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明月照玉楼》 第1章 第一回恶夫妇恣意逞手段苦婆孙无奈遭磋磨 刚下完一场雪,金陵城格外寒冷。恰逢这日元宵刚过,晨间雾浓霜滑,一时街面上少有人行走。此时城北一处极寻常的小院子门口,蹒跚行来个小小女童,形容纤瘦,穿着身破旧的袄儿,手上吃力拎着大半桶水,将将行到院门口,便见对街门首里出来个妇人,提着个菜篮子正拔脚向外走,见了女童便笑道:“我还道是谁这样早,原来是素影,真是好勤快的丫头。我每常说这霍老爹两口儿前生不修,糊涂过继来那样的混账儿子媳妇,真是白遭了许多的罪,临到头好歹养下你这么个孙女,才算享着点福。”那妇人自顾自唠叨了几句,那女童唤了声刘婶子,也不多话,只管看着她笑。刘婶子便拍了下腿叹道:“你在那家里能得着甚么好处,真是白瞎了这门个模样。那起子杀头的,做下来没天理的事体,也不知道几时才有报应哩。”说话间便掩了院门自去买菜了,一边走嘴里一边还咕哝个不住。被唤素影的女童与这妇人同个巷子住了两年有余,知道她虽言语粗些,实是个热心爽快的人,见她去得远了,便抿着笑推门进了自家住的院子,先径去厨房将水倾入缸内,又将两只冻得通红的小手握在灶火前,好容易暖过来,才转身进了偏屋里。 这屋子原是家里堆杂物的所在,又小又窄,连个透气的窗孔也没有。如今靠里墙搁着个木板床,另有一张旧桌子并几张破烂竹凳,一看便是个清贫到底的样子。因天色不好,屋内又没得油灯,只有床前一个半破的炭盆里透出一星半点的红光,倒越发显出黑黢黢的阴冷来。素影听得床上没甚动静,便蹑脚进去,先走到墙角一个竹篓子跟前,探头往内一打眼,只有零星几个芋头,又拉过悬在梁下的篮子去看,里面一个打满补丁的粗布袋子,只剩小手握得住的一把糙米,眼见得只够一日的嚼谷,不免心烦意乱起来。这时床上缠绵咳了好几声,却是祖母付老太醒了,素影忙去厨下端来一碗温水,半扶着让她喝了几口,方才止了咳嗽。付老太缓过来道:“你可是又早早儿的跑出去打水了?这样冷的天,你又穿得单薄,冻病了可怎么得了。”素影接过碗,笑着摇头道:“阿婆莫担心,我不冷。”付老太听了不由握了她的手抹泪道:“这样好的孩子,是我们造业了。”素影知道她的心病,只是也不知道怎么相劝,只好低头不语。 祖孙两个正各想着心事,就听见屋外传来喝骂声。付老太吓得身子一抖,素影也不免皱起眉叹气,待听得那声音催骂得急了,一时也不敢耽误,只得起身走了出去。只见一个身穿桃红绣花厚棉褙子的胖妇人斜倚在正房门口,乃是付老太过继来的儿媳妇,街坊乡邻当了面称她一声海娘子,背后谁不骂她一句海大虫的,此时一边拿右脚跐了门槛,正伸起两手挽头发,那十个粗短手指上戴着一溜三四个金银戒指,腕上还箍着一对老银福寿花卉纹的宽镯子,明晃晃好不刺眼。 那海氏一见素影便撅了两片抹得绯红的香肠嘴狠骂道:“怪道一起身就不见你的影儿,你这小蹄子还在屋里挺尸呢。”素影也不作声,只管低着头钻进了厨房。那海氏还只管乱骂,付老太只得出来扶了门颤巍巍劝道:“她哪里就躲懒了,天还不亮就出去打水,这才刚回来。因要端水与我润嗓子,方在屋里耽搁了一会子,原是我的不是。你且莫要骂她了。”那海氏向地下啐了一口道:“回回出去打水都要半日,这光景做些什么不成,误了老娘的事且仔细小贱人的皮。”又睨了付老太一眼道:“婆母成日里在家吃享现成的,一丝儿事体全不用操心,哪里想得到我们的苦处呢。这家里又没有个金山银山的,打我们过继来,真是一个银子脚都不曾见到,又要操持这几口人的嚼用,我恨不得一个大子儿掰成八瓣花用,头发都要愁白了。就这样还有人说我们不孝,也不知道是哪个烂到嗓子眼的在人前胡说八道,叫老娘逮住了看不把她的嘴给撕了。” 素影在厨下听着海氏这一番指桑骂槐,便知道刚才对门刘婶子的话叫她给听见了。这也难怪,时下这小家小户的本就不甚隔音,那刘婶子又天然生成个扩音器一般的嗓门,只是可怜自己和付老太,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砸得她两个避无可避。这海氏向来是恶毒不饶人的脾性,若换做是别人说她不是,只怕她早就掀了门出去跳脚对骂了,只因这刘婶子家的男人和两个儿子都是漕运上帮工的,虽没甚大财势,到底沾着点官字,又带契着一帮子精壮弟兄,这恶婆娘是个欺软怕硬的,哪里敢去撕扯,只好捏着家里这两只软柿子撒火出气。 