在佛堂里回响。 因是前去礼佛,马车统一是较为简朴的青布围子,姜玥携紫苏、青竹、青筠一辆,姜赵氏与赵铛携几个奴仆一辆。 驶在官道前边的马车里,赵铛直接发作,“姑祖母,你看那姜玥是什么意思?咱们给表妹祈福,她非要跟着给她的死鬼爹娘上香。她爹娘还不是她给克死的!” “闭嘴!” 姜赵氏见赵铛不顾场合口不择言,脸色铁青喝住赵铛。赵铛的话她何尝没有想过,只是现在形势比人强,她即使是姜家名义上的太夫人都不得不低头。赵铛还太年轻,三年前又被毁了容貌,心性愈发乖戾邪谬,就跟自己年轻时候一样,非要撞得头破血流才会懂得收敛隐忍。 赵铛不甘心地咬着下唇坐定。在一旁服侍的王嬷嬷适时端上一盏碟零嘴,哄道:“表姑娘且消消气,与那天煞孤星有什么好计较的?” 赵铛闻言抚向自己脸颊,恨声道:“我为什么不计较?就是姜玥这扫把星,毁了我的一切。”若不是三年前那群盗匪把她错认成了姜玥,她又怎么会被毁去容貌。 赵铛是个心气高的,她出生时赵家已经有了破天的富贵,平日里因着赵皇贵妃与宸王的缘故出入宫廷宴席,自以为吃穿用度第一流,一向目下无尘。可她第一次在姜府见到被姜濯捧在掌心里娇宠的姜玥,听到那些老牌门阀的小娘子暗地里对他们赵家不屑一副,彻底打碎了她的自尊。 外戚,妃妾,奸佞,以色侍人,恬不知耻…… 山间的冷风穿过车厢上的帷裳,吹开赵铛脸上面纱一角,露出了颇妖娆柔媚的好样貌,偏生一道三寸许的狰狞刀疤斜贯左面颞颥处,险险擦过眼角。疤面凹凸不平,颜色污浊,像是条趴伏在脸上的虫虺。 斜旧古刹居天险,风景绝佳,一侧崖壁料峭,鸣泉激石,寂寂松柏傍岩疏,碧寒潭面寒气翻滚;另一侧场圃开阔,周围条柯猗蔚,枝干扶疏,簇拥着一座座富丽深阔的寺宇、殿堂和僧屋。 晨雾尚未散尽,游丝般浮在半空,沾染上外物,便凝结为露珠,附着其上,要坠不坠的。浮岚涌动,山色空濛,云遮雾罩下的千年古刹透着禅意的幽冷。 寺中知客僧引导姜家女眷上过香,添过香火钱后,安排妥上等的厢房供一行人稍事休息。 姜玥没有和姜赵氏在一道,她祭拜过祖父母和父母往生牌位便回了厢房。 上一世,姜玥失去双亲后并没有出府,而是由世母姜大夫人作保,接到锦绣堂教养长大。在那六年时光里,她无数次来到这座宝刹为自己父母、祖父母念经超度。那时她还太小,在姜赵氏有心蛊惑下,真以为是自己克死了至亲,镇日里畏葸忧悒,活得如行尸走肉一般,直至她被姜赵氏设计嫁给有断袖之癖的殷尚禧,临都姜氏被流放北漠,整个大穆朝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她才一步步振作起来。 房外传来隆隆春雷响,自远及近奔腾不息。不多时,天又阴沉沉下起瓢泼大雨。姜赵氏遣人过来传话,说天色已晚,雨湿路滑,路途多有变数,今天在寺中暂歇一晚。 雨势渐小,暮色转深,一道人影飞快从墙外翻进来,直奔姜玥房中——正是一早被姜玥派往后山蹲点的紫荆。 “姑娘果然料事如神,太夫人拜完佛就去了后山见一位轻装简从的公子。”紫荆迅速换下夜行衣,便将所见所闻巨细匪遗告知姜玥,她也挺好奇,“姑娘,您怎么笃定太夫人今日会出去见外人?” 姜玥以手支颐仔细描写一幅蝇头小楷,亵衣宽大的袖子滑到肘部,露出皓腕与凝脂似的小臂。