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 正文 1.皇宫失窃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 楔子 子时,皇宫。 白玉高塔肃穆华贵,佛珠舍利隐隐生辉。 万籁俱静,御花园中,有黑影一闪而过。 巡逻侍卫脚步一顿,右手随之警觉按向腰间,只是还未等到长刀出鞘,半边身体便已微微一颤,寒意顷刻席卷脑髓,如坠入无底冰窟般,连恐惧也被冻结眼底。唯一的温度,就只剩脖颈处汩汩涌出的鲜血。 而直到临死的前一瞬间,他还在茫然地想着,方才那一片纯白究竟是什么。 真的是……雪吗? · 大梁国,天仁九年。 深秋本就天气寒凉,偏偏这风雨门也不知出于何种想法,待客厅还要建在幽谷溪涧旁,西北狂风嗷嗷一吹,四周纱幔裹着漫山枯叶到处乱飞,险些糊了厅中贵客一脸。 一旁伺候的下人陪笑劝道:“客人请再饮一杯酒吧,我家门主正在往过赶,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季燕然双目微挑,遥看半山那顶颤颤巍巍、速度堪比龟爬的白色软轿。 风雨门声名赫赫,隔三差五就有人抬着银子上门求见,只因这里是江湖中最大的情报楼,无论是正派丢了牌匾,魔教丢了师妹,再或者是富户管家卷钱私逃,只要出得起价钱,都能在此买到行踪与消息,故而生意兴隆得很。 有求于人,季燕然等得极有耐心,至少看上去极有耐心。 又过了足足半个时辰,软轿才终于出现在了山谷尽头,下人如释重负,赶忙上前掀开轿帘,恭恭敬敬道:“门主。” 季燕然依旧坐在桌边,不紧不慢地喝着酒,倒是身后几名随从颇为不忿,暗道这风雨门门主派头不小,目光不由便追过去,想要看看轿中人究竟是何样貌。 云倚风道:“诸位久等了。” 他眉眼生得极好,唇角又带笑,身着一袭云锦纱衣,站在山间被秋日凉风一卷,宽袍广袖,神仙风流。只是这神仙看起来像是身子骨不大行,话还没说几句,就掏出一块手巾捂住嘴,咳嗽了能有大半天。 季府随从心想,咳就对了,这鬼天气穿成这样,饶是换成街边杀猪壮汉都扛不住,也不知道弄个毛皮褥子裹暖和些。 季燕然关切道:“门主这是染了风寒?” “无妨。”云倚风摆摆手,总算是缓过一口气,“不耽误赚银子。” “那就好。”季燕然一笑,屈起食指敲敲桌子,立刻便有人抬上两箱黄金,“这是谢礼,谢的是门主愿意接我这笔生意,至于事成之后的酬劳,好商量。” 云倚风问:“你想找什么?” 季燕然答:“数日前,有人从皇宫佛塔里盗走了一枚舍利子,事关大梁国运,天子震怒,命大理寺卿卫烈捉拿贼人,限期三月。” “朝廷的生意?”云倚风摇头,“我不喜欢与官府打交道,也没听过什么佛塔舍利失窃之事,怕是帮不上这个忙。” 季燕然却问:“若我手里有门主想要的东西呢?” 云倚风狐疑:“我想要的东西?” 季燕然道:“听闻门主正在满江湖找血灵芝,而我恰好就有一株。” 云倚风皱眉:“你到底是谁?” 一旁随从很懂眼色,还未等季燕然开口,便已拿出虎符朗声道:“我家主子乃大梁萧王。” “原来是天潢贵胄,怪不得能找到血灵芝。”云倚风了然,“行吧,成交。” 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季燕然反而有些意外:“云门主就不怕我是个骗子?” “不怕。”云倚风笑笑,“江湖中,应当还没有谁胆敢冒充王爷。” 全国百姓都知道,萧王殿下武功高强,又爱记仇。前些年他镇守西北大漠时,一群土匪不长眼,杀了黑蛟营一名兄弟,从此就招惹上了活祖宗,硬是被追着打了三年,抓到便是一顿暴揍,揍完就放,放了再抓,日子过得提心吊胆,比死了都惨,而那时,季燕然才只有十二岁。现如今年岁渐长,睚眦必报的美名也越发远扬,谁人若想冒充这位皇亲国戚行骗,除非是嫌命太长。 季燕然很满意:“那我们今晚便出发。” 云倚风莫名其妙:“出发去何处?” 季燕然答:“自然是寒雾城。” 云倚风道:“自然?” 季燕然提醒:“血灵芝。” 云倚风:“……” 云倚风道:“今晚我会备好车马,在此地恭候王爷。” 而直到风雨门的人都远去之后,随从才迟疑道:“王爷,血灵芝是传闻中才有的圣物——” 季燕然打断他:“本王从未见过,瞎编的。” 随从担忧:“将来怕是会引出麻烦。” 季燕然反问:“除此之外,你可还能想出别的办法,让云倚风心甘情愿和我们合作?” 随从陷入沉默,都说风雨门富可敌国,除了血灵芝,怕是真没什么东西能做筹码。 “暂且先哄着,等到快露馅的时候,再编新的借口也不迟。”季燕然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找舍利子要紧。” 这晚子时,云倚风果然准时抵达,依旧一身轻薄白衣,也依旧咳得如同肺痨,连季燕然也不自觉后退了两步,不懂这江湖中人究竟是什么毛病。最后或许是被吵烦了,索性解下自己的大氅递过去,云倚风倒不推辞,接到手中时,两人的指尖稍一触碰,竟是火一般滚烫。 季燕然稍稍有些惊讶,再抬头看向他,那纤白身影却已经钻进马车,将帘子严严实实放了下来。 车夫一甩马鞭,两辆车一前一后,疾驰驶出风雨门,直奔东北而去。其余随从与弟子亦是策马紧随,在山谷中踏起滚滚烟尘。 云倚风靠在冰冷的玉凳上,唇色有些发白。寒雾城地处东北,距这春霖城迢迢路远,若非看在血灵芝的面子上,哪怕堆满黄金万两,也休想让他这只剩半条命的陈年病人挪动半步。 双方各取所需,这笔买卖倒也做得和气。一路都是相安无事,只有在途经天水城的时候,遇到了一些小麻烦,客栈小二说城中在举办赛诗会,十里八乡的文人都要住店,上房只剩了一间。 季燕然颇有风度:“自然是让给云门主,我这就差人上去洒扫。” 小二赶忙说:“我们这是最好的客栈,已经很干净了,客官无需再额外整理。” 然而季家的小厮已经扛着笤帚与包袱,消失在了楼梯尽头。 云倚风道:“多谢。” “先吃点东西吧。”季燕然道,“这些日子一直赶路,也辛苦门主了。” “还有半个月,就能到寒雾城。”云倚风翻捡菜牌,给自己点了一碗卤肉排骨面,“王爷依旧不打算告诉我,到底为何要去东北?” “为了舍利子。”季燕然道,“本王得到消息,失窃的舍利子会被混在一批珠翠货物中,交由岳家镖局运送出关,前往白刹国。” “原来如此。”云倚风一笑,“所以王爷其实早有筹谋,并不需要风雨门做任何事。之所以要绑我同行,只不过是担心会有旁人找上门,打探这舍利子的下落?” “这是其一。”季燕然道,“还有一点,云门主在江湖里颇有人缘,说话办事,自是比我这朝廷中人要方便许多。” 云倚风道:“可我与那岳家镖局来往甚少,贸然登门,反而怪异。” 季燕然却不以为然:“像云门主这样的风流人物,武林中人人都想结交,倘若那岳家镖局的主人得知门主恰好在寒雾城,想来也不会置之不理。” 云倚风提醒:“休得给我惹事。” “自然。”季燕然把筷子递给他,“我只想找回失物,并不想掀起江湖纷争。况且将舍利子送往别国,无论事先是否知情,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如此一算,岳家的人八成还得磕头感谢,将你我当成亲爹来供。” 云倚风摇摇头,也不想与他多言,低头专心吃面。他人长得清雅秀丽,口味却荤腥世俗,油汪汪一碗面上盖着猪肉,面不改色吃得连汤底都不剩。肚子里有了热食,脸色总算红润起来,额上也冒出细小的汗珠,季燕然将自己的手巾递过去,试探道:“门主的风寒还没好?” “中毒了。”云倚风并未隐瞒,“时日无多,所以才在各处找血灵芝救命。” 季燕然:“……” 季燕然问:“什么毒?” 云倚风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却道:“血灵芝长什么样?” 季燕然面色坦然:“云门主先前没见过?” “我若见过,如何会找不到。”云倚风道,“医中几乎毫无记载,只有在沿海一带的话本故事里,才会偶尔提到海神娘娘与血灵芝,说曾有一队渔民将此宝物献给了皇上。王爷现在不愿给我,也是情理之中,但至少说来听听,那究竟是个什么好东西?” 季燕然随口道:“通体赤红,比寻常的灵芝要大一些,也要硬一些。” “这样啊。”云倚风想了想,点头道,“王爷尽管放心,就算为了这救命的药,我也定会倾尽全力。” 季府随从听到两人对话,便再度惴惴不安起来,几乎已经能预见将来真相败露时,该是何等的翻天覆地、骇浪惊涛。 或许是为了做出些许弥补,在吃完饭后,季燕然亲自送云倚风回房,推门却见小厮还在铺床,客栈里的被褥早不知被丢到了何处,取而代之的是一床锦缎贡被,一只玲珑玉枕,踩脚踏凳上铺着厚厚的熊皮毯,床头香炉内燃着上好的安神香,连喝茶用的器具也是精巧别致。洗漱用的铜盆里洒满花瓣,四名下人笑容满面站成一排,看架势是要伺候云倚风更衣沐浴。 云门主疑惑:“王爷在睡觉之前,是要举行一个仪式?” 季燕然答曰:“总不能白白生在皇家。奢侈享乐这种事,人人都喜欢,本王也不例外,若门主想听人抚琴——” “不必了。”云倚风打断他,“今晚多谢王爷,我要歇息了。” 季燕然点点头,在临出门前,不忘提一句,茶壶里泡着的是雪顶寒翠,千金难得一两茶。 云倚风却对这寒不寒翠并无兴趣,只想快些沐浴上床,运功将体内尖锐的痛意压一压。此番日夜兼程赶往东北,他是当真遭罪,被马车颠一天,五脏六腑都要缩成一团,只有躺回床上才能舒服片刻,可身体虽疲倦,头脑却又异常清醒,经常一睁眼就是大半宿。 这回也是一样,在将自己裹进松软的被褥之后,云倚风并未熄灭烛火,反而又将灯芯挑亮几分,从匣中取出一块红玉一柄小刀,靠在床头细细雕刻起来。 窗外,一夜细雪飘飘。 翌日清晨,季燕然看着他脖颈间挂着的红玉雕刻,迟疑道:“这是……” 云倚风答:“按照王爷的描述,雕了个血灵芝出来,保平安。” 季燕然:“……” 云倚风继续道:“哪怕是个假的,戴在身上,日日看着,想着真的,心里头也欢喜。” 说这话时,他语调温柔真诚,笑如春日暖阳,一双湿濛濛的桃花眼里闪着光。 季府随从良知尚存,不忍骗这重病之人,脖子一缩,“呲溜”跑得比贼都快。 季燕然笑道:“好说。” 在接下来的路途里,云倚风整日将那红玉灵芝挂在胸前,真真当成宝一样。他素来待人和气,笑起来又好看,三不五时还要捂着心口咳上一阵,用来彰显自己的病弱娇贵,搞得季府随从压力倍增,愈发惴惴难安,只恨不能现在就去路边田里挖出一株血灵芝,再缠上金丝银线,毕恭毕敬送给这无辜受骗的生意人。 马车驶得轻快,云倚风靠在软垫上打盹,像一只冬日里懒洋洋的动物。季燕然坐在对面,认出他身下的板凳是由寒玉制成,在这滴水成冰的鬼天气里,寻常人只怕靠近就会打哆嗦,更遑论是贴身而坐——看来还真是中毒不轻。 “主子。”季府随从在外头道,“我们到了。” 云倚风睁开眼睛:“寒雾城?” “是。”季燕然道,“阿福已经先一步去了客栈,替门主准备药浴用具。”这一路下来,他对云倚风的生活习性已有大致了解,一言以蔽之,隔三差五要吃药,隔三差五要泡澡。 云倚风眉梢一挑:“是先一步替我备药,还是先一步在城中散布消息,好引岳家镖局的人前来?” 季燕然回答:“都是。” 云倚风也未计较,随他一道进了寒雾城。这里是东北重镇,来往商贾众多,素来繁华热闹,这日又恰好赶上集市,人多得险些走不动道。 街边有卖糖山楂的摊子,一口大铁锅颠甩起来颇有气势,云倚风先前没见过,此时难免多看两眼,季府随从却已经殷勤买好两大包,笑容满面送了来——既然没有血灵芝,就只好在这些琐事上勤快周到一些,也好求个心安。 季燕然:“……” “那是什么?”云倚风吃着山楂,视线又落到一处矮台上,“花花绿绿一个大椅子,人还不少。” 季府随从解释,那是东北富户祁老爷的椅子,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搬出来,让大家沾沾财气,只要花上五文钱,就能亲自坐一回,听起来颇为划算。 或许是为了配合这把招财椅,每每有人坐上去时,旁边还会有祁府家丁“升官发财”唱念一番,引来周围一片鼓掌喝彩,煞是欢腾。云倚风道:“只花五文钱,就能在众目睽睽下丢人大半天,确实划算。” 季燕然闻言一乐:“百姓图个彩头罢了,云门主倒是嘴毒。” “走吧,回客栈。”云倚风兴趣索然,“这里人太多,闹得慌。” 季燕然用臂膀替他隔开拥挤人群,视线又在四周扫视一圈,这集市里百姓多,佩刀带剑的江湖客亦不少,也不知是因何而聚,寒雾城的武林门派只有岳家镖局一个,他可不希望在这当口闹出事。 不过在抵达客栈后,这个疑惑倒是很快就被解开,小二说岳家镖局的掌门人这个月过五十大寿,所以请了不少道上的朋友,排场极大。 “这位就是风雨门门主吧?”小二又笑道,“岳掌门刚刚差人来说过,请门主前往镖局小住,车马已经侯在外头了,不必留宿客栈。” 季燕然啧啧:“来得倒是快。” “若来得不快,岂非辜负了王爷的苦心布置。”云倚风拍拍手上的糖渣,“请吧。” 岳家镖局离客栈不远,待一行人过去时,掌门人岳名威已率人等在了门口。开镖局最重要的便是人缘好,朋友越多,镖也就走得越顺,云倚风在江湖中颇有名气,岳名威自然不会怠慢,一见面就极为热络,倒真像故友重逢一般。 “这位是?”岳名威又看向季燕然。 云倚风道:“风雨门的客人,我接了他的生意,所以才会一路同行前往东北。” 季燕然抱拳道:“在下姓季,贸然登门,没有打扰岳掌门吧?” “这是什么话。”岳名威笑道,“朋友不嫌多,况且季少侠能请得动云门主亲自出山,想必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愿意屈尊住在寒舍,该是岳某的福气才对。住处早就已经收拾好了,几位这边请。” 这岳家镖局的屋宅修得极深,前院用来经商,后院用来住家。因正在做寿,故而每间客房里都有客人,嗓门大的要寒暄、脾气大的要吵架,还有拖儿带女来吃席面的,小娃娃扯着嗓子一哭一叫唤,闹得人心尖都疼。 云倚风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岳家镖局是混进来了,下一步王爷打算怎么查?” 季燕然道:“江湖中有一杀手名叫暮成雪,云门主可认识?” “听过,却不认识。”云倚风道,“他无门无派,功夫高强,素来行踪不定,人又正邪莫辨,没有朋友,只认银子。” “他曾打探过舍利子的消息。”季燕然道,“而在那之后没多久,佛塔就失窃了。” 云倚风推测:“所以王爷怀疑是他?” 季燕然道:“至少也要比旁人更有嫌疑,而且他在三天前,就已经住进了岳家镖局。” “怪不得前些日子,王爷在收到密报后,突然就昼夜不停要赶路。”云倚风揉揉眉心,“只是苦了我这病人,吃不好睡不好,到现在还咳得胸口疼。” “云门主好好歇着吧。”季燕然站起来,“其余的事情,我自会去做。” “喂!”云倚风叫住他。 “本王知道。”季燕然举起右手,以示守诺,“绝不惹事。” 门外,季府随从也被吵得头晕,云倚风在江湖中声名远扬,前来拜会的人自然不少,打发走一拨还有一拨,像是没完没了,甚至还有两个门派互相痛骂对方插队,险些打了一架。 晚上设宴时,岳名威也听说了这件事,于是颇为内疚道:“招呼不周,让门主受惊了。” “岳掌门何必如此客气。”云倚风笑道,“都是小事。” “这东北天气寒冷,门主又咳疾未愈,本该清静休养才对。”岳名威道,“家中实在嘈杂,若门主不嫌弃,我在缥缈峰还建有一座赏雪阁,雅致古朴得很,用来品茶静养,再合适不过。” 云倚风不动声色,暗想此人为何要一竿子把自己支到山巅,莫非是觉察出了什么? 不过还未等他说话,门外却已有人打趣:“怎么,赏雪阁那种好地方,岳伯伯就只肯给云门主一人住?未免也太小气了些,我可是早就想前往一观了。” 厚厚的门帘被掀开,刮进一阵寒凉北风,而和风一道进来的是名年轻男子,身着棕色锦袍,腰佩七星长剑,手里抱着一只白色雪貂,正是锦城镖局的大少爷,名曰金焕。跟在他身后的中年男人,则是锦城镖局的掌门人,金满林。 岳名威笑道:“贤侄若想去,只消说一声,又何苦在嘴上取笑你岳伯伯。” “那可就这么定了。”金焕又转身,恭敬道,“见过云门主。” 云倚风道:“几年不见,金兄爱凑热闹的脾气倒是一点都没改。” “这可不是凑热闹。”金焕道,“缥缈峰美若仙境,赏雪阁巧夺天工,夏日里单看满园花草,便已是人间景,更别说掩映在冬日茫茫白雪之下,好景配上好酒好菜好琴音,才是人间真快活。” 金满林呵斥道:“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就知道饮酒作乐,也不嫌丢人!” “金掌门这就不对了。”席间有人反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世间胜景。听金兄这么一说,我倒也想去长长见识,不知可否蹭个云门主的面子?”他身着月白棉袍,声音细弱,看起来不像是江湖中人,倒像是个生。 果然,岳名威闻言担忧道:“那缥缈峰垂直陡峭,小路崎岖,你当真能爬上去?” 生固执道:“慢慢走便是了,别人走一天,我走三天五天总成。” “若风景真这么好,不如再加我一个?”一个娇俏俏的姑娘也站起来,眉间贴着月牙花钿,灵动活泼,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却只盯着云倚风,挪也不挪一下。 宾客里有人偷笑,都看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想想也对,云门主年少有为,又样貌俊俏,据说那风雨门中的银子都堆成了山,可不得招姑娘喜欢。 云倚风微微皱眉,刚打算说自己不愿去那劳什子的什么峰,岳名威却道:“人多一些也好,只是那赏雪阁中已经住了一位客人,他性子怪异,诸位若是去了,可莫要打扰到他,免得发生争执。” 金焕问:“不知住着何人?” 岳名威道:“暮成雪。” 听到这个名字,云倚风心间一动,与季燕然对视一眼。 先前还在想要找个什么借口,才能接近那古怪杀手,如此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 赏雪阁建得精巧,寥寥几间客房,宾客只能独自前往,至于家丁与下属,则是继续留在了岳家镖局。 季府随从道:“王爷尽管去会那暮成雪,山下有我们盯着,断不会出纰漏。” “你就不担心吗?”云倚风靠在回廊下,问季燕然,“万一舍利子已经不在暮成雪手中,而是藏在了岳家镖局呢?” 季燕然摇头:“我猜不会,按照暮成雪的习惯,若买卖已经做完,他断不会继续留在岳家。” 云倚风笑道:“王爷倒是挺了解江湖人情。” “要做事,总得打听清楚对手的脾气秉性。”季燕然道,“只是辛苦云门主,又要随我走一趟险峰了。” 云倚风习惯性伸出手,摩挲了一下胸口的红玉灵芝,态度温柔:“好说。” 季府随从:“……” 造孽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大雪封山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此番同往赏雪阁的人不多,锦城镖局的金家父子已先一步出发,至于那弱不禁风的生,名叫祁冉,是集市上花花绿绿招财椅的主人、东北富户祁老爷的儿子,这回是被父亲派来专程给岳名威贺寿,由于身子骨弱,总是贴身带着一名小厮,那小厮长了一张娃娃脸,穿上锦缎棉袄,看起来颇为吉祥讨喜。 午后,季燕然敲门:“云门主,席间那位漂亮姑娘,此时正拎着一个大包袱站在院中等你,听下人说,她光是新衣裳就带了十几身。”看架势是要卯足了劲梳妆打扮。 “她叫柳纤纤,是溯洄宫弟子,不是什么文弱姑娘。”云倚风道,“我与她上回见面时,不过点头之交。” 季燕然道:“所以门主的意思,她突然变得柔情万种,是另有所图?” “有没有所图不知道,但至少不该图我。”云倚风道,“事出蹊跷,王爷还是多加小心吧。” 而待两人收拾停当出门时,柳纤纤依旧等在原地,看起来是铁了心要一同上山。 云倚风问:“姑娘究竟有何目的?” 柳纤纤脆生生道:“云门主,你娶了我吧。” 云倚风惊了一惊:“我为何要娶你?” “我今年都二十岁了,也到了该嫁人生子的年纪。”柳纤纤道,“而这江湖中的年轻男子,只有门主看着还稍微顺眼些。” “名门少侠何其多,姑娘何必选我这多病之人。”云倚风苦口婆心,一边说话一边捂住胸口,看架势又要开始咳。一旁的季燕然赶紧抖开大氅,将他囫囵裹住塞进了马车里。 “喂!”柳纤纤跺脚,眼见马车已驶出院落,自己也赶紧骑马追了出去,此举又引来身后家丁一片哄笑,都说这姑娘了不得,脸皮看着比男人还要厚,也不知能不能抱回如意郎君。 山道上,云倚风问:“还在追吗?” 季燕然往马车外看了一眼,点头。 云倚风叹气:“看来往后这段日子,怕也求不到一个安生。” 缥缈峰本就地势高险,再加上地冻天寒,即便是武林高手,攀爬起来也得费些功夫。行至途中,季燕然打趣:“不去看看后面那位柳姑娘?” “既无心招惹,那又何必嘘寒问暖,作出一副热情模样。”云倚风道,“况且她是溯洄宫的大弟子,体力总要强过我这病人,若非得关心,也该旁人关心我才是。” 季燕然顺势扶了他一把:“可否冒昧问门主一件事?” 云倚风点头:“王爷请讲。” 季燕然道:“你冷吗?” 云倚风:“……” 这山中风雪浩浩,季燕然裹着毛皮大氅与围脖,尚且觉得脸上生疼,云倚风却只穿了一件素白纱衣,宽袖被风卷得漫天乱飘,腰系一条蓝锦玉带,更显身形纤细,随时都有可能被刮跑。 见对方不说话,季燕然索性握过他的手腕试了试,依旧滚烫,可看脸颊却又被冻得泛白,触手生寒,真如细腻玉雕一般。 云倚风站着不动:“王爷摸够了吗?” 季燕然淡定把手收回来:“究竟是什么毒?” “江湖里的邪门歪道,说出来恐污了王爷的耳朵。”云倚风一笑,“总之找到舍利子后,我就能用血灵芝解毒,现在倒也不必发愁。” 季燕然道:“听闻这江湖中最好的神医,在南海迷踪岛上。” “去过了。”云倚风登上一处高地,“血灵芝就是他告诉我的。” 是吗?季燕然裹紧大氅,把话题转到别处。 柳纤纤不远不近跟着两人,肩上虽扛着巨大包袱,脚步却依旧轻快,看起来丝毫也不在意云倚风的冷淡态度。缥缈峰茫茫大雪一片白,只有在极少的隐蔽处,才能寻到一两处裸|露巨石,柳纤纤用掌心抚过青灰石面,又凑近鼻翼闻了闻,是若有似无的硫磺与火油气味。 …… 直到傍晚时分,一行人才抵达位于峰巅的赏雪阁。 暖房内早已备好酒菜,除了金家父子,还有另一名年轻男人,一身公子哥打扮,看着极为热情,自称是岳名威的侄子,名叫岳之华,此番是特意代替叔父上山,招待各位贵客。 他笑着迎上前:“方才我还在与金伯伯说,若云门主与季少侠再不到,菜可就该凉了,两位快请入席,还有柳姑娘,也一道喝一杯吧。” “祁冉公子还没上山吗?”云倚风拉开椅子。 “他呀,看着就手无缚鸡之力。”岳之华摇头,“听说叔父派了几名高手沿途护送,可那种文弱生,哪里受得住这大风大雪,也不知为何硬要来。” 季燕然道:“生文人,总是偏爱这些风花雪月的……喂,柳姑娘?”这房中分明就有很多椅子,为何非要抢我手中这把。 柳纤纤听而不闻,硬是挤在了云倚风旁边。 季燕然颇为不满:“江湖侠女,都像姑娘这般蛮不讲理?” “这里离门近,又漏风,季少侠还是寻个暖和的地方去坐吧。”柳纤纤随手一指,“我看金掌门旁边就很好。” 季燕然却一乐:“既然金掌门身边的位置又暖和又舒服,自然应该由姑娘过去享受,我还偏偏就要坐在这里。” 柳纤纤柳眉一竖:“你休想!” 云倚风单手撑住眉心,显然对自己成了香饽饽这件事颇为烦恼。眼看他二人还要继续争吵,索性端起桌上酒杯,白色衣摆只在灯下一闪,人就已经坐到了金满林与金焕中间。 果真挺暖和,也挺舒服。 “云门主!”柳纤纤单手一拍桌子,震得酒杯也跳了跳。 “我说这位姑娘。”季燕然拉过椅子坐下,“云门主这两天还病着,若被你闹得吃不下饭,怕是晚上又要咳。既想嫁人,就要学着温柔体贴一些,否则成日里像个土匪悍妇,谁人敢娶。” “要你管,又不是要嫁你!”柳纤纤依旧嘴硬,却也总算消停下来,拿起筷子忿忿吃菜。 气氛稍显尴尬,岳之华一边替众人添酒,一边打圆场道:“既然同来赏雪,心平气和自是最好,否则岂非白白辜负了这美景,来来来,大家同饮一杯。” “西暖阁里的那位客人呢?”云倚风问。 “暮成雪?”提起这个名字,岳之华的声音不由就放低,“叔父早就叮嘱过,千万莫要招惹他,我可不敢去请。” 金焕跟着道:“父亲上山时也在说,这姓暮的脾气古怪功夫高,大家还是别去触霉头了。” 金满林听到众人的交谈内容,于是问:“怎么,云门主想去会会他?” “好罢了。”云倚风笑笑,“难得有机会同在一个屋檐下,还以为能共饮一杯。” 金焕连连摇头:“我倒是巴不得不见,这些善恶不分的杀手,向来只能用银子使唤,想交心做朋友,怕是难过登天。” “金兄说得也对。”云倚风赞成一句,又替自己盛了一碗羊肉汤,“大家都尝尝,这汤里加了甘蔗,煮得极鲜甜。” 他说这话时,厨娘恰好端着食盒进来,听到后笑道:“公子若喜欢喝,锅里还有。”她身形高壮,手脚利落,一看就是做家事的好手,这回也是专程被岳名威送上山,给赏雪阁的宾客们做饭,平日里被人唤做玉婶。 食盒里装着的是一盘点心,层层叠叠做成莲花形状,有茶香伴着蜂蜜香。云倚风道:“这是用金顶峨眉雪调了槐花蜜做馅?做法倒是稀罕。” 玉婶听得高兴:“原来公子是个行家食客。” “略懂皮毛而已,谈不上行家。”云倚风谦虚两句,又道,“我们这么多人要吃要喝,往后几天辛苦婶婶了。” “不辛苦,这里比山下要轻松许多。”玉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着说,“诸位贵客慢慢吃,我还得回去厨房,给西暖阁的客人煮茶。” “婶婶。”云倚风叫住她,“那位西暖阁的客人,好相处吗?” “好相处。”玉婶道,“那位客人极少说话,成日里要么睡觉,要么待在回廊下赏雪喝茶饮酒,安安静静的。就是胃口太小,不怎么吃饭,荤腥更半分不沾。” 金焕在旁插嘴:“这倒不怪,杀手最讲究身姿轻灵,若过分贪恋口腹之欲,怕是会因此丢命。” 季燕然闲闲道:“杀手胖不得,姑娘家也一样,否则还怎么嫁神仙般的云门主?” 柳纤纤面色一僵,将夹起来的猪蹄又丢回碗里。 云倚风哭笑不得,眼见对面那人还有继续胡言乱语的趋势,索性在桌下飞起一脚,权做警告。 萧王殿下顿时面色凝重,小腿杆生疼。 吃罢饭后,众人各自回到居所。云倚风与季燕然的住处是一座两层小楼,名叫飘飘阁,距离西暖阁很近,只要站在屋顶,就能看到那处被白雪覆盖的静谧小院。 云倚风问:“王爷只打算一直盯着暮成雪,不做别的?” “查案最忌打草惊蛇,更何况暮成雪还是警惕性极高的杀手。”季燕然道,“我若一来就直奔西暖阁,只怕他今晚便会下山。” 两人在屋里说话,屋外狂风吹得木门“哐哐”作响,那低沉的咆哮呜咽声,似乎要将整座阁楼都掀翻。云倚风站在窗边问:“王爷先前见过这么大的风吗?” “我没在这个时节来过东北,却在西北雁城生活了许多年。”季燕然道,“大漠里的风也极大,有时候能扬起整片天的黄沙。” 见他眼底光芒微敛,又想起民间有关这位王爷的种种传闻,云倚风便没有再多言。 “夜深了,门主早些歇着吧。”季燕然道,“若有什么事,我就在隔壁。” 云倚风点点头,目送他回了住处。 这一晚寒风,吹得天色也黯淡几分。 桌上烛火明灭,有人正在坐在桌边,细细擦拭着手中短刀。 那锋刃薄如蝉翼,见血封喉。 …… 翌日中午,云倚风独自溜达到厨房,玉婶正在准备午饭,一见他就眉开眼笑,从笼屉里拿出新蒸的芋头糕,又寻出一小罐桂花秋梨蜜饯,让他回去泡水喝,对嗓子好。 云倚风推辞道:“崖顶椴树蜜极难寻得,这怎么好意思。” “公子懂得食材珍贵,和其他客人不一样。”玉婶又把火生旺了些,“这桂花蜜饯,我腌了一整个秋天,寻常人喝不出里头的心意,只会当成蜂蜜水来解渴。” 云倚风扬起嘴角:“那多谢婶婶,我回去定好好藏着。” 他声音好听,笑容又温温柔柔的,往这隆冬雪天的小板凳上一坐,乖巧得很,自然讨婆婆婶婶喜欢。玉婶一边煮饭,一边给他往碗里盛好东西,将人喂饱了才肯放。过了一会,午饭被分送往各处小院,云倚风站在回廊中看着风雪妆红梅,道:“王爷吃吧,我不饿。” 季燕然提意见:“为何玉婶就舍不得给我一坛蜜饯?” 云倚风道:“八成是觉得你们这些江湖客人高马大,只会喝烧刀子吃卤牛肉,对好厨艺一无敬畏之情,二无欣赏之心,不值得浪费好食材。天下人人都想寻得知音,厨娘也一样。” 季燕然无话辩驳,又问:“那云门主可有知音?” 门口掠过一道碧绿裙摆,云倚风面不改色后退两步,溜得极快。 柳纤纤拎着食盒进来:“云门主!” 季燕然竖起食指:“嘘。” “嘘什么嘘。”柳纤纤纳闷,“怎么只有你一人霸着饭菜,云门主呢?” “云门主不吃。”季燕然压低声音,“因为吃多了会胖。” 柳纤纤:“……” “你当云门主的腰为何细得那般惹人怜爱?”季燕然伸手比出一握盈盈小圈,“都是活活饿出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又将视线落到柳纤纤腰上,满脸深意,相当欠揍。 冬日天寒,侠女也要穿棉袄,厚厚一层裹着,身量看起来能顶两个云门主。柳纤纤恼羞成怒,抬手就要打季燕然,两人一路“乒乒乓乓”冲出飘飘阁,倒是将屋里的云倚风吓了一跳。路边金家父子正在聊天,骤然见着也是一头雾水,眼睁睁看他二人从屋顶打到院中,险些把刚刚迈进来的文弱生撞飞。 “祁兄。”金焕赶紧上前扶住他,“没事吧?” “无妨。”祁冉惊魂未定,“抬头就见一个黑影迎面扑来,还当又是江湖人在打群架。” 季燕然拱手道:“是柳姑娘要与在下讨教两招,不想冲撞到了祁公子,真是对不住。” “季少侠言重。”祁冉笑着摆摆手,“那两位继续切磋,我好不容易才爬上山,累得够呛,得回去歇着了。” 金焕热情道:“白梅阁离这有些远,怕不好找,我带祁兄过去。” 待他们离开后,柳纤纤也“哼”了一句,转身跑走。季燕然独自回到住处,云倚风双手捧着一杯桂花蜜饯:“当真起了冲突?” “只是个小丫头,闹着玩罢了。”季燕然道,“不过倒有个不算发现的发现,方才柳姑娘在落地时,祁冉恰好带着小厮进门,他脚步虽看着踉跄,却不动声色闪得极快,像是会功夫的。” “是吗?”云倚风放下茶杯,“现场还有谁?” “金家父子也在,不过两人离得远,不知有没有看出端倪。”季燕然坐在他身旁,“你怎么想?” “祁家共有六名少爷,祁冉排行老三,不上不下又是庶母所出,在家中地位尴尬。”云倚风道,“外人都说他是呆子,倒是没听过会功夫。” 季燕然点头。深宅大院中,不受宠的儿子想要自保,偷学一技之长不算怪。不过现如今这缥缈峰上住着暮成雪,往大了说,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与舍利子有关,多加几分小心总不会出错。 外头一直天色暗沉,祁冉在白梅阁一睡就是三个时辰,接风宴只好取消,晚饭依旧由玉婶送来住处,她在临走时不忘叮嘱云倚风,说晚上怕是会有暴风雪,千万别贪玩跑远。 季燕然问:“现在的雪还不算大吗?” 玉婶笑着说:“这种天气在东北再寻常不过,不算大,真正的暴雪一旦下起来,若不及时清除,连农户房梁都能压塌,那才叫吓人。” “嗯。”云倚风点头,“多谢婶婶提醒,我们晚上就待在房中,哪儿都不去。” 后半夜时,一声尖锐巨响,刺破了所有人的温暖梦乡。 云倚风翻身坐起,左手一把握住剑柄,足足过了大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风。 来自深山的,来自冰海的,怒吼如惊雷般炸开在缥缈峰顶。 漫天鹅毛狂卷,像是要将世间万物都染成纯白。 大雪封住了整座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一个警告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这一晚,无人可安眠。 翌日清晨,云倚风刚推开屋门,冻硬的厚雪便“咚”一声从屋檐砸下,在脚底溅开一片冰渣。 季燕然正巧站在回廊上,见到他后问:“云门主也是一夜没睡?” “风雪肆虐,只怕上山的路已经断了。”云倚风抬头看了看天色,“我是没想通,这鬼哭狼嚎的苦寒之地,也叫‘用来喝茶静养最合适不过’?” “两种可能性。”季燕然走到他身边,“第一,那岳掌门脑子进水,当真觉得这缥缈峰是阆苑仙境,第二,他故意将你我送来此处,算准了会有暴雪封山。” 云倚风猜测:“与舍利子有关?” 季燕然点头,又道:“这样倒也省事,总比毫无线索要强。” “只对王爷来说算省事。”云倚风纠正他,“至于我,冒着严寒稀里糊涂跑来东北,平白成了他人眼中刺,被困于这陡峭雪山之巅,只怕将来还会遇到围堵与暗杀,再往后说,连年都不知要在何处过。”如此种种光是一听,就心中酸苦,不堪言说。 季燕然经验丰富,再度诓骗:“血灵芝。” “成吧。”云倚风把手揣进袖子里,转身往院外走,“先去厨房看看。” “你的身上不烫了?”季燕然与他并肩而行。 云倚风答:“毒发时才会烫。” 季燕然回忆了一下从春霖城到寒雾城的这段路,感慨:“那你毒发的时间还真不少。” “所以才盼着血灵芝救命。”云倚风扭头笑笑,眼底有雪光映着天光,若被季府随从看见,只怕又要落荒而逃,心虚三天。 厨房里的人不少,除了暮成雪,其余宾客统统都挤在灶间里,显然也和云倚风一样,考虑到了大雪封山后的生存问题。玉婶正在忙着整理柴火,一捆一捆的干槐木整齐码放在油毡下,算是给了这冰天雪地多一份保障。 云倚风却心中起疑,他前两天总往厨房跑,可从没见过这么多干柴,一夜之间,哪儿冒出来的? 季燕然也问:“这是新送来的木柴?” “是啊。”玉婶擦了擦手,“老张昨天下午送上山的,今早刚走。” “今早?”柳纤纤在旁边听到,诧异道,“山路不是被雪封死了吗?”她声音清脆,惹得其余人也围上来,想弄清究竟出了何事。玉婶赶紧解释,说那送柴的老张是本地人,熟悉地形又会拳脚功夫,在数九寒天都能砍柴猎熊,只要不起风,无论多大的雪都困不住他。 柳纤纤又追问:“可金掌门也是本地人,武功高强,总冒着风雪走镖,连他都不敢下山,为何一个柴夫却能?还有岳少爷,昨日聊天时,你说自己是在冰窝子里长大的,也不能下山吗?” 岳之华摇头:“这可不是普通的冰窝子,是暴雪封山,非得要经验丰富的老人,才最清楚该走哪条路,大意不得。” 金焕也劝道:“极寒天气不是闹着玩的。那柴夫有多大的本事我不知道,但此时若贸然出山,除了有可能会迷失方向,还会有雪晕,尤其等太阳出来以后,温度骤降,四野皆是刺目炫光,人很容易就会呕吐,会疯,会冷到极致不自知,反而燥热癫狂,恨不得将身上所有衣裳都脱光了才罢休,死状如同中邪,惨不忍睹。” 柳纤纤脸色白了白:“当真这么可怕?” “是。”云倚风道,“溯洄宫建在偏南蒹葭城,想来姑娘并未见过几回大雪,千万别乱跑。” “好,我记下了。”见众人都这么说,柳纤纤乖乖道,“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岳掌门应当很快就会派人上山,也不用太担心。” 笼屉里飘出阵阵香气,是芙蓉千层糕就快要蒸好。待众人走后,云倚风对玉婶道:“虽说这山上粮食与柴火都不缺,但以后还是节省着用吧,三餐做些简单的馒头面条就行。” “公子是怕被困在这里?”玉婶轻声宽慰他,“不会的,就算过两天不化雪,运送果菜的车上不来,那还有老张呢,跟着他准能走下山,就是路途辛苦些罢了。” 季燕然突然问:“今天早上,老张是何时离开的?” “一个多时辰前。”玉婶道,“现在差不多该到山腰了。” 季燕然点点头,也没再多言,随手捡了几个馒头包子当早点后,就带着云倚风径直去了白玉塔,那是缥缈峰顶最高的一座观景台,拔地而起十五丈,视野极开阔,晴朗时能饮酒摘星,要是冰封三尺酷寒地冻,便只能远眺苍野茫茫一片白。 “怪不得会有雪晕。”云倚风眯起眼睛,“这漫天漫地的纯白,看久了的确会心悸。” 季燕然握过他的手腕,如冰寒凉。 云倚风不解:“王爷这是何意?” “既然今日没有毒发,为何不穿暖和一些?”季燕然问,“倘若真病倒了,怕是连风寒药也没人熬。” 云倚风把胳膊抽回来:“中毒多年,三不五时就会冷得刺骨、热得灼心,早已习惯了。” 他说时语调轻松,眼底甚至还有一丝无辜,下一句八成又是“有了血灵芝就会治好”。季燕然心里摇头,解下自己的毛皮大氅裹在他清瘦肩头,下巴微微一扬:“往那儿看。” “哪儿?”云倚风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初时没发现异常,又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有一个黑点冒出来,在风雪中缓慢地挪动着。 季燕然道:“想必就是那个柴夫。” “我先前从未经历过暴雪,王爷应当也一样。”云倚风道,“既然毫无经验,就只能靠猜测,猜究竟是这柴夫天赋异禀,还是其余人不愿带我们下山,故意寻了个托词。” “不好说。”季燕然问,“江湖里这几人的风评如何?” 云倚风道:“金满林是个资质平庸的武夫,金焕天分要稍强一些,却也远排不上名号,就是两个靠着岳家镖局吃饭的普通生意人,至于岳之华,自幼父母双亡,一直养在岳名威身边,平日里帮着打点生意,偶尔也会走几回镖。” 季燕然道:“听起来功夫都不怎么样,那倒的确有可能——”话还没说完,远处却突然毫无征兆地炸开一片灰黑雪雾,滚滚浓烟裹挟着冰坨碎雪,骤然而起又纷扬掉落,一声轰天巨响紧随其后,如鬼域恶兽在咆哮,震得地动山摇岩石滚落,震得连云倚风也错愕一瞬:“轰天雷?” “是。”季燕然眉峰拧结,视线死死钉在那片混沌黑雾中:“为了杀柴夫。” 云倚风道:“所以对方是想警告我们,不要试图离开赏雪阁,否则就是这种下场?” “有本事满山埋轰天雷的,怕是只有岳名威了。”季燕然一字一句道,“他找死。” “假如目标是你,那他的确是在找死,谋害皇亲国戚,该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云倚风道,“可如此一来,我却又有件事想不明白。” 季燕然问:“何事?” 云倚风道:“若让你活着下山,则岳氏全族人头不保,可若想杀你,为什么要闹出这么大阵仗?在飘飘阁里事先埋好轰天雷,只怕你我也活不到现在。” “你想知道答案,下山后再审也不迟。”季燕然放低声音,“现在有人来了。” “云门主,季少侠!”脚步声纷杂,第一个跑上来的是柳纤纤,后头紧跟着金家父子与岳之华,祁冉气喘吁吁被小厮搀着,也一层层攀上白玉塔,都想看看方才那声巨响到底是怎么回事。 远处滚滚浓烟还未彻底消散,在听云倚风说完事情始末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岳之华更是目瞪口呆、面如水洗,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叔父将诸位宾客请上缥缈峰,山道上却又被人暗中埋满了轰天雷,虽然暂时没有证据证明这一切是谁所为,但和岳家脱不开关系,已是铁板上钉钉的事。 想及此处,他眼前一黑,险些掉下宝塔。惶急道:“云门主,金掌门,临出发前,叔父只说了让我务必招待好各位,却没说山里好端端地还会凭空冒出炸|药,这……” “岳兄先别担心。”云倚风拍拍他的胳膊,“事发突然,大家心里自然慌乱,切忌自乱阵脚。” 祁冉颤声道:“所以是有人要炸我们?” “呸呸,这关我们什么事?”柳纤纤呵止他,“是有人要杀、要杀……”乌溜溜的眼珠子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也没找出该由谁来接这口惊世大锅,只好愤然道,“要杀西暖阁里头的那位!” 祁冉显然并没有被安慰到,依旧忧心忡忡:“江湖寻仇,是只在山道上埋轰天雷吗?该不会打到缥缈峰上来吧?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打进来,你们武林中人有没有一个规矩,叫冤有头债有主?可不能乱杀无辜啊。”话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也细软无力起来,透着一股子自欺欺人的心虚。毕竟柴夫已经在方才那声巨响中丧命,明摆着对方不仅会伤无辜,还伤得相当明目张胆、无所顾忌。 “贤侄不必惊慌。”金满林安慰,“无论幕后那人是谁,究竟与岳掌门有无关系,迟早都是要现身的,我们不妨先沉住气,而后再静观其变。” 云倚风也道:“我赞成金掌门的提议,在局势未明前,最好待在赏雪阁中哪儿都别去,以不变应万变,否则贸然出击以明对暗,只能自损元气。” 岳之华惴惴不安,只能跟着点头附和。一夜之间从主人变成疑似罪人,他觉得自己还是少言为妙。 又一阵风刮来,将原本就寒凉的空气吹得更彻骨,祁冉的小厮打了个冷颤,哆嗦得越发厉害,嘴里小声嘟囔着,说自家公子是读人,就算歹人当真冲进来,也是江湖人的事,与读人无关。 “到时候我们就躲在白梅阁里。”他道,“将门也锁死,让这群人在外头打打杀杀去。” 云倚风裹着毛皮大氅,闲闲靠在围栏上教导:“我们江湖中人一般不打架,一打就照着灭门的路子打。” 小厮愣了愣,眼底瞬时包上泪花,带着哭腔质问:“你们怎得如此不讲道理?” 云倚风耐心回答:“可能是因为读太少,这也确实没有办法。” “读少就能胡乱杀人了吗?”小厮越发崩溃起来,结结巴巴也不知该如何辩驳。沉沉黑云压顶,看起来又要迎来一场新的狂风暴雪,而在风雪之后究竟还隐藏着什么,现在没有人知道。 见祁家主仆二人都是脸色惨白,像是实在害怕,金满林便让柳纤纤先送他们回白梅阁休息,又试探着问云倚风:“依门主看,这回像是冲着谁来的?” “不该是暮成雪,否则早在他独居缥缈峰时下手,岂不是更方便。”云倚风道,“至于金掌门与金兄,似乎也并没有在江湖中结下什么大梁子,对方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岳兄为人热情好客,平时又一心忙于生意,若说矛盾也只该是钱财上小事,没理由招惹杀身之祸。剩下的,一个读人,一个小丫头,还有……”他将目光投向身侧之人,“季兄,不会是你招惹来的吧?” “我?”季燕然赶紧摇头,一脸无辜,“我只是个生意人,顶多跟着云门主多混了两顿饭,杀我作甚。” 金满林叹气:“那可真是一头雾水了。” “现在才刚出事,脑中难免会乱作一团。”云倚风提议,“不如先各回住处,待心静下来再做商议,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天上再度飘下鹅毛大雪,想来用不了多久,山腰那块被炸成焦黑的土壤就会重新覆上一层白,可炸在缥缈峰众人心里的忐忑与不安,饶是外头风雪再大,却也无法消散,无处可藏。 飘飘阁内,季燕然将那些冰冷的馒头放在火上,慢慢烘出食物的焦香来。 云倚风坐在桌边,正看着前头出神。一丝一缕的寒风透过门缝钻进屋里,就算点上火盆也不见暖和,因此他并未解下大氅,脖颈间依旧毛茸茸一圈围着,更显面若冠玉,清俊秀雅。 季燕然慢悠悠道:“若我是个十七八的小姑娘,被门主这么目不转睛地看上一炷香,只怕早已春心萌动,哭着喊着非君不嫁。” 云倚风坐直身体:“我是在想岳名威。” 季燕然递给他一个烤馒头:“说说看。” “他应该是想困住你,却又不想杀你。”云倚风道,“所以一定有别的目的。” 季燕然点头:“继续。” “既然这样,那按照常理,至少应该在这山庄里安插一个内应。”云倚风道,“用来监视你也好,蛊惑你也好,总得有人收集消息。” “那你觉得谁会是这个人?”季燕然又替他倒了杯茶,“暮成雪至今没有露面,嫌疑最小,至于剩下的,每一个都有可能,也不单单只有岳之华。” “所以我谁都信不过。”云倚风提醒,“这才刚刚开始,往后的每一天,都有可能会出现新的意外,凡事多留几份心吧。” 季燕然答应一句,又将他手里的馒头拿走,云倚风莫名其妙:“你做什么?我还没吃。” “说这半天话,都凉了。”季燕然重新从炉子上取来一个,“我要将你照顾好一些,省得哪天真病倒了,打架突围时还要扛在肩上,那多累得慌。” 云倚风仔细想了想,觉得这种事似乎只占便宜不吃亏,于是配合点头:“有道理,那以后我的衣食起居,就劳烦王爷了。” 他说得坦然,而季燕然答应得也爽快,毕竟人是自己骗来的,将来还要靠着他找舍利子,莫说是照顾衣食起居,就算要亲自捏开嘴帮忙漱口刷牙,那也不是不能考虑。 云倚风咬了口馒头,继续问:“可他为什么要将暮成雪也送上山?” 季燕然一笑:“收钱办事的杀手,还能做什么。” 云倚风眉峰微蹙:“若条件谈不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用来杀你灭口?” “还有你。”季燕然提醒他,“现如今,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 云倚风单手撑住太阳穴,无声叹气,颇为苦恼。 他是当真不想卷进这些烂摊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江湖规矩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晚些时候,众人又在饭厅相聚。外头天色已暗,玉婶正在生火准备煮酸菜锅,她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在添柴的时候,还险些被木炭烫了手。 “婶婶小心。”云倚风赶忙扶了一把,关切道,“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云门主。”玉婶忐忑不安,见周遭没人注意这边,便用极小的声音问,“早上山里是爆炸了吗?我还看到了好大一股黑烟,是不是老张出事了?” “没有。”云倚风帮她把炉灶放好,又嘱咐,“究竟是什么东西爆炸,我们也正在查,婶婶别胡思乱想。不过以后还是要多加注意,千万别独自离开这赏雪阁,可记住了?” 玉婶连连点头:“好,我哪都不去,就待在厨房里头。” 锅子里的食材咕嘟咕嘟,煮得极为热火朝天,和房中寂静形成鲜明对比。比起初来那天的把酒欢笑,今日这顿饭,更多的是为了填饱肚子,所以哪怕再没有食欲,都要闭起眼睛硬往下咽,毕竟若半夜当真有人杀上缥缈峰,打架突围也是件耗费体力的事。 “咳咳!”祁冉被热汤呛到,放下筷子咳嗽了大半天。 柳纤纤替他拍了拍背,叹气道:“一直这样下去总不成,我们还是再想想办法吧。” “山上到处都是轰天雷,只能说明对方不想让我们离开缥缈峰。”金焕道,“可将我们困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却无从得知,既然一头雾水,那要怎么想办法?” 岳之华身份尴尬,也提不出什么惊才绝艳的大好建议,只能蔫头蔫脑坐着,眼巴巴望向云倚风,整个人看起来分外倒霉可怜。 云倚风道:“对方如果迟迟不现身,我们倒可以先靠自己推测一番,看究竟是谁招来的麻烦。” 金焕没明白他的意思:“要如何推测?” “平日里行走江湖,难免与人结怨,大家不妨想一想,都曾有过什么仇敌。”云倚风道,“保不准就能找出幕后主使。” 金满林闻言摇头道:“仇敌自然是有的,可顶多老死不相往来,或者暗中使些小绊子,哪里犯得着专程跑来这缥缈峰搞暗杀,倒是抬举我了。” 柳纤纤反驳:“话不能这么说,这江湖里的人,睚眦必报黑心肠的多了去,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引火上身。就照云门主所言,我们还是各自将往事说出来,再逐一分析吧。反正困在这大雪孤山里头,横竖无事可做,总比独自一人待在院里,惴惴不安要强。” 季燕然附和:“我也同意云门主的提议,这世间每件事皆有因才有果,断没有莫名其妙就杀人的道理。不如就由柳姑娘先来。” “为何要我先来?”柳纤纤不高兴,娇声道,“这种事,得你们男人先来。金掌门年岁最长,由他开始,我觉得就很好。” 金满林在江湖中虽无多少地位,但毕竟是长辈,此时被一个小丫头呼来唤去两次,难免面露不悦,金焕见状只好出来打圆场,主动道:“不如由我先开始吧。” 云倚风笑笑:“金兄请。” 金焕回忆道:“我素来与人为善,极少与朋友起争执。论起伤人结怨,最严重的一回便是三年前,在比武时不慎伤了岳灵兄的右腿,让他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 “岳灵,是岳伯伯的儿子吗?”祁冉问。 金焕点头:“正是他。” 祁家小厮一听,立刻睁圆了眼珠子,嚷嚷道:“这不就对了?你伤了人家的儿子,怪不得人家要将你骗上山,再用轰天雷来炸。” “放肆!”祁冉呵斥,“主人家正在讲话,你插什么嘴?当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快些给金兄赔不是!” “我……我是担心公子,想早些离开这鬼地方。”祁家小厮低低嘟囔,对着金焕不甘不愿跪下,“金少爷,是我说错话了,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 金焕摆摆手,示意他站起来,又对云倚风道:“因为这件事,我内疚至极,幸好岳伯伯一家人宽宏大量,没有多做计较。” “我先前倒也有所耳闻。”云倚风道,“听说为了给岳灵治伤,金家几乎散尽了大半家财,在全国广寻接骨名医,岳掌门深受感动,两家关系非但没有疏远,反而更亲近了些。” 金焕叹气:“只可惜再多的银子花出去,岳兄的腿都无法彻底恢复,实在是我对不起岳伯伯。” 云倚风问:“只有这件事吗?” 金焕笃定道:“只有这件事。” 云倚风道:“可我还听过一件事,金兄前些年曾与水遥城的莫家小姐订下婚约,可后来却突然取消了,不知是何原因?” 金焕还未来得及回答,柳纤纤先在旁边“噗嗤”笑出声,饶有兴致道:“我还以为风雨门只关心江湖大事,原来连这些儿女情长的纠葛,也要一一打听清楚吗?” 云倚风道:“那时恰好有风雨门的人在水遥城办事,回来时提了两句。” 金焕稍微有些汗颜:“真没想到,这事还传到了云门主耳朵里。确实,我与莫家曾有过一段婚约,还同父亲一起去水遥城,想要定下具体婚期,后头却发现那莫小姐已经有了心上人,闹着不肯嫁入金家。我自不会强人所难,便取消了婚约,只是件小事罢了。” “这样啊。”云倚风道,“原来金兄是成人之美,那的确不该结怨,反而是施恩。” “我的事情就这些了。”金焕看向柳纤纤,“姑娘请吧。” “我?”柳纤纤道,“在溯洄宫里,师父最疼我,所以引来不少同门嫉妒,她们平日里就抱团排挤我,偷我的金钗首饰,往我的浴水中加痒粉,坏事做绝,可恶得很。” 云倚风笑道:“都是些姑娘家的小把戏,不用追杀到东北来吧?” “呸,她们倒是想让我死,却没有通天的本事。”柳纤纤道,“至于江湖恩怨,这是我头一回单独出门,一个人都不认得。” 她的嫌疑本就最小,众人便没有再多问。下一个是祁冉,他冥思苦想大半天,所说也无非就是一个大宅子里的恩怨,正妻恨着二姨娘,三姨娘的儿子往四姨娘房中放蛇,被自己发现后禀告了父亲。精彩是挺精彩,茶余饭后当谈资颇为合适,但显然和目前这诡异局势没有多大关系。祁冉的小厮就更言之无物,他刚被训斥过,此番正委屈得很,话都说不利索。 轮到岳之华时,他道:“我自幼在镖局里长大,连寒雾城都没出过,直到前年才去关外走了第一趟镖。叔父子嗣众多,大生意从来轮不到我头上,只能捡些堂兄弟们不要的肉渣,勉强混饱肚子。莫说是得罪厉害人物,就连见上一面也难。”他这番话,明面上是在说未与人结怨,话外意却恨不得明晃晃钉上脑门——自己空顶着少爷的名头,实际上只是岳家打杂养子,与叔父关系也并不亲近,对所有阴谋都一无所知,委实冤枉。 金满林突然道:“接待云门主,对岳家而言应当算是个好差事吧?” “啊?”岳之华听得一愣,暂时没反应过来。还是季燕然在旁提醒:“既然岳兄在家不受重视,那接待云门主这种美差,为何会落到你头上?” 岳之华犹豫片刻,琢磨过来了这话里的意思,落在自己头上的,压根就不可能是美差,他五雷轰顶道:“所以当真是叔父意图不轨?才会安排我上山,因为死……死了也是白白白死?” 众人默认,只有柳纤纤看他实在崩溃,于是好心道:“至少能说明你也是无辜的啊,先喝点水吧。对啦,季少侠,你还没说呢。” 季燕然放下茶盏:“我只是个生意人,家中财产丰厚,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年年还要开仓放粮接济穷人,行善积德是有,至于结怨结恨,断不可能。” 金满林道:“冒昧问一句,不知这次季少侠与云门主同往东北,是为了找寻何物?” 季燕然面不改色曰:“七彩琉璃参。” 云倚风:“……” 你编得还挺快。 柳纤纤吃惊:“这参光听名字就了不得,当真有七种颜色吗?” 季燕然答道:“先前从没见过,正因为稀罕,所以才想寻来给母亲贺寿。现在连参须都还没挖到一根,若说因此招来杀身之祸,未免太早了些。” 柳纤纤点点头,又道:“喏,金掌门,我们都说完了,这下轮到你了。” 金满林实在想不通,为何这小丫头片子今日总盯着自己,却不能当真与她发作,只好道:“除了走镖时的小矛盾,我一生磊落光明,从未对不起任何人。” 柳纤纤不满道:“金掌门,你太敷衍了吧?这世间哪有人能一辈子都行得端坐得正,我可从没见过。” 金满林道:“那从今天开始,你便见过了,如何?” 见他话中已有火|药味,柳纤纤往云倚风身后躲了躲,小声道:“好嘛,见过就见过,我以后逢人就夸成不成?这么凶做甚,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同我这漂亮小姑娘计较,云门主……”话说到最后,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已是一副撒娇语调,若厅中无旁人,只怕早就躲到了如意郎君怀中去。 云倚风不动声色往旁边避,柳纤纤却硬要朝上贴,拽着他的玉佩就不肯放手。虽说江湖儿女不像大家闺秀那般矜持端庄,却也没几个能热情主动成这样。金满林年纪一大把,着实看不惯这魔教妖女一样的做派,于是带着金焕先一步告辞。紧接着祁冉也回了白梅阁,岳之华跑得更快,一时间这饭厅中的“碍事之人”就只剩了季燕然一个,柳纤纤脆生生道:“你为何还不走?” 季燕然视线下移,无辜道:“我倒是想走。” 云倚风正单手紧紧握住他衣袖,瘦白指间骨节毕现,看架势就快要将那块布料撕下来。 柳纤纤跺脚娇嗔:“云门主!你死命拉着他做什么?” “我说这位姑娘。”为了不在寒冬腊月穿破衣裳,季燕然只好亲自出马,好不容易才将那块明月佩夺了回来,“你先前是不是从未喜欢过男人?” 柳纤纤不屑:“除了云门主,其余男人都是又脏又臭,谁要喜欢。” 季燕然恍然:“怪不得。” 柳纤纤追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燕然悉心教她:“无论是泥坑里打滚的毛小子,还是神仙一样的云门主,都喜欢娴静温柔的小姑娘,太野蛮了不成,我上回就说过,这又不是山贼女匪抢亲,力气越大越占便宜。” 柳纤纤看了眼云倚风,见他似乎并没有反驳的意思,只好悻悻道:“哦。” 季燕然态度良好:“那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我还有话要说。”柳纤纤往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认真道,“你们还是多留神金家父子吧,中午的时候,我撞见他们鬼鬼祟祟的,像是在密谋什么事情。” 云倚风皱眉:“鬼祟密谋?” “嗯。”柳纤纤道,“我不敢靠近,什么都没听到,可看他们的神情,一定有问题。” “多谢姑娘提醒。”云倚风叮嘱,“这山中古怪多得很,你也要多加小心。” 待柳纤纤离开之后,季燕然把自己被扯歪的衣袖整好,又问:“这轰天雷之事,九成九是冲我来的,你却要每个人都说出所结仇怨,是为了判断谁在说谎,好找出岳名威的内应?” “是,不过收效甚微。”云倚风道,“每个人都说了真事,我却觉得每个人都有所隐瞒。” 季燕然道:“现在还未到最危急的关头,哪怕当真闯下过弥天大祸,有过血海深仇,想来也不会愿意和盘托出。一次试不出来不打紧,两次三次,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外头风寒料峭,两人穿过长廊,云倚风把双手缩进袖笼里,鼻尖也冻得通红。季燕然见状问道:“我之前给你的那件大氅呢?” 云倚风答曰:“忘了。” “……” 萧王殿下只好再度解下自己的大氅,把他从头到脚都裹严实。惨淡弯月隐去后,院中变得漆黑一片,两侧灯烛早被狂风吹熄,云倚风往前刚迈了一步,脚下突然飘出一个白色影子,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紧随其后,“叮”一声,一道火星转瞬即逝,那毛茸茸的动物“吱吱”叫着攀上墙头,须臾就消失在了荒野雪原里。 季燕然解释:“是金焕的那只雪貂。” 云倚风松开手。 季燕然道:“云门主好快的暗器。” 云倚风看他一眼:“王爷挡得也不慢。” 季燕然打亮火匣,从雪地上捡回两枚飞镖,其中一枚小一些的,是云倚风惯用的飞霜镖,方才白影刚自平地跃起,他的暗器就已脱手而出。而另一枚要稍大一些,是季燕然的指间薄刃,他在极短的时间里认出了雪貂,并且打落了那枚飞霜镖。 云倚风又问:“我们这算是赶跑了金焕的宠物?” “据说雪貂有灵性,会认路,所以不必担心。”季燕然与他一起回到飘飘阁,把炉火又拨旺一些,“吹了一路凉风,先过来烤烤火。” 云倚风解下大氅,用手指捂住冰冷的耳朵搓了搓,整个人都缩在火炉旁的软垫上。季燕然笑道:“皇宫珍宝楼里还有一顶帽子,用了最好的雪山银狐皮,下回我找机会弄出来,送给门主御寒。” 云倚风用银勺拨了拨茶汤:“好。” 季燕然取来两个白瓷盅:“我还有件事想请教。” 云倚风抬头看他:“何事?” 季燕然道:“方才在饭厅里,每个人都要说出过往仇怨,为何独独门主不用?” “就要问这个?”云倚风道:“没人能杀我,也没人敢杀我。” 季燕然不解:“为何?” 云倚风递给他一杯热茶,眼底带着一丝笑:“因为这是……江湖规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蛛丝银铃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季燕然不信:“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云倚风挑眉:“因为人人都需要从风雨门中买消息,所以我这个门主,金贵得很。” 江湖人多,事情多,消息更多,真真假假混在一起,一天能传出几十数百条,这时候谁若再想打探准确情报,风雨门就成了最可靠的门路。久而久之,自然就有了这条约定俗成的“规矩”——无论是名门正派也好,妖邪魔道也好,哪怕双方正战得飞沙走石血流成河,哪怕谁刚刚才因为风雨门的消息而惹来灭族之祸,都不能动云倚风分毫。毕竟收集情报这种事,总得有个人来做,而他恰好又做得很不错,武林中缺不了这样一个角色。 季燕然听完之后,由衷感慨:“坐着就能赚银子,又不用担心会被暗杀,甚至在打起来时,还要人人保护你,这种好事,怎么就被云门主占了先。” “羡慕了?”云倚风依旧坐在地垫上,伸手拍拍他的膝盖,眼中神采飞扬,“羡慕也只能白羡慕。” 季燕然弯起嘴角,又顺便握住对方手腕试了试,这回很暖,不是毒发时的烫,而是暖,是冬日幼兽蜷在火炉边睡一觉后,那种令人舒服的柔软温度。 寒风将窗户吹得“吱吱”响,在这寂静长夜里尤为刺耳。云倚风侧耳听了一阵子,不由便道:“也不知今晚能不能太平。” “你得这么想。”季燕然教他,“早一日不太平,我们才能早一日弄清事情原委,早一日下山,所以比起无穷无止地围困雪山,我倒更愿意让麻烦快些找上门。” 云倚风抬抬眼皮,愁眉苦脸道:“话虽如此,但麻烦若愿意等到白天再来,我会更高兴。”否则寒冬腊月的天气,还得半夜摸黑起来穿衣服打架,未免太可怜了些。 季燕然笑道:“云门主真是个有趣的人。” “好说。”云倚风撑着他的膝盖站起来,“只要能拿到血灵芝,往后我有的是花样逗王爷开心。” 季燕然虚情假意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 但云倚风却很坚持,滴水之恩都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救命之恩,所以将来就算王爷想听戏,我都能找个名角儿去学身段。古人彩衣娱亲,我便彩衣娱你。说这话时,他正坐在床边,帐内琉璃小灯摇曳轻晃,那微光让一切都变得异常柔软生动,再加上一脸真诚神色,饶是萧王殿下的脸皮被塞外狂风吹了许多年,此时也有些招架不住,总算体会到了一丝丝季府随从先前的忐忑与心虚。 “睡吧。”他说,语调不自觉便温柔两分。 云门主答曰:“没热水。” 季燕然主动道:“我去烧。” 云倚风点头:“嗯。” 小厨房里冒出滚滚热烟,季燕然坐在马扎上,扯着风匣专心烧火。虽然心意很到位,但手法实在生疏,一张脸被熏成乌黑。 若被黑蛟营的兄弟看到,只怕会拿来笑话三年。 这一夜,又是滴水成冰。 茫茫雪原中,几个黑影如鬼魅一般凭空冒出,又如鬼魅一般凭空消失。 纷纷落下的大雪,很快就掩埋了所有痕迹。 …… 翌日清晨,云倚风尚在睡梦中,岳之华就匆匆跑来敲门,说外头出了事。 柴夫的焦黑尸首一大早被人丢在院中,玉婶扫雪时看见,险些吓得丢了魂。等云倚风与季燕然赶过去时,金焕正在用白布将尸体覆盖起来,说已经查验过,死因是被轰天雷震碎了五脏六腑。 季燕然道:“看来对方觉得光爆炸还不够,须让我们亲眼见到尸体惨状,才好令震慑来得更直观有用些。” 祁冉嘴唇发白,站在院门不敢靠近:“这么冷的天气,这么大的风雪,他们哪里来的通天本事,能扛着一个死人来去自如?这回倒也罢了,只是个警告,下回若是干脆闯进赏雪阁,那、那可如何是好?” 岳之华也道,自己在岳家镖局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过家中藏有绝世高手。言辞恳切,就差举手发毒誓。 柳纤纤提议:“不如轮番守夜?” 云倚风摇头:“各暖阁之间相隔太远,而且到处都能进人,只守住大门,并无多少意义。” 祁冉越发担忧:“那要怎么办?” “我倒有个办法。”金焕道,“几年前,一个老和尚来镖局化缘,临走时教了我一套布阵之法,可以用丝线将整座赏雪阁围起来,再同每人床头挂着的银铃相连,若有外人闯入,哪怕只是碰到一根蛛丝细线,也会触发所有铃铛,响声清脆,久久不绝。” “甚好。”云倚风抚掌,“那就有劳金兄了。” 岳之华惴惴不安半天,此时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证明自己的方法,赶忙说暖阁里恰好有春日剩下的风筝线,马上就去寻来,至于银铃,用银锭子现做便是,再不济还有铁锅,总之一番忙碌后,众人总算在天黑前布好了蛛丝银铃阵。 祁冉拱手庆幸:“这回幸亏有诸位在,否则只怕连觉都睡不安稳,还有云门主……咦,云门主与季少侠呢?” “在后院安慰玉婶。”柳纤纤答道,“今天她被吓坏了,怕是做不成饭,诸位就自己去厨房捡些馒头小菜吃吧。” 金满林嗤一声:“果真是个无用的妇人。” 柳纤纤瞥他一眼,讥诮道:“妇人再没用,也起早贪黑蒸了一锅馒头包子给你们这些有用的男人,金掌门要是嫌弃,可以不吃。” 金满林胸口发闷,却不想与她计较,怒气冲冲甩袖离开。金焕无奈道:“家父可是哪里得罪了姑娘?为何每每说话都是夹枪带棒,听了刺耳。” “说实话就是夹枪带棒啦?”柳纤纤叉着腰,“知道你们男人都爱听好的,我偏不说。” 她性子刁蛮泼辣,又不讲道理,金焕与祁冉头疼得很,各自寻了借口离开,并未再与这野丫头多纠缠。倒是岳之华留下劝了两句,却也没劝出什么结果,柳纤纤眼底照旧不屑,裙摆一飘去了后院。 厨房里果真黑灯瞎火,只有旁边的小卧房里透出光。玉婶正坐在桌边,哆哆嗦嗦念叨:“老张怎么就死了呢。” “我会为老张报仇的。”云倚风轻声劝慰,“婶婶,你先把馒头吃了吧。” “人都死了,报仇还有什么用。”玉婶抹眼泪,“他们还会继续杀人吗?” “不好说,不过只要不出飘飘阁,应当暂时没事。”云倚风道,“婶婶若实在害怕,不如搬来——” “搬来流星阁,和我一起住吧。”柳纤纤脆生生接过话头,拎着裙摆跨进门。 云倚风一愣:“和你一起住?” “是啊。”柳纤纤道,“我们都是女人,彼此照顾起来更方便。况且那飘飘阁里又没有多余的空房,你们两个大男人,是打算让婶婶睡柴火堆?” 玉婶赶忙道:“我只是个下人,怎么能同贵客住一起,我、我还是继续睡在厨房里吧。” “什么下人贵客的,婶婶你快搬来。”柳纤纤握住她的手,“我们正好彼此作伴。” 玉婶犹豫着看向云倚风:“这……” “婶婶若是愿意,就搬到流星阁吧。”云倚风也道,“非常时期,能互相照应总是好的。” “哎,那我就和柳姑娘一起住。”玉婶答应下来,“多谢公子,多谢姑娘。” 柳纤纤帮她收拾好包袱,两人便一道回了流星阁。季燕然问:“你就不怕柳纤纤是岳名威的人?” “怕。”云倚风道,“可她若真是岳名威的人,玉婶反而更安全。顶多被买通给你我下毒,这种事又防不住,多加注意便是。” 季燕然笑笑:“你倒是想得开。” “走吧。”云倚风转身,“我们回飘飘阁。” 晚饭照旧是炉火烤包子,加上一壶茶水,吃得索然无味,腮帮子还疼。 “云门主!”片刻后,柳纤纤推门进来,“玉婶说厨房里还有粽子糖,你要吗?” 季燕然坐在桌边:“不要。” “我又没问你。”柳纤纤四下看,“云门主呢?” “吃完东西后,此时正在内室运功。”季燕然道,“没有半个时辰,怕是出不来。” “怎么大晚上的还要练功。”柳纤纤不甘不愿,把糖又装了回去,“行吧,那我明日再来。” 季燕然哑然失笑:“姑娘当真目标明确,心上人不在,就连糖也不舍得留我一颗。” “你长得人高马大,吃什么糖。”柳纤纤站起来,“我走啦。” “这么着急?”季燕然单手拦住她,将人一把带到墙角,俯身微微凑近,呼出的气息几乎贴到耳边,“我长得又不差,身材高大,更不缺银子,姑娘怎么就连看都不看一眼,只独独相中云门主一个?” “放开我!”柳纤纤恼怒,伸手想推他,却半天也推不动。一来二去,倒是将屋里的云倚风吵了出来,裹着宽袍纳闷道,“你们在做什么?” 季燕然淡定站直:“没什么,闹着玩。” “呸!谁和你这登徒子闹着玩!”柳纤纤踩他一脚,气呼呼地冲出飘飘阁,糖撒了一地也不捡。 云倚风头疼:“说吧,又怎么了?” “她是来给你送零嘴的。”季燕然道,“看着年岁挺小,脸皮倒是挺厚。” 云倚风心情复杂:“就凭你方才那流氓做派,哪里来的底气说别人脸皮厚?” 季燕然摸摸下巴,突然问他:“我长得怎么样?” 云倚风上下打量一番,答曰:“不怎么样。” “不可能。”季燕然示意他坐下烤火,“当年我在西北时,只要骑马上街,整座城的姑娘都会看得目不转睛,如痴如醉。” 云倚风:“……” 脸呢。 季燕然挪着椅子,又凑近了些:“说实话。” 云倚风往后一缩:“王爷身材高大,剑眉星目,又自带皇族贵气,自然是极潇洒的……你给我坐直!” “潇洒就对了。”季燕然感慨:“可我这般倜傥潇洒,方才那位柳姑娘却连脸都不红一下。” 