那海氏嘴里还只管骂个不休,素影偷觑了两眼,只见付老太面上一阵儿红一阵儿白,嘴上只管哆嗦,一句囫囵话儿都说不出口,眼见要厥过去的模样,免不得又好气又好笑。说起来这付老太和她先走了的男人真是挑不出理的一对老好人,又勤俭又实诚,吃亏就在太软懦了些。先时他夫妻两口打点个小小的杂货铺儿,辛苦攒下了一点家私,又生养了个好伶俐的男孩儿,谁见了不赞一声的。谁知那孩儿养到七八岁时,因跟人上树掏鸟,不知怎么跌下来,说没就没了,怄得做爹妈的当日几乎没死过去。前几年为着身后的一点香火要寻个螟蛉子,族里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个叫霍投的,听着风声便跟浑家海氏径直找上门来。初时扮得好老实的模样,一盆火似的上赶着孝敬,哄得老两口以为晚景有靠了,极是真心相待,不消得一二年,辛苦攒下的财物就叫哄骗一空。霍投和海氏见再挤不出油水,到此时方显出原形来,居然是一对五毒俱全的公母,吃喝嫖赌也就罢了,竟做起了拐人卖人的勾当。 话说素影当日叫蒙了嘴拐出京,为了自保只得扮乖,那霍投哪里想到三四岁的孩儿还会妆样,到家后直说要好生养着,过个几年也好拿她讨二三百两银子花用。霍老爹和付老太哪里见过这些,吓个半死,没奈何只得充作孙女养在自己的房内。后来霍投两口儿又作出几样腌臜事体,况且每日在家不是摔摔打打就是指天骂地,霍老爹此时虽后悔不迭,只是天生个绵软性子,如同羊入了虎口,也没甚好法子出脱,惊惧之下只得先蹬了腿去寻阎王爷申冤告状,留下个哭哭啼啼的付老太,在人家眼内哪里算得上一碟菜,这年余被摆布搓揉得不成个样子,时常还得素影与她相互担待些。 旧事少提。当下素影见付老太实在撑不住这样闹法,只得出来立在海氏跟前乖巧道:“奶奶宽厚,容我在家闲吃白饭,我心里感激都来不及,怎么敢偷懒生事。奶奶莫要生气,倘若气坏了身子就是我的罪过了。”一面说心里暗暗吐槽,算起来这个身子上年秋日间方过了整六岁,如今家里的粗笨活计倒磕磕绊绊地做了一大半,这丑婆娘还不知足,果然拐子都不是人。只是现在人在屋檐下,付老太又卧病需得人看顾,说不得只好低眉顺目方为上策。于是又笑道:“奶奶今日的衣服真好看,趁得奶奶跟桃花骨朵儿一般,待大爷回来必定欢喜。”一时把了好些话来奉承。她年纪又小,童言娇软,便是海氏素来刻薄,也教她哄得花枝乱颤,笑地一张油泼大嘴直合不拢。 素影见她已熄了那股无名火,忙先紧着扶了付老太进屋,回转身出来又道:“大爷数日未归,奶奶今儿可是要大显身手?”海氏方才直起身子向厨房去了,一行走口里还不住冷笑道:“大清早就叫你们两个搅家精闹了一场,白耽搁了我这些时间,真不知道哪世里来的冤孽。”她向来使得好精深功夫,最会翻云覆雨颠倒黑白,素影无法,只能低着眉眼生受了。一时到了灶下,海氏先将昨日剩下的一点粥菜热来自用了,也不管素影婆孙两个都还饿着肚子。过后自然又是要洗肉择菜,将素影使唤个团团转,海氏只站在灶台前,做得火热。至午间饭食都得了,海氏先夹了碗肉菜吃用,却将剩下的都温在了竹屉笼里,素影蹲在地上摆弄灶火,这些向来就没有她和付老太的例,她也不去想,只等着将几个芋头在灶灰里煨软了,又将一点糙米煮了一小锅稀粥,觑空拿去付老太房里与她一起吃过。中间少不得又挨了海氏一通骂,直道浪费了她的柴火。等到残日落尽,油灯点上,此时付老太已熬不住先自睡了,方才听得院门作响,却是霍投回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第二回毒拐子再行腌臜事红楼迷初见红楼人 上回说到霍投回来,海氏闻声赶紧迎了出去,素影躲在偏屋门口的阴影处悄悄张望,就见霍投站在狭小的院子里正拿木棍杠门,地上一个麻布口袋不知装了甚么,颇有些动静。霍投一脚踏过去,一边骂骂咧咧道:“小贼蹄子休要再闹,惹急了吃你霍爷一顿好打。”一边搂过他婆娘的肥腰照脸亲了一口。海氏奇道:“你去了这几日,就到手一个小丫头?”霍投走至房中,看样子是饿狠了,先急唤海氏端饭菜上来,就着油汪汪的肥肉和酱菜吃尽了一冒碗饭,方缓过神来与他女人细说:“我这次出去,原就想着元宵灯节一向最热闹不过,富户人家的小姐公子都要被抱出来,果不其然,叫我得了这一注财,抵得二三十个寻常货色呢。”海氏听闻赶紧起身走去院中,解开麻袋,只见里面一个女童正蜷做一团,抽噎个不住,看样子不过四五岁大小,穿着套大红绸缎袄裤,虽因夜间灯火昏暗,看不清纹饰,只觉得打眼就绣彩辉煌,又见一张小脸莹润如玉,虽布满泪痕灰迹,亦可想见以后的绝色。 