她将圭笔搁回案头陶瓷笔架,托起完成的字纸晾干,边回答紫荆的疑惑,“赵氏失势,想要东山再起,凭他们家那些膏粱纨袴得等到猴年马月,最快捷也是他们最擅长的办法,就是送女人。”说到这里,她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手底不停将刚写好的小字细细叠好,交代紫荆,“明日回程,你悄悄将这纸递给我,记得要叫赵铛偷看到。” 紫荆机灵,一点就透,转了转眼珠明白了姜玥的意思,嘿嘿一笑,把纸收入袖笼里,“姑娘放心,明日便看我的。”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 忮心 翌日,云收雨霁,旭日东升普照大地,洒在地面粘满的落叶上,粼粼曳着晶光。 紫苏起了个大早去东墙隅接泉水。 流云山中问禅泉眼的水自山顶岩隙涓涓淌出,由几十根大竹相接成竹笕,一路穿岩过林引至斜旧寺中,因其晶莹甘洌、香醇清润,深受香客喜爱,临走时往往会装几壶回去饮用,煮茶酿酒,滋味天然。 “紫苏姐姐!”早起在院中练完剑的紫荆眼尖喊住正往厢房方向走的紫苏。 她左右张望,确认此刻院中只有她们二人,贼兮兮拉着一头雾水的紫苏衣袖猫儿在墙根下咬耳朵,“紫苏姐姐,你有没有发觉,姑娘和平时有点儿不大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紫苏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但脑海中却闪过这些日来自家姑娘言行种种,勾起心底压了几日的一丝疑惑——姑娘似乎真变了许多…… 在今年正月底赵十二突然出现别庄,姑娘与之独处被推下水后重病醒来后,一改三年来淡漠阴郁性子,仿佛重剑拭去表面尘埃,整个人锋芒毕露。不过,在紫苏眼里,这也算好事。 三年前,失踪许久的姜玥被舅爷钟离仰找回来时,身体虚弱不堪,人也得了离魂症,心神失养不食不寐。钟离仰与姜澄商议,将姜玥安置山清水秀的别庄,悄悄延请名医诊治调养。只是身上的病逐渐拔去,心病依旧难医。紫苏她不知道姑娘踪迹罔寻的那三年自己一个人是怎么过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是看着姑娘长大的,身上还背负着姜濯夫妇的恩情,只希望姑娘能解开心结,早日康复如初。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无论姑娘变成什么样,不都是咱们主子?我看姑娘眼下精气神都挺好的,比在别庄里强多了。” 紫荆也不过是出于好奇心多嘴问紫苏,听紫苏这样一嗔,亦觉总是利大于弊的,摸摸鼻子,不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自去用斋饭不提。 等紫苏回到房中,姜玥已用完早膳。她就着盘匜沃净双手,正用手巾把擦拭,见紫苏返回,露出一抹笑意,问:“水可取来了?” 紫苏奉上汲足问禅泉水的绠缶,“都在这里了。” 姜玥颔首道:“大夫人好饮茶,好茶配好水,回府后你便把这些泉水送过去。” 伴着悠悠梵唱、冉冉檀香,姜玥踏入佛殿。殿中僧侣正灼长明,热旃檀,披阅佛经,陆陆续续已有不少善男信女跪坐蒲团上香参拜。 