云倚风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季燕然顿了一顿,道:“我是想说,这样的人你可千万娶不得。” 云倚风抬手便打了过去。 季燕然笑着握住他的手腕,顺势将人拉到身前,在耳边低语几句。 云倚风面露迟疑,抬眼看他。 “这只是猜测,多加留意吧。”季燕然松开手,“往后再找机会求证。” 云倚风犹豫片刻,点头:“嗯。” …… 隔天一早,云倚风就去了厨房。玉婶已经煮好粥饭与面条,正打算给各院送去,柳纤纤坐在灶火边,与她说说笑笑,两人看起来都挺高兴。 “云门主。”见到他后,柳纤纤打招呼,又问,“那登徒子没来吗?” 话音刚落,季燕然就跨进门槛:“早。” 柳纤纤道:“哼!” 季燕然嘴角一扬,刚想说话,云倚风就拍他一巴掌:“山上本就局势紧张,你以后不准再调戏柳姑娘。” 萧王殿下倒是挺听话,爽快抱拳道:“昨晚都是在下的错,还请姑娘千万别见怪。” “谁要理你的道歉了。”柳纤纤把食盒拎出来,“玉婶还在忙着做糕点,抽不开身,你随我去送早饭吧。” 季燕然道:“原来你还挺体贴懂事。” “那是自然,连师父都说谁若想娶我,得祖上积德。”柳纤纤与他一道出了小院,又苦恼道,“可云门主怎么就是不喜欢我呢?一直像冰一样。” 季燕然教她:“现在不喜欢不打紧,你一点一点将真心捧出来,保不准哪天这冰就暖化了。” “我还不够真心吗?”柳纤纤踢了一下雪,“我喜欢他,想嫁他,连命都不要了。” 季燕然听得纳闷:“你喜欢他,怎么就不要命了?” “因为他是风雨门门主啊。”柳纤纤怪地看他一眼,“你还真不是江湖人,怎么什么都不懂。” “我不懂,你可以慢慢解释给我听。”季燕然耐心询问,“风雨门门主,那不是一个顶好的位置吗?单凭收集情报就能发财,还人人都得护着,难道不该终日逍遥快活?” 柳纤纤纠正他,人人护着,前提得是每一条卖出去的情报都是真的,而若不小心放出假消息,那便是犯了大忌讳,不单买家要上门算账,武林中也是人人得而诛之,余生只能东躲西藏,比街边的叫花子都不如——人家至少能有个安稳破庙。 季燕然脚下一停,不可思议道:“卖出一条假消息,就要从人人捧在掌心,变成人人得而诛之?哪怕是受奸贼蒙骗也不成?” “是呀,不成。”柳纤纤道,“这是江湖里谁都懂的规矩,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风雨门对每一条情报都倍加小心、再三验证,否则凭什么让别人花大价钱去买?自然得确保没错才成。” 季燕然无话可言,想起昨晚灯烛下,云倚风那句眉飞色舞的“羡慕只能白羡慕”,以及说话时眼底的清澈微光,心里不由便不痛快起来,道:“这是什么破行当。” “对吧。”柳纤纤一手端着食盒,一手扣响西暖阁的门,“我都不嫌他做破行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夜半疗伤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院里很安静,暮成雪显然并不打算搭理两人。 柳纤纤用胳膊肘推推他,小声道:“喂,现在怎么办?我不敢进去。” 季燕然问:“来之前,玉婶没教你?” “婶婶说,把食盒放在树下石桌上就行。”柳纤纤道,“可这大门紧闭的,谁知道里面在做什么……不然你去送?我在门口等着。” 季燕然果断摇头:“我不去。” 柳纤纤胸闷:“你一个大男人,为何这么没用?” “你是侠女,你都不敢,反而说我这生意人没用?”季燕然极为理直气壮,依旧站着一挪不挪,宛若一块磐石。 柳纤纤:“……” 季燕然又教她,不如你快些进去,再快些出来,我们才好早点溜。听说这杀手凶得很,杀人不眨眼。 “你不帮忙就算了,还吓唬我!”柳纤纤气恼,抬手就要打他,季燕然侧身往旁边一躲,顺势一把推开木门,示意她抓紧时间送饭。见院中空无一人,柳纤纤便也心一横跑进去,几乎是像丢烫手山芋般,把那食盒“咚”一声放在桌上。 季燕然感慨:“幸亏玉婶单独给他做了素菜包子。”若换成旁人的肉汤面,只怕早已漏了一地。 “快点。”柳纤纤拖住他的衣袖就跑。 季燕然唇角一扬,在离开前又回头看了眼屋顶上的人。 暮成雪身负长剑,白衣似云,用一块雪纱覆住黑发,目光正落在天的尽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一动不动在那里坐了多久,平缓的呼吸声被风吞没,身影也几乎与雪原融为一体,若非绝世高手,应当很难发现他的踪迹。 …… 直到拐进花园,柳纤纤还在心有余悸地问:“那盘包子,应当没被我摔散吧?” 季燕然也是一脸担忧:“不然你再回去看看?我觉得八成连盘子都碎了,那杀手现在正从碎瓷碴子里往外捡白菜豆腐馅。” “我才不去,你就会出锼主意!”柳纤纤一跺脚,“云门主那么好的翩翩君子,怎么就同你这无赖是好朋友?”她嘴上说着,心里越发生气,季燕然见势不妙转身就跑,柳纤纤在后头追,只顾要与这可恶之人算账,却没留神身旁,在拐弯时结结实实撞上一个人,食盒里的东西一下子打翻,全部泼到了那无辜倒霉鬼身上。 “啊呀!”祁家小厮惊魂未定,“你们……你们怎么也不小心着些?” 季燕然赶忙将他扶起来:“没摔伤吧?” “嘶……轻点轻点!”小厮表情痛苦,“我的腿!” “腿?”柳纤纤蹲下,右手一寸寸捏过骨节,触到一处时,小厮叫得越发凄惨,哆哆嗦嗦瘫软在地。柳纤纤却松了口气,抬头对他道:“骨头没伤,就是脱臼了,不妨事。” 小厮带着哭腔,声音颤抖道:“脱臼了还叫不妨事?” 柳纤纤自知理亏,只好柔声对他道:“这里太冷,前头就是飘飘阁,先去那儿吧。” “我不去飘飘阁!”小厮原本正疼得胡乱骂人,听到要换地方,突然就又不生气了,只道,“就在这里接吧,我家公子起床就得吃药,我要回去熬着,不能耽搁。” 柳纤纤好心提醒他,你一直坐在这冰冷雪地里,八成会冻伤,不如先去个暖和的地方。小厮却固执得很,连连催促让季燕然快些动手,说到后头,甚至连脸都涨得通红,眼泪花也包了上来。 “你别哭呀!”柳纤纤吓了一跳,“行行行,那在这接。” 季燕然心里摇头,伸手握住他的脚踝,刚想将裤腿撸上去一些,小厮突然就打了个激灵,尖叫道:“别!” 柳纤纤被他这一嗓子唬得不轻,心砰砰狂跳:“怎么了?” 小厮唇色惨白,哆嗦着说:“就这么接,我……我怕冷。” 这阵又怕冷了?柳纤纤一愣:“你……” 小厮抹了把眼泪,心里清楚自己这胡乱找的借口定然没人会信,可又不知道还能怎么编理由。柳纤纤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季燕然用眼神制止,只隔着厚棉裤捏住他的腿,依靠多年打仗治伤的经验,用力一错合上了关节。 小厮疼得险些晕过去,缓了半天才顺过气,爬着站起来想走,可人还没出园子,又折返回来“噗通”跪下,一连磕了好几个头,带着哭腔哀道:“季少侠,柳姑娘,求求你们,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我家公子。” “起来。”季燕然扶起他,“这件事错不在你,该我们道歉才是。放心,我与柳姑娘都不会乱说的。” “多谢,多谢二位。”小厮用衣袖擦了把脸,转身一瘸一拐跑开,看那不要命的架势,活像身后有恶鬼在追。 柳纤纤一头雾水,一直盯着他走远,方才搓了搓胳膊道:“我怎么觉得身上一股子寒气,毛骨悚然的。” “先去厨房重新拿吃食吧。”季燕然道,“他看起来像是怕极了自家主子,若早饭不及时送去,到时候祁冉一问原因,你我怕就要失信于人了。” “祁冉,不应该是个斯文的读人吗?”柳纤纤跟在他后头,“况且是我们撞人在先,要心虚也应该我们心虚,怎么反而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季燕然摇头:“人人都有秘密,他不说,你我又何必在这乱猜,送饭要紧。” 两人一路回到后厨,云倚风正坐在凳子上吃着梅花糕:“咦,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不小心打翻了两个食盒。”季燕然问,“还有多余的早饭吗?” “有,灶台上热着包子呢。”玉婶手脚麻利,很快就重新装好。方才在撞到祁家小厮时,柳纤纤裙摆上也沾了汤,红红一片甚是显眼,于是季燕然道:“柳姑娘先回去换身衣裳吧,剩下的饭我去送。” “我不去。”柳纤纤却不肯,固执道,“我也要去,我同你一起去!” 云倚风端着小碗,纳闷道:“我怎么觉得,你们两个看起来都不大对劲?” 柳纤纤闻言脸色更白,凑近他小声问:“什么不对劲,是撞鬼中邪的那种不对劲吗?印堂发黑还是头上冒红烟?” 云倚风:“……” “我说姑娘。”季燕然牙疼,“哪有人自己咒自己撞鬼的?” “到底出什么事了?”云倚风站起来。 “没事,回去再同你说。”季燕然拎起食盒,“现在先去送饭。” 白梅阁中,小厮已经换好了衣裳,正在扫雪。见到众人进来后,只匆匆行了个礼,哑着嗓子道:“我家公子还在睡,早饭给我吧。” 柳纤纤将食盒递给他,忍不住小声提醒:“你扭伤不轻,该多休息的。” “是,我会的。”小厮敷衍应了一句,抱着食盒刚想送进去,金焕却恰好推门进来,见到满院子的人,难免吃惊:“怎么都在这,出事了?” 季燕然解释:“是柳姑娘在帮玉婶送早饭,我与云门主闲来无事,便也跟着一道走走。” “吓我一跳。”金焕松了口气,又笑道,“以后若玉婶忙不过来,我们自己去取便是,怎么好意思麻烦季兄。” “什么麻烦季兄。”柳纤纤不高兴,把手中食盒往前一递,“送饭的人是我,喏,正好你的也在这,拿去吧。” “是是,多谢姑娘。”比起金满林来,金焕对她的耐心明显要多上许多,见那绯红裙摆上一片辣油,还关切问了两句。 小厮在旁边站着,听到后手下一松,险些丢了食盒。 “没事。”柳纤纤摆手,“早上不小心摔了。” 季燕然也转移话题道:“金兄怎么一大早就来找祁公子?他好像还没起床。” “哦,我是来取药的。”金焕道,“家父这几年一直在吃白参紫蓉补丸,昨天来祁兄这喝了一壶茶,临走时不慎丢了装药的葫芦,刚刚才发现。” 祁家小厮赶紧道:“葫芦我已经收好了,这就去取。”他走得僵硬,却又不敢呼痛,强忍着跑进跑出,将东西双手奉上。 “行,那我也走了。”金焕道,“待祁兄醒了,再来同他喝茶。” 小厮低头道:“是。” “我们也走吧。”季燕然对云倚风道,“回去烤火。” 柳纤纤伸手拦住路:“喂,你要走可以,让云门主留下!” 云倚风无辜和她对视,为什么,我不想留。 季燕然上前一步,将云倚风挡在了自己身后:“不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柳纤纤着急,又推不开他,最后实在没法,只好小声辩解,“我不是想胡闹,我……我就是害怕,总觉得今天哪儿都怪怪的,不敢一个人待着。” 云倚风茫然道:“是吗?” 季燕然安慰她:“害怕就回流星阁,云门主又不是神婆,真遇到了鬼,他八成跑得比你还快,好看的男人都靠不住,孔子说的。” 云门主原想飞起一脚,但转念一想,还是配合道:“嗯。” 见他二人都不愿带着自己,柳纤纤不甘心地拧了拧衣裳边,总算道:“那你们也小心,真遇到厉鬼,被缠上就糟了。” 季燕然神情凝重:“好,我们定会加倍注意。” 云倚风一脸狐疑,与他一道回了飘飘阁,进门就问:“到底在唱什么戏?” “这可不是戏。”季燕然泡了一壶茶,把早上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又道:“看来在那祁家公子身上,秘密不少。” “这么诡异?”云倚风若有所思道,“上次我们还在说,深宅大院里不受重视的少爷,偷偷学些功夫自保不算怪。可这和小厮有什么关系?走路时不小心撞一下而已,这等芝麻绿豆的小事,他何至于怕得像是老鼠见了猫?” “至少能说明,他在祁冉身边的日子并不好过。”季燕然道,“不如今晚去看看?” 云倚风问:“偷窥?” 季燕然纠正:“夜探。” 云倚风笑:“好,那我今晚就随王爷去白梅阁暗探,看看那祁冉究竟有何古怪。” 在阴沉沉的寒雾下,夜幕总是降临得分外猝不及防。似乎只是一阵狂风过境,就卷走了所有惨淡的云与天光,来自深渊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将整座赏雪阁悉数吞入腹中,日头化作看不见的星辰粉末,落入指间一吹就散,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漫漫长夜,雪啸时心惊、寂静时悚然。 子时,季燕然坐在桌边,将暗器一一收好,又喝了大半壶茶,隔壁却依旧不见动静。 莫不是睡着了?他起身走到墙边,屈指敲了敲:“云门主。” 并没有人回答。 萧王殿下只好亲自登门去请。此时外头雪正大,连风里都带着冰渣,吹在身上滋味的确不好受。若实在贪觉犯懒不想夜探,那也不是不能商量,但至少得提前说一声,大家要睡一起睡,别让我一个人干巴巴—— “等”字还没想完,云倚风就打开了门。他双眼赤红,眉峰紧锁,只穿了一身流水样的贴身寝衣,如墨黑发胡乱散在肩头,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暗探出门的打扮,倒很像是没睡醒的狂躁起床气。 季燕然相当识趣:“打扰了,门主继续睡。” 云倚风眼前一黑,整个人都软绵绵晕在了他怀中。 季燕然:“……” 季燕然道:“喂!” 云倚风双目紧闭,身上如火滚烫,在这彻骨生寒的鬼天气里,越发像是一块烧红的炭。 季燕然将人打横抱起,一脚重重磕上房门,将所有回旋的雪与风都堵回院中。 卧室里的火盆早就被水浇熄,床褥与棉被也悉数丢在地上,房间里冷得像冰窟,饶是如此,云倚风依旧燥热难安,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灼意。 季燕然强行握过他的手腕,脉象紊乱无序,时而猛烈到要跳出所有心头精血,时而又微弱不可见。 云倚风将双眼睁开一线,看着床边模糊人影,拼力道:“明日就没事了。”他说话时咬紧牙根,手上青筋暴起,显然正在忍受巨大痛苦。季燕然心里摇头,伸手把他扶起来,抬掌按住胸口。 一丝一缕的真气进入筋脉,虽不至于完全驱散痛楚,倒也总算能缓解些许。过了一阵,云倚风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季燕然却丝毫不敢大意,手下反而更放轻三分。他自幼长于军营,见惯了皮糙肉厚的大梁将士,那都是挨上七八刀还能浴血杀敌的猛汉,无论哪里受了伤,随便开瓶药撒撒便能治好大半。可此时此刻怀里这个,且不说武功如何,至少看起来就要比西北那群人金贵许多,皮肤白得几近透明,身子又薄得像纸,锁骨更如细玉一般,似是稍一用力就会压成粉碎。 所以就只能加倍小心。 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待云倚风终于肯睡着时,季燕然也早已满头是汗。他单手将人圈住,另一只手想去取地上的被褥,却摸到一把半湿炉灰,这才发现屋内火盆不但被茶水浇熄,还被打翻倒扣,到处都是粗糙炭渣,狼藉一片。云倚风的脚上也有斑斑血迹,应当是方才下床开门时,一路跌跌撞撞乱踩过去,不慎伤了他自己。 季燕然心里叹气,索性将人抱到隔壁房中。小院厨房里再度响起风匣声,柴火在灶膛里燃得欢腾,有了上一回的经验,这回萧王殿下烧水烧得还挺快。云倚风被毒物折磨得精疲力竭,但觉浑身每一根骨头都要碎出裂痕,钝痛不断侵蚀着大脑,四肢瘫软,连呼吸都要拼尽全力,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抬起眼皮,浑浑噩噩中,只能模糊感受到一丝温暖,分辨不出究竟来自何处,只知道那是极温柔的、极耐心的,像夏日暖风,吹在碧波粼粼的琉璃湖面上。 季燕然将一切都收拾停当,又替这玉雕雪捏的病秧子盖好棉被,连被角都压得严严实实,确定没有一丝风能溜进去,方才长出一口气。 原来做老妈子伺候人,也不比行军打仗轻松。 甚至还要更累一些。 此时天已微微亮,季燕然回到云倚风房中,随便捡了一床干净些的褥子反铺在床上,靠着闭目养神。 他稍微有些想不通,这一毒发就要命的架势,在遇到自己之前,究竟是何人在帮他疗伤,怎么此番出门也不一并带着。 一翻身,胳膊下不知压了什么,硌得慌。 摸出来一看,却是云门主日日挂在脖子上、当成宝一样的红玉灵芝。 “良知”这玩意,完全不要好像也不行。 季燕然用拇指搓了搓那假灵芝,脑仁隐隐作痛。 也罢,今晚耗费内力替你疗伤,就当是还了半分人情。 …… 窗外风声渐弱,雪也小了许多。 房间里一片静谧漆黑,窗户缝里卡了雪,偶尔会被风推得“咯吱”涩响,越发显得室内温暖宜眠。被褥像松软云朵,一点一点柔暖地卷上来,从脚趾开始,到小腿、到腰、到脖子、到头发丝儿,酣睡中的人翻过身,四肢大喇喇摊开,在梦里露出傻笑。 而床边站着的人,也跟着一起“呵呵”笑了起来。 他嘴角翘起诡异弧度,渗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眼神如同在欣赏某种祭品,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方才缓缓伸出手。 冰冷的,带着森然的指甲,严丝合缝卡上脖颈。 剧痛伴随着窒息感,令美梦戛然而止,被褥里的人惊恐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任何话。只能徒劳地张大嘴,四肢弹挣如干涸鱼尾,一路淋淋漓漓淌着血,被人从卧房重重拖到雪地里。 眼前寒光阵阵,那是一万只猛兽的利爪吧,或是尖牙。 恐惧已经掩盖了疼痛。 血肉横飞间,他觉得自己被一股浓厚的铁锈味包围了。 墨蓝色的天幕,往那双努力瞪圆的眼睛里,投下最后一寸暗沉颜色。 惊悚而又绝望。 冰雪鲜红。 …… 袅袅炊烟中,东方彻底露了白。 地上雪光反射进窗,亮晃晃地将云倚风唤醒。他撑着散架的身体坐起来,想下床却微微一愣,这屋中陈设与摆件……再一低头,身上的寝衣也明显大了一圈,胸口半敞,腰间松垮垮挽着系带,料子里夹绣精巧银线,是蜀中贡缎,皇亲国戚才能用的东西。 季燕然出现在门口:“早。” 云倚风问:“昨晚是王爷替我治的伤?” “否则呢?”季燕然把手中茶壶放在桌上,“先过来喝点热水吧,我这就去厨房取早饭,你折腾了一夜,得多吃一些才有力气。” “多谢王爷。”云倚风掩住衣襟,下床想站起来,双脚刚触到地面,却又倒吸一口冷气,“嘶。” “哦对,你脚受伤了,不过不要紧。”季燕然替他把茶端过来,“算了,还是继续躺着吧。” 云倚风问:“我昨晚毒发得厉害?” 季燕然点头:“你不记得?” 云倚风想了想:“我只记得最初全身冷到发颤,如同落了冰窖,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来时,你周身滚烫脉象大乱,险些邪气攻心。”季燕然看着他喝完水,又想起困扰自己一整夜的事,于是问,“先前是谁在替你疗伤?” “没有谁。”云倚风回答,“过一夜就好了。” 季燕然手下一顿:“没人疗伤,生生往过熬?” “嗯。”云倚风把杯子还回去,下巴重新缩进温暖的被窝,舒服地叹了口气。 见他神情淡定,似乎并未将昨夜那蚀骨之痛放在心上,更无需旁人安慰,季燕然便也没再多言,独自去厨房取来早点,临走不忘多向玉婶讨一盅槐花蜂蜜——毒发太苦,嘴里总得吃些甜。 云倚风笑道:“多谢。” “今天就好好歇着,也别管外头的事情了。”季燕然替他放好床桌,转身到隔壁收拾房间。先将地上炉渣碳灰清扫干净,又点了新的火盆,最后从柜子里翻出干净被褥,只是铺了还没一半,院子里却突然传来一阵纷乱脚步声。 “云门主!”柳纤纤推门而入,“不得了,又出事了……咦,怎么会是你?” 季燕然把枕头丢在床上,一手还拿着扫炕笤帚:“出了什么事?” 柳纤纤:“……” 金焕也被这贤惠持家、勤恳铺床的大好劳动画面惊了惊,试探着问:“季兄,云门主呢?” 季燕然答:“在我床上,还没起。” 现场一片死寂。 是吗。 幸而这时云倚风已经听到动静,裹着大氅推门出来:“怎么了?” 事情火烧眉毛,金焕也顾不得再猜测他二人的关系,急急道:“祁冉的小厮死了。” 死状凄惨,双目大张,浑身像是被鬼爪挠过,到处都是血印子,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雪地里,周围都是红冰,今晨被祁冉发现时,早已气息全无,冻得僵硬。 云倚风闻言暗自皱眉,和季燕然对视一眼。 蛛丝银铃阵没有被触发,说明并无歹徒夜半闯入。 是这赏雪阁里的某个人,杀了祁家小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谁是凶手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祁冉也被岳之华搀了来,他面如菜色膝盖发软,半天没说出一句囫囵话,看起来的确被吓得不轻。 云倚风问:“尸体现停在何处?” “后院柴房。”金焕答道,“浑身都是血,也不知是谁与他有这般深仇大恨,前些年魔教作乱生剐活人祭祀,也没惨成这样。” 听他提起祭祀,柳纤纤不由便跟了一句:“会不会是因为这宅子不吉利?昨日我还在同云门主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毛骨悚然阴森森的,结果晚上就出了事。” “我不信鬼神。”金焕目光环视一圈,“只信有人在背后搞鬼!” “可那人究竟是谁?”柳纤纤追问,“银铃一整夜都没有响,小厮却离死了,莫不是你那阵法不好用?” “来之前我已检查过了。”金焕略一停顿,继续道:“蛛丝与银铃都完好无损,之所以没有响,是因为压根无人触碰。” 这话几乎是挑明了在说,谋害祁家小厮的凶徒就在此处,柳纤纤打量了一番众人,不自觉就悄悄后退两步,与每个人都拉开了距离。 “季少侠。”金满林突然指着墙根问,“那是什么?” 其余人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就见地上正卷了一大堆被褥,上头隐隐还有血痕。 岳之华脸色一变:“这……” “这是我昨晚毒发时,不慎踩到煤炭伤了脚。”云倚风解释,“季兄替我包扎疗伤,直到天明才歇下。”他仍穿着就寝时的轻便软鞋,脚上的确打了绷带,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可白梅阁那头才刚闹出人命,这头就卷着染血的被子想丢,怎么看都有些巧合过了头,就连平日里经常缠着他的柳纤纤,此时也目光微疑,像是不信这番说辞。 房中再度陷入寂静。空气如同沾满水的厚重丝绸,密密匝匝劈头裹来,冰冷窒息而又倍感压抑。众人各怀心事,面面相觑,都想从对方眼里寻出一丝异常,却又都无果而返。凶手就混在人群里,这桩事实足以让最平静的心也生出波澜,分明就没有谁先拔刀,可幻觉里那微弱的武器铮鸣声,却像细针一般,准确无误地刺痛了所有耳膜。 窗外黑云压顶,风暴将至。 原本就被恐惧与阴谋包围的赏雪阁里,此番又多笼了一层猜忌与不信任。 季燕然道:“依靠云门主的功夫,想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厮,易如反掌,何至于将他自己弄伤?” 金焕与金满林对视一眼,刚想说话,祁冉却颤声道:“阿诚是会功夫的,只是平日里没显露过罢了。” 岳之华一愣:“你那小厮还会功夫?” “是。”祁冉道,“不单单他会,我也会。我自幼便身体孱弱,前些年母亲拿出私房钱,请了个武师上门,瞒着家人教我与阿诚功夫,一来强身健体,二来若遇到危险,也可自保,却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事。” 季燕然先前只知祁冉深藏不露,却没料到连那一撞就倒的小厮也练过。云倚风裹了大氅,耐下性子道:“就算阿诚练过功夫,那比我如何?或者更退一步,即便他与我旗鼓相当,那为何在搏斗时不伤头不伤身,反而独独伤了脚心,这是哪门子的邪派路数,莫非他在打架时专喜欢脱人鞋靴?” 柳纤纤“噗嗤”笑出声,笑完又觉得事关人命,自己态度未免太过轻浮,于是也帮着云倚风道:“金少侠,云门主说得有道理,祁家武师功夫再高,也不会是风雨门的对手。况且就算那小厮当真伤了云门主,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先处理干净血迹再上床,这又不是什么瘫着起不来的大伤,哪有先蹭一被单的血,再卷起来丢的道理?” 她难得平心静气说一回话,嗓子又软又娇俏,听起来挺悦耳,况且所言也确实在理,于是金焕抱拳道:“云门主莫怪,祁兄也是受了惊吓,一时情急才会胡思乱想。” “自然。”云倚风点头,“走吧,先带我去看看尸体。” 天上还在落着细碎雪片,飘入脖颈就是一阵凉。季燕然紧走两步,替云倚风撑了把伞:“你的毒与伤,当真没事?” “熬了这么多年,习惯了。”云倚风抬头看了眼那寒梅伞面,又道,“不过还是多谢季兄,除了包扎功夫稀松平常,其它都很好,大氅也很暖和。” 季燕然道:“这是最好的银貂皮,云门主若喜欢——” 云倚风打断他:“喜欢。” 季燕然顿了顿:“喜欢那便多穿两天,分别时再还我。” 云倚风抿嘴:“这回怎么不送了?” 萧王殿下内心愁苦,此番出门一共就带了四条,如何架得住接二连三往外送,按理说风雨门也不穷,为何堂堂门主竟还有霸人衣裳的不良嗜好。 后院罕有人至,上回埋了柴夫之后,就更没谁肯来,因此雪积得很厚。众人靴底踩过松软冰碴,不断发出闷钝的“咯吱”声,木门被推开时的动静尖锐刺耳,摇摇欲坠的旧柴棚看着已有了年岁,下头用门板胡乱拼起一张床,尸体用白布覆着,隐约有血迹渗透出来。 金焕拉住身边人:“姑娘还是别去看了,鲜血淋漓着实可怕,免得晚上睡不着。” 柳纤纤停住脚步,又不安地问:“你当真不信鬼神吗?我这两天怕得很。” 金焕道:“我不信,况且就算真有鬼神,也该奉行善恶有报,断没有滥杀无辜的道理,你我若不做亏心事,又为何要惧怕半夜鬼敲门?” 他说得铿锵,柳纤纤便也跟着点头:“嗯。” 云倚风伸手掀开白布,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那血呼刺啦的遗容惊了一惊。先前在风雨门时,他也曾帮忙验过不少尸首,可哪怕是被五马分尸后的尸块,看起来也要比这祁家小厮强上许多。 季燕然站在一旁猜测:“如此残忍,莫非真有什么血海深仇?” 云倚风道:“他一个家奴小厮,平日里顶多为了月钱赏赐,和别院的少爷奶奶卯着吵一架,到哪里去结这种大仇?致命伤是脖颈一刀,半件衣服都被血浸透,若要杀人,做到这份上也足够了,实在没有理由再在身上脸上挠满恐怖血痕。” 祁冉听得面色发白:“那为何还要行此举?” “这就得问祁兄你了,看平日里有没有与谁结过大仇,让对方非得挫骨鞭尸方能解气。”云倚风道,“若实在想不起来,那这凶手要么在故弄玄虚,要么干脆是个口味独特的失心疯,就喜欢此等血淋淋的恐怖场景。” 柳纤纤犹豫:“可……”她只说了一个字,众人却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可蛛丝银铃阵并未被触发,也就是说,这疯子很有可能正衣冠楚楚地混在人群里。 云倚风将白布重新覆好,只道:“先回前厅吧。” 玉婶很快就送来茉莉热茶,她也闻听了祁家小厮的死讯,不过柳纤纤并未说那恶鬼梦魇一般的场景,只道是半夜不小心跌了一跤磕到头,在外头昏迷一夜,便再也没能醒来。虽说一样可怜,却总算不再那么吓人。 金满林胡乱吹了吹茶上浮沫,喝一口烫嘴,心里就更焦躁,索性将茶碗重重放回桌上:“不如这样,我们先各自说一说,昨晚都做了什么。” 金焕第一个道:“我昨晚在陪父亲下完棋后,到玲珑阁里同岳兄聊了两句,回去就睡了。” 岳之华附和:“我的确与金兄聊到了深夜,此后也一直没有离开过住处。” 云倚风问:“聊到深夜,都聊了什么?” 岳之华犹豫片刻,还是老实答道:“在山上这些人里,我与金兄的关系最为亲近,所以想请教他,看看轰天雷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想让他们更相信我。” “原来如此。”云倚风了然,“那可有聊出结果?” 岳之华叹气:“若有收获,我们一早就该来找云门主了,可这回当真是一头雾水,越聊越乱。”听起来倒还不如不聊。 “我向来睡得早。”柳纤纤接话,“今晨天没亮时,听到玉婶要去厨房准备早饭,我便一道跟了去,金少侠为了小厮之事找来时,我还在帮着蒸包子。” 祁冉道:“我也同柳姑娘一样,习惯早睡,又睡得沉,直到今天早上才被风声吵醒。” 云倚风问:“然后就发现了小厮的尸体?” 祁冉点点头:“往常我一睁眼,他就该端着熬好的药来了,这次却迟迟不见人,我以为是贪睡或者染了风寒,就想去隔壁看看,结果刚一出屋门,就见他正躺在院子里。”话说到最后,声音又哽咽起来。 柳纤纤安慰:“祁公子,你也别太难过了,以后要喝的药统统交给我,我帮你熬好送来便是。” 云倚风道:“柳姑娘真是古道热肠,侠女风范。” “我若真是侠女,早就揪出幕后凶徒,带领大家一起下山了。”柳纤纤心中不甘,握了握剑柄,继续道,“你与季少侠昨晚在疗伤,应当也不可能看到谁是凶手。这下倒好,人人听起来都没空出门,无辜得很,真闹鬼了不成。” 云倚风摇头:“就像金兄所言,我也不信鬼神。赏雪阁内都是高手,不管是谁作乱,最后总会真相大白,姑娘不必着急。” 柳纤纤依旧忧虑:“话是这么说没错,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大雪封山寸步难行,还能怎么办。”云倚风道,“先保全自己吧,以后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加倍小心,切记不可给匪徒可乘之机。” 柳纤纤答应一声:“好,我记下了。” “云门主。”金焕在旁提醒,“我们在这里互相猜忌,可那西暖阁里,分明就还住了一位高手。” “暮成雪?”云倚风放下茶盏,“他要杀你杀我,倒也能想通,可为何要杀一个小厮?” 金焕反问:“那你、我、祁兄、岳兄,再加上季少侠与柳姑娘,这些人又为何要对一个小厮下手?” 云倚风像是被他问住,思索片刻后才道:“这么一说,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过若真是暮成雪干的,那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找上门算账,让他血债血偿?” “咳咳!”季燕然赶紧道,“我听说那杀手穷凶极恶,你们若没有十成胜算,千万别贸然行动,就算真贸然了,也千万别拉上我。毕竟大家都年轻,还指着多过几年纸醉金迷的逍遥日子。” “季少侠不必担忧,倒不会现在就去。”金焕抚慰,“但就如云门主所言,往后多加注意总是要的,总之在离开缥缈峰之前,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再出事了。” 他这话说得诚恳,可再诚恳也只能是一句轻飘飘的关怀,分量比如落入池塘的柳叶还不如。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若说上回的惊天爆炸是一个不能轻易离开缥缈峰的警告,那么这回祁家小厮的惨死,便是幕后操控者发出的另一个讯号,更残酷的,更令人胆寒的——因为它代表着即便你好好待在赏雪阁中,也一样随时都会惹来杀身之祸。 柳纤纤坐立难安,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他会杀了我们所有人吗?” 话音刚落,祁冉手中的茶盏就跌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加上窗外沉沉黑云,惊悚之外更添惊悚,连云倚风的手指也跟着微微一颤。 季燕然余光瞥见,叫来玉婶替他换了杯微烫的安神茶。 金焕道:“这事情诡异,难保后头还藏着什么秘密。白梅阁里刚闹出事,祁兄若信得过我,不如搬来观月阁同住吧。” “多年故交,我自然信得过金兄。”祁冉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赶忙道,“好,那我下午就收拾东西搬过来。” 柳纤纤却一撇嘴,抱怨道:“多年故交又如何,那岳名威还是几位的叔叔伯伯,不照样将我们骗来这雪山之巅,莫名其妙杀了一个又一个。” 岳之华:“……” 或许是因为心里焦躁,柳纤纤的声调不自觉尖锐,颇有几分泄愤的意思。金焕自然不会理她这胡搅蛮缠,只道:“我既邀祁兄住进观月阁,就一定会拼死护他周全,现如今风声鹤唳,姑娘当然可以怀疑在下,祁兄却也可以相信在下,在真相未解之前,一切都只能随心。” 云倚风点头:“我也赞同金兄的话,生死有命,一切随心。” “怎么就生死有命了,我才不要死在这雪山上!”柳纤纤拿起桌上佩剑,“既然解来解去都是一团乱麻,那我不同你们聊了,听得人生气。” 她说完这话,一甩发辫便跑了出去,掀开门帘时,力气大得几乎将整个门框扯下来。 冷风呼呼往里灌,云倚风叹气:“这脾气,将来怕是要嫁不出去。”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 这种事,你就别操心了。 当天下午,金焕就同祁冉一起,把所有行李都搬去了观月阁。 一把大锁“咣当”挂上白梅阁的大门,柳纤纤还特意寻了几根红绳,将锁头缠了又缠,说是先前行走江湖时跟大师学过,这样就能把所有灾祸与不详都锁在院中,让挖心厉鬼无路可出。几个大男人自然不信这神婆说辞,却也没谁出言讥讽,反而还陪着聊了两句,毕竟局势诡谲,当务之急便是要稳住人心。 小厮被葬在了柴夫身边。此时天色已暗,云倚风手中拎着一盏灯,站在破旧柴棚下,露出袖笼的手指白净细瘦,在寒凉空气中,越发像是被冻到透明的玉雕。小雪纷扬,偶有一两片冰晶挂在他的长长眼睫上,停着一动不动,让视线与世界也朦胧起来。 季燕然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云倚风回神,“只是觉得短短几日,这赏雪阁里就多了两具尸体,往后还不知道要生出何等事端,人心惶惶。” “我方才检查过了,祁家小厮的腿上与手上有不少冻疮,他那日死命捂着裤腿,应当也是为了遮掩这个。”季燕然道,“但看他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不像是会干粗活,顶多伺候少爷日常起居,没道理落下这些疮疤。” 云倚风猜测:“你的意思,祁冉虐待他,或者干脆说是祁冉杀了他?动机呢?” “至少他们二人之间,肯定有一个藏着秘密。”季燕然从他手中接过灯笼:“走吧,天气太冷,先回飘飘阁。” 这一路寂静,风吹雪乱。园中花草早已凋零,水池亦结了厚冰,再不见夏日里的莲叶田田、摇曳锦鲤。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偌大个院子,竟没有半寸地界能寻出一丝生机。云倚风心想,哪怕以后食物充足、哪怕再也没有暗杀与枉死,单在这灰败之地日复一日地住下去,只怕也会压抑窒息,疯疯傻傻。 季燕然扶住他的胳膊:“小心台阶。” “其实抛开小厮不谈,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云倚风看着他,“幕后那人究竟想要王爷的什么?不要命,那就是要心?或是要合作?要东西?” 季燕然道:“若我说,我也不知道呢?” 云倚风却不信:“一无所知,不像传闻中的萧王。” 季燕然笑笑:“萧王也不是一出生就能事事皆知、窥尽人心,这回我是当真不知道,所以才要等。” “说了半天,原是我命不好。”云倚风把手缩进大氅,“没赶上王爷洞察世事运筹帷幄的好时候,却跟着一猛子扎进了浑水旋涡里。” “谁说你命不好。”季燕然耐心诱哄,“你想想,西北不知有多少妙龄少女,现在正艳羡门主,能与本王同吃同住同生共死。这命格,可谓再好不过了。” 云倚风听得胸口一闷,暗道你还是闭嘴为上,再多两句,怕是我会忍不住想打人的手。 两人穿过长廊,恰好撞见了脚步匆匆的岳之华,对方正在低着头想事,猛然被人迎面拦住,惊得后退两步,抬手就要拔剑。 云倚风赶忙道:“是我。” “原来是云门主与季少侠啊。”看清眼前人后,岳之华明显松了口气,“吓我一跳。” 云倚风问:“外头又黑又冷的,岳兄是要前往何处?” “我刚从观月阁里出来。”提及此事,岳之华又想叹气,“祁兄的小厮在缥缈峰上丢了命,我身为半个地主,总得去看看。”虽然这“地主”实在不尴不尬,里外不是人,但名字里既然带“岳”,那只好硬着头皮也要去安慰一番。 “岳兄也别太上火,所谓清者自清。”云倚风寻了处避风的廊凳,又问,“在上山前,岳掌门的表现可有异常?” “当真没有。”岳之华苦道,“自从轰天雷之后,我就仔仔细细想了再想,可确实并无任何异样。叔父平时待我什么样,那日交代事情就还是什么样。” 云倚风继续问:“那金家祁家,与岳家镖局的关系如何?” “都极好。”岳之华答道。金家靠着岳家吃饭,平日里自然恭敬有加,而祁家出关做生意,也要靠着岳家镖局押货,这一群人都是相互依存、相互扶持的关系,实在找不出理由要彼此暗算。说完还没等云倚风问,又主动补了一句,祁冉与小厮亦是相处融洽,至少在自己每次见到的时候,两人都亲近得很,祁冉心肠软,好说话,平时赏赐起来也大方。 云倚风摸摸下巴:“这样啊……” “所以才说,这整件事简直莫名其妙。”岳之华哭丧着脸,又不甘心道,“会不会是旁人所为,压根与叔父无关?” “也有可能。”云倚风道,“所以岳兄不用太过自责焦虑,还是先回玲珑阁吧。” “好,那二位也早点歇着。”岳之华抱拳,“告辞。” 云倚风目送他离开,然后胳膊肘一捣:“你怎么看?” 季燕然提醒:“你才是风雨门门主。”所以这些江湖中事,难道不该我问你? “这三家的关系,的确是这样没错。”云倚风瞥他一眼,“既相互依赖,就没必要相互残杀,所以无论这回死的是谁,最后的目的八成都是王爷你。” 还有被血灵芝哄来东北、无辜的我。 季燕然摸摸他的头发,厚颜无耻道:“走,回去,玉婶说有鸡汤喝。” 另一头,岳之华独自待在玲珑阁,却始终静不下心,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昨晚在用钢爪杀掉小厮之后,他沉浸在轻而易举就能掌控别人生命的快感里,久久无法自拔,只觉得连手心鲜血都分外温暖甘美,原以为很快就会等来下一个任务,谁知桌上却并没有出现约定好的指示纸条,而且也没有人来解释,山道上的轰天雷究竟是谁所为,难不成真是叔父在暗中搞鬼?那……他与主子有关系吗?若有关,为何不提前告知,这样做事岂非更方便,可若无关,为何这次又偏偏是送自己上山? 桩桩往事像打开闸门的洪水,将脑仁子冲得乱七八糟、绞痛阵阵,心里也更加烦躁起来。他猛然推开窗户,原想呼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却冷不丁撞上了一双黑洞洞的瞳仁。 “怎么会是你?”他惊愕地看着对方。 来人裹着黑红相间的诡异斗篷,帽子将脸遮掉大半,嗓音沙哑如皴裂大地。 “跟我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旧时梦魇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岳之华失踪了。 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是玉婶。中午的时候,她急匆匆找到云倚风,说到处都寻不见岳之华,而且早上送去的食盒也没打开。 其余人听到消息,纷纷前往玲珑阁一探究竟。就见屋内陈设如常,一切都是整齐干净的,没有任何打斗或者遭窃的痕迹,唯有房间主人如同平地蒸发一般,无影无踪。 “蛛丝银铃阵没有被触碰。”金焕笃定,“人一定还在山庄内。” 柳纤纤问道:“昨天是谁最后一个见的岳少爷?” “应当是我与季兄。”云倚风回答,“在折水回廊上,自称刚刚去观月阁探望完祁兄,正准备回住处。” “岳兄昨晚的确来过。”祁冉道,“可他当时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还说今日要送补药过来。” “所以呢,他不会是跑了吧?”柳纤纤狐疑,“还是说又出事了?” “大家先各自找找看。”云倚风吩咐,“赏雪阁一共就这么大,务必将每一个能藏人的地方都仔细翻过,一个时辰后,再来此处汇合。” 小厮前脚离丧命,岳之华后脚就又无端失踪,两桩事情连在一起,难免令人心底发怵,不知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更不知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众人齐心协力从中午找到日暮,连玉婶也跟在柳纤纤身后帮忙,几乎把赏雪阁的地皮都翻了一遍,却依旧没有任何收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云倚风半蹲在玲珑阁的卧房,用指尖细细抚过青黑地砖。 “有发现?”季燕然站在他身后。 “床铺被人挪动过。”云倚风站起来,“地上有很浅的划痕。” 季燕然示意他退后,自己单手握住床柱,重重往后一拖。 实木大床被拽得离墙三尺,一堆铁器“哗啦”掉了出来,那是一双打磨锋利的钢爪,上头还残留着暗色的血肉。 柳纤纤恰好从门口路过,看到这一幕,惊得当场尖叫出声。 “怎么了?”金家父子也赶了过来。 “在床下找到了这个。”云倚风伸手一指,“应当就是杀害祁家小厮的凶器。” 金焕上前检查过后,发现那些血肉并未完全干枯,依旧是新鲜的,钢爪利齿的形状也与小厮身上的伤口一致。真相似乎已经开始浮出水面——岳之华杀人之后,设法避开蛛丝银铃阵,在昨晚逃出了赏雪阁。 祁冉听得目瞪口呆:“无冤无仇,他为何要杀阿诚?” 柳纤纤也纳闷得很,若说杀祁冉也就罢了,好歹是个富户公子,杀小厮做什么?屋里的男人没一个说话,她等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就算小厮是岳之华杀的,那山道上的轰天雷呢?还有,想方设法把我们引上缥缈峰,又炸死了无辜的砍柴人做威胁,难道就是为了故弄玄虚地杀掉阿诚?莫非……莫非阿诚有什么了不得的隐藏身份?” 祁冉摇头:“不可能,他是祁家两名老仆人的儿子,一出生就养在偏院里,身世是清白干净的。” 柳纤纤更不懂:“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房间里沉默一片。 没有人给她解释,因为没有人能理清头绪。 “祁兄。”片刻之后,季燕然突然道,“平日里你与阿诚关系如何?” “我与阿诚?”祁冉点头,“自然很好,他自幼就跟在我身边。” “几日前,我曾与柳姑娘在花园里遇见过阿诚。”季燕然道,“他当时被我们撞得跌倒脱臼,却死死按着裤管,不肯去飘飘阁养伤,还连声哀求,说千万别让祁兄知道,像是极为害怕。” 祁冉满脸不解:“他按着裤管做什么?还有,季兄这么问,难不成是怀疑我虐待家仆,打了满身伤?” “没有满身伤。”季燕然道,“我检查过,是满腿的冻疮。” 金焕在旁怪:“冻疮?不应该啊,阿诚平日里穿的都是好衣裳,祁兄还赏了不少暖炉与毛皮护膝给他,怎么会落下大片冻疮?” 事情听起来蹊跷,祁冉却叹气:“若腿上有冻疮,我倒知道是怎么回事。阿诚年纪小又没见过世面,半年前被自家表哥带出去,竟学会了赌钱,当时我狠狠教训过一顿,原以为已经彻底戒了,没想到半月前又听到风声,说他还在外头参局,寒冬腊月输光私房钱,被打手扒去皮袄棉靴赶出赌场,赤脚走回了祁府,许是那时冻伤了吧,自然不敢让我看到。” 柳纤纤恍然:“怪不得他要死命捂着。” “原来如此。”季燕然道,“是我想太多,还请祁兄勿怪。” 祁冉摇头:“如今这局势,想得越多才越好,我又怎会责怪季兄。只是阿诚死得诡异蹊跷,就算在玲珑阁里找出了钢爪,我也实在想不明白,岳家的人到底为何要杀他,再加上还有另一个大活人无端失踪,实在是……唉。” “布蛛丝银铃阵时,岳之华也有份。”柳纤纤道,“若他那时就打定主意要跑,暗中学会拆解之法也不是不可能。而且他还是岳家人,自然知道哪条路没有轰天雷。” 这解释若单独拎出来看,的确合情合理,可若放在整件事情里分析,却又显得太过牵强莫名,使人一头雾水。不过无论如何,凶案既然已经发生,那以后只有加倍防范。为免再出意外,金焕亲自带着所有人,又重新将蛛丝银铃阵细细检查了一遍,直到确保无一处遗漏,方才各自散去。 至少能多换几分安心。 晚饭时,饭厅里只有云倚风与季燕然两人,挺清静。在回去的路上,云倚风双手揣进袖笼,问身边人:“你觉得祁冉白日里说的话,可信吗?” “赌徒那一段?”季燕然拎着灯笼,“可信与否暂且不论,至少合情合理。” “可我总觉得有些怪。”云倚风微微皱眉,“还有岳之华的失踪,也蹊跷极了。” 季燕然一笑:“既然想不明白,那就继续耐心等着,你我心里都清楚,岳之华的失踪绝不会是整件事的结束,相反,倒很有可能只是个开端。” “所以往后还有更多的阴谋与谋杀?”云倚风看他一眼,“王爷倒是心态好。” “否则呢?整日惶惶不安?”季燕然揽住他的肩膀,“放心,我既然将你带上了山,就一定会护你周全。” 云倚风上下打量他,像是要计算此番话的可信度。两人再拐一个弯,屋檐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匆匆脚步,极轻也极快,像一抹稍纵即逝的风和闪电,而在那声响消失的前一瞬间,季燕然已经翻身落在屋顶,身形如暮色中的大漠鹞鹰,黑翼足以让所有弱小动物瑟瑟发抖——包括这只正蹲在积雪里,举起爪子将舔未舔、一脸惊悚的白色雪貂。 季燕然哭笑不得,拎着它后脖颈的毛回到走廊。 云倚风笑着接到怀中:“原来是它呀。” 雪貂极乖,也很喜欢云倚风身上的融融药香,趴下便一动不动,脑袋顶在那温柔掌心,像毛茸茸的打盹小团绒。季燕然在旁边看得好玩,屈起手指弹了弹它圆鼓鼓的屁股,估计是没控制好力度,弄疼了小东西,雪貂当即不满地一甩尾巴,用力往前一蹿,四爪漂移跑得无踪无影。 “喂!”怀中温暖骤失,云倚风想抓没抓住,眼睁睁看它消失在墙头。 季燕然:“……” 云倚风嘴一撇,嫌弃尽在不言中。 季燕然颇为无辜,只好道:“下回我若再见到,定给你捉了来,想抱多久抱多久。” 云倚风捡起灯笼递到他手中:“若金焕不肯呢?” 季燕然正色道:“由不得他不肯,你既想要,本王就算将人打晕,也是要把雪貂抢来的。” 云倚风眉眼一飘:“真的吗?” 季燕然应得毫无压力:“真的。” 云倚风笑:“好,那我可记下了。” 季燕然单手拉起他的大氅,将人再度裹了个严实,一来表示关切,二来也好将那双星辉般的眼眸遮掉大半——否则看久了,八成又要想起血灵芝,现在还得再加一只雪貂,欠的东西越来越多,都是稀罕货,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清,极为苦恼。 而老天也存心要与他作对,两人还没走回飘飘阁,只穿过花园,就见金焕正独自坐在屋顶,身边趴着一团纯白,正是刚才那只雪貂。 季燕然:“……” 云倚风果然停住脚步,刚才说什么来着,去吧。 “云门主,季少侠。”金焕也看到了两人,主动打招呼,“这是要回去?” 云倚风点点头,不解道:“冰天雪地的,金兄为何要坐在屋顶?” “心里烦乱,出来安静片刻。”金焕抱着雪貂跃入院中,叹气曰,“诡事一桩接一桩,想起来实在闹得慌。” 云倚风问:“祁兄怎么样了?” “他还在想小厮的事,也不懂为何岳之华要杀人。”提及此事,金焕面色更忧,“一直神思恍惚的,说话也不听。” 云倚风提醒:“祁兄如今既住在观月阁,还是得劳烦金兄闲时多劝几句,省得心情烦闷,落下病根。” “那是自然。”金焕允诺,又道,“天色也不早了,那我再回去看看祁兄,二位自便。” 眼见他转身要走,而身边的人还一脸促狭,季燕然只好硬着头皮道:“不知金兄的雪貂,可否借在下一晚?” 金焕闻言一愣:“借雪貂?” 季燕然解释:“看着机灵可爱,想带回去玩玩。” “这样啊。”金焕爽快道,“自然可以,不过这小东西养得娇贵,季少侠可别乱喂。”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白团子递过来。云倚风想要去接,那雪貂却一反常态,吃了炸|药一般颈毛竖起,眼中凶光一现,前爪狠狠一钩,登时就在他手背上留了三道深深血痕。 “嘶!”云倚风毫无防备骤然吃痛,季燕然赶忙将他拉到身后,再看雪貂,已经飞速攀上屋顶,一路奔跑去了远处。 “这……”自家宠物闯了祸,金焕也慌神,嘴里连连道歉,又说要去观月阁取伤药。云倚风有气无力摆摆手:“不用,我此番上山带了药,回去自己处理便是。” 伤口虽深,幸而雪貂无毒,敷好伤药避免沾水,多养几日就会痊愈。季燕然在柜中取出药瓶,也不知这回究竟算不算自己犯错,但见他眉峰紧锁,手臂也爆出细细青筋,像是疼得不轻,只好一边包扎一边哄道:“我府中还有一幅王羲之的《平安帖》,下山后立刻差人送去风雨门。” 云倚风问:“是真迹吗?” 季燕然轻轻吹了吹药粉,用绷带仔细缠好:“自然,谁敢用假货骗我?” 云倚风道:“嗯。” “这两天尽量别碰伤口。”季燕然把他的手放回去,又问,“想不想吃糖?我去玉婶那看看。” 云倚风眉梢一抬:“当我是小娃娃?受伤了还要用糖哄。” 季燕然感慨:“可门主一路吃零嘴的架势,也不输给……喂喂,这是江南产的玄锦靴,价格不菲。” “贵才要踩。”云倚风抬起脚,理直气壮道,“好了,我要吃八宝糖。” 萧王殿下态度上佳,一路去了厨房。 玉婶还在揉面,正准备做第二天的早饭。听他说明来意后笑道:“糖就在柜子里,还有桂花酥饼,也一并带上吧,云门主爱吃甜的。” “柳姑娘怎么没来帮婶婶?”季燕然随口问。 “她像是有事,在检查完蛛丝银铃阵后,一直就没回流星阁。”玉婶说完又念叨,“炉子上还给她温着饭呢,姑娘家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这样啊。”季燕然扫了一眼饭菜,又把糖和点心装好,“那我先走了,多谢婶婶。” 外头的天已经完全黑透,只有茫茫厚雪映着半寸月光,倒还不如狂风呼啸时——那样至少能有些声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到处都是一潭腐黑粘稠的死亡湖水,令人倍感不适。 季燕然没有直接回飘飘阁,见四下无人,便拎着食盒往流星阁绕去。云倚风独自待在房中,等得又是无聊又是困倦,单手撑住太阳穴昏昏欲睡。伤口上敷着的药粉很好用,痛楚被完全麻痹,手腕以下都是僵硬的,这种完全失去知觉的经历……完全失去知觉……回忆悄无声息被唤醒,脑海里再度响起了细线嗡鸣,起初很微弱,后头却越来越嘈杂,它们从各个方向密密麻麻爬出来,旋即织成一张污黑焦黄的,将自己全身都包裹其中,皮肤被刺穿,神经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毛躁的牙与针,还有触角……翅膀……令人作呕的气息与粘液。深埋于骨的恐惧再度蓬勃而出,心呼啸着跌入万丈深渊,云倚风猛然清醒过来,惊慌错乱中重重一掌,将面前方桌拍得粉碎。 “云……门主?”季燕然进门就看到这一幕,被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云倚风心脏跳得极快,眼前依旧笼着一层黑雾,与他对视许久才缓过些许:“无妨,做噩梦了。” 季燕然上前试了试他的额头,满是冷汗,如冰寒凉。 于是问:“什么梦?” “忘了。”云倚风声音干哑,“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从隔壁房中取来热茶:“我去了趟观月阁。” “你去找了金焕?”云倚风双手捧着茶杯,许是手心有了温度,情绪也稍微平复了些。 季燕然摇头:“不是我去找金焕,而是柳纤纤,她方才进了观月阁。” 云倚风闻言皱眉:“她到观月阁做什么?” “不好说。”季燕然道,“或许是为了安慰祁冉,又或许……是为了别的事情。” 就如先前所说,现如今这局势,任何一个人,都称不上全然清白无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疑云重重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观月阁里,祁冉放下手中空碗,感激道:“多谢姑娘,这么冷还来给我送炖汤。” “不用客气的,其实我也想过来看看。”柳纤纤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又说,“你也别太为阿诚难过伤心,将来等我们下山后,再寻一块好地方,让他入土为安吧。” 祁冉却问:“我们还能下山吗?” “为什么不能?”柳纤纤握住他的衣袖,“你别这么想呀,别吓我。” “我虽与岳之华不相熟,可听金兄所言,他的功夫稀松平常,应当不是阿诚的对手。”祁冉看着她,嘴唇颤抖,“阿诚死的当晚,云门主恰好就练功毒发弄了一身伤,那鬼爪凶器也偏偏是他找到的,世间当真有这么巧的事?” 柳纤纤脸色白了白,迟疑片刻后才道:“你怀疑是云门主干的?可……季少侠说那晚在帮忙疗伤,也是假的吗?” 祁冉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若云门主连季少侠一并瞒了呢?他原以为阿诚手无缚鸡之力,试图暗杀却被反击,才会因此受伤。” 柳纤纤依旧不信:“可云门主杀你的阿诚做什么?他们无冤无仇,先前甚至都不认识。还有,若真是云门主所为,那岳之华又去了哪里,难不成也一起被杀了?” 祁冉反问:“那幕后之人将我们困在山上,又是要做什么?若事事都能知道理由,我们何必在此惶惶猜忌。” 柳纤纤被堵了回去,一时间脑子也乱得很,只道:“那我要再想想。可我还是信云门主的,宁愿相信闹鬼,都不愿疑他,你懂吗?” 祁冉勉强一笑:“我懂,姑娘待云门主一片真情,谁都看在眼中。不过我也是相信姑娘,才会将心中所思和盘托出,还请姑娘莫要告诉旁人。” “嗯,我不会乱说的。”柳纤纤收拾好食盒,“那你先好好休息,明日我再送药来。” 祁冉撑起伞,亲自将她送出观月阁。 漆黑夜幕沉沉,很快就吞噬了那一抹绯红背影。 柳纤纤将食盒放回厨房,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去了飘飘阁。 季燕然正在厅中独自喝茶,见她进来后,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云门主正在内室运功疗伤。” “他伤得很重吗?”柳纤纤挪过一个椅子。 季燕然沉痛道:“的确不轻,没有两个时辰,怕是出不来。” 若换做往常,柳纤纤听到这假模假样的“两三个时辰”,要么不甘不愿地拍桌子走人,要么与季燕然吵两句嘴,都闹腾极了。可这回刚出了命案,自然不再有打斗调笑的心思,她端起茶盏又放下,拇指搓着杯上鎏金描绘,几乎要将那里压出一个窟窿来。 季燕然看出端倪:“姑娘是不是找我有事?” “当然有事啦,我心里怕得很,又怕有坏人,更怕有鬼。”柳纤纤放下杯子,“我问你一件事,你可得如实回我,不准骗人。” 季燕然答应:“好。” 柳纤纤问:“前天晚上,云门主是哪个时辰毒发的?” “哪个时辰?”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季燕然想了想才道,“子时过后吧,我听到隔壁有动静,就过去看了。” “子时过后啊。”柳纤纤咬着下唇,那就是说,子时前两人都没在一起? 季燕然在她面前晃晃手:“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就是……”柳纤纤纠结半天,也没想好该怎么说、能不能说,最后索性气恼地站起来,“算了,我回去了。” 她跑得很快,话音刚落人就消失,像是生怕跑慢了会被拉住问话。 季燕然摇摇头,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茉莉热茶。 云倚风站在内室门口:“王爷当真看不出来,她此行是为了何事?” “她怀疑你。”季燕然道,“或者说是怀疑我们两个,更怀疑你。” “我们一样在怀疑她,大家彼此彼此,谁也不亏。”云倚风坐在桌边,“或许这也是幕后那人的目的之一,让我们互相猜忌、分崩离析。” 季燕然叹气:“你为何总不肯好好穿衣裳?” 云倚风扯住身上单薄纱缎:“那王爷觉得这是何物?” 季燕然懒得与他斗嘴,握过手腕一试,果真又是一片滚烫。 云倚风将领口拉了拉:“我正热得焦躁,若非看在王爷的面子上,火盆现在早已去了井里。” “那我还得谢谢你。”季燕然哭笑不得松开手,“来这边,那里是风口。” 云倚风短暂思考了一下,在贪凉与避免听他讲道理之间,还是后者更划算些,于是配合地将椅子挪了挪。 季燕然又道:“去一趟观月阁,就跑来问你是何时毒发,祁冉同她说的?” “其实设身处地想想,祁冉并没错。”云倚风道,“是我不争气,挑在小厮身亡时弄了一床血,还顺利翻出了隐藏凶器,再加上岳之华杳无踪影,说被我杀了也有可能,如此种种叠在一起,实在洗不清嫌疑。” 季燕然一笑,过了片刻,突然问:“当真不是你?” 云倚风喝茶的手顿住,抬眼和他对视。 季燕然很坦白:“前夜子时之前发生了什么,我确实不知道。” “我在睡觉。”云倚风放下茶盏,“信吗?” 季燕然点头:“信,若非要在这群人中选一个,我自然更愿意相信门主。” “今晚王爷若闲得没事,可以再去观月阁与流星阁看看。”云倚风往内室走,“我先睡了。” “喂!”季燕然叫住他:“你不随我一道?” “没空。”云倚风一口拒绝,“我要忙着夜半杀人。” 季燕然:“……” 脾气还挺大。 但出去看看,也成。 总比待在飘飘阁里,等着第二天外头又冒出一具尸体要强。 子时。 天上挂着一轮惨淡的月,裹在灰色云环里,流出黯黯的光。 祁冉坐在桌边,看着桌上跳动烛火,眼底一片漆黑。 他手里握着一把匕首,锋刃光寒,几乎能映照出人影。 真的是岳之华杀了阿诚吗? 赏雪阁里剩下的人逐一浮现在他脑海中,甚至连玉婶都包括在内,似乎谁都有可能。 动机呢?为了震慑自己?又或者是为了别的理由? 他皱着眉头,嘴里念念有词,像是要从这一堆乱麻里理出头绪。 不知不觉间,身体像是挂了千斤坠,越来越沉重。 云倚风、岳之华、柳纤纤、金焕…… 所有的名字都被打成碎片,旋转出斑斓色彩,再也拼凑不到一起,而当他终于意识到异常时,房间里已经充满了淡色烟雾。 腥甜的,像带毒的花,一丝一缕包裹住神经,再一口咬断。 头痛欲裂间,有人轻轻抬高了他的下巴。 “是你!”他挣扎着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趴在桌上,恐惧地看着对方。 太多的迷烟,让大脑也陷入迷雾圈。飘飘忽忽间,祁冉觉得手脚突然就有了力气,可以挣脱对方向外逃离,一路头也不回地冲出这座诡异而又阴森的赏雪阁,哪怕是被轰天雷炸到天上,哪怕、哪怕、他喘着粗气,觉得到处都是杀手的脚步声,咚、咚,耳畔甚至还能感觉到一丝冰冷气息……而当世界再度天旋地转时,却又只剩下了自己断裂的呼吸。 对了,还有滴滴答答的雨。 可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哪里来的雨? 他木然地想了很久,才终于明白过来,那不是雨。 而是血。 自己的血。 淅淅沥沥流过胸口,在地上蜿蜒出一片刺目的鲜红。 …… 季燕然隐没在黑暗中,盯着不远处的观月阁。灯已经全熄了,夜色间只有凝固的压抑,地上积着一层松软厚雪,人一旦踏上去,必然会留下痕迹,若想潜入院中,只有从房梁隐蔽处翻进屋檐。谁知就在他刚准备行动时,对面却突然有了动静。 一个黑色身影匆匆溜了出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杂乱脚印。 …… 柳纤纤跑得极快。她轻功其实不错,身形又娇小,这一路飞掠雪野,只留下浅浅半寸踏痕,待到天明再落一场雪,想来就会掩得毫无踪迹。不过饶是如此,她依旧极为谨慎,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踩着几蓬裸露枯草,躲进了花园假山里,应当是担心会被人看见脚印进流星阁,想等落雪后再出现。 季燕然用刀柄敲敲山石:“出来。” 柳纤纤:“……” 半晌后,穿着夜行服的少女钻出假山洞,一脸警惕地看着面前男人。 季燕然审问:“半夜鬼鬼祟祟去观月阁做什么?” “我……我想去找祁冉。”柳纤纤只说了一句话,胸口就开始剧烈起伏,也不知是怕还是冷。她眼底噙着泪,抬起衣袖重重擦了一下,又道,“他死了。” 季燕然眉头猛然一跳:“祁冉死了?” “是。”柳纤纤看起来的确受了不少惊吓,后背贴着假山才勉强站稳,继续声若蚊呐道,“傍晚的时候,祁冉说他怀疑云门主,我听完心里一直乱糟糟的,反正睡不着,就想去观月阁看看,看他是不是在故意误导我,看他有没有同金焕或是暮成雪密谋,结果房中漆黑一片,空气里有好大一股血腥味,那血是从祁冉的房中流出来的,门槛上还搭了半只手。”说到这里,她又哭出来,“我也迟早会被他们杀了的,是不是?” 季燕然问:“既是发现祁冉死了,为何不说?” “我不敢,万一那凶手还在暗中,万一、万一他是金焕与岳之华杀的呢?”柳纤纤蹲在地上,喃喃无措道,“我谁都信不过了,我想下山,我……我又没有得罪过人。” 几片黑云遮住月光,眼看又要迎来新一轮|暴雪。这里不是议事之地,季燕然单手拎起她的胳膊,将人一路带回了飘飘阁。 柳纤纤没有挣扎,也挣扎不得。如同被一道铁箍圈住手臂,只能任对方带着跃至空中,耳边但闻风声呼啸。她心中难免讶然,先前还从没见过谁能有这般深厚内力,能轻而易举制住自己,甚至毫无还手余地。 季燕然拎着柳纤纤,两人一道稳稳落入院中。 云倚风裹着轻薄寝衣,原本正站在回廊下出神,猛然间面前出现两个人,惊了一跳。 季燕然对他这毛病着实头疼:“你给我回去穿好衣服!” 云倚风:“……” 你半夜带个姑娘回来,还怪我不肯好好穿衣裳。 当然了,君子有所不为,穿着寝衣到处乱晃,确实不妥。 所以他还是沉默折回内室,挑了件长衫裹着,坐回厅中道:“说吧,何事?” 季燕然道:“祁冉死了。” 云倚风闻言一愣:“死了?凶手是谁?” “我不知道。”柳纤纤定了定神,将刚刚对季燕然所言复述一遍,又辩解道,“当真不是我。” 云倚风从她腰间拔出匕首,上头干干净净,夜行服上也无血迹。 “我没有杀人,我杀人做什么?”柳纤纤带着哭腔道,“我上山只是因为喜欢门主,旁的什么都不知道。” 云倚风若有所思看着她。 柳纤纤不安地问:“门主不信我吗?” 云倚风坦白道:“半夜三更穿着夜行服闯观月阁,被人发现后就说祁冉死了,这我要如何相信?” “我真的没有杀他。”柳纤纤急道,“我若想杀他,想杀这赏雪阁里的任何一个人,在饭菜里下毒便是,总归这几日的饭菜都是我分开送的,为何要冒险入室杀人?” 云倚风答:“因为大家吃饭前都要验毒,也因为那样太明显。” 柳纤纤被他堵得无话可说,险些再度哭出声来:“你又没有亲眼看到,我……我还怀疑你呢,祁冉白天刚同我说完,晚上就死了,若论谁最有嫌疑,可不就是云门主!而且,而且你还衣衫不整,说成是刚脱了夜行服,来不及换别的衣裳也有可能。” 季燕然啧道:“方才还在口口声声喜欢,一转头就诬陷心上人是凶手,这算哪门子喜欢。” “谁教你们不信我的。”柳纤纤嘴硬道,“我现在心里怕得很,你们非但不安慰我,还胡乱怀疑我。” “罢了,你先回去吧。”云倚风用食指叩叩桌子,“待明早看过祁冉的死因后,再说不迟。” 柳纤纤依言站起来,不忘叮嘱一句:“那我们定好了,今晚就当彼此没有见过,我可不想再平白惹来怀疑。” 云倚风应允,又道:“我送你回流星阁。” “你要送我?”柳纤纤意外,还想说什么,云倚风却已经出了门。 天微微发亮,风再度咆哮起来,刮得到处都是雪砾子。柳纤纤悄悄跟在他身后,不敢先开口,一直等到了流星阁前,云倚风方才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命令道:“吃了。” “……吃,这是什么?”柳纤纤一愣,本能地后退一步。 “你没有选择的权力。”云倚风冷冷看着她,平日里温柔带笑的眼睛,这阵却蒙了一层冰与霜,透着渗骨的寒意。 柳纤纤心知八成躲不掉,却还问:“若我不吃呢,你会杀了我吗?” 云倚风答:“不吃便是心里有鬼,我自然能杀你。” 柳纤纤红着眼睛,将那药丸一把夺过来,赌气地咽了下去。 “这是风雨门的夺魄丹。”云倚风道,“往后每过三天,我会给你解药,保你无恙。” “你还是怀疑我,不信我。”柳纤纤生气道,“怕我伤害玉婶,所以喂我毒|药?” 云倚风道:“非常时期,只能用此非常手段,若姑娘当真无辜,下山之后,我自会好好赔罪。” “谁稀罕你的赔罪。”柳纤纤又抹了把眼泪,“我懂了,幕后那人是冲你、冲姓季的来的!其余人根本就是无辜的枉死品!” 云倚风问:“为何?” “否则你为何不将玉婶接回飘飘阁,反而要留在我这嫌犯身边?”柳纤纤道,“因为你根本就知道,飘飘阁早晚会出事,你怕一旦乱起来顾不了玉婶,所以才会强迫我保护!” 云倚风默认:“姑娘既然知道,那就请好好照顾婶婶,不管江湖中有何恩怨,她实在无辜。” 柳纤纤瞪他一眼,也不再说话,转身“蹬蹬”跑往住处。 云倚风独自回到飘飘阁,季燕然还在厅里等他,桌上温着一壶热茶。 “安顿好玉婶了?” “是。”云倚风坐在椅子上,“柳纤纤的功夫不低,甚至要强过金焕父子,我没看错吧?” 季燕然道:“先前我与她比试,虽只是打闹,却也能看出身姿灵活。不过溯洄宫本就是江湖大帮,她又是掌门心爱的徒弟,会强过金焕不意外。” “所以若要寻一个人保护玉婶,就只能是她了。”云倚风道,“接来你我身边,反而危险。” “那小丫头身上,秘密多着呢。”季燕然道,“别忘了我先前同你说过的事。” 云倚风无声叹气,端起热茶看了眼门外。 雪片纷扬,薄光淡淡。 天又要亮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命里犯貂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夹了棉的厚重门帘被风卷开一角,雪片气势汹汹往屋里灌,墙角火盆受此公然挑衅,燃得越发萎靡无力,连块炭都没人添,空气冷到刺骨。可即便如此,云倚风依旧燥热难安,外袍早被丢到一旁,杯中茶水也要等到凉透了才肯喝。 季燕然看得牙疼:“你这……身子,当真能熬得住?”他很识趣地隐去了“豆腐捏的”几个字,并且不知为何,总觉得在此人面前,自己不像王爷,不像将军,反而像娘,事无巨细都要过问。 云倚风深深呼出一口气:“没有去外头嗷嗷喊着刨坑吃雪,我已经很克制了。” 季燕然哭笑不得,把手背贴上他额头:“可在风雨门时,好像也没到连衣裳都不愿穿的份上。” 