海氏将女童如拎鸡仔般翻来倒去的看,喜不自禁。霍投此时吃得饱了,踱过来撮着牙花儿道:“她身上还有个大金锁和一对儿金镯子呢,镯子上头嵌了那么大的好珠子,便是帽子上压的金花也值好些钱,也不知是哪个为富不仁家的,倒便宜了我。”海氏把一张肥脸笑成朵菊花,仰头喜道:“说来都是民脂民膏,我们也算替天行道了。这个丫头再加上素影,倒好凑成一对儿千金姐妹花,尽够我们日后嚼用的。”一面扭着她男人让把金饰拿出来。却不知躲在一旁的素影一口牙都快咬碎了,这样拐人孩子,害人家骨肉分离的贱人,还如此不知廉耻,真是死一万次都不够的。她自己的家不能回去了,却得想个法子助这小女孩与家人团聚。一面想着又屏气听二人对话。 却听那霍投砸刮他婆娘:“眼里只看得见钱的小气娘们儿,看好了这小娘皮才是正经。她眉间一点胭脂痣,再打眼不过,仔细走漏了风声。虽此地离着姑苏还有几日路程,也要着紧些。”一席话让素影心下生疑,她离得远些,女孩脸上的细微处看不真切,只是这情节怎么恁般熟悉。还不及细想,就见海氏扯起小女孩道:“就先让她与素影和那老虔婆一道睡罢。赶明儿再慢慢调/教,总不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素影听了慌忙溜回床上,刚坐下,海氏已经扯着那女童走到门口,一把炸雷似的嗓门劈将过来:“懒蹄子,起来接了你这妹子,好好安置,若敢生事,打烂你们的狗头。”拽着女童向屋内一推,冷哼一声,自去服侍她男人歇息了。小别胜新婚,两人免不得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暂且不提。 且说素影上去扶住那女童,好歹没摔在地下,又拉她到床脚坐定,见付老太年老耳背睡得沉了,并不曾被吵醒,方柔声问这女孩姓名。女孩年幼胆怯,兀自啼哭不休。素影只将前世与孩子打交道的功夫施展开来,耐心安抚,半晌那女孩方抽噎道:“我叫英莲。”又哭道:“姐姐,我想我爹爹和娘亲了。”说罢越发痛哭。素影只觉得这娇弱一声,听在耳内却如轰雷一般,忙追问英莲家在何处,父母姓名。英莲终究不似她这个换了瓤子的假孩童,这几日又吃了大惊吓,答得混乱含糊,只说家住姑苏阊门外,父亲姓甄,常听人唤他士隐,娘亲封氏等语。素影听得脑子一团浆糊,如同一万匹神兽狂奔踩踏而过。 原来如此。黑暗中素影呆坐着苦笑起来。她来此间这数年,不提被拐之前,单说在霍家的这二年里,因想着将来的出路,她格外讨巧卖乖。霍老爹夫妇两个自然是极爱怜她的,便是拐子两口儿先时还防着她逃脱,看她得紧,后来见她不曾吵闹,又道年小记性浅,只道养得熟了,逐渐也放宽了心,每常让她出去打个井水买个油盐。她在外时候多了,便趁机找人打听,只知道此地是金陵,至于年号朝代却闻所未闻,原来还以为是架空,现在想起来,恍如庄周梦蝶一般。可不就是做梦么,只这般巧,正入了曹公梦。 待素影醒过神来,英莲已歪着睡着了。素影轻巧将她扶在付老太身边睡好,扯过半截旧棉被给她盖上,再将起袖口轻轻将她面上残泪拭净,见她睡安稳了复又叹起造化神奇。想这姑娘虽是新见,却如同旧相识。当日她看原著时,细品众女命运,这位英莲姑娘真是红楼苦情榜上稳坐前三把交椅的。好好儿的书香闺秀,千金之体,一朝被拐卖了,骨肉离散,死生不复相见。且拐了她的人对她非打则骂,好容易遇到个冯渊,又是一段孽缘,至于后来被薛家霸王肆意欺辱最终香魂凋零,文字读来都觉心酸不忍,何况如今这粉砌玉琢的小人儿活生生地就在眼前。又忆起书中后续,应是葫芦庙大火,累及甄士隐家,被烧了个精光。总得想个法子尽快送她回去,且要保她家业无忧。素影歪在床脚,又细想了一回,直到巷子外面敲了四更鼓方才胡乱睡下。 因心中存了这许多事,又兼冬月天冷,夜间御寒的被子都紧着付老太和英莲用了,素影身上只搭了件海氏弃了不要的大破袄子,实在吃冻不过,哪里好睡得安稳,迷糊间在床上辗转反侧,烙了不过两个更次的饼子便摸索着坐起身来。探了探身侧,英莲小姑娘睡得正香,手也还算暖和,素影方才放心地穿衣出去,还极小心地掩了屋门。外面仍是一片沉沉暮色,寒气森冷刺骨,素影身上衣衫破旧,只觉得每吸一口气,就如同冰铸的利剑直扎心肺,翻搅上一回。好容易挣扎着抱了干柴燃了灶火,又踩了板凳烧水熬煮杂米稀粥,拿新腌的冬菜调了一碟子,再按前一日海氏的吩咐热了一碗肉菜并两三个粗面大馒头,厨房里打转了半个来时辰方觉得暖和些。 