姜赵氏和赵铛还未过来,姜玥等人便在此地静候。 斜旧古刹在流云山立塔为寺,建立三宝,已逾千载,曾一度隳于兵燹,本朝太.祖殷晷极为尊崇此寺,数次行幸,现如今香火鼎盛,地位超凡。 相传前朝愍哀帝年间,恰逢殷晷有一日路过此处,看到有个须髯皆白的和尚优哉游哉摇柄桃形蒲葵扇袒胸露乳坐在在山门口自己与自己对弈,脚边放了个破铜钵盂,遂令小厮取出自己祥云纹攒盒里的龙须糕舍给和尚。谁知和尚指着太.祖嘻嘻笑道:“贫僧可受用不起这腾云真龙的吃食。”打扇朝自己连扇三下,人倏忽不见,只余平地一缕青烟袅袅然散尽。殷晷大骇,迈进山门,询问和尚身份。寺中监院听闻,细细询问和尚样貌言行后,恍然大悟,对殷晷说:“此乃祖师爷!” 数年后,前朝穷途末路,殷晷南面称王,一路高歌凯进,收编各地起义势力,终黄袍加身坐上龙椅,应斜旧寺得道的祖师爷“真龙”预言。 君权神授的把戏千百年如一日屡试不爽,谋朝篡位也能成承天景命。供奉神佛之地本身处身滚滚红尘里,就摆脱不了红尘的困囿,寺院庙宇里圣僧活佛尚且为翻云覆雨手间一枚棋子,被人随心所欲编排操控,更何况芸芸众生。 姜玥望着沥粉贴金的佛像出神。 上一世,殷尚禧也曾假托鬼神之说,四处为自己登位造势。 彼时,太子殷尚祜因雯州水灾赈灾不力,第三次被废去东宫之位。殷尚禧见势,窃取姜玥珍藏——姜濯生前遍翻古籍,延请旧吏,总结出的“以砖代埽、抛砖筑坝”治河方案——以姜玥的名义献给庄武帝殷允炜。 当时姜玥已经抄了一份交给姜澄,望姜澄能寻找时机献上以摆脱帝王猜忌困境。然而殷尚禧这小人却使姜玥彻底失信于整个姜家。 九子夺嫡正酣,母族不显、非嫡非长的殷尚禧能笼络到一批拥趸,自有其能耐之处,譬如他深谙庄武帝阴鸷多疑,死了的姜濯能被其缅怀至今,可闻达天下的姜家却为其忌惮。 大穆朝民谚唱顶级五姓世家,“拨阮敲钟谢好宴,陪(裴)君再啖神仙姜”,就是指韶门阮氏、兰泽钟离氏、宛苏谢氏、永乐裴氏和临都姜氏。 姜氏嫡系一向阳盛阴衰,在世的血脉,除了被过继出去不知所踪的姜赵氏之女,就剩下姜玥。 不知何时起,流云山的国寺——斜旧古刹周围就流传起“神仙姜,招凤凰,凤凰展翅回故乡,故乡远在九天上”的童谣。 姜玥若是凤命,那么姜玥的夫君自然便是真龙天子。可殷尚禧这时又跳出来疾言厉色指责流言有意挑拨皇室骨肉,在庄武帝和姜澄面前摆足了姿态表示要彻查此事源头。 最后查出是六皇子殷尚禠使出的一箭双雕毒计,欲以谣言引太子与七皇子自相残杀。庄武帝勃然大怒,顺势削了六皇子母族兵权,勒令六皇子闭门思过半年,又赐下金银安抚姜玥,转头反对姜澄明升暗降,要求姜澄收拾烂摊子。 明知是一场闹剧,可童谣传唱甚广,潜移默化间受益最大的竟是为护妻子挺身而出斥责流言蜚语的殷尚禧。尤其是当年名士姜濯的一干仰慕者、追随者,对这位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七皇子的好感更是与日俱增。 不到一炷香时间,姜赵氏与赵铛也收拾利索了。一行人启程回府。 群山如屏如伏,翠拥玉立,郁郁葱葱。山间浮岚涌动,水汽濡湿了姜玥的鬓角。她踩着上马杌子时,紫荆一个箭步上前,托住姑娘小臂,手指飞快翻动,前后伸缩间只能看到一痕残影。 一直盯着姜玥的赵铛看到这一幕眼睛微眯。 