云倚风按住他的手心,好让那一丝冰凉来得更舒服些:“因为毒发一次甚一次,再往后,怕是真要睡在冰窖里。” 话题及此,按照前几回的惯例,八成又会绕回血灵芝。就在萧王殿下面不改色,打算再度搬出“我厚颜无耻,我毫无良知”大法时,云倚风却抬起头看他:“王爷觉得是谁杀了祁冉?金满林、金焕、柳纤纤、暮成雪,失踪的岳之华,还是某个武功高强,能绕过蛛丝银铃的高手?” “小厮毙命时,我其实怀疑过祁冉。”季燕然把手收回来。 “因为他曾经表现出来的惧怕?”云倚风想了想,“可是你后来也说了,祁冉的解释合情合理,况且现在连他也死了。” 季燕然道:“所以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这赏雪阁里活着的,还有另一个人?” 云倚风猜出他的意思:“玉婶?” 季燕然道:“她是岳名威送上来的人。” 云倚风却一口否定:“不会是玉婶。” 季燕然疑惑:“为何?” “想知道理由?”云倚风勾勾手指。 季燕然依言凑近,凝神细听。 云倚风语调不惊:“因为人都是我杀的,自然清楚。” 季燕然:“……” 季燕然认输:“这仇你打算记到何时?” “不好说。”云倚风靠回椅背,眼皮一抬,“王爷请我来东北,一路又冷又辛苦也就罢了,居然还怀疑我夜半杀人,每每想起来,心里都委屈万分,不能自已。” 季燕然相当上道,伸手一比划:“萧王府里还有一株红珊瑚,这么大。” 云倚风打量一番,觉得尺寸勉强满意,于是道:“成交。” “现在能说了吧?”季燕然又替他倒了杯茶。 云倚风道:“因为我给玉婶下毒了。” 季燕然手下一顿,茶水险些溢出来。 “其实也不算毒,只是一些绵筋散。”云倚风继续道,“寻常人用了无碍,可要是被习武之人服下,一旦运功就会手脚绵软,很像染了最厉害的风寒,非得在床上躺足七天。” 而玉婶这段时间每天都要劈柴做饭,丝毫不见疲态,说明她的确毫无内力,只是个寻常的杂役厨娘。若岳名威想安插内线,想杀人放火,显然不该找一个实打实的粗使大娘。 季燕然问:“你是何时下的毒?” “来山庄当晚。”云倚风坦白,“去厨房找吃食时,顺便试了试。” 季燕然失笑:“云门主果然心思缜密,先前见你一直往厨房跑,还以为真是贪嘴。” 云倚风应他一句,淡定隐瞒了自己的确假公济私、吃吃喝喝之举。 待外头天色彻底大亮时,两人终于等到了金焕。他面色惶急,腿上袖上都是雪,明显在途中跌了一跤,连滚带爬赶来报信,说今晨刚一出门,就见到台阶上满是鲜血,祁冉躺在卧房门口,身上插了把匕首,已咽气多时。 这死状与昨夜柳纤纤所言无异,而金焕也说并未听到任何异常动静,一整晚都只有风的声音。 祁冉的尸首已经被搬回了床上,脸上沾满鲜血,五官都是挣扎扭曲的,一双眼睛睁得恐惧溜圆,似乎在临死之前,还受了不小的惊吓。云倚风检查过后,发现他心脏被利刃捅穿,估计是顷刻咽气,也没有中毒的痕迹。 金满林面色沉沉,一语不发。众人也明白他为何要端起十成敌意——赏雪阁里一共就这几个人,凶案却一桩接一桩发生,哪里还能和乐融融彼此信赖,没打起来已是相互留了面子。 柳纤纤问:“昨晚当真一点打斗声都没有吗?” “没有。”金焕摇头,“莫说是打斗声,就连呼救声也没有,我这人觉浅,断不可能没听到。” “可祁公子是会功夫的,他先前说学过好些年。”柳纤纤继续道,“即便不是高手,也不至于如此轻易就被人取了性命,居然连一点响动都没有?” 金焕依旧坚持:“若我一人没听见倒罢了,可家父就在隔壁,一样没听见,只能说明凶手的确下手极快。” “不该啊……”柳纤纤小声嘀咕,像是又想起小厮的惨状,不由脱口而出道,“不会真的是在闹鬼吧?毁容、断头、挖心,这哪里是人,分明就是恶鬼所为。” 云倚风环视一圈:“有些人的心,也不见得就比鬼干净。” 金满林闻言不满:“云门主有话直说,拐弯抹角是何意?” “没什么,只是提醒大家多加注意。”云倚风道,“况且祁公子命丧观月阁,若真计较起来,也该是由我们上门讨说法,金掌门何必如此大声。” “就是。”柳纤纤跟着呛他,“有理不在声高,嚷嚷就能洗清嫌疑啦?” “你!”金满林被气得脸涨红,咬牙道,“也罢,既然相互怀疑,那以后干脆各自住着,不要再有任何来往!” 金焕却道:“不行!” 这一嗓子声音不小,引得所有人都看向他。 金焕放平语调:“越是局势诡谲,就越要彼此依靠,若凶手当真隐在暗处,我们却内斗不停,岂不是正好如了他人意?所以往后非但不能各自为营,反而应该联系紧密,依我看,每日三餐也不必分送房中了,就去饭厅一道吃吧。” 云倚风与季燕然对视一眼,还没开口,柳纤纤就嘴快道:“什么联系紧密,说得好听,你是担心有人会在饭菜中下毒?” 金焕面色尴尬,却没有否认,只抱拳道:“还请诸位多多谅解。” 祁冉死得实在太安静,虽说看起来并未中毒,可难保生前没中过迷烟与蒙汗药。让所有人都同吃一锅饭,的确是最简单的办法。 云倚风很爽快就答应下来。 而这时谁若不肯,无异于主动承认自己有鬼,因此柳纤纤与金满林虽说互相看不顺眼,却也只能点头。下午的时候,金家父子将祁冉抬往柴棚安葬,云倚风则留在观月阁,又检查了一遍祁家主仆的遗物,除了衣裳、和药材,别无其它。 季燕然问:“有线索吗?” 云倚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放下手里的空茶壶问:“如果非要在剩下的人里挑一个最不顺眼的,王爷选谁?” “最不顺眼?”季燕然想了片刻,“金满林。” 不算讨喜的强硬性格,随时都要端起的长辈架子,偏偏还是个言之无物的庸碌之辈,也难怪柳纤纤不喜欢,着实找不到一丝优点。 季燕然答完又问:“怎么,有问题?” “没有。”云倚风挑眉,“只是想着王爷既生于皇室,勾心斗角想来是家常便饭,直觉说不定能更准些。” 季燕然道:“幸亏你没做官。” 否则就这稀里糊涂的推断法,只怕早已为祸一方,民怨沸腾。 离开观月阁后,两人打算去探望玉婶,却在回廊下撞到了一个白软团子——是真的“撞”到,那小东西也不知先前藏在哪里,冷不丁就“咚”一声掉了下来,在云倚风怀中舒服地伸展撒娇,黑眼睛湿漉漉的。 “哟,这回又不抓人了?”季燕然好笑,再度手欠地想揉捏一把,却被云倚风敏捷一闪,侧身躲开。 “别碰!” 季燕然:“……” 行行行,我不碰,你摸。 小雪貂乖乖趴着,动也不愿动,看架势恨不能就此冬眠。云倚风看得喜欢,抱着它坐在廊椅上,用手指细细梳着那柔软长毛。 季燕然站在一旁提醒:“你小心些,别又被抓伤。” “不会的。”云倚风笑道,“你还没发现吗?这是上回被你吓走的小家伙,和金焕抱着的不是同一只。” 季燕然意外:“两只?可看起来分明一模一样。” 云倚风很笃定:“不一样的,虽然很像,但一胖一瘦,一个乖巧一个凶悍,眼神也不同。” 季燕然听得更稀罕,就这两颗小豆子,你还能看出眼神。 “或许是雪原中野生的吧。”云倚风搔搔它的下巴。 “野生的?”季燕然蹲在前头,“既然这么喜欢,那正好抱回去给你养着解闷。” 话音刚落,雪貂就像听到皮毛商讲鬼故事,跃到地上撒开四爪,再度“呲溜”跑了个无踪无影,无影无踪。 …… 房梁上“扑哧”掉下一坨雪。 云倚风目光幽幽。 季燕然胸口郁结,冤到想吐血。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八字犯貂,怎么每次遇到都没好事,上回好歹弹了一下屁股,这次只说句话也要跑? 王羲之的字帖已经送了,红珊瑚也送了,萧王殿下自暴自弃道:“你看我还值钱吗?” 云倚风没绷住笑:“走开!” 季燕然拍拍他的腿,示意有人来了,云倚风顺着看过去,就见花园另一头,金焕和金满林恰好路过,应当是刚刚葬完祁冉要回观月阁,两人皆面色沉重不发一言,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季燕然问:“你觉得是这父子两人,还是柳纤纤?” “又或者是飘飘阁外的某个人,不好说。”云倚风站起来,“走吧,我们先去看玉婶。” 厨房里灶火旺盛,玉婶正在准备晚饭,她红着眼眶心神不宁,险些直接用手去端油锅。 “婶婶小心!”云倚风眼疾手快拦住她。 身后猝不及防冒出来一个人,玉婶被吓了一跳,脸色也白了瞬间。 “是我,婶婶别怕。”云倚风帮她把锅铲放好,又安慰,“若是累了,就回去歇着吧,我们自己弄些饭菜就好。” “云门主。”玉婶惴惴地问,“到底是谁在背后杀人?” “不知道,我们也在查。”云倚风让她坐在板凳上,“但都是江湖恩怨,同旁人没有关系,老张只是个意外,婶婶不必太担心。” “我山下还有丈夫和生病的女儿,我不能死。”玉婶胡乱握住他的手,战战兢兢道,“云门主,你要救我。” 云倚风细声道:“婶婶以后就跟着柳姑娘,她会保护你的。” “是,柳姑娘方才已经同我说了。”玉婶擦擦眼睛,“要我搬去她房中,往后都睡在一起,免得半夜出事。” 一起睡?季燕然手里拨弄两枚核桃,暗自猜测这到底是柳纤纤当真无辜,单纯想有个伴陪着,还是要借此证明她夜半没离开过流星阁。云倚风帮着玉婶收拾好灶台,也就到了晚饭时间,众人同坐在饭厅里,一人一碗拌面,吃得满怀心事沉默寂静,席间竟连半句交谈都没有。 回到飘飘阁后,云倚风揉着肚子苦恼:“这样的饭再多吃两顿,只怕要落下胃病。” “你吃你的,管他们作甚。”季燕然倒茶,“先前在西北剿匪时,有吃有喝就算神仙日子,哪里还顾得上周围环境。” 云倚风将杯子递过来:“我看过不少王爷打仗的故事,一个比一个威风。” “哦?”季燕然来了兴趣,“说来听听,有多威风?” 云倚风想了想,道:“王爷曾被围堵在大漠深处,没吃没喝迷失方向,身旁只剩了一匹老马。” 季燕然看他半天,也没等来下文,于是费解道:“威风的点在哪里?” “别急啊,还没说完。”云倚风润了润嗓子,“那时有数百万土匪——” “等等!”季燕然抽抽嘴角,“多少?” 云倚风答曰:“数百万。” 季燕然牙根子酸:“然后呢?我以一敌百万?” 云倚风一五一十道:“然后王爷的老马纵身跃起,口吐烈火化为麒麟猛兽,一口吞下百万土匪,没了。” 季燕然:“……” 季燕然怒道:“这年头的商是越来越没底线了,这破故事也好意思拿来骗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军令虎符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而在大梁诸多商铺子里,关于萧王殿下的传说远不止于此,除了战马化麒麟,长刀变猛虎,还有狐狸报恩、沙蚌吐珠,以及打仗打到一半,天上突然就飘下一群仙女,带领大梁将士变荒漠为绿洲,齐心协力耕田挑水,种完蟠桃种高粱,一年更比一年强——虽然情节走向稍显迷离,但无妨,百姓就爱看仙女下凡。 季燕然清嗓子:“就没有正正经经讲我是如何厮杀战场,所向披靡的?” “有啊。”云倚风单手撑着脑袋,在灯下闲闲看他,“但王爷先前不是暗中派人,将这类话本都收回去烧了吗,秀才们得了警告,吓得连门都不敢出,哪里还有胆子再接着写?” 他说得云淡风轻,季燕然却险些被茶水呛到。 忘了,此人是风雨门门主。 别人记武功秘籍,他记鸡毛蒜皮。 唱不得戏。 云倚风却不打算到此为止,眉毛微微一挑:“咦,王爷怎么不说话了?” 他眼眸本就清澈灵动,此时加上几分促狭,更显黑白分明,惹人牙痒。横竖戏台已经被拆,季燕然干脆破罐子破摔,伸手将人拉到身前:“烧干净了吗?” 云倚风提醒:“向风雨门买消息,是要付银子的。” 季燕然身上并无值钱物什,但见他眼底带笑,便无论如何也不想落下风,最后索性褪下黑玉扳指放到他掌心:“说。” “烧干净了。”云倚风后退一步,“王爷放心,我听说此事后好,原想寻两本看看,结果一页纸都没找着。” 他掂了掂手中扳指,又对着烛火细看:“透翠带虎纹,这可是值钱货。” “自然值钱。”季燕然道,“这是漠北军的军令虎符,凭它便能调兵遣将。” 云倚风爽快塞回袖中:“多谢王爷。” 季燕然胸闷,瞪大眼睛道:“你还真敢收啊?” “为何不敢?”云倚风怪,“这是王爷自己要送我的。” 季燕然脑仁子嗡嗡响,伸手拍拍桌子:“别闹,快还我。” “不。”云倚风转身往内室走。 眼见漠北数十万大军被他揣进了兜,季燕然哭笑不得,纵身上前想要夺回,云倚风却反应极快,脚下如踏破凌波,只轻巧一闪就站在了院中,一身白衣似霜,一双星眸耀耀。 还挺得意。 季燕然惊讶道:“金掌门怎么来了?” 云倚风微微一愣,回头。 大门口并没有人,身后倒是刮来一道凌厉疾风。季燕然单手握住他的肩膀,刚想将人制在怀里,云倚风却已经屈腿踢了过来,打法又流氓又凶悍,专攻下三路,惦记着王爷的靴子值钱,理直气壮踩了能有七八下。 季燕然后撤两步,识趣举手:“好好,我认输。” 云倚风道:“乌鸦嘴。” 季燕然不解:“什么?” 云倚风指指远处:“金满林当真被你念来了。” 季燕然:“……” 此时已近深夜,金家父子冒雪登门,显然不会是为了闲聊。 云倚风泡来热茶,又将烛火拨得更亮了些。 金满林也没有客套,一坐下就开门见山道:“这接二连三的命案,一桩比一桩来得蹊跷诡异,我知道二位定然怀疑过我们父子,实不相瞒,我与焕儿也曾怀疑过云门主与季少侠,但一直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得尽快找出幕后真凶才行。” 云倚风问:“那金掌门有何想法?” “我们当真没有杀人,也信二位不是凶手。”金满林道,“失踪的岳之华功夫稀松,剩下一个聒噪丫头,我虽厌恶,却也不认为她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云倚风猜测:“所以金掌门觉得是暮成雪?” 金满林点头:“世间会无缘无故杀人的,只有杀手。” “说不通啊。”季燕然站在云倚风身后,“大家都是被岳名威骗上来的,若他想杀,只要在赏雪阁中布满轰天雷,哪里还有你我的活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金满林喉结滚动,欲言又止。 云倚风看出他的心思:“金掌门有话不妨直说,生死攸关的事,遮掩不得。” 金焕亦在旁劝道:“都到了这种时候,爹就别再隐瞒了。” 金满林额上渗出汗滴,看起来极为惧怕,过了半晌才道:“云门主听说过‘阴鬼血宅’吗?” 季燕然暗自皱眉,这玩意可不像什么吉祥如意的好东西,果然,云倚风也面色一变:“金掌门的意思,岳名威是要用我们的命,来养一座血宅?” 金满林道:“正是。” 说这话时,他已脸色苍白。季燕然却依旧听得一头雾水,于是追问:“那究竟是什么?” “巫蛊术。”云倚风解释,“简而言之,就是要将我们变成家养小鬼,生生世世锁在此处,替他旺运守财,侍奉先祖。” 季燕然嘴角一抽:“想得还挺美。” 几十年前,江湖中经常有人一夜发迹,惹来周围一片艳羡眼红,却始终寻不出缘由。直到后来才隐约传出风声,说是因为养了血宅阴鬼。这类房屋选址极讲究风水,要么建在低洼谷底,俗称聚宝盆,要么建在巍峨山巅,一手揽尽城中福气。不过如果单是这样,显然称不上“阴”与“血”,而这法子之所以为人不齿,是因为它还要夺人性命,锁人魂魄,据说血宅里死的人越多,地位越高,屋主家积的福气也就越大。 季燕然嗤笑:“杀个知府就能夺了他的官运自己入仕?世上还有这等便宜事。” “传闻就是如此。”金满林耐心道,“季少侠不信,自然有不信的道理,可也架不住信的人趁机作恶。养阴鬼讲究的是天时地利,哪天杀谁哪天夺运,都是要请大师细细算过的,我猜这也是暮成雪上山的原因,他做事向来极快,干净利落。” “这猜测其实不无道理。”云倚风思索,“抛开柴夫不谈,赏雪阁内第一桩命案出自岳家人手下,便是替岳家占了阴鬼主位。杀小厮是想有人伺候,杀祁冉是想夺祁家财运,至于金掌门,应该能算成下属?柳姑娘长得娇俏可人,占一个‘美色’,至于季兄……”他上下打量一番,“实在对不住,你此行纯属跟我一起倒霉。” 季燕然摇头:“这法子听着实在荒诞,百姓当成怪谈闻,茶余饭后拿来消遣也就罢了,专门照着杀人,当真有蠢货能做出来?” 金满林手里一松,茶杯“咕噜”在桌上滚了一圈,泼出一片湿痕。 门外北风“呜呜”地吹。 气氛尴尬,云倚风试探:“金掌门不会是信过吧?” 金满林惭愧道:“数年前,我一时鬼迷心窍,的确试着养了血宅与阴鬼,还为此、为此杀了一个无辜的人。” 季燕然:“……” 真行。 那是一个教先生,虽无权无势,却人缘极好,在地方上威望很高。金满林用一杯毒酒夺了他的性命,而在不久以后,锦城镖局就顺利搭上岳家镖局,从此生意兴旺,也结识了不少江湖朋友。 “这么好用?”季燕然听完颇长见识,却又想不通,“既如此,那金掌门怎么不继续杀人了?” 金满林闻言一怔,他还是头回被人追问为何不肯杀人放火,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因为我尚存一线良知。” 季燕然恍然大悟,称赞:“金掌门真是侠义磊落。” 这本是句正面评价,但放在养小鬼与教先生之后,怎么听怎么像讽刺。金满林自知理亏,也不想与他多辩,便对云倚风道,“此事是我的心口大石,原打算要隐瞒一辈子,谁知有一回在与岳名威对饮时,酒酣耳热竟说漏了嘴。当时他表现得极有兴趣,还让我将大师领去岳家镖局。先前没注意,现在想想,似乎没过多久,缥缈峰上就有了这座赏雪阁。” “云门主。”金焕也道,“家父当年做下的错事,的确愚昧无知不可原谅,但当务之急,该尽快想办法出山才是。” 季燕然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满山都是轰天雷,说不准哪里就躲着人,要怎么跑?我可不想被炸个血肉模糊。” “那就杀了暮成雪!”金焕咬牙发狠道,“总归坐着也是等死,不如放手一搏。” 季燕然深以为然:“有道理,谁去?” …… 空气再度变得死寂。 谁去? 金满林与金焕皆资质平庸,柳纤纤也称不上高手,云倚风早早已经捂着嘴开始咳嗽,将病弱苍白表现得分外生动淋漓,剩下一个季燕然,他愁眉苦脸道:”不如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唉。”金满林叹气,站起来抱拳道,“既然云门主不舒服,那我们改日再议。” “也好。”云倚风气喘吁吁,“对不住了,我这身子实在不争气。” 季燕然颇有礼数,亲自将父子二人送出飘飘阁,回来却见云倚风还在咳,脸也涨得通红,他方才原只想做做样子,结果一不小心装过头,当真诱得全身又燥热难安,连续喝了两大杯冰凉的茶水,总算稍微舒服了些。 “你怎么看?”季燕然问,手在他背上轻抚顺气。 云倚风道:“江湖中的确有血宅养阴鬼的说法,但就如王爷方才所言,实在荒诞。” “无论金满林说谎与否,方才那番话的目的都只有一个。”季燕然道,“想让我们去找暮成雪。” “这父子两个倒是精明。”云倚风按了按心口,“单靠一张嘴,就试图挑起我们和暮成雪之间的矛盾,先斗个你死我活。这样一来不管他是不是幕后主使,都会省一半事情,少一半威胁。” “能被你我看穿目的,就不算精明。”季燕然道,“夜深了,先休息吧。” 云倚风答应一声,像是还有话说。 “怎么了?”季燕然问。 云倚风盯着他看了许久,轻飘飘道:“没什么,王爷也早点歇着。” 季燕然心中狐疑,总觉得他这个笑……过了半晌,猛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 “虎符还我!” 云倚风反手关上卧房门。 “不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机关暗匣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玉扳指温润沉坠,手感极好。 中间一圈嵌合凹槽,被扣得严丝合缝,设计精巧,旁人绝难仿造。 云倚风戴着试了试,大出足足一圈。 季燕然蹲在床边——他是方才硬挤进来的,一面往下撸扳指,一面连哄带骗:“等下山之后,我给你送个更贵的!” 云倚风问:“有多贵?” 季燕然随口扯道:“用最好的和田玉打磨,再弄些稀罕的红蓝宝石翡翠珍珠玛瑙琥珀,统统镶上去,镶满。” 这审美既暴发又狗啃,云倚风听得头晕目眩,暗想风雨门中的煮饭大婶都比你强。季燕然把扳指拿走后,见他手腕被自己捏得通红,于是又装模作样吹了吹:“行了,睡吧。” 云倚风将胳膊抽回来:“今晚还要出去?” “去白玉塔。”季燕然道,“虽说那里离得远了些,也看不全各处院落,但却是唯一视野开阔的地方,而且刚刚还出了月亮。” “昨晚就一夜没睡,熬得住吗?”云倚风皱眉,“你千万别晕在外头,还要我往回背。” 季燕然笑道:“别担心,你只管好好歇着。” 云倚风点点头,目送他出了卧房。 背影高大,走路带风。 没病没毒,令人羡慕。 …… 积雪反射月光,夜晚也明亮。 白玉塔四周挂着哑铃,看起来还很新,上头雕刻密匝花纹,不是常见的芙蓉瑞兽,而是类似于骷髅的诡异图腾。 真有蹊跷,或者……故弄玄虚? 季燕然靠在围栏上,独自看着这座被风雪掩盖的空旷庄园,若有所思。 空气越发寂静,刺骨的寒冷如同冻结了万物,除了积雪的扑簌,剩下的就只有……雪貂? 一只白色的小东西从房檐上飞速跑过,滚在厚雪里撒欢。 季燕然第一反应就是逮回去给云倚风。 然而还没等他有所行动,却又及时想起来,自己堂堂一个大梁兵马统帅,在暗探之夜满雪里跑着抓貂……传出去丢人。 像是觉察到有人正在觊觎自己,那小团子很快就溜达去了远处,皮毛融入白雪,再难寻得。季燕然内心遗憾,只好自我安慰,再讨喜也无非是个宠物,不能吃不能喝,若真送礼,还是得送些实用的,比如说,血灵芝。 可一想到这三个字,萧王殿下就又开始头疼,觉得还不如抓貂,至少貂能看得见摸得着,比起那云里雾里神话里的血灵芝,不知要好找多少倍。他原想着等事成之后,就算没有药材,也能出海请神医鬼刺前来看诊,多少算些许弥补,却没想到对方早已去过迷踪岛,连最后一条路也被堵了个严实。 这忽冷忽热的打摆子,究竟是个什么糟心毒? 季燕然单手撑住下巴,一脸愁闷。 可惜老吴不在身边,不然还能问一问。 老吴名叫吴所思,漠北军先锋副官,其实一点都不老,三十多岁风华正茂,年轻得很,打仗凶猛做事干练,本是克敌将才,但实在唠叨,管天管地管穿衣,管吃饭管喝酒管花钱,恨不得在军中给他自己设个管家职位,再将账本挂在脖子上日日算账。季燕然被念得几欲崩溃,索性一竿子把人支回王城,这几个月一直待在萧王府——正好他会些医术,平时老王妃有个头疼脑热,也不必再折腾去宫里请御医。 如此想着事情,不知不觉就已天光大亮。厨房飘出白白烟雾,是玉婶在准备早饭。 云倚风正站在回廊下。他昨晚睡得香甜,早起也懒得换衣服,双手叉腰活动筋骨,一头墨黑长发被风吹得到处飞,领口也大咧咧敞着。 季燕然走进院门,被这副狂野尊容惊得一愣。 云倚风赶忙扯起寝衣:“我穿了!” 季燕然哭笑不得:“你是当真不怕冻病。” “病了正好,说不定能以毒攻毒呢。”云倚风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玉钗,把头发归拢整齐,“昨夜没动静?” “没有。”季燕然道,“后半夜时,我去各处都看了看,似乎每个人都睡得很好。” 云倚风拧湿帕子擦脸:“赏雪阁里接二连三闹出命案,若换做旁人,只怕早就惴惴难安,他们倒是睡得安稳。”说完又及时补一句,“当然,我不一样,我是病人。”所以睡多久都是理所应当。 “今日气色看着好了许多。”季燕然伸出手,本想试试他的额头温度,却被闪身避开。 在外头待了一整夜,谁知道你都摸过什么,万一去完茅房没洗手呢。 还是躲远些好。 季燕然生平头回被人如此嫌弃,瞠目结舌之下,刚打算开口教训一番,云倚风已经裹好外袍,抬眼道:“我知道,西北雁城的未婚姑娘们,此时正在哭天抢地、要死要活地羡慕我。” 说这话时,他神情无辜,却又没掩好笑意,硬是从眼底泄出半分光亮,如同在湖面撒下一把金,波光粼粼,令这死气沉沉的天气也一并生动起来。 于是季燕然无端就想起了“赏心悦目”四个字。 他自幼长于皇室,性格嚣张又天生反骨,连能看顺眼的人都没几个,更遑论是看得舒服。若此事传到王城与漠北,只怕会引来众人称,排队瞻仰究竟是哪个狐狸……不是,人异士,竟能让王爷心旷神怡。 云倚风全然不察这一惊天殊荣,还在催促:“快些擦把脸,随我一道去饭厅。” 他衣衫穿得单薄,再被风一卷,哪怕是在惦记吃饭,看起来也分外超凡脱俗,翩若谪仙。可惜缥缈峰顶统共没几个人,又各自心怀鬼胎,只能白白浪费这大好风流,进到饭厅后,连柳纤纤都仅仅心不在焉打了声招呼,并无暇细细欣赏美色,倒是玉婶看得心疼,赶紧给他弄了一锅热乎乎的汤来。 金焕问:“云门主昨晚睡得可好?” “还不错。”云倚风喝粥,“有季兄四处巡逻,我自然安心。” 柳纤纤听得一愣:“季少侠昨晚一直在巡逻?” “睡不着,所以到处看看。”季燕然道,“不过风平浪静,也没发现异常。” “怪不得看着面露疲态。”金焕赶忙替他盛了一碗汤,“真是惭愧,季兄在雪中奔波一夜,我等却只顾着睡觉,不如这样,今天开始,大家轮番巡查。” “轮番巡查?”柳纤纤咬着筷子提醒,“先前就说了,这么大的宅子,一个人怎么巡得过来?况且若当真遇到了凶手,你能打得过吗?” 金焕:“……” 玉婶恰好在此时端着菜盘进来,忍不住插嘴:“不如大家搬到一起住吧,也好彼此照应。” 她做惯了粗活,说话声音自然不小,众人这回却都像没听到一般,只顾各自沉默吃着菜。 饭厅里再度气氛诡异,玉婶不安道:“是我多嘴了。” 云倚风一笑:“婶婶说得也没错,对了,粥还有吗?” “有有有,我这就去盛。”玉婶赶忙接过空碗,看着满桌刀剑心中后怕,战战兢兢险些没端稳。云倚风拍拍她的手背,示意没事。在这种时候,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但前提必须是所有人相互信任,而不是现在这样,彼此试探、彼此算计。 为了打破尴尬,金焕主动道:“其实只要盯着西暖阁就够了。” “为何笃定是暮成雪?”柳纤纤并未参与众人昨晚的对话,不解地问,“有证据了吗?” 金焕看了眼金满林,见他并无反对的意思,于是将阴鬼血宅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养鬼?”柳纤纤听完柳眉倒竖,拍桌怒道,“姓岳的疯了吧!” 云倚风安抚:“这也只是金兄的猜测,柳姑娘先别激动。” “那现在要怎么办?”柳纤纤又追问,“这血宅杀人有什么讲究,云门主知道吗?我们倘若能避开时间,是不是就安全了?” 云倚风摇头:“这些旁门左道的血腥巫术,武林盟曾明令禁止,风雨门又怎会收集研究,我对此一无所知。” “那……”柳纤纤看着众人,急道,“难不成就只能坐着等死?若凶手下回再来呢,总得想个办法啊!” 她说得焦虑,而院外也适时传来一声尖锐惊呼,“噼里啪啦”碎裂声不绝,像是出了不小的乱子。 金家父子脸色一变,率先拿着刀剑冲了出去,其余人紧随其后,一起呼啦啦涌入厨房里头,却并没发现所谓“凶手”,反倒是玉婶跌坐在一堆碎裂瓷盘中,面色煞白、惊魂不定。墙角立着的碗柜四分五裂,周围墙壁上扎满了纤薄刀片与银针,锋利无比,吹毛断发。 “这是怎么回事?”柳纤纤吃惊,“婶婶,你……” 金焕眼尖,上前一把拽过玉婶的胳膊,扯下了她的皮腕套。 那是江湖里常见的暗器匣,不过做工要精巧许多,用白色鞣制革包着金属,看起来价格不菲。而根据目前碗柜与墙壁的惨况来看,杀伤力也相当惊人,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一个粗使大婶身上。 金满林厉声呵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玉婶抖若筛糠,吓得说不出话。云倚风上前将人扶起来,替她拍拍粥饭残渣,转身解释:“金掌门别误会,这暗器是我送给婶婶的,最近不太平,正好用来防身。” “云门主送的?”金焕闻言翻过皮腕套检查,果然就在靠近内侧的地方找到了飞花逐云,是风雨门的烫印标记。玉婶这时也缓过来一些,颤声说道:“我方才盛粥时不小心,将机关撞了一下,结果厨房就变成了这样。” “这就是婶婶不对了。”云倚风扶着她坐下,嘴里埋怨,“先前我警告了多少次,说此物阴毒,使用时需得万分小心,怎么还是闹出事来,下回可一定要记住了。” 玉婶尚未答话,柳纤纤先在旁苦了脸:“不是吧,还有下回?这机关看着忒吓人,婶婶又不会用,云门主就不能重新找个别的吗?” “上山时没带多少暗器,这个最好用。”云倚风坚持,将腕套接过来道,“待我重新装好毒针,晚上再送来给婶婶。” 还有毒?柳纤纤一听更是后怕,连连摆手道:“婶婶还是别和我睡一张床了,这机关触发时,别说是一个人,就算再来十个高手,只怕也难逃一死,我可不想在睡梦里丢命!这样,我从今天开始打地铺。” 金焕吃惊道:“果真这么厉害?” “数千毒针齐发,谁能躲得过。”柳纤纤说完又道,“云门主,你今天哪里都不准去了,就待在厨房里,好好教玉婶用暗器匣,否则这种事再多来几回,怕是整座赏雪阁都要塌。” 云倚风态度很好,一口答应,又让季燕然取过笤帚,说要帮忙收拾厨房。金家父子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后头见柳纤纤已经走了,便也告辞离开。待四周彻底安静下来,云倚风方才对玉婶道:“婶婶刚才吓坏了吧?” 玉婶悄声说:“我就按照云门主教的,将那暗器对准碗柜按了下去,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这样一来,无论凶手是谁,都知道婶婶不好惹了。”云倚风帮着将地扫干净,“不过现在局势微妙,平时还是得多加小心。” “我知道。”玉婶叮咛,“云门主也要多留神。”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云倚风笑笑,“此番下山后,寒雾城怕是不能待了,我会重新替婶婶全家寻一个好去处。” 玉婶问:“要搬去哪里?” 云倚风也问:“要搬去哪里?” 季燕然茫然和他对视:“……” 原来这事归我管? 云倚风拍拍他的胸口,快些!你大小也是个王爷,还安置不了一户农家? 季燕然无奈:“若不嫌弃,那便一道去王城吧,家宅田地这些事,我来置办。” 一脚跌进繁华都城,还能有田有地,玉婶笑得合不拢嘴,看着倒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惧怕。她手脚麻利地收拾厨房,季燕然坐在桌边,陪云倚风重新将机关匣修好,随口道:“这是你自己做的?” “嗯。”云倚风在火上烤了烤手,“天气可真冷。” 这阵又不热了?季燕然摸了一把他的脸,如冰寒凉。 云倚风问:“宫里有高明的御医吗?” “有,很多。”季燕然熟练解下自己的大氅,裹住那瘦削肩膀,“待下山后,我带你去一一看过,还有个漠北军医,叫老吴的,他见过不少巫术毒,应当也能想想办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神秘黑影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老吴”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厉害大夫。云倚风笑着问:“打仗的时候,也会遇到巫蛊术吗?” 季燕然拨旺炉火:“前些年漠北匪帮横行,勾结西域妖人,闹来出的幺蛾子不比中原武林少,也害了不少百姓的性命。老吴是我的先锋副将,他出生在西北边境村落,极熟悉当地的风土人情,打仗时能帮不少忙。” 云倚风“哦”了一声,心想,原来连军医都只是半吊子。 过了一阵,天上日头被厚云遮去,厨房里的光线倏忽变暗。云倚风停下手,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季燕然见状,起身替他点燃油灯,又从柜子里寻出香软云片糕,放在火边慢慢烘烤。玉婶端着簸箕进屋,看到后笑着说:“季少侠这般心细,可见是个会疼人的,也不知将来要娶了谁,那小娘子真真顶有福气。” “是啊。”季燕然单手撑起下巴,跟着一道感慨,“不知谁能这般好命,真是羡慕。” 云倚风颇为嫌弃地看他一眼,将那暗器匣重新戴回玉婶胳膊上:“好了,婶婶以后若遇到危险,不管有没有看清对方是什么,都只管往下按机关,记没记住?” “是,记住了。”玉婶道,“云门主也快些回去歇着吧,这厨房里油烟重,别熏着了。” 季燕然发现,模样生的白净标致些,在婆姨婶娘面前的确颇占便宜,比如这冰雪捏的病秧子,哪怕只是站在灶火旁,都会被担心熏了烫了,恨不能弄个银罩子将人装起来。而像老吴那种五大三粗的莽夫,待遇就完全不一样,即便他将半个脑袋架上柴堆,估摸都找不到人心疼,反而还会帮着浇油添柴。 无辜被念许多次,在寒雾城外的某条山道上,老吴使劲打了个喷嚏。 这东北可当真是冷。 他一踢马腹,加紧速度追上了前头的人,不放心道:“我说林影,你与王爷都跑来东北,边关那头确定不会出事?” 被吴所思叫住的年轻人样貌英俊,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一身黑衣劲练华贵,眉目间一半透着桀骜锐气,另一半写满“不想说话”,只恨不能立刻找座仙山拜师,给自己弄个防唠叨的结界出来。 但吴所思显然觉悟不够,还在催促:“我不在的这几个月,大家可还一切安好?王爷有没有再大手大脚乱花银子?张骁的腿伤养得怎么样了?还有雁城月老庙前头的那口井,挖完了吗?” 林影嗡嗡耳鸣:“挖井你也要管?” “我当然得管,这是玄妙大师算出来的,月老庙前弄口井,有了活泛仙气儿,咱王爷就能立马成亲。”吴所思一拍大腿,哀哀叫苦,“你是不知道,在王城这段时日,老夫人少说也催了八|九十回,给我烦得哟……” 林影眼皮子一抽筋,只觉又见了世面,这吴妈竟还能有嫌别人烦的一天。 吴所思继续悲鸣:“老夫人想王爷成亲,都快想出魔怔了。你说你们这些人,都不知道帮王爷多留神,半年前出嫁的那杜家小姐,我觉得就很好,唉,可惜被马大财主的三儿子抢了先。” 山间冰天雪地,林影并不是很想将他按在地上打,因为会手冷,于是尽量和颜悦色了一下,耐心道:“即便上街随便抓个姑娘拜堂,也得先解决了舍利子的事,行了,叫兄弟们收拾一下,准备进城吧。” 说完之后,他甩手一抖马缰,一骑绝尘将众人抛在了身后。 “你看看,你看看,哪有这样带兵的。”吴所思连连摇头,又操心劳力地指挥,“来来来,大家都跟紧啊,走路仔细着些,千万别让马蹄打滑。” …… 赏雪阁里,云倚风将手指缩入袖中,叹气道:“原先只觉得四季当中,落雪最美,可一直看着纯白,却也厌烦。” “该厌烦的不是雪,是人。”柳纤纤恰好从小路走过来,“不谢谢我吗?” 云倚风问:“谢什么?” “玉婶啊,方才在厨房时,我帮你将那暗器匣好一番吹,金家父子可都听得一清二楚。”柳纤纤道,“就算他们先前当真有贼心,这阵只怕也没了贼胆。” 云倚风没接这话茬,却把目光落向她手中的红梅花枝:“姑娘如此好兴致?” “这是折给玉婶的,西暖阁里那人要吃红梅糕。”柳纤纤道,“反正这宅子里不管是闹鬼还是闹杀手,全部吓人得很,我谁都不想得罪,也不想再同你们这些男人说话了。” 对方语调娇蛮,季燕然识趣侧身让开路,看着她一路跑远后,原想再问云倚风两句,扭头却见他还在盯着柳纤纤的背影,眉心紧蹙,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 夜幕很快再次降临。 晚饭席间众人围坐,依旧吃得沉默不知味,玉婶见云倚风一共也没动几筷子,便偷偷捡了一食盒卤味,让两人带回去煨着当宵夜。飘飘阁里头,火盆正烧得旺盛,季燕然关上门后问:“还冷吗?” 云倚风摇头,将手放在炉子旁慢慢取暖:“院里妖风阵阵的,听了闹心。” “你猜今晚还会不会出事?”季燕然将卤味打开,递到他面前。 “不好说。”云倚风捡了个鸡爪子啃:“不过外头没有月亮,四处漆黑一片,也没法再去白玉塔了,还是安心睡觉吧。” 他吃相文雅细致,又颇为熟练,在季燕然眼里,挺像某种皮毛雪白的漂亮小兽,能盯着看上一炷香也不厌烦。当然,这话说出来八成要挨打,于是萧王殿下摸摸下巴,掩饰性地问道:“你经常啃这些小骨头?” “嗯?”云倚风停下手,想了想才回答,“大骨头我也啃。”比如风雨门过年时的半扇杀猪菜,就挺好吃。 季燕然笑道:“将来若有机会,我带你去西北,那里有烤全羊和最好的牛肉。” “好说。”云倚风擦擦手指,“只要能拿到血灵芝,别说是西北军营,就算天涯海角,我都愿意追随王爷。” 季燕然:“……” 他很后悔自己挑起了这个话题。 幸好,云倚风这回并没有再双目殷殷说些“大恩大德”“彩衣娱你”之类的话,专心啃完小半盒卤味后,就心满意足洗漱上床。熬了这几天,好不容易等到余毒燥热退去,他打算裹起棉被好好睡一觉。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子时,大雪再度掩埋了半座山庄,细细听来,甚至能辨出木梁负重的微弱涩响。 季燕然双目微闭,就算已经两日未眠,依旧睡得很浅,因此当窗外铃声乍起时,他第一时间就睁开了眼睛。 叮铃。 叮铃铃,叮铃铃。 那声音极清脆,初时只是一两串铃铛轻晃,转眼却已连成一整片,压过了雪吼与风啸。再过一瞬,整座赏雪阁的蛛丝都被掀翻搅动,共同响得疯魔而又急促,刺耳尖锐的声音,如万千鸟雀空蝉深夜齐鸣,甚至显得有些凄厉了。 云倚风单手握剑冲出飘飘阁,白色身影一飘即逝,真如一抹风间轻云。花园中,有黑影就地打了个滚,试图甩掉身上缠着的蛛丝银铃,却反而越挣越紧,眼见已经中了陷阱,他索性就那么爬起来,带着一身“叮叮当当”的狂放声音,拼命向赏雪阁外冲去。 “站住!”金焕听到动静,也提刀冲出观月阁,不料恰好与黑影碰了个照面。他虽学武不精,但毕竟是走惯了镖的,实战经验自是不缺,当下就与对方厮杀起来。七八招后,黑影扬出两把匕首,径直攻往下半身,金焕本能地后退闪避,还未等他再度稳住身形,黑影已经攀上墙头,朝着反方向急急跑去。 “金兄。”云倚风将金焕扶住,“没受伤吧?” 金焕惊魂未定,伸手指道:“往那边跑了,也不知是个什么妖物,身上坑坑洼洼的。” 妖物?云倚风心中起疑,还欲多问,却见季燕然已经越过墙头,自己便也拉着金焕追了过去。风刚好在此时吹散了厚云,露出大半银盘圆月,令四周景象开始明亮。黑影依旧逃得极快,连滚带爬姿势诡异,乍一看的确挺能唬人,不过云倚风很快就判断出来,那并不是妖物与野兽,而是人,一个不断挥刀想要割去蛛丝、颇为狼狈的人。 挂着一身铃铛逃跑,听起来又蠢又无生路。黑影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并没想过要躲藏,而是一路冲向后山绝壁,闭着眼就往下跳。 赏雪阁建在孤峰之上,前头是狭窄山路,后头是险峻悬崖,终日云雾缭绕,千丈巍巍。 见对方想要寻死,季燕然纵身一跃,抬手在空中扫出一道凛冽剑气,于绝壁边缘炸开层层积雪,直将黑影逼得连连后撤,一屁股慌乱坐在地上。前头既有高手挡道,他眼珠子一转,又想出另一个法子,双手一撑脚下一蹬,踩着冰凌就想滑往另一边,却刚好遇到云倚风,飞鸾素剑铮鸣出鞘,挑住那毛皮衣领往后一甩,生生将已经落下绝壁的黑影又带了回来,凌空划出一道弧线,栽进厚雪摔了个七荤八素,再也动弹不得。 金焕紧走两步,上前将他的身子翻过来,想看看究竟是谁。 黑影脸上沟壑遍布,眼若血红牛铃,从嘴里“噗”吐出一股浓烟。 云倚风见状惊道:“金兄小心!” 金焕猝不及防,先是被他的诡异样貌吓了一跳,又被糊了满脸的刺目烟雾,视线骤然模糊,胸口也被狠狠踢了一脚,亏得有云倚风及时赶到,才没有踉跄滚下雪沟。 黑影趁机爬向崖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藤蔓,单手荡着就往山谷深处飘,一边“呱呱嘎嘎”地笑出声来,显然得意至极。 不过这份得意并没有持续多久,回音尚未消散,藤蔓就被人一剑砍断。身体骤然失重,他倒是不慌,反手又握住另一根,显然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而就在他要换第三根藤蔓时,一道白色疾风突然呼啸而至,手腕也随之传来剧痛。 黑影心底骇然,还没等他分辨出面前究竟是鬼是神,身体就已被人高高抛起,眼见下方就是万丈悬崖,而那白影却反而飘向另一方,全然没有要接住自己的意思,这不可一世的嚣张贼人终于白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季燕然一脚踏上绝壁,如猎鹰般掠过空中,单手为爪狠一发力,将黑影重重丢至众人面前。 “咚”一声,震得四周雪渣子乱飞。 想必命也去了半条。 季燕然旋身落入雪中,微微挑眉道:“阁下好身手。” “过誉。”暮成雪神情疏离,语调也是冷的。 云倚风搀着金焕,两人一起走了过来。那黑烟里不知藏有什么毒物,能让人顷刻失明,金焕此时眼前一片模糊赤红,难免慌神,虽不至于哆嗦嚎啕,双手却也始终紧握着云倚风的胳膊,几乎要将那细韧骨头一并捏断。 “这人还没死吧?”云倚风担忧,“金兄眼睛伤得不轻,山上又没有大夫,还得从他嘴里往外掏解药。” 季燕然道:“留了口气,先带回赏雪阁再说。” “多谢……多谢诸位。”金焕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牵住云倚风的手,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回走,一颗心也如这雪地一般,七上八下,惶惶不知深浅。 “对了。”行至途中,云倚风又问,“金掌门怎么没出来?” “我爹他早年中过毒,身体一直不好,须得靠着白参紫蓉补丸调养。”金焕道,“那药服下之后要静心运功,否则极易气血逆行。今夜听到银铃骤响,我担心外头会有危险,便让他躲在了床下……此事说出来也真是惭愧,还请诸位莫笑话我们父子这般贪生怕死。” “怎么会。”云倚风宽慰,“金兄这般安排,可谓孝勇两全。只是回去之后,金掌门看见金兄双目受伤,八成又要担心了。” 金焕叹气道:“是我自己疏忽,怨不得别人。” 季燕然突然问:“咦,那小丫头呢?” “那小丫头在这里。”花园中传来一声幽幽回答,咬碎了牙在说。 众人齐齐看去,就见柳纤纤捂住流血手臂,正坐在一蓬枯草上,娇目灼灼,几欲冒火。 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像是气得不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后山藤蔓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金焕双目失明,也不知外界究竟发生了何事,听到柳纤纤的声音,便小声问云倚风:“怎么了?” “是柳姑娘。”云倚风答道,“受了伤,这阵正坐在花园里。” 同病相怜,金焕不由关切:“也是被这贼人用毒烟偷袭?” “什么贼人,什么毒烟,我压根就没有遇到!”柳纤纤伸手指向暮成雪,气不打一处来,“提把剑就能随随便便砍人了吗?敌我不分,你算什么杀手!” 金焕听得稀里糊涂,越发焦躁茫然,云倚风在一旁及时解释:“柳姑娘像是和暮公子打了一架。” 暮成雪皱眉道:“方才分明就是你斜里杀出来,硬往我怀里撞。” “呸!”柳纤纤挣扎了一下,“快些将我的穴道解开!” 她嘴上刁蛮,眼睛却已经红了起来,在这寒风天里被打伤,还要被一群大男人围着说些“往怀里撞”之类的话,饶是再骄纵任性的姑娘,脸面上估摸也挂不住。见这小丫头嘴一瘪就要哭,云倚风上前替她解了穴,安慰道:“伤口看着不深,不沾水过几日就会好,先说说看,你与暮公子怎么就打起来了?” 柳纤纤勉强站起来,又瞪了暮成雪一眼:“我又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先前送了许多次饭,也没见当面说个‘谢’字。” 众人听她气呼呼说了半天,才大致弄明白,原来在银铃初响时,柳纤纤也第一时间冲出了流星阁,本想着要帮忙,谁知却在花园里撞到了暮成雪,见对方面生又拿着剑,以为这就是那可恶凶手,焉有放过之理,当下便抖手攻了上去。 不过她虽不认识暮成雪,暮成雪却见过她,毕竟先前也吃了不少姑娘送的饭,又听她连声怒骂什么“无耻老贼骗我上山”,猜到或许是认错了人,懒得解释,原想另寻一条清静路,谁料柳纤纤打斗实在凶悍,手中锋刃快若闪电,招招直逼面门而来,暮成雪被迫半剑出鞘,顺势一挡,就这么伤了她的胳膊。 “那你怎么不早点说话,嘴是摆设吗?”柳纤纤依旧质问,“还有,你干嘛点我穴道?” 暮成雪面无表情,不想再搭理这疯丫头。当时他已经听到了金焕的叫嚷,知道贼人已逃,柳纤纤却还在纠缠不休,索性就点上穴道,将人丢到了一旁枯草中。 气氛僵持不下,云倚风只得出来打圆场:“玉婶呢?” “放心吧,我藏好了婶婶才出门的,没人能找到她。”柳纤纤擦了把鼻子,又看着被丢在地上的黑影,“这就是闯进来的杀手?” “是。”云倚风替她拍了拍身上的土,“先回去包扎伤口吧,再把玉婶安顿好,这人被打晕了,估摸还得再有一阵子才能醒来。” 或许是因为有了暮成雪作对比,现场的其余男人立刻就显得体贴可亲起来。柳纤纤看了一圈,又在金焕面前晃了晃手:“喂,你真的看不见啦?” “方才不小心,中了贼人的毒烟。”金焕道,“姑娘快些处理自己的伤势吧,我没事。” “那等我安顿好玉婶后,再来前厅找你们。”柳纤纤活动了一下麻痹双腿,一瘸一拐地出了园子。 待她离开后,云倚风对暮成雪道:“这丫头向来牙尖嘴利,骂男人更是家常便饭,不必放在心上。” “是啊。”金焕也道,“我们父子二人没少被她奚落,先前还会生气,后头倒是习惯了。” 暮成雪合剑回鞘,漠然道:“我对她的事没兴趣。” 至于该对什么有兴趣……季燕然拎起地上黑影,对云倚风道:“你先送金兄回观月阁,我带此人去前厅。” “不必回观月阁。”金焕赶忙道,“我爹每次服下补丸后,都要静心调息好一阵子,现在回去反而叫他担心,不如先把贼人弄醒,说不定能早些找到解药。”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唯一的宝贝儿子瞎了,怕是大罗神仙也难“静心”,万一调息未成反而被激得走火入魔,岂不倒霉。于是云倚风扶起金焕,随众人一道去了前厅。 另一头,柳纤纤回到流星阁后,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先从一口空缸里把玉婶拉了出来:“婶婶,你没吓到吧?” “我没事,姑娘怎么受伤了?”玉婶被她这狼狈模样吓了一跳,“这……满身都是血,快回屋坐下。” “皮外伤而已,不打紧。”柳纤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嘴里埋怨,“都是那暮成雪害的,黑天半夜在花园里撞见,我以为他是贼,就打了起来,结果被砍伤胳膊不说,还差点冻死在雪地里。” “是暮公子撞响那些铃铛的?”玉婶听得稀里糊涂。 柳纤纤无力摆摆手:“算了,这事复杂得很,三两句说不清楚。婶婶还是先帮我处理好伤口,咱们一起去前厅吧,今晚闯进来的那个贼已经被抓到了,此时云门主正审着呢。” “当真?”玉婶一听也是惊喜,连道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无辜丧命。她取来药箱,小心翼翼替她清理干净血污,看清楚伤势后反而更担忧,“都快到骨头了,这一刀可不轻啊。” “能在他手下捡回一条命,我已经要念阿弥陀佛。”不说还好,越说越气,柳纤纤单手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跳,“以后再不给他送饭了,爱吃不吃!” 玉婶知她嘴硬心软又娇蛮,也没多说,帮着包扎好伤口后,就匆忙赶去前厅,结果刚好遇上那黑影被一盆水泼醒,正哭着喊着磕头求饶,眼泪鼻涕齐飞,再配上一张狰狞刀砍的恐怖脸,简直看得人毛骨悚然,胃里翻滚。 “婶婶怎么来了。”云倚风招招手,“过来这边,别看。” “这……是鬼还是人啊。”玉婶哆哆嗦嗦地问。 云倚风笑笑:“不知道,听他嘴里呜啦啦的,八成是个脑子有问题的短命贼,还是烧了吧。” “别,云门主,别烧我,饶命啊!”那黑影狠狠搓了两把脸,在耳后用力一撕,竟完整地揭了张漆黑面具下来,皱着眉毛道,“是我。” 面具下的脸虽说也丑,但总算有了人形,是个四十来岁的枯瘦男子。云倚风啧啧:“方才看跑步姿势就觉得熟悉,果然是你。” 季燕然对中原江湖并不熟悉,于是侧首问:“是谁?” “地蜈蚣。”云倚风道,“有名的飞贼,从豪门巨富到千年古墓,没有他不敢偷的,这回本事更大,连缥缈峰都能爬上来。” “云门主,你就高抬贵手饶了我吧。”地蜈蚣是老油子,也没什么脸皮不脸皮,说着说着反而还委屈起来,抹着假惺惺的眼泪道,“我是被那些孙子给骗了啊!” 盗贼这一行,虽说为人不齿,亦是有规有矩,尤其是一些自诩“侠盗”的,更加这也不偷那也不偷,比名门正派的忌讳还多。但偏偏这地蜈蚣是个例外,他三岁就被亲爹带入行,贪婪心狠功夫高,从来只顾着自己,自然不受同行待见,这次就是因为得罪了东北地头蛇,才会被忽悠到了赏雪阁送死。 “我一年前也来过缥缈峰,当时这里刚建成,又没有仆役护院,到处都是好东西。”地蜈蚣沮丧道,“所以前几日一听说岳名威又请了富户来赏雪,脑子发热就想再偷一回,谁知住着的居然是云门主,真是该死,该死啊。” “废话先别说。”云倚风问,“那股烟里究竟有什么,金兄的眼睛还有救吗?” “有有有。”地蜈蚣连连点头,“那就是普通的蝎尾花烧干了磨粉,连解药都不用,过个一两天自己就会好了。” 一听他这么说,金焕顿时松了口气,一直紧握住云倚风的手也松开些许。季燕然若有所思看着地蜈蚣:“你说你是从后山抓住枯藤,一路攀上来的?” “是。”提起这件事,地蜈蚣语调中难掩自得,炫耀说那些藤蔓都是上回走之前种下,精心挑选了又疯又粗壮的绿苗子,果不其然,只一个季节就长成了爬绳。 “寻常人就算看到了,也不敢试,得老手才知道该怎么走,当然了,像云门主这样的绝世高人,那简直如履平地啊!”地蜈蚣一边奉承,一遍又把眼珠子往柳纤纤身上粘——又油又色,本性难改。 柳纤纤却没空骂这老色|狼,反而眼前一亮,欢喜高兴道:“那我们岂不是可以离开缥缈峰了?” “明早去看看吧。”云倚风站起来,对地蜈蚣道,“若此番能顺利下山,我便饶你一命。” “跟着我,自然能下山。”地蜈蚣砸胸脯保证完,却又费解,“怎么,难道诸位是被困在山上的,前头那路走不得?” “亏得你这回没走山路。”云倚风一拍他的肩膀,“否则只怕早就被炸成了肉泥。” 地蜈蚣脸色惨白:“啊?”过了阵子又耷拉下脸,哭道,“敢情我是撞上了江湖寻仇?” “既来之,则安之。”云倚风勾勾手指,“张嘴。” 地蜈蚣不甘不愿,将嘴半张:“说好了,下山就给我解药啊。” 云倚风扬指一弹,将毒|药丢进他嘴里,目光在房内转一圈,伸手点将道:“今晚你就与这位公子同住!” 暮成雪:“……” 地蜈蚣缩了缩脖子,他可没忘记方才是怎么被这白衣人丢上天的,功夫高得邪门。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也算是个有用的人,无非同住一晚,对方应当不至于杀了自己,于是舔着脸赔笑套近乎:“这位大侠,不知如何称呼啊?” 暮成雪不悦道:“为何云门主不收留了他?” 云倚风扶住身边人,蹙眉道:“中毒,虚弱,要疗伤,打扰不得。” 季燕然与他配合无间,掌心往后背轻抚两下,抬头忧虑道:“那就有劳暮公子了。” 地蜈蚣继续嬉皮笑脸地问:“暮公子,哪个木啊?” 柳纤纤学他的语调道:“暮成雪啊。” 地蜈蚣:“……” 地蜈蚣“噗通”跪在地上,磕头大哭道:“爷,我知错了,我今晚保证不说话!” 暮成雪实在闹心,转身往外走,地蜈蚣看了云倚风一眼,不甘不愿踩着小米碎步跟上。柳纤纤对玉婶说:“我们也回去吧,吵闹这一夜,明早大家都要睡觉,别辛苦做早饭了。” “厨房里有馒头,粥也是熬好的,热一热就成。”玉婶道,“云门主,那你们也早些歇着。” 云倚风点点头,目送两人离开后,又问金焕:“金掌门若还在调息,不如金兄今晚住在飘飘阁?反正天也快亮了。” “现在应当已经结束了。”金焕摸索着站起来,“我迟迟不回去,爹反而担心,八成会到处找人,所以还是劳烦门主,将我送回观月阁吧。” 经过这番折腾,外头已经亮了许多。金焕在回廊上慢慢走着,忍不住又问:“我今晚都没看清那些藤蔓在哪,不知道……好走吗?” “悬崖绝壁,自是不好走的,否则我们先前也不至于没发现。”云倚风道,“不过金兄不必担心,大家既一起上山,自然也要一起下山,还有柳姑娘与玉婶,都得平平安安才是。” “是,是,多谢云门主。”金焕有些惭愧,“此番若能平安脱险,我一定刻苦练功。” 季燕然打量了一下他的身形,冲云倚风摇头,意思是这人肩塌腰粗,胳膊短腿短,还是别刻苦了,反正再刻也刻不出结果,不如弄把舒服椅子躺着,喝茶晒太阳。 云倚风看得好笑,反手想给他一拳,却被一把握住手臂,酸痛阵阵。 “嘶……” “云门主?”金焕警觉,“你怎么了?” “没事。”云倚风答道,“不小心碰到了先前的扭伤。” 有伤?季燕然把他的袖子拉高,果然就见在那纤白手臂上,赫然五个手指印,甚至几处还被抠破了皮——是方才金焕在惊慌失措之下,活活掐出来的。 一个大男人,至不至于啊…… 云倚风看着他,你干嘛? 季燕然轻轻放下衣袖,又象征性地揉了揉,转头对金焕道:“其实金兄能有现在的武学修为,已经很令人艳羡了,前几日那一招猛虎落地,堪称雷霆万钧,简直震得连地皮都要炸裂。” 云倚风:“……” 金焕上回练功时他也看到了,哪里是猛虎落地,那一招叫燕子点水,讲究的是轻巧飘逸,最好能像水上飞燕不留涟漪,什么叫震得连地皮都要炸裂? 果然,金焕闻言越发笑得像哭,欲言又止,再配上那茫然无措的眼神,简直……说不出的可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新的命案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观月阁里一片寂静,只有卧房亮着一盏油灯,被细风吹得微微摇晃,不断在窗户上倒映出扭曲变形的影子。 云倚风停下脚步,突然就觉得有些怪,可又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对,似乎是过分安静了些,又或者是……他微微皱起眉头,看了一眼季燕然,却见对方也正在看着自己,用嘴型说了一个字。 “血。” 云倚风顿时反应过来,浮动在院中的那一丝不对究竟是什么——是血,是血腥味,是被寒风扩散又稀释后的血腥味。 “爹。”金焕毫无察觉,还在慢慢摸着墙往前走,“你睡了吗?” “金兄!”云倚风拉住他的手臂,“先别动。” “……怎么了?”金焕先是一愣,却又很快就隐约猜到事实,表情从茫然到骇然,膝盖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再也顾不得其它,大喊道,“爹!爹你在哪儿?” 季燕然一把推开卧房门,就见里头半截床帐耷拉垂地,金满林仰面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歪着头,脖颈上有一道鲜红的血痕,早已没了气息。 “爹!我爹呢!”金焕跌跌撞撞到处找门,云倚风拉他不住,反而被甩得踉跄两步。金焕双目失明,本就心底无措,此时身边分明有人却又都不肯说话,这诡异场景代表着什么,与发生在赏雪阁内的桩桩惨案联系在一起,不言自明。 “爹!”他连滚带爬,额头也不知在何处撞出了血。 “金兄,金兄你冷静一点!”云倚风扶住他,犹豫两次方才道,“金掌门他……他已经走了,节哀。” “不,不会的,我出门时,我爹还在疗伤,还在叮嘱我要早去早回,怎么可能,不,我不信,我爹呢,我爹在哪儿?”金焕六神无主,脸上更是半分血色也无,抽去骨头般瘫在雪地里。季燕然上前搀起他,将人带到了床前。 金焕嗓音干涩:“我爹在哪儿,床上吗?还是地、地上?” “床上,金掌门是躺着的。”云倚风道,“就在你面前。” “爹……爹!”金焕颤抖着伸出手,想摸却停在半空,带着几分恐惧转过头,“云门主,我爹也、也像祁家的人一样,被……毁了吗?” “没有。”云倚风听出他的意思,却也不知自己这话算摧心还是算安慰,叹气道,“金掌门的身体并没有被铁爪抓挠,也没有那么多血,他的神情……很安详。”应当是在毫无觉察的状况下,被一击毙命的吧。 金焕闻言怔了片刻,然后终于扑在床边,“呜呜”地哭了起来,声音嘶哑凄厉,耳不忍闻。 季燕然与云倚风对视,都从彼此眼里看出了同一个意思。 这次又是谁干的? 人的悲欢虽不共通,但丧亲之痛,即使从未经历过,也总能多少体会到那种撕裂哀恸。云倚风看得不忍,上前道:“金兄双目中毒未愈,若一直这么哭,眼睛可就毁了,金掌门泉下有知只会更担心,还是先起来吧。” “是谁,谁杀了我爹!”金焕喃喃地问,他握着那双已然冰冷的手,又转身扯住云倚风的衣摆,发狠道,“云门主,求你帮忙找出凶手,我愿以全部身家性命做酬劳,只要能为我爹报仇,我什么都愿意做!” “金兄放心,金掌门无辜遇害,整件事又如此蹊跷,我与季兄绝不会置之不理。”云倚风扶起他坐在椅子上,又往床上看了一眼,“至于金掌门——” “别把我爹埋在雪里!”金焕失声打断他,又磕磕绊绊想去床边,却被云倚风拦住。 “金兄。”他叹气道,“遗体总不能一直放在这暖阁中,至少将他摆在院里,待金兄双目恢复后,再行道别吧。” 金焕眼前漆黑,光听耳边有人说话,却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只恨偏偏在这个时候失明。季燕然独自站在床边,仔细检查了金满林的尸首,与祁家主仆不同,这回的致命伤只有脖颈一道刀痕,砍得极狠,连脑袋也险些滚在地上。只是这样的大伤,按理来说应该血溅三尺,满地狼藉才是,金满林周围却并无多少血迹,床上也没有挣扎过的痕迹,莫非……是死在别处,又被人搬回了床上? 他心中起疑,刚想叫云倚风也一并过来,抬头却见金焕已经晕倒在地,赤红双眼瞪得溜圆,脸上横七竖八挂满血痕,瘆得慌。 于是被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 “悲伤过度,再加上中了蝎尾花的毒烟,所以极容易晕眩,红泪似血。”云倚风道,“我方才不是信口吓唬,再多哭几回,怕是真会失明,还是先让他好好休息吧。” 季燕然将人弄回隔壁床上,又将方才发现的疑点告诉云倚风,问道:“你怎么想?” “乍看上去,卧房的确不像是第一现场。”云倚风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在那脖颈伤口处试了试,再拔|出来时,针尖隐隐有些泛蓝。 季燕然道:“中毒了?” “是中毒,不过判断不出具体时间,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毒。”云倚风道,“还记得金焕先前说过的话吗?金掌门早年走镖时遭人陷害,落下病根,一直靠着吃补丸调养,所以这也有可能是未清陈毒。” “按理来说,若凶手都能找到机会下毒了,那杀人简直轻而易举,似乎没有理由再冒险入宅,往脖子上补这一刀。”季燕然道,“况且这几天大家同吃一锅饭,想找机会单独投毒也不容易。” “谁说中毒之后就不用再抹脖子了?”云倚风坐在桌边,“大漠里不是有许多巫蛊术吗?王爷就没听过,淋淋漓漓的鲜血才能饲鬼?囫囵毒死的不算。” 季燕然疑惑:“你是说那阴鬼血宅?” “只是有这种可能。”云倚风继续道,“还有,被人割喉却无鲜血喷涌,除了有可能死在别处,也可能是死者早已中毒身亡,尸体在床上僵硬冰凉,自然不会流太多血。这种事不好说,得查过之后才知道。” 季燕然点点头,又道:“刚好赶上地蜈蚣夜闯,到处乱成一团,初看谁都不可疑,可仔细一想,若凶手当真在赏雪阁内,那还真是谁都有可能。” 至今失踪不见的、突兀从天而降的、打斗多时才姗姗来迟的、独自在花园中待着的……有没有动机暂且不论,至少每个人都有充分的时间,用来悄无声息地杀掉一个人。 季燕然问:“你猜是谁干的?” “这种事怎么好胡乱猜测。”云倚风靠在桌上,单手撑着脑袋,“身为朝廷命官,难道不是更该讲求证据?” 季燕然挑眉:“闲聊而已。” “我不猜。”云倚风眼皮一抬,“王爷心里八成已经有了谱,却不肯先说,反而套我的话,这是什么道理?” 季燕然看了他一会儿,笑着摇摇头:“熬了一夜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我守在这里便是。” “外头天亮了,估摸用不了一个时辰,这里就又会闹成一团。”云倚风打呵欠,“睡也睡不安稳,不睡了。” 季燕然解下自己的大氅,抖开裹在他身上。云倚风在桌上趴了会儿,觉得挺硌,见季燕然还坐在一旁想事情,便将他的胳膊强行拉过来,充作枕头。 虽说硬了点,但聊胜于无。 季燕然猝不及防,心情复杂。 你还真不客气。 …… ——看着再清瘦纤细的人,脑袋也挺沉。 这是萧王殿下在一个多时辰之后,所得出的宝贵结论。 云倚风活动着酸痛的脖颈,嗓子沙哑道:“去将其余人找过来吧。” 季燕然提醒:“你有没有发现,最近使唤起我好像越来越顺手了?” 云倚风干脆利落道:“没有,不可能,没感觉。” 季燕然一笑:“那你自己去。” 云倚风捂住胸口,眉心一皱:“王爷,外头在刮寒风。” 季燕然眼明手快,捏住他的嘴认输:“打住,我这就去。” 云倚风坐直身体:“嗯。” 你看,我并没有使唤,是你自己要去。 过了一阵,一只白色雪貂小心翼翼挤进厅堂,见四周没有旁人,便跳到云倚风怀中,一动不动蜷着,像是也感受到了这里的变故,只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直到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方才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众人匆匆涌入院中,这回连暮成雪都在,他原打算去后山看藤蔓,却在途中遇见了季燕然。 柳纤纤第一个道:“金掌门当真死了?” “遗体就在里头,虽说没被抓得满身血痕,却也死状凄惨。”云倚风道,“金兄悲伤过度,哭晕了过去,我在隔壁房中点了安神香,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这……怎么又闹出了人命啊。”玉婶也害怕,说原以为抓住了闯进来的贼,或许将来就会没事,可转头金掌门却死了。 “你们都看我干什么?我什么都没干啊!”见一群人都在盯着自己,地蜈蚣欲哭无泪,“我就是个偷儿,顶多挖坟刨个墓,无缘无故杀人作甚,又没谁给我银子!” 提起杀人收银子,柳纤纤立刻道:“所以你的意思,这事是杀手干的?” “我可没有啊!”地蜈蚣一张嘴说不过这一群人,眼泪都要流下来,最后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求饶道,“诸位大爷,小姑奶奶,你们就高抬贵手饶了我吧,别让我也卷进这江湖恩怨里,成吗?” 许是他嚎的声音大了些,房中的金焕也被吵醒,自己摸着墙壁跑了出来,双目失焦道:“云门主,你在吗?” “在。”云倚风赶忙扶住他,“大家都在。” “暮成雪呢……暮成雪也在吗?”金焕颤声问,眼底又漫出一层红雾。 地蜈蚣赶紧往后挪了一截,免得这些江湖人一言不合打起来,殃及无辜。 暮成雪冷冷道:“我并未杀你爹,没人给钱的生意,我不做。” “你说没有,我便信了吗?”金焕情绪激动,“除了你,还能是谁!” 暮成雪回答:“这种事你该去问官府,或者亲自去查,只在这里干嚎两句,你爹也不能瞑目。” “你!”金焕嗓音刺耳,紧握住云倚风的手也发颤,“你究竟收了姓岳的多少黑心钱,才答应替他杀人养阴鬼,如此、如此滥杀无辜,你就不怕将来遭报应吗!” “啥!”地蜈蚣原本还在看热闹,听到“杀人养阴鬼”几个字,顿时吓得一个激灵,“这山上有人在养阴鬼?我我我……我身无长物,还会搬空家宅,这种鬼可千万养不得,养不得啊!”他一边说话一边磕头,却是向着暮成雪的方向,显然也默认他为凶手。 云倚风被吵得头疼,呵道:“你给我闭嘴!” “云门主……”地蜈蚣哭丧着脸,期期艾艾道,“你可得救我,我……唉对了,我带你们下山啊!”他假哭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的任务,顿时又喜上眉梢,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管他养什么阴鬼阳鬼,我们今天就下山!” 听到“下山”二字,金焕的手猛然一收。 “先去悬崖看看。”云倚风觉察到他的不甘,轻声道,“不管怎么样,总得先解了眼前困局。别担心,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 金焕犹豫片刻,点头:“多谢门主。” “一起去吧。”云倚风又道,“在双目恢复之前,寸步不离跟在我身边。” 两人说话间,暮成雪已经与地蜈蚣出了小院。季燕然也想跟上,余光却瞥见金焕又要摸着去拉云倚风,想起昨晚那五个乌青手指印,横手便用自己的长剑挡过去,“还是我扶着金兄吧。” 冷不丁的,手里被塞进一块冰凉玄铁,金焕茫然道:“啊?” “来。”季燕然拎住他的肩膀往外走,“小心脚下。” 云倚风:“……” 柳纤纤多事,用没受伤的胳膊肘捣捣他:“云门主,我怎么觉得,季少侠像是不喜欢让别人碰你?” 云倚风面不改色:“嗯。” 柳纤纤继续看着他:“还有呢,‘嗯’一下,这就没啦?” 云倚风好笑:“那不然,我该说什么?” “至少也得告诉我原因吧。”柳纤纤嘴里嘀咕,又想到一个了不得的可能性,于是压低声音后怕道,“是不是季少侠怀疑金焕,觉得他杀了亲爹?” 玉婶听得心惊胆战:“啊?” “你这小丫头,以后可千万别嫁知县,否则清官也能被你的枕头风吹糊涂。”云倚风眼皮抽筋,语重心长拍拍她,“走吧,带着婶婶一道去后山看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要合作吗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而在寒雾城中,吴所思正揣着手,和客栈小二有一句没一句闲聊。他假称自己是毛皮商人,这次要贩卖一批货物前往白刹国,却听说三春关那里正在闹匪患,不太平,所以想找一家镖局沿途护送。 “镖局啊?”小二一听就摇头,“可真不巧,这城里原是有镖局的,岳家镖局,生意做得又大又气派,但在数日前已经贴出告示,说家中出事,暂时不做生意了。” 吴所思问:“出了何事?” “谁知道呢。”小二压低声音,“那些江湖门派,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或许是为了躲避仇家吧。” 吴所思恍然:“原来如此。” 吴所思又感激涕零道:“亏得小哥消息灵通,否则我若傻愣愣地跑去岳家镖局,又刚好赶上对家寻仇,岂不是倒了大霉。”