此时天色始明,海氏房中传来咳嗽说话声,素影忙站到窗下细声道:“奶奶,饭食都得了。”里面海氏懒洋洋道:“没眼色的丫头,先打水来伺候我跟你大爷洗罢再摆饭。”一时洗漱完毕,霍投先狼吞虎咽用起饭来,海氏将稀粥挑了两口,突然竖起一对扫帚粗眉怒道:“新来的那小贱人还在睡呢?现如今家里已有个老不死的坐吃享福了,难不成新来个小的还要当娘娘等着我伺候不成。真当我这里开善堂哩。赶紧给我扯出来,先打几棍子,也让奶奶我教她些道理。”这恶妇说话槽点颇多,素影拿指甲把手心掐了又掐,好容易压下心口那股火气,方抬头皱眉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只是她夜里浑身发热,嘴里只胡乱叫着爹娘,闹了半宿好容易睡着,倒累得我和阿婆不安生。”说话间边觑着海氏的脸色,见她面上有所松动,紧接着道:“我虽小不懂事,也知道看病抓药都要破费银钱。奶奶要教她自是正理,只等她好些了,多少话说不得呢,何必把银子往水里扔。”一席话说得海氏点头称是不提,便是霍投也从碗里抬起头来赞道:“素影这丫头果然懂事了,不枉费我们素日里疼她。既那小丫头病了,这几日你便好生看护着,若有闪失我要拿你吃竹棍。”素影自然乖巧应对,霍投新得了一笔横财,正遍体舒畅,得意非凡,要急忙出去与人吃酒赌钱,哪里耐烦吃这些家常物事,随手便碗内剩下的两个馒头扔与了素影。素影称谢后转身去了灶下,先囫囵喝了一碗稀粥,又将灶膛灰堆下藏得的一块儿番薯取出袖好,方舀了两碗粥米往偏屋处去了。 英莲此时正蜷成小小一团缩在床角,把自己裹得只剩半张小脸,一见素影推门进来便吓得直抖。付老太坐在旁边略劝了几句又直咳嗽,素影听了一言半语的,便知这院子简陋窄狭,她先前与海氏的话已叫英莲听了去,现下却对自己也疑心警惕起来。她只做不知,坐于床沿低声道:“方才那恶妇想要打你,已叫我搪塞了过去,这两日你先装病,其余事体我来应付。”英莲闻言果然好些了,素影又喂她吃了半碗粥,因嫌馒头面粗,只略吃了两口便罢,后又从袖中将藏的番薯拿出来,让她不要声张,英莲虽懵懂些,也依稀知道这是姐姐背着拐子拿来的,许是饿得过了,见烘烤得焦香绵软,也不做声,尽用了个干净,一时心中复又依赖欢喜起来。 素影与付老太将下剩的吃食分用尽了,装作端空碗出去一个来回,确认外面无人偷听,方紧贴英莲耳侧道:“你乖乖听话,过几日姐姐带你回家见爹爹娘亲去。”英莲瞪大眼睛,一把捂住嘴,鸡啄米般点头。素影一阵好笑,拿出一把断了几齿的木梳给英莲通了乱发,扎好两个小丫髻,摸摸她的头道:“外间事多,我先出去了。你且记住,若有人来,你万事不理,只管装病睡着就是。”付老太在一旁只管垂泪口呼作孽,却是个自身难保也无计可施的,素影免不得再嘱咐祖母几句,遂转身出去洗扫做事不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第三回听箴言付氏徒悲切惕棍棒素影觅生机 一晃就是几日,英莲也不吵闹,只在屋里称病,素影与付老太只和平时一样作息,也无甚异常,拐子两口儿放下心来,男的出去整日吃喝聚赌,女的也耐不住,这日在家将那套独门工夫又施耍了一遍,眼见得把婆孙几个收拾得如同鹌鹑一般老实,方才心满意足自去寻人吃酒做耍了。 付老太见恶媳妇不在家,恰好外间又有点日头,便携了屋里的两张破竹凳,带着英莲到院子里闲坐取暖。素影自拿了苕帚在一旁扫地,不时逗乐几句,真是难得有这样清净的时候。忽听得门上哔啵作响,素影忙去开门,只见对门住的刘婶子端了个陶碗走进来。付氏忙道:“她刘婶子来了。”就要挣扎着站起来。那刘婶子将碗递与素影手中,上来按住不让付氏起身,嘴里嗔道:“婶子好没意思,见天儿都见的,还只管外道。”又指了碗道:“我听婶子这几日咳嗽,刚巧你家那位镇山母夜叉出门去了,便煮了点糖梨水来。”付氏听了忙要推脱,刘婶子便嚷道:“一条街上住了几十年,相亲相邻的,再这样可有什么趣儿。”付氏无法,揩着泪道:“我哪里是那样不知好歹的人,只是这几年没少托赖你帮衬,说起来她祖父的板材钱都还欠着你呢,我如今这样,也不知道甚么年月才能还得起,还要再吃你这些个精贵物事儿,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刘婶子啊呀一声道:“这值得甚么,我家那个虽没本事,好歹干着漕口上的营生,上头年节处总要分些个玩意儿给大家尝个新鲜,倒也费不着自家的本钱。”