姜玥呈腕探指似不经意以指腹轻压耳际,蹭去鬓边湿意,低头钻进了自己的车驾,放下青帷。 赵铛分明看到紫荆塞到姜玥袖中若隐若现的是一张小笺。 姜玥只比自己小一岁,赵铛隐隐约约猜到姑祖母把姜玥弄回府里的意图。她是过来人,曾经有过一纸婚约,哪能猜不到二九年华的姜玥此时回府代表了什么。 姜家嫡支目前唯一的适龄在室女,一代大家姜濯的独女,纵使带丧父丧母的劣势,她身后所代表的实惠仍是让一群男人趋之若鹜。 昨日姑祖母日昃时分方回厢房,她偷听到姑祖母和王嬷嬷在屋里的只言片语,里面竟提到了七皇子。 殷允炜共十七子,其中八位早夭,不列齿序,立住并上了玉牒的有九子。正宫嫡出二子:行二的先太子殷尚祚英年早逝;行五的现太子殷尚祜两废两立。大皇子殷尚禖生母出身卑贱,为浣衣局罪女宫婢。三皇子殷尚礼七岁上因坠马而跛足。四皇子殷尚祾甫上玉牒便得急病西去。六皇子殷尚禠是应贤妃所出,外祖父应魁镇守南疆数十年,威名赫赫。七皇子殷尚禧生母为杜昭仪,母家原是雯州一七品小官。八皇子殷尚祎、九皇子殷尚祒为双生子,生母乃阮贵妃,外祖家系韶门阮氏,母族在诸皇子中最是显赫,不过两子年纪尚幼,仅满六岁。 赵氏为新皇忌惮,即使有太上皇保住性命,但是太上皇年事已高,庇护不了长久,况且天威难测,赵家必须要尽快为自己找好退路。只是赵铛没想到,姑祖母居然为此愿意把姜玥送上皇子妃之位。 呵,就因为她姓姜,无论什么处境下,她都能拿到最好的。 赵铛攥指成拳,目光阴恻恻的,刺进姜玥所在马车。 她无数次想,要是姜玥死了就好。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章 惊马 姜家车马一路沿官道行至山隈处,姜玥忽然感到整驾车颠了颠,只听舆外马嘶阵阵,队伍猛地前冲下去! “姑娘当心!” 眼见姜玥整个人往前扑去,紫苏情急之下抱住姜玥,旋身垫在下面,不想自己额头撞上舆内布置的硬木小案棱角,直接晕死过去。 车舆外,踩到了地涩的挽马其中有匹惊慌失措一个大跃,发了疯似的脱缰而去。巨大的惯性几乎要把姜玥甩出车去。她一手扶住侧窗框稳住身形,另一只手拽着额角见血,昏迷不醒的紫苏,扬高声调喊:“紫荆、紫藤!”指骨关节处因用力而绷得发白。 外面同时传来赵铛的惊叫,“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知道我们是谁吗?谁给了你们熊心豹子胆敢来拦姜家的马车?”回应她的却是不绝于耳的刀剑砍在血肉上的声音。 姜玥明显感到车舆左摇右晃。不多时,帷裳被人掀开,紫藤持带血长剑钻了进来。 姜玥当机立断一把将昏迷的紫苏推到紫藤怀里,正欲起身扶着紫藤跳下马车,却听到锐物破空声尖啸而来,接连数支翎羽箭钉在车辕上,箭翎还嗡嗡颤动。挡在舆门口的紫藤抱着紫苏躲闪不及,背脊猛地被射中,身躯晃僵直,晃了晃,闷哼一声,连同紫苏一起滚下马车。 只剩下姜玥被困在车舆上,倚身紧靠前门框,眸含冷霜凝视隔着重重人影的姜赵氏和赵铛。 姜家随行的侍卫已经和行刺的黑衣人厮打成一团。那些黑衣刺客穿着统一,皆以同色布帛蒙口鼻,他们手中不仅有大刀、弓箭,甚至还有暗器脱手镖,而从打斗招式看,上来就是下三路,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装备精良、出手毒辣、进退有序……这些人根本不是一般的绿林贼寇,而是朝中达官显贵养出来的死士。 