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摸出一小锭碎银,强塞进对方手中。小二也跟着嘿嘿干笑,岳家镖局最近不接生意,这是全城都知道的事,实在算不得“消息灵通”,银子拿得也手软。为了弥补这份心虚,他又搜肠刮肚说了半天,磕磕巴巴将街头巷尾所有关于岳名威的消息都抖露了一遍,这才下楼去招呼客人。吴所思坐回桌边,对林影道:“都听到了吧,你怎么看?王爷被困雪山,这城里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带来的随从与风雨门弟子也不知被扣押在何处,百姓还说是那山上风景壮美,富户乐不思蜀。” 林影掰开一个包子:“王爷吩咐过,让我们安心在城里等,不必帮忙。” “也不知要等多久。”吴所思百无聊赖,又道,“对了,待会你随我一道去月老庙。” 林影面不改色,一口拒绝:“两个大男人一道去月老庙,传出去多难听,有损我的名节闺誉,不去。” 吴所思苦口婆心劝慰:“天天光着屁股在大漠里洗澡,你的闺誉早就没了,不如破罐子破摔。据说这里的月老庙极灵验,老夫人吩咐过了,得给王爷求姻缘。” 林影义正辞严:“红线这种东西,都是一对有情人一起去求,哪有旁人代劳的道理?那月老年纪也大了,万一眼一花,把王爷的红线系错了,你说说,这找谁去评理?” 吴所思闻言陷入沉默,觉得似乎也有些道理。 林影趁胜追击,给他弄了一盘包子一碗粥,只求耳边能安静片刻。 这时,恰又有一个道士从楼梯上走了上来,留两撇山羊胡子,肩扛“神机妙算”招摇大旗,虽已隆冬,却仍穿着灰色薄衫,的确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架势。 小二和他熟得很,一见面就笑着打招呼,又麻利准备了好酒好菜。吴所思正闲得无聊,见那老道士品貌不俗,于是抽空将小二叫过来,问道:“角落桌上那位道长,算命灵吗?” 林影:“……” “灵,怎么不灵。”小二连道,“邱道长是得道仙人,看相算命极灵验,安家镇宅也是一把好手,东北的富户都在排队等着请。” “是吗?”吴所思来了兴趣,从怀中“哗啦”掏出一张生辰八字,“那我也去算算。” 林影看得目瞪口呆,你怎么随身还能带这玩意? “放心。”吴所思在他耳边道,“不是王爷的,是云倚风的。” 林影听得越发茫然,只道是不是老夫人太狠,把老吴给活活逼疯了,竟连风雨门门主的生辰八字也不放过,简直闻者落泪。 “林爷。”旁边的下属小声解释,“吴爷是想替王爷测凶吉,可王爷的生辰八字,那是随便能给出去的吗?所以只能用旁人替代。”而此行既是和云倚风同往,那很大程度上,云倚风的凶吉,也就是季燕然的凶吉。 林影:“……” 服。 邱道长在收钱办事方面,向来没有半分得道高人的架势,从吴所思手中接过银元宝,笑容满面看了半天那生辰八字,然后摇头道:“说不得啊。” 吴所思不满:“为何?” 邱道长道:“天家的命数说不得,而此人的命数,和天家的命数牢牢绕在一起,几乎要融为一体。解不开,看不明。” 吴所思听得一惊,这……还真是半仙? 又赶忙追问:“哪种绕法?” 邱道长和他大眼瞪小眼,什么哪种绕法,没听懂。 吴所思只好具体描述:“是吉祥如意的绕,还是凶险重重的绕?” 邱道长一捋胡须:“于寒冷风雪中遇一点星火,于漫长黑夜中遇一束微光。” 吴所思双目殷殷:“啥意思?” 邱道长颇为同情地看了眼这没文化之人,长袖一飘,翩然离去。 吉。 大吉。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 缥缈峰顶,黑云如晦,天边隐隐传来闷钝惊雷。 地蜈蚣连滚带爬扑到悬崖边,看着那些断裂的藤蔓,惊愕道:“这,这昨晚还是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就……是谁,谁干的!” 其余人站在他身后,皆沉默不言,只有玉婶往柳纤纤身边靠了靠,战兢道:“是被人割断了吗?” “什么意思?”金焕听到后,也急急问。 云倚风解释:“那些能下山的藤蔓,已经被人全部割断了。” 金焕膝盖一软,靠着季燕然才没有跌坐在地:“是谁干的?有脚印吗?” 没有脚印,也不会有脚印,黎明时分那场狂风大雪,足以掩埋所有痕迹。云倚风看了一眼众人,道:“快下暴雪了,先回赏雪阁吧。” 若说地蜈蚣先前还是吊儿郎当,没把一切当回事,那么当他看到那些断藤时,才算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惧——死亡的恐惧。他随众人回到前厅,围坐在火盆边,虽说室内温暖,却依旧停不下颤抖的双手。 云倚风用茶碗盖撇去杯中浮沫,也未说话。倒是柳纤纤按捺不住,先开口道:“我昨晚一直同婶婶在一起,从未离开过流星阁。” “是啊。”玉婶也道,“我们昨晚睡得熟,都是一觉就到了天亮。” 金焕一手握住季燕然,另用涣散的双目在厅中寻找着暮成雪:“是你干的,对不对!” 地蜈蚣无辜被盯,叫苦道:“我真没干啊,我昨晚一直被锁在西暖阁的偏厅里,险些被冻死。” 他这么一说,倒是将暮成雪的嫌疑又多加了两分,这回连柳纤纤也跟着问:“喂,你昨晚都干嘛啦?” 暮成雪道:“睡觉。” 柳纤纤又问:“有证据吗?” 暮成雪道:“没有。” 他语调冰冷,又有杀人如麻的名声在外,柳纤纤自然不敢太过放肆,只低低嘀咕了一句,没凭没据满身疑点,倒是理直气壮得很。 云倚风圆场:“凶徒也未必就在这厅中,既然地蜈蚣能闯进来,那其余人能找到其余路,也未可知,况且还有个不知所踪的岳之华。大家既然同在一条船,总不能稀里糊涂就先自相残杀。” “话是这么说没错。”柳纤纤沮丧,“可现在究竟要怎么样嘛,哪怕是在闹鬼,也总要先把鬼揪出来才成啊!还是说岳之华正躲在某处暗道,冷眼看着我们?” 地蜈蚣摇头:“这赏雪阁里,是没有暗道通往外头的。” 季燕然问:“为何?” 地蜈蚣老老实实回答:“因为我上次来偷时,已经仔细摸了一遍。” 那阵山上好东西又多,防守又几乎没有,这绝世神偷便如同掉进米缸的老鼠一般,喜滋滋住了将近半个月,直到将每一寸地板都敲过一遍,确定再无油水可捞,方才心满意足扬长下山。 其实众人在被困雪山初期,已经认真考虑过了暗道的事,在岳之华失踪时,更是细细检查过一遍赏雪阁,虽然一无所获,但此时被这精通机关的地蜈蚣再一确认,还是觉得有些愁闷。 柳纤纤又问:“接下来要怎么办?” 地蜈蚣心一横,拍桌而起道:“不如就这么杀下去!那轰天雷也不可能埋了满山,总能找到一条干净的路吧,难不成要在这里白白等死?” 云倚风点头:“好办法,你先请。” 地蜈蚣:“……” 地蜈蚣耷拉下脸,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室内再度变得寂静,过了良久,金焕突然道:“季少侠,云门主,你们昨晚身在何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二人。 季燕然不动声色:“金兄这是何意?” “昨晚我昏迷之后,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金焕声音有些虚,却还是咬牙道,“那应当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吧?既是人人都有嫌疑,自然人人都要说一回自己做了什么,还请两位勿怪。” 云倚风道:“昨晚我一直待在观月阁的前厅里,途中趴着睡了一会儿。” 金焕再问:“那季少侠呢?” “我们一直在一起。”季燕然答,“片刻都未分开。” 柳纤纤在旁插话:“可云门主刚刚说他睡了一阵子,他睡着的时候,谁能替你作证?” 云倚风道:“我能。” 众人面露不解。 云倚风清清嗓子,耐心解释:“我是枕着季兄胳膊睡的,因此可以证明,他的确一动不动坐了一个多时辰。” 柳纤纤:“……” 是吗。 虽然一个大男人,睡觉还要枕着另一个大男人的胳膊,不管怎么听都有些莫名其妙,但至少也能彼此相证。金焕松了口气,低头道:“是我多疑了。” “这种关头,多加几分警惕也是应该的。”云倚风道,“金兄看着双目红肿,中毒后理应多休养,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金焕摸索着站起来,又不安道:“那我爹……” “会先安置在观月阁回廊下。”云倚风道,“待到金兄视力恢复,再筹办后事也不迟。” 金焕答应下来。下午的时候,众人在回廊搭了个简易木床,将金满林的尸首放了上去。柳纤纤看着那摇摇欲坠的脑袋,白着脸道:“怎么连头都被砍掉了,可真是惨。” “往后别说了。”云倚风提醒,“免得金兄听了伤心。” “嗯,我懂。”柳纤纤见四下没有旁人,便又悄声说,“我可不是落井下石,就想提醒一句,先前金家父子时常鬼祟密谋,凑在一起也不知在嘀咕什么,我一早就说过这件事,云门主还记得吧?” 云倚风微微挑眉:“嗯?” “反正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我是信你的。”柳纤纤用鞋底碾了碾小石子,又气恼道,“虽然你喂我毒|药!” 云倚风笑道:“姑娘只管好好保护玉婶,剩下的事情,就不用操心了。” 柳纤纤继续问:“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先去找暮成雪聊一聊。”云倚风道,“至少弄明白,他为什么要上山。” 西暖阁中,暮成雪正独坐院中,面无表情看着膝上的白色雪团。这位貂兄也不知是不是脑子不好使,先是在厅中大摇大摆吃了半天点心,然后就蹿上江湖第一杀手的腿,开始仰面朝天呼呼大睡,没心没肺到了极点。 季燕然推门进院。 暮成雪正准备摸下去的手僵在空中,双眼冷冷一抬,你有事? 季燕然未绕弯子,开门见山道:“为何要来缥缈峰?” 暮成雪把貂放在石桌上:“因为岳名威出钱雇我。” 季燕然又问:“杀谁?” 暮成雪答曰:“不知道。” 季燕然眉头微皱。 暮成雪与他对视:“要合作吗?” …… 临近傍晚,季燕然方才回到观月阁。 云倚风正与金焕在前厅喝茶,见他后道:“我们方才还在说,这天都快黑了。” “同暮成雪多聊了两句。”季燕然问,“金兄的眼睛怎么样了?” “依然看不清,不过比中午时好了许多。”金焕忐忑试探,“聊这么久,可聊出了结果?” 季燕然道:“暮成雪说他之所以上山 ,是受了岳名威蒙骗,甚至都不知道要杀谁。” 金焕听得一愣:“这般稀里糊涂?那可是排名第一的杀手。” “我也觉得匪夷所思。”季燕然道,“不过对方倒是很爽快,还说要同我们合作,在下山之前,谁也不可杀谁。” “那如何使得?”金焕激动起来,“家父在世时就说过,这山上无缘无故能杀人的,只有杀手。现在我们若信了他,却反过来被他一刀砍了接着养阴鬼,岂不是……岂不是……”他说得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半天也没“岂不是”个后文出来,倒是将自己挣得越发双目赤红,暴凸可怖。 云倚风赶忙哄他:“金兄切莫恼,眼睛要紧。” 金焕急得脸都要抽筋,看起来已经认定暮成雪才是幕后凶手,只是心口虽恨意滚滚,却又不能不顾双眼冲出去报仇,最后只饮牛一般灌了大半壶冰冷的茶,方才平静些许。 季燕然拎着他站起来:“金兄还是回内室歇着吧。” 金焕一把抱住门框:“我还不困。” 季燕然直白道:“但我有私房话要同云门主说,不方便落入旁人耳中。” 金焕听得后背起鸡皮,什么话? 季燕然将他丢回卧房,转身回到云倚风身边,神秘道:“来来来,给你看我大氅里的好东西。” 好不容易才摸到门口偷听的金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回廊异响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云倚风目光狐疑:“什么?” 季燕然随手从怀中扯出来一只打瞌睡的小毛团——方才在离开西暖阁时,顺手牵了只貂。 云倚风果然笑出声, 从他手里抱过来, 摸一把那肉嘟嘟的肚皮, 喜欢得很。 金焕站着听了半天, 两人一直在低声说笑, 没聊到任何有关杀手的事, 反而是自己被蝎尾花毒弄得再度有些头晕,只好摸黑回到床上, 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屋外积雪松软,雪貂先是傻颠颠滚在里头,将自己裹了满身冰碴子, 后又连爬带蹿钻进云倚风怀中, 湿着脑袋撒欢。季燕然捏碎一块点心, 将馅儿喂过去:“方才去西暖阁时,地蜈蚣说他前几日在缥缈峰下, 曾见过数十只纯白雪貂。” “数十只?”云倚风拍了拍手里的小东西, 疑惑道, “虽说不算珍兽, 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 况且雪貂天性喜欢独居, 数十只聚在一起……有人在养着它们?” “是啊。”季燕然用拇指蹭那毛茸茸的脑袋, 漫不经心答一句, “金焕不就明晃晃地在养?” 云倚风微微皱眉。 “没想明白?”季燕然一笑, “上回还是你先发现的, 金焕身边的雪貂经常会换,可这赏雪阁里也没见过雪貂成群抱窝,那其余的去了哪里?” “在山下。”云倚风顺着他的意思,猜测:“你是说……” “这里没有能容纳成年人的密道,可未必就没有它能走的路。”季燕然把最后一点糖馅喂过去,“就如当初所言,岳名威定然会在山上安插一个内线。” 云倚风道:“嗯。” 雪貂聪明灵活,驯化之后甚至能去集市杂耍,往返送信自然不在话下。云倚风往回廊下看了一眼,金满林的遗体依旧停在那里,一只胳膊掉出白布,被严寒天气冻得青白发紫,惨不忍睹。若金焕当真是岳名威的眼线,哪怕过往桩桩命案皆与他无关,可现如今连亲生父亲都离丧命,不知他心中又该做何想? “你怎么看?”季燕然问。 “金焕是家中独子,平日里备受宠爱,金满林对他几乎有求必应。”云倚风将怀里的小团子放回雪里,“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令他被岳家收买,甚至做出枉顾父亲生死这种禽兽不如之事。” “想个法子试试便知。”季燕然道,“不过金焕在双目恢复之前,大概也不会再采取行动。” “这倒不急。”云倚风道:“看他瞳仁的颜色,最迟明早便能康复。” 季燕然意外:“你对毒物也有研究?” “风雨门做的就是这种生意。”云倚风揣起手,看着雪貂一路跑远,“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只要有人肯出银子,都能打听。” 季燕然点点头,觉得人生在世,倘若能有这么一位事事皆知朋友,也是一件颇为有趣的事。 当然,前提得先找到血灵芝,否则不被全国追杀已经算是占便宜。 毕竟此人记起仇来,貌似也不比自己差。 云倚风无辜被腹诽,一口气连打了三四个喷嚏。 季燕然:“……” 季燕然虚伪叮嘱:“多喝热水。” 晚些时候,众人又聚在饭厅,一盆火锅吃得索然无味,玉婶见云倚风脸色不好,特意给他蒸了一小碗银鱼鸡蛋羹,叮嘱要多吃两口。 “云门主。”柳纤纤仔细看他,“你是不是染了风寒,怎么病怏怏的。” “无妨。”云倚风咳嗽,“老毛病,睡一夜明天就会没事。” 季燕然放下筷子,掌心熟门熟路贴上他的额头,微微发烫。 柳纤纤依旧担忧:“该不会又要像上回一样,毒发了吧?”她可还记得那满被子的血,吓人得很。 “先吃饭。”季燕然替他盛了碗热汤,目光在桌上环视一圈,伸手一指,“你,今晚来观月阁住着,照看金兄。” “我?”地蜈蚣先是一愣,后又大喜,赶忙答应下来。他正同暮成雪相处得头疼胃疼全身疼,总觉得对方下一刻便会拔出陨光剑,将自己砍个七零八落,实在瘆得慌,现如今终于能搬出西暖阁,无异于天上掉金饽饽,焉有不肯之礼。过了阵子,又得寸进尺嘿嘿笑道:“不如往后就由我一直伺候金兄吧,或者大家搬到一起住也成,彼此多个照应。” 季燕然还没开口,金焕已经在旁推辞:“云门主说这蝎尾花的毒明后天就能解,我也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哪里需要人一直服侍。” 地蜈蚣闻言耷拉下脸,双目巴巴望向云倚风,指望他能帮自己说两句话。却被对方额上的细密汗珠惊了一惊,江湖中只传风雨门门主身中毒,可也没说那毒究竟是什么,不过看这来势汹汹的架势,似乎挺严重? “诸位慢用。”季燕然扶着云倚风站起来,又对地蜈蚣道,“金兄——” “放心!”地蜈蚣举手发誓,“保证寸步不离。” 身边的人已经快被冷汗浸透,季燕然也无暇再细细吩咐,总归在山上这些人里,地蜈蚣算是最清白无辜的一个,武功不低诡计多端,盯着金焕一夜应当不成问题。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回飘飘阁,而是将云倚风带往了观月阁的卧房。 小厨房里又响起“呼哧呼哧”风箱声。 云倚风勉强靠在床头,听全身骨骼细细作响,连耳膜都鼓胀出清晰的痛来,细瘦手指拧住床柱,指甲嵌进木屑也浑然不觉,流了半掌心血。季燕然进门之后看得皱眉,随手扯过一边软枕塞进他怀中,厉声命令:“抱好!” 世界原本只有混沌煎熬,突然被嘹亮吼了一嗓子,如一把雷霆光剑穿透重重雾霾,云倚风惊得浑身一颤,也来不及多做考虑,立刻松开双手,一脸茫然地将那枕头抱了起来。 季燕然颇为满意:“乖。” 疗伤这种事,同生孩子是一个道理,也是一生二熟。有了上一回的经验,季燕然已经大致摸清了他毒发时的脉络走向,所以照旧让人躺在自己怀里,单手按住那孱弱心口,将真气缓缓渡过去。 气息渐平,刺骨之寒也散了些许。 云倚风费力地睁开眼睛,像是正在辨认眼前人。 季燕然原想让他好好睡,后来转念一想,血灵芝。 那就多看两眼吧,也成,最好能多看一百一千眼,牢牢记住自己此时此刻的操心模样,将来正好少还几分人情。 于是他紧锁眉头,双眼带愁,尽量让自己显得忧心忡忡。 云倚风嘴唇微颤,呼吸急促,半天方才说出一个字:“疼。” “疼就对了。”季燕然大手轻抚,温柔哄他,“你放松,放松就不疼了。” 云倚风听得模糊,想说话又实在没力气,看了他半天,最后索性烦躁地闭上眼睛。 你压住了我的头发。 疼! 萧王殿下浑然不觉,还在想,这是什么烂脾气。 又不是我让你疼的。 凶巴巴瞪我作甚。 啧。 有人从院外走了进来。 地蜈蚣将金焕扶回卧房,小心翼翼赔笑道:“金少侠可要喝茶?” “不必了。”金焕摸索着坐下,他虽气恼这盗贼弄伤了自己双眼,却也知道目前情况特殊,出不得太多乱子,便只推说想早些上床歇着。地蜈蚣自幼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自是能屈能伸,丝毫不在乎对方的冷漠差遣,烧水端盆做得比老妈子更勤快,伺候金焕上床之后,又溜去隔壁门缝看了一眼,就见层层床帐下,季燕然还在给云倚风疗伤,屋内有一股挺浓的药味。 “世道不太平啊。”地蜈蚣摇头晃脑感叹一句,自己在厅里寻了个暖和地方,也打起盹来。 黑云吞没了最后一抹日光,原本就黯淡的天色,终于彻底陷入漆黑。 夜色寒凉,寂静萧瑟。 地蜈蚣守着火盆,昏沉沉一觉睡到半夜,被烤得口干舌燥热醒过来,原想去厨房找些水喝,那茶壶拎着却沉甸甸的,不知里头堵了什么东西,好不容易才倒出半杯水来。心尖上正渴得火急火燎,也顾不得细看,一股脑全部倒入口中,哪里又能尝出半分茶味,反倒咸涩浓稠,一股子铁锈浓腥。 “咳咳!呸!”地蜈蚣被呛得几欲作呕,拿到灯下细细一看,就见杯中腥红深褐,竟挂满半干血浆,顿时骇得连连后退,一跤踉跄跌空,大汗淋漓自梦里惊醒。 厅中一切如故,没有血浆,更没有厉鬼。 地蜈蚣心脏“砰砰”狂跳,在夜色里粗喘着缓了片刻,总算分辨出来自己身处何地。可梦境虽退,耳边却又传来怪音,嘎巴嘎巴、吱吱呀呀……好像木架子在摇晃,其中还混了些含糊不清的说话声。 噩梦残影未消,再一想回廊下金满林的尸体,地蜈蚣后背发麻,偷偷摸摸挪到窗边,将那厚重布帘掀开一个小缝,想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此时月盘正亮,明晃晃照在雪地上,发出惨白的光。而金焕只穿了一身里衣,疯癫颠中邪般赤脚站着,眼神空洞木然,嘴里还在喃喃念叨着什么,双手更是按住金满林的断头,推了一下又一下,像是要将那玩意再生生安回去。 三更半夜凄风寒月,光是站在院中都会觉得身后有鬼,更何况还要亲眼看这恐怖场景,当金焕将那脑袋半捧起来时,饶是钻遍墓穴的地蜈蚣,也被吓得够呛,他哆哆嗦嗦贴墙出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隔壁房间。 黑暗中,云倚风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地蜈蚣惊魂未定,死死攥住那白色衣袖,宛若捞到救命稻草。 而在屋子外头,金焕的诡行还在继续,虽说终于不再碰那摇摇欲坠的断头颅,却又开始摸索着在金满林身上乱按,直将那尸首推得快要跌落在地,方才僵硬麻木停下手。地蜈蚣看得实在晦气,心说这赏雪阁也真是绝,阴谋暗杀失踪命案一应俱全,现在还多了个中邪,自己不知是倒了几辈子的血霉,竟会挑这种时候摸上山。 细声细气哭了一阵之后,金焕双眼一翻,直挺挺向院中倒去,“咚”一下砸了个满地雪飞。 “这个我懂!”地蜈蚣赶紧道,“是附体的邪灵走了,得赶紧把他弄回房。” 季燕然将人从雪地里拎起来,探手试了试鼻息。 云倚风问:“人还活着吗?” “有气。”季燕然道,“只是暂时昏了过去。” 金焕牙关紧咬,脸色惨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蜈蚣后怕不已,哭丧着脸对云倚风解释:“我就稍微打了个盹,没想到他就自己中邪跑了出去,深更半夜的,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 云倚风问:“你觉得这是中邪?” “啊,不然呢?”地蜈蚣压低声音,“好好的觉睡到一半,突然就去回廊摸亲爹的尸首,又推又搂不算,嘴里还要念念叨叨,这不是中邪是什么?” 云倚风看向季燕然,先前在两人疗伤时,听到隔壁有窸窣响动,出门便见金焕正弯腰凝神,细细抚摸着金满林的残躯,惨淡月光下,他一头枯发被风裹得乱飞如草,煞白脸面上镶一对黑洞洞的眼窝子,画面确实阴森。难怪地蜈蚣会怀疑中邪——除此之外,也实在想不出其它理由。 季燕然道:“这里有我看着,你先回去睡会儿吧。” 地蜈蚣感动非常,赶忙道:“我不困,我不困。” 季燕然又试了试云倚风的额头温度,替他将大氅拉高了些,继续道:“我的被中有暖玉,你气息未稳,需好好歇着。” 地蜈蚣:“……” 哦,没跟我说。 云倚风笑笑:“多谢。” 季燕然将他送回隔壁,回屋就见金焕已经醒转,正在摸索着想下床。 “别别,金少侠,你可动不得。”地蜈蚣迅速扶住他,“想要什么,我去取便是。” “我想喝点水。”金焕打了个呵欠,“有蜂蜜的话也加一些。” 听他语调这般自然随意,地蜈蚣倒有些吃惊,试探着问:“金少侠……没事吧?” 金焕不解:“我能有什么事?” 地蜈蚣倒吸一口冷气。 晚些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了金焕中邪又失忆的事。 地蜈蚣讲得唾沫星子横飞,将那恐怖场景描绘得如在眼前,柳纤纤又怕又好,连问金焕:“你真什么都不记得?” 金焕皱眉,过了半天才道:“是。” 柳纤纤却不肯放过他,伸手一推:“你看起来分明就藏了话,平时我不能问,现在局势特殊,大家可都在厅里,你还是把事说清楚吧。” 金焕脸上肌肉抖了抖,失去焦距的双目盯着门外,生硬道:“你们说我半夜发癫,我就当真信了吗?” 柳纤纤听得一愣,地蜈蚣在旁瞪大眼睛:“这话怎么说?难不成我与季少侠还会骗你?” 金焕闭嘴不言,满脸都写着警惕与不信任。恰好此时云倚风睡醒之后,独自寻了过来,一进屋就纳闷:“怎么都干坐着不说话?” “云门主!”金焕抢先道,“我用半座锦城镖局,向你换一个消息。” 云倚风问他:“何事?” 金焕摸着桌子站起来:“我昨晚当真中邪了?” “金兄就是要买这个?”云倚风道,“季兄与地蜈蚣当时都在,想要多详细的情形都能说出来,何必花这冤枉钱。” 地蜈蚣立刻扯起大嗓门嚷道:“你看看,我没说谎吧?”骗了大半辈子人,好不容易说一回实话,对方却还不信,啧,人心。 金焕跌坐回板凳上,像是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倚风劝道:“比起中邪一事,金兄还是先将眼睛养好要紧,今日觉得如何了?” 金焕回答:“还是同昨天一样,不过痛痒倒是缓解大半。” “依旧看不见?”云倚风一愣,翻开他的眼皮检查,又自言自语,“不该啊,若只是中了蝎尾花粉,仅一些微毒,视线早就该恢复才对,莫非还有其它毒物?” 金焕喉结滚动一下,手不自觉地攥紧桌沿。地蜈蚣闻言也赶忙凑上来看,欲哭无泪道:“那的确是蝎尾花,我敢用命发誓,只是一个用来脱身的小伎俩罢了,断不会真的害人啊。” 这话显然没有安慰到金焕,他仍然怔怔地坐在那里,眼神涣散,谁说都不听。不过平心而论,这也的确是所有人中最倒霉的一个,父亲离毙命,自己双目失明,还稀里糊涂中了回邪,身边没有一个朋友能商议,若非要找出一个可勉强信任的,便只有收银子办事的云倚风——怎么想怎么惨。 如此,连柳纤纤的语调中都带了同情,对他道:“你还是先将自己的身体养好吧。” 金焕嘴唇干裂,对着云倚风的方向道:“在我双目恢复之前,不知可否请门主一直留在观月阁?” 云倚风道:“自然。” “我也留着,保证将金兄照顾得妥帖稳当!”地蜈蚣见缝插针,机灵地替他倒了杯茶,又赔笑道,“来来,先润润喉。” 金焕固执摇头,将头别过去道:“我生活尚能自理,现在云门主也无需养伤,还是请阁下搬回西暖阁吧。” 地蜈蚣一听到“西暖阁”三个字,立马就尿意盎然起来,实在不愿答应,故作可怜看向云倚风,对方却也不说话。柳纤纤更是在旁扇风:“人家的眼睛就是被你害的,又来路不明,谁敢让你贴身伺候?还是搬回暮成雪身边去吧。” 地蜈蚣急道:“我怎么就来路不明了?”他原想说自己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盗,往上数几辈都是贼,身世可谓再“明”不过,但厅里众人显然都没心情听他念族谱,纷纷起身离开,连玉婶也收拾茶盏利索出门,把他晾了个盆冷杯空。 无计可施,这江洋大盗只好夹紧尾巴,不甘心地挪回了西暖阁。 暮成雪依旧坐在屋顶,目光漠然望着远处,也不看他一眼。 “暮爷。”地蜈蚣站在院中,小心试探道,“这宅子里诡异得很,昨晚还有人中邪,咱们是不是得想个办法,下山啊?” 他舔着脸将自己与对方归为一派,却半天也没等来一句话,只好讪讪回到卧房,盘算能不能找个办法,好尽快离开这风雪呼啸的古怪山庄。 观月阁里,云倚风用掌心接住一片落雪,看它化成浅浅一层透明。 季燕然站在他身后:“不回去歇着吗?” “睡太久了,也容易头晕。”云倚风转过身,“还没感谢王爷,又耗费内力替我疗伤。” “举手之劳罢了。”季燕然笑笑。有血灵芝梗在两人中间,他也不好叮嘱太多,否则总觉得有一种……恶劣的欺骗与虚伪混在其中,坏了关怀的味道。 俗称,心虚。 天色暗沉,云倚风靠着廊柱坐下,身上裹了厚实的黑色披风——那是萧王殿下最喜欢的一件,曾在无数个寂静深夜里,替他挡过西北大漠彻骨的严寒与鹅毛飞雪,相当温暖。 温暖到使人昏昏欲睡。 云倚风睫毛微颤,头也向一边歪去。 季燕然眼明手快,及时托住他的脸颊。 云倚风睁开眼睛,有些迷惑地和他对视,眼角泛上一抹红,明显困倦未消。 季燕然将人扶起来:“外头是假山池。”就算早已结冰,若放任你一头栽下去,只怕也会追着我打。 云倚风懒洋洋道:“那我回去睡了。” 季燕然看着他的背影,右手不自觉便轻轻一握,掌心微凉如玉的触感仿佛还在,细腻也如玉。 然而还没等萧王殿下细细琢磨出这如玉滋味,便又出了事。 柳纤纤一路跑向观月阁,“咚”一声撞开门:“云门主!” 云倚风脚步一顿:“何事?” 柳纤纤上气不接下气:“快,玉婶好像中毒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夺命厉掌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流星阁里,玉婶正躺在床上, 病仄仄地呻|吟着, 枕边也有些斑驳血迹。 “婶婶。”云倚风坐在床边, 握过她的手腕试了试脉象。 柳纤纤站在一旁, 急道:“中午吃完饭还好好的, 过了一会儿说是胃疼, 结果躺上床没过多久就又吐又咳血的,云门主, 婶婶她没事吧?” “中了很轻量的砒|霜,不会危及性命。”云倚风道,“饭食是大家一起用的, 里头应该没问题。除此之外, 婶婶还吃过什么?” “应该没……没什么了啊, 砒|霜?”柳纤纤听得吃惊,“婶婶, 你回房后吃东西了吗?” 玉婶正疼得迷糊, 被问了半天, 才想起来还喝了水, 就是桌上茶壶里的隔夜茶。 柳纤纤把茶壶递给云倚风, 又道:“柜子里还有绿豆, 我去煮些绿豆水给婶婶解毒。” 云倚风点点头, 待她走后, 打开茶壶闻了闻, 不自觉就皱起眉。 “云门主。”玉婶嘴唇哆嗦地问, “当真是砒|霜吗?” “是,不过婶婶喝得很少,所以并未伤及脏腑。”云倚风替她盖好被子,“该吐的都已经吐了,身体底子好,往后安心养着就会没事。” 玉婶依然后怕:“他们,我是说那些凶徒,当真要把所有人都一个一个杀光吗?” “不会的。”云倚风安慰,“婶婶先别胡思乱想,好好睡上一觉吧,我在这陪着你。” 玉婶胸口起伏,勉强闭上眼睛,只是还没等睡着,不远处却又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咚”一下,像是埋在沙灰里的哑炮被引燃。云倚风出门一看,就见厨房方向浓烟滚滚,黑雾冲天而起,很快就笼了半片天。 于是心里一惊,起火了? 观月阁距离厨房虽远,季燕然倒也听到了动静,他单手拿过桌上佩剑,纵身跃出小院。 “吱呀”一声门响,将金焕从梦中惊醒,他在床上坐了一阵,觉得外头似乎挺安静,便摸索着出了卧房,嘴里叫道:“云门主,云门主你还在吗?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柳纤纤端了一碗药进来,伸手搀住他,“是厨房存放的面粉不知为何爆炸,又打翻油缸着了火,大家都去扑救了,让我过来说一声。” 金焕闻言松了口气,却又难免头疼:“困在雪山上,本就粮食有限,现在还发生了这种事,唉,屋漏偏逢连夜雨。” “你自己都还病着,就别长吁短叹了,听着怪丧气的。”柳纤纤把药碗递给他,“呐,刚刚我熬绿豆汤时,顺便多煮了一碗,清火解毒明目的,你喝吧。” “多谢姑娘。”金焕摸了摸桌子,把碗放回去,“我胃里不舒服,晚些时候再喝。” 柳纤纤看着他:“怎么,你担心我会下毒?” 金焕笑道:“怎么会,姑娘多心了。” “那你就喝!”柳纤纤强逼,“否则就是做多了亏心事,才会这般疑神疑鬼!” “姑娘这是何意?”金焕闻言果然不悦,站起来道,“此番关怀在下无福消受,还请回去吧。” 见他转身要走,柳纤纤面色一变,竟从袖中掏出匕首,飞身直朝他后心而去! 金焕却早有防备,在风声初到耳边时,脚下已往左一闪,躲过了这致命一招。 “我爹果然是你杀的!”他怒不可遏。 “没错,是我!”柳纤纤撕下平日里的娇俏表象,含恨带血咬碎银牙,狠狠啐道,“你爹已经死了,你这孝顺儿子也下去陪他吧!” 她功夫高强,金焕自知不是对手,因此一边奋力抵挡,一边大声呼救。柳纤纤看不起这窝囊样子,冷笑一声,将他一脚踹进那结满冰渣的假山中,手中锋利匕首如同两道飞火流星,直直向着对方双眼扎去。 本欲一刀毙命,空中却骤然闪过一抹寒光,带着千钧之力将她打翻在雪地里。 季燕然稳稳落在地上。 柳纤纤嘴角溢出鲜血,目光恨不能将他剜肉:“你!” “我一直就没离开。”季燕然指了指屋顶,“在那,不过姑娘一心只顾着杀人,所以没注意到。” 云倚风也从院外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包袱皮,那是柳纤纤上山时随身所带,上头沾有火|药粉末——方才在厨房背后找到的。 季燕然将金焕从假山里拎出来,又对柳纤纤道:“先前见姑娘带的包袱挺大,我还在纳闷,怎么这十天也没见换过几套衣裳,现在看来,里头装的都是炸|药吧?不够炸观月阁,也找不到机会炸人,便用长引线埋在厨房里,想调虎离山?” 柳纤纤撑着站起来,颤声道:“你们早就在怀疑我。” “是。”季燕然承认,“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若说心里没鬼,只怕也无人会信。” 金焕没听明白,问:“什么真面目?” 柳纤纤没说话,一双眼底却泄出没藏好的惊慌,她自认易容术已出神入化,哪怕是贴近检查也绝无破绽,对方是何时发现的? 季燕然点点自己的侧脸,主动解释:“因为你从没有脸红过。” 见到所谓“心上人”的云倚风也好,被自己圈在墙角暧昧调戏也好,或者那夜在花园中对着一群男人撒泼生气,正常姑娘家哪怕脸皮再厚,也该有些或娇羞或气恼的反应,她却一直面色白皙,连根细微血管也见不着,情绪变化全靠声音与眼睛。 云倚风问:“先给玉婶下毒引开我,又布下机关炸了厨房想引开季兄,自己却一直埋伏在观月阁外,若我没猜错,那些后山藤蔓也是你偷偷割断的吧?姑娘到底是谁,为何要处心积虑将大家困在山上,接连杀人?” 柳纤纤伸手在耳后摸了一阵,用力一撕。 一张人|皮|面具软绵绵地掉进雪里。 云倚风心里微微一惊。 面具下的面庞上布满疤痕,深浅不一,看起来颇为狰狞,甚至都判断不出年岁。 “怕了?”柳纤纤笑了一声,轻蔑道,“原来就算是云门主,也同天底下其余臭男人一样,只看中外头的皮囊,见到长得好看的,就恨不得化身禽兽据为己有,见到我这样鬼一般的,就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她一边说,一边向着云倚风的方向步步靠近,像是要同他讨公道。云倚风试着安抚:“柳姑娘——” 一句话还未说完,柳纤纤却突然脚步一转,几乎是用尽全部力气,举刀杀向了金焕。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金焕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额上便先一步感受到了冰冷的痛意,一股细血蜿蜒流下鼻梁,咸腥地落在嘴里。 柳纤纤怒道:“你放开我!” 季燕然以手为爪,牢牢钳住柳纤纤的肩膀往后一拖,将人制服在雪中。方才若不是他速度够快,只怕金焕颅上此时已经被开了个血窟窿。 “金兄。”云倚风疾步上前,想要替他查看伤处。金焕却已被接二连三的变故与疼痛激得失去神智,父亲在夜半被人斩首,对方还要卯足了劲地将自己也一并杀死。铺天盖地的胆颤汹涌而来,化为巨浪打得人几乎窒息,似乎只要一迈腿就会踏进鬼门关。他不愿思考其中阴谋,也想不明白,便只困兽一般咆哮嘶吼着,朝柳纤纤的方向胡乱拍出雷霆一掌。 那是金家为数不多的上等武学,先前一直练不成,如今在极端的恐惧与怒海中,居然使了个八九不离十。 柳纤纤被堪堪打中,心口剧痛一滞,嘴里喷涌出大股鲜血,从季燕然手中滑脱,软绵绵地瘫在了雪地里。 云倚风扶住金焕:“你没事吧?” 金焕茫然摇头,气喘吁吁地问:“她死了吗?” 季燕然试了试柳纤纤的鼻息,道:“断气了。” 金焕膝盖发软,过了良久,也坐在雪地里,呜呜咽咽哭道:“爹,我给你报仇了。” 云倚风与季燕然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场变故发生得既突然又莫名,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金焕只受了点皮肉小伤,并无性命之虞。 地蜈蚣在厨房起火的第一时间,就被云倚风安排去照顾玉婶,一直老老实实待在流星阁中,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直到隔天才听说了整件事,惊道:“所以那丫头就是幕后凶徒?杀了这么多人,她到底想做什么?” “不知道。”云倚风道,“不过她也不像幕后主谋,接二连三杀人,或许只是在完成任务吧。” 地蜈蚣原想感慨两句杀手冷血,后头又及时想起厅中还有个暮成雪,于是话锋一转,拍着胸口庆幸道:“不管是不是幕后主谋,总之杀手死了,这山上也没有旁人,至少要比先前安稳许多。” “粮食被炸飞大半,我方才检查过,总共只剩了不到半月的口粮。”季燕然道,“玉婶中毒未愈,最近会在飘飘阁中休息,大家将粮食按份领回住处,以后各自做饭吧。” 地蜈蚣深知自己纯属中途摸上山的累赘,此时还能获一份吃食,自然不会有意见,不过到底还是不愿与暮成雪同住,于是主动请缨道:“金少侠眼睛既还盲着,两位又要忙着照顾玉婶,不如让我搬去观月阁如何?” “不必了。”屋帘被人掀开,金焕从外头走了进来,一脸疲倦病态道,“我的眼睛能看见了。” “啊?”地蜈蚣闻言哭丧了脸,却又觉得这似乎该算好事,便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虚伪笑容来,干巴巴道,“好了啊?” 金焕并未理他,而是对季燕然道:“我想看看柳纤纤的尸首。” “停在后院柴棚里。”季燕然道,“被金兄一掌震碎了心脉,吐得满身污血秽物,看她作甚。”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金焕狠道,“我即便不能将她活着千刀万剐,死后也要挫骨扬灰!” 地蜈蚣正想着要同金焕攀关系,好让对方松口接纳自己,此时便自告奋勇,带着他去了后院柴棚。两人这一走就是半个时辰,再回来时,地蜈蚣脸色有些发白,瞅了个没人的空档小声对云倚风说,那金家少爷为了替父报仇,提着鞭子将柳纤纤的尸首抽了个血肉模糊,看着实在吓人。 云倚风问:“还想搬去观月阁吗?” 地蜈蚣蔫头蔫脑道:“罢了,罢了,那暮成雪就算是杀手,可他没收银子,应该也不会要我的命,还是继续在西暖阁住着吧。” 夜幕很快就再次降临。 云倚风站在灶台边,仔细研究了一下那些米面与白菜,砧板上摆了块猪肉,被菜刀剁得大小不一。 季燕然感叹:“门主这切肉的手法,倒让我想起了当年宫里头的——” 云倚风抬眼看他:“御厨?” 季燕然如实道:“一桩碎尸案。” 一把菜刀闪着寒光迎面飞来。 萧王殿下闪身躲过,忍笑道:“若不会做饭,还是别勉强了。” 云倚风求之不得,抬腿就往外走:“那王爷慢慢做,我去前厅喝杯茶。” “喂!”季燕然叫住他,“我也不会。” 云倚风:“……” 季燕然与他大眼瞪小眼。 山上粮食不多,没有本钱挥霍浪费。 片刻之后,两人捧着纸笔,恭恭敬敬站在卧房门口。 “婶婶,面怎么和?” 做饭这种事,比起考状元来也简单不了太多。两人对着菜谱认真研究了半天油温与调料,最后总算凑活出一锅米饭一盆汤,寡淡无味,半分油星也不见,玉婶坐在桌边道:“明日还是我来煮饭吧。” “不好吃吗?”云倚风喝了口汤,味道还成。 玉婶拍拍他的手,细声道:“不是不好吃,不过这些粗活,本就应该由我来做,怎么好让公子下厨。”她想要说得尽量轻松些,脸上却又难掩愁容,整个人都蜡黄泛灰,看着有些死气沉沉。云倚风懂她的心情,耐心劝道:“别再想柳姑娘的事情了。” “她怎么会是凶手呢?”玉婶实在想不明白,“平白无故的,她杀人做什么?” “总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婶婶先别急着哭。”云倚风岔开话题,“我难得煮一回饭,就算难吃,也给点面子。” 玉婶答应一声,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又告诉他在自己先前的卧房里,还有些腌渍酱菜与松仁糖,好茶叶也藏着几两。 “婶婶这可是把家底子都给我了。”云倚风笑笑,又对季燕然道,“荒山雪顶的,吃食值钱得很,得赶紧搜罗过来,我吃完饭就同婶婶去取。” 萧王殿下很有觉悟:“外头风雪正盛,天又黑,我陪你。” 玉婶再度称赞:“季少侠当真会体贴人。” “我知道,婶婶上回就说过了,谁嫁他,谁有福。”云倚风将碗筷递过去,“来,吃饭。” 季燕然摸摸下巴,深以为然。 谁若能嫁我,是挺有福。 草草吃完饭后,三人一道去了流星阁,云倚风帮着玉婶收拾完东西,出门却不见季燕然,也不知跑去了何处,只有一盏灯笼斜插在石缝里。 玉婶担心道:“这天黑地滑的,宅子里又不太平,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云倚风还没说话,对面就匆匆走过来一个人,是提着灯的金焕。 “金兄。”云倚风叫住他,“这是要去哪里?” “云门主。”金焕叹气,“我心中烦闷,所以又去看了父亲。” 金满林被葬在花园假山下,棺木是用门板凑合钉成,连香烛纸钱都没有一份,金焕身为独子,苦闷愧疚也是人之常情。云倚风正在宽慰,就见季燕然也从另一头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坛酒,是刚从厨房里取来的。 “婶婶你看。”云倚风揣起手,用胳膊肘捣了捣,“你我白担心一场,原来是去寻酒了,现在还觉得他这人可靠体贴吗?” “是你说的,风雪之中粮食珍贵,酒自然也珍贵。”季燕然一笑,又道,“金兄也来一坛?” 金焕连连摆手:“凶手虽已死,却也不是什么安稳世道,保不准还会有新的乱子,我们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情绪颓废,离开时背影都在打摆。季燕然把酒坛子递给云倚风,另一只手拿过灯笼,扶着玉婶也回了住处。 飘飘阁内一共只有两间客房,玉婶占了一间,剩下的两人分另一间。 云倚风将酒坛随手放在桌上,站在他卧房门口打量一番,诚心建议:“王爷在地上多铺几床厚褥子,晚上睡起来就不冷了。” 季燕然自然不会抢这张床,不过此时见他一脸理直气壮,心里却也好笑,于是提醒:“这好像是……我的房间?” “看王爷这般高大威猛,身强体健,想必打仗时沙坑雪窝都钻过,应当早就习惯了。”云倚风拍拍他的结实胸口,淡定道,“而我就不一样了,身娇体贵,从没吃过半分苦,哪里能睡在地上。” 他态度真诚,眼神又无辜,说起话来不像抢床恶霸,倒像是正在许给对方一个天大的好处。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人也纤尘不染,在烛火笼罩下越发如盈盈一捧细雪——不用再背诵“我有病,我中毒,多谢王爷血灵芝”,王爷便已经主动退让,举手道:“我替门主铺床。” “这怎么好意思。”云倚风虚伪客套,将被褥一股脑塞过去,“多谢。” …… 萧王殿下的床很软,也很好闻,不似一般富贵公子用的厚重沉香,反而有一丝清冽悠远,像西北长天的星空,在夜风吹拂下闪烁明灭,再于清晨时分,降下一场雾蒙蒙的微凉白霜。 云倚风挺喜欢这香气,放松地躺在锦被中,和他聊着聊着,不自觉就合起双眼,沉沉睡了过去。 季燕然替他放下床帐,困意全无,盘腿坐在地上想了一整夜往后的部署。 翌日清晨,西暖阁。 地蜈蚣做好饭,敲了半天卧房门也没人开,又不敢得罪那冷血祖宗,便小心地将饭菜盖好用炉火煨着,自己一路逃去飘飘阁透气。 “云门主,季少侠!”他粗俗惯了,又知这二人好说话,因此大咧咧就闯了进去,只是脚还没落地,脖颈上就被人架了一把寒冷长剑。 地蜈蚣魂飞魄散:“云……云门主?” “你来做什么?”云倚风冷冷看着他。 地蜈蚣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不做什么,我还不能来串门了?先前也没说过啊。他小心翼翼地往后缩了缩,好离那夺命飞鸾远一些,哭丧着脸道:“我就过来坐一坐,再讨杯水喝,难不成又出事了?” 云倚风眉峰如刀,通红眼底结着重重寒霜,许久之后,方才咬牙道:“玉婶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剩四个人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地蜈蚣双腿一软,惊愕道:“玉婶……玉婶她不是住在飘飘阁中吗?” 眼见那飞鸾剑还架在自己肩上, 云倚风又不说话, 地蜈蚣僵着一动不动, 脑海里飞速转了一圈, 主动告密:“我方才做好饭后, 敲了半天门也没动静, 卧房里没人,会不会是暮成雪干的?”否则还有谁会如此胆大, 敢在风雨门门主的眼皮子底下行凶杀人?除了自己,赏雪阁内就只剩下一个神思恍惚的金焕,那大哥莫说是行凶了, 路都走不稳当。 “去将所有人都叫来飘飘阁。”季燕然从房中出来, 沉声道, “一个一个把话说清楚,昨晚都做了些什么。” 地蜈蚣赶紧答应一声, 忙不迭跑了出去。玉婶的尸首被暂时停放在院中, 上头覆着干净被单。暮成雪来之后掀开检查, 就见她表情扭曲, 脖颈处有一圈紫红的指印, 凄惨可怖。 “如何?”金焕问。 暮成雪答道:“没中毒, 也没有刀伤, 脖子已经彻底断了, 只连着薄薄一层皮, 是被人活活掐死的。” 又是一个断首横死, 可柳纤纤已毙命,剩下的人里……地蜈蚣蹲在地上,一边往炉子里塞炭火,一边偷眼打量,喘气都不敢大声,生怕会被无辜牵连。 凶手不止一个。 这个事实,比酷寒天气更能令人心底成冰。众人分坐在厅中,彼此间形成了微妙而又脆弱的平衡,门外狂啸的风雪与室内一片死寂形成鲜明对比,房间像抽掉了空气的密封大瓮,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地蜈蚣放下火钳,蹑手蹑脚地想退出去,可手才刚摸到门帘,耳边就已经传来铮鸣拔剑的声音。 “爷!诸位爷!”他骇得膝盖一软,“噗通”就跪在了地上,扯着嗓子假哭道,“你们放过我吧,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啊!” 头磕得“砰砰”响,却半天没人理他。地蜈蚣小心地收了声音,抬起头偷瞄一眼,就见暮成雪手中陨光剑已出鞘,正直直指着季燕然,而云倚风的飞鸾却抵在他心口,剩下一个金焕,手里握着佩刀,也是满脸杀意,看起来谁也不信。 “别……别自相残杀啊,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地蜈蚣原不想劝,横竖与这些人也不熟,可后头又怕万一真杀起来,自己身处其中也难幸免,便爬起来主动打圆场,“没凭没据的,况且不是还失踪了一个人吗?万一是那岳之华干的呢,快些将武器收起来。” 季燕然问:“你心虚什么?” 暮成雪冷哼一声,转身出了前厅。 云倚风的脸色也不好看,目光落向窗外时,就更怒火滔天。金焕知道他向来同玉婶关系好,于是劝了一句:“门主请节哀吧。” 季燕然问:“金兄觉得此事是何人所为?” 金焕苦笑:“且不论那岳之华是否还在山上,这里的活人除了三位,就只有我同暮成雪,难不成还能说是自己?” 地蜈蚣在旁帮腔:“我也觉得此事……该与金兄无关?” “我昨夜未曾踏出过观月阁半步。”金焕举起右手,“愿对天发誓。” “我们自然是相信金兄的。”云倚风道,“看着又要下雪,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这话极其敷衍,任谁都能听出来。金焕原本还想说什么,云倚风却已经离开前厅,打发地蜈蚣去拆了一堆闲置的门板回来,打算亲手给玉婶做一口薄棺。 金焕又对季燕然道:“季兄也不相信我?” “我谁也不信。”季燕然倒是挺直率,“所以金兄还是请回吧,这种时候,人人只求自保,谁也顾不上谁。” 金焕喉头滚动两下,终是没有再说话。 玉婶被葬在了飘飘阁的院子里,西北一角,鼓起一个小小的雪包。 地蜈蚣心神不宁地添好最后一铲土,想起大婶平日里的慈眉善目,心底竟然生出几分惶惶悲凉来。 先前还能说是江湖寻仇,不会殃及无辜,可现在连玉婶都死了。 玉婶同自己一样,都是可有可无的小人物。 小人物的命啊,比起蚂蚁都不如,对幕后那人来说,无非就是一刀一剑一瓶毒|药的事。 局势诡谲,此时他甚至连季燕然与云倚风也不信了,拖着疲软的脚步,回到住处呆坐了整整一夜。 云倚风也坐了整整一夜,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深夜,一直坐到了东方翻出鱼肚白。 厨房里再度燃起袅袅炊烟,却再也不会是玉婶。半晌之后,季燕然端着一碗粥饭出来:“先吃点东西吧。” 云倚风回神,嗓音嘶哑道:“多谢。” “不会有事的。”季燕然站在身后,替他缓缓按揉太阳穴。云倚风顺势靠过去,半闭着眼睛,还没等放松紧绷钝痛的神经,外头便又传来脚步声。 这回来的是地蜈蚣。 他眼圈熬得漆黑,胸口剧烈起伏着,进门二话不说先跪在地上“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顶着一脑门子雪扯起嗓子嚎哭道:“云门主,我在吉白县苍峦山的董家老宅西院下,还埋着十坛金元宝,就当是付给风雨门酬劳了!” 话说完,还不等云倚风开口询问,就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仰头一饮而尽。 季燕然道:“喂!” 地蜈蚣双眼一闭,双手一张,四仰八叉歪倒在雪地里。 断气了。 季燕然:“……” 季燕然不可置信道:“他疯了?” 云倚风从地蜈蚣手中抽出信,扫完一眼后,递给了身旁的人。 上头是七拐八扭的狗爬字,先诉苦说自己无辜,又说不想被莫名其妙暗杀,久混江湖也是懂规矩的,绝不坏事,知道死人才最老实,所以愿意主动喝下假死药,求云倚风能将他封在冰块中,随便寻一个安全的院子放着。数日后药效退去,人便会醒转,也有办法从冰里出来,希望那时这座雪山已经恢复了太平,自己只想安全下山。 季燕然道:“许是怕你不答应,所以先一步将药喝了。话说回来,江湖人做生意,都是这般强买强卖?” “风雨门向来重信誉,收了银子就要办事。”云倚风打量了一下地蜈蚣的“尸体”,道,“王爷,有劳。” 季燕然:“……” 原来这事又归我? 云倚风还在头疼,胡乱许诺:“那董家什么院里的金子,分你一半。” 地蜈蚣四肢大张躺在眼前,别的先不说,光是看着也闹心。季燕然无计可施,问:“要将他整个人都封在冰里?” 云倚风道:“是。”说完又叮嘱,“封严实些。”否则只怕假死今晚就会变真死,这老贼得爆着眼珠子站床头讨债。 季燕然四下看看,倒是有一口现成的假山池塘能用。他右手聚起一股真气,凝神按在那厚重冰面上,只微微一错,蛛裂纹便自掌下蔓延而出,荡漾的池水旋即翻涌上来,浮出碧波白沫。云倚风站在一旁,看得稍稍惊讶——如此深厚的内功,哪怕放在高手无数的中原武林,估摸也能排进前五。 假死的地蜈蚣被层层浇上水,在寒冷天气中冻成了一整坨坚硬的冰。 “好了。”季燕然刚洗干净手,转身就见金焕走了进来。 院里冰块半透不透,里头一张被折射变形的巨大面庞,哪怕是在大白天,也惊悚如恐怖故事。 金焕心底轰鸣,当下就拔出长刀,警惕地看着院中两人。 “金兄别误会。”云倚风及时出现,手里拿着薄薄一张纸,“看过此信便知。” 金焕惊疑未定:“这又是什么?” “地蜈蚣是自己服了药。”云倚风将信递给他,“只因不想卷入江湖纷争。” 金焕看完信,一时也是心情复杂:“这……” “我与季兄刚打算将他挪到飘飘阁后院。”云倚风道,“金兄可要搭把手?” 金焕:“……” 他沉默地挽起袖子,将那冰坨同里头的“死人”一起,弄到了荒僻的后院。 赏雪阁里,只剩下了最后四个人。 暮成雪依旧整日坐在屋顶上,用一块雪纱围住大半面容,眼底波澜不惊,似乎这赏雪阁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而相对来说,金焕则要紧张许多,也要失措许多。在“埋葬”完地蜈蚣后,他又弄了一批新的蛛丝银铃,将观月阁牢牢围了起来,整日将自己关在卧房中,如惊弓之鸟一般,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将其吓个面色煞白,精神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下去,连眼窝也变得青黑,走在路上像摇摇欲坠的魂与鬼。 云倚风往温热的茶里加了几滴蜂蜜,那是玉婶留给他的,有秋日里存下的桂花香气。 季燕然从外头进来,肩头落满细小冰晶,掀开门帘时,一股回旋冰冷的风也趁机涌入,天色雾蒙蒙的,看架势又要迎来一场暴雪。 “粮食快吃完了。”云倚风放下银茶匙,抬头看着他,“赏雪阁里的人也已死得七七八八,幕后主谋是不是该出现了?” “或许吧,否则费尽心机布下这么大的局,总不能就为了将你我饿死在山上。”季燕然试了试他的额头温度,“在屋子里也闷了一早上,若是心烦,不如出去透透气?” 云倚风披好大氅,突然问道:“王爷练过蛊吗?” 季燕然不解:“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练蛊需在夏日,选毒虫最精力旺盛的时候。”云倚风一边走,一边慢慢解释给他。将数百只精挑细选的毒虫一起装入瓮中,任由它们自相残杀,直到最后剩下最后一只,就是传说中的蛊王。 季燕然听出他的话外意:“你是说幕后那人想把我练成‘蛊王’?可这赏雪阁内的宾客,除了暮成雪还能称得上‘精挑细选’,其余顶多算小蚂蚁,再来十个百个,也一样都是白白送命,又有何意义?” “就算只是小蚂蚁,不也照旧有本事让缥缈峰血流成河。”云倚风轻声叹气,走了一阵又问:“王爷与皇上关系如何?” 季燕然不假思索:“好。” 云倚风看了他一眼,道:“哦。” “‘哦’是何意?”季燕然笑笑:“民间怎么传?” 云倚风双手一揣,眉梢一抬,有样学样道:“好。” 季燕然扬起嘴角,替他抚去肩头一点残雪。 “那就好。” 此时山中黑云重重,天地昏暗。隐隐的风号自群峰深处传来,鬼泣一般,令人脊背生寒。 两人一路低声聊天,漫无目的顺着小径往前走,沿途路过各处暖阁,但见白梅阁门上挂着的铜锁已冻成冰坨,半截红绳在风里瑟瑟飘着,流星阁的门前台阶也被覆满厚霜,回想起初来那日的热闹沸腾、把酒言欢,也无非才过去了短短十余日,却已恍惚到如同隔世。 眼底掠过一道光,“噗嗤”一声,是一只纯白雪貂从屋檐洋洋得意踩雪而过。 云倚风停下脚步。 季燕然很懂行情:“又想要?” 云倚风理直气壮,答曰:“王爷欠我的。” 季燕然笑着摇摇头:“上回好不容易抓了来,你却硬要放回雪中,行吧,等我。” 横竖这里不是漠北,不是王城,没有半个熟人,所以萧王殿下无论是想抓雪貂还是抓狗熊,都不会给大梁丢人。 他这一路追得极快也极轻,几乎是踏雪无痕。那小貂儿原本正在悠闲散步,谁知突然就来了个黑影子在后头穷追不舍,猛兽一般,眼看就要被提溜起来,它索性一头钻进了雪堆里,只露出半截屁股在外头,后腿一抖,专心致志装起死来。 季燕然被这傻乎乎的小模样逗乐,蹲下用指背抚了抚那如缎白毛,刚打算将它轻轻抱进臂弯,天边却突然响起一声闷雷,“轰隆隆”自乌黑云端滚落在地,没有任何预兆,炸得人心口一滞。 而比雷声更悚然的,是耳边同时响起的银铃声。 如同上次地蜈蚣闯入时一样,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尖锐急促的铃音就已连成一片,叮铃,叮铃,像是下了一场密不透气的雷霆暴雨,劈头盖来,打得人喘不过气。 而隐没在重重铃声中的,还有一声几乎要撕裂喉咙的惊恐尖叫。 “啊!” 那是金焕的声音。 凄厉如黑鸦泣血。 季燕然纵身赶了过去,而云倚风比他更快一些,已先一步跨进大门。观月阁里狼藉一片,院中寒梅树下,正蜷缩俯趴着一个人,脸深埋在雪里,满身是血。 “金兄!”云倚风小心翼翼将他翻转过来,探手一试鼻息,呼吸细弱蛛丝。 “先带回屋吧。”季燕然道,“救活了他,或许就能知道谁是凶手。” …… 房间里很暖和,火盆燃得正旺,桌上茶具也摆放整齐,杯中剩了半盏温茶,能看出来,事发前金焕正在独自喝茶看,凶手应当是埋伏在院中,待他出门时才突然发起伏击。 季燕然将那一身血衣割开,检查后发现伤口只有一处——左胸被开了个黑洞洞的血窟窿,明显是下了夺命死手。按说这金焕也是个运气好的,旁人遭此重伤,只怕有九条命也难留,他竟然还能存得一线微弱生机,着实不易。 云倚风从腰间香囊里取出一枚丸药,喂进金焕嘴里。 季燕然不解:“是什么?” “风雨门的保命神药。”云倚风道,“服下之后能止血,亦能吊命。” “还有这种好东西?”季燕然心思活络,听起来打仗时挺有用啊,于是问,“卖吗?” “卖,可也得先下山再卖。”云倚风找出药箱,命令,“扶住他。” 沾满药粉的绷带接触到伤口,金焕在昏迷中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似是将醒未醒。 季燕然看得眼皮子直抖:“云门主这狂暴的包扎手法——” “你懂什么,这样才能止血。”云倚风双手一错,打好最后一个死结,“行了。” “何时会醒?”季燕然问。 云倚风洗干净手:“不好说,快则半个时辰,慢的话,一天一夜吧。” 季燕然点头,又将掌心按在金焕胸前,缓缓渡了一股内力过去。原是想替他护住真气,又隐约觉得手下的筋脉走势不太对劲,细细试过一遍之后了然,对云倚风道:“怪不得利刃穿心还能活,他的心脏天生偏右,这一刀并未伤及根本,之所以会昏迷不醒,一来因为流血过多,二来怕也是受惊过度。” “哦?”云倚风听得稀,也试了试对方的心跳,松了口气,“还真是,总算命大。” 季燕然往门外看了一眼,别有所指道:“暮成雪该来了吧?” 云倚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毕竟这赏雪阁一共就只剩四个人,傻子掰掰指头也该知道谁是凶手。不过他坐回桌边,想了片刻反而陷入迟疑,道:“若真是暮成雪所为,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些,还是说他的功夫当真已经出神入化,远胜你我,所以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季燕然提醒:“暮成雪功夫是高是低,难道不该是我问你?” “第一杀手,功夫自然不会低。”云倚风思索,“若按一年前的江湖排名,我勉强能与他战成平手。” 季燕然闻言失笑:“杀手的命都悬在刀尖上,平日里哪个不是勤学苦练,像云门主这样天天躺在软轿子上让人抬着走的,莫说一年,只怕三个月就会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云倚风瞥他一眼,未曾答话。 过了一阵,又道:“还有个岳之华呢。” 岳家的地盘,岳家的阴谋,按照这个局面,那岳家的养子似乎也该有些别的任务才合理,若说正躲在某个精妙而未被觉察的机关里,默默窥视策划着这一切,也有可能。 只是这么一想,倒更加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过了片刻,床上的金焕挤出几声细长呻|吟,终于颤巍巍睁开了眼睛。只是他人虽苏醒,却依旧茫然看着床顶,半天也不见转一下眼珠子,更别提是开口指认凶手。 季燕然只得在他面前挥挥手:“金兄?” 这一句声音虽不大,效果倒是堪比当头打锣,金焕被吓得浑身一哆嗦,撑起胳膊将缠满绷带的身体往后一挪,不管不顾就扯起脖子惨叫起来——那煞白模样,跟见鬼没什么两样。 云倚风毫无防备,被他这一嗓子嚎得受惊不浅,险些打翻桌上茶杯。 “金兄,金兄!”季燕然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你先冷静下来!” 金焕气喘吁吁,双目血红,一脸木楞楞地盯着他看了半天,涣散的瞳仁才总算重新聚焦,可也没清醒到哪儿去,只将他自己拼命缩到墙角,瑟瑟发抖目光警惕,死死看着房间里的两个人。 云倚风试探:“金兄,你可还认得我是谁?” 金焕吞咽了一口唾沫,喉头滚动,半天不见说话。 云倚风顿时担忧道:“不会是吓傻了吧?这还如何能供出凶手。” “只要命还留着,总有清醒的一天。”季燕然视线落向门外,“不过你我能等,其他人却未必有这个耐心。” 话音刚落,小院木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 像是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金焕瞳孔一缩,不自觉就想躲。 云倚风拍拍他的肩膀,权做安慰。 来人是暮成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漫漫长夜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方才那阵蛛丝银铃响得疯魔而又刺耳,催命符咒一般, 对于一个顶尖杀手来说, 拖到现在才露面, 显然“姗姗来迟”得有些过分。他扫了一眼床上的金焕, 对对方的满身绷带与惊慌眼神都并无兴趣, 转而直接问云倚风:“方才有人闯入?” “不像是外人。”云倚风答, “整座赏雪阁的银铃并未被触发,断的只是观月阁的蛛丝。” 暮成雪听出他的弦外音:“所以云门主在怀疑我?” 云倚风并未否认:“至少也该解释一下, 阁下为何直到现在才露面。” “因为我在练功。”暮成雪微微皱眉,似乎对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嫌疑很不满。 季燕然问:“证据呢?” 暮成雪硬邦邦道:“没有。” 在赏雪阁并无任何外人入侵的前提下,这句“没有”显然单薄到没有任何支撑力, 反而显得欲盖弥彰。季燕然眼底暗沉, 不动声色地将右手握上剑柄, 暮成雪随之后退两步,剑拔弩张间, 只有云倚风在一旁劝道:“事情目前还不好说, 假使是那岳之华正躲在暗处, 等着黄雀在后, 而我们却在此自相残杀, 岂不吃亏。” 季燕然并未被说服, 冷冷道:“万一就是他呢?” “至少也等人先清醒过来, 问两句再说。”云倚风拍拍他的手, 站在床边扶住金焕, 又试着叫了一句, “金兄?” 他声音温柔轻缓,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如山间沁心涓流,并没有任何攻击性。金焕果然因此平静些许,眼睛“咕噜”转了一圈,木然地看向他,嘴里含糊不清道:“云……云门主。” “清醒了就好。”云倚风往他身后放了个软垫,刚打算斟词酌句,继续问问方才究竟有没有看清凶手,金焕却再度惊慌失措起来,毫无征兆地劈开嗓子惊恐喊出声,也不顾身上有伤,挪着就要往窗外翻,若非云倚风眼疾手快拉得及时,险些让他掉进了外头的雪坑里。 “别……别杀我,别杀我。” “别杀我。” 他牙齿打颤。 在这风雪晦暗的室内,一盏烛火本就跳得使人发慌,再加上一声凄过一声的刺耳哀求,更是戳得心脏紧缩。云倚风没有注意,季燕然却看得清楚,金焕是在目光接触到暮成雪之后,才开始重新变得歇斯底里。 一切似乎都不言自明。 长剑铮铮出鞘,暮成雪几乎是与他同时出手。 “喂!”云倚风单手拍上圆桌,震起桌上烛台,如流星锤般飞旋打歪两人剑尖,厉声呵斥,“有话好好说!” “不必了。”季燕然手间一错,一枚碎裂的银镖堪堪钉上房柱,如鹰双目紧紧盯着暮成雪,眸底杀气蔓延,“这是我刚才在院内捡到的。” 那飞镖虽残缺不全,却也能看出一瓣冰晶印记,是暮成雪的独门暗器。 “这……”云倚风短暂犹豫,就这一晃神,另两人便已破门而出,石阶上的厚重积雪被剑气贯穿,如白色烟火般炸开在半空里。冷风“呼呼”灌进室内,金焕蜷缩在床上,全身抖若筛糠,嘴里还在喃喃念着什么,却是再也听不清了。 季燕然惯用的武器是赤血长刀,被留在了漠北军营里,此番来东北只随着带着一把摘星剑,虽不称手,却也并未落任何下风,反而越战越勇。他出招大气磅礴,看似粗犷,偏又恰能招招制住暮成雪,对方若非仗着自己身姿轻巧,躲避及时,只怕早已一败涂地。 近百招后,季燕然看准一个空档,身若猎鹞俯冲。 “咣”一声,暮成雪被打得后退两步,冷笑道:“原来阁下才是隐瞒最多的那一个,商人?” “无论我是什么身份,都与你无关。”季燕然单手持剑,“若想活命,就老老实实供出幕后主谋。” “去黄泉问吧!”暮成雪杀机毕现,手臂一振再度攻了上去。 “会死……会死的!” 不绝的打斗声激醒了金焕,他神色惶急跌下床,一把打开云倚风的手,连滚带爬摸到门口,瞪眼看着院内的两个人。 “会死的,真的会死!” 他又攥住云倚风的衣摆,“刺啦”一声,力道竟将布料生生扯裂。 胸口的伤处也再度渗出血来。 暮成雪身体后倾,看似想躲过季燕然的迎面一掌,却在中途猛然发力,折向另一边。 云倚风及时提醒:“小心背后!” 季燕然纵身跃起,数十枚毒镖擦过他的小腿,“砰砰”钉在树上。 暮成雪且战且退,对方明显占据上风,更遑论还有个在旁观战的云倚风,恋战只会吃亏,于是他虚晃一招,飞身向外掠去,本已看好路线,可双脚才刚一踩上屋檐,一柄飞剑就从身后呼啸而至,自右肩贯穿左胸。 鲜血喷溅而出,在半空扬开一片腥雾。 金焕怔怔地张开嘴,像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暮成雪在空中摇晃两下,重重砸在雪地里,像被折了翅膀的白色鸟类。 身下很快就蔓延出一片刺目的红。 世界重归寂静,像是连风都停了,剩下的,只有金焕粗重的喘息声。 云倚风声音苦恼:“我说了,凶案未必是他所为。” 季燕然合剑回鞘:“是他先动的手。” 云倚风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想起现状,又觉得并无意义,最后只剩一声悠长叹息:“也罢。” …… 暮成雪的尸体被随意丢在了白梅阁中。 而金焕则是被接进了飘飘阁。 小火炉上煮着淡而无味的茶汤,耳边是干哑的笑声。 “呵呵。” “呵呵呵。” 那是疯疯癫癫的金焕。 云倚风其实有些后悔,当时没有及时捂住此人的眼睛,让他在受伤受惊之后,又被迫全程目睹了暮成雪的惨死,导致更加行为失状,彻底成了痴儿,不仅嘴里胡言乱语,还整日到处乱跑,三更半夜蹲在窗口惨笑是常有的事,银白月光照着个惨白大脸,比起民间吓唬小娃娃的红衣厉鬼也好不了多少。 季燕然将茶杯递给他:“还在生气?” “谈不上。”云倚风扶着金焕坐起来,“只是觉得你有些过分鲁莽。” 季燕然也未辩解,只将手中的茶汤递到金焕嘴边。对方却不领情,一把打翻杯子,又嘿嘿傻笑着跑了出去。 云倚风头疼欲裂:“你说,事情怎么就会闹成如今这样呢?” “去睡一会吧,难得消停。”季燕然道,“厨房里还剩了些咸菜,我去看看能不能煮碗面。” 云倚风应了一声,起身回到卧房,却是困意全无,只盯着床帐发呆。 外头又下起了雪。 天色昏暗,金焕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里,双腿僵硬,如同僵尸。 他一路经过流星阁、观月阁、白梅阁、西暖阁,每到一处院落,都要敲敲门,傻乐地叫上一句:“来吃饭啊!”,再扒拉着木门摇晃两下,那“叮叮咣咣”的铁链铜环声,在沉沉天光中,分外催命心颤。 “没有人,又没人。”金焕松开门环,遗憾地嘀咕两句,转头摸进了厨房。 玉婶搬离之后,这里已被空锁许久,院里的雪几乎挡得人走不动道。 金焕往手心哈了两口热气,被冻得面色铁青,目光在院内环视一圈,见油毡布下还有一些干柴,便伸手去掏,似乎是想生火取暖。 扒拉半天之后,一坨厚重圆木总算被丢在地上,金焕双眼兴奋,嘿嘿笑着又去抱另一块更大的,只是双手刚一发力,还没来得及直起腰,脑髓便传来一股剧痛。 热流冲刷过双眼,世界突然就变成了红色。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怔怔许久之后,才颤巍巍抬起胳膊,不可置信地摸了一把额头。 满手淋漓鲜红。 这赏雪阁里,到底还藏有多少凶手? 这疑问催他骨寒,也催他清醒,痛苦而又惊恐地转过身,却只看到一片茫茫飞雪。 究竟是谁? 是谁…… 谁。 带着这份不甘与茫然,他仰面倒在雪中,被狂风吹断了最后一丝呼吸。 汩汩流在纯白中的血,和当日铺展在暮成雪身下的红,一模一样。 …… 云倚风坐在桌边,呼吸有些急促,身上也再度变得燥热难安。 他撑着走到窗边,将那厚重的帘子掀开,寒风立刻就“呼呼”灌了进来。 院中很安静,厨房里也是黑的,说要煮咸菜面的人,早不知去了何处。 云倚风揉揉眉心,推门想要去寻,季燕然却刚好从院外进来。 “要去哪儿?”他问。 “我?”云倚风不解,“去厨房。” 季燕然和他对视。 在突如其来的死寂沉默里,云倚风右手不自觉地一握,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 “金焕出事了?” 季燕然道:“被人用毒刀打穿头骨,死在了厨房。” 云倚风欲言又止,片刻后继续问:“你还想说什么?” “我想说在这赏雪阁里,或许当真还躲着另一个人吧。”季燕然和他错开视线,“以后务必多加小心。” 云倚风道:“或许?” 季燕然假装没听懂他的意思,转身进了厨房,只留下一句话散在夜色中。 “倘若真是岳之华,那他的功夫可不低。” 云倚风眉峰微蹙,在风雪中站了许久,才独自回到前厅。 两碗咸菜面,一盏油豆灯火,吃得连胃也痉挛起来。 季燕然仔细打量了一番他的苍白面色,问道:“又毒发了?” “无妨,自己调息便是。”云倚风放下碗筷,“你我……总得有个人守着飘飘阁,免得岳之华夜半偷袭。” 季燕然点点头,也未再多言。 这是上山以来,所经历过最漫长的一个夜。 云倚风试图打坐调息,却迟迟无法静下心。忽冷忽热的晕眩是熟悉的,万蚁噬骨的痛楚也是熟悉的,按理来说都被病痛折磨了这么些年,早就该轻车熟路往过熬才对——事实上在先前许多回里,他也的确是这么过来的,可不知为何,这次感觉分外难捱。 或者是因为毒发一日甚一日,再或者,是因为前两回都有人悉心照料,所以这副身子骨也学会了偷懒与耍滑,再也不肯好老老实实忍着剧毒,只想着要再被轻手轻脚伺候一番,用那轻缓而又温厚的内力,将四肢百骸都洗过一遍,再拧干温热的帕子擦去所有粘腻,让周身都清爽痛快。 云倚风单手拧紧床帐,额上渗出冷汗,难得想骂人。 如此一熬就是一整夜,直到东方露出鱼肚大白,身上方才余毒退尽,人也迫不及待地昏睡过去。 实在是太痛了。 他大脑沉沉地想。 倘若能够就此长眠,大梦不醒,倒也……有福。 翌日清晨,难得见晴。 云倚风活动了一下酸痛的筋骨,推开被子坐了起来。 整个夜晚都被绵延不绝的梦境包围,他有些晕眩未醒,盯着床头那盏照明短烛看了许久,浑噩的大脑方才恢复清明,赤脚走到桌边想倒一杯凉茶,却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大清早的,你又去了哪里?”他将头发随手挽好,推门出了卧房。 季燕然正站在院中,手中拎着一具尸体。 …… 岳之华的尸体。 干硬的,狰狞的,头发脱落大半,身上的血痂也已变成漆黑,看起来已经死了有一段日子。 云倚风一愣:“哪里找到的?” “杂物间的房梁上。”季燕然道,“藏得极隐蔽,若非被积雪压塌了屋顶,只怕再过几年也未必能掉出来。” 云倚风道:“是吗。” 他声音很轻,比起疑问,更像是在调节此刻这难言的微妙局势。 所有人都死了,包括岳之华在内。 那金焕颅骨中的淬毒利刃,就成为了无法解释的诡异谜团。 除非从天而降一个第三人,否则…… 季燕然叫住他:“你要去何处?” “回房。”云倚背对他回答,“穿衣服。” 季燕然跟进来,站在门口道:“我打算将整座赏雪阁再搜查一遍,在此之前,门主就安心待在飘飘阁里,哪儿都别去了吧。” 云倚风嗤笑:“若说怀疑,我也能怀疑王爷,怎么就只能你一人去搜查了?” “你知道,不可能是我。”季燕然不悦他的轻佻态度,强硬道,“事关佛珠舍利,若是当真遗失,谁也担待不起。” “你先前不是已经去西暖阁中找过了吗?别说舍利,连值钱的珍珠也没一颗。”云倚风系好腰带,抬头道,“况且我是江湖中人,又不归你这王爷管,大梁国运昌隆与否——喂!” 季燕然收回手:“得罪了。” 云倚风僵着身体一动不动,咬牙道:“卑鄙,解了我的穴道!” “外头天寒地冻,门主还是乖乖呆在暖阁中吧。”季燕然一掌将他推坐在床边,“傍晚时分,我自会回来喂饭。” 云倚风:“……” 季燕然转身离开卧房。 倒是体贴细心,还特意关上门,又放下了厚重而门帘,替屋内人挡着风雪。 云倚风坐在床边,原想学市井泼皮骂两句过过瘾,却听对方的脚步声已然越来越远,很快就消失无踪,若没有张三爷的嗓子,只怕骂了也白骂。 不划算啊,说不定还要吼得喉咙痛。 于是将话又咽了回去,心里盘算起别的主意。 胸口两处大穴被封,虽刺痛麻痹,但若能忍着强行运功,也不是不能冲开。 他深吸一口气,双目微闭,试着往后发力一挪。 身体微微晃动,穴道没能解,倒是将床头那半截残烛撞得落入被中。 轻纱床帐如同干透的柴,裹挟着蜡油,顷刻就燃烧起来。 云倚风:“……不了吧?” 眼看火舌已经燎到屁股,风雨门门主双眼一闭,再也顾不得保护那娇贵嗓子,仰头吼得气壮山河:“救命啊!” 声音在飘飘阁上方久久回旋。 又被风吹散。 …… 季燕然将所有的蛛丝银铃都检查了一遍,直到天黑才折返住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味,越往前走,就越明显。 不祥的,诡异的。 像一根细线勒住了心脏。 他紧追几步,重重一把推开厚门。 呛鼻的滚烫浓烟迎面扑来,打得人睁不开眼。 焦黑木梁笼罩在蓝灰色的烟雾里,整座主宅都已烧成废墟。 “云门主!”季燕然顾不得余火未散,冲进去想要找人,却被一块呼啸砸下的滚烫青石挡住去路。 脚下隐隐颤动,被火噬空的大梁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整片坍塌下来。 一时间,火星弥漫、砖瓦飞溅,闷钝的响声像无形的刀,将天地间搅得乱七八糟。 季燕然被逼得连连后退。 而风却咆叫得越发肆虐。 它吹拂着那些跳动的火,如猛兽伸出了贪婪的红舌,细细舔过每一寸能燃烧的木渣,直到暮色沉坠,方才心满意足地化作最后一缕轻烟,消失在了视野间。 季燕然站在这片焦黑土壤前,良久不发一言。 风散,月升,星河黯淡。 白玉塔檐的哑铃,晃动出无声挽歌,送走了所有枉死的魂灵。 子时,山道上蜿蜒起零星的火把,缓缓向着缥缈峰顶的方向攀爬,直到天明时分,方才抵达赏雪阁。 打头的人是岳名威。 他并未关心其余宾客的下落,也未开口询问为何飘飘阁成为了焦炭,只恭恭敬敬行礼:“参见王爷。” “你终于肯现身了。”季燕然冷冷地看着他。 “不是我,这一切都是主子的安排。”岳名威并未在意这强硬态度,反而更加谦卑几分,“还请王爷先下山,再做商议。” 季燕然与他对视:“岳掌门埋了漫山遍野的轰天雷,要如何下山?” 岳名威笑着解释:“我亲自带着王爷,自然不会触发炸}药。” 季燕然眉梢一挑,反问:“岳掌门觉得,本王还会信你?” “这……”岳名威陷入犹豫,他此行的任务只是带季燕然离开,冲突是断不能起的,短暂思考后,他招手叫过随从,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对方领命后匆忙下山,半个时辰后,山道上传来接二连三的隆隆巨响,是所有炸|药都被一起引燃。火油威力无穷,所带出的雪啸亦惊天动地,连带着寒雾城中的百姓也惶惶不安,纷纷看着黑雾驻足猜测,城外究竟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耳膜臌胀作响,岳名威晃了晃脑袋,方才觉得舒服几分。 他继续赔笑道:“王爷,请吧。” 季燕然冷哼一声,拂袖而出。 岳家随从将带来的火油胡乱泼上木楼。 烈焰熊熊燃起。 这座背负着无数命案的血腥山庄,终于在黎明时分,彻底化为了灰烬。 天光淡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何为真相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寒雾城,福满客栈。 季燕然坐在前厅, 面前摆着一盏微烫热茶, 冒出袅袅白烟。 脱离了那风呼雪啸的极寒苦地, 他反而有些不适应这人间院落, 连墙角里的一声犬吠, 都听得分外稀罕。 “王爷。”阿福站在旁边伺候, 又好道,“那山上当真发生了这么多命案?所有人都死了?” “往后有空了, 我再细细同你说。”季燕然问,“你们呢,在山下日子如何?” 阿福老实答道:“挺好的, 大家就按照王爷的吩咐, 无论岳家怎么安排, 只管顺着他们便是。” 在季燕然前往缥缈峰后,岳名威亲自出面, 将王府的随从与风雨门弟子一起迁挪到了一处大院里, 日日好酒好菜招待着, 三不五时还会请来戏班子唱戏解闷, 大方慷慨得很。而对于天边那阴沉沉的不散黑云, 只推说再过半月就会放晴, 到那时再上山接人, 也不迟, 让大家稍安勿躁。 季燕然打趣:“听起来倒是逍遥快活。” “逍遥什么啊。”阿福抱怨, “我可天天都在牵挂王爷, 岳家酒菜摆得再好,也食不知味。” 季燕然又问:“那风雨门的弟子呢?” “他们挺安生,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练功。”阿福道,“就是话不多,不热情。” “或许是嫌你话太多,所以懒得搭理也不一定。”季燕然放下茶盏,“好了,有人来了。” 阿福收起笑容,疾步上前掀开门帘。 来人是一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身着一套锦缎成衣,却不像财主富户,反而像是……带兵将领,看着分外精干结实。 “萧王殿下。”他爽快抱拳,朗声笑道,“别来无恙啊。” 季燕然叹气:“原来是你。” 对方名叫周明,原是大梁名将周九霄的副将,也算辅佐先皇立下过卓著战功,在朝中曾显赫一时。只是这人啊,若太过得意,就容易忘形,新皇初登基时,朝中本就局势微妙,人人夹着尾巴尚嫌不够低调,偏偏周九霄的独子嚣张不减,在同一天内闹市纵马、强抢民女、殴打老者,还险些烧毁了一座酒楼,百姓怒不堪言,纷纷涌去衙门告状,眼看事情越闹越大,周九霄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还想着要靠行贿遮掩,最后被朝中死对头抓住把柄,连带多年收集的罪证一起,上了一道折子。 这对金銮殿上那位根基未稳,正谋划要收回兵权、杀鸡给猴看的新皇来说,无异于瞌睡有人递枕头,岂有放过之理。于是当天就颁下圣旨,将周九霄从二品大员直降六级,最后索性贬为庶民,套上锁链全家充军,连夜送往极南琼岛,周明与他沾亲带故,自然也未能幸免。 季燕然道:“正月十五夜里,月州驿馆离起了一场大火,人人都说周家老小俱已葬身火海,现在看来,是早有计划?” “我与叔父自然要活着。”周明坐在他对面,“而且还想同王爷一起活着。” 季燕然一笑:“你是朝廷要犯,本王是兵马统帅,如何能相提并论?” “王爷别忘了,我也曾是兵马统帅,一样为了江山出生入死过。”周明咬牙,“可后来又如何?武儿只是不慎伤了几名平头百姓,这芝麻绿豆大的错处,若非皇帝有意为难,又哪里至于毁了周氏满门?” 季燕然吹了吹杯中茶水,漫不经心道:“所以周副将此番,是跑来找我诉苦伸冤的?” “王爷是聪明人,何必和我兜圈子。”周明放低声音,“从古至今,谁家帝王能容忍兵权旁落,只怕周家的昨天,就是王爷的明天。” “周副将说笑了。”季燕然靠在椅背上,闲闲调侃,“我可没有二十来岁又惯会仗势欺人的大胖儿子,成天骑着高头大马在沐阳街上横冲直撞,踩死百姓又赖在爹头上,到哪里去找抄家之祸?。” “王爷是没有儿子,却有大梁八十万精兵。”周明并未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而是继续道,“这些年大梁百姓人人都在说,黑蛟营不认皇上,只认萧王。” “想必在百姓这份‘疯传’里,你周家也出力不少吧?”季燕然啧道,“本王前阵子还在纳闷,耳畔乌泱泱一片杂音,究竟是哪里来的流言蜚语,原来症结是出在这里。” “只是稍作提醒罢了。”周明并未否认,“这些年王爷屡立战功,在军中威望日盛,骨子里又流着大梁正统王室的血,皇上天性多疑擅妒,在漠北动乱匪患横行之时,自不会碰率军大将,可现如今边境已固,王爷不妨猜猜,眼前这安稳日子还能过多久?” “周副将。”季燕然放下手中茶盏,凑近看着他,“你该不会是想撺掇本王,同你一起谋逆篡位吧?” 周明却问:“王爷意下如何?” 季燕然提醒:“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王爷手握重兵,又自在嚣张惯了,在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无拘无束,只怕早已成了他人眼中钉。”周明发狠,“若不及时醒悟,只怕脑袋迟早要掉。” “这话还真是不客气。”季燕然坐回去,“既如此,那我也问一句,你们该不会觉得在雪山上建一栋房,再关起门来杀几个人,本王就会乖乖听话吧?” “缥缈峰赏雪阁内并无任何玄妙机关,只有最简单的杀人把戏。”周明意有所指,“可即便如此,王爷也如无头苍蝇一般,不仅亲手杀了暮成雪,甚至连那风雨门门主都未能保命,他可当真是最无辜的一个。” 季燕然讥讽:“将军人在山下,对山上发生的事倒是一清二楚。” “王爷天生战神,不过算计心眼与朝中那位比起来,像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周明暗示,“只怕将来……绝非对手。” 季燕然转了转手上扳指:“那将军有何建议?” “王爷有兵权,主子有谋略。”周明道,“倘若联手合作,定能所向披靡。” “主子?”季燕然看向他,“那是谁,你叔父周九霄?” 周明笑道:“王爷若想知道,主子此时正在望星城内,一去便知。” 望星城地处中原,是大梁最繁华的城池之一,也是自王城南下出海的必经之路。 周明继续道:“倘若王爷还要继续举棋不定,那佛珠舍利,只怕就要远赴南洋异邦了。” “哦?”季燕然道:“舍利也在望星城?” 周明许诺:“只要王爷愿前往一叙,无论将来能否合作,主子都会将舍利双手奉上,以表诚意。”他一边说,一边从袖笼出取出一枚金丝莲花托,正是失窃舍利的底座。 季燕然继续问:“那前往望星城后,要找何人?” “到时自会有人接应。”周明试探,“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话音未落,门外却传来一声窜天的信号声,拖着尖锐尾音在半空噼啪炸开。 街头小娃娃只当是过年烟花,还在鼓掌盼望再来一个,周明倒是脸色一变,那是他所熟悉的暗号,说明事情有变。 季燕然挑眉:“周将军,慌什么?” 周明顾不得再与他说话,拔腿就往外走,门帘一掀,外头齐刷刷的一排寒光刀剑。 “我家王爷还没问完话呢,你跑什么?”林影嘴里叼着半串糖葫芦,不耐烦道,“进去!” 周明心知不妙,再一看,院中还五花大绑跪着三人,嘴里塞着破布,全是自己的下属,见到周明后,都“呜呜呀呀”挣扎起来,其中一个好不容易才将布团吐出,惊慌失措道:“周爷,暮成雪刚刚单挑拆了岳家镖局,还把岳名威给杀了,脑袋就丢在大街上。” 周明脸色一白,转身看向厅中的人。 “望星城。”季燕然笑笑,“是将军带我去,还是本王自己去?” “暮成雪没死。”周明惊愕道,“云倚风也没死?” “除了你的棋子,其余人都不用死。”季燕然道,“只是可惜柳姑娘,本王的贸然出手,反而害她没能在临终前,亲手杀了金焕。” 周明听得茫然,不解他这番话是何意。 季燕然用食指叩叩桌子:“将军算计旁人的本事,看来也不怎么样,嗯?” 周明呼吸粗重:“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明显是一个圈套,而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踩了进来。 “柴夫、小厮、祁冉、金满林,还有金焕,你的人按照你的安排,全部死了。”季燕然道,“我原本不明白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过现在倒是清楚了,是想利用这一桩一桩的无头悬案,让本王意识到自己只会打仗,却不懂算计,将来万一与皇兄起了冲突,只有死路一条,从而考虑与你们合作?再或者,万一本王表现得太过临危不乱,第一时间就找出了凶手,你们是不是还想干脆炸了赏雪阁,好提前扫清谋逆路上的障碍?不过无论哪种后果,都无非是忌惮漠北八十万精兵罢了。” 周明死死盯着他,眼中快要滴血:“你是何时发现的?” “小厮腿上满是冻疮,祁冉说是因为赌博输了衣裳,可看颜色又不像旧伤。”季燕然道,“况且两人既会功夫,那上山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些,我猜是因为要等其余宾客全部住进赏雪阁后,才好带人去布下炸|药,所以耽搁了大半天。” 祁家是东北富户,也经营火油生意,这一行虽来钱却危险,其他少爷必然不愿意做,只会交给没资格挑三拣四的祁冉与小厮。 柴夫死在了小厮所埋的炸|药中,而小厮死在了岳之华手里。 “祁冉死的那晚,我一直守在附近,除了柳纤纤,并无其他人出入过观月阁,而那小丫头绝非凶手。”季燕然继续道,“所以只剩两种可能,对方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绝世高手,比如说被岳名威诱骗上山,故意扰乱我视线的暮成雪,再或者,杀人者根本就在观月阁内,比如说金家父子,是金满林干的吧?这样才符合你们的设计。” “什么设计?”周明问。 “让每一个死人都曾是凶手,让事情更加乱无头绪。”季燕然道,“我承认,你们想得没错,山上那鬼哭狼嚎的血腥诡异,可比刑房里的严刑拷打更能诛心,想来换做普通百姓,早就疯了。” 周明自知无法逃脱,反而爽快承认:“是,金满林杀了祁冉。” “为何要让柳纤纤上山?”季燕然逼问,“她与你们根本就没有关系!” 周明狠狠道:“她就是个疯子。”原以为只是个暗恋云倚风的丫头,想着强拦反而容易惹人起疑,又觉得即便上了山,也无非是乱中添乱,正好看看季燕然会如何处理,却不知竟是别有目的。 “是,她疯了。”季燕然声音中隐隐有些怒意:“她是被金家父子逼疯的。” 刚开始的时候,在柳纤纤身上的确有太多疑点,对云倚风毫无理由的爱慕、从未取下的易|容面|具,对金家父子时而体贴,时而又难掩厌恶,还有在每次凶案发生时的鬼神之语,都不像是为了要解决问题,反而更像是在添油加醋,往谜团上再笼一层云雾,俗称,搅浑水。 云倚风曾对季燕然说过,她似乎根本就不想下山。 所以在玉婶中毒时,两人便极有默契地,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柳纤纤身上,假意冲出飘飘阁,实则守在暗处,果然看到了对方拔刀行凶。 “我后悔了。”季燕然一字一句道,“就该让她杀了金焕。” 当时以为柳纤纤也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才会出手阻拦,却没想到金焕竟会毫无征兆地、疯了一般扑过来杀她。 当时季燕然正站在柳纤纤身后,在极短的时间里,他扫见了金焕眼底闪过的一丝杀机,立刻意识到对方是在装瞎,背后或许还有更多秘密,于是当机立断,暗中在她背上按下一掌,打散了金焕的夺命内力。 柳纤纤被当场震晕,云倚风也顺理成章,带着她的“尸体”离开了小院。 当夜,在玉婶厨房的小隔间里。 云倚风在水杯中化开药丸,小心翼翼替她灌下去。 “咳……”柳纤纤悠悠醒转,在看清两人后,布满疤痕的脸先是微微抽搐了一下,旋即双眼噙泪,愤怨道,“为何要拦着我报仇?” “姑娘先前只说喜欢我,可没说过什么报仇之事。”云倚风继续喂她喝水,“一声不吭就跑出来杀人,我们自然要拦。” 柳纤纤试着动了一下,觉得周身刺痛,只得又瘫软回去。 云倚风放下水杯:“姑娘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吧?这些年为了练功,碰了不该碰的毒蛊,早就五脏俱损,回天乏术,溯洄宫并无如此邪门的功夫,你到底是谁?” 柳纤纤颓然地闭着眼睛,不肯说话。 “毒已渗入肺腑,此番又受了内伤,恕我直言,姑娘怕是撑不了几天。”云倚风继续道,“连走路都困难,要如何去杀金焕?” “那是因为——”柳纤纤咬牙切齿,原想怒骂两人多管闲事,却不慎牵动伤处,又咳嗽了大半天。 “说说看。”云倚风替她拍背,“若真有大仇,我向姑娘保证,定会让他血债血偿。” 听到这句话,柳纤纤猛然抬头:“当真?” 云倚风保证:“风雨门答应的事情,从未反悔过。” “好,我说,我说。”柳纤纤用力吞咽了一下,将所有血腥与痛楚都强压下去,脸色涨红道,“我叫莫小雨,水遥城莫家那被金焕退婚的小姐,就是我堂姐。” 金莫两家的婚事,是多年前就订下的,原是门当户对,后头金家却攀上了岳家镖局,逐渐富贵显达起来,在对待未来的亲家时,更顺理成章多了几分傲慢。那年上门商议婚事,父子二人在席间多喝了几杯酒,回房后昏昏沉沉,又吃多了参茸补药,一时血气上涌,竟将无意中路过的莫小雨拉回房中,以为只是个丫鬟下人,生生轮着糟蹋了。 出了此等丑事,莫家自然如雷轰顶,莫老爷迂腐又怕事,不敢与金家闹翻,便转头与自家弟弟商量,要他将莫小雨许给金焕做妾——虽说传出去一样让人笑话,可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办法? 忆及这段羞辱往事,柳纤纤、或者说是莫小雨,含泪恨道:“那时连我娘也来劝我,哭着说若我不肯,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云倚风皱眉,轻声安慰:“姑娘若不想说——” “我说!门主听完、听完才能帮我讨公道。”莫小雨激动地打断他,又平复了片刻气息,方才继续道,“我不想嫁,更不想死,于是就逃了,一年后,我听说堂姐嫁了旁人,几位哥哥也成亲了,他们过得很好,体面极了。” 不体面的只有自己,为了报仇,拜了一个魔教妖女做师父,学了一套厉害的蛊毒功夫,导致容貌俱毁,五脏受损。 “可我不后悔,只想着早日报完仇,才好安安心心去阴曹地府。”莫小雨道,“那真正的溯洄宫柳纤纤,是被掌门惯出来的,单纯得很,我假装自己是被火烧伤的可怜人,她也信了,还同我说了许多自己的事情。” 云倚风问:“柳纤纤人在哪里?” “我把她打晕了,藏在肖家镇的老孙家里,师父替我看着她,说好事成之后,就送她回蒹葭城。”莫小雨眼底悲凉起来,“我易容成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因为我先前同她是一样的,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云倚风拿过手帕,小心替她沾去了嘴角鲜血。 “混上山后,我一直在找机会,那父子两人警惕至极,连吃饭都要验三遍毒。”莫小雨道,“直到地蜈蚣出来捣乱的那天,我听到动静,就又趁机去了观月阁,发现金焕不在,而金满林竟然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全身冰凉,已经死了。” 季燕然与云倚风对视一眼,先前只是推测,现在看来,莫非金满林当真早已中毒身亡? 未能亲手杀死这老淫|魔,莫小雨心中恨意滔天,举刀狠狠将他的头颅斩断后,又想起金焕还活着,自己不能过早暴露,便赶忙离开观月阁,恰好在花园里碰到了暮成雪。 云倚风道:“所以你就灵机一动,假装与他纠缠,故意引他伤了你,从而洗清嫌疑?在听地蜈蚣说出有办法下山后,又担心金焕会就此逃脱,索性半夜冒险溜出去,砍了那些藤蔓?” 莫小雨垂下眼帘:“是。” “今日真是对不住姑娘了。”季燕然叹气,对她道,“先好好在此养伤吧。” “我养不好了。”莫小雨摇头,觉得肺腑又隐隐剧痛起来,“师父也说,我活不过三月,现在看来,怕就是今晚了。” 云倚风迟疑片刻,问道:“除了金焕,姑娘可还有何心愿?” 莫小雨摇头,粗喘着说:“没有,我想杀他,我、我只想杀他,哪天他若死了,还请门主烧一封信告诉我。金焕……金焕,他方才疯了般想杀我,他怕是已经认出我了,我腕上有一大片胎记,他们父子二人知道,我平日里都是小心遮着的,不曾想他竟是装瞎,呸!” 云倚风想说话,却被莫小雨打断,她拼尽全力道:“还请二位将我的尸首摆在后院里,我身上有莫家女儿的‘莫’字莲花刺青,云门主既提过水遥城退亲一事,他多疑谨慎,一定怕这刺青会暴露我的身份,引出他的丑事,便会想办法毁了它。” “我相信姑娘所说的所有事。”云倚风道,“何必要——” “要,我要变成厉鬼,血肉模糊最好,日日跟着那恶人!”莫小雨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表情狰狞,“门主……云门主……答应……”她嘴里不断涌出鲜血,还没来得及说完最后一句话,头就向前无力垂下,彻底咽了气。 而金焕也果然如她所料,第一时间就去毁了尸首。 回忆消散,季燕然揉揉眉心,见天色已黯,便叫来阿福,让他去给隔壁的人准备晚饭。 阿福答应一声,快手快脚到厨房点了几道清淡小菜,与一盅滋补鸡汤一起,端到了南边的客房里。 云倚风道:“多谢。” “这都是我家王爷吩咐的。”阿福帮忙把碗筷摆好,又多嘴打听,“听说暮成雪刚才杀了岳名威,也是王爷与云门主安排的吗?” “与你家王爷无关,是我付的银子。”云倚风将床上的玉婶扶起来,对阿福道,“他上山时,身上居然连一张银票都没有,是不是打定了主意要吃我?” 阿福嘿嘿道:“那倒不是,军中的账是老吴在管,想从他指头缝里抠出银票,比登天还难。二位慢慢吃,我去旁边看看那位……我听说他是盗墓贼?这人一直睡着没起床,估计这阵该饿了。” 待他离开后,云倚风搅了搅碗中汤饭,递给玉婶道:“昏迷了这几天,胃多少受了伤,婶婶得少食多餐。” 玉婶躺在床上,虽说身上依旧没力气,脸色却还不错,心不在焉吃了两口饭,终是忍不住问:“那柳姑娘,不是,那莫姑娘,当真命这么苦?” “是啊,是个可怜人。”云倚风道,“不过金焕已死,金满林也是她亲手所杀,勉强算是报了仇,将来还是别做血淋淋的厉鬼了,快些投胎到一个父母慈爱的好人家吧。” 玉婶问:“她杀了金满林吗?” 云倚风点头。在发现雪貂的秘密之后没多久,他就从那小胖团子的身上摸到了一张卷紧的纸条,上头是金焕的信,质问对方为何要派人当真杀了自己的父亲,那人究竟是柳纤纤、暮成雪,还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字里行间悲愤而又惶恐,连字迹都在抖。有了这张情报,再加上柳纤纤的临终所言,倒不难推断出整件事情的经过——在对方原本的计划中,金满林只需要服药假死,却没算到当晚会有地蜈蚣摸上山,搅得整座赏雪阁铃声大作、搅得所有人都要跑出去抓贼。当时金满林已经服下假死药,金焕若一直待在观月阁,事后显然无法解释,只好也跟着跑了出去,原想做做样子便是,可偏偏就是他被地蜈蚣一口毒烟喷瞎了眼睛。 玉婶惶惶道:“听着就造孽。” “那晚当金焕听到父亲身亡的消息后,以为只是安排好的假死,我当时为了安慰他,恰好又说了一句金满林尸首完整,他就更安心了。”云倚风道,“我猜他是半夜恢复的视力,所以第一时间就去了回廊看亲爹,不料竟是断首惨状,一时间悲伤震惊过度,不慎发出了声音,后又担心会吵醒我与王爷,索性装出中邪模样,抱着脑袋又推又叫,哭了半天。” 玉婶脸色发白:“这些人,都疯了吗?” 云倚风道:“嗯,是疯了。” 金满林的惨死,终于让金焕隐约觉察出整件事情似乎是一个环,许多人都是其中一部分,却又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死的人越来越多了,下一个……下一个会是谁? 而当时的云倚风与季燕然也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为了保护玉婶,便让她服下迷药,又在脖颈间制造出青紫淤痕,借由暮成雪一句“被人活活掐断脖子”,彻底打消了金焕的怀疑。 再后来,就是地蜈蚣的自觉消失,以及暮成雪的假死——方法是云倚风教的,这位堂堂风雨门门主,不知是从哪里习得一堆装死的方法,比街头杂耍花样还多,逼真得很。 玉婶想了一会,继续问:“金焕又是谁杀的?岳公子呢?” 隔壁房中,周明同时开口:“那王爷可曾推断出,金焕是死于谁手?” 季燕然道:“死了的柴夫。是你们设下计谋,诱他去翻动那堆干柴的吧?” 他原以为老张当真只是个无辜的枉死者,直到后来在金焕的尸体旁,发现到了一根极细的线。柴堆里埋有暗器,藏得极精妙,毒刀弹射出后,机关会被后推散架,变成一堆细小废柴,很难被发现。 云倚风也在慢慢解释:“若没有柳姑娘这个异数,那按照对方的安排,便会是小厮杀了柴夫,岳之华杀了小厮,金满林杀了祁冉,金焕喂给金满林假死药,最后再由死去的柴夫杀了金焕,金焕死了,装死的金满林无人看顾,自然也就真死了,中间缺了一步,所以我猜岳之华是被祁冉杀害之后再藏匿,这样刚好是一个闭环。” 玉婶听得目瞪口呆,半天之后才问:“图图……图什么?” “对啊,图什么。”云倚风又替她盛了一碗热汤,原本想说那人是图血腥、图残忍、图毫无头绪、图迷雾重重,从而顺利让复杂局势逼疯季燕然,却又怕吓到玉婶,于是只道,“幕后那人,或许当真是脑子有问题吧。” 门外传来一声惬意而又舒坦的呵欠声,以及阿福热情洋溢的招呼:“这位大盗,您醒啦?” 云倚风一笑,对玉婶道:“婶婶先好好吃饭,我去外头看看。” 地蜈蚣靠在围栏上,还在感慨自己命大,前日在山上一觉睡醒时,旁边守着的竟然不是冰雹与雪狼,而是江湖第一杀手,虽然凶了些,但至少没有被抛弃啊,心中自是高兴万分。这阵摇头晃脑正在美滋滋,转身就见云倚风出了房间,赶忙嘿嘿谄媚道:“云门主,吃饭啊。” 云倚风递给他一枚剔透碧绿猫儿眼:“此番多谢你背婶婶下山。” “云门主客气,这有什么可谢的。”地蜈蚣心花怒放,又抱拳道,“若没事,那我就先走了,咱们山高水阔,有缘再会。”这话说得豪情万丈,真真像是侠客一般,不过走路倒是没改旧习惯,放着大门不出,硬要翻墙爬树,背影如山间老猴,一溜烟就消失在了重重叠叠的屋檐中。 季燕然余光瞥见窗外人影,于是吩咐道:“先将此人押下去,好好看着,切莫走漏任何风声。” “是!”下属领命,将周明拖出了门。云倚风一路目送,还踮脚想看看究竟要关在哪里,却冷不丁被人捏住了后脖颈,顿时惊得一缩:“喂!” “进来!”季燕然将人一把拉入房中,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往下一压,声音冒火,“给我坐在这里老实交代,为何要擅自改了计划,那场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倚风觉得自己甚是无辜:“不小心的。” 房间里安静得诡异。 两人谁都没说话。 风雨门门主是因为心虚,无话可说。 萧王殿下则是纯粹被气昏了头。 过了一会,云倚风主动问:“王爷在见到火场之后,可有嚎啕大哭,心如死灰,痛不欲生,悔不当——” 季燕然用两根手指捏住他的嘴:“没有。” 云倚风在缝隙里艰难长叹。 郎心如 | 铁啊,萧王殿下。 季燕然哭笑不得,也没了火气,松开手道:“那穴道只是做做样子,发力就能解,况且还有暮成雪在暗处护你。” 当时虽说已经按照金焕的布局,假意中计“杀”了暮成雪,而金焕也已经死了,两人却不确定对方是否当真想像炼蛊一样,让缥缈峰只剩最后一个人,为免夜长梦多,云倚风便打算自己主动躺平。考虑到山上或许还有别的眼线,甚至连卧房墙上都难保藏着眼睛,两人也演得挺认真,此时恰好又有一夜暴雪带出了岳之华的尸体,那这场即将到来的对战也就更加顺理成章起来。 季燕然那一招点穴使得极虚,看似力道十足,云倚风想解却是轻而易举之事,只是没料到会一屁股把蜡烛坐下来——后头一想,扯扯嗓子喊救命,让对方以为自己早已葬身火海,也挺好,省得还要等季燕然回来,再与他“决裂”打一架。 熊熊大火燃起时,云倚风、暮成雪、玉婶与地蜈蚣四人,早已趁乱转移到了隐蔽处。果然,后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同先前预料一样,岳名威很快就上了山,季燕然也顺利清掉轰天雷,给后来下山的人铺平了道路。 季燕然道:“按照方才审讯的结果,其实金焕已经是最后一步,他们并没有要埋伏杀你,也没打算挑起你我间的矛盾,只要收到暮成雪的死讯,他们就会上山,倒是白白多演了一天。” 云倚风教他:“人在江湖,多小心些总没错。”想了想又道:“守信誉的杀手就是有这点好处,收银子便一定会办事,不管是装死演戏还是杀岳名威,都做得极干净漂亮。” “你即使不付银子,暮成雪八成都会主动去岳家镖局算账。”季燕然道,“堂堂第一杀手,被人骗上雪山,一文钱没拿到,只白白充当了一回扰乱视线的摆设,传出去何止丢人现眼。” 云倚风戳戳他:“问出对方是谁了吗?那可是个精明人,既不想杀你,就连银子都不付给杀手,三言两语忽悠上山,推说过两天才会有任务,又省钱又省事,又抠门又缺德。” “只问出了周九霄,他是先帝手下一名大将,后来被革职流放。至于背后还有没有别人,暂时不好说。”季燕然道,“对方约我在望星城见面,舍利子也在那里。” “望星城啊,那可是个好地方。”云倚风点点头,站起来道,“那王爷先忙,我去看看暮成雪,他也该回来了。” 季燕然疑惑:“回来?他方才派人带来口信,说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完,就此告辞。” 云倚风瞪大眼睛:“就此告辞?他走了?” 季燕然道:“对。” “那我的貂呢?”云倚风五雷轰顶,“我要照顾玉婶,让他暂时帮我带着的那只胖貂呢?”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压根没提这件事。” 云倚风:“……” 寒雾城外官道上,一匹骏马飞奔疾驰,山风徐徐,拂动白衣男子面上雪纱,眉眼慵懒,姿容无双。 而在他怀中,正趴着一只银白雪貂,呼呼大睡,皮毛油亮,心宽体胖。 雪片纷扬,沿途村落里隐隐传来鞭炮声。 快到除夕了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各自出发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防盗章,购买章节总比例不足时, 最新内容需等待1-3天不等。  柳纤纤用胳膊肘推推他, 小声道:“喂, 现在怎么办?我不敢进去。” 季燕然问:“来之前, 玉婶没教你?” “婶婶说, 把食盒放在树下石桌上就行。”柳纤纤道,“可这大门紧闭的, 谁知道里面在做什么……不然你去送?我在门口等着。” 季燕然果断摇头:“我不去。” 柳纤纤胸闷:“你一个大男人,为何这么没用?” “你是侠女,你都不敢,反而说我这生意人没用?”季燕然极为理直气壮, 依旧站着一挪不挪, 宛若一块磐石。 柳纤纤:“……” 季燕然又教她,不如你快些进去,再快些出来, 我们才好早点溜。听说这杀手凶得很,杀人不眨眼。 “你不帮忙就算了, 还吓唬我!”柳纤纤气恼,抬手就要打他, 季燕然侧身往旁边一躲,顺势一把推开木门,示意她抓紧时间送饭。见院中空无一人, 柳纤纤便也心一横跑进去, 几乎是像丢烫手山芋般, 把那食盒“咚”一声放在桌上。 季燕然感慨:“幸亏玉婶单独给他做了素菜包子。”若换成旁人的肉汤面,只怕早已漏了一地。 “快点。”柳纤纤拖住他的衣袖就跑。 季燕然唇角一扬,在离开前又回头看了眼屋顶上的人。 暮成雪身负长剑,白衣似云,用一块雪纱覆住黑发,目光正落在天的尽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一动不动在那里坐了多久,平缓的呼吸声被风吞没,身影也几乎与雪原融为一体,若非绝世高手,应当很难发现他的踪迹。 …… 直到拐进花园,柳纤纤还在心有余悸地问:“那盘包子,应当没被我摔散吧?” 季燕然也是一脸担忧:“不然你再回去看看?我觉得八成连盘子都碎了,那杀手现在正从碎瓷碴子里往外捡白菜豆腐馅。” “我才不去,你就会出锼主意!”柳纤纤一跺脚,“云门主那么好的翩翩君子,怎么就同你这无赖是好朋友?”她嘴上说着,心里越发生气,季燕然见势不妙转身就跑,柳纤纤在后头追,只顾要与这可恶之人算账,却没留神身旁,在拐弯时结结实实撞上一个人,食盒里的东西一下子打翻,全部泼到了那无辜倒霉鬼身上。 “啊呀!”祁家小厮惊魂未定,“你们……你们怎么也不小心着些?” 季燕然赶忙将他扶起来:“没摔伤吧?” “嘶……轻点轻点!”小厮表情痛苦,“我的腿!” “腿?”柳纤纤蹲下,右手一寸寸捏过骨节,触到一处时,小厮叫得越发凄惨,哆哆嗦嗦瘫软在地。柳纤纤却松了口气,抬头对他道:“骨头没伤,就是脱臼了,不妨事。” 小厮带着哭腔,声音颤抖道:“脱臼了还叫不妨事?” 柳纤纤自知理亏,只好柔声对他道:“这里太冷,前头就是飘飘阁,先去那儿吧。” “我不去飘飘阁!”小厮原本正疼得胡乱骂人,听到要换地方,突然就又不生气了,只道,“就在这里接吧,我家公子起床就得吃药,我要回去熬着,不能耽搁。” 柳纤纤好心提醒他,你一直坐在这冰冷雪地里,八成会冻伤,不如先去个暖和的地方。小厮却固执得很,连连催促让季燕然快些动手,说到后头,甚至连脸都涨得通红,眼泪花也包了上来。 “你别哭呀!”柳纤纤吓了一跳,“行行行,那在这接。” 季燕然心里摇头,伸手握住他的脚踝,刚想将裤腿撸上去一些,小厮突然就打了个激灵,尖叫道:“别!” 柳纤纤被他这一嗓子唬得不轻,心砰砰狂跳:“怎么了?” 小厮唇色惨白,哆嗦着说:“就这么接,我……我怕冷。” 这阵又怕冷了?柳纤纤一愣:“你……” 小厮抹了把眼泪,心里清楚自己这胡乱找的借口定然没人会信,可又不知道还能怎么编理由。柳纤纤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季燕然用眼神制止,只隔着厚棉裤捏住他的腿,依靠多年打仗治伤的经验,用力一错合上了关节。 小厮疼得险些晕过去,缓了半天才顺过气,爬着站起来想走,可人还没出园子,又折返回来“噗通”跪下,一连磕了好几个头,带着哭腔哀道:“季少侠,柳姑娘,求求你们,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我家公子。” “起来。”季燕然扶起他,“这件事错不在你,该我们道歉才是。放心,我与柳姑娘都不会乱说的。” “多谢,多谢二位。”小厮用衣袖擦了把脸,转身一瘸一拐跑开,看那不要命的架势,活像身后有恶鬼在追。 柳纤纤一头雾水,一直盯着他走远,方才搓了搓胳膊道:“我怎么觉得身上一股子寒气,毛骨悚然的。” “先去厨房重新拿吃食吧。”季燕然道,“他看起来像是怕极了自家主子,若早饭不及时送去,到时候祁冉一问原因,你我怕就要失信于人了。” “祁冉,不应该是个斯文的读人吗?”柳纤纤跟在他后头,“况且是我们撞人在先,要心虚也应该我们心虚,怎么反而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季燕然摇头:“人人都有秘密,他不说,你我又何必在这乱猜,送饭要紧。” 两人一路回到后厨,云倚风正坐在凳子上吃着梅花糕:“咦,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不小心打翻了两个食盒。”季燕然问,“还有多余的早饭吗?” “有,灶台上热着包子呢。”玉婶手脚麻利,很快就重新装好。方才在撞到祁家小厮时,柳纤纤裙摆上也沾了汤,红红一片甚是显眼,于是季燕然道:“柳姑娘先回去换身衣裳吧,剩下的饭我去送。” “我不去。”柳纤纤却不肯,固执道,“我也要去,我同你一起去!” 云倚风端着小碗,纳闷道:“我怎么觉得,你们两个看起来都不大对劲?” 柳纤纤闻言脸色更白,凑近他小声问:“什么不对劲,是撞鬼中邪的那种不对劲吗?印堂发黑还是头上冒红烟?” 云倚风:“……” “我说姑娘。”季燕然牙疼,“哪有人自己咒自己撞鬼的?” “到底出什么事了?”云倚风站起来。 “没事,回去再同你说。”季燕然拎起食盒,“现在先去送饭。” 白梅阁中,小厮已经换好了衣裳,正在扫雪。见到众人进来后,只匆匆行了个礼,哑着嗓子道:“我家公子还在睡,早饭给我吧。” 柳纤纤将食盒递给他,忍不住小声提醒:“你扭伤不轻,该多休息的。” “是,我会的。”小厮敷衍应了一句,抱着食盒刚想送进去,金焕却恰好推门进来,见到满院子的人,难免吃惊:“怎么都在这,出事了?” 季燕然解释:“是柳姑娘在帮玉婶送早饭,我与云门主闲来无事,便也跟着一道走走。” “吓我一跳。”金焕松了口气,又笑道,“以后若玉婶忙不过来,我们自己去取便是,怎么好意思麻烦季兄。” “什么麻烦季兄。”柳纤纤不高兴,把手中食盒往前一递,“送饭的人是我,喏,正好你的也在这,拿去吧。” “是是,多谢姑娘。”比起金满林来,金焕对她的耐心明显要多上许多,见那绯红裙摆上一片辣油,还关切问了两句。 小厮在旁边站着,听到后手下一松,险些丢了食盒。 “没事。”柳纤纤摆手,“早上不小心摔了。” 季燕然也转移话题道:“金兄怎么一大早就来找祁公子?他好像还没起床。” “哦,我是来取药的。”金焕道,“家父这几年一直在吃白参紫蓉补丸,昨天来祁兄这喝了一壶茶,临走时不慎丢了装药的葫芦,刚刚才发现。” 祁家小厮赶紧道:“葫芦我已经收好了,这就去取。”他走得僵硬,却又不敢呼痛,强忍着跑进跑出,将东西双手奉上。 “行,那我也走了。”金焕道,“待祁兄醒了,再来同他喝茶。” 小厮低头道:“是。” “我们也走吧。”季燕然对云倚风道,“回去烤火。” 柳纤纤伸手拦住路:“喂,你要走可以,让云门主留下!” 云倚风无辜和她对视,为什么,我不想留。 季燕然上前一步,将云倚风挡在了自己身后:“不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柳纤纤着急,又推不开他,最后实在没法,只好小声辩解,“我不是想胡闹,我……我就是害怕,总觉得今天哪儿都怪怪的,不敢一个人待着。” 云倚风茫然道:“是吗?” 季燕然安慰她:“害怕就回流星阁,云门主又不是神婆,真遇到了鬼,他八成跑得比你还快,好看的男人都靠不住,孔子说的。” 云门主原想飞起一脚,但转念一想,还是配合道:“嗯。” 见他二人都不愿带着自己,柳纤纤不甘心地拧了拧衣裳边,总算道:“那你们也小心,真遇到厉鬼,被缠上就糟了。” 季燕然神情凝重:“好,我们定会加倍注意。” 云倚风一脸狐疑,与他一道回了飘飘阁,进门就问:“到底在唱什么戏?” “这可不是戏。”季燕然泡了一壶茶,把早上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又道:“看来在那祁家公子身上,秘密不少。” “这么诡异?”云倚风若有所思道,“上次我们还在说,深宅大院里不受重视的少爷,偷偷学些功夫自保不算怪。可这和小厮有什么关系?走路时不小心撞一下而已,这等芝麻绿豆的小事,他何至于怕得像是老鼠见了猫?” “至少能说明,他在祁冉身边的日子并不好过。”季燕然道,“不如今晚去看看?” 云倚风问:“偷窥?” 季燕然纠正:“夜探。” 云倚风笑:“好,那我今晚就随王爷去白梅阁暗探,看看那祁冉究竟有何古怪。” 在阴沉沉的寒雾下,夜幕总是降临得分外猝不及防。似乎只是一阵狂风过境,就卷走了所有惨淡的云与天光,来自深渊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将整座赏雪阁悉数吞入腹中,日头化作看不见的星辰粉末,落入指间一吹就散,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漫漫长夜,雪啸时心惊、寂静时悚然。 子时,季燕然坐在桌边,将暗器一一收好,又喝了大半壶茶,隔壁却依旧不见动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舍利现身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从寒雾城前往王城, 大约需要十天路程。 抵达那日,恰好是个大晴天,碧蓝天幕一望无际, 空气也清爽得很, 阳光暖融融地铺展开来, 连腊月寒风都少了几分刺骨力度。 马车粼粼穿过长街, 云倚风将窗帘掀开,看道路两旁商铺林立, 人群也是热闹喧哗。茶肆里的说先生一拍响木, 酒楼中的小二朗声背诵菜牌, 一口大锅里的糖油饼炸得酥脆金黄, 诱人香气能传几里地,引来一群小娃娃闹着要吃。再往前, 有琴行、有绣坊、有锦缎绸庄、有茶叶铺子, 还有专卖西洋玩意的店铺, 街上偶尔出现高鼻深目的异邦人, 百姓亦是见怪不怪,还会热情地同他打个招呼。 这一路所见风情, 皆是安稳康乐,盛世富足,宛若一幅充满烟火气息的人间画卷。 云倚风靠在马车里,心想, 王城啊, 果然是个好地方。 马车熟门熟路穿过巷道, 稳稳停在王府门口。管家刘叔听到通传,一早就打开了门在等,见到吴所思后,上前与他笑着说:“太妃方才还在念叨,怎么还不见你带着客人回来,险些差我出城去寻。” “城外山上落了雪,车轮打滑不敢太快,所以耽搁了一阵。”吴所思停稳马车,帮忙掀开帘子,“云门主,我们到了。” 云倚风先前没想过,萧王府居然会修建在如此安静雅致的巷子里,门口非但没有张牙舞爪石狮子,进门后也是小桥流水,清幽质朴,与那大梁兵马统帅的邪佞气质……相当格格不入,更像是偷来的屋宅。不过这疑虑在见到老太妃后,倒是很快就得到了答案,那是一位干练爽快,热情好客的中年妇人,没有惯常大户人家主母的满头珠翠,头发只素净地挽着,衣服料子也仅有单色绣暗花,唯一不凡的唯有气质谈吐,隐隐透着数十年前草原公主的那份尊贵与显赫。一看到他就笑道:“这位就是云门主吧?外头天寒,快进来坐。” “见过太妃。”云倚风拱手,恭敬道,“贸然登门多有打扰,也没准备什么礼物,真是失礼了。” “你既是我儿的朋友,那这里就算是自己家,哪有回家还要带礼物的道理。”老太妃拉住他的手拍了拍,又上下打量一番,道,“怪不得在信里,燕然叮嘱许多回让我好好照顾你,这小身板是瘦了些,路上怕是辛苦狠了吧?” “是老吴辛苦。”云倚风很感激,“幸亏有他。” 下人很快就奉上热茶,云倚风仔细捧着暖手,见杯中茶汤碧绿,几朵茉莉沉浮其中,幽香袅袅,于是道:“原来太妃也喜欢碧潭飘雪,风雨门里还有几斤今年蜀中峨眉的新茶,算稀罕货,等我回去之后,就差人送来王府。” “这才刚来,怎么就想回去的事了,外头天寒地冻的,至少等到开春暖和了再说。”老太妃又命人给他端来点心,看着那乖巧细致的吃相,心里喜欢得很,连道,“燕然先前说有江湖朋友要来,我还当又是舞刀弄枪的莽夫,不曾想云门主竟是个这般文雅的人,倒更像是生。” 云倚风放下点心,笑道:“我也是舞刀弄枪的武夫。” “若武夫都能像云门主这样,那江湖可就有意思了。”老太妃站起来,亲切道,“你且再歇一阵,我去厨房看看,晚饭应当快准备好了。” 老吴正在院里,和管家刘叔说一些过年置办的事情,又吩咐他,明日务必将城里最好的裁缝师傅请来,云门主的行李都在雪山上被烧毁了,沿途也没买到什么好衣裳,眼看就要过年了,得抓紧时间才成。 刘叔听得一愣一愣:“连衣裳都归王府管?” “你不知道。”吴所思双手揣在袖子里,用胳膊肘捣一捣他,压低声音说,“这云门主,可怜着呢。” 身后有人问:“哪里可怜了?” “太妃。”吴所思赶忙行礼。 “行了,跟我说说,他哪里可怜了?”老太妃继续道,“身子不好要请御医,这我是知道的,燕然在信里已经说了,还有呢?” “还有,王爷骗了人家。”老吴四下看看,用做贼一般的心虚语调,将血灵芝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老太妃:“……” “明日我就去宫里。”吴所思自我安慰,“太医院的药材库里都堆成海了,总能找出来十七八根血灵芝吧?听这名字,也并不是很稀罕嘛,刘叔你说,是不是?” 管家唉声叹气:“造孽啊。” 老太妃也听得颇为头疼,一来头疼自家儿子嘴里没边没际,人命关天的事情都能拿来乱说,二来亦是心里惋惜,那般品貌不俗的年轻人,怎么竟会染上治不好的毒。于是当下就吩咐老刘,让他把最向阳宽敞的客院收拾出来,也不要再去外头买布料了,前几天皇上刚差人送来的贡缎雪纱,赶紧去挑几匹清淡素雅的,替云门主裁几身冬衣,可别又冻病了。 一时间,整座王府都因为云倚风的登门,而变得忙碌起来。 风雨门的弟子原打算住客栈,也被老太妃叫回了家中,反正府里空置的院子多,过年聚在一起挺热闹。 往后几天,裁缝御医轮着上门,云倚风才刚在前厅里量完身形,就又被叫回后院住处看诊,想坐下歇片刻都不能。风雨门弟子看在眼里,都觉得感动非常,感慨这萧王府当真是好客又热情,果然大户人家,慷慨!于是平日里闲得没事,也会主动去各处帮帮忙,很快就与王府众人打成一片,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彼此相当熟络。 老太妃问:“如何?” 各位太医坐在下头,皆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方才回道:“太妃,云门主这毒不好治啊。” “我知道不好治,否则如何需要劳动太医院,这民间又不是没有大夫。”老太妃道,“说说看,到底有多难治?”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最后还是院首硬着头皮道:“怕是……无药可医。” 能进太医院的大夫,那都是经验丰富的名医,各种江湖剧毒亦是见过不少的,可也辨不出云倚风究竟是中了什么毒,只觉他脉象毫无规律,时而急促如擂鼓,时而又细如蛛丝难辨,再听他说毒发时的状况,时而彻骨生寒,时而燥热难耐,疼晕过去是常有的事,如此频繁交替,极易损耗元气,加之最近又有越来越不可控的趋势,实在不妙。 老太妃又问:“连中了什么毒都查不出来?云儿自己也不知道?”她故意叫得亲热,是想让这些人再多上几分心。 “我等详细问过云门主了。”院首道,“他只说年幼时期曾被人绑架,在那时灌了许多瓶毒|药下去,至于到底是什么,实在不知道。” 老太妃听得直叹气。 院首又宽慰道:“云门主的病症与脉象,我们都已经悉数记录下来了,太医院中还藏有不少医,待大家回去细细翻上一遍,或许还能找到一些相关记载。至于什么血灵芝,实在是闻所未闻,不过恕在下直言,像这种号称能包治百病、起死回生的神丹妙药,大多是民间百姓胡乱编造出的东西,信不得。” 老太妃点点头,站起来道:“那往后云儿的毒,就有劳诸位了。” 管家老刘亲自将众位太医送出王府,前厅里,吴所思替老太妃换了杯热茶,道:“我也替云门主看过了,那毒当真邪门,不发作时与常人无异,可只要稍被挑出一点苗头,就是刺骨锥心、气势汹汹的夺命架势。” “你这些年在漠北,算见过不少毒蛊术,连你都说邪门,可见当真是不好解。”老太妃又问,“那当年的绑匪呢?想个办法将他找到,惩治与否暂且不说,至少先问清楚灌进去的都是些什么毒,才好对症下药啊。” 吴所思道:“问过了,可云门主说,那人早就已经死了。” “死了?”老太妃越发苦恼:“唉。” 老吴也道:“唉。” 怎么就是一堆乱麻呢。 …… 当朝天子也听说了这件事,于是一道口谕传往太医院,令他们万不可懈怠,一定要想办法医好萧王的朋友。一时间,太医院里的灯火亮得是通宵达旦,众人都在紧张而又仔细地翻阅着医术古籍,希望能从那些细碎繁琐的记载里,找出有关于解毒的只字片语。 只可惜,并无所获。 但无论是否有“获”,年总是要过的,眼看着就到了腊月二十八,城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街道上也挂出了红灯笼,煞是喜气,看了就吉利高兴。 老太妃笑道:“云门主别总是陪我闷在家中,该出去好好逛逛,再到八仙楼里吃一顿,那儿的烤鱼是王城一绝,听说白曲河畔还有人搭台唱戏,热闹极了。” “太妃不去吗?”云倚风问。 “每年今日,宫里都要赐赏,我得在家中候着。”老太妃道,“去吧,玩得开心一点。可惜凌飞不在,只有让阿福陪着你了。” 云倚风没听明白:“凌飞是谁?” “那也是燕然的朋友,一个倜傥潇洒的公子哥,爱吃爱玩,浪荡胡来得很,远没你这般乖巧听话,回回到王府都要闹个翻天。”老太妃嘴里虽在埋怨,语调却是带笑疼爱的,又让丫鬟替他取来新的大氅,“裁缝刚刚才送进门,不知道合不合身,仔细穿着别着凉。” “嗯,多谢太妃。”云倚风笑得开心,“很合适,也很暖和。” 他喜欢这里,像家一样。 也喜欢王城,有好吃的馆子,有好客的百姓,有喧嚣温情的俗世风景。 阿福是本地人,哪条街道有历史,哪家饭馆最好吃,都能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心里记着老吴出门前的叮嘱,连遇到糖葫芦摊子时,都要停下买上两串,又问:“这附近还有一家桂花酒酿,云门主喝吗?” “已经吃了整整一路,也该歇一歇。”云倚风看着前面,“那条巷子似乎不错,里面是什么?” “就是一些家宅院落,不过这巷道的确有些年头,附近住着的都是显赫的体面人家。”阿福陪着他往里走,“房子建得一栋一比一栋好看,连木匠泥瓦匠都要从外地花重金来请,讲究着呢。” 透过那些高矮错落的围墙,所见到的屋檐飞角的确处处精巧别致,可见都花了大工夫。只有一处院落,显得有些斑驳陈旧,似是年久失修,门上的铜锁也早已生锈。 “哦,这是周家的旧宅,前年搬回沧州老家后,这里也就闲置了。”阿福道,“周观道周老爷,云门主可曾听过?” “自然听过,我很喜欢他的字与诗,原来是住在这儿的。”云倚风有些意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圣故居,不由便驻足多看了两眼。旁边却突然有人蛮横呵斥:“站在这儿干什么呢?走走走!” 这语调比起赶苍蝇来也好不了多少,云倚风看过去,就见对方是个流里流气的小痞子,长得尖嘴猴腮,一脸刻薄算计,不过旁边跟着的中年人倒挺憨厚,此时正在赔笑劝道:“钱爷,这两位客人只是路过,你何必动怒呢。” “路过就好好走路,一双眼珠子到处乱转什么?”那痞子继续大声道,“可说好,这屋宅我要了,三日后就付钱。”他一边说,一边又用斜眼瞥两人,“谁若不懂脸色想抢,休怪我不客气!” 云倚风问:“怎么,阁下要买这周家的旧宅?” “那是。”对方得意洋洋,“中午刚付完定金,这位老何就是中间保人,你们若也相中了这宅子,还是别做梦了,快些回去撒泡尿睡吧。” 这人言语粗俗不堪,连骂人也是颠三倒四,穿着一身邋里邋遢的粗布袄子,无论怎么看,都与这香院落不慎相配。见阿福正在盯着自己膝盖上的一处破洞,不由再次恼羞成怒,指着两人的鼻子道:“快些滚!” “我说你这人——”阿福来了火气,想与他理论,却被云倚风一把拉住。 “罢了,走吧。” 阿福踉踉跄跄,被他拽出胡同还在生气,愤愤道:“怎么会有这般泼皮的人,他那流氓样子,哪里配得上圣旧宅,做梦呢吧!” “你没听人家说吗?定金都已经付了。”云倚风逗他,“只是穿得破旧了些,说不定祖宅院子里,正埋着几大缸金元宝呢。” 阿福嘀咕:“那也粗鄙。” “是是是,粗鄙。”云倚风挺喜欢阿福,带着他又在街上逛了一圈,原想去吃饭,谁知拐过东门街,就又看到了那痞子,正在大摇大摆往怡红院里走,左拥右抱温香满怀,好不快活。 阿福道:“呸!” 云倚风问:“听口音,这人不是王城人吧?” “先前从没见过。”阿福一脸嫌弃,“谁知道是哪里来的暴发户。” “又买屋宅又逛窑子,看着也是个贪图享乐的。”云倚风道,“本朝圣的旧宅,是不是很抢手?” “嗯。”阿福点头,“前几年一直是锁着的,最近刚刚传出风声要卖,便有许多富户蜂拥前往,出价一个比一个高,所以中间人也一直压着没出手,就是想多捞一笔银子,谁知道竟会落在那流氓手里。” 云倚风招手叫过风雨门弟子,吩咐:“跟着方才那个人,查查是什么底细。” 阿福一愣:“云门主,你查他做什么,有问题?” “是。”云倚风带着他登上茶楼:“又买大宅又逛怡红院,说明是个贪图享乐的人,那为何不给自己买两身新衣裳?明显不是因为俭朴吝啬,所以我猜他先前八成一直穷苦,直到今天才突然有了一笔天降巨款,一时喜不自禁,才会那般嚣张狂妄,张牙舞爪。” “怪不得。”阿福琢磨了一下,又倒吸一口冷气,“天降巨款,他不会是个谋财害命的贼吧?” “所以我才让人去查。”云倚风道,“放心,看那人吊儿郎当的模样,若真是江洋大盗,说不定还要同怡红院里的相好吹牛炫耀,藏不住话的。” 果不其然,两人茶还没喝完,风雨门的弟子就已经来回禀,说那人叫钱三,今晨刚刚随一个商队抵达王城,此行像是为了前往皇宫献宝。 阿福听得下巴都要掉下来:“就那无赖,还要去给皇上献宝?” 云倚风也有些纳闷:“献宝,献什么宝?” “这倒没细说。”弟子道,“不过听着像是稀罕货,说什么事关大梁国运,还说皇上定会龙颜大悦,赏赐黄金万两。” 阿福嘴皮子抽筋:“吹吧他就。” 云倚风却微微皱眉,这“大梁国运”四个字,听起来实在……耳熟。 毕竟数日前的某人,也是抬着黄金前往风雨门,说是要找事关大梁国运的佛珠舍利。 “你先回去吧。”云倚风当机立断,对阿福道,“告诉太妃,我今晚要会个朋友,就不回家吃晚饭了。” “会什么朋——”阿福一句话还没说完,云倚风已经起身离开了茶楼。 江湖中人,轻功好,跑起来也像一阵风,背影一闪即逝。 怡红院里,那钱三还在醉生梦死,淫词浪语不断。直到后半夜时,才腿脚发软地起身穿裤子。 “爷,钱爷。”窑姐儿坐在床上,嗔怪道,“这天都快亮了,你家中又没有母老虎,急什么?” “明早还有事情,等过两天从宫里头出来,再好好疼你。”钱三急套好衣裳,又在她脸上连亲好几口,这才恋恋不舍离开。街上早就空无一人,云倚风一路跟着他,最后进了西城一处大宅,看院中车马像是商队,却又平白多了不少守卫,正在来回巡逻。 云倚风身姿轻灵,似一片浅白细雪落在屋顶,悄无声息。 “这佛珠舍利,当真如此值钱?”屋内有两人正在聊天,“看着也不怎么样啊,圆溜溜的。” “你懂什么,舍利子,这是国运,什么宝贝能比国运更值钱?”另一人叹道,“也该你我兄弟二人发财,竟会白白拾得这么大一个便宜。” 桌上摆着一个红木匣,里头莹莹泛出绿光,正是那枚失窃的佛珠舍利。 云倚风隐约觉得,事情似乎不太妙。 他招手叫过两名风雨门弟子,令他们继续守在此处,自己则是匆匆折返王府,直接推开吴所思的房门:“老吴!” “走着!”吴所思声音脆生,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顶着鸡窝乱发关切道,“门主还想吃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吃。”云倚风道,“去请老太妃到前厅。” “出了什么事?”见他神情忧虑,吴所思亦不敢懈怠,急忙抓过衣服往身上套。 云倚风犹豫了一下,道:“我好像找到了舍利子。” …… 下人鱼贯而入,往前厅里重新摆放火盆。老太妃听云倚风说完今日所见,也吃惊道:“佛珠舍利在王城?那周明所说的主子又是怎么回事?” 吴所思猜测:“对方莫非想设下圈套,在望星城里对王爷不利?” “他们想引燕然去望星城。”老太妃嘴里喃喃念叨,在屋中转了三四圈,先是眉头紧锁,过了片刻,脑中却突然闪过一道亮光,顿时脸色煞白道,“糟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飞霜神驹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吴所思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太妃面色惶急, 一拍桌子道:“他们这是要逼燕然造反啊!” 望星城中究竟有没有所谓的“幕后之人”, 尚未可知,却实打实住着当年先帝爷的贴身内侍, 大太监卢小凳。 云倚风皱眉:“卢小凳?” “是。”老太妃道,“他自幼就陪在先皇身边, 算是头号心腹,先皇驾崩以后,卢小凳便请旨离宫, 将王城的家产田地悉数变卖,回到望星城颐养天年。” 先帝驾崩时,身边只有卢小凳一人,具体都说了些什么, 文武百官没听到,后宫嫔妃也没听到。有心之人便拿这件事大做文章, 说当今天子李璟其实并非先帝中意的储君人选,又说先帝当时已在弥留之际, 却仍强撑着一口气, 命卢小凳速速拟旨,要将皇位传给当时远在西北边塞戍守的萧王季燕然, 同为皇子的李璟听闻此事, 立刻就带兵强闯寝宫, 活活气死了先帝爷。 云倚风犹豫:“可……” “我知道, 这事绝不可能。”老太妃叹道, “且不说我的外族身份, 就凭燕然早已改姓过继,先皇即便内心再喜爱这个儿子,也不会再令他改回李姓,接手江山,可传闻再荒谬,也架不住燕然军功显赫,旁人有心挑唆。” 这些年,民间对季燕然的身世颇有些猜测,不过此时显然不是详细探讨萧王成长史的时候,云倚风道:“先皇弥留时说过的话,只有卢小凳一人清楚,此时佛珠舍利分明在王城,王爷却带着一个叛逃要犯出现在了望星城,对方八成还会诱他去找卢小凳,到时候消息一旦传开,就越发难以洗清了。” “太妃。”吴所思道,“不如我先去将舍利子拿回来,此物断不能由旁人献给皇上。” “我也去。”云倚风道,“这是不宜声张,那些商人更不能放走,省得走漏风声。” 老太妃点头:“那就有劳二位了。” 吴所思连夜清点一百精兵,埋伏在了城西大宅周围。屋内灯火明亮,那兄弟二人依旧守在舍利子旁边,丝毫不见瞌睡,一直在神采奕奕商量着要去找哪位大官引荐,好顺利进宫献宝。云倚风轻盈落在窗外,左手只轻轻一翻,两枚牛毫银针便刺破窗纸,瞬间没入两人脖颈。 屋内顿时鼾声震天,方才还在唾沫飞溅的人,转眼就横七竖八趴在桌上,梦里还在砸吧着嘴见皇上,升官发财娶媳妇。 云倚风将舍利子揣入袖中,转身离开小院。 见他已经得手,隐匿在屋顶的王府暗卫打了个手势,吴所思立刻一声令下,带人攻了进来。 “有人——”最先发现的守卫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被压倒在了地上。这批精兵是由季燕然手把手教出来的,战场杀敌个个以一敌百,更别说是对付这种混饭吃的小喽啰,杀鸡用上宰牛刀,不消片刻就捆了一院子。 而直到这些人被丢上马车“隆隆”带走,周围几家的邻居也还依旧处在酣睡中,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只迷糊觉得今晚比起往常,像是格外吵闹了些。 “怎么样?”老太妃正等在院子里头。 “这是舍利。”云倚风从袖中取出来,“至于那些商人,一个没漏,全带回来了,老吴此时正在地牢里审。” “辛苦你了。”老太妃总算松了口气,拉着他的手将人带进屋,又道,“我方才一直在想,舍利失窃一事关乎皇家颜面,朝廷原本是希望瞒着的,所以至今只有寥寥少数人知,可恰是因为这样,心怀叵测的人才有机会利用燕然的行踪大做文章,现在望星城中也不知情况如何,我实在心里难安。” 云倚风想了想,道:“不如我们主动将消息传开吧。” 皇宫里头遭个贼,颜面也失不到哪里去,况且舍利子现已被寻回。比起萧王殿下前往望星城找卢小凳密谋造反的传闻,还是找舍利子要更加顺耳一些。 老太妃道:“我也是这个意思,而且事情要传得越早越好,省得被对方抢占先机,我明日一早便差人去做。” “若太妃放心,煽风点火这种事,就交给我吧。”云倚风笑笑,“王城里有不少风雨门的暗线,门路极广,平日里负责寻找线索,这种时候,也能用来散播消息。” 两人正在说话间,吴所思也敲门进来,道:“那些人不经吓,一听我们是官家的人,就什么都招了。” 这兄弟二人祖籍闽地,原是到王城来贩鞭炮的,想趁过年期间赚一笔小钱,却没想到在途径云山城时,遇到了一名中年男子,对方自称是山西富户,前几天刚从一名盗墓贼手中收了些古玩,其中有一枚佛珠舍利,本以为只是普通货色,可底托上的花纹怎么看怎么不对,像是皇家的东西。 这故事虽编得漏洞百出,莫名其妙,却扛不住兄弟二人实在没见过世面,一忽悠就信。对方又说这或许是宫里失窃的宝贝,自己不敢留在手中,求二人能帮忙送回王城,随便交给哪位大人,或许还能得一笔赏钱。 云倚风问:“然后他们就迫不及待,来王城发财了?” “是。”吴所思哭笑不得,“他们算是胆大的,听了对方几句舍利和国运,就觉得自己即将要成为大梁功臣,一到王城就迫不及待打听着要买房买地。那人还额外给了他们一大笔银子,用来雇佣守卫。” 云倚风叹气:“堂堂萧王带兵满大梁找舍利,数月一无所获,最后却被这么两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混混送进了宫,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对方这安排还真是……缺德。”即便没有望星城与卢小凳,整件事传出去也着实丢人。而且还有一点,商队与守卫皆是临时找来的,即便皇上起了疑心,严刑拷打,一样找不出任何线索。 吴所思问:“那下一步该怎么做?” “尽快传开消息,说舍利在望星城。”云倚风道,“我即刻动身去找王爷,不管现在望星城里局势如何,只要舍利能出现在那里,一切就都还有解释的余地。” “可从这里到望星城,最快也要半月时间。”老太妃担忧,“来得及吗?” “来不及也要去。”云倚风道,“风雨门的大弟子就在王城,我已经差人去传了,往后太妃有事尽管吩咐,他知道该怎么做。” 吴所思灵光一闪,插话道:“走官道的确需要半个月,可若能翻过万古山,那七天就能到望星城。” “王城附近的那座雪山?”云倚风道,“的确,是条近路。” “是近路没错,可万古山哪里是能随便翻越的。”老太妃道,“云门主虽轻功好,可马不行啊,总不能一路都靠着双脚走过去,总要歇息的,那样反而更冷更慢。” “不如试试王爷的飞霜蛟。”