付老太见她这样说,再推辞就生分了,也只好就着素影的手慢慢吃了个精光,祖孙两个不免又称谢不提。 刘婶子见这院子里无端多出个女孩儿,将英莲上下打量了一回,问道:“哪里又来了一个孩子?生得这样好,跟素影倒像嫡亲的一双姊妹。”付老太是个老实人,脸上不免又开起了颜料铺子,青青红红好不难看。素影捧了盏热水出来奉给刘婶子,笑道:“婶子莫见怪,家里没有茶叶了,且将就喝口热水罢。”见付老太难堪的模样,只好又央求道:“婶子是自己人,我们也不好说谎话瞒哄你,只是我们又能做甚么主呢,都在那两个手底下讨饭吃罢了。这妹子说起来就和我一样,可不跟亲姊妹一般。”刘婶子本就是听着动静来探底细的,见素影如此说,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说话间就带了几分火气:“婶子,你和霍大叔都是阿弥陀佛的人,这街上谁个不知,以往我们艰难的时候,也没少得你们的济。只是如今这样,不是我说嘴,婶子你也该刚强些。你们辛苦攒下这门个家业,虽说论理要传给儿子,那也得他孝顺才是。这过继来的本就站不住脚跟,竟然连他爹的丧礼都不管,早就叫人背地戳着脊梁骨骂了。现今他们占着三间正房,倒把你撵去住那见不得天日的屋子,你忍得,我们见了都忍不得。依我说,你如今占着礼数,就该豁出去闹他一闹,我们这些街坊都等着到会儿给你撑腰子哩,看他还真敢呲牙不成。婶子别怪我多话,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素影这丫头打算几分,你到了百年一闭眼无甚烦恼了,扔下这个丫头,出脱得这门个模样,岂不是他们砧板上的肉,由着他们剁。他们如今又做得这些没人伦的勾当,老天爷都看着呢,迟早要遭报应的,婶子你可得早做打算。”一时又絮絮叨叨了好些话,字字都戳在付老太的肺腑上。 待刘婶子回去,留下个付氏坐在凳子上只管出神。素影见她又咳嗽了几声,忙道:“这一会子怎么就起风了,阿婆还是进屋里去罢。”付老太扶了她的手颤巍巍立起来,嘴里叹道:“我今儿听你刘婶子说了这许多,心里实在煎熬。我何尝不知道她说的那些道理,只是那两个那样无赖,你祖父在时都熬受不住,何况我们这几个妇孺。我只可怜你和英莲两个,真真是造孽。”一时间又长吁短叹,垂泪不止。素影暗暗地叹气,这老太太软糯惯了的性子,哪里就好叫她厉害起来,除非换个芯子,只是她待自己极是真心,托她庇护,好歹这几年也没吃甚大亏,心里到底还是承她的情,不免打叠了几句话劝慰。一展眼又见英莲缩手缩脚躲在檐下的模样,心下着实难受,只是一时间又无路引盘缠,况且不好就扔下付老太,少不得再做盘算。 且说霍投在外日夜赌博,腰间的银钱就跟自己长脚了一般,流水价地直往别人的钱袋子里跑,两三日就输了个罄尽。输红眼的人容易肝火旺盛,又兼私窠子里吹弹的姐儿在一旁煽风点火,霍投尽爆起来与人打了个烂臭头,被日常相与的两个闲汉抬了回家。那海氏恨得咬牙切齿,因见她男人脸肿得猪头一般,想是痛得狠了,躺在床上只管嚷叫乱骂,只好将火气尽数洒在素影几个身上,整日横在厅首也抬高了嗓子骂人,左不过老不死的小不死的拿她几个来泄愤,吓得付老太躲在房内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英莲在自家养得娇气,哪里受过这个,吓得一味啼哭,海氏听得心烦,直说是叫她这灾星招的祸害,扯出来拿着棍子就劈脸乱打,一棒恰敲在背脊,连哭声也不得一声就晕死在地上。素影见了死命去拦,身上胳膊上也叫狠敲了两下,痛得眼前一黑。付老太扑过来好容易将她两个护住,哭道:“这是怎么说的,到底是哪世的冤孽,越性连我一并打死了帐。”因想起去了的老伴,愈发喊着名儿痛哭道:“你个狠心短命的,睁开眼看看罢,我们这孤儿寡母的活着有甚么指望,索性把我们娘儿几个都带了去罢。”海氏见不好收场,况且心里到底有些忌讳,方骂骂咧咧罢了手。素影醒转来心知再不能留了,急切间粗粗想了一个计策在肚内,就待这几日寻个好机会不提。 话说霍投养了两日总不见好,海氏虽心疼银子,只是她男人卧病在床,家里一时也没个进项,思来想去到底还是让素影去寻个好郎中来家。素影听不得这一声,领命出门后一溜烟就往城中一个叫济善堂的医馆奔去。待到了医馆前,当先就见柜前立着两个妇人,看谈吐穿戴倒像大户人家的仆妇,素影也不留意,只向内探头打望。柜上一个学徒正与人抓药,见了笑道:“这不是素丫头么,莫不是来找承哥儿的?”