姜玥的车本是双马并行,眼下一匹已经脱缰而逃,剩下另一匹挽马状况也算不上好。生性温顺的挽马此时因马蹄手上和黑衣死士撒下的药粉暴躁不安,不住拖着车舆原地打圈儿,要么人立而起仰天长嘶,要么尥蹶子定点后踢。 大病初愈的姜玥被它折腾得脸色苍白,额头沁出细密虚汗,胃中翻滚,几欲作呕。 就在这时,一道白影从天而降若流星坠地,伴随鹰隼尖锐鸣啸,掠过正向姜玥车马杀过来的黑衣刺客。那个刺客应声倒地,捂脸惨叫。可他早就被主子剪了舌头灌了哑药,只能从嘶哑的喉咙深处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嘶气音。 这是一只巨大的、彪悍健壮的海东青! 海东青白玉爪上勾着两枚血淋淋的眼珠子得意洋洋绕着被挖了眼珠子倒地不起的刺客盘桓鸣叫,直到远处驯鹰的口哨声响起,方丢下战利品一个俯冲直飞姜玥所在车舆方向,利爪抓握舆顶,铁钩似的鸟喙啄啄身上漂亮的纯白色羽毛,姿态高傲。 几乎在同一时间,车舆旁陡然又窜出一道身影,风行电举飞身翻上剩余的挽马马背,两腿紧夹马腹,俯身紧贴在马身上,一手勒住缰绳,另一只手来回抚摸惊马鬃毛,口中不时发出模仿马鸣的声音。 窄袖箭衣勾勒出他精壮修长的身形,肩膀宽阔,腰部劲瘦,翻腾起跃间,那人的动作说不出的轻盈矫健。 在他身后,跟来六七个轻卒锐兵扬鞭加入战局,冲散成型的刺客队伍,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姜家侍卫也从姜赵氏和赵铛车马那边腾出手来,往五姑娘处靠拢。 紫荆终于在三个武功高强、手段诡异的刺客包围圈里脱开了身,见状,提起三尺青锋暴跃而起,直扑其中一个欲遁入林中的刺客,将其踹断腿骨,折了胳膊摁倒在地,又眼疾手快卸了他下巴,抠出一粒藏在挖空的臼齿里的毒丸。 这厢,挽马已经被安抚定,正低下大脑袋温驯地蹭蹭驯马者。长身玉立在马旁的人蓦地回首朝舆内注视自己的姜玥望来,清冷俊美的面庞似寒冰乍破,春水初生,犹然浮现出一抹温和的笑意。一霎间,花照玉堂人。 此情此景,宛若似曾相识。 胜负既定,姜仁带着侍卫配合出手相救的兵卒绑了来不及自尽的几个死士,扔到一起。布置完这一切后,他抹了把脸,神色凝重大跨步走向姜玥的马车。 姜家侍卫长姜仁适才业已发觉,这些来路不明的黑衣死士有意无意一直在隔绝他们和五姑娘。他在紫藤被偷袭得手后屡次试图突围出去支援孤军奋战的紫荆,然而太夫人就在这时两眼一翻晕厥过去,赵表姑娘哭哭啼啼拦着他们,每每姜仁欲往五姑娘那里靠,赵表姑娘就捂着心口胡搅蛮缠指责他不顾老妇人安危,尖声詈骂后,竟也厥了过去,活像被他给气晕的。他拖着两个晕得不知人事的女人更加分身乏术,而手底下的侍卫亦是突围不了黑衣死士有心之下的重重阻隔。 他并不痴傻,甚至对姜家旧事了解比旁人多些,其中蹊跷恐怕涉及后宅阴私。无论如何,今日若无他人仗义出手,五姑娘若出了事,他难辞其咎,更是辜负了救命恩人姜太爷临终托付。姜五姑娘姑娘是主子最疼爱的孙辈,甚至破例与男孙同列齿序。