吴所思提议,“它本就是极寒战马,再滑再陡的山地,也能如履平地。” 云倚风看向老太妃:“王爷的战马在王府?” “就在后院的马厩里。”老太妃犹豫,“可那飞霜蛟性子极烈,除了燕然,旁人碰一下都要发火,军营里那么多人,只有小林子上回在战场上受伤时,被它勉强驮过。老吴都不行,凌飞不信邪,硬是摸了一把,也险些被它踢断了肋骨。” 云倚风问:“我能先去看看吗?” “好,我带你去。”老太妃站起来,“不过你可得小心,别被它伤到。” 此时天色已经微微发亮,马夫正在准备草料。云倚风推开后院木门,远远就见一匹银白色的高头大马正站在那里,身形结实流畅,四蹄稳稳踏在地上,黑目如宝石镶嵌,马尾与鬃毛隐隐泛出金属微光,看起来同最滑的银缎一样。 云倚风赞道:“果然是好马。” “王爷十七岁时,在野林子里足足守了三个月,才将它驯服。”吴所思提醒,“千万小心。” “嗯。”云倚风答应一声,试着慢慢靠近它。那飞霜蛟听到声音,只懒洋洋将头拧过来,瞥了他一眼。 吴所思扶着老太妃站在远处,又重复了一遍:“苗头不对就赶紧跑!” 云倚风嘴上答应,心里却并不觉得飞霜蛟对自己有敌意,他试着将手伸过去,用指背蹭了蹭那光滑的鬃毛,脸上也露出笑意。 他很喜欢这匹漂亮的大马。 飞霜蛟十分乖顺,一动不动站着任他摸,后头被摸舒服了,索性将整个脸都强行凑过去,还打了个轻快的响鼻。 老吴目瞪口呆:“活见鬼了不是。” 老太妃大喜过望:“天意,天意啊。” 云倚风抓住马缰,翻身骑上马背。 飞霜蛟轻松跨出栅栏,带着他就要往外跑。 “等等啊!”老吴跟在后头追,“事情还没说完!” 急什么,回来! “门主。”风雨门的弟子也来禀告,“大师兄求见。” “让他到前厅等我。”云倚风落在地上,将飞霜蛟重新牵进马厩,对它道,“我们待会再出发。” 大马甩了甩尾巴,一路目送他的背影离开,相当……也不是知是不是老吴眼花,总之他觉得,这马像是相中了云门主,怎么含情脉脉的,将来八成还会跟着去风雨门。 先前说什么来着,王府的家底子啊,你看看,现在马都没了,以后再打仗,王爷怕是只有骑驴的命。 风雨门的大弟子名叫清月,生得眉目端正,十分俊朗,虽只有十八岁,为人处世却沉稳老练,云倚风向来最疼他。这回派往王城,本是为了打探另一件事,没想到事情刚做完,人还没来得及回春霖城,就又有了新任务。 云倚风将事情大致于他交待了一遍,又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一切都遵从太妃与吴副将吩咐,可听明白了?” “是。”清月领命,“师父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正好,你也留在王城过个年。”云倚风拍拍他的肩膀,“有劳。” 将一切都安排好之后,云倚风在清晨时分,策马离开了王城。 除夕将至,沿途路过的每一处村落,皆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不过他现在要做的,是将这些非凡的热闹都远远抛在身后,心无杂念,用最快的速度赶往望星城。 横贯在面前的雪山,巍峨高耸,白色冰雪与黑色山石相交杂,峰巅终年云雾缭绕。 “走吧。”云倚风微微俯身,在飞霜蛟耳边叹了口气,“这回可就全靠你了。” 银色大马长嘶一声,如奔雷闪电般,一蹄踏碎了那层层冰雪。 云倚风只觉身侧风声呼啸,眼前不断飞掠过细小的冰晶,缩在大氅里的指尖被冻得刺痛,脸颊更是冰冷,几乎要看不清眼前的路。 飞霜蛟却是越跑越畅快,它本就是雪地战马,跟随季燕然在漠北待了这些年,虽说也没憋屈,骨子里到底还是喜欢冰天雪地的。行至途中,它感觉到背上的人已经放松了马缰,像是将所有的信任都交给了自己,于是越发癫狂兴奋起来,仰头长嘶一声,向着那陡峭山路就冲了过去。 坚硬的马蹄如钢钉般凿上大地,似惊蛰春雷,震得山中其余冬眠野兽在梦中也一惊。砍柴人远远看去,但见在绝壁之上,一匹银白神驹正在极速奔跑着,似乎只一眨眼的时间,就已落入山谷,如轻云倏而飘逝,灵巧又不留一丝痕迹。 …… 大年初二,望星城外。 “可算是到了。”林影翻身下马,仰头看着那青石城墙,“早知道会遇到雪崩,倒不如晚两天再出发,省得在山里白白耽搁许多天,还冻坏了两匹马。” “没出大事就好。”季燕然道,“走吧,进城。” 这里是大梁繁华重镇之一,客栈自是不缺。众人安顿下后,林影将周明带到季燕然面前,问道:“周副将,望星城也来了,下一步呢?” “按照先前说好的日子,还得有两天。”周明答道,“到了初四那日,我自会告诉王爷,该去何处见面。” 林影警告:“你最好别耍花样。” 周明道:“主子是真心想同王爷合作,我只是区区一枚棋子,能有什么花样可耍?林将军多虑了。” 他态度不卑不亢,说话逻辑清晰,看不出有什么疑点。 季燕然放下茶杯,命人将周明暂时带了下去。 林影问:“王爷怎么看?” “都来了望星城,不管是真是假,总要会一会这位传说中的幕后主使。”季燕然吹了吹茶沫,片刻后又问,“望星城的地方官,若我没记错的话,应当是叫张孤鹤?” “是,他可是个好官,刚直不阿清廉如水,更不畏强权,百姓极为爱戴。”林影道,“王爷想见他?” “罢了。”季燕然道,“你我又没其它事,何必打扰,还是先让这位张大人安心过年吧。” 日暮之后,望星城里一片寂静。 季燕然靠在床头,不自觉地,就又想起了远在王城的云倚风。 也不知太医院里的那些老头,有没有替他找出解毒的办法。 白胡子一个赛一个长,总得有些真本事吧? 若治不好……治不好,想起那云里雾里的血灵芝,萧王殿下又开始头疼。 找不到舍利子,卫烈就要掉脑袋,可若找到了,对自己而言,像也不是什么好事。 当真要命。 初二之后再过一天,便是约好的大年初四。 周明道:“凤仙路,门口有歪脖子柳树的那户宅院,主子正在里头恭候王爷。” 季燕然一笑:“还当周副将又要推三阻四,没想到这回竟如此爽快。” “王爷说笑了,主子可是时时刻刻在盼着见王爷,又岂会推诿。”周明道,“不过我有个要求。” 季燕然点头:“说。” “王爷武功盖世,所带人马也不少,我是跑不掉的。”周明道,“可否解了我的绳索?否则被主子看见,怕又要说我窝囊。” 林影啧啧:“没看出来啊,你还挺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过这绳子横竖只是个摆设,解了倒无妨。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要求吗?” “没有了。”周明低头,“王爷请。” 凤仙路距离客栈不算远,穿过几条巷子就是,街口那株歪脖子柳树也甚是醒目。 大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院子里头安安静静,不像是有人。 “主子。”周明在院中道,“客人到了。” 话音刚落,屋里就传来板凳挪动的声音,脚步声愈近,门帘被一把掀开。 是一名精瘦矍铄的老者。 “王爷,林将军?”他疑惑地打量着两人,在看清周明后,面色又一白,“周……怎么你、你还活着?” “不是吧?”林影瞪大眼睛,围着老者转了两圈,“卢公公,你说你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惦记着谋反呢?” “林将军,话可不能乱说啊!”卢小凳脸色一白,“什么谋反,这是要株连九族的。” “不是你叫我家王爷来议事的吗?”林影揽住他的肩膀,嘴里埋怨,“我说公公,谋不谋反暂不论,先把舍利交出来吧,卫烈可还在家里眼巴巴盼着呢。” “我哪来的什么舍利。”卢小凳越发欲哭无泪,“王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公公当真不知道?”季燕然笑道,“不打紧,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周副将可是再清楚不过,不如交给他解释。” 话音刚落,外头又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大门被“砰”一声向两边撞开,两列官兵如潮水涌入,领头之人跑得气喘吁吁,正是望星城的地方官张孤鹤。 一见到他来,周明面色一变,低声对季燕然道:“王爷,我们被发现了。” “张大人。”季燕然面不改色,“你这大过年的,不好好待在家中,带兵跑来空宅做什么?” “回王爷,下官今晨接到密报,说……”张孤鹤顿了一下,“说在这处大宅里,会有反贼密谋集会。” “什么反贼,什么密谋啊。”卢小凳平白遭此污水,险些又急秃几分,“我是来这里买兰草的,不是说这里有稀罕兰草吗?结果客商没见到,刚一进门王爷倒来了,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两句,张大人就又冲了进来。” “王爷。”张孤鹤继续道,“按照大梁律法,若事关反贼,无论大小虚实,皆要一五一十上报朝廷。” 季燕然道:“本王知道。” “嘶……等等,不对啊。”林影指着周明的鼻子,“你是不是存心诱骗王爷,来与卢公公见面的?” 张孤鹤也厉声呵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人。”周明跪在地上,咬牙道,“我若如实招了,可能免去死罪?” 张孤鹤许诺:“若你肯如实招供,本官自会在奏章多提一笔,若确有立功,圣上自然也会酌情考虑。” “是。”周明看了眼季燕然,狠狠道,“王爷此番来找卢公公,是想问明当年传位密旨一事!” 他这话掷地有声,张孤鹤却怒斥道:“胡言乱语!王爷若想问如此私密之事,又为何要在昨晚主动找到府衙,让本官带兵在此候着?” 周明闻言脸色一白,扭头看向季燕然。 林影还在旁边替卢小凳顺气:“没事,没事啊公公,你可千万别晕倒,等会我就带你到集市上买兰草去。” 季燕然挑眉:“怎么,周副将不继续演了?” 张孤鹤怒不可遏:“来人!给本官将这逆贼拿下!” 他虽是文人,嗓门可着实不小,这一嗓子传到巷外,连云倚风也心里一颤,顾不上再找大门,飞身就落入院中:“王爷,舍利——” 季燕然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看清院内局势后,云倚风剩下半句话都噎了回去,只留下一句轻描淡写的“嗯”。 我就来了。 “劳烦张大人,先将周明押入府衙地牢,本王稍后再审。”季燕然转过头,又对林影道,“陪卢公公去衙门将事情说清楚,好生送他回家。” 张孤鹤与林影各自领命离开,院中也安静下来,只剩下了两个人。 云倚风精疲力竭,坐在院中台阶上活动筋骨:“原来王爷也不傻。” 季燕然却看着他衣摆上的血迹皱眉:“你受伤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华灯初上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防盗章, 购买章节总比例不足时, 最新内容需等待1-3天不等。  季燕然蹲在床边——他是方才硬挤进来的,一面往下撸扳指, 一面连哄带骗:“等下山之后,我给你送个更贵的!” 云倚风问:“有多贵?” 季燕然随口扯道:“用最好的和田玉打磨, 再弄些稀罕的红蓝宝石翡翠珍珠玛瑙琥珀,统统镶上去,镶满。” 这审美既暴发又狗啃, 云倚风听得头晕目眩,暗想风雨门中的煮饭大婶都比你强。季燕然把扳指拿走后,见他手腕被自己捏得通红,于是又装模作样吹了吹:“行了, 睡吧。” 云倚风将胳膊抽回来:“今晚还要出去?” “去白玉塔。”季燕然道,“虽说那里离得远了些, 也看不全各处院落,但却是唯一视野开阔的地方, 而且刚刚还出了月亮。” “昨晚就一夜没睡, 熬得住吗?”云倚风皱眉,“你千万别晕在外头, 还要我往回背。” 季燕然笑道:“别担心, 你只管好好歇着。” 云倚风点点头, 目送他出了卧房。 背影高大, 走路带风。 没病没毒, 令人羡慕。 …… 积雪反射月光, 夜晚也明亮。 白玉塔四周挂着哑铃,看起来还很新,上头雕刻密匝花纹,不是常见的芙蓉瑞兽,而是类似于骷髅的诡异图腾。 真有蹊跷,或者……故弄玄虚? 季燕然靠在围栏上,独自看着这座被风雪掩盖的空旷庄园,若有所思。 空气越发寂静,刺骨的寒冷如同冻结了万物,除了积雪的扑簌,剩下的就只有……雪貂? 一只白色的小东西从房檐上飞速跑过,滚在厚雪里撒欢。 季燕然第一反应就是逮回去给云倚风。 然而还没等他有所行动,却又及时想起来,自己堂堂一个大梁兵马统帅,在暗探之夜满雪里跑着抓貂……传出去丢人。 像是觉察到有人正在觊觎自己,那小团子很快就溜达去了远处,皮毛融入白雪,再难寻得。季燕然内心遗憾,只好自我安慰,再讨喜也无非是个宠物,不能吃不能喝,若真送礼,还是得送些实用的,比如说,血灵芝。 可一想到这三个字,萧王殿下就又开始头疼,觉得还不如抓貂,至少貂能看得见摸得着,比起那云里雾里神话里的血灵芝,不知要好找多少倍。他原想着等事成之后,就算没有药材,也能出海请神医鬼刺前来看诊,多少算些许弥补,却没想到对方早已去过迷踪岛,连最后一条路也被堵了个严实。 这忽冷忽热的打摆子,究竟是个什么糟心毒? 季燕然单手撑住下巴,一脸愁闷。 可惜老吴不在身边,不然还能问一问。 老吴名叫吴所思,漠北军先锋副官,其实一点都不老,三十多岁风华正茂,年轻得很,打仗凶猛做事干练,本是克敌将才,但实在唠叨,管天管地管穿衣,管吃饭管喝酒管花钱,恨不得在军中给他自己设个管家职位,再将账本挂在脖子上日日算账。季燕然被念得几欲崩溃,索性一竿子把人支回王城,这几个月一直待在萧王府——正好他会些医术,平时老太妃有个头疼脑热,也不必再折腾去宫里请御医。 如此想着事情,不知不觉就已天光大亮。厨房飘出白白烟雾,是玉婶在准备早饭。 云倚风正站在回廊下。他昨晚睡得香甜,早起也懒得换衣服,双手叉腰活动筋骨,一头墨黑长发被风吹得到处飞,领口也大咧咧敞着。 季燕然走进院门,被这副狂野尊容惊得一愣。 云倚风赶忙扯起寝衣:“我穿了!” 季燕然哭笑不得:“你是当真不怕冻病。” “病了正好,说不定能以毒攻毒呢。”云倚风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玉钗,把头发归拢整齐,“昨夜没动静?” “没有。”季燕然道,“后半夜时,我去各处都看了看,似乎每个人都睡得很好。” 云倚风拧湿帕子擦脸:“赏雪阁里接二连三闹出命案,若换做旁人,只怕早就惴惴难安,他们倒是睡得安稳。”说完又及时补一句,“当然,我不一样,我是病人。”所以睡多久都是理所应当。 “今日气色看着好了许多。”季燕然伸出手,本想试试他的额头温度,却被闪身避开。 在外头待了一整夜,谁知道你都摸过什么,万一去完茅房没洗手呢。 还是躲远些好。 季燕然生平头回被人如此嫌弃,瞠目结舌之下,刚打算开口教训一番,云倚风已经裹好外袍,抬眼道:“我知道,西北雁城的未婚姑娘们,此时正在哭天抢地、要死要活地羡慕我。” 说这话时,他神情无辜,却又没掩好笑意,硬是从眼底泄出半分光亮,如同在湖面撒下一把金,波光粼粼,令这死气沉沉的天气也一并生动起来。 于是季燕然无端就想起了“赏心悦目”四个字。 他自幼长于皇室,性格嚣张又天生反骨,连能看顺眼的人都没几个,更遑论是看得舒服。若此事传到王城与漠北,只怕会引来众人称,排队瞻仰究竟是哪个狐狸……不是,人异士,竟能让王爷心旷神怡。 云倚风全然不察这一惊天殊荣,还在催促:“快些擦把脸,随我一道去饭厅。” 他衣衫穿得单薄,再被风一卷,哪怕是在惦记吃饭,看起来也分外超凡脱俗,翩若谪仙。可惜缥缈峰顶统共没几个人,又各自心怀鬼胎,只能白白浪费这大好风流,进到饭厅后,连柳纤纤都仅仅心不在焉打了声招呼,并无暇细细欣赏美色,倒是玉婶看得心疼,赶紧给他弄了一锅热乎乎的汤来。 金焕问:“云门主昨晚睡得可好?” “还不错。”云倚风喝粥,“有季兄四处巡逻,我自然安心。” 柳纤纤听得一愣:“季少侠昨晚一直在巡逻?” “睡不着,所以到处看看。”季燕然道,“不过风平浪静,也没发现异常。” “怪不得看着面露疲态。”金焕赶忙替他盛了一碗汤,“真是惭愧,季兄在雪中奔波一夜,我等却只顾着睡觉,不如这样,今天开始,大家轮番巡查。” “轮番巡查?”柳纤纤咬着筷子提醒,“先前就说了,这么大的宅子,一个人怎么巡得过来?况且若当真遇到了凶手,你能打得过吗?” 金焕:“……” 玉婶恰好在此时端着菜盘进来,忍不住插嘴:“不如大家搬到一起住吧,也好彼此照应。” 她做惯了粗活,说话声音自然不小,众人这回却都像没听到一般,只顾各自沉默吃着菜。 饭厅里再度气氛诡异,玉婶不安道:“是我多嘴了。” 云倚风一笑:“婶婶说得也没错,对了,粥还有吗?” “有有有,我这就去盛。”玉婶赶忙接过空碗,看着满桌刀剑心中后怕,战战兢兢险些没端稳。云倚风拍拍她的手背,示意没事。在这种时候,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但前提必须是所有人相互信任,而不是现在这样,彼此试探、彼此算计。 为了打破尴尬,金焕主动道:“其实只要盯着西暖阁就够了。” “为何笃定是暮成雪?”柳纤纤并未参与众人昨晚的对话,不解地问,“有证据了吗?” 金焕看了眼金满林,见他并无反对的意思,于是将阴鬼血宅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养鬼?”柳纤纤听完柳眉倒竖,拍桌怒道,“姓岳的疯了吧!” 云倚风安抚:“这也只是金兄的猜测,柳姑娘先别激动。” “那现在要怎么办?”柳纤纤又追问,“这血宅杀人有什么讲究,云门主知道吗?我们倘若能避开时间,是不是就安全了?” 云倚风摇头:“这些旁门左道的血腥巫术,武林盟曾明令禁止,风雨门又怎会收集研究,我对此一无所知。” “那……”柳纤纤看着众人,急道,“难不成就只能坐着等死?若凶手下回再来呢,总得想个办法啊!” 她说得焦虑,而院外也适时传来一声尖锐惊呼,“噼里啪啦”碎裂声不绝,像是出了不小的乱子。 金家父子脸色一变,率先拿着刀剑冲了出去,其余人紧随其后,一起呼啦啦涌入厨房里头,却并没发现所谓“凶手”,反倒是玉婶跌坐在一堆碎裂瓷盘中,面色煞白、惊魂不定。墙角立着的碗柜四分五裂,周围墙壁上扎满了纤薄刀片与银针,锋利无比,吹毛断发。 “这是怎么回事?”柳纤纤吃惊,“婶婶,你……” 金焕眼尖,上前一把拽过玉婶的胳膊,扯下了她的皮腕套。 那是江湖里常见的暗器匣,不过做工要精巧许多,用白色鞣制革包着金属,看起来价格不菲。而根据目前碗柜与墙壁的惨况来看,杀伤力也相当惊人,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一个粗使大婶身上。 金满林厉声呵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玉婶抖若筛糠,吓得说不出话。云倚风上前将人扶起来,替她拍拍粥饭残渣,转身解释:“金掌门别误会,这暗器是我送给婶婶的,最近不太平,正好用来防身。” “云门主送的?”金焕闻言翻过皮腕套检查,果然就在靠近内侧的地方找到了飞花逐云,是风雨门的烫印标记。玉婶这时也缓过来一些,颤声说道:“我方才盛粥时不小心,将机关撞了一下,结果厨房就变成了这样。” “这就是婶婶不对了。”云倚风扶着她坐下,嘴里埋怨,“先前我警告了多少次,说此物阴毒,使用时需得万分小心,怎么还是闹出事来,下回可一定要记住了。” 玉婶尚未答话,柳纤纤先在旁苦了脸:“不是吧,还有下回?这机关看着忒吓人,婶婶又不会用,云门主就不能重新找个别的吗?” “上山时没带多少暗器,这个最好用。”云倚风坚持,将腕套接过来道,“待我重新装好毒针,晚上再送来给婶婶。” 还有毒?柳纤纤一听更是后怕,连连摆手道:“婶婶还是别和我睡一张床了,这机关触发时,别说是一个人,就算再来十个高手,只怕也难逃一死,我可不想在睡梦里丢命!这样,我从今天开始打地铺。” 金焕吃惊道:“果真这么厉害?” “数千毒针齐发,谁能躲得过。”柳纤纤说完又道,“云门主,你今天哪里都不准去了,就待在厨房里,好好教玉婶用暗器匣,否则这种事再多来几回,怕是整座赏雪阁都要塌。” 云倚风态度很好,一口答应,又让季燕然取过笤帚,说要帮忙收拾厨房。金家父子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后头见柳纤纤已经走了,便也告辞离开。待四周彻底安静下来,云倚风方才对玉婶道:“婶婶刚才吓坏了吧?” 玉婶悄声说:“我就按照云门主教的,将那暗器对准碗柜按了下去,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这样一来,无论凶手是谁,都知道婶婶不好惹了。”云倚风帮着将地扫干净,“不过现在局势微妙,平时还是得多加小心。” “我知道。”玉婶叮咛,“云门主也要多留神。”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云倚风笑笑,“此番下山后,寒雾城怕是不能待了,我会重新替婶婶全家寻一个好去处。” 玉婶问:“要搬去哪里?” 云倚风也问:“要搬去哪里?” 季燕然茫然和他对视:“……” 原来这事归我管? 云倚风拍拍他的胸口,快些!你大小也是个王爷,还安置不了一户农家? 季燕然无奈:“若不嫌弃,那便一道去王城吧,家宅田地这些事,我来置办。” 一脚跌进繁华都城,还能有田有地,玉婶笑得合不拢嘴,看着倒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惧怕。她手脚麻利地收拾厨房,季燕然坐在桌边,陪云倚风重新将机关匣修好,随口道:“这是你自己做的?” “嗯。”云倚风在火上烤了烤手,“天气可真冷。” 这阵又不热了?季燕然摸了一把他的脸,如冰寒凉。 云倚风问:“宫里有高明的御医吗?” “有,很多。”季燕然熟练解下自己的大氅,裹住那瘦削肩膀,“待下山后,我带你去一一看过,还有个漠北军医,叫老吴的,他见过不少巫术毒,应当也能想想办法。” 午后,季燕然敲门:“云门主,席间那位漂亮姑娘,此时正拎着一个大包袱站在院中等你,听下人说,她光是新衣裳就带了十几身。”看架势是要卯足了劲梳妆打扮。 “她叫柳纤纤,是溯洄宫弟子,不是什么文弱姑娘。”云倚风道,“我与她上回见面时,不过点头之交。” 季燕然道:“所以门主的意思,她突然变得柔情万种,是另有所图?” “有没有所图不知道,但至少不该图我。”云倚风道,“事出蹊跷,王爷还是多加小心吧。” 而待两人收拾停当出门时,柳纤纤依旧等在原地,看起来是铁了心要一同上山。 云倚风问:“姑娘究竟有何目的?” 柳纤纤脆生生道:“云门主,你娶了我吧。” 云倚风惊了一惊:“我为何要娶你?” “我今年都二十岁了,也到了该嫁人生子的年纪。”柳纤纤道,“而这江湖中的年轻男子,只有门主看着还稍微顺眼些。” “名门少侠何其多,姑娘何必选我这多病之人。”云倚风苦口婆心,一边说话一边捂住胸口,看架势又要开始咳。一旁的季燕然赶紧抖开大氅,将他囫囵裹住塞进了马车里。 “喂!”柳纤纤跺脚,眼见马车已驶出院落,自己也赶紧骑马追了出去,此举又引来身后家丁一片哄笑,都说这姑娘了不得,脸皮看着比男人还要厚,也不知能不能抱回如意郎君。 山道上,云倚风问:“还在追吗?” 季燕然往马车外看了一眼,点头。 云倚风叹气:“看来往后这段日子,怕也求不到一个安生。” 缥缈峰本就地势高险,再加上地冻天寒,即便是武林高手,攀爬起来也得费些功夫。行至途中,季燕然打趣:“不去看看后面那位柳姑娘?” “既无心招惹,那又何必嘘寒问暖,作出一副热情模样。”云倚风道,“况且她是溯洄宫的大弟子,体力总要强过我这病人,若非得关心,也该旁人关心我才是。” 季燕然顺势扶了他一把:“可否冒昧问门主一件事?” 云倚风点头:“王爷请讲。” 季燕然道:“你冷吗?” 云倚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稚嫩童谣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防盗章, 购买章节总比例不足时, 最新内容需等待1-3天不等。  季燕然果断摇头:“我不去。” 柳纤纤胸闷:“你一个大男人, 为何这么没用?” “你是侠女,你都不敢, 反而说我这生意人没用?”季燕然极为理直气壮,依旧站着一挪不挪, 宛若一块磐石。 柳纤纤:“……” 季燕然又教她,不如你快些进去, 再快些出来, 我们才好早点溜。听说这杀手凶得很, 杀人不眨眼。 “你不帮忙就算了, 还吓唬我!”柳纤纤气恼,抬手就要打他,季燕然侧身往旁边一躲, 顺势一把推开木门,示意她抓紧时间送饭。见院中空无一人,柳纤纤便也心一横跑进去,几乎是像丢烫手山芋般,把那食盒“咚”一声放在桌上。 季燕然感慨:“幸亏玉婶单独给他做了素菜包子。”若换成旁人的肉汤面,只怕早已漏了一地。 “快点。”柳纤纤拖住他的衣袖就跑。 季燕然唇角一扬,在离开前又回头看了眼屋顶上的人。 暮成雪身负长剑, 白衣似云, 用一块雪纱覆住黑发, 目光正落在天的尽头。没有人知道, 他究竟一动不动在那里坐了多久,平缓的呼吸声被风吞没,身影也几乎与雪原融为一体,若非绝世高手,应当很难发现他的踪迹。 …… 直到拐进花园,柳纤纤还在心有余悸地问:“那盘包子,应当没被我摔散吧?” 季燕然也是一脸担忧:“不然你再回去看看?我觉得八成连盘子都碎了,那杀手现在正从碎瓷碴子里往外捡白菜豆腐馅。” “我才不去,你就会出锼主意!”柳纤纤一跺脚,“云门主那么好的翩翩君子,怎么就同你这无赖是好朋友?”她嘴上说着,心里越发生气,季燕然见势不妙转身就跑,柳纤纤在后头追,只顾要与这可恶之人算账,却没留神身旁,在拐弯时结结实实撞上一个人,食盒里的东西一下子打翻,全部泼到了那无辜倒霉鬼身上。 “啊呀!”祁家小厮惊魂未定,“你们……你们怎么也不小心着些?” 季燕然赶忙将他扶起来:“没摔伤吧?” “嘶……轻点轻点!”小厮表情痛苦,“我的腿!” “腿?”柳纤纤蹲下,右手一寸寸捏过骨节,触到一处时,小厮叫得越发凄惨,哆哆嗦嗦瘫软在地。柳纤纤却松了口气,抬头对他道:“骨头没伤,就是脱臼了,不妨事。” 小厮带着哭腔,声音颤抖道:“脱臼了还叫不妨事?” 柳纤纤自知理亏,只好柔声对他道:“这里太冷,前头就是飘飘阁,先去那儿吧。” “我不去飘飘阁!”小厮原本正疼得胡乱骂人,听到要换地方,突然就又不生气了,只道,“就在这里接吧,我家公子起床就得吃药,我要回去熬着,不能耽搁。” 柳纤纤好心提醒他,你一直坐在这冰冷雪地里,八成会冻伤,不如先去个暖和的地方。小厮却固执得很,连连催促让季燕然快些动手,说到后头,甚至连脸都涨得通红,眼泪花也包了上来。 “你别哭呀!”柳纤纤吓了一跳,“行行行,那在这接。” 季燕然心里摇头,伸手握住他的脚踝,刚想将裤腿撸上去一些,小厮突然就打了个激灵,尖叫道:“别!” 柳纤纤被他这一嗓子唬得不轻,心砰砰狂跳:“怎么了?” 小厮唇色惨白,哆嗦着说:“就这么接,我……我怕冷。” 这阵又怕冷了?柳纤纤一愣:“你……” 小厮抹了把眼泪,心里清楚自己这胡乱找的借口定然没人会信,可又不知道还能怎么编理由。柳纤纤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季燕然用眼神制止,只隔着厚棉裤捏住他的腿,依靠多年打仗治伤的经验,用力一错合上了关节。 小厮疼得险些晕过去,缓了半天才顺过气,爬着站起来想走,可人还没出园子,又折返回来“噗通”跪下,一连磕了好几个头,带着哭腔哀道:“季少侠,柳姑娘,求求你们,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我家公子。” “起来。”季燕然扶起他,“这件事错不在你,该我们道歉才是。放心,我与柳姑娘都不会乱说的。” “多谢,多谢二位。”小厮用衣袖擦了把脸,转身一瘸一拐跑开,看那不要命的架势,活像身后有恶鬼在追。 柳纤纤一头雾水,一直盯着他走远,方才搓了搓胳膊道:“我怎么觉得身上一股子寒气,毛骨悚然的。” “先去厨房重新拿吃食吧。”季燕然道,“他看起来像是怕极了自家主子,若早饭不及时送去,到时候祁冉一问原因,你我怕就要失信于人了。” “祁冉,不应该是个斯文的读人吗?”柳纤纤跟在他后头,“况且是我们撞人在先,要心虚也应该我们心虚,怎么反而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季燕然摇头:“人人都有秘密,他不说,你我又何必在这乱猜,送饭要紧。” 两人一路回到后厨,云倚风正坐在凳子上吃着梅花糕:“咦,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不小心打翻了两个食盒。”季燕然问,“还有多余的早饭吗?” “有,灶台上热着包子呢。”玉婶手脚麻利,很快就重新装好。方才在撞到祁家小厮时,柳纤纤裙摆上也沾了汤,红红一片甚是显眼,于是季燕然道:“柳姑娘先回去换身衣裳吧,剩下的饭我去送。” “我不去。”柳纤纤却不肯,固执道,“我也要去,我同你一起去!” 云倚风端着小碗,纳闷道:“我怎么觉得,你们两个看起来都不大对劲?” 柳纤纤闻言脸色更白,凑近他小声问:“什么不对劲,是撞鬼中邪的那种不对劲吗?印堂发黑还是头上冒红烟?” 云倚风:“……” “我说姑娘。”季燕然牙疼,“哪有人自己咒自己撞鬼的?” “到底出什么事了?”云倚风站起来。 “没事,回去再同你说。”季燕然拎起食盒,“现在先去送饭。” 白梅阁中,小厮已经换好了衣裳,正在扫雪。见到众人进来后,只匆匆行了个礼,哑着嗓子道:“我家公子还在睡,早饭给我吧。” 柳纤纤将食盒递给他,忍不住小声提醒:“你扭伤不轻,该多休息的。” “是,我会的。”小厮敷衍应了一句,抱着食盒刚想送进去,金焕却恰好推门进来,见到满院子的人,难免吃惊:“怎么都在这,出事了?” 季燕然解释:“是柳姑娘在帮玉婶送早饭,我与云门主闲来无事,便也跟着一道走走。” “吓我一跳。”金焕松了口气,又笑道,“以后若玉婶忙不过来,我们自己去取便是,怎么好意思麻烦季兄。” “什么麻烦季兄。”柳纤纤不高兴,把手中食盒往前一递,“送饭的人是我,喏,正好你的也在这,拿去吧。” “是是,多谢姑娘。”比起金满林来,金焕对她的耐心明显要多上许多,见那绯红裙摆上一片辣油,还关切问了两句。 小厮在旁边站着,听到后手下一松,险些丢了食盒。 “没事。”柳纤纤摆手,“早上不小心摔了。” 季燕然也转移话题道:“金兄怎么一大早就来找祁公子?他好像还没起床。” “哦,我是来取药的。”金焕道,“家父这几年一直在吃白参紫蓉补丸,昨天来祁兄这喝了一壶茶,临走时不慎丢了装药的葫芦,刚刚才发现。” 祁家小厮赶紧道:“葫芦我已经收好了,这就去取。”他走得僵硬,却又不敢呼痛,强忍着跑进跑出,将东西双手奉上。 “行,那我也走了。”金焕道,“待祁兄醒了,再来同他喝茶。” 小厮低头道:“是。” “我们也走吧。”季燕然对云倚风道,“回去烤火。” 柳纤纤伸手拦住路:“喂,你要走可以,让云门主留下!” 云倚风无辜和她对视,为什么,我不想留。 季燕然上前一步,将云倚风挡在了自己身后:“不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柳纤纤着急,又推不开他,最后实在没法,只好小声辩解,“我不是想胡闹,我……我就是害怕,总觉得今天哪儿都怪怪的,不敢一个人待着。” 云倚风茫然道:“是吗?” 季燕然安慰她:“害怕就回流星阁,云门主又不是神婆,真遇到了鬼,他八成跑得比你还快,好看的男人都靠不住,孔子说的。” 云门主原想飞起一脚,但转念一想,还是配合道:“嗯。” 见他二人都不愿带着自己,柳纤纤不甘心地拧了拧衣裳边,总算道:“那你们也小心,真遇到厉鬼,被缠上就糟了。” 季燕然神情凝重:“好,我们定会加倍注意。” 云倚风一脸狐疑,与他一道回了飘飘阁,进门就问:“到底在唱什么戏?” “这可不是戏。”季燕然泡了一壶茶,把早上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又道:“看来在那祁家公子身上,秘密不少。” “这么诡异?”云倚风若有所思道,“上次我们还在说,深宅大院里不受重视的少爷,偷偷学些功夫自保不算怪。可这和小厮有什么关系?走路时不小心撞一下而已,这等芝麻绿豆的小事,他何至于怕得像是老鼠见了猫?” “至少能说明,他在祁冉身边的日子并不好过。”季燕然道,“不如今晚去看看?” 云倚风问:“偷窥?” 季燕然纠正:“夜探。” 云倚风笑:“好,那我今晚就随王爷去白梅阁暗探,看看那祁冉究竟有何古怪。” 在阴沉沉的寒雾下,夜幕总是降临得分外猝不及防。似乎只是一阵狂风过境,就卷走了所有惨淡的云与天光,来自深渊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将整座赏雪阁悉数吞入腹中,日头化作看不见的星辰粉末,落入指间一吹就散,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漫漫长夜,雪啸时心惊、寂静时悚然。 子时,季燕然坐在桌边,将暗器一一收好,又喝了大半壶茶,隔壁却依旧不见动静。 莫不是睡着了?他起身走到墙边,屈指敲了敲:“云门主。” 并没有人回答。 萧王殿下只好亲自登门去请。此时外头雪正大,连风里都带着冰渣,吹在身上滋味的确不好受。若实在贪觉犯懒不想夜探,那也不是不能商量,但至少得提前说一声,大家要睡一起睡,别让我一个人干巴巴—— “等”字还没想完,云倚风就打开了门。他双眼赤红,眉峰紧锁,只穿了一身流水样的贴身寝衣,如墨黑发胡乱散在肩头,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暗探出门的打扮,倒很像是没睡醒的狂躁起床气。 季燕然相当识趣:“打扰了,门主继续睡。” 云倚风眼前一黑,整个人都软绵绵晕在了他怀中。 季燕然:“……” 季燕然道:“喂!” 云倚风双目紧闭,身上如火滚烫,在这彻骨生寒的鬼天气里,越发像是一块烧红的炭。 季燕然将人打横抱起,一脚重重磕上房门,将所有回旋的雪与风都堵回院中。 卧室里的火盆早就被水浇熄,床褥与棉被也悉数丢在地上,房间里冷得像冰窟,饶是如此,云倚风依旧燥热难安,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灼意。 季燕然强行握过他的手腕,脉象紊乱无序,时而猛烈到要跳出所有心头精血,时而又微弱不可见。 云倚风将双眼睁开一线,看着床边模糊人影,拼力道:“明日就没事了。”他说话时咬紧牙根,手上青筋暴起,显然正在忍受巨大痛苦。季燕然心里摇头,伸手把他扶起来,抬掌按住胸口。 一丝一缕的真气进入筋脉,虽不至于完全驱散痛楚,倒也总算能缓解些许。过了一阵,云倚风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季燕然却丝毫不敢大意,手下反而更放轻三分。他自幼长于军营,见惯了皮糙肉厚的大梁将士,那都是挨上七八刀还能浴血杀敌的猛汉,无论哪里受了伤,随便开瓶药撒撒便能治好大半。可此时此刻怀里这个,且不说武功如何,至少看起来就要比西北那群人金贵许多,皮肤白得几近透明,身子又薄得像纸,锁骨更如细玉一般,似是稍一用力就会压成粉碎。 所以就只能加倍小心。 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待云倚风终于肯睡着时,季燕然也早已满头是汗。他单手将人圈住,另一只手想去取地上的被褥,却摸到一把半湿炉灰,这才发现屋内火盆不但被茶水浇熄,还被打翻倒扣,到处都是粗糙炭渣,狼藉一片。云倚风的脚上也有斑斑血迹,应当是方才下床开门时,一路跌跌撞撞乱踩过去,不慎伤了他自己。 季燕然心里叹气,索性将人抱到隔壁房中。小院厨房里再度响起风匣声,柴火在灶膛里燃得欢腾,有了上一回的经验,这回萧王殿下烧水烧得还挺快。云倚风被毒物折磨得精疲力竭,但觉浑身每一根骨头都要碎出裂痕,钝痛不断侵蚀着大脑,四肢瘫软,连呼吸都要拼尽全力,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抬起眼皮,浑浑噩噩中,只能模糊感受到一丝温暖,分辨不出究竟来自何处,只知道那是极温柔的、极耐心的,像夏日暖风,吹在碧波粼粼的琉璃湖面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许家兄弟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防盗章, 购买章节总比例不足时, 最新内容需等待1-3天不等。  柳纤纤替他拍了拍背,叹气道:“一直这样下去总不成,我们还是再想想办法吧。” “山上到处都是轰天雷,只能说明对方不想让我们离开缥缈峰。”金焕道,“可将我们困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却无从得知,既然一头雾水, 那要怎么想办法?” 岳之华身份尴尬, 也提不出什么惊才绝艳的大好建议,只能蔫头蔫脑坐着, 眼巴巴望向云倚风, 整个人看起来分外倒霉可怜。 云倚风道:“对方如果迟迟不现身, 我们倒可以先靠自己推测一番,看究竟是谁招来的麻烦。” 金焕没明白他的意思:“要如何推测?” “平日里行走江湖,难免与人结怨, 大家不妨想一想,都曾有过什么仇敌。”云倚风道, “保不准就能找出幕后主使。” 金满林闻言摇头道:“仇敌自然是有的, 可顶多老死不相往来,或者暗中使些小绊子,哪里犯得着专程跑来这缥缈峰搞暗杀, 倒是抬举我了。” 柳纤纤反驳:“话不能这么说, 这江湖里的人, 睚眦必报黑心肠的多了去,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引火上身。就照云门主所言,我们还是各自将往事说出来,再逐一分析吧。反正困在这大雪孤山里头,横竖无事可做,总比独自一人待在院里,惴惴不安要强。” 季燕然附和:“我也同意云门主的提议,这世间每件事皆有因才有果,断没有莫名其妙就杀人的道理。不如就由柳姑娘先来。” “为何要我先来?”柳纤纤不高兴,娇声道,“这种事,得你们男人先来。金掌门年岁最长,由他开始,我觉得就很好。” 金满林在江湖中虽无多少地位,但毕竟是长辈,此时被一个小丫头呼来唤去两次,难免面露不悦,金焕见状只好出来打圆场,主动道:“不如由我先开始吧。” 云倚风笑笑:“金兄请。” 金焕回忆道:“我素来与人为善,极少与朋友起争执。论起伤人结怨,最严重的一回便是三年前,在比武时不慎伤了岳灵兄的右腿,让他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 “岳灵,是岳伯伯的儿子吗?”祁冉问。 金焕点头:“正是他。” 祁家小厮一听,立刻睁圆了眼珠子,嚷嚷道:“这不就对了?你伤了人家的儿子,怪不得人家要将你骗上山,再用轰天雷来炸。” “放肆!”祁冉呵斥,“主人家正在讲话,你插什么嘴?当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快些给金兄赔不是!” “我……我是担心公子,想早些离开这鬼地方。”祁家小厮低低嘟囔,对着金焕不甘不愿跪下,“金少爷,是我说错话了,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 金焕摆摆手,示意他站起来,又对云倚风道:“因为这件事,我内疚至极,幸好岳伯伯一家人宽宏大量,没有多做计较。” “我先前倒也有所耳闻。”云倚风道,“听说为了给岳灵治伤,金家几乎散尽了大半家财,在全国广寻接骨名医,岳掌门深受感动,两家关系非但没有疏远,反而更亲近了些。” 金焕叹气:“只可惜再多的银子花出去,岳兄的腿都无法彻底恢复,实在是我对不起岳伯伯。” 云倚风问:“只有这件事吗?” 金焕笃定道:“只有这件事。” 云倚风道:“可我还听过一件事,金兄前些年曾与水遥城的莫家小姐订下婚约,可后来却突然取消了,不知是何原因?” 金焕还未来得及回答,柳纤纤先在旁边“噗嗤”笑出声,饶有兴致道:“我还以为风雨门只关心江湖大事,原来连这些儿女情长的纠葛,也要一一打听清楚吗?” 云倚风道:“那时恰好有风雨门的人在水遥城办事,回来时提了两句。” 金焕稍微有些汗颜:“真没想到,这事还传到了云门主耳朵里。确实,我与莫家曾有过一段婚约,还同父亲一起去水遥城,想要定下具体婚期,后头却发现那莫小姐已经有了心上人,闹着不肯嫁入金家。我自不会强人所难,便取消了婚约,只是件小事罢了。” “这样啊。”云倚风道,“原来金兄是成人之美,那的确不该结怨,反而是施恩。” “我的事情就这些了。”金焕看向柳纤纤,“姑娘请吧。” “我?”柳纤纤道,“在溯洄宫里,师父最疼我,所以引来不少同门嫉妒,她们平日里就抱团排挤我,偷我的金钗首饰,往我的浴水中加痒粉,坏事做绝,可恶得很。” 云倚风笑道:“都是些姑娘家的小把戏,不用追杀到东北来吧?” “呸,她们倒是想让我死,却没有通天的本事。”柳纤纤道,“至于江湖恩怨,这是我头一回单独出门,一个人都不认得。” 她的嫌疑本就最小,众人便没有再多问。下一个是祁冉,他冥思苦想大半天,所说也无非就是一个大宅子里的恩怨,正妻恨着二姨娘,三姨娘的儿子往四姨娘房中放蛇,被自己发现后禀告了父亲。精彩是挺精彩,茶余饭后当谈资颇为合适,但显然和目前这诡异局势没有多大关系。祁冉的小厮就更言之无物,他刚被训斥过,此番正委屈得很,话都说不利索。 轮到岳之华时,他道:“我自幼在镖局里长大,连寒雾城都没出过,直到前年才去关外走了第一趟镖。叔父子嗣众多,大生意从来轮不到我头上,只能捡些堂兄弟们不要的肉渣,勉强混饱肚子。莫说是得罪厉害人物,就连见上一面也难。”他这番话,明面上是在说未与人结怨,话外意却恨不得明晃晃钉上脑门——自己空顶着少爷的名头,实际上只是岳家打杂养子,与叔父关系也并不亲近,对所有阴谋都一无所知,委实冤枉。 金满林突然道:“接待云门主,对岳家而言应当算是个好差事吧?” “啊?”岳之华听得一愣,暂时没反应过来。还是季燕然在旁提醒:“既然岳兄在家不受重视,那接待云门主这种美差,为何会落到你头上?” 岳之华犹豫片刻,琢磨过来了这话里的意思,落在自己头上的,压根就不可能是美差,他五雷轰顶道:“所以当真是叔父意图不轨?才会安排我上山,因为死……死了也是白白白死?” 众人默认,只有柳纤纤看他实在崩溃,于是好心道:“至少能说明你也是无辜的啊,先喝点水吧。对啦,季少侠,你还没说呢。” 季燕然放下茶盏:“我只是个生意人,家中财产丰厚,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年年还要开仓放粮接济穷人,行善积德是有,至于结怨结恨,断不可能。” 金满林道:“冒昧问一句,不知这次季少侠与云门主同往东北,是为了找寻何物?” 季燕然面不改色曰:“七彩琉璃参。” 云倚风:“……” 你编得还挺快。 柳纤纤吃惊:“这参光听名字就了不得,当真有七种颜色吗?” 季燕然答道:“先前从没见过,正因为稀罕,所以才想寻来给母亲贺寿。现在连参须都还没挖到一根,若说因此招来杀身之祸,未免太早了些。” 柳纤纤点点头,又道:“喏,金掌门,我们都说完了,这下轮到你了。” 金满林实在想不通,为何这小丫头片子今日总盯着自己,却不能当真与她发作,只好道:“除了走镖时的小矛盾,我一生磊落光明,从未对不起任何人。” 柳纤纤不满道:“金掌门,你太敷衍了吧?这世间哪有人能一辈子都行得端坐得正,我可从没见过。” 金满林道:“那从今天开始,你便见过了,如何?” 见他话中已有火|药味,柳纤纤往云倚风身后躲了躲,小声道:“好嘛,见过就见过,我以后逢人就夸成不成?这么凶做甚,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同我这漂亮小姑娘计较,云门主……”话说到最后,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已是一副撒娇语调,若厅中无旁人,只怕早就躲到了如意郎君怀中去。 云倚风不动声色往旁边避,柳纤纤却硬要朝上贴,拽着他的玉佩就不肯放手。虽说江湖儿女不像大家闺秀那般矜持端庄,却也没几个能热情主动成这样。金满林年纪一大把,着实看不惯这魔教妖女一样的做派,于是带着金焕先一步告辞。紧接着祁冉也回了白梅阁,岳之华跑得更快,一时间这饭厅中的“碍事之人”就只剩了季燕然一个,柳纤纤脆生生道:“你为何还不走?” 季燕然视线下移,无辜道:“我倒是想走。” 云倚风正单手紧紧握住他衣袖,瘦白指间骨节毕现,看架势就快要将那块布料撕下来。 柳纤纤跺脚娇嗔:“云门主!你死命拉着他做什么?” “我说这位姑娘。”为了不在寒冬腊月穿破衣裳,季燕然只好亲自出马,好不容易才将那块明月佩夺了回来,“你先前是不是从未喜欢过男人?” 柳纤纤不屑:“除了云门主,其余男人都是又脏又臭,谁要喜欢。” 季燕然恍然:“怪不得。” 柳纤纤追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燕然悉心教她:“无论是泥坑里打滚的毛小子,还是神仙一样的云门主,都喜欢娴静温柔的小姑娘,太野蛮了不成,我上回就说过,这又不是山贼女匪抢亲,力气越大越占便宜。” 柳纤纤看了眼云倚风,见他似乎并没有反驳的意思,只好悻悻道:“哦。” 季燕然态度良好:“那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我还有话要说。”柳纤纤往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认真道,“你们还是多留神金家父子吧,中午的时候,我撞见他们鬼鬼祟祟的,像是在密谋什么事情。” 云倚风皱眉:“鬼祟密谋?” “嗯。”柳纤纤道,“我不敢靠近,什么都没听到,可看他们的神情,一定有问题。” “多谢姑娘提醒。”云倚风叮嘱,“这山中古怪多得很,你也要多加小心。” 待柳纤纤离开之后,季燕然把自己被扯歪的衣袖整好,又问:“这轰天雷之事,九成九是冲我来的,你却要每个人都说出所结仇怨,是为了判断谁在说谎,好找出岳名威的内应?” “是,不过收效甚微。”云倚风道,“每个人都说了真事,我却觉得每个人都有所隐瞒。” 季燕然道:“现在还未到最危急的关头,哪怕当真闯下过弥天大祸,有过血海深仇,想来也不会愿意和盘托出。一次试不出来不打紧,两次三次,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外头风寒料峭,两人穿过长廊,云倚风把双手缩进袖笼里,鼻尖也冻得通红。季燕然见状问道:“我之前给你的那件大氅呢?” 云倚风答曰:“忘了。” “……” 萧王殿下只好再度解下自己的大氅,把他从头到脚都裹严实。惨淡弯月隐去后,院中变得漆黑一片,两侧灯烛早被狂风吹熄,云倚风往前刚迈了一步,脚下突然飘出一个白色影子,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紧随其后,“叮”一声,一道火星转瞬即逝,那毛茸茸的动物“吱吱”叫着攀上墙头,须臾就消失在了荒野雪原里。 季燕然解释:“是金焕的那只雪貂。” 云倚风松开手。 季燕然道:“云门主好快的暗器。” 云倚风看他一眼:“王爷挡得也不慢。” 季燕然打亮火匣,从雪地上捡回两枚飞镖,其中一枚小一些的,是云倚风惯用的飞霜镖,方才白影刚自平地跃起,他的暗器就已脱手而出。而另一枚要稍大一些,是季燕然的指间薄刃,他在极短的时间里认出了雪貂,并且打落了那枚飞霜镖。 云倚风又问:“我们这算是赶跑了金焕的宠物?” “据说雪貂有灵性,会认路,所以不必担心。”季燕然与他一起回到飘飘阁,把炉火又拨旺一些,“吹了一路凉风,先过来烤烤火。” 云倚风解下大氅,用手指捂住冰冷的耳朵搓了搓,整个人都缩在火炉旁的软垫上。季燕然笑道:“皇宫珍宝楼里还有一顶帽子,用了最好的雪山银狐皮,下回我找机会弄出来,送给门主御寒。” 云倚风用银勺拨了拨茶汤:“好。” 季燕然取来两个白瓷盅:“我还有件事想请教。” 云倚风抬头看他:“何事?” 季燕然道:“方才在饭厅里,每个人都要说出过往仇怨,为何独独门主不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五只小羊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一个娃娃扮哑巴, 哑巴早晚不说话。 冬日凛冽寒风起, 数着羊儿赶回家。 一只走路不小心, 跌下悬崖摔断腿; 一只贪吃迷了路, 撑圆肚子不能动; 一只蠢笨傻乎乎,不会吃草只编绳; 一只到处找母羊,血流成河把命丧; 最后一只年纪小,哇哇哭着要找粮。” 十八山庄的几个小娃娃站在原地, 将这首童谣齐齐念了一遍, 其中就有当晚那个小丫头, 她和其他人一样怯生生的,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许府管家呆站在一旁, 头回被这稚嫩童音念得心底发麻:“难不成是杀人的预告?” “是。”云倚风道, “娃娃早晚不说话, 拆出来便是一个‘许’字, 童谣的前两句已然应验,得尽快把剩下三位掌柜找回家, 免得夜长梦多。” 管家脸色发白,嘴里连道:“早就已经去请了, 算算日子也该差不多,却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不会是……不不, 我这就加派人手, 这就去。”他走得踉跄, 在临出门时还绊了一下, 显然受惊不浅。 望星城向来富足安稳,连小偷小摸的事情都极少,却不想一闹就是大案子,先有红鸦教,再有这离而又诡异的杀人预告——满城孩童皆在欢笑念着“娃娃扮哑巴”,先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再一听,却分外像明晃晃打在朝廷脸上的耳光。云倚风派出风雨门弟子,协同官府在城中细细盘查,倒是很快就问明了童谣出处,也是一个手上有胎记的年轻人,给了城外小娃娃们一把糖,教他们念会了这首杀人歌谣,和当初上山通知许老太爷的应当是同一个人。 “对方为何要这么做?”王府下属不解。 “挑衅。”季燕然道,“你没看许家现在从上到下,皆已成了惊弓之鸟,哪怕有官兵里三层外三层保护着,也全部躲在房中不敢出门,打雷都能抖三抖。” 云倚风在旁提醒:“许家在城中颇有威望,此事又牵扯到了邪教与恐怖童谣,听着足够稀罕猎,百姓已经开始胡乱猜测了,朝廷若不能尽快给出一个交待,将来只怕会闹得越发满城风雨、不可收拾。” “走吧。”季燕然站起来,“我们去看看那位许老太爷。” 许家共有五名掌柜,分别是许秋旺、许秋盛、许秋如、许秋意与许秋平,取“旺盛如意平安”之寓意。现在许秋旺已死,许秋盛经过针灸,虽保住了性命,却彻底弄坏了肠胃,整日里只能奄奄一息躺着,吃喝拉撒皆不能自理,成了半个混沌废人。余下三兄弟尚不知人在何处,连生死都说不准,许老太爷也从先前那个红光满面的富态贵人,变得迅速衰老起来,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枯黄,成日只知道坐在佛堂里,嘴里喃喃念着经。 木鱼声寂静空哑。 山林中亦是寂静空哑。 只有马蹄声显得分外嘈杂。 “三掌柜!” “三掌柜!” 呼喊声此起彼伏在山中响起,这是许家派来寻许秋如的家丁,昨晚他们打听到消息,说有人亲眼看见许家的马队进了山,便急忙来追。翻过两个山头,却听到另一边像是也有人正在叫着“三掌柜”,顿时心里一慌,抬手扬鞭赶过去,恰好与许秋如的同行账房撞了个照面。 “你们来做什么?” “三掌柜呢?”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 账房一头雾水答道:“三掌柜?三掌柜去沟里解手了啊,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正打算去寻。” “快,各自去找!”家丁来不及解释,“就在这附近,务必要把人带回来!” 账房稀里糊涂,还没等他搞清楚,面前的人已经“呼啦啦”散开,看大家一个个面色紧张,像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便也来不及多问,一道跟着下了沟。 此时日头正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倒春寒之前的天气,热起来比起夏日也差不了许多。账房连滚带滑跳下矮坡,嗓子喊得要冒烟,靠在树上气喘吁吁歇了一会,刚想着要去哪里寻点野果,额上突然就溅开一滴微冷的水滴。 “呸呸!”他以为是巢中鸟粪掉落,胡乱抹了一把就抬头向上看去,金色阳光从枯枝缝隙间穿过来,刺得眼睛睁不开,而在那一片晕眩的光芒里,一双脚正悬挂在空中,被风吹得左右摇晃。 “啪!”又是一滴血溅开在地上,将赤褐色的土壤浸得微微湿润。 账房瞳孔紧缩,膝盖发软后退两步,重重跌坐在地。 “救命啊!死人了!” …… 许秋如的尸体被运送回了十八山庄。在从树上被解下来时,他的脖颈已被那粗糙麻绳勒断半根,双目外突表情狰狞,舌头吐出半尺长,妻妾儿女只哆哆嗦嗦揭开白布看了一眼,就连惊带吓带悲痛,当场晕倒一大片。 季燕然道:“还剩最后两个。” “官府和风雨门都在找,也不知能否抢在对方前头,将两人平安带回来。”云倚风递给他一杯热茶,“许老太爷呢,怎么样了?” “在见到许秋如的尸体后,他就彻底病倒了,卧床不起。”季燕然道,“这把年纪,受不住刺激也在情理之中。” “经此变故,就算许秋意与许秋平能被平安找回,许家也已毁了大半。”云倚风坐在桌边,“将教徒搞得家破人亡,自己却不落一点好处,我总觉得,这不是红鸦教的作风。” “还有另一种可能。”季燕然拖了把椅子,反着跨坐在他对面,“倘若许秋旺身上没有那张鬼画符,你我会如何?” “你我?”云倚风想了想:“王爷回王城,我回风雨门。” 季燕然纠正他:“是我送你回风雨门后,再回王城。” 云倚风笑:“我懂王爷的意思。” 回风雨门也好,回王城也好,总归都是要走的。许家虽富甲一方,但大梁从北至南,这样的富户豪绅何其多,就算家中接二连三闹出童谣命案,落在朝廷眼里,也无非就是一桩比平时更诡异血腥的凶杀案,头疼棘手亦该是由张孤鹤来疼,远不够资格让季燕然留下。可一旦有了那张红鸦教的符咒,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邪教重现于世,就算萧王殿下心里再想走,都不能走。 “红鸦教曾兴盛一时,上了年纪的人大多见过符咒,能随手画出个七八十张不稀罕。”季燕然道,“十八山庄里没有任何与红鸦有关的物件,你先前亦分析过,许秋旺没有参与邪教的动机,所以我猜测,或许他生前当真不知红鸦教为何物,死后才被凶手塞了张符,为的是让你我也卷入这件事。” 这回轮到云倚风纠正他:“是王爷,不是王爷与我。” 我是无辜的,而且你这回雇风雨门办事,银子又没付。 “老吴这不是不在吗。”季燕然觉得很冤枉,“这样,我全身上下,云门主看着什么值钱,尽管拿去。” “当真?”云倚风将视线落在那枚扳指上。 “别。”季燕然相当警觉,挪着椅子后退半步,“兵符除外,顶多给你玩一会,玩腻了就得还我。” 下属守在门外,听得眼皮子直抽筋。 王爷可真行。 云倚风攥着那枚兵符,过了阵子又问:“想把王爷牵扯进许家命案的人,该不会与雪山上的幕后主使是同一个吧?” “我倒盼着是同一个。”季燕然道,“否则也没道理人人都想对付我吧?不能这么倒霉。” “那倒难说。”云倚风把兵符收进袖子,随口道,“毕竟王爷这般爱赊账,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得罪了人。” 季燕然:“……” 季燕然委婉提醒:“说好只玩一会的。” “我知道。”云倚风理直气壮,“但我还没玩腻。” “一个扳指,有什么腻不腻的。”季燕然连哄带骗,“听话。” 云倚风抬手就是一掌,脚下也后错两步,从他眼前一闪即逝,看架势又想带着八十万大军跑路。 季燕然哭笑不得,一把握住对方手腕,将人重新拉回身前:“这玩意黑不溜秋又不好看,还沉,下回我弄块羊脂玉,给你雕个更白更细润的,如何?” 云倚风淡定道:“王爷上回欠我那镶金镶玉镶翡翠的还没兑现。” “将来一起,将来一起。”季燕然硬把兵符拿回来,嘴里跑得没边没际,“你还想要什么,不如得空列个单子,萧王府里除了我娘,剩下的尽管搬。” 云倚风没憋住笑,随手给他一拳:“外头有人来了。” “王爷,云门主。”下属站在门口,“许家的四掌柜还没有消息,但五掌柜已经找到了。” “人没事吧?”季燕然问。 “没事。”下属答,“许秋平这几天一直待在云梦城外,和山民商量收购木材的事,那里挺荒僻,所以直到府衙的人找上门,他才知道家中出了事,立刻就昼夜不停往回赶,这阵刚刚才进门。” 云倚风整整衣服,道:“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许秋平的平安归来,对于十八山庄来说,显然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一来家中总算有了主心骨,二来只要将人好好保护起来,那恐怖童谣也就不会再应验,什么“最后一只年纪小,哇哇哭着要找粮”,听着像是与吃食有关,二掌柜是暴食无度,这个看起来似乎又是吃不饱,所以许老太爷强撑着病躯坐起来,下令家丁对许秋平的住处严加防守,加上官府的差役,里外几层固若金汤,每日他的饭菜,皆要由不同的丫鬟仆役先尝过一轮,数量上更是严格控制,哪怕再没胃口,都得吃够三顿三碗饭。 许秋平走南闯北,见过的世面最多,经过的风浪也最多,原先还觉得这安排太大惊小怪了些,但在亲眼见过二哥的惨状后,后背却登时就起了一层白毛汗,像那般瘫软地蜷缩在床上,成天嘴里含糊不清叫喊着,哪里还像个有尊严的活人。除夕夜团聚时,尚且是一大家子人热闹喜庆,转眼兄弟五人就少了三个,四哥至今杳无音讯,配合那“血流成河”的童谣,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他惶惶道:“张大人,你可要帮帮我许家啊。” “是,本官自会全力缉拿凶手。”张孤鹤道,“不过在案件侦破之前,许五爷还是哪里都别去了,就好好待在山庄中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青楼女子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偌大的山庄, 接二连三的离凶案, 倒有些像是当初的缥缈峰赏雪阁。 唯一不同的, 这一回云倚风与季燕然并未身处其中——至少看起来未身处其中。 而身处其中的许秋平, 在强烈的求生欲望下,一扫往日许家五掌柜的雷霆作风,连二哥都极少去探望了,一心只待在自己的宅院里, 准时定量吃饭, 稍微有些食欲不振, 就惊慌觉得自己中了门毒|药,怕是要应了那恐怖童谣。 “许五爷。”这晚, 云倚风道, “现如今能救十八山庄的, 可就只有你了。” 许秋平坐在椅子上, 整个人看着弯腰驼背,丝毫精气神也无, 他惴惴不安道:“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要怎么救?我四哥他有消息了吗?” “暂时没有, 官府的人还在找。”云倚风道,“对方这般大费周章, 搞得满城血雨腥风, 若说与许家没有任何仇怨, 显然不大可能。近些年十八山庄的生意一直是五位掌柜在打理, 许老太爷知道的并不多, 所以张大人先前也没能问出什么,不如许五爷再仔细想想看?” “仇怨自然是有的。”许秋平喝了口茶,强行让自己冷静些许,“做生意哪能不结怨,可我们兄弟五人从没做过毁人饭碗的事,向来习惯留一线余地,实在想不起是何时招惹下了这灭门之灾。” 他说得极为肯定,没有一丝犹豫,几乎称得上是脱口而出,要么的确光明磊落,要么就是……有所隐瞒。 在回去的路上,云倚风边走边问:“王爷怎么看?” “自家三兄弟都已出事,还有一个至今生死未卜,许秋平此时定然怕极了。”季燕然道,“这种时候若还要遮遮掩掩,那这藏起来的秘密,八成不可见人到了极点。” “按照童谣,兄弟五人都是要死的。”云倚风想了想,“血流成河那个暂且不论,现在许秋平已经回来了,无论如何也不会被饿死,所谓‘哇哇哭着要找粮’,会不会还有另一层意思?比如说许家最终破败,许五爷沦为乞丐,讨饭为生?” 季燕然摇头:“除非官府抄家,否则许秋平就算再破落,也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可若提到抄家,事情就又回到了我们方才讨论的点,这个被藏起来的秘密究竟有多阴暗,竟能让张孤鹤无视这些年十八山庄的种种善举,连根掀了许家?” 云倚风叹气:“头疼。” “头疼就不想了。”季燕然拍拍他,“你也还是病人,得好好养着。” 云倚风答应一声,一路打着呵欠随他回到客栈。大厅里头坐着三三两两的食客,都在讨论十八山庄的事,那首童谣也被翻来覆去拆开分析,尤其是许秋意那句“血流成河”与“母羊”,听着又是情|色又是惊悚,众人纷纷猜测,怕那许四爷此时早已死在了哪个女杀手的床上。 “马上风,马上风听过吧?”小痞子唾沫飞溅,单脚踩在椅子上,“就是在做那档子事时,太快活了,双腿胡乱一蹬……”他声音越来越小,众人也围得越来越近,偶尔有按捺不住激动的“白软香滑”“又粗又硬”传出人群,不堪入耳。 云倚风加快了上楼梯的速度。 季燕然紧追两步,在身后捂住他的耳朵。 云倚风:“……” “不听不听。”季燕然哄他,“这种事,交给我来听。” 云倚风道:“下|流。” “这可与下不下|流没关系。”季燕然笑道,“喏,查案,自然得多听多看。” “那你听出什么了?”云倚风推开房门。 “方才人群里有人嘀咕一句,怀疑这句童谣是不是错了,应该在说光小妾就有十八房的许秋旺,而不是许秋意。”季燕然道,“在百姓眼中,这位许四爷似乎并不近女色。” “他也的确只有一房正妻尤氏。”云倚风泡茶,“而尤氏近年一直卧床不起,风一吹都要病,连这回山庄出事,袁氏都对她瞒了消息,担心会受不住刺激。” 季燕然问:“夫妇二人的关系呢?” “极好,相敬如宾,院中下人都在羡慕。”云倚风道,“小丫鬟说起来的时候,眼睛都在放光,那期盼自己也能嫁个如此好郎君的架势,可不像是演出来的。” 季燕然依旧反跨坐着,将下巴架在椅背上:“那这母羊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云倚风随口答一句,站在桌边将一对茶杯仔细烫干净,又添了新的茶水,回头却见他还在发呆。斜飞剑眉微微皱着,眼底落入桌上明灭不定的烛光,有些看不清里头的神色,鼻梁高耸挺直,侧脸轮廓锋利,原是侵略意味十足的邪气样貌,却又偏偏撇着嘴,手臂吊儿郎当搭在椅背上,撑住他自己的下巴,两条长腿大大咧咧伸直,半天也不见挪一挪。 云倚风踢踢他:“收腿。” 季燕然坐着没动,只懒洋洋道:“云门主如痴如醉盯着本王看了大半天,眼福也享了,能不能抵掉半个羊脂玉扳指?” 云倚风一口拒绝:“不能。” “王羲之的字帖呢?” “也不能。” “……” “不能!” 窗外,夜色渐深。 不远处的山林中,也落了一场沙沙的雾和雨。 房中点着火盆,驱散了些许湿冷的寒意。年轻妖媚的女子正跪在地上,卖力地伺候着面前的男人,她穿着暴露,敞出大半酥|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盛满柔情蜜意,连那含糊不清的声音也是练过许多回的,深知该如何才能取悦对方。 “爷。”她娇滴滴地叫着,脸上虽依旧在笑,心里却已明白了大半。 敢情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但看在银子的份上,再不中用,也得把戏做足了。于是她水蛇一般缠上去,刚将对方的腰带解了,门外却突然传来一声呵斥:“你们是何人!” 刀剑声相撞,在这深夜空山中显得分外渗人,屋内两人皆是一慌。那窑姐尖叫着往床下躲,男子也战战兢兢提上了裤子,屋门“咚”一声被人踹开,一群人手持刀剑闯入,朗声道:“许四爷!” 许秋意脸色煞白:“啊?” …… 许秋意被塞进马车,连夜带回了望星城。 同行的还有那哭成带雨梨花的窑姐,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当是要被匪徒抓走当压寨夫人。 “先别哭。”云倚风安慰,“姑娘别怕,这里是府衙,我们都是好人,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翠儿。”她一张脸被抹得乱七八糟,又惊又怕,半天才想起来说话,“前些天红妈妈来找我,说有个江南富户,叫周老爷的相中我了,要给我赎身,给银子也大方得很,我当时还高兴呢,以为能当个妾,从此过上安稳日子。” 红妈妈收起银子,欢天喜地将“女儿”送进花轿,香风阵阵出了城。风雨门弟子闯进去找人的那个夜晚,正是人家的“洞房花烛夜”。 “公子,那周老爷吧,他、他那方面不行。”翠儿小声道,“硬不起来。” “是吗?”云倚风疑惑,“那他买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啊。”翠儿看着他,也纳闷得很,“反正肯定不是我的毛病,我本事可大了。” 云倚风:“……” 不管怎么说,既然出现了女人,那也就能对上童谣里的“母羊”,但这翠儿姑娘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风尘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找不出哪里能和“血流成河”扯上关系。 张孤鹤问:“会不会是杀手伪装?” “她已经在青楼里待了八年。”云倚风道,“伪装这么久?” 张孤鹤愁眉苦脸:“也对。” 隔壁房中,许秋意还在一碗一碗喝安神汤,他的确被吓得不轻,连端碗的手都在哆嗦。 “四爷。”老管家在旁边替他顺气,眼睛通红道,“幸好,幸好你没事,若风雨门的人再迟一步,只怕那妖女就要杀人了啊。” “行了。”许秋意干咽一口唾沫,心神不宁地摆手,“先跟我说说,家里当真只剩了我和老五?他人呢?” “老太爷下令,五爷哪里都不准去,只能在山庄里待着。”管家道,“待张大人来问过话之后,四爷以后怕也不能轻易出门了。”说完又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提醒一句,萧王殿下如今也在府衙里,等会估摸要一起来,说话务必得注意。 