素影忙问好,又道:“今儿确实有事来寻,不知承哥可在?若是褚先生在馆内便更好了,还劳哥哥替我通传一声。”那学徒手下忙个不停,口内笑道:“你今儿来得却不巧,先前有人来请,我们师父带了承哥儿出馆去了。你若等得,想必个把时辰就回来了。”若是以往,素影必不敢耽搁,今儿却是过了那恶妇的明路的,想也无事,于是就道谢一声,安心立在角落等待。 此时那柜前的两个妇人已将素影打量了一番,其中个子略高些的一个笑道:“这个小娘子倒生得好模样,粗一看怎么倒有些我们夫人的品格。”另一个听了笑着推她道:“你胡说些甚么,你家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儿,你拿这门个小丫头来比她。”高个子妇人撇嘴道:“这小娘子只是时运不好,生得贫穷些,若是积福托生在我们这样人家,怕不就是个小姐模样。”又叹道:“我们夫人若是好生养,孩儿怕不比她还大些了。”另一个妇人见她越说越不像样,怕叫人听见招惹是非,忙与学徒说了一声,便扯了同伴去外面车上等着。那学徒见她两个出去,便笑与馆内其他人道:“那郝家果然与甄家交好,连个仆妇都知道替他遮羞。只是甄家夫人不生养也不是一日的新闻了,有甚好避讳的。”素影听着个甄字,先就将一对耳朵高高竖起。可巧旁边有不知情的人细问,那学徒正好显摆,就得意道:“说起来这位甄家的大人原也是旧家大族出来的,听说祖上几辈子都做着大官,积下了好大的家财。说来却怪,他夫妻是极和睦的,善事也做了不知多少,举凡修路铺桥接济孤老,银子海水一样淌出去,偏在子嗣上头就这样艰难。这金陵城但凡医理精通些的大夫哪个不曾到他家去走一遭的,到如今也有七八年了,只没听见过喜信儿,听说他们如今都淡了心思,早不寻医吃药了。”旁人听了不信道:“既然这样大的家业,想必妻妾成群的,哪里会缺了儿子,必定是你说谎。”学徒急道:“我三舅家大表姐的婆家姑妈就在甄家做活呢,我怎么不知道。甄家现放着那样大的家财,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呢,都想伸个手,多少人给他送妾送小的。只是这位甄爷倒是个古怪性子,独守着他夫人,说是甚么一人心的,外面送来的女人一概不要,人都说他是惧内营里的都统,他也不理。若是被烦扰得狠了,就夫妻两个别处躲清静,听说最近又要出海去了。这样隐私的话儿我可能编得出来?”见人还是半信半疑,学徒又道:“他家原是姑苏人,听说那边还有好些亲戚故旧呢,只他是随先头甄太爷在任上生的,倒不常回去。你若不信,只管去问。”这时里面出来个老成些的管事,听见学徒在这里说书,便斥了他一声,才住了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第四回寻机缘病急乱投医逢贵人无巧不成书 上回说到那学徒在那里讲古,素影听了又惊又喜,真是话本里也演不出这样的巧来,莫非上天垂怜,究竟赐了道穿越女的光环。又是姓甄,又同在姑苏,从祖上论竟是一家子也未可知。就算不是,古人还讲究个连宗呢。再者说,后世之人再是顾虑个人隐私利益,轻易不肯管闲事的,若遇着拐卖儿童虐待老弱的事,都要恨不得拿键盘当个长/枪短炮地义愤一番,何况此时那些士子宦儒,将名声看得极重,若能做成一件好事让他扬名流芳,十个里面倒有七八个要抢着管一管的。这位甄大人既然如此看重私德,正好去撞撞钟,若时运好能借他个光顺利送英莲家去,再抓住拐子治罪,她定要烧香还愿的。她原想着向褚先生和承哥儿借点子银钱,捎脚打听如何讨张路引,再觑空带了英莲逃出霍家,只是这寒冬腊月,英莲娇怯,她自己这具身体恐怕也熬不得。况两个幼女在外,谁知道多少风险,不到万不得已,总是有人相护方为上签。 此时学徒将药包好,出去送与那两个仆妇。素影早轻轻巧巧跟到了那青布小车后边,一路紧跟慢赶,好几次都险些跟丢了,好在那两个妇人不时下车采买些物事,到底不曾失了行踪。眼见得那车驶进了城南一处巷子,此地居住的多是书香旧族或仕宦乡绅,一溜儿白墙朱门,屋舍好不齐整俨然。两个仆妇下车后站在一处角门外,将门拍得两拍,那个高些的妇人口里尤道:“也不怪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多舌,我们家老爷虽无高堂在世,到底族里还有几个长老,听得已是有些说法了。若是夫人再不开怀,总挡不住要塞新人进门的,到时候又添多少闲气。”