想到已逝的主子,八尺昂藏男儿“扑通——”跪倒在地,羞愧请罪:“五姑娘,姜仁护主不利,竟叫姑娘受惊,遭此大难,请五姑娘责罚!” 姜玥从那人身上收回视线,转落到姜仁身上,轻声道:“刺客有备而来,你已尽力履职,何错之有?更何况……”她朝还躺在赵铛怀中的姜赵氏方向努了努下巴,语意不明,“太夫人醒来后,你今日就是大功一件。起来吧,能救谁,不能救谁,都不是你能控制的。” 她伸手撑着刚返回来的紫荆手臂走下马车,理襟敛衽,对着驯马者倒身跪地,两手触地,拱手低头,行“肃拜礼”,言辞恳切,“吾为临都姜氏女,行五,今日得救,仰赖恩公高义,请恩公受吾一拜。救命之恩,无以言表,若恩公他日有事,姜五必义不容辞。” “明珏,漠州天止人。”那人虚扶起姜玥,开口自报家门,声若其人,清冽沈肃得仿佛能珠玉溅落冰盘,“姜姑娘不必多礼。” 他收回手,问姜玥,“离贵府还有一段路程,姜姑娘可需明某护送?” 姜玥委婉谢绝道:“多谢恩公一番美意,不过我与太夫人同行,诸多不便,望恩公海涵。我姜家侍卫中已有人回府报信,过不了过多久便会有人前来接应,劳恩公挂心了。” 姜仁在方才控制住所有刺客后就立即派人快马加鞭回府禀报。这些死士极可能出自高门大户,非同小可,自然不能由自己等闲处理。谁也不能预料前面路上还会不会遇到相同甚至更多、更厉害的死士,能直接在临都城地盘上刺杀姜家人,这已经出乎很多人意料之外了。更何况,太夫人如今晕厥,也不适宜胡乱动弹。 明珏也不勉强,颔首道:“既如此,我便留两人在此地协助诸位,等贵府来人,这两人再回。” “如此甚好。”姜玥福了福身,目送明珏翻身上马,领着那几个以一敌十游刃有余的轻甲骑兵策马而走。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棠棣 因着一个半主子晕厥不醒,加之数十护从死的死伤的伤,姜仁与姜玥商议,暂返斜旧寺,等候先行去姜府报信的人回来。 在明珏留下的两位骑兵护送下,一行人收拾完毕又浩浩荡荡回到古刹。 姜玥还是住在原来厢房,她将偏房腾出一间专门安置负伤的紫藤和紫苏,留下青筠看护。 姜赵氏身边随行的王嬷嬷防她就跟防贼似的,支吾半天自以为“委婉”表达了不希望有人打扰太夫人和赵表小姐静养的意思。姜玥也不自讨没趣,加上心知姜赵氏恐怕急着找殷尚禧确认情况,仅在姜赵氏厢房院落外敷衍了表面上的礼数,遂分花约柳而去。 当姜仁把此行不幸罹难的护从名册整理出来呈给姜玥后,她默了会儿,轻叹口气,吩咐道:“好生料理他们后事。另,回府后持我对牌去账房支我一年月银作为抚恤平分给这些人的家眷;伤者在治愈后多给一年月钱;余者多给一个月月钱。” “五姑娘心善,我先替他们谢了!”姜仁本就是下仆出身,和那些府卫多年摸爬滚打出生入死,情谊非比寻常。姜玥如此厚待这些弟兄,姜仁打心底感激,说着双膝跪地,纳头便拜。 姜玥侧身避过,不肯受礼,“姜侍卫长不必多礼。既是忠心护主因公殉职,我们姜家理应厚葬这些人。” 斜旧寺多武僧,故寺中僧人治跌打损伤妙手回春。知客执事特意腾了一间大的僧房给伤者养伤;至于已经逝世的,只能停尸山下,派僧人下山诵经超度。 第二日正午,姜府就来了一大支披坚执锐的人马前来接人。姜玥坐上翠幄青绸车前,先跟明珏的骑兵道谢。两位骑兵只道“听命行事”,抱拳别过,上马扬鞭离去。 