许秋意惊讶:“朝廷的人?” “听说是从大爷身上找到了红鸦教的符咒。”管家道,“那可是朝廷明令禁止的。” “大哥怎么可能与邪教扯上关系。”许秋意断然否决,“绝不可能!” “即便再不可能,那朝廷也得先查。”管家劝慰,“不过这也是好事,有萧王在,幕后黑手也能收敛一些不是?四爷放宽心,这种时候,咱们许家也只能靠着官府了。” 许秋意欲言又止,半晌,深深叹了口气。 当天晚上,他就见到了传说中的萧王,以及一身白衣的风雨门门主,两人倒与传闻里的不大相同,态度也极为和善。 张孤鹤道:“许四爷,事到如今,可不能再有任何隐瞒了。” “我知道大人要问什么。”许秋意面色涨红,过了半天才咬牙道,“我此番去酸枣山,是去求医的。” 张孤鹤不解:“那一座光秃秃的山,求什么医?” “实不相瞒,我……我不举啊。”许秋意说得尴尬,只恨不能钻进地缝,实在不想抬头,“几十年的老毛病,各地的名医都偷偷摸摸请过了,却始终没治好,这回好不容易打听到酸枣山里有个祖传治不举的老大夫,就想着去瞧一瞧,本也没抱希望,谁知吃完药还真来了感觉,便赶紧让下人去城里买了个姑娘回来,想试试。” 季燕然:“……” 云倚风:“……” 房间里一片安静,许秋意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还请三位务必替我保密。” “许四爷放心,放心。”张孤鹤也没想到会审问出这档子事,连忙安慰,“我们保证不说。” 云倚风道:“所以那姑娘不可能是杀手?” “断不可能。”许秋意摇头,“我先前都没见过她,况且下人也是胡乱去买的,那城里三四家青楼,杀手哪会知道阿贵要买的是哪个?” 云倚风又问:“那翠儿姑娘往后——” “赶紧给一笔钱放她走,走得越远越好。”许秋意懊恼不已,“千万莫让我的家人知道,实在丢人啊。” 而风雨门的弟子回来也说,酸枣山中真有个老头,据称身怀绝技,平日里吹得神乎其乎,骗子与否暂且不论,至少听起来当真能治男子隐疾,许秋意也的确在他那儿喝了好几天的汤药。 云倚风问:“治什么的汤药?” 弟子答道:“阳根不举,药渣我们都带回来,找城中大夫看过了。” “那他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没说谎。”季燕然啧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云倚风瞥他一眼:“王爷还挺感同身受?” “别!”季燕然警告他,“不准在这种事上咒我。” “有什么关系。”云倚风不以为意,“反正王爷又不需要做这档子事,若想快活,就抱着四五经猛看一通,保管通体舒畅。” 季燕然:“……” 季燕然:“噗。” 云倚风也笑着推他一把:“走吧,我们去十八山庄。” 继许秋平之后,许秋意也总算顺利归家,许老太爷庆幸不已,赶忙同先前一样,派家丁将他的屋宅团团保护起来。因那童谣里有一句“母羊”,便把所有丫鬟都撤走,连正妻尤氏也暂时搬到了袁氏院中,就这还嫌不够,甚至下令连饭菜都要由厨子去煮,厨娘不可踏入半步。 季燕然与云倚风走在山庄里,只觉得处处都是嘈杂忙乱,人人皆是焦虑紧绷。整个许家就如一艘被抛上浪顶的大船,在巨大的咆哮声中,摇摇欲坠,摇摇欲碎。 黑云已经遮住了日头。 季燕然问:“冷吗?” 云倚风将手缩进袖笼:“这许家可不止是冷,还有阴。” 说不出理由的,到处都透着沉沉丧气。 “阴啊?”季燕然伸手揽住他,“来,往我身边靠。” 云倚风猝不及防,险些被拖得踉跄跌倒:“为何?” “你不是怕阴吗?”季燕然索性将他整个人都按到自己胸前,耐心解释:“我阳气重,你多沾一沾,能辟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虎啸武馆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防盗章, 购买章节总比例不足时, 最新内容需等待1-3天不等。  柳纤纤替他拍了拍背, 叹气道:“一直这样下去总不成, 我们还是再想想办法吧。” “山上到处都是轰天雷,只能说明对方不想让我们离开缥缈峰。”金焕道,“可将我们困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却无从得知, 既然一头雾水, 那要怎么想办法?” 岳之华身份尴尬, 也提不出什么惊才绝艳的大好建议,只能蔫头蔫脑坐着, 眼巴巴望向云倚风, 整个人看起来分外倒霉可怜。 云倚风道:“对方如果迟迟不现身, 我们倒可以先靠自己推测一番, 看究竟是谁招来的麻烦。” 金焕没明白他的意思:“要如何推测?” “平日里行走江湖,难免与人结怨, 大家不妨想一想,都曾有过什么仇敌。”云倚风道, “保不准就能找出幕后主使。” 金满林闻言摇头道:“仇敌自然是有的,可顶多老死不相往来, 或者暗中使些小绊子, 哪里犯得着专程跑来这缥缈峰搞暗杀, 倒是抬举我了。” 柳纤纤反驳:“话不能这么说, 这江湖里的人, 睚眦必报黑心肠的多了去,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引火上身。就照云门主所言,我们还是各自将往事说出来,再逐一分析吧。反正困在这大雪孤山里头,横竖无事可做,总比独自一人待在院里,惴惴不安要强。” 季燕然附和:“我也同意云门主的提议,这世间每件事皆有因才有果,断没有莫名其妙就杀人的道理。不如就由柳姑娘先来。” “为何要我先来?”柳纤纤不高兴,娇声道,“这种事,得你们男人先来。金掌门年岁最长,由他开始,我觉得就很好。” 金满林在江湖中虽无多少地位,但毕竟是长辈,此时被一个小丫头呼来唤去两次,难免面露不悦,金焕见状只好出来打圆场,主动道:“不如由我先开始吧。” 云倚风笑笑:“金兄请。” 金焕回忆道:“我素来与人为善,极少与朋友起争执。论起伤人结怨,最严重的一回便是三年前,在比武时不慎伤了岳灵兄的右腿,让他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 “岳灵,是岳伯伯的儿子吗?”祁冉问。 金焕点头:“正是他。” 祁家小厮一听,立刻睁圆了眼珠子,嚷嚷道:“这不就对了?你伤了人家的儿子,怪不得人家要将你骗上山,再用轰天雷来炸。” “放肆!”祁冉呵斥,“主人家正在讲话,你插什么嘴?当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快些给金兄赔不是!” “我……我是担心公子,想早些离开这鬼地方。”祁家小厮低低嘟囔,对着金焕不甘不愿跪下,“金少爷,是我说错话了,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 金焕摆摆手,示意他站起来,又对云倚风道:“因为这件事,我内疚至极,幸好岳伯伯一家人宽宏大量,没有多做计较。” “我先前倒也有所耳闻。”云倚风道,“听说为了给岳灵治伤,金家几乎散尽了大半家财,在全国广寻接骨名医,岳掌门深受感动,两家关系非但没有疏远,反而更亲近了些。” 金焕叹气:“只可惜再多的银子花出去,岳兄的腿都无法彻底恢复,实在是我对不起岳伯伯。” 云倚风问:“只有这件事吗?” 金焕笃定道:“只有这件事。” 云倚风道:“可我还听过一件事,金兄前些年曾与水遥城的莫家小姐订下婚约,可后来却突然取消了,不知是何原因?” 金焕还未来得及回答,柳纤纤先在旁边“噗嗤”笑出声,饶有兴致道:“我还以为风雨门只关心江湖大事,原来连这些儿女情长的纠葛,也要一一打听清楚吗?” 云倚风道:“那时恰好有风雨门的人在水遥城办事,回来时提了两句。” 金焕稍微有些汗颜:“真没想到,这事还传到了云门主耳朵里。确实,我与莫家曾有过一段婚约,还同父亲一起去水遥城,想要定下具体婚期,后头却发现那莫小姐已经有了心上人,闹着不肯嫁入金家。我自不会强人所难,便取消了婚约,只是件小事罢了。” “这样啊。”云倚风道,“原来金兄是成人之美,那的确不该结怨,反而是施恩。” “我的事情就这些了。”金焕看向柳纤纤,“姑娘请吧。” “我?”柳纤纤道,“在溯洄宫里,师父最疼我,所以引来不少同门嫉妒,她们平日里就抱团排挤我,偷我的金钗首饰,往我的浴水中加痒粉,坏事做绝,可恶得很。” 云倚风笑道:“都是些姑娘家的小把戏,不用追杀到东北来吧?” “呸,她们倒是想让我死,却没有通天的本事。”柳纤纤道,“至于江湖恩怨,这是我头一回单独出门,一个人都不认得。” 她的嫌疑本就最小,众人便没有再多问。下一个是祁冉,他冥思苦想大半天,所说也无非就是一个大宅子里的恩怨,正妻恨着二姨娘,三姨娘的儿子往四姨娘房中放蛇,被自己发现后禀告了父亲。精彩是挺精彩,茶余饭后当谈资颇为合适,但显然和目前这诡异局势没有多大关系。祁冉的小厮就更言之无物,他刚被训斥过,此番正委屈得很,话都说不利索。 轮到岳之华时,他道:“我自幼在镖局里长大,连寒雾城都没出过,直到前年才去关外走了第一趟镖。叔父子嗣众多,大生意从来轮不到我头上,只能捡些堂兄弟们不要的肉渣,勉强混饱肚子。莫说是得罪厉害人物,就连见上一面也难。”他这番话,明面上是在说未与人结怨,话外意却恨不得明晃晃钉上脑门——自己空顶着少爷的名头,实际上只是岳家打杂养子,与叔父关系也并不亲近,对所有阴谋都一无所知,委实冤枉。 金满林突然道:“接待云门主,对岳家而言应当算是个好差事吧?” “啊?”岳之华听得一愣,暂时没反应过来。还是季燕然在旁提醒:“既然岳兄在家不受重视,那接待云门主这种美差,为何会落到你头上?” 岳之华犹豫片刻,琢磨过来了这话里的意思,落在自己头上的,压根就不可能是美差,他五雷轰顶道:“所以当真是叔父意图不轨?才会安排我上山,因为死……死了也是白白白死?” 众人默认,只有柳纤纤看他实在崩溃,于是好心道:“至少能说明你也是无辜的啊,先喝点水吧。对啦,季少侠,你还没说呢。” 季燕然放下茶盏:“我只是个生意人,家中财产丰厚,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年年还要开仓放粮接济穷人,行善积德是有,至于结怨结恨,断不可能。” 金满林道:“冒昧问一句,不知这次季少侠与云门主同往东北,是为了找寻何物?” 季燕然面不改色曰:“七彩琉璃参。” 云倚风:“……” 你编得还挺快。 柳纤纤吃惊:“这参光听名字就了不得,当真有七种颜色吗?” 季燕然答道:“先前从没见过,正因为稀罕,所以才想寻来给母亲贺寿。现在连参须都还没挖到一根,若说因此招来杀身之祸,未免太早了些。” 柳纤纤点点头,又道:“喏,金掌门,我们都说完了,这下轮到你了。” 金满林实在想不通,为何这小丫头片子今日总盯着自己,却不能当真与她发作,只好道:“除了走镖时的小矛盾,我一生磊落光明,从未对不起任何人。” 柳纤纤不满道:“金掌门,你太敷衍了吧?这世间哪有人能一辈子都行得端坐得正,我可从没见过。” 金满林道:“那从今天开始,你便见过了,如何?” 见他话中已有火|药味,柳纤纤往云倚风身后躲了躲,小声道:“好嘛,见过就见过,我以后逢人就夸成不成?这么凶做甚,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同我这漂亮小姑娘计较,云门主……”话说到最后,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已是一副撒娇语调,若厅中无旁人,只怕早就躲到了如意郎君怀中去。 云倚风不动声色往旁边避,柳纤纤却硬要朝上贴,拽着他的玉佩就不肯放手。虽说江湖儿女不像大家闺秀那般矜持端庄,却也没几个能热情主动成这样。金满林年纪一大把,着实看不惯这魔教妖女一样的做派,于是带着金焕先一步告辞。紧接着祁冉也回了白梅阁,岳之华跑得更快,一时间这饭厅中的“碍事之人”就只剩了季燕然一个,柳纤纤脆生生道:“你为何还不走?” 季燕然视线下移,无辜道:“我倒是想走。” 云倚风正单手紧紧握住他衣袖,瘦白指间骨节毕现,看架势就快要将那块布料撕下来。 柳纤纤跺脚娇嗔:“云门主!你死命拉着他做什么?” “我说这位姑娘。”为了不在寒冬腊月穿破衣裳,季燕然只好亲自出马,好不容易才将那块明月佩夺了回来,“你先前是不是从未喜欢过男人?” 柳纤纤不屑:“除了云门主,其余男人都是又脏又臭,谁要喜欢。” 季燕然恍然:“怪不得。” 柳纤纤追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燕然悉心教她:“无论是泥坑里打滚的毛小子,还是神仙一样的云门主,都喜欢娴静温柔的小姑娘,太野蛮了不成,我上回就说过,这又不是山贼女匪抢亲,力气越大越占便宜。” 柳纤纤看了眼云倚风,见他似乎并没有反驳的意思,只好悻悻道:“哦。” 季燕然态度良好:“那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我还有话要说。”柳纤纤往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认真道,“你们还是多留神金家父子吧,中午的时候,我撞见他们鬼鬼祟祟的,像是在密谋什么事情。” 云倚风皱眉:“鬼祟密谋?” “嗯。”柳纤纤道,“我不敢靠近,什么都没听到,可看他们的神情,一定有问题。” “多谢姑娘提醒。”云倚风叮嘱,“这山中古怪多得很,你也要多加小心。” 待柳纤纤离开之后,季燕然把自己被扯歪的衣袖整好,又问:“这轰天雷之事,九成九是冲我来的,你却要每个人都说出所结仇怨,是为了判断谁在说谎,好找出岳名威的内应?” “是,不过收效甚微。”云倚风道,“每个人都说了真事,我却觉得每个人都有所隐瞒。” 季燕然道:“现在还未到最危急的关头,哪怕当真闯下过弥天大祸,有过血海深仇,想来也不会愿意和盘托出。一次试不出来不打紧,两次三次,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外头风寒料峭,两人穿过长廊,云倚风把双手缩进袖笼里,鼻尖也冻得通红。季燕然见状问道:“我之前给你的那件大氅呢?” 云倚风答曰:“忘了。” “……” 萧王殿下只好再度解下自己的大氅,把他从头到脚都裹严实。惨淡弯月隐去后,院中变得漆黑一片,两侧灯烛早被狂风吹熄,云倚风往前刚迈了一步,脚下突然飘出一个白色影子,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紧随其后,“叮”一声,一道火星转瞬即逝,那毛茸茸的动物“吱吱”叫着攀上墙头,须臾就消失在了荒野雪原里。 季燕然解释:“是金焕的那只雪貂。” 云倚风松开手。 季燕然道:“云门主好快的暗器。” 云倚风看他一眼:“王爷挡得也不慢。” 季燕然打亮火匣,从雪地上捡回两枚飞镖,其中一枚小一些的,是云倚风惯用的飞霜镖,方才白影刚自平地跃起,他的暗器就已脱手而出。而另一枚要稍大一些,是季燕然的指间薄刃,他在极短的时间里认出了雪貂,并且打落了那枚飞霜镖。 云倚风又问:“我们这算是赶跑了金焕的宠物?” “据说雪貂有灵性,会认路,所以不必担心。”季燕然与他一起回到飘飘阁,把炉火又拨旺一些,“吹了一路凉风,先过来烤烤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一声鬼叫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灯火昏黄的花园里, 王府暗卫正守着一名上了年岁的妇人, 她头发灰白,衣着华贵, 脸上神情惶惶不安, 手也紧紧攥在一起, 将心中害怕表露无遗——不过这份害怕, 显然并不是源自被陌生人挟持的惊慌,否则只要扯起嗓子一叫, 满屋宅的武师自会赶来相助。既然选择了沉默不语,那就说明她也想见见家中来的这两位客人。 云倚风问:“到底怎么回事?” “方才在我们同尤馆主谈事的时候,有人曾在外徘徊犹豫片刻, 似乎想进来又不敢进来。”季燕然道,“若我没猜错,这位应当就是尤夫人吧?” 妇人惴惴应了一句,见他语调温和,举止也潇洒倜傥,像是个极讲道理的,又想起女儿还在那折磨人的魔窟中,便再顾不得害怕与顾虑了, 急急道:“二位可是萧王殿下与云门主?” 季燕然点头:“是, 不过尤夫人不必多礼,时间有限, 还是直接说事情吧。” “是, 是。”尤夫人定了定神, 哀道,“我是想求二位,帮我救救艳儿,她病了,病得极重,可那许家请的大夫开的药,也不知怎么回事,反倒将人诊得越来越虚。我想接她回来住一阵子,老爷与她几个哥哥们却都不肯,我是当真怕艳儿熬不过去啊。”她说着话,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俯身就要跪,“还请王爷与云门主帮帮我吧。” 王府暗卫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搀住。季燕然问:“尤馆主不愿意接女儿回来?” “是,他一阵说许家有钱有势,请的大夫都是最好的,一阵又说艳儿身子虚,经不住挪来挪去,借口一个接一个,也不知是被许秋意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连亲生骨肉的命都不顾了。”尤夫人怨恨道,“那许家不是好人,艳儿嫁去做填房的这些年里,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临了还要把命都交代进去吗?” 季燕然与云倚风对视一眼,继续试探:“没过一天好日子吗?可许秋意院中的下人,皆说他夫妇二人相敬如宾,成亲这么多年,连争执都没起过,像是和睦极了。” “没起过争执,是因为许秋意心里有鬼。”尤夫人咬牙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在新婚当夜,尤艳儿就离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再往后,也是一直断断续续好了病,病了又好,大夫请了没用,驱魔法师请了一样没用,这么多年耗下来,精气神早就被掏空大半,风华正茂的年纪,看着竟比大她一轮的许秋意还要憔悴苍老。 云倚风道:“废人?” “成亲这么多年,他从没碰过艳儿。”尤夫人抹泪,“在刚开始的时候,艳儿还当他是疼惜自己身体不好,可后来却始终……罢了,罢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王爷,云门主,那山庄里有恶鬼,尖叫声凄厉极了,吓得艳儿整晚睡不着,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实在不忍她再受此折磨了啊。” 鬼叫? 两人皆是一愣,先前倒没想到,居然还能问出这种事。担心时间太久会被人察觉,于是又劝慰两句之后,便差人先将尤夫人送回了住处。 望星城里落下蒙蒙的雨。 吴所思已经提前回往客栈,王府暗卫也只送了把油纸伞过来,就又远远退开,并未打扰二人。 云倚风问:“王爷还想去哪里?” “哪里都不去,只想在这街上走走。”季燕然悄声道,“至少也得等老吴睡了,你我二人再回客栈,省得唠叨。” 云倚风随口应一声,将手伸出油纸伞,接住几滴细细的雨丝,让那湿漉漉的寒意浸透了掌纹。白日里喧哗热闹、拥挤到几乎走不动的长街,此时却被夜幕冲洗得分外清静,叫卖声散去后,耳边就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一圈一圈在地上溅起涟漪,也一并带走了心里淤积多日的烦闷与愁绪。 没过多久,季燕然就将他的胳膊拉了回来,用衣袖仔细擦干净:“别又引得毒发,要回去吗?” “再过一阵子吧。”云倚风寻了处避雨的屋檐,坐下歇脚,“我很喜欢这里的雨。” 季燕然也坐在他身边,扯过披风将人裹好:“这里的雨,顶多只能算是安静。” 云倚风侧过头,继续听着他说话。 听他说西北大漠,那里其实并不像人们想的飞沙干旱,尤其是雁城,每年都会迎来几场酣畅淋漓的暴雨,闪电将天幕也撕开裂缝,轰隆隆的一串惊雷炸下来,伴随长空深处卷来的狂野大风,那噼里啪啦的雨水与冰雹啊,几乎要把房屋一并砸穿。 可若到了江南,就又是另一番光景,牛毛春雨绵延不绝,将青石板路染得又湿又滑,在缝隙里生出细细的绿苔来。草长莺飞,花蕊娇艳,远山近水都是雾蒙蒙、软绵绵的,手伸出去攥一把,风里也能拧出一汪水。 还有繁华王城,若不巧在赶集当日下起雨,保管路上堵得水泄不通。 还有蜀中,峨眉峰顶落下的雨,能洗出一整个季节的茶园香气。 还有山间白烟朦胧,湖畔水落涟漪,云倚风笑着看他:“这是你我认识以来,王爷所说闲话最多的一晚。” “这可不是闲话。”季燕然向后一靠,用手臂撑着,“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若不打仗了,我就到江南寻一处宅院,将娘亲接到身边,每天安安心心过普通人的小日子。” 云倚风看了他一会儿,道:“嗯。” “回去吗?”季燕然问。 云倚风道:“再等等。” “当真不回去啊?” “嗯。” “夜深会冷,你若毒发了,可不能怪我。” “好。” “……” 过了一阵,又道:“那你离我近一些。” 云倚风这回倒是听话,往过挪了挪,与他紧贴着坐在一起。 小雨依旧在缠缠绵绵地落着。 沙沙,沙沙。 沙沙。 云倚风闭起眼睛,原只想静静听这初春微雨,后来却不知不觉,沉沉就睡了过去。 季燕然将他打横抱起,一路带回客栈。 一直在用披风护着,倒也未让怀中人淋太多雨。 …… 听尤夫人的意思,尤艳儿像是在许家受了不少委屈,现在又病得奄奄一息,怕有不少心里话想同家人交待。而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一群大男人,要如何才能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悄悄出现在尤氏房中。 云倚风道:“现在还不知她究竟是何态度,贸然亮明身份,对我们并无好处。” 吴所思提议:“不如先易个容?假扮成姑娘,就说是尤夫人派去的。” 季燕然命令:“你易。” 吴所思心情复杂:“易倒是能易,可我涂三斤粉也不像啊。”更何况尤氏身子还不好,黑天半夜看到一个魁梧大汉描眉画目、穿着裙子蹲在床边,怕是会活活吓晕。 季燕然盯着老吴看了一会,觉得这张胡子拉碴的脸的确一言难尽,便又把视线投向云倚风。 身材纤细,容貌漂亮,皮肤又白,像是连面具都不用,换身衣服就能……咳。 云倚风道:“王爷放心,此事交给风雨门来办吧。” 还真愿意?季燕然没想到他会这般爽快,倒是微微怔了片刻,反应过来之后慷慨道:“门主需要什么钗环首饰,尽管向老吴讨,挑最贵的买!” 吴所思闻言略微心疼,这玩意就用一次,云门主平时也并没有穿裙子的爱好,何必浪费钱,我看街边铺子里的便宜货就很好,花花绿绿,赏心悦目。 然而半个时辰后,当云倚风的房门再次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材姣好的漂亮姑娘时,老吴立刻就改变了主意!能易成这样,莫说是买点衣裙首饰了,就算王爷想要买一栋楼,也不是不能商量。他凑上前,仔细看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巧的鼻梁,又将视线一路下移,最后停在胸前若隐若现的两团上,惊讶道:“这个东西……是什么?”还挺逼真。 季燕然:“……” 姑娘面不改色,飞起一拳。 云倚风从屋里出来,只来得及说了一句“休得——”,老吴便已经被“无理”到墙角。 季燕然称赞:“姑娘好身手。” “好说。”对方一抱拳,娇声道,“在下风雨门灵星儿,见过王爷!” 她容貌生得美丽,却不像寻常姑娘穿红戴绿,衣裙皆是深色,说话也清脆,一派利落侠女风范。 “星儿最近一直待在望星城附近,我便传她过来了。”云倚风道,“今晚先去探探尤氏的口风,看她究竟想不想回家,尤其什么夜半鬼叫,务必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是,弟子明白。”灵星儿领命,又忍不住问,“门主,清月师兄呢?” “还在王城。”云倚风笑道,”办好这件事,我便放你去与他团聚。” 待灵星儿走后,季燕然感慨,云门主还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怎么?”云倚风眼皮一抬,“王爷有想法?” “黑蛟营里别的没有,光棍一摸一大把,我身为统帅,得先替他们占着啊。”季燕然说得理直气壮,又揽住他的肩膀,“风雨门里还有没有别的好姑娘?” 云倚风直白拒绝,想都别想。 西北军营是什么地方,苦得很,风雨门的人养尊处优惯了,不嫁。 季燕然不死心道:“哪里苦了,况且现在又没仗打,天高地广快活逍遥,不信你问老吴,老吴……别捂你那鼻子了!” 吴所思泪流满面,不然还是算了吧,风雨门的人太凶,我们确实打不过。 当晚子时,灵星儿顺利潜入尤氏的卧房,用一根银针迷晕了丫鬟。卧房里的小灯还亮着,妇人靠在床边,正在暗中垂泪,强压着喉咙里细细的哽咽声。 灵星儿悄无声息,自身后一把捂住她的口鼻,低声道:“姐姐不用害怕,我是尤夫人派来的!” …… 季燕然与云倚风正在客栈中喝茶,又是那千金难得买一两的雪顶寒翠,比起王府里的飘雪茶要更苦,也更香。 云倚风觉得,季燕然实在是个有趣的人。平时大大咧咧,分明就并不在乎衣着食宿,裹着毛毡在地上都能躺一宿,却又偏偏要喝最贵的茶,喝最贵的酒,床上铺着雪缎锦被,睡前还要沐浴熏香,怎么折腾怎么来。就像是尽职尽责、在扮演着一个贪图享乐的皇室贵胄——还演得不得其法,累得够呛。 季燕然问:“怎么了?一直看着我。” “没什么。”云倚风伸出手指,在他肩头轻轻点了点,“风雨门不光卖情报,也卖满城风雨,只要肯出银子,王爷将来想用雪顶寒翠沐浴都成。” 季燕然:“……” 季燕然笑道:“多谢。” 灵星儿从窗外翻进来,落了一身的雨丝,头发也贴在额头,看着有些狼狈。 “怎么淋成这样,快去隔壁擦一擦。”云倚风站起来。 灵星儿将手中包袱凌空抛出一条线:“那我先去洗把脸。” 云倚风准确接住:“这是什么?” 灵星儿答:“半条腿。” 云倚风:“……” 那是半条女人的腿骨,灵星儿在许大掌柜许秋旺的后院,一口枯井里找到的。 “尤氏的确病得不轻。”灵星儿道,“她极信任我,又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所以说了许多事情。许秋意当初娶她回家,的确只是想娶个摆设,她早就已经认命了,觉得至少衣食无缺,两人看起来又相敬如宾,旁人都在羡慕,就这么过完下半辈子也未尝不可。” 云倚风问:“她不觉得是许秋意在背后下毒?” “她觉得,却实在找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灵星儿道,“但我猜到了。” 云倚风想了想:“与那声鬼叫有关?” 灵星儿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门主。” 尤氏的身体一直不好,或许正是许秋意博取“自尊”的一种方式。年富力强的丈夫,一心一意守着病妻,两人恩爱和睦,听着就是一段举案齐眉的大好佳话。即便一直无所出,也是因为尤氏体虚娇弱,断不会引人联想到许秋意身上。 云倚风继续道:“本来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的,但许秋意没有想到,某天尤氏会听到一声鬼叫。” 能令他痛下杀手的,那鬼中叫一定隐藏了天大的秘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大刑伺候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尤氏听到“鬼叫”是在自己的住处, 这半截森白腿骨却是出自许秋旺与袁氏的后院枯井, 虽然尚不确定两件事彼此关联,不过既然发现了新命案, 那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 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 扯出更多深埋地下的秘密。 季燕然问:“星儿姑娘怎么会想到去挖枯井?” “因为我是风雨门的人啊。”灵星儿道, “查线索不就这样吗?杂物房、柴火间、枯井里、房梁上,都是抛尸藏秘密的好地方, 我人都溜进了许秋旺的院子,自然得翻个底朝天。门主平日里就是这么教我们的,叫贼不走空。” 季燕然:“噗。” 云倚风头疼:“我那只是打个比方, 回去好好让清月教你念!” 吴所思鼻梁上涂着一块白色药膏,活脱脱戏台子上的大奸臣,指着桌上问:“井底只有这半截骨头?” “多着呢,横七竖八堆在一起,我粗粗检查过了,一整副骨架都在那,可我总不能都带回来,就只捡了一根干净的给门主看看。”灵星儿道, “那井里还有一股腻人的甜香, 熏得我到现在还恶心。” 季燕然猜测:“为了遮掩尸体的气味?” 云倚风纠正他:“不是尸体,是化尸水, 这半截腿骨是用药水泡出来的, 应当是在人死后不久, 就被生生融掉血肉,连骨头带渣丢进了井里。化尸水气味浓烈,且会久久附着在白骨上,井底又不通风,用些浓烈的香料,总比酸臭味要强。” 化尸水在江湖中虽常见,但寻常人家过日子,显然不该时时刻刻备着这玩意。灵星儿问:“可要将剩余的残骨都捡回来?” 云倚风摇头:“只是些普通白骨,被药水腐蚀后,就算生前有骨伤也分辨不出,知道死者是男是女就够了,便从这里下手吧。” 十八山庄家大业大,不仅有丫鬟与粗使,还有奶妈、绣娘、戏班子……杂七杂八加在一起,即便是风雨门出手,想要查清这其中都有谁离消失,也需耗上一阵子。不过幸好,此事官府可以光明正大插手,张孤鹤以调查凶手的名义,很快就从管家手中要来了一份详细名单。 许家对下人慷慨宽厚,光是逢年过节的赏钱就能抵一年工钱,因此除了婚嫁大事,极少有人愿意主动离开,除了一个名叫张瑞瑞的丫鬟,管家在后头的批注是——私奔。 灵星儿道:“哇!” “你‘哇’什么?”云倚风警觉,“我告诉你,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许什么都轻易信不得,你将来可别被哪个浪荡子弟三言两句哄了去,记没记住?” 季燕然端着茶杯站在一旁,良心隐隐作痛,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含沙射影了一番。 灵星儿乖乖应答一句,又继续看那批注。张瑞瑞是城中张猎户的女儿,前些年父亲生病,哥哥也不小心在山里摔断了腿,为贴补家用,便进了十八山庄做丫鬟,平日里负责熨烫衣物,谁知还没干满一年,她却跟着男人跑了,只留下了几两银子给父母,至今也没回家。 季燕然问:“跟谁跑了?” “望星城里一个叫孙达的老油子。”灵星儿道,“看管家写的,这无赖长得倒是不错,又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四处勾搭小寡妇,经常会被人告到官府。” “去传张孤鹤来吧。”季燕然道,“此事怕还要由他出面。” 张猎户在身体好的时候,各处酒楼都喜欢收他的野味,算是颇有名气,因此张孤鹤对这件事的印象挺深,一提就全记了起来。说在张瑞瑞与孙达私奔后,十八山庄还曾往她家送过一笔钱,又帮着给两个病人请了大夫,考虑得极为周到,张家大哥在养好腿伤后,也进了山庄做差事,对许家自是感激不尽。 季燕然问:“他就没觉得自己妹妹这‘私奔’有蹊跷?” 张孤鹤叹气道:“莫说是张家,刚开始的时候,就连本官都觉得不可能。那孙达是什么人,望星城里男女老幼谁人不知,张瑞瑞素来安分守己,听话老实,好好一个大姑娘,怎会愿意跟着这种老流氓私奔?” 张家当时闹也闹了,官也报了,官府也查了,却一连两个月都无所获。就在众人焦头烂额之际,那孙达竟一个人又跑回来了,拎着几盒糕点腊味,往张家大门口“咣当”一跪,磕头就叫爹娘,把张猎户气得够呛。孙达却诚心诚意得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说张瑞瑞已经怀了自己的骨肉,劳顿不得,所以得等孩子生下之后,再夫妻双双回来谢罪。 左邻右舍听到动静,都过来看热闹,张猎户脸面上挂不住,举着扁担将孙达打出院落,又撂下狠话,以后不再认这女儿,让他们这辈子都不必再回来。俗话说得好,坏事传千里,尤其是这种不检点的事情,百姓更会兴致勃勃,城里碎言碎语闹了好几天,十八山庄听说之后,又差人送了一回银两与药材,说误会既已消除,还是请张老伯早些将身子养好要紧。 季燕然啧道:“以德报怨,怪不得是一等一的大善人。” “百姓也这么说。”张孤鹤道,“王爷怎会突然对这件事感兴趣?” 季燕然没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继续道:“若本王没猜错,在那之后,孙达也没再出现过吧?” 张孤鹤点头:“没错,有人说他们是出了海,去了南洋。” 云倚风站在一旁,明白季燕然话语里的意思,那孙达八成不是出了海,而是丢了命。 若枯井中的白骨当真是张瑞瑞,许家为掩盖这件事,所能找出的最好借口就是私奔。张家不傻,而且猎户出身也不好糊弄,所以故事里需要一个真正的男人。孙达既是贪财好色的无赖流氓,那就很有可能在钱财诱惑下,答应配合许家演这出戏。 现在要是找到孙达,应当就能解开许多谜团,不过按照许家在本地一手遮天的势力,只怕他如今早已凶多吉少。 …… 傍晚时分,十八山庄。 屋门“吱呀”一声,从外头进来一个年轻男人,穿一身短打,看着极精干,只是走路稍微有些跛腿。他将手中的麻袋随意丢到墙角,点燃了桌上油灯。 凳子上正坐着一个漂亮姑娘,单手撑着腮帮子,大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他。 年轻男人慌得后退两步:“你是谁?” “嘘。”灵星儿单手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张大哥,我是为你妹妹来的。” 张生生闻言一愣:“我妹妹,你……瑞瑞有消息了?” 灵星儿摇头:“没有,我今日听说了一些事情,你应当很疼自己的妹妹吧?” 张生生坐在桌边,没说话。 “孙达已经杳无音讯很久了。”灵星儿继续道,“张大哥,你信吗,信他是洗心革面,带着你妹妹去了南洋谋生?若不信,那这后头隐藏着什么,你当真想不明白?” 张生生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在查其余案子的时候,无意中得知了张家的事情。”灵星儿道,“孙达不是个好东西,望星城里人人都知道。不过张大哥若不想深究,我看你现在日子过得也挺好,不打扰了。”她说完之后,起身就想走,却被张生生在后头叫住。 “我想!”他语调有些激动,胸口也起伏着,“我来这十八山庄,就是为了找妹妹,我从来就没相信过,她会抛下爹娘与我,跟着那无耻之徒私奔!” 灵星儿背对他,偷偷松了口气。 下午的时候,云倚风在听张孤鹤说完张生生的事情后,就判断他或许依旧对妹妹的消失存有疑虑,并没有放弃查找真相——否则为何要拒绝许家最初的安排,不去城里商号当账房,非要进十八山庄做杂役? 现在看来,果然是这样。 “瑞瑞从小就很老实,而且人也聪明,那孙达莫说是花言巧语,就算把心肝全挖出来,也断哄不走她。”张生生道,“进了十八山庄后,我一直在暗中打听,我妹妹在这里有几个好朋友,她们都说瑞瑞有偷偷喜欢的人,是一个护院,压根就不关孙达的事。” 她出事的日子是六月初五,白天表现得并无异常,还说过几日要回家给爹娘送钱,结果当天夜里就消失了。几个小姐妹都不信什么“私奔”的胡话,可又无凭无据不能乱说,后来听说孙达已经去见了张家爹娘,便也只好稀里糊涂将这件事压进心里,再没提过。 灵星儿问:“最后一个见你妹妹的人是谁?” “是个叫钟姑的厨娘,她当时正在准备晚饭,瑞瑞洗了一半衣服,又热又口渴,就去讨了碗水喝。”张生生道,“那天许家要摆宴,厨房里忙不过来,瑞瑞还帮着切了几盆菜,这哪像是要私奔的样子?” “许老太爷要摆家宴?” “是许大掌柜。”张生生道,“他那日新娶了一房小妾,家中热闹得很。” 又是这个许大掌柜啊,灵星儿心想,白骨是藏在许秋旺的枯井里,而许秋旺自己也是被人抛尸井中,莫非是有侠士以牙还牙,要给这位无辜惨死的小丫鬟报仇? “姑娘。”张生生忐忑不安地问,“你都查到了些什么,我妹妹是不是真的已经……” “还没结论,你放心,这事我会管到底。”灵星儿叮咛,“但在真相大白之前,你不能有任何行动,好好保护自己,懂吗?” 张生生点头:“是,我明白。” 灵星儿离开十八山庄时,耳边依旧是不绝的诵经声,那嗡嗡的声音呵,如暴雨来临前的大片黑云,将天地罩了个密不透风,没有一丝光能透入。 乌黑的,压抑的。 只等着一声春雷,好劈开这混沌不堪的人世间。 …… 翌日中午,云倚风与季燕然又带人去了十八山庄。 许秋意与许秋平虽已回家,但他二人皆是那杀人童谣的目标,在凶手落之前,显然不宜到处走动,所以一切家事仍在由袁氏操持。这阵她刚从账房回来,还没来得及坐下喝杯茶,就听到下人通传,说云门主与季少侠已经到了门口,像是丢了东西。 难不成这山庄里还有贼?袁氏赶忙出去,果然就见云倚风正一脸惶急,不住地左右看。 “大夫人。”小丫鬟在她耳边悄声道,“云门主说他的貂跑了,像是跑进了咱们的院子里。” 袁氏一愣:“貂?” 云倚风伸手一比,是啊,貂,这么胖。 季燕然态度温和:“有人亲眼看到雪貂跑来了这边,大夫人不介意我们进去找找吧?” “这……你们有谁看见了?”袁氏厉声呵问周围的仆役。 众人自是摇头,说没见到。 是真没见到,但云门主却言之凿凿,理直气壮!没说谎啊,他的确丢了一只胖貂,至今想起来仍旧心如刀绞。 季燕然道:“究竟有没有,得找过之后才知道。” 袁氏附和:“自然,二位请放心,我这就差人去寻。” “不必这么麻烦了。”季燕然笑笑,“那雪貂怕生,得熟人去找,来人!” “在!”下属齐齐领命。袁氏心里一慌,站起来想要阻拦,却碍于季燕然的身份,不敢出声,只赔笑道:“这……宅子里养了几条狗,雪貂怕是不敢来,会不会是跑去了别的地方?” “所以才要尽快搜。”季燕然慢条斯理,“若的确没有,好赶紧去下一处。” 下属各自散开,袁氏脸色苍白,勉强撑着才坐回椅子上,手也止不住地抖。 看她这样,两人心里都有了判断。没过多久,几名下属就回来禀报,说貂没找到,却在后院一口枯井中发现了一具人骨。 “什么!”季燕然还未来得及说话,袁氏先惊呼出声,“怎么会冒出这种东西?” 旁边有懂眼色的仆役,赶忙上前接话:“八成是哪个凶徒犯案之后,随意寻了处枯井处理尸体吧,咱们的后院篱笆都倒了,一直没顾上整理,外人还不是随意进出。” 袁氏嘴唇哆嗦:“这……这简直是无法无天!” “是啊。”仆役扶着她坐下,“幸亏云门主的貂丢了,否则这尸骨还不知要藏到何时,阿弥陀佛,可真是吓人。” 井中白骨被悉数捡出来,摆在了院中。 袁氏只看了一眼,就又开始腿软,转身连道:“快些带走。” 许老太爷听到消息,也匆匆坐轿赶来。这段时日,家里的凶案像是没个头,童谣还没搞清楚,又冒出了一具无名白骨,他被下人搀着下了轿,险些急怒攻心:“这又是怎么回事?” 仆役跪地道:“回老太爷,都已经只剩骨头了,连模样都看不出来,还是交给张大人去查吧。” 许老太爷唉声叹气:“季少侠,云门主,你们看这——” “这些白骨是用化尸水处理过的。”云倚风打断他,“大夫人当真不知情?我看未必吧。” 袁氏脸色又白了两分:“云门主这是何意?” 王府暗卫在旁道:“按照尸骨散落的形状,死者应当是被人抛尸枯井后,才倒了化尸水进去。” 袁氏嘴硬:“那又如何?” “化尸水气味呛鼻,怕是要持续一整夜才会散。”云倚风道,“哪个凶徒这么会挑地方,放着十八山庄内那么多空院不用,偏偏选在当家主母的宅子里毁尸灭迹。选就选吧,这院子里十几口人,竟没一个闻到过异味?” 袁氏咬牙:“凶徒选在夜间毁尸,若巡逻护卫偷懒未去后院,日出之后味道散了,自然不会有人察觉。” “有道理。”云倚风点头,“那我就姑且信了化尸当晚无人巡逻,信了因这后院太偏僻,所以井中若有似无的香料味也从未被人察觉,不过山庄既出了命案,张大人还是得审一审的。”他目光环视一圈,伸手一指,“不如就你吧,去府衙里待一阵,录个口供,看能不能想起什么别的事。” 被指中的仆役大惊失色:“我?” “对。”云倚风和善点头,“就是你,带走!” 王府暗卫齐齐应答一声,上前将人五花大绑,拖着就往外走,哪里像是做人证,分明就是捆犯人。 云倚风潇洒抱拳:“打扰诸位了,待审出结果,我再派人回禀许老太爷,告辞。” 临走前又补一句,对了,下回再来找貂。 袁氏面无血色。 事情发展至此,许老太爷自然能看出云倚风此行的目的,待众人离去后,他重重一拍桌子:“那到底是谁?” “是……是一个丫头,叫张瑞瑞。”袁氏跪地哭道,“秋旺那好|色的毛病,爹是知道的,纳萍儿进门那日,他在席间多喝了几杯酒,也不知是怎么了,放着房中新人不要,偏偏跑到柴房奸|污了这丫头,还将人打得奄奄一息,没到天亮就死了。我担心传出去有损许家声誉,就自作主张,把她丢进了井里。” “张瑞瑞,那个私奔的丫头?”许老太爷问。 袁氏点头:“是,张家是猎户,父子二人虽说当时一个病一个瘸,却都是暴脾气,不好对付,所以秋旺就想出这个主意,买通了城里的孙达。” 许老太爷气得呼吸都不顺畅:“混账!那孙达呢?” “这我当真不知。”袁氏低声道,“秋旺只说事情都处理好了,至于是怎么处理的,我没问,也不想问。” 过了阵子,见老太爷没有再说话,她又壮着胆子道:“打死一个丫头,算不得什么大事,张大人再生气,也不会怪罪十八山庄,顶多处置几个无足轻重的下人,爹爹不必太担心。” 许老太爷问:“阿财被带到了官府,他都知道多少?” “阿财那晚出去赌钱了。”袁氏道,“早上处理尸体的时候,我才将他找回来。” 许老太爷狠狠道:“唉!” …… 府衙里,云倚风在面前的竹筒里翻翻捡捡,问:“哪个是大刑伺候?” 李财跪在地上,浑身一哆嗦。 张孤鹤在旁争取:“云门主,这审案的事情,不如由本官来做?” 云倚风看了眼季燕然。 萧王殿下道:“张大人近日也辛苦了,还是坐下歇一歇吧。” 张孤鹤却道:“这是下官分内之事,谈何辛苦!” 他是个刚直不阿的好官,所以即便有王爷暗示,也坚持要亲自审案——哪有把这种事交给江湖人的道理? 云倚风又看了眼季燕然。 “咳。”萧王殿下一拍惊堂木,“来人,大刑伺候。” 张孤鹤:“……” 还能这样? 既然季燕然要亲自审,那张大人也只好让出位置,老老实实坐回一边。 连衙役也不用,王府暗卫直接抡起板子,带着呼啸的风声挥了下来。 李财一嗓子嚎得惊天动地。 他是不怕张孤鹤审案的,因为青天大老爷断然不会轻易动用酷刑,但云倚风就不同了,江湖中人打起人来,那是有个准的吗? “我招!我招啊!”他眼泪鼻涕齐飞。 云倚风遗憾道:“你这么快就要招了?不如再犹豫一下。” 又是一板子打下来,李财声嘶力竭,青筋暴起:“张大人,我招!” 张孤鹤站起来:“王爷!” “行行行。”季燕然示意暗卫退下,“你招吧。” 李财惊魂未定地缓了半天,方才道:“那尸首,是山庄里一个小丫鬟,叫张瑞瑞,有一天晚上,老爷多喝了两杯,稀里糊涂就将人给糟蹋了,等酒醒后,那丫头早已没了命,所以就丢进了井里。” 张孤鹤听得怒不可遏:“混账东西!” 云倚风继续问:“那化尸水呢,是从哪里来的?” 李财答:“也是老爷给我的。” 云倚风啧啧:“你家老爷过日子,还随身带着这玩意?” “……是。”李财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或许是他……他从哪里买来的吧。” 云倚风追问:“杀人之后才买的?” 李财道:“是。” “差何人去买,你吗?” “不,不是我。”李财汗如雨下,“是老爷,老爷亲自去买的。” “哦,亲自去买的啊。”云倚风靠回椅背,慢悠悠道,“王爷,你觉得呢?” 季燕然相当配合:“来人,接着大刑伺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谁在说谎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防盗章, 购买章节总比例不足时, 最新内容需等待1-3天不等。 午后,季燕然敲门:“云门主, 席间那位漂亮姑娘, 此时正拎着一个大包袱站在院中等你, 听下人说, 她光是新衣裳就带了十几身。”看架势是要卯足了劲梳妆打扮。 “她叫柳纤纤,是溯洄宫弟子, 不是什么文弱姑娘。”云倚风道,“我与她上回见面时,不过点头之交。” 季燕然道:“所以门主的意思, 她突然变得柔情万种,是另有所图?” “有没有所图不知道,但至少不该图我。”云倚风道,“事出蹊跷,王爷还是多加小心吧。” 而待两人收拾停当出门时,柳纤纤依旧等在原地,看起来是铁了心要一同上山。 云倚风问:“姑娘究竟有何目的?” 柳纤纤脆生生道:“云门主,你娶了我吧。” 云倚风惊了一惊:“我为何要娶你?” “我今年都二十岁了, 也到了该嫁人生子的年纪。”柳纤纤道, “而这江湖中的年轻男子,只有门主看着还稍微顺眼些。” “名门少侠何其多, 姑娘何必选我这多病之人。”云倚风苦口婆心, 一边说话一边捂住胸口, 看架势又要开始咳。一旁的季燕然赶紧抖开大氅,将他囫囵裹住塞进了马车里。 “喂!”柳纤纤跺脚,眼见马车已驶出院落,自己也赶紧骑马追了出去,此举又引来身后家丁一片哄笑,都说这姑娘了不得,脸皮看着比男人还要厚,也不知能不能抱回如意郎君。 山道上,云倚风问:“还在追吗?” 季燕然往马车外看了一眼,点头。 云倚风叹气:“看来往后这段日子,怕也求不到一个安生。” 缥缈峰本就地势高险,再加上地冻天寒,即便是武林高手,攀爬起来也得费些功夫。行至途中,季燕然打趣:“不去看看后面那位柳姑娘?” “既无心招惹,那又何必嘘寒问暖,作出一副热情模样。”云倚风道,“况且她是溯洄宫的大弟子,体力总要强过我这病人,若非得关心,也该旁人关心我才是。” 季燕然顺势扶了他一把:“可否冒昧问门主一件事?” 云倚风点头:“王爷请讲。” 季燕然道:“你冷吗?” 云倚风:“……” 这山中风雪浩浩,季燕然裹着毛皮大氅与围脖,尚且觉得脸上生疼,云倚风却只穿了一件素白纱衣,宽袖被风卷得漫天乱飘,腰系一条蓝锦玉带,更显身形纤细,随时都有可能被刮跑。 见对方不说话,季燕然索性握过他的手腕试了试,依旧滚烫,可看脸颊却又被冻得泛白,触手生寒,真如细腻玉雕一般。 云倚风站着不动:“王爷摸够了吗?” 季燕然淡定把手收回来:“究竟是什么毒?” “江湖里的邪门歪道,说出来恐污了王爷的耳朵。”云倚风一笑,“总之找到舍利子后,我就能用血灵芝解毒,现在倒也不必发愁。” 季燕然道:“听闻这江湖中最好的神医,在南海迷踪岛上。” “去过了。”云倚风登上一处高地,“血灵芝就是他告诉我的。” 是吗?季燕然裹紧大氅,把话题转到别处。 柳纤纤不远不近跟着两人,肩上虽扛着巨大包袱,脚步却依旧轻快,看起来丝毫也不在意云倚风的冷淡态度。缥缈峰茫茫大雪一片白,只有在极少的隐蔽处,才能寻到一两处裸|露巨石,柳纤纤用掌心抚过青灰石面,又凑近鼻翼闻了闻,是若有似无的硫磺与火油气味。 …… 直到傍晚时分,一行人才抵达位于峰巅的赏雪阁。 暖房内早已备好酒菜,除了金家父子,还有另一名年轻男人,一身公子哥打扮,看着极为热情,自称是岳名威的侄子,名叫岳之华,此番是特意代替叔父上山,招待各位贵客。 他笑着迎上前:“方才我还在与金伯伯说,若云门主与季少侠再不到,菜可就该凉了,两位快请入席,还有柳姑娘,也一道喝一杯吧。” “祁冉公子还没上山吗?”云倚风拉开椅子。 “他呀,看着就手无缚鸡之力。”岳之华摇头,“听说叔父派了几名高手沿途护送,可那种文弱生,哪里受得住这大风大雪,也不知为何硬要来。” 季燕然道:“生文人,总是偏爱这些风花雪月的……喂,柳姑娘?”这房中分明就有很多椅子,为何非要抢我手中这把。 柳纤纤听而不闻,硬是挤在了云倚风旁边。 季燕然颇为不满:“江湖侠女,都像姑娘这般蛮不讲理?” “这里离门近,又漏风,季少侠还是寻个暖和的地方去坐吧。”柳纤纤随手一指,“我看金掌门旁边就很好。” 季燕然却一乐:“既然金掌门身边的位置又暖和又舒服,自然应该由姑娘过去享受,我还偏偏就要坐在这里。” 柳纤纤柳眉一竖:“你休想!” 云倚风单手撑住眉心,显然对自己成了香饽饽这件事颇为烦恼。眼看他二人还要继续争吵,索性端起桌上酒杯,白色衣摆只在灯下一闪,人就已经坐到了金满林与金焕中间。 果真挺暖和,也挺舒服。 “云门主!”柳纤纤单手一拍桌子,震得酒杯也跳了跳。 “我说这位姑娘。”季燕然拉过椅子坐下,“云门主这两天还病着,若被你闹得吃不下饭,怕是晚上又要咳。既想嫁人,就要学着温柔体贴一些,否则成日里像个土匪悍妇,谁人敢娶。” “要你管,又不是要嫁你!”柳纤纤依旧嘴硬,却也总算消停下来,拿起筷子忿忿吃菜。 气氛稍显尴尬,岳之华一边替众人添酒,一边打圆场道:“既然同来赏雪,心平气和自是最好,否则岂非白白辜负了这美景,来来来,大家同饮一杯。” “西暖阁里的那位客人呢?”云倚风问。 “暮成雪?”提起这个名字,岳之华的声音不由就放低,“叔父早就叮嘱过,千万莫要招惹他,我可不敢去请。” 金焕跟着道:“父亲上山时也在说,这姓暮的脾气古怪功夫高,大家还是别去触霉头了。” 金满林听到众人的交谈内容,于是问:“怎么,云门主想去会会他?” “好罢了。”云倚风笑笑,“难得有机会同在一个屋檐下,还以为能共饮一杯。” 金焕连连摇头:“我倒是巴不得不见,这些善恶不分的杀手,向来只能用银子使唤,想交心做朋友,怕是难过登天。” “金兄说得也对。”云倚风赞成一句,又替自己盛了一碗羊肉汤,“大家都尝尝,这汤里加了甘蔗,煮得极鲜甜。” 他说这话时,厨娘恰好端着食盒进来,听到后笑道:“公子若喜欢喝,锅里还有。”她身形高壮,手脚利落,一看就是做家事的好手,这回也是专程被岳名威送上山,给赏雪阁的宾客们做饭,平日里被人唤做玉婶。 食盒里装着的是一盘点心,层层叠叠做成莲花形状,有茶香伴着蜂蜜香。云倚风道:“这是用金顶峨眉雪调了槐花蜜做馅?做法倒是稀罕。” 玉婶听得高兴:“原来公子是个行家食客。” “略懂皮毛而已,谈不上行家。”云倚风谦虚两句,又道,“我们这么多人要吃要喝,往后几天辛苦婶婶了。” “不辛苦,这里比山下要轻松许多。”玉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着说,“诸位贵客慢慢吃,我还得回去厨房,给西暖阁的客人煮茶。” “婶婶。”云倚风叫住她,“那位西暖阁的客人,好相处吗?” “好相处。”玉婶道,“那位客人极少说话,成日里要么睡觉,要么待在回廊下赏雪喝茶饮酒,安安静静的。就是胃口太小,不怎么吃饭,荤腥更半分不沾。” 金焕在旁插嘴:“这倒不怪,杀手最讲究身姿轻灵,若过分贪恋口腹之欲,怕是会因此丢命。” 季燕然闲闲道:“杀手胖不得,姑娘家也一样,否则还怎么嫁神仙般的云门主?” 柳纤纤面色一僵,将夹起来的猪蹄又丢回碗里。 云倚风哭笑不得,眼见对面那人还有继续胡言乱语的趋势,索性在桌下飞起一脚,权做警告。 萧王殿下顿时面色凝重,小腿杆生疼。 吃罢饭后,众人各自回到居所。云倚风与季燕然的住处是一座两层小楼,名叫飘飘阁,距离西暖阁很近,只要站在屋顶,就能看到那处被白雪覆盖的静谧小院。 云倚风问:“王爷只打算一直盯着暮成雪,不做别的?” “查案最忌打草惊蛇,更何况暮成雪还是警惕性极高的杀手。”季燕然道,“我若一来就直奔西暖阁,只怕他今晚便会下山。” 两人在屋里说话,屋外狂风吹得木门“哐哐”作响,那低沉的咆哮呜咽声,似乎要将整座阁楼都掀翻。云倚风站在窗边问:“王爷先前见过这么大的风吗?” “我没在这个时节来过东北,却在西北雁城生活了许多年。”季燕然道,“大漠里的风也极大,有时候能扬起整片天的黄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叔嫂关系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防盗章, 购买章节总比例不足时,最新内容需等待1-3天不等。  午后, 季燕然敲门:“云门主,席间那位漂亮姑娘,此时正拎着一个大包袱站在院中等你, 听下人说,她光是新衣裳就带了十几身。”看架势是要卯足了劲梳妆打扮。 “她叫柳纤纤, 是溯洄宫弟子,不是什么文弱姑娘。”云倚风道, “我与她上回见面时,不过点头之交。” 季燕然道:“所以门主的意思,她突然变得柔情万种, 是另有所图?” “有没有所图不知道,但至少不该图我。”云倚风道,“事出蹊跷,王爷还是多加小心吧。” 而待两人收拾停当出门时, 柳纤纤依旧等在原地, 看起来是铁了心要一同上山。 云倚风问:“姑娘究竟有何目的?” 柳纤纤脆生生道:“云门主,你娶了我吧。” 云倚风惊了一惊:“我为何要娶你?” “我今年都二十岁了, 也到了该嫁人生子的年纪。”柳纤纤道,“而这江湖中的年轻男子,只有门主看着还稍微顺眼些。” “名门少侠何其多, 姑娘何必选我这多病之人。”云倚风苦口婆心, 一边说话一边捂住胸口, 看架势又要开始咳。一旁的季燕然赶紧抖开大氅,将他囫囵裹住塞进了马车里。 “喂!”柳纤纤跺脚,眼见马车已驶出院落,自己也赶紧骑马追了出去,此举又引来身后家丁一片哄笑,都说这姑娘了不得,脸皮看着比男人还要厚,也不知能不能抱回如意郎君。 山道上,云倚风问:“还在追吗?” 季燕然往马车外看了一眼,点头。 云倚风叹气:“看来往后这段日子,怕也求不到一个安生。” 缥缈峰本就地势高险,再加上地冻天寒,即便是武林高手,攀爬起来也得费些功夫。行至途中,季燕然打趣:“不去看看后面那位柳姑娘?” “既无心招惹,那又何必嘘寒问暖,作出一副热情模样。”云倚风道,“况且她是溯洄宫的大弟子,体力总要强过我这病人,若非得关心,也该旁人关心我才是。” 季燕然顺势扶了他一把:“可否冒昧问门主一件事?” 云倚风点头:“王爷请讲。” 季燕然道:“你冷吗?” 云倚风:“……” 这山中风雪浩浩,季燕然裹着毛皮大氅与围脖,尚且觉得脸上生疼,云倚风却只穿了一件素白纱衣,宽袖被风卷得漫天乱飘,腰系一条蓝锦玉带,更显身形纤细,随时都有可能被刮跑。 见对方不说话,季燕然索性握过他的手腕试了试,依旧滚烫,可看脸颊却又被冻得泛白,触手生寒,真如细腻玉雕一般。 云倚风站着不动:“王爷摸够了吗?” 季燕然淡定把手收回来:“究竟是什么毒?” “江湖里的邪门歪道,说出来恐污了王爷的耳朵。”云倚风一笑,“总之找到舍利子后,我就能用血灵芝解毒,现在倒也不必发愁。” 季燕然道:“听闻这江湖中最好的神医,在南海迷踪岛上。” “去过了。”云倚风登上一处高地,“血灵芝就是他告诉我的。” 是吗?季燕然裹紧大氅,把话题转到别处。 柳纤纤不远不近跟着两人,肩上虽扛着巨大包袱,脚步却依旧轻快,看起来丝毫也不在意云倚风的冷淡态度。缥缈峰茫茫大雪一片白,只有在极少的隐蔽处,才能寻到一两处裸|露巨石,柳纤纤用掌心抚过青灰石面,又凑近鼻翼闻了闻,是若有似无的硫磺与火油气味。 …… 直到傍晚时分,一行人才抵达位于峰巅的赏雪阁。 暖房内早已备好酒菜,除了金家父子,还有另一名年轻男人,一身公子哥打扮,看着极为热情,自称是岳名威的侄子,名叫岳之华,此番是特意代替叔父上山,招待各位贵客。 他笑着迎上前:“方才我还在与金伯伯说,若云门主与季少侠再不到,菜可就该凉了,两位快请入席,还有柳姑娘,也一道喝一杯吧。” “祁冉公子还没上山吗?”云倚风拉开椅子。 “他呀,看着就手无缚鸡之力。”岳之华摇头,“听说叔父派了几名高手沿途护送,可那种文弱生,哪里受得住这大风大雪,也不知为何硬要来。” 季燕然道:“生文人,总是偏爱这些风花雪月的……喂,柳姑娘?”这房中分明就有很多椅子,为何非要抢我手中这把。 柳纤纤听而不闻,硬是挤在了云倚风旁边。 季燕然颇为不满:“江湖侠女,都像姑娘这般蛮不讲理?” “这里离门近,又漏风,季少侠还是寻个暖和的地方去坐吧。”柳纤纤随手一指,“我看金掌门旁边就很好。” 季燕然却一乐:“既然金掌门身边的位置又暖和又舒服,自然应该由姑娘过去享受,我还偏偏就要坐在这里。” 柳纤纤柳眉一竖:“你休想!” 云倚风单手撑住眉心,显然对自己成了香饽饽这件事颇为烦恼。眼看他二人还要继续争吵,索性端起桌上酒杯,白色衣摆只在灯下一闪,人就已经坐到了金满林与金焕中间。 果真挺暖和,也挺舒服。 “云门主!”柳纤纤单手一拍桌子,震得酒杯也跳了跳。 “我说这位姑娘。”季燕然拉过椅子坐下,“云门主这两天还病着,若被你闹得吃不下饭,怕是晚上又要咳。既想嫁人,就要学着温柔体贴一些,否则成日里像个土匪悍妇,谁人敢娶。” “要你管,又不是要嫁你!”柳纤纤依旧嘴硬,却也总算消停下来,拿起筷子忿忿吃菜。 气氛稍显尴尬,岳之华一边替众人添酒,一边打圆场道:“既然同来赏雪,心平气和自是最好,否则岂非白白辜负了这美景,来来来,大家同饮一杯。” “西暖阁里的那位客人呢?”云倚风问。 “暮成雪?”提起这个名字,岳之华的声音不由就放低,“叔父早就叮嘱过,千万莫要招惹他,我可不敢去请。” 金焕跟着道:“父亲上山时也在说,这姓暮的脾气古怪功夫高,大家还是别去触霉头了。” 金满林听到众人的交谈内容,于是问:“怎么,云门主想去会会他?” “好罢了。”云倚风笑笑,“难得有机会同在一个屋檐下,还以为能共饮一杯。” 金焕连连摇头:“我倒是巴不得不见,这些善恶不分的杀手,向来只能用银子使唤,想交心做朋友,怕是难过登天。” “金兄说得也对。”云倚风赞成一句,又替自己盛了一碗羊肉汤,“大家都尝尝,这汤里加了甘蔗,煮得极鲜甜。” 他说这话时,厨娘恰好端着食盒进来,听到后笑道:“公子若喜欢喝,锅里还有。”她身形高壮,手脚利落,一看就是做家事的好手,这回也是专程被岳名威送上山,给赏雪阁的宾客们做饭,平日里被人唤做玉婶。 食盒里装着的是一盘点心,层层叠叠做成莲花形状,有茶香伴着蜂蜜香。云倚风道:“这是用金顶峨眉雪调了槐花蜜做馅?做法倒是稀罕。” 玉婶听得高兴:“原来公子是个行家食客。” “略懂皮毛而已,谈不上行家。”云倚风谦虚两句,又道,“我们这么多人要吃要喝,往后几天辛苦婶婶了。” “不辛苦,这里比山下要轻松许多。”玉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着说,“诸位贵客慢慢吃,我还得回去厨房,给西暖阁的客人煮茶。” “婶婶。”云倚风叫住她,“那位西暖阁的客人,好相处吗?” “好相处。”玉婶道,“那位客人极少说话,成日里要么睡觉,要么待在回廊下赏雪喝茶饮酒,安安静静的。就是胃口太小,不怎么吃饭,荤腥更半分不沾。” 金焕在旁插嘴:“这倒不怪,杀手最讲究身姿轻灵,若过分贪恋口腹之欲,怕是会因此丢命。” 季燕然闲闲道:“杀手胖不得,姑娘家也一样,否则还怎么嫁神仙般的云门主?” 柳纤纤面色一僵,将夹起来的猪蹄又丢回碗里。 云倚风哭笑不得,眼见对面那人还有继续胡言乱语的趋势,索性在桌下飞起一脚,权做警告。 萧王殿下顿时面色凝重,小腿杆生疼。 吃罢饭后,众人各自回到居所。云倚风与季燕然的住处是一座两层小楼,名叫飘飘阁,距离西暖阁很近,只要站在屋顶,就能看到那处被白雪覆盖的静谧小院。 云倚风问:“王爷只打算一直盯着暮成雪,不做别的?” “查案最忌打草惊蛇,更何况暮成雪还是警惕性极高的杀手。”季燕然道,“我若一来就直奔西暖阁,只怕他今晚便会下山。” 两人在屋里说话,屋外狂风吹得木门“哐哐”作响,那低沉的咆哮呜咽声,似乎要将整座阁楼都掀翻。云倚风站在窗边问:“王爷先前见过这么大的风吗?” “我没在这个时节来过东北,却在西北雁城生活了许多年。”季燕然道,“大漠里的风也极大,有时候能扬起整片天的黄沙。” 见他眼底光芒微敛,又想起民间有关这位王爷的种种传闻,云倚风便没有再多言。 “夜深了,门主早些歇着吧。”季燕然道,“若有什么事,我就在隔壁。” 云倚风点点头,目送他回了住处。 这一晚寒风,吹得天色也黯淡几分。 桌上烛火明灭,有人正在坐在桌边,细细擦拭着手中短刀。 那锋刃薄如蝉翼,见血封喉。 …… 翌日中午,云倚风独自溜达到厨房,玉婶正在准备午饭,一见他就眉开眼笑,从笼屉里拿出新蒸的芋头糕,又寻出一小罐桂花秋梨蜜饯,让他回去泡水喝,对嗓子好。 云倚风推辞道:“崖顶椴树蜜极难寻得,这怎么好意思。” “公子懂得食材珍贵,和其他客人不一样。”玉婶又把火生旺了些,“这桂花蜜饯,我腌了一整个秋天,寻常人喝不出里头的心意,只会当成蜂蜜水来解渴。” 云倚风扬起嘴角:“那多谢婶婶,我回去定好好藏着。” 他声音好听,笑容又温温柔柔的,往这隆冬雪天的小板凳上一坐,乖巧得很,自然讨婆婆婶婶喜欢。玉婶一边煮饭,一边给他往碗里盛好东西,将人喂饱了才肯放。过了一会,午饭被分送往各处小院,云倚风站在回廊中看着风雪妆红梅,道:“王爷吃吧,我不饿。” 季燕然提意见:“为何玉婶就舍不得给我一坛蜜饯?” 云倚风道:“八成是觉得你们这些江湖客人高马大,只会喝烧刀子吃卤牛肉,对好厨艺一无敬畏之情,二无欣赏之心,不值得浪费好食材。天下人人都想寻得知音,厨娘也一样。” 季燕然无话辩驳,又问:“那云门主可有知音?” 门口掠过一道碧绿裙摆,云倚风面不改色后退两步,溜得极快。 柳纤纤拎着食盒进来:“云门主!” 季燕然竖起食指:“嘘。” “嘘什么嘘。”柳纤纤纳闷,“怎么只有你一人霸着饭菜,云门主呢?” “云门主不吃。”季燕然压低声音,“因为吃多了会胖。” 柳纤纤:“……” “你当云门主的腰为何细得那般惹人怜爱?”季燕然伸手比出一握盈盈小圈,“都是活活饿出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又将视线落到柳纤纤腰上,满脸深意,相当欠揍。 冬日天寒,侠女也要穿棉袄,厚厚一层裹着,身量看起来能顶两个云门主。柳纤纤恼羞成怒,抬手就要打季燕然,两人一路“乒乒乓乓”冲出飘飘阁,倒是将屋里的云倚风吓了一跳。路边金家父子正在聊天,骤然见着也是一头雾水,眼睁睁看他二人从屋顶打到院中,险些把刚刚迈进来的文弱生撞飞。 “祁兄。”金焕赶紧上前扶住他,“没事吧?” “无妨。”祁冉惊魂未定,“抬头就见一个黑影迎面扑来,还当又是江湖人在打群架。” 季燕然拱手道:“是柳姑娘要与在下讨教两招,不想冲撞到了祁公子,真是对不住。” “季少侠言重。”祁冉笑着摆摆手,“那两位继续切磋,我好不容易才爬上山,累得够呛,得回去歇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萝卜带泥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防盗章, 购买章节总比例不足时,最新内容需等待1-3天不等。 过了一阵,天上日头被厚云遮去,厨房里的光线倏忽变暗。云倚风停下手, 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季燕然见状, 起身替他点燃油灯,又从柜子里寻出香软云片糕,放在火边慢慢烘烤。玉婶端着簸箕进屋,看到后笑着说:“季少侠这般心细, 可见是个会疼人的, 也不知将来要娶了谁, 那小娘子真真顶有福气。” “是啊。”季燕然单手撑起下巴, 跟着一道感慨, “不知谁能这般好命,真是羡慕。” 云倚风颇为嫌弃地看他一眼, 将那暗器匣重新戴回玉婶胳膊上:“好了, 婶婶以后若遇到危险, 不管有没有看清对方是什么, 都只管往下按机关,记没记住?” “是,记住了。”玉婶道, “云门主也快些回去歇着吧, 这厨房里油烟重, 别熏着了。” 季燕然发现,模样生的白净标致些,在婆姨婶娘面前的确颇占便宜,比如这冰雪捏的病秧子,哪怕只是站在灶火旁,都会被担心熏了烫了,恨不能弄个银罩子将人装起来。而像老吴那种五大三粗的莽夫,待遇就完全不一样,即便他将半个脑袋架上柴堆,估摸都找不到人心疼,反而还会帮着浇油添柴。 无辜被念许多次,在寒雾城外的某条山道上,老吴使劲打了个喷嚏。 这东北可当真是冷。 他一踢马腹,加紧速度追上了前头的人,不放心道:“我说林影,你与王爷都跑来东北,边关那头确定不会出事?” 被吴所思叫住的年轻人样貌英俊,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一身黑衣劲练华贵,眉目间一半透着桀骜锐气,另一半写满“不想说话”,只恨不能立刻找座仙山拜师,给自己弄个防唠叨的结界出来。 但吴所思显然觉悟不够,还在催促:“我不在的这几个月,大家可还一切安好?王爷有没有再大手大脚乱花银子?张骁的腿伤养得怎么样了?还有雁城月老庙前头的那口井,挖完了吗?” 林影嗡嗡耳鸣:“挖井你也要管?” “我当然得管,这是玄妙大师算出来的,月老庙前弄口井,有了活泛仙气儿,咱王爷就能立马成亲。”吴所思一拍大腿,哀哀叫苦,“你是不知道,在王城这段时日,老夫人少说也催了八|九十回,给我烦得哟……” 林影眼皮子一抽筋,只觉又见了世面,这吴妈竟还能有嫌别人烦的一天。 吴所思继续悲鸣:“老夫人想王爷成亲,都快想出魔怔了。你说你们这些人,都不知道帮王爷多留神,半年前出嫁的那杜家小姐,我觉得就很好,唉,可惜被马大财主的三儿子抢了先。” 山间冰天雪地,林影并不是很想将他按在地上打,因为会手冷,于是尽量和颜悦色了一下,耐心道:“即便上街随便抓个姑娘拜堂,也得先解决了舍利子的事,行了,叫兄弟们收拾一下,准备进城吧。” 说完之后,他甩手一抖马缰,一骑绝尘将众人抛在了身后。 “你看看,你看看,哪有这样带兵的。”吴所思连连摇头,又操心劳力地指挥,“来来来,大家都跟紧啊,走路仔细着些,千万别让马蹄打滑。” …… 赏雪阁里,云倚风将手指缩入袖中,叹气道:“原先只觉得四季当中,落雪最美,可一直看着纯白,却也厌烦。” “该厌烦的不是雪,是人。”柳纤纤恰好从小路走过来,“不谢谢我吗?” 云倚风问:“谢什么?” “玉婶啊,方才在厨房时,我帮你将那暗器匣好一番吹,金家父子可都听得一清二楚。”柳纤纤道,“就算他们先前当真有贼心,这阵只怕也没了贼胆。” 云倚风没接这话茬,却把目光落向她手中的红梅花枝:“姑娘如此好兴致?” “这是折给玉婶的,西暖阁里那人要吃红梅糕。”柳纤纤道,“反正这宅子里不管是闹鬼还是闹杀手,全部吓人得很,我谁都不想得罪,也不想再同你们这些男人说话了。” 对方语调娇蛮,季燕然识趣侧身让开路,看着她一路跑远后,原想再问云倚风两句,扭头却见他还在盯着柳纤纤的背影,眉心紧蹙,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 夜幕很快再次降临。 晚饭席间众人围坐,依旧吃得沉默不知味,玉婶见云倚风一共也没动几筷子,便偷偷捡了一食盒卤味,让两人带回去煨着当宵夜。