另一个道:“你说他两个这样好,怎么就是养不下一个孩儿来。就连我们老爷太太成日里也不知替他叹了多少气,添了多少忧心。不过想来甄爷那样爱敬娘子,总不至教她吃亏罢。”两人又闲言片刻,待里面有人来开了门,方磨磨蹭蹭地进去了。 素影站在墙根下,忽听得巷子前边侧门开了,只听得车马声并两三个男子对话,细听原是车夫赶了马车出门。不一时,另又有开门的声音,接着两个妇人的说话声遥遥传来,只听一个妇人嗓门爽朗些,笑道:“妹子平日里莫要怠懒,无事便来寻我说话。待开春我随我们老爷赴京去,又不知多早晚才能相见。”另一个妇人似要年青些,声音极温雅恬淡:“妹妹知道了,过几日又来叨扰姐姐。”又再三请前一位留步。说话间一阵衣角西索,环佩叮当,那年青女子已带了婢仆坐车走了。年纪大些的妇人似是立在门前目送,久久方叹了口气。便有旁人问道:“夫人怎么好好儿地叹气起来?”那妇人道:“我只替我这妹子忧心。”说了半截又闭口不言,又是一叠声叹气。 素影此时再等不得,钻出来径往门前跑去,只见台阶上站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都围着中间一位妇人说话。那妇人年岁约莫四十出头,身穿莲青绸面的银鼠披风,头上戴着卧兔儿,围着攒珠勒子,眉目疏阔,想来年轻时也定是个美人。素影也顾不得细看其他人,直奔到跟前跪下磕头道:“太太容禀。”那妇人见打横里跑出个小小女童,先就吃了一惊,她左手边一个女子忙上来拦住道:“哪里来的小丫头,仔细冲撞了我们太太。”素影抬眼一看,只见她中等身量,眉目清秀,穿着水红色绫子袄,外罩半新不旧的青缎灰鼠褂,想来是这家太太贴身侍奉的人,还不及说话,就听那太太道:“绛桃,我这会子没精神,也懒怠过问,你问问她要做甚么,若是要钱的就随便赏她几个,这样大冷的天气也怪不容易的。”说罢就要回身进门。素影听她主仆言语和软,先放了半截心下来,忙扬声道:“请问太太府上可是姓甄?我这里有件天大的事情请太太做主。”那太太听了止住脚步,回身将眼前的女童先上下细瞧了一回,只见眼前的小小个人儿,虽衣衫破旧,瘦伶伶一把身子,然眉目口鼻无一处不精致,竟叫人眼前一亮。此时这太太右手边一个女子扑哧一声笑道:“你连这府里姓甚都不知道,怎么就有大事要让我们太太做主?好呆楞的孩子。”素影见她穿衣打扮俱与绛桃仿佛,只里面是件杏黄的袄子,想来也是大丫鬟一流的人物,便从容道:“素影无状,叨扰太太及列位姐姐了。只是我这里实在有件人命关天的事情要寻一位姑苏来的甄老爷,事关他族里亲眷。”又将自己在医馆如何碰到甄家仆妇,如何一路跟了过来细细说了一回。那位太太见她年纪虽小,然口齿伶俐,气韵和婉,心里已添了几分喜欢,于是对身边的丫头笑道:“丹桂,你还笑话她呢,你可见过这样机灵的孩子。只是咱们家的人也忒不小心了,怎么后面缀个小尾巴来家也不知道的。”说罢看了天色道:“今儿想来也再没有甚么要紧事了,且听听她的说话儿罢。” 素影跟在众人身后进得府门,不知穿了几道回廊,又过了几重假山亭台,方进了一处院子,处处雕梁画壁,花木扶苏。不等细看,便又迎上来几个丫头,看身量俱比绛桃丹桂年小些,众人簇拥着掀帘进了正房东侧的一间屋内。甫一入内,便觉温暖如春,幽香袭来,料想这应是此处夫人日常坐卧的所在。当窗放着一张罗汉床,上设了绛紫撒花的条褥并檀色缎面引枕,两个大丫头先伺候太太坐下,绛桃走到素影身边低声道:“我们家大人姓郝,这位是我家太太,本姓乔。”素影先前听着话风儿便猜着这里并不是甄家,不过想来也是极亲近的,因此先谢过绛桃提点,复又上前对乔夫人行礼。乔夫人从丹桂手里接过个小盖钟揭开喝了一口,又向引枕上一靠,拿过个铜手炉压在膝上,方笑道:“你且将来龙去脉细细说与我听。”素影也不羞怯,朗声将前情后果说了个清楚。乔夫人一壁里听,一壁里早惊得直起身子,听完忙让丫头看她身上,揭开衣裳瘦可见骨,前几日鞭棍的淤痕肿得足有一指多高,叠着这二年的冻痕旧创,青青紫紫,好不怕人。素影自己是小孩儿的身子成年的心,这些日子虽苦,心内有计算有盼头,倒也咬牙熬了过来,还觉得罢了。一众女子哪里禁得这个,心软些的小丫头登时红了眼圈儿,乔夫人也叹息不止,拉过她冻伤的手一叠声吩咐拿药膏请大夫。那边厢早已使人去请了郗太太回转来。 素影叫丫头们伺候着洗浴更衣用罢汤饭,又有大夫来看过伤敷过药,方过来与乔夫人回话。