返回府中,锦绣堂来的小厮奉命垂手站在竹院门口等候。 姜玥跟着他行至锦绣堂书房门口御赐十二牒檀香木镂雕彩漆座画屏外,稍事停留整理仪容,不多时,留下小厮和婢女候在门外听命,独自绕过屏风向世父姜澄见了礼。 姜家现任家主姜澄正立在榉木霸王枨书桌后,俯身挽袖作画。他只小姜赵氏五六岁,也过了不惑之年,面如冠玉,仪表瑰杰,长眉凤目不怒自威,弯腰弄墨时又气质儒雅敦厚,并不似久操权柄的官场中人。提斗毛笔下荷叶清圆,滚滚水珠如落翡翠盘,荷叶下流水潺潺,小鱼苗悄悄探出脑袋吐着泡泡,绘的正是谷雨时节池塘风物,野趣横生,颇为可爱。 余光瞥见姜玥进了书房,姜澄直起腰招呼她上前,“你过来瞧瞧我这幅画,看题什么诗合适。” 姜玥无奈道:“世父你忘了吗?侄女不善诗词歌赋,这些年可真没在此处有过长进。” 姜澄恍然记起姜玥确实无甚诗才,相反,更精通策论,较之其父姜濯,她更像祖父姜敷。左手拍了拍脑门,姜澄笑了笑搁下毛笔不提,指下手一把离书桌最近的大理石镶嵌镂雕独屏背椅叫姜玥坐下。 等姜玥把遇刺一事细细道来,姜澄捋着短髯垂眼沉吟。他问姜玥,“你怎么看这件事?” 姜玥抿了抿唇,目光直视姜澄,缓缓道:“世父,在斜旧寺里,我曾派人盯梢贞静堂那两位。” “哦?”姜澄长眉一扬,眼中并无对此事本身惊讶之意,只是有些意外姜玥竟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你有什么发现?” “刚至寺中那日日昳时分,贞静堂那位去了斜旧寺后山见——”她压低嗓音,伸出手指比了个“七”,轻声道,“这位。” 姜澄顿时心领神会,旋又凝眉,“不过,射在马车车辕上的翎羽箭箭杆却是由南疆破岩竹制成。” 姜澄点到为止,语意未尽,但是姜玥也听了出来。南疆破岩竹为制作箭杆上品用材,产量不丰,每年仅能供皇室使用。但是有一个人却能大量取竹制杆——六皇子殷尚禠的亲生外祖父——南疆节度使应魁。 虽说仅凭几支翎羽箭无法断定就是六皇子一党所为,毕竟皇宫禁卫和各皇子府府卫皆有嫌疑。但是至少在皇帝和姜家心底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终有一日,这颗种子会生根发芽,一发而不可收拾。 这不就是上辈子殷尚禧能扳倒几个兄弟频频使用的花招吗? 更何况,殷尚禧有断袖之癖,根本碰不得女人,他也不敢随意求娶贵女,那么,姜玥就是最好的选择。出身甲门五姓,失怙恃,死掉的父亲名满天下,还能平白在清流和世家间博个好名声,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响。以殷尚禧的性格,自导自演一出英雄救美,也无不可能。 姜玥眼神一寒,果然是一石二鸟的毒计。她询问姜澄,“世父,那几个死士盘问得怎样?” “虽然卸了下巴没有咬破口中毒囊,不过他们之前另服了剧毒,需定期服用解药。这批人熬过了几日严刑拷打,今早就毒发而亡,几乎没问吃什么有用的东西。” 意料之中。 “还有一事。”姜澄屈指叩了叩书桌桌面,有些困惑,“昨日我收到一只海东青送来的信,上面写你们遇刺时殷尚禧的人马就在不远处。不过他们运气不怎么样,遇到了落石拦道,只能绕远路走。” 