飘飘阁里头,火盆正烧得旺盛,季燕然关上门后问:“还冷吗?” 云倚风摇头,将手放在炉子旁慢慢取暖:“院里妖风阵阵的,听了闹心。” “你猜今晚还会不会出事?”季燕然将卤味打开,递到他面前。 “不好说。”云倚风捡了个鸡爪子啃:“不过外头没有月亮,四处漆黑一片,也没法再去白玉塔了,还是安心睡觉吧。” 他吃相文雅细致,又颇为熟练,在季燕然眼里,挺像某种皮毛雪白的漂亮小兽,能盯着看上一炷香也不厌烦。当然,这话说出来八成要挨打,于是萧王殿下摸摸下巴,掩饰性地问道:“你经常啃这些小骨头?” “嗯?”云倚风停下手,想了想才回答,“大骨头我也啃。”比如风雨门过年时的半扇杀猪菜,就挺好吃。 季燕然笑道:“将来若有机会,我带你去西北,那里有烤全羊和最好的牛肉。” “好说。”云倚风擦擦手指,“只要能拿到血灵芝,别说是西北军营,就算天涯海角,我都愿意追随王爷。” 季燕然:“……” 他很后悔自己挑起了这个话题。 幸好,云倚风这回并没有再双目殷殷说些“大恩大德”“彩衣娱你”之类的话,专心啃完小半盒卤味后,就心满意足洗漱上床。熬了这几天,好不容易等到余毒燥热退去,他打算裹起棉被好好睡一觉。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子时,大雪再度掩埋了半座山庄,细细听来,甚至能辨出木梁负重的微弱涩响。 季燕然双目微闭,就算已经两日未眠,依旧睡得很浅,因此当窗外铃声乍起时,他第一时间就睁开了眼睛。 叮铃。 叮铃铃,叮铃铃。 那声音极清脆,初时只是一两串铃铛轻晃,转眼却已连成一整片,压过了雪吼与风啸。再过一瞬,整座赏雪阁的蛛丝都被掀翻搅动,共同响得疯魔而又急促,刺耳尖锐的声音,如万千鸟雀空蝉深夜齐鸣,甚至显得有些凄厉了。 云倚风单手握剑冲出飘飘阁,白色身影一飘即逝,真如一抹风间轻云。花园中,有黑影就地打了个滚,试图甩掉身上缠着的蛛丝银铃,却反而越挣越紧,眼见已经中了陷阱,他索性就那么爬起来,带着一身“叮叮当当”的狂放声音,拼命向赏雪阁外冲去。 “站住!”金焕听到动静,也提刀冲出观月阁,不料恰好与黑影碰了个照面。他虽学武不精,但毕竟是走惯了镖的,实战经验自是不缺,当下就与对方厮杀起来。七八招后,黑影扬出两把匕首,径直攻往下半身,金焕本能地后退闪避,还未等他再度稳住身形,黑影已经攀上墙头,朝着反方向急急跑去。 “金兄。”云倚风将金焕扶住,“没受伤吧?” 金焕惊魂未定,伸手指道:“往那边跑了,也不知是个什么妖物,身上坑坑洼洼的。” 妖物?云倚风心中起疑,还欲多问,却见季燕然已经越过墙头,自己便也拉着金焕追了过去。风刚好在此时吹散了厚云,露出大半银盘圆月,令四周景象开始明亮。黑影依旧逃得极快,连滚带爬姿势诡异,乍一看的确挺能唬人,不过云倚风很快就判断出来,那并不是妖物与野兽,而是人,一个不断挥刀想要割去蛛丝、颇为狼狈的人。 挂着一身铃铛逃跑,听起来又蠢又无生路。黑影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并没想过要躲藏,而是一路冲向后山绝壁,闭着眼就往下跳。 赏雪阁建在孤峰之上,前头是狭窄山路,后头是险峻悬崖,终日云雾缭绕,千丈巍巍。 见对方想要寻死,季燕然纵身一跃,抬手在空中扫出一道凛冽剑气,于绝壁边缘炸开层层积雪,直将黑影逼得连连后撤,一屁股慌乱坐在地上。前头既有高手挡道,他眼珠子一转,又想出另一个法子,双手一撑脚下一蹬,踩着冰凌就想滑往另一边,却刚好遇到云倚风,飞鸾素剑铮鸣出鞘,挑住那毛皮衣领往后一甩,生生将已经落下绝壁的黑影又带了回来,凌空划出一道弧线,栽进厚雪摔了个七荤八素,再也动弹不得。 金焕紧走两步,上前将他的身子翻过来,想看看究竟是谁。 黑影脸上沟壑遍布,眼若血红牛铃,从嘴里“噗”吐出一股浓烟。 云倚风见状惊道:“金兄小心!” 金焕猝不及防,先是被他的诡异样貌吓了一跳,又被糊了满脸的刺目烟雾,视线骤然模糊,胸口也被狠狠踢了一脚,亏得有云倚风及时赶到,才没有踉跄滚下雪沟。 黑影趁机爬向崖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藤蔓,单手荡着就往山谷深处飘,一边“呱呱嘎嘎”地笑出声来,显然得意至极。 不过这份得意并没有持续多久,回音尚未消散,藤蔓就被人一剑砍断。身体骤然失重,他倒是不慌,反手又握住另一根,显然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而就在他要换第三根藤蔓时,一道白色疾风突然呼啸而至,手腕也随之传来剧痛。 黑影心底骇然,还没等他分辨出面前究竟是鬼是神,身体就已被人高高抛起,眼见下方就是万丈悬崖,而那白影却反而飘向另一方,全然没有要接住自己的意思,这不可一世的嚣张贼人终于白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季燕然一脚踏上绝壁,如猎鹰般掠过空中,单手为爪狠一发力,将黑影重重丢至众人面前。 “咚”一声,震得四周雪渣子乱飞。 想必命也去了半条。 季燕然旋身落入雪中,微微挑眉道:“阁下好身手。” “过誉。”暮成雪神情疏离,语调也是冷的。 云倚风搀着金焕,两人一起走了过来。那黑烟里不知藏有什么毒物,能让人顷刻失明,金焕此时眼前一片模糊赤红,难免慌神,虽不至于哆嗦嚎啕,双手却也始终紧握着云倚风的胳膊,几乎要将那细韧骨头一并捏断。 “这人还没死吧?”云倚风担忧,“金兄眼睛伤得不轻,山上又没有大夫,还得从他嘴里往外掏解药。” 季燕然道:“留了口气,先带回赏雪阁再说。” “多谢……多谢诸位。”金焕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牵住云倚风的手,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回走,一颗心也如这雪地一般,七上八下,惶惶不知深浅。 “对了。”行至途中,云倚风又问,“金掌门怎么没出来?” “我爹他早年中过毒,身体一直不好,须得靠着白参紫蓉补丸调养。”金焕道,“那药服下之后要静心运功,否则极易气血逆行。今夜听到银铃骤响,我担心外头会有危险,便让他躲在了床下……此事说出来也真是惭愧,还请诸位莫笑话我们父子这般贪生怕死。” “怎么会。”云倚风宽慰,“金兄这般安排,可谓孝勇两全。只是回去之后,金掌门看见金兄双目受伤,八成又要担心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两个真相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防盗章, 购买章节总比例不足时,最新内容需等待1-3天不等。  玉婶连连点头:“好,我哪都不去,就待在厨房里头。” 锅子里的食材咕嘟咕嘟, 煮得极为热火朝天,和房中寂静形成鲜明对比。比起初来那天的把酒欢笑,今日这顿饭, 更多的是为了填饱肚子,所以哪怕再没有食欲,都要闭起眼睛硬往下咽, 毕竟若半夜当真有人杀上缥缈峰, 打架突围也是件耗费体力的事。 “咳咳!”祁冉被热汤呛到, 放下筷子咳嗽了大半天。 柳纤纤替他拍了拍背, 叹气道:“一直这样下去总不成, 我们还是再想想办法吧。” “山上到处都是轰天雷, 只能说明对方不想让我们离开缥缈峰。”金焕道,“可将我们困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却无从得知,既然一头雾水, 那要怎么想办法?” 岳之华身份尴尬,也提不出什么惊才绝艳的大好建议, 只能蔫头蔫脑坐着, 眼巴巴望向云倚风, 整个人看起来分外倒霉可怜。 云倚风道:“对方如果迟迟不现身, 我们倒可以先靠自己推测一番,看究竟是谁招来的麻烦。” 金焕没明白他的意思:“要如何推测?” “平日里行走江湖,难免与人结怨,大家不妨想一想,都曾有过什么仇敌。”云倚风道,“保不准就能找出幕后主使。” 金满林闻言摇头道:“仇敌自然是有的,可顶多老死不相往来,或者暗中使些小绊子,哪里犯得着专程跑来这缥缈峰搞暗杀,倒是抬举我了。” 柳纤纤反驳:“话不能这么说,这江湖里的人,睚眦必报黑心肠的多了去,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引火上身。就照云门主所言,我们还是各自将往事说出来,再逐一分析吧。反正困在这大雪孤山里头,横竖无事可做,总比独自一人待在院里,惴惴不安要强。” 季燕然附和:“我也同意云门主的提议,这世间每件事皆有因才有果,断没有莫名其妙就杀人的道理。不如就由柳姑娘先来。” “为何要我先来?”柳纤纤不高兴,娇声道,“这种事,得你们男人先来。金掌门年岁最长,由他开始,我觉得就很好。” 金满林在江湖中虽无多少地位,但毕竟是长辈,此时被一个小丫头呼来唤去两次,难免面露不悦,金焕见状只好出来打圆场,主动道:“不如由我先开始吧。” 云倚风笑笑:“金兄请。” 金焕回忆道:“我素来与人为善,极少与朋友起争执。论起伤人结怨,最严重的一回便是三年前,在比武时不慎伤了岳灵兄的右腿,让他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 “岳灵,是岳伯伯的儿子吗?”祁冉问。 金焕点头:“正是他。” 祁家小厮一听,立刻睁圆了眼珠子,嚷嚷道:“这不就对了?你伤了人家的儿子,怪不得人家要将你骗上山,再用轰天雷来炸。” “放肆!”祁冉呵斥,“主人家正在讲话,你插什么嘴?当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快些给金兄赔不是!” “我……我是担心公子,想早些离开这鬼地方。”祁家小厮低低嘟囔,对着金焕不甘不愿跪下,“金少爷,是我说错话了,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 金焕摆摆手,示意他站起来,又对云倚风道:“因为这件事,我内疚至极,幸好岳伯伯一家人宽宏大量,没有多做计较。” “我先前倒也有所耳闻。”云倚风道,“听说为了给岳灵治伤,金家几乎散尽了大半家财,在全国广寻接骨名医,岳掌门深受感动,两家关系非但没有疏远,反而更亲近了些。” 金焕叹气:“只可惜再多的银子花出去,岳兄的腿都无法彻底恢复,实在是我对不起岳伯伯。” 云倚风问:“只有这件事吗?” 金焕笃定道:“只有这件事。” 云倚风道:“可我还听过一件事,金兄前些年曾与水遥城的莫家小姐订下婚约,可后来却突然取消了,不知是何原因?” 金焕还未来得及回答,柳纤纤先在旁边“噗嗤”笑出声,饶有兴致道:“我还以为风雨门只关心江湖大事,原来连这些儿女情长的纠葛,也要一一打听清楚吗?” 云倚风道:“那时恰好有风雨门的人在水遥城办事,回来时提了两句。” 金焕稍微有些汗颜:“真没想到,这事还传到了云门主耳朵里。确实,我与莫家曾有过一段婚约,还同父亲一起去水遥城,想要定下具体婚期,后头却发现那莫小姐已经有了心上人,闹着不肯嫁入金家。我自不会强人所难,便取消了婚约,只是件小事罢了。” “这样啊。”云倚风道,“原来金兄是成人之美,那的确不该结怨,反而是施恩。” “我的事情就这些了。”金焕看向柳纤纤,“姑娘请吧。” “我?”柳纤纤道,“在溯洄宫里,师父最疼我,所以引来不少同门嫉妒,她们平日里就抱团排挤我,偷我的金钗首饰,往我的浴水中加痒粉,坏事做绝,可恶得很。” 云倚风笑道:“都是些姑娘家的小把戏,不用追杀到东北来吧?” “呸,她们倒是想让我死,却没有通天的本事。”柳纤纤道,“至于江湖恩怨,这是我头一回单独出门,一个人都不认得。” 她的嫌疑本就最小,众人便没有再多问。下一个是祁冉,他冥思苦想大半天,所说也无非就是一个大宅子里的恩怨,正妻恨着二姨娘,三姨娘的儿子往四姨娘房中放蛇,被自己发现后禀告了父亲。精彩是挺精彩,茶余饭后当谈资颇为合适,但显然和目前这诡异局势没有多大关系。祁冉的小厮就更言之无物,他刚被训斥过,此番正委屈得很,话都说不利索。 轮到岳之华时,他道:“我自幼在镖局里长大,连寒雾城都没出过,直到前年才去关外走了第一趟镖。叔父子嗣众多,大生意从来轮不到我头上,只能捡些堂兄弟们不要的肉渣,勉强混饱肚子。莫说是得罪厉害人物,就连见上一面也难。”他这番话,明面上是在说未与人结怨,话外意却恨不得明晃晃钉上脑门——自己空顶着少爷的名头,实际上只是岳家打杂养子,与叔父关系也并不亲近,对所有阴谋都一无所知,委实冤枉。 金满林突然道:“接待云门主,对岳家而言应当算是个好差事吧?” “啊?”岳之华听得一愣,暂时没反应过来。还是季燕然在旁提醒:“既然岳兄在家不受重视,那接待云门主这种美差,为何会落到你头上?” 岳之华犹豫片刻,琢磨过来了这话里的意思,落在自己头上的,压根就不可能是美差,他五雷轰顶道:“所以当真是叔父意图不轨?才会安排我上山,因为死……死了也是白白白死?” 众人默认,只有柳纤纤看他实在崩溃,于是好心道:“至少能说明你也是无辜的啊,先喝点水吧。对啦,季少侠,你还没说呢。” 季燕然放下茶盏:“我只是个生意人,家中财产丰厚,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年年还要开仓放粮接济穷人,行善积德是有,至于结怨结恨,断不可能。” 金满林道:“冒昧问一句,不知这次季少侠与云门主同往东北,是为了找寻何物?” 季燕然面不改色曰:“七彩琉璃参。” 云倚风:“……” 你编得还挺快。 柳纤纤吃惊:“这参光听名字就了不得,当真有七种颜色吗?” 季燕然答道:“先前从没见过,正因为稀罕,所以才想寻来给母亲贺寿。现在连参须都还没挖到一根,若说因此招来杀身之祸,未免太早了些。” 柳纤纤点点头,又道:“喏,金掌门,我们都说完了,这下轮到你了。” 金满林实在想不通,为何这小丫头片子今日总盯着自己,却不能当真与她发作,只好道:“除了走镖时的小矛盾,我一生磊落光明,从未对不起任何人。” 柳纤纤不满道:“金掌门,你太敷衍了吧?这世间哪有人能一辈子都行得端坐得正,我可从没见过。” 金满林道:“那从今天开始,你便见过了,如何?” 见他话中已有火|药味,柳纤纤往云倚风身后躲了躲,小声道:“好嘛,见过就见过,我以后逢人就夸成不成?这么凶做甚,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同我这漂亮小姑娘计较,云门主……”话说到最后,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已是一副撒娇语调,若厅中无旁人,只怕早就躲到了如意郎君怀中去。 云倚风不动声色往旁边避,柳纤纤却硬要朝上贴,拽着他的玉佩就不肯放手。虽说江湖儿女不像大家闺秀那般矜持端庄,却也没几个能热情主动成这样。金满林年纪一大把,着实看不惯这魔教妖女一样的做派,于是带着金焕先一步告辞。紧接着祁冉也回了白梅阁,岳之华跑得更快,一时间这饭厅中的“碍事之人”就只剩了季燕然一个,柳纤纤脆生生道:“你为何还不走?” 季燕然视线下移,无辜道:“我倒是想走。” 云倚风正单手紧紧握住他衣袖,瘦白指间骨节毕现,看架势就快要将那块布料撕下来。 柳纤纤跺脚娇嗔:“云门主!你死命拉着他做什么?” “我说这位姑娘。”为了不在寒冬腊月穿破衣裳,季燕然只好亲自出马,好不容易才将那块明月佩夺了回来,“你先前是不是从未喜欢过男人?” 柳纤纤不屑:“除了云门主,其余男人都是又脏又臭,谁要喜欢。” 季燕然恍然:“怪不得。” 柳纤纤追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燕然悉心教她:“无论是泥坑里打滚的毛小子,还是神仙一样的云门主,都喜欢娴静温柔的小姑娘,太野蛮了不成,我上回就说过,这又不是山贼女匪抢亲,力气越大越占便宜。” 柳纤纤看了眼云倚风,见他似乎并没有反驳的意思,只好悻悻道:“哦。” 季燕然态度良好:“那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我还有话要说。”柳纤纤往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认真道,“你们还是多留神金家父子吧,中午的时候,我撞见他们鬼鬼祟祟的,像是在密谋什么事情。” 云倚风皱眉:“鬼祟密谋?” “嗯。”柳纤纤道,“我不敢靠近,什么都没听到,可看他们的神情,一定有问题。” “多谢姑娘提醒。”云倚风叮嘱,“这山中古怪多得很,你也要多加小心。” 待柳纤纤离开之后,季燕然把自己被扯歪的衣袖整好,又问:“这轰天雷之事,九成九是冲我来的,你却要每个人都说出所结仇怨,是为了判断谁在说谎,好找出岳名威的内应?” “是,不过收效甚微。”云倚风道,“每个人都说了真事,我却觉得每个人都有所隐瞒。” 季燕然道:“现在还未到最危急的关头,哪怕当真闯下过弥天大祸,有过血海深仇,想来也不会愿意和盘托出。一次试不出来不打紧,两次三次,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外头风寒料峭,两人穿过长廊,云倚风把双手缩进袖笼里,鼻尖也冻得通红。季燕然见状问道:“我之前给你的那件大氅呢?” 云倚风答曰:“忘了。” “……” 萧王殿下只好再度解下自己的大氅,把他从头到脚都裹严实。惨淡弯月隐去后,院中变得漆黑一片,两侧灯烛早被狂风吹熄,云倚风往前刚迈了一步,脚下突然飘出一个白色影子,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紧随其后,“叮”一声,一道火星转瞬即逝,那毛茸茸的动物“吱吱”叫着攀上墙头,须臾就消失在了荒野雪原里。 季燕然解释:“是金焕的那只雪貂。” 云倚风松开手。 季燕然道:“云门主好快的暗器。” 云倚风看他一眼:“王爷挡得也不慢。” 季燕然打亮火匣,从雪地上捡回两枚飞镖,其中一枚小一些的,是云倚风惯用的飞霜镖,方才白影刚自平地跃起,他的暗器就已脱手而出。而另一枚要稍大一些,是季燕然的指间薄刃,他在极短的时间里认出了雪貂,并且打落了那枚飞霜镖。 云倚风又问:“我们这算是赶跑了金焕的宠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龌龊秘密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防盗章, 购买章节总比例不足时,最新内容需等待1-3天不等。  “来之前我已检查过了。”金焕略一停顿, 继续道:“蛛丝与银铃都完好无损,之所以没有响, 是因为压根无人触碰。” 这话几乎是挑明了在说,谋害祁家小厮的凶徒就在此处,柳纤纤打量了一番众人,不自觉就悄悄后退两步, 与每个人都拉开了距离。 “季少侠。”金满林突然指着墙根问,“那是什么?” 其余人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 就见地上正卷了一大堆被褥,上头隐隐还有血痕。 岳之华脸色一变:“这……” “这是我昨晚毒发时, 不慎踩到煤炭伤了脚。”云倚风解释,“季兄替我包扎疗伤,直到天明才歇下。”他仍穿着就寝时的轻便软鞋, 脚上的确打了绷带, 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可白梅阁那头才刚闹出人命,这头就卷着染血的被子想丢, 怎么看都有些巧合过了头,就连平日里经常缠着他的柳纤纤, 此时也目光微疑,像是不信这番说辞。 房中再度陷入寂静。空气如同沾满水的厚重丝绸, 密密匝匝劈头裹来, 冰冷窒息而又倍感压抑。众人各怀心事, 面面相觑,都想从对方眼里寻出一丝异常,却又都无果而返。凶手就混在人群里,这桩事实足以让最平静的心也生出波澜,分明就没有谁先拔刀,可幻觉里那微弱的武器铮鸣声,却像细针一般,准确无误地刺痛了所有耳膜。 窗外黑云压顶,风暴将至。 原本就被恐惧与阴谋包围的赏雪阁里,此番又多笼了一层猜忌与不信任。 季燕然道:“依靠云门主的功夫,想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厮,易如反掌,何至于将他自己弄伤?” 金焕与金满林对视一眼,刚想说话,祁冉却颤声道:“阿诚是会功夫的,只是平日里没显露过罢了。” 岳之华一愣:“你那小厮还会功夫?” “是。”祁冉道,“不单单他会,我也会。我自幼便身体孱弱,前些年母亲拿出私房钱,请了个武师上门,瞒着家人教我与阿诚功夫,一来强身健体,二来若遇到危险,也可自保,却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事。” 季燕然先前只知祁冉深藏不露,却没料到连那一撞就倒的小厮也练过。云倚风裹了大氅,耐下性子道:“就算阿诚练过功夫,那比我如何?或者更退一步,即便他与我旗鼓相当,那为何在搏斗时不伤头不伤身,反而独独伤了脚心,这是哪门子的邪派路数,莫非他在打架时专喜欢脱人鞋靴?” 柳纤纤“噗嗤”笑出声,笑完又觉得事关人命,自己态度未免太过轻浮,于是也帮着云倚风道:“金少侠,云门主说得有道理,祁家武师功夫再高,也不会是风雨门的对手。况且就算那小厮当真伤了云门主,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先处理干净血迹再上床,这又不是什么瘫着起不来的大伤,哪有先蹭一被单的血,再卷起来丢的道理?” 她难得平心静气说一回话,嗓子又软又娇俏,听起来挺悦耳,况且所言也确实在理,于是金焕抱拳道:“云门主莫怪,祁兄也是受了惊吓,一时情急才会胡思乱想。” “自然。”云倚风点头,“走吧,先带我去看看尸体。” 天上还在落着细碎雪片,飘入脖颈就是一阵凉。季燕然紧走两步,替云倚风撑了把伞:“你的毒与伤,当真没事?” “熬了这么多年,习惯了。”云倚风抬头看了眼那寒梅伞面,又道,“不过还是多谢季兄,除了包扎功夫稀松平常,其它都很好,大氅也很暖和。” 季燕然道:“这是最好的银貂皮,云门主若喜欢——” 云倚风打断他:“喜欢。” 季燕然顿了顿:“喜欢那便多穿两天,分别时再还我。” 云倚风抿嘴:“这回怎么不送了?” 萧王殿下内心愁苦,此番出门一共就带了四条,如何架得住接二连三往外送,按理说风雨门也不穷,为何堂堂门主竟还有霸人衣裳的不良嗜好。 后院罕有人至,上回埋了柴夫之后,就更没谁肯来,因此雪积得很厚。众人靴底踩过松软冰碴,不断发出闷钝的“咯吱”声,木门被推开时的动静尖锐刺耳,摇摇欲坠的旧柴棚看着已有了年岁,下头用门板胡乱拼起一张床,尸体用白布覆着,隐约有血迹渗透出来。 金焕拉住身边人:“姑娘还是别去看了,鲜血淋漓着实可怕,免得晚上睡不着。” 柳纤纤停住脚步,又不安地问:“你当真不信鬼神吗?我这两天怕得很。” 金焕道:“我不信,况且就算真有鬼神,也该奉行善恶有报,断没有滥杀无辜的道理,你我若不做亏心事,又为何要惧怕半夜鬼敲门?” 他说得铿锵,柳纤纤便也跟着点头:“嗯。” 云倚风伸手掀开白布,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那血呼刺啦的遗容惊了一惊。先前在风雨门时,他也曾帮忙验过不少尸首,可哪怕是被五马分尸后的尸块,看起来也要比这祁家小厮强上许多。 季燕然站在一旁猜测:“如此残忍,莫非真有什么血海深仇?” 云倚风道:“他一个家奴小厮,平日里顶多为了月钱赏赐,和别院的少爷奶奶卯着吵一架,到哪里去结这种大仇?致命伤是脖颈一刀,半件衣服都被血浸透,若要杀人,做到这份上也足够了,实在没有理由再在身上脸上挠满恐怖血痕。” 祁冉听得面色发白:“那为何还要行此举?” “这就得问祁兄你了,看平日里有没有与谁结过大仇,让对方非得挫骨鞭尸方能解气。”云倚风道,“若实在想不起来,那这凶手要么在故弄玄虚,要么干脆是个口味独特的失心疯,就喜欢此等血淋淋的恐怖场景。” 柳纤纤犹豫:“可……”她只说了一个字,众人却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可蛛丝银铃阵并未被触发,也就是说,这疯子很有可能正衣冠楚楚地混在人群里。 云倚风将白布重新覆好,只道:“先回前厅吧。” 玉婶很快就送来茉莉热茶,她也闻听了祁家小厮的死讯,不过柳纤纤并未说那恶鬼梦魇一般的场景,只道是半夜不小心跌了一跤磕到头,在外头昏迷一夜,便再也没能醒来。虽说一样可怜,却总算不再那么吓人。 金满林胡乱吹了吹茶上浮沫,喝一口烫嘴,心里就更焦躁,索性将茶碗重重放回桌上:“不如这样,我们先各自说一说,昨晚都做了什么。” 金焕第一个道:“我昨晚在陪父亲下完棋后,到玲珑阁里同岳兄聊了两句,回去就睡了。” 岳之华附和:“我的确与金兄聊到了深夜,此后也一直没有离开过住处。” 云倚风问:“聊到深夜,都聊了什么?” 岳之华犹豫片刻,还是老实答道:“在山上这些人里,我与金兄的关系最为亲近,所以想请教他,看看轰天雷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想让他们更相信我。” “原来如此。”云倚风了然,“那可有聊出结果?” 岳之华叹气:“若有收获,我们一早就该来找云门主了,可这回当真是一头雾水,越聊越乱。”听起来倒还不如不聊。 “我向来睡得早。”柳纤纤接话,“今晨天没亮时,听到玉婶要去厨房准备早饭,我便一道跟了去,金少侠为了小厮之事找来时,我还在帮着蒸包子。” 祁冉道:“我也同柳姑娘一样,习惯早睡,又睡得沉,直到今天早上才被风声吵醒。” 云倚风问:“然后就发现了小厮的尸体?” 祁冉点点头:“往常我一睁眼,他就该端着熬好的药来了,这次却迟迟不见人,我以为是贪睡或者染了风寒,就想去隔壁看看,结果刚一出屋门,就见他正躺在院子里。”话说到最后,声音又哽咽起来。 柳纤纤安慰:“祁公子,你也别太难过了,以后要喝的药统统交给我,我帮你熬好送来便是。” 云倚风道:“柳姑娘真是古道热肠,侠女风范。” “我若真是侠女,早就揪出幕后凶徒,带领大家一起下山了。”柳纤纤心中不甘,握了握剑柄,继续道,“你与季少侠昨晚在疗伤,应当也不可能看到谁是凶手。这下倒好,人人听起来都没空出门,无辜得很,真闹鬼了不成。” 云倚风摇头:“就像金兄所言,我也不信鬼神。赏雪阁内都是高手,不管是谁作乱,最后总会真相大白,姑娘不必着急。” 柳纤纤依旧忧虑:“话是这么说没错,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大雪封山寸步难行,还能怎么办。”云倚风道,“先保全自己吧,以后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加倍小心,切记不可给匪徒可乘之机。” 柳纤纤答应一声:“好,我记下了。” “云门主。”金焕在旁提醒,“我们在这里互相猜忌,可那西暖阁里,分明就还住了一位高手。” “暮成雪?”云倚风放下茶盏,“他要杀你杀我,倒也能想通,可为何要杀一个小厮?” 金焕反问:“那你、我、祁兄、岳兄,再加上季少侠与柳姑娘,这些人又为何要对一个小厮下手?” 云倚风像是被他问住,思索片刻后才道:“这么一说,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过若真是暮成雪干的,那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找上门算账,让他血债血偿?” “咳咳!”季燕然赶紧道,“我听说那杀手穷凶极恶,你们若没有十成胜算,千万别贸然行动,就算真贸然了,也千万别拉上我。毕竟大家都年轻,还指着多过几年纸醉金迷的逍遥日子。” “季少侠不必担忧,倒不会现在就去。”金焕抚慰,“但就如云门主所言,往后多加注意总是要的,总之在离开缥缈峰之前,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再出事了。” 他这话说得诚恳,可再诚恳也只能是一句轻飘飘的关怀,分量比如落入池塘的柳叶还不如。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若说上回的惊天爆炸是一个不能轻易离开缥缈峰的警告,那么这回祁家小厮的惨死,便是幕后操控者发出的另一个讯号,更残酷的,更令人胆寒的——因为它代表着即便你好好待在赏雪阁中,也一样随时都会惹来杀身之祸。 柳纤纤坐立难安,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他会杀了我们所有人吗?” 话音刚落,祁冉手中的茶盏就跌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加上窗外沉沉黑云,惊悚之外更添惊悚,连云倚风的手指也跟着微微一颤。 季燕然余光瞥见,叫来玉婶替他换了杯微烫的安神茶。 金焕道:“这事情诡异,难保后头还藏着什么秘密。白梅阁里刚闹出事,祁兄若信得过我,不如搬来观月阁同住吧。” “多年故交,我自然信得过金兄。”祁冉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赶忙道,“好,那我下午就收拾东西搬过来。” 柳纤纤却一撇嘴,抱怨道:“多年故交又如何,那岳名威还是几位的叔叔伯伯,不照样将我们骗来这雪山之巅,莫名其妙杀了一个又一个。” 岳之华:“……” 或许是因为心里焦躁,柳纤纤的声调不自觉尖锐,颇有几分泄愤的意思。金焕自然不会理她这胡搅蛮缠,只道:“我既邀祁兄住进观月阁,就一定会拼死护他周全,现如今风声鹤唳,姑娘当然可以怀疑在下,祁兄却也可以相信在下,在真相未解之前,一切都只能随心。” 云倚风点头:“我也赞同金兄的话,生死有命,一切随心。” “怎么就生死有命了,我才不要死在这雪山上!”柳纤纤拿起桌上佩剑,“既然解来解去都是一团乱麻,那我不同你们聊了,听得人生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春日微醺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防盗章, 购买章节总比例不足时,最新内容需等待1-3天不等。 暮成雪皱眉道:“方才分明就是你斜里杀出来,硬往我怀里撞。” “呸!”柳纤纤挣扎了一下, “快些将我的穴道解开!” 她嘴上刁蛮, 眼睛却已经红了起来,在这寒风天里被打伤, 还要被一群大男人围着说些“往怀里撞”之类的话,饶是再骄纵任性的姑娘,脸面上估摸也挂不住。见这小丫头嘴一瘪就要哭,云倚风上前替她解了穴,安慰道:“伤口看着不深,不沾水过几日就会好, 先说说看,你与暮公子怎么就打起来了?” 柳纤纤勉强站起来,又瞪了暮成雪一眼:“我又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先前送了许多次饭,也没见当面说个‘谢’字。” 众人听她气呼呼说了半天, 才大致弄明白,原来在银铃初响时, 柳纤纤也第一时间冲出了流星阁, 本想着要帮忙,谁知却在花园里撞到了暮成雪, 见对方面生又拿着剑, 以为这就是那可恶凶手, 焉有放过之理,当下便抖手攻了上去。 不过她虽不认识暮成雪,暮成雪却见过她,毕竟先前也吃了不少姑娘送的饭,又听她连声怒骂什么“无耻老贼骗我上山”,猜到或许是认错了人,懒得解释,原想另寻一条清静路,谁料柳纤纤打斗实在凶悍,手中锋刃快若闪电,招招直逼面门而来,暮成雪被迫半剑出鞘,顺势一挡,就这么伤了她的胳膊。 “那你怎么不早点说话,嘴是摆设吗?”柳纤纤依旧质问,“还有,你干嘛点我穴道?” 暮成雪面无表情,不想再搭理这疯丫头。当时他已经听到了金焕的叫嚷,知道贼人已逃,柳纤纤却还在纠缠不休,索性就点上穴道,将人丢到了一旁枯草中。 气氛僵持不下,云倚风只得出来打圆场:“玉婶呢?” “放心吧,我藏好了婶婶才出门的,没人能找到她。”柳纤纤擦了把鼻子,又看着被丢在地上的黑影,“这就是闯进来的杀手?” “是。”云倚风替她拍了拍身上的土,“先回去包扎伤口吧,再把玉婶安顿好,这人被打晕了,估摸还得再有一阵子才能醒来。” 或许是因为有了暮成雪作对比,现场的其余男人立刻就显得体贴可亲起来。柳纤纤看了一圈,又在金焕面前晃了晃手:“喂,你真的看不见啦?” “方才不小心,中了贼人的毒烟。”金焕道,“姑娘快些处理自己的伤势吧,我没事。” “那等我安顿好玉婶后,再来前厅找你们。”柳纤纤活动了一下麻痹双腿,一瘸一拐地出了园子。 待她离开后,云倚风对暮成雪道:“这丫头向来牙尖嘴利,骂男人更是家常便饭,不必放在心上。” “是啊。”金焕也道,“我们父子二人没少被她奚落,先前还会生气,后头倒是习惯了。” 暮成雪合剑回鞘,漠然道:“我对她的事没兴趣。” 至于该对什么有兴趣……季燕然拎起地上黑影,对云倚风道:“你先送金兄回观月阁,我带此人去前厅。” “不必回观月阁。”金焕赶忙道,“我爹每次服下补丸后,都要静心调息好一阵子,现在回去反而叫他担心,不如先把贼人弄醒,说不定能早些找到解药。”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唯一的宝贝儿子瞎了,怕是大罗神仙也难“静心”,万一调息未成反而被激得走火入魔,岂不倒霉。于是云倚风扶起金焕,随众人一道去了前厅。 另一头,柳纤纤回到流星阁后,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先从一口空缸里把玉婶拉了出来:“婶婶,你没吓到吧?” “我没事,姑娘怎么受伤了?”玉婶被她这狼狈模样吓了一跳,“这……满身都是血,快回屋坐下。” “皮外伤而已,不打紧。”柳纤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嘴里埋怨,“都是那暮成雪害的,黑天半夜在花园里撞见,我以为他是贼,就打了起来,结果被砍伤胳膊不说,还差点冻死在雪地里。” “是暮公子撞响那些铃铛的?”玉婶听得稀里糊涂。 柳纤纤无力摆摆手:“算了,这事复杂得很,三两句说不清楚。婶婶还是先帮我处理好伤口,咱们一起去前厅吧,今晚闯进来的那个贼已经被抓到了,此时云门主正审着呢。” “当真?”玉婶一听也是惊喜,连道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无辜丧命。她取来药箱,小心翼翼替她清理干净血污,看清楚伤势后反而更担忧,“都快到骨头了,这一刀可不轻啊。” “能在他手下捡回一条命,我已经要念阿弥陀佛。”不说还好,越说越气,柳纤纤单手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跳,“以后再不给他送饭了,爱吃不吃!” 玉婶知她嘴硬心软又娇蛮,也没多说,帮着包扎好伤口后,就匆忙赶去前厅,结果刚好遇上那黑影被一盆水泼醒,正哭着喊着磕头求饶,眼泪鼻涕齐飞,再配上一张狰狞刀砍的恐怖脸,简直看得人毛骨悚然,胃里翻滚。 “婶婶怎么来了。”云倚风招招手,“过来这边,别看。” “这……是鬼还是人啊。”玉婶哆哆嗦嗦地问。 云倚风笑笑:“不知道,听他嘴里呜啦啦的,八成是个脑子有问题的短命贼,还是烧了吧。” “别,云门主,别烧我,饶命啊!”那黑影狠狠搓了两把脸,在耳后用力一撕,竟完整地揭了张漆黑面具下来,皱着眉毛道,“是我。” 面具下的脸虽说也丑,但总算有了人形,是个四十来岁的枯瘦男子。云倚风啧啧:“方才看跑步姿势就觉得熟悉,果然是你。” 季燕然对中原江湖并不熟悉,于是侧首问:“是谁?” “地蜈蚣。”云倚风道,“有名的飞贼,从豪门巨富到千年古墓,没有他不敢偷的,这回本事更大,连缥缈峰都能爬上来。” “云门主,你就高抬贵手饶了我吧。”地蜈蚣是老油子,也没什么脸皮不脸皮,说着说着反而还委屈起来,抹着假惺惺的眼泪道,“我是被那些孙子给骗了啊!” 盗贼这一行,虽说为人不齿,亦是有规有矩,尤其是一些自诩“侠盗”的,更加这也不偷那也不偷,比名门正派的忌讳还多。但偏偏这地蜈蚣是个例外,他三岁就被亲爹带入行,贪婪心狠功夫高,从来只顾着自己,自然不受同行待见,这次就是因为得罪了东北地头蛇,才会被忽悠到了赏雪阁送死。 “我一年前也来过缥缈峰,当时这里刚建成,又没有仆役护院,到处都是好东西。”地蜈蚣沮丧道,“所以前几日一听说岳名威又请了富户来赏雪,脑子发热就想再偷一回,谁知住着的居然是云门主,真是该死,该死啊。” “废话先别说。”云倚风问,“那股烟里究竟有什么,金兄的眼睛还有救吗?” “有有有。”地蜈蚣连连点头,“那就是普通的蝎尾花烧干了磨粉,连解药都不用,过个一两天自己就会好了。” 一听他这么说,金焕顿时松了口气,一直紧握住云倚风的手也松开些许。季燕然若有所思看着地蜈蚣:“你说你是从后山抓住枯藤,一路攀上来的?” “是。”提起这件事,地蜈蚣语调中难掩自得,炫耀说那些藤蔓都是上回走之前种下,精心挑选了又疯又粗壮的绿苗子,果不其然,只一个季节就长成了爬绳。 “寻常人就算看到了,也不敢试,得老手才知道该怎么走,当然了,像云门主这样的绝世高人,那简直如履平地啊!”地蜈蚣一边奉承,一遍又把眼珠子往柳纤纤身上粘——又油又色,本性难改。 柳纤纤却没空骂这老色|狼,反而眼前一亮,欢喜高兴道:“那我们岂不是可以离开缥缈峰了?” “明早去看看吧。”云倚风站起来,对地蜈蚣道,“若此番能顺利下山,我便饶你一命。” “跟着我,自然能下山。”地蜈蚣砸胸脯保证完,却又费解,“怎么,难道诸位是被困在山上的,前头那路走不得?” “亏得你这回没走山路。”云倚风一拍他的肩膀,“否则只怕早就被炸成了肉泥。” 地蜈蚣脸色惨白:“啊?”过了阵子又耷拉下脸,哭道,“敢情我是撞上了江湖寻仇?” “既来之,则安之。”云倚风勾勾手指,“张嘴。” 地蜈蚣不甘不愿,将嘴半张:“说好了,下山就给我解药啊。” 云倚风扬指一弹,将毒|药丢进他嘴里,目光在房内转一圈,伸手点将道:“今晚你就与这位公子同住!” 暮成雪:“……” 地蜈蚣缩了缩脖子,他可没忘记方才是怎么被这白衣人丢上天的,功夫高得邪门。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也算是个有用的人,无非同住一晚,对方应当不至于杀了自己,于是舔着脸赔笑套近乎:“这位大侠,不知如何称呼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来路不明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防盗章,购买章节总比例不足时, 最新内容需等待1-3天不等。  祁冉摇头:“我不知道, 我只是在想, 若云门主连季少侠一并瞒了呢?他原以为阿诚手无缚鸡之力, 试图暗杀却被反击,才会因此受伤。” 柳纤纤依旧不信:“可云门主杀你的阿诚做什么?他们无冤无仇, 先前甚至都不认识。还有,若真是云门主所为,那岳之华又去了哪里, 难不成也一起被杀了?” 祁冉反问:“那幕后之人将我们困在山上, 又是要做什么?若事事都能知道理由,我们何必在此惶惶猜忌。” 柳纤纤被堵了回去, 一时间脑子也乱得很, 只道:“那我要再想想。可我还是信云门主的, 宁愿相信闹鬼, 都不愿疑他, 你懂吗?” 祁冉勉强一笑:“我懂,姑娘待云门主一片真情, 谁都看在眼中。不过我也是相信姑娘,才会将心中所思和盘托出, 还请姑娘莫要告诉旁人。” “嗯, 我不会乱说的。”柳纤纤收拾好食盒, “那你先好好休息, 明日我再送药来。” 祁冉撑起伞, 亲自将她送出观月阁。 漆黑夜幕沉沉,很快就吞噬了那一抹绯红背影。 柳纤纤将食盒放回厨房,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去了飘飘阁。 季燕然正在厅中独自喝茶,见她进来后,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云门主正在内室运功疗伤。” “他伤得很重吗?”柳纤纤挪过一个椅子。 季燕然沉痛道:“的确不轻,没有两个时辰,怕是出不来。” 若换做往常,柳纤纤听到这假模假样的“两三个时辰”,要么不甘不愿地拍桌子走人,要么与季燕然吵两句嘴,都闹腾极了。可这回刚出了命案,自然不再有打斗调笑的心思,她端起茶盏又放下,拇指搓着杯上鎏金描绘,几乎要将那里压出一个窟窿来。 季燕然看出端倪:“姑娘是不是找我有事?” “当然有事啦,我心里怕得很,又怕有坏人,更怕有鬼。”柳纤纤放下杯子,“我问你一件事,你可得如实回我,不准骗人。” 季燕然答应:“好。” 柳纤纤问:“前天晚上,云门主是哪个时辰毒发的?” “哪个时辰?”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季燕然想了想才道,“子时过后吧,我听到隔壁有动静,就过去看了。” “子时过后啊。”柳纤纤咬着下唇,那就是说,子时前两人都没在一起? 季燕然在她面前晃晃手:“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就是……”柳纤纤纠结半天,也没想好该怎么说、能不能说,最后索性气恼地站起来,“算了,我回去了。” 她跑得很快,话音刚落人就消失,像是生怕跑慢了会被拉住问话。 季燕然摇摇头,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茉莉热茶。 云倚风站在内室门口:“王爷当真看不出来,她此行是为了何事?” “她怀疑你。”季燕然道,“或者说是怀疑我们两个,更怀疑你。” “我们一样在怀疑她,大家彼此彼此,谁也不亏。”云倚风坐在桌边,“或许这也是幕后那人的目的之一,让我们互相猜忌、分崩离析。” 季燕然叹气:“你为何总不肯好好穿衣裳?” 云倚风扯住身上单薄纱缎:“那王爷觉得这是何物?” 季燕然懒得与他斗嘴,握过手腕一试,果真又是一片滚烫。 云倚风将领口拉了拉:“我正热得焦躁,若非看在王爷的面子上,火盆现在早已去了井里。” “那我还得谢谢你。”季燕然哭笑不得松开手,“来这边,那里是风口。” 云倚风短暂思考了一下,在贪凉与避免听他讲道理之间,还是后者更划算些,于是配合地将椅子挪了挪。 季燕然又道:“去一趟观月阁,就跑来问你是何时毒发,祁冉同她说的?” “其实设身处地想想,祁冉并没错。”云倚风道,“是我不争气,挑在小厮身亡时弄了一床血,还顺利翻出了隐藏凶器,再加上岳之华杳无踪影,说被我杀了也有可能,如此种种叠在一起,实在洗不清嫌疑。” 季燕然一笑,过了片刻,突然问:“当真不是你?” 云倚风喝茶的手顿住,抬眼和他对视。 季燕然很坦白:“前夜子时之前发生了什么,我确实不知道。” “我在睡觉。”云倚风放下茶盏,“信吗?” 季燕然点头:“信,若非要在这群人中选一个,我自然更愿意相信门主。” “今晚王爷若闲得没事,可以再去观月阁与流星阁看看。”云倚风往内室走,“我先睡了。” “喂!”季燕然叫住他:“你不随我一道?” “没空。”云倚风一口拒绝,“我要忙着夜半杀人。” 季燕然:“……” 脾气还挺大。 但出去看看,也成。 总比待在飘飘阁里,等着第二天外头又冒出一具尸体要强。 子时。 天上挂着一轮惨淡的月,裹在灰色云环里,流出黯黯的光。 祁冉坐在桌边,看着桌上跳动烛火,眼底一片漆黑。 他手里握着一把匕首,锋刃光寒,几乎能映照出人影。 真的是岳之华杀了阿诚吗? 赏雪阁里剩下的人逐一浮现在他脑海中,甚至连玉婶都包括在内,似乎谁都有可能。 动机呢?为了震慑自己?又或者是为了别的理由? 他皱着眉头,嘴里念念有词,像是要从这一堆乱麻里理出头绪。 不知不觉间,身体像是挂了千斤坠,越来越沉重。 云倚风、岳之华、柳纤纤、金焕…… 所有的名字都被打成碎片,旋转出斑斓色彩,再也拼凑不到一起,而当他终于意识到异常时,房间里已经充满了淡色烟雾。 腥甜的,像带毒的花,一丝一缕包裹住神经,再一口咬断。 头痛欲裂间,有人轻轻抬高了他的下巴。 “是你!”他挣扎着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趴在桌上,恐惧地看着对方。 太多的迷烟,让大脑也陷入迷雾圈。飘飘忽忽间,祁冉觉得手脚突然就有了力气,可以挣脱对方向外逃离,一路头也不回地冲出这座诡异而又阴森的赏雪阁,哪怕是被轰天雷炸到天上,哪怕、哪怕、他喘着粗气,觉得到处都是杀手的脚步声,咚、咚,耳畔甚至还能感觉到一丝冰冷气息……而当世界再度天旋地转时,却又只剩下了自己断裂的呼吸。 对了,还有滴滴答答的雨。 可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哪里来的雨? 他木然地想了很久,才终于明白过来,那不是雨。 而是血。 自己的血。 淅淅沥沥流过胸口,在地上蜿蜒出一片刺目的鲜红。 …… 季燕然隐没在黑暗中,盯着不远处的观月阁。灯已经全熄了,夜色间只有凝固的压抑,地上积着一层松软厚雪,人一旦踏上去,必然会留下痕迹,若想潜入院中,只有从房梁隐蔽处翻进屋檐。谁知就在他刚准备行动时,对面却突然有了动静。 一个黑色身影匆匆溜了出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杂乱脚印。 …… 柳纤纤跑得极快。她轻功其实不错,身形又娇小,这一路飞掠雪野,只留下浅浅半寸踏痕,待到天明再落一场雪,想来就会掩得毫无踪迹。不过饶是如此,她依旧极为谨慎,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踩着几蓬裸露枯草,躲进了花园假山里,应当是担心会被人看见脚印进流星阁,想等落雪后再出现。 季燕然用刀柄敲敲山石:“出来。” 柳纤纤:“……” 半晌后,穿着夜行服的少女钻出假山洞,一脸警惕地看着面前男人。 季燕然审问:“半夜鬼鬼祟祟去观月阁做什么?” “我……我想去找祁冉。”柳纤纤只说了一句话,胸口就开始剧烈起伏,也不知是怕还是冷。她眼底噙着泪,抬起衣袖重重擦了一下,又道,“他死了。” 季燕然眉头猛然一跳:“祁冉死了?” “是。”柳纤纤看起来的确受了不少惊吓,后背贴着假山才勉强站稳,继续声若蚊呐道,“傍晚的时候,祁冉说他怀疑云门主,我听完心里一直乱糟糟的,反正睡不着,就想去观月阁看看,看他是不是在故意误导我,看他有没有同金焕或是暮成雪密谋,结果房中漆黑一片,空气里有好大一股血腥味,那血是从祁冉的房中流出来的,门槛上还搭了半只手。”说到这里,她又哭出来,“我也迟早会被他们杀了的,是不是?” 季燕然问:“既是发现祁冉死了,为何不说?” “我不敢,万一那凶手还在暗中,万一、万一他是金焕与岳之华杀的呢?”柳纤纤蹲在地上,喃喃无措道,“我谁都信不过了,我想下山,我……我又没有得罪过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百密一疏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防盗章, 购买章节总比例不足时,最新内容需等待1-3天不等。  而待两人收拾停当出门时, 柳纤纤依旧等在原地, 看起来是铁了心要一同上山。 云倚风问:“姑娘究竟有何目的?” 柳纤纤脆生生道:“云门主,你娶了我吧。” 云倚风惊了一惊:“我为何要娶你?” “我今年都二十岁了,也到了该嫁人生子的年纪。”柳纤纤道,“而这江湖中的年轻男子,只有门主看着还稍微顺眼些。” “名门少侠何其多, 姑娘何必选我这多病之人。”云倚风苦口婆心,一边说话一边捂住胸口,看架势又要开始咳。一旁的季燕然赶紧抖开大氅,将他囫囵裹住塞进了马车里。 “喂!”柳纤纤跺脚,眼见马车已驶出院落, 自己也赶紧骑马追了出去,此举又引来身后家丁一片哄笑,都说这姑娘了不得, 脸皮看着比男人还要厚, 也不知能不能抱回如意郎君。 山道上, 云倚风问:“还在追吗?” 季燕然往马车外看了一眼, 点头。 云倚风叹气:“看来往后这段日子, 怕也求不到一个安生。” 缥缈峰本就地势高险, 再加上地冻天寒, 即便是武林高手, 攀爬起来也得费些功夫。行至途中, 季燕然打趣:“不去看看后面那位柳姑娘?” “既无心招惹,那又何必嘘寒问暖,作出一副热情模样。”云倚风道,“况且她是溯洄宫的大弟子,体力总要强过我这病人,若非得关心,也该旁人关心我才是。” 季燕然顺势扶了他一把:“可否冒昧问门主一件事?” 云倚风点头:“王爷请讲。” 季燕然道:“你冷吗?” 云倚风:“……” 这山中风雪浩浩,季燕然裹着毛皮大氅与围脖,尚且觉得脸上生疼,云倚风却只穿了一件素白纱衣,宽袖被风卷得漫天乱飘,腰系一条蓝锦玉带,更显身形纤细,随时都有可能被刮跑。 见对方不说话,季燕然索性握过他的手腕试了试,依旧滚烫,可看脸颊却又被冻得泛白,触手生寒,真如细腻玉雕一般。 云倚风站着不动:“王爷摸够了吗?” 季燕然淡定把手收回来:“究竟是什么毒?” “江湖里的邪门歪道,说出来恐污了王爷的耳朵。”云倚风一笑,“总之找到舍利子后,我就能用血灵芝解毒,现在倒也不必发愁。” 季燕然道:“听闻这江湖中最好的神医,在南海迷踪岛上。” “去过了。”云倚风登上一处高地,“血灵芝就是他告诉我的。” 是吗?季燕然裹紧大氅,把话题转到别处。 柳纤纤不远不近跟着两人,肩上虽扛着巨大包袱,脚步却依旧轻快,看起来丝毫也不在意云倚风的冷淡态度。缥缈峰茫茫大雪一片白,只有在极少的隐蔽处,才能寻到一两处裸|露巨石,柳纤纤用掌心抚过青灰石面,又凑近鼻翼闻了闻,是若有似无的硫磺与火油气味。 …… 直到傍晚时分,一行人才抵达位于峰巅的赏雪阁。 暖房内早已备好酒菜,除了金家父子,还有另一名年轻男人,一身公子哥打扮,看着极为热情,自称是岳名威的侄子,名叫岳之华,此番是特意代替叔父上山,招待各位贵客。 他笑着迎上前:“方才我还在与金伯伯说,若云门主与季少侠再不到,菜可就该凉了,两位快请入席,还有柳姑娘,也一道喝一杯吧。” “祁冉公子还没上山吗?”云倚风拉开椅子。 “他呀,看着就手无缚鸡之力。”岳之华摇头,“听说叔父派了几名高手沿途护送,可那种文弱生,哪里受得住这大风大雪,也不知为何硬要来。” 季燕然道:“生文人,总是偏爱这些风花雪月的……喂,柳姑娘?”这房中分明就有很多椅子,为何非要抢我手中这把。 柳纤纤听而不闻,硬是挤在了云倚风旁边。 季燕然颇为不满:“江湖侠女,都像姑娘这般蛮不讲理?” “这里离门近,又漏风,季少侠还是寻个暖和的地方去坐吧。”柳纤纤随手一指,“我看金掌门旁边就很好。” 季燕然却一乐:“既然金掌门身边的位置又暖和又舒服,自然应该由姑娘过去享受,我还偏偏就要坐在这里。” 柳纤纤柳眉一竖:“你休想!” 云倚风单手撑住眉心,显然对自己成了香饽饽这件事颇为烦恼。眼看他二人还要继续争吵,索性端起桌上酒杯,白色衣摆只在灯下一闪,人就已经坐到了金满林与金焕中间。 果真挺暖和,也挺舒服。 “云门主!”柳纤纤单手一拍桌子,震得酒杯也跳了跳。 “我说这位姑娘。”季燕然拉过椅子坐下,“云门主这两天还病着,若被你闹得吃不下饭,怕是晚上又要咳。既想嫁人,就要学着温柔体贴一些,否则成日里像个土匪悍妇,谁人敢娶。” “要你管,又不是要嫁你!”柳纤纤依旧嘴硬,却也总算消停下来,拿起筷子忿忿吃菜。 气氛稍显尴尬,岳之华一边替众人添酒,一边打圆场道:“既然同来赏雪,心平气和自是最好,否则岂非白白辜负了这美景,来来来,大家同饮一杯。” “西暖阁里的那位客人呢?”云倚风问。 “暮成雪?”提起这个名字,岳之华的声音不由就放低,“叔父早就叮嘱过,千万莫要招惹他,我可不敢去请。” 金焕跟着道:“父亲上山时也在说,这姓暮的脾气古怪功夫高,大家还是别去触霉头了。” 金满林听到众人的交谈内容,于是问:“怎么,云门主想去会会他?” “好罢了。”云倚风笑笑,“难得有机会同在一个屋檐下,还以为能共饮一杯。” 金焕连连摇头:“我倒是巴不得不见,这些善恶不分的杀手,向来只能用银子使唤,想交心做朋友,怕是难过登天。” “金兄说得也对。”云倚风赞成一句,又替自己盛了一碗羊肉汤,“大家都尝尝,这汤里加了甘蔗,煮得极鲜甜。” 他说这话时,厨娘恰好端着食盒进来,听到后笑道:“公子若喜欢喝,锅里还有。”她身形高壮,手脚利落,一看就是做家事的好手,这回也是专程被岳名威送上山,给赏雪阁的宾客们做饭,平日里被人唤做玉婶。 食盒里装着的是一盘点心,层层叠叠做成莲花形状,有茶香伴着蜂蜜香。云倚风道:“这是用金顶峨眉雪调了槐花蜜做馅?做法倒是稀罕。” 玉婶听得高兴:“原来公子是个行家食客。” “略懂皮毛而已,谈不上行家。”云倚风谦虚两句,又道,“我们这么多人要吃要喝,往后几天辛苦婶婶了。” “不辛苦,这里比山下要轻松许多。”玉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着说,“诸位贵客慢慢吃,我还得回去厨房,给西暖阁的客人煮茶。” “婶婶。”云倚风叫住她,“那位西暖阁的客人,好相处吗?” “好相处。”玉婶道,“那位客人极少说话,成日里要么睡觉,要么待在回廊下赏雪喝茶饮酒,安安静静的。就是胃口太小,不怎么吃饭,荤腥更半分不沾。” 金焕在旁插嘴:“这倒不怪,杀手最讲究身姿轻灵,若过分贪恋口腹之欲,怕是会因此丢命。” 季燕然闲闲道:“杀手胖不得,姑娘家也一样,否则还怎么嫁神仙般的云门主?” 柳纤纤面色一僵,将夹起来的猪蹄又丢回碗里。 云倚风哭笑不得,眼见对面那人还有继续胡言乱语的趋势,索性在桌下飞起一脚,权做警告。 萧王殿下顿时面色凝重,小腿杆生疼。 吃罢饭后,众人各自回到居所。云倚风与季燕然的住处是一座两层小楼,名叫飘飘阁,距离西暖阁很近,只要站在屋顶,就能看到那处被白雪覆盖的静谧小院。 云倚风问:“王爷只打算一直盯着暮成雪,不做别的?” “查案最忌打草惊蛇,更何况暮成雪还是警惕性极高的杀手。”季燕然道,“我若一来就直奔西暖阁,只怕他今晚便会下山。” 两人在屋里说话,屋外狂风吹得木门“哐哐”作响,那低沉的咆哮呜咽声,似乎要将整座阁楼都掀翻。云倚风站在窗边问:“王爷先前见过这么大的风吗?” “我没在这个时节来过东北,却在西北雁城生活了许多年。”季燕然道,“大漠里的风也极大,有时候能扬起整片天的黄沙。” 见他眼底光芒微敛,又想起民间有关这位王爷的种种传闻,云倚风便没有再多言。 “夜深了,门主早些歇着吧。”季燕然道,“若有什么事,我就在隔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一个香包 最快更新一剑霜寒最新章节! 防盗章, 购买章节总比例不足时, 最新内容需等待1-3天不等。  云倚风顿时反应过来, 浮动在院中的那一丝不对究竟是什么——是血, 是血腥味,是被寒风扩散又稀释后的血腥味。 “爹。”金焕毫无察觉,还在慢慢摸着墙往前走,“你睡了吗?” “金兄!”云倚风拉住他的手臂,“先别动。” “……怎么了?”金焕先是一愣, 却又很快就隐约猜到事实, 表情从茫然到骇然,膝盖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再也顾不得其它,大喊道, “爹!爹你在哪儿?” 季燕然一把推开卧房门, 就见里头半截床帐耷拉垂地,金满林仰面躺在床上, 双目紧闭歪着头, 脖颈上有一道鲜红的血痕, 早已没了气息。 “爹!我爹呢!”金焕跌跌撞撞到处找门, 云倚风拉他不住, 反而被甩得踉跄两步。金焕双目失明, 本就心底无措, 此时身边分明有人却又都不肯说话, 这诡异场景代表着什么, 与发生在赏雪阁内的桩桩惨案联系在一起,不言自明。 “爹!”他连滚带爬,额头也不知在何处撞出了血。 “金兄,金兄你冷静一点!”云倚风扶住他,犹豫两次方才道,“金掌门他……他已经走了,节哀。” “不,不会的,我出门时,我爹还在疗伤,还在叮嘱我要早去早回,怎么可能,不,我不信,我爹呢,我爹在哪儿?”金焕六神无主,脸上更是半分血色也无,抽去骨头般瘫在雪地里。季燕然上前搀起他,将人带到了床前。 金焕嗓音干涩:“我爹在哪儿,床上吗?还是地、地上?” “床上,金掌门是躺着的。”云倚风道,“就在你面前。” “爹……爹!”金焕颤抖着伸出手,想摸却停在半空,带着几分恐惧转过头,“云门主,我爹也、也像祁家的人一样,被……毁了吗?” “没有。”云倚风听出他的意思,却也不知自己这话算摧心还是算安慰,叹气道,“金掌门的身体并没有被铁爪抓挠,也没有那么多血,他的神情……很安详。”应当是在毫无觉察的状况下,被一击毙命的吧。 金焕闻言怔了片刻,然后终于扑在床边,“呜呜”地哭了起来,声音嘶哑凄厉,耳不忍闻。 季燕然与云倚风对视,都从彼此眼里看出了同一个意思。 这次又是谁干的? 人的悲欢虽不共通,但丧亲之痛,即使从未经历过,也总能多少体会到那种撕裂哀恸。云倚风看得不忍,上前道:“金兄双目中毒未愈,若一直这么哭,眼睛可就毁了,金掌门泉下有知只会更担心,还是先起来吧。” “是谁,谁杀了我爹!”金焕喃喃地问,他握着那双已然冰冷的手,又转身扯住云倚风的衣摆,发狠道,“云门主,求你帮忙找出凶手,我愿以全部身家性命做酬劳,只要能为我爹报仇,我什么都愿意做!” “金兄放心,金掌门无辜遇害,整件事又如此蹊跷,我与季兄绝不会置之不理。”云倚风扶起他坐在椅子上,又往床上看了一眼,“至于金掌门——” “别把我爹埋在雪里!”金焕失声打断他,又磕磕绊绊想去床边,却被云倚风拦住。 “金兄。”他叹气道,“遗体总不能一直放在这暖阁中,至少将他摆在院里,待金兄双目恢复后,再行道别吧。” 金焕眼前漆黑,光听耳边有人说话,却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只恨偏偏在这个时候失明。季燕然独自站在床边,仔细检查了金满林的尸首,与祁家主仆不同,这回的致命伤只有脖颈一道刀痕,砍得极狠,连脑袋也险些滚在地上。只是这样的大伤,按理来说应该血溅三尺,满地狼藉才是,金满林周围却并无多少血迹,床上也没有挣扎过的痕迹,莫非……是死在别处,又被人搬回了床上? 他心中起疑,刚想叫云倚风也一并过来,抬头却见金焕已经晕倒在地,赤红双眼瞪得溜圆,脸上横七竖八挂满血痕,瘆得慌。 于是被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 “悲伤过度,再加上中了蝎尾花的毒烟,所以极容易晕眩,红泪似血。”云倚风道,“我方才不是信口吓唬,再多哭几回,怕是真会失明,还是先让他好好休息吧。” 季燕然将人弄回隔壁床上,又将方才发现的疑点告诉云倚风,问道:“你怎么想?” “乍看上去,卧房的确不像是第一现场。”云倚风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在那脖颈伤口处试了试,再拔|出来时,针尖隐隐有些泛蓝。 季燕然道:“中毒了?” “是中毒,不过判断不出具体时间,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毒。”云倚风道,“还记得金焕先前说过的话吗?金掌门早年走镖时遭人陷害,落下病根,一直靠着吃补丸调养,所以这也有可能是未清陈毒。” “按理来说,若凶手都能找到机会下毒了,那杀人简直轻而易举,似乎没有理由再冒险入宅,往脖子上补这一刀。”季燕然道,“况且这几天大家同吃一锅饭,想找机会单独投毒也不容易。” “谁说中毒之后就不用再抹脖子了?”云倚风坐在桌边,“大漠里不是有许多巫蛊术吗?王爷就没听过,淋淋漓漓的鲜血才能饲鬼?囫囵毒死的不算。” 季燕然疑惑:“你是说那阴鬼血宅?” “只是有这种可能。”云倚风继续道,“还有,被人割喉却无鲜血喷涌,除了有可能死在别处,也可能是死者早已中毒身亡,尸体在床上僵硬冰凉,自然不会流太多血。这种事不好说,得查过之后才知道。” 季燕然点点头,又道:“刚好赶上地蜈蚣夜闯,到处乱成一团,初看谁都不可疑,可仔细一想,若凶手当真在赏雪阁内,那还真是谁都有可能。” 至今失踪不见的、突兀从天而降的、打斗多时才姗姗来迟的、独自在花园中待着的……有没有动机暂且不论,至少每个人都有充分的时间,用来悄无声息地杀掉一个人。 季燕然问:“你猜是谁干的?” “这种事怎么好胡乱猜测。”云倚风靠在桌上,单手撑着脑袋,“身为朝廷命官,难道不是更该讲求证据?” 季燕然挑眉:“闲聊而已。” “我不猜。”云倚风眼皮一抬,“王爷心里八成已经有了谱,却不肯先说,反而套我的话,这是什么道理?” 季燕然看了他一会儿,笑着摇摇头:“熬了一夜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我守在这里便是。” “外头天亮了,估摸用不了一个时辰,这里就又会闹成一团。”云倚风打呵欠,“睡也睡不安稳,不睡了。” 季燕然解下自己的大氅,抖开裹在他身上。云倚风在桌上趴了会儿,觉得挺硌,见季燕然还坐在一旁想事情,便将他的胳膊强行拉过来,充作枕头。 虽说硬了点,但聊胜于无。 季燕然猝不及防,心情复杂。 你还真不客气。 …… ——看着再清瘦纤细的人,脑袋也挺沉。 这是萧王殿下在一个多时辰之后,所得出的宝贵结论。 云倚风活动着酸痛的脖颈,嗓子沙哑道:“去将其余人找过来吧。” 季燕然提醒:“你有没有发现,最近使唤起我好像越来越顺手了?” 云倚风干脆利落道:“没有,不可能,没感觉。” 季燕然一笑:“那你自己去。” 云倚风捂住胸口,眉心一皱:“王爷,外头在刮寒风。” 季燕然眼明手快,捏住他的嘴认输:“打住,我这就去。” 云倚风坐直身体:“嗯。” 你看,我并没有使唤,是你自己要去。 过了一阵,一只白色雪貂小心翼翼挤进厅堂,见四周没有旁人,便跳到云倚风怀中,一动不动蜷着,像是也感受到了这里的变故,只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直到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方才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众人匆匆涌入院中,这回连暮成雪都在,他原打算去后山看藤蔓,却在途中遇见了季燕然。 柳纤纤第一个道:“金掌门当真死了?” “遗体就在里头,虽说没被抓得满身血痕,却也死状凄惨。”云倚风道,“金兄悲伤过度,哭晕了过去,我在隔壁房中点了安神香,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这……怎么又闹出了人命啊。”玉婶也害怕,说原以为抓住了闯进来的贼,或许将来就会没事,可转头金掌门却死了。 “你们都看我干什么?我什么都没干啊!”见一群人都在盯着自己,地蜈蚣欲哭无泪,“我就是个偷儿,顶多挖坟刨个墓,无缘无故杀人作甚,又没谁给我银子!” 提起杀人收银子,柳纤纤立刻道:“所以你的意思,这事是杀手干的?” “我可没有啊!”地蜈蚣一张嘴说不过这一群人,眼泪都要流下来,最后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求饶道,“诸位大爷,小姑奶奶,你们就高抬贵手饶了我吧,别让我也卷进这江湖恩怨里,成吗?” 许是他嚎的声音大了些,房中的金焕也被吵醒,自己摸着墙壁跑了出来,双目失焦道:“云门主,你在吗?” “在。”云倚风赶忙扶住他,“大家都在。” “暮成雪呢……暮成雪也在吗?”金焕颤声问,眼底又漫出一层红雾。 地蜈蚣赶紧往后挪了一截,免得这些江湖人一言不合打起来,殃及无辜。 暮成雪冷冷道:“我并未杀你爹,没人给钱的生意,我不做。” “你说没有,我便信了吗?”金焕情绪激动,“除了你,还能是谁!” 暮成雪回答:“这种事你该去问官府,或者亲自去查,只在这里干嚎两句,你爹也不能瞑目。” “你!”金焕嗓音刺耳,紧握住云倚风的手也发颤,“你究竟收了姓岳的多少黑心钱,才答应替他杀人养阴鬼,如此、如此滥杀无辜,你就不怕将来遭报应吗!” “啥!”地蜈蚣原本还在看热闹,听到“杀人养阴鬼”几个字,顿时吓得一个激灵,“这山上有人在养阴鬼?我我我……我身无长物,还会搬空家宅,这种鬼可千万养不得,养不得啊!”他一边说话一边磕头,却是向着暮成雪的方向,显然也默认他为凶手。 云倚风被吵得头疼,呵道:“你给我闭嘴!” “云门主……”地蜈蚣哭丧着脸,期期艾艾道,“你可得救我,我……唉对了,我带你们下山啊!”他假哭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的任务,顿时又喜上眉梢,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管他养什么阴鬼阳鬼,我们今天就下山!” 听到“下山”二字,金焕的手猛然一收。 “先去悬崖看看。”云倚风觉察到他的不甘,轻声道,“不管怎么样,总得先解了眼前困局。别担心,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 金焕犹豫片刻,点头:“多谢门主。” “一起去吧。”云倚风又道,“在双目恢复之前,寸步不离跟在我身边。” 两人说话间,暮成雪已经与地蜈蚣出了小院。季燕然也想跟上,余光却瞥见金焕又要摸着去拉云倚风,想起昨晚那五个乌青手指印,横手便用自己的长剑挡过去,“还是我扶着金兄吧。” 冷不丁的,手里被塞进一块冰凉玄铁,金焕茫然道:“啊?” “来。”季燕然拎住他的肩膀往外走,“小心脚下。” 云倚风:“……” 柳纤纤多事,用没受伤的胳膊肘捣捣他:“云门主,我怎么觉得,季少侠像是不喜欢让别人碰你?” 云倚风面不改色:“嗯。” 柳纤纤继续看着他:“还有呢,‘嗯’一下,这就没啦?” 云倚风好笑:“那不然,我该说什么?” “至少也得告诉我原因吧。”柳纤纤嘴里嘀咕,又想到一个了不得的可能性,于是压低声音后怕道,“是不是季少侠怀疑金焕,觉得他杀了亲爹?” 玉婶听得心惊胆战:“啊?” “你这小丫头,以后可千万别嫁知县,否则清官也能被你的枕头风吹糊涂。”云倚风眼皮抽筋,语重心长拍拍她,“走吧,带着婶婶一道去后山看看。” “后院柴房。”金焕答道,“浑身都是血,也不知是谁与他有这般深仇大恨,前些年魔教作乱生剐活人祭祀,也没惨成这样。” 听他提起祭祀,柳纤纤不由便跟了一句:“会不会是因为这宅子不吉利?昨日我还在同云门主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毛骨悚然阴森森的,结果晚上就出了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