想到那只扁毛的小东西居然俯冲进凉亭毫不客气抢了他的茶点,才伸出爪子让他解绑在腿上的传竹筒,向来重规矩又生性喜洁的姜澄不由脸色一黑。 “那是明公子的猎鹰。说起来这只海东青真是勇猛至极,掠翅而过便剜了刺客眼睛。世父,明珏公子是何人物?” 能领精锐骑兵来大穆陪都临都城,身份应非同一般。然而她上辈子并不曾听说过这号人物。 姜澄听了某句话脸色顿时彻底黑如锅底。他清了好半天嗓子,才点点头,“明珏乃明笃山将军独子,长居漠州,因其寤生,导致明夫人难产而死,是以不为明将军所喜。莫说临都郡,整个泽州都鲜有人见过他。只是这次他出手相助不知出于何意?据我所知,明将军现在可是纯臣。” 这点姜玥也百思不得其解。若说仗义相助,非亲非故实在不必面面俱到。姜玥也不敢笃定,毕竟,前世今生已经有些变化,这些变化也出乎自己意料,只是从世父的话里,他们以前也很难有交集,不知那股隐约面善的感觉从何而来。 二人想不出个所以然,重新转到刺杀之事上。 末了,姜澄挥了挥手,“这件事我会处理。你先去歇息,和你世母商量一下惜春宴事宜。”说到这里,他仔细端详姜玥的神情,见她脸色不变,方温和地继续说:“你也到了年纪,是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 这个世道虽不如从前士庶通婚等同人畜杂交一样严苛,高门择亲仍范围极为局限。 姜玥敛眸沉默不语。她有过那样糟糕的婚姻,哪怕世异时移,也实在对亲事没有什么期待。 待姜玥告辞,姜澄抚须目送她走远,才重新低头看向自己先前作的画。水墨荷叶上方还有大片留白,冷情寡淡,更有几分怪异。 有画无诗,少人相和。 当年姜甄氏辞世,姜敷几近疯魔,满心都是丧妻之恨、辱门之仇,连甫出生的次子都顾不上,行事益发乖张无忌。那时姜澄已经懂事,心中谨记母亲临终前的教诲—— “阿澄,你是做哥哥的,一定要照顾好弟弟,也要……照顾好你父亲。” 可以说,姜濯几乎是跟在他身后一点点长大的,从嗷嗷待哺到牙牙学语,从蹒跚学步到认字念书,再到娶妻生女,直至身亡入土。 窗外的庭院里,他们共同植下的棠棣树春末花已发,鄂不韡韡,一树繁华如锦绣。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是夜,锦绣堂椽烛高檠火正明。 坐在妆台前拔簪卸鬟的梁氏忽然记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对姜澄说:“清定,你书房桌上有卷画,我见墨迹未干,便没收起来。”姜澄不喜下人进他书房和寝居,自与梁氏成亲后,这两处地方都交与妻子亲自打扫整理。 姜澄闻言,掀被角的动作顿了顿,有些恍神,“那幅啊……明日你替我扔了吧。我就随手一画。” 春末荷叶渐圆,盛夏荷花满池,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梁氏与姜澄朝夕相对那么多年,是何等解语知心。 她躺到床上,侧首看向身旁的姜澄,握了握他的手,轻声说:“明日我便让惜春宴请柬叫人分发下去。趁此机会,给五娘相看相看。” 姜澄已经闭上的眼睛又睁了开来,回道:“你做主便好。”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