乔夫人膝下二子一女,素来格外爱宠小女儿,偏年前又出嫁了,心里正不自在,此时见她焕然一新,格外娇嫩可爱,心里喜不自禁,正拉了手说话,就听外面女婢传话道:“郗太太来了。”丹桂忙上去打了帘子,几个丫鬟围拥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素影只觉一阵香风扑面而来,说不出的清雅好闻,再细看去,只见来人峨眉淡扫,脂粉略施,身姿袅娜,气度高华,竟是位难得的佳人。乔夫人已起身相迎,连道:“妹妹可来了。”一面将郗夫人让到罗汉床上,自己在另一侧相陪坐下,显见得二人是极亲密的。 那郗夫人向乔夫人道:“才行路至半,便叫姐姐的人赶上了,说得也不甚清楚,只仿佛与我家相公有些干系?”又回身瞧见素影,不由露出讶然之色:“好整齐的孩子。”忍不住将素影多打量了几眼,只觉得这个孩子好生面善。乔夫人道:“你随子逸在姑苏也住过些时日,可知道族内有人家在姑苏阊门外的?听说叫个士隐,却不像是名,应是字罢。”郗夫人惊诧道:“竟与他有甚么关碍?”乔夫人忙问:“你竟认得不成?”郗夫人点头道:“他是子逸隔房的堂兄,我公爹少年在家时,与他父亲是极要好的,只是后来阖家去任上,方来往得少了。这位士隐堂兄素性宽厚恬淡,我家爷比他小上许多,少时回乡,多是由他带擎看顾,论理也是极亲的人了。”乔夫人叹道:“这便是了。说来真有这样巧的事,竟像戏本子上演出来的。”便将素影招至跟前,让她复又述说一回。郗夫人听了先忍气问素影道:“你既与她日夜在一处,可认得她身上有甚么印记与常人不同的?”素影一听便知是试她真假的意思,因回道:“英莲妹妹生得极好,眉间一点米粒大的胭脂痣更是罕见的。”郗夫人听了便知是真,哪里还坐得住,怒道:“好好的孩儿竟然受了这般磨折,哪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又向乔夫人道:“姐姐有所不知,堂兄夫妻年将半百才养下这么个女儿,因怀她的时候梦见满池子荷花,可巧又生在二月十九,因此取了这个名字,真是爱得跟眼珠子一样,这会子丢了,还不知急得怎么样呢。”乔夫人道:“我已着人送了信去,且等他师兄弟回来再做计较,总归这帮子混账东西一个都不能走脱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第五回郝仁杰闻冤存心事甄子逸为情费思量 且说素影先听了郗夫人一番话,知道果真是亲戚,已是放了多半的心,如今再得了乔夫人这话,必定是要严拿那起子恶人的,一时心下大定,遂安稳坐着陪二位夫人说话,不过是些家常闲言。乔夫人已和素影说了半日话,倒还罢了,那郗夫人拉了素影的手,先问她英莲如今可还好,又问她可记得自己家乡何处、向日里如何过活、可曾挨打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形容,深觉素影年纪虽幼,又经受了这些搓磨,却不见畏缩,言语中更有种不俗的见识,越发添了几分怜爱。说话间就有人传道:“老爷回来了,甄爷也来了,请太太并郗太太往书房宽坐。”乔夫人忙携了素影同郗夫人往前去了。穿过几重廊桥,出了一处垂花门,一池碧波旁便是这府里老爷的书房所在。待进去绕过屏风,只见屋内坐着两位男子,居中一位年岁略长,头上戴了幅儒巾,穿一件褐色圆领宽袖的绒袍,髯长貌伟,通练豁达,让人望之敬服。另一位年青些的打横坐着,身着竹青暗纹锦面棉袍,髻中插一枚碧玉簪,温雅俊秀,笑意澹澹,使人心生亲近。因是通家之好,四人不过常礼厮见毕归坐,乔夫人便将今日之事细细道来,言毕拉了素影对那长髯男子道:“这便是那个小姑娘,叫素影。”又教她认人:“这是我家老爷,姓郝。那位是你郗太太的夫君,也是英莲的堂叔。”素影听毕上前恭敬见礼。 话说这位郝爷名仁杰,字怀英,也是仕宦大族出身。英莲堂叔大名甄赞,表字子逸,与这位郝大人既有世交通家之谊,又有师出同门之情,胜似手足,平时皆以兄弟相称。郝仁杰往日里也曾听过甄士隐之名,再不想有此巧事。只是他素性沉稳,又是经惯了事的,面上不显,又将一二不解之处问来。素影也不怯他,先将英莲之事和盘托出,又道拐子平日多做些买卖人口之事,因他有一帮子相与的地痞,常勾结起来使得下做手段,那些卖儿卖女的穷苦人家或能得一二碎银,或是连钱也见不着一文,一袋子粗面就叫把孩子抢走的,也没处申冤。那些收来的孩子小的不过三四岁,再大些十几岁都是有的,都叫打得怕了,一丝都不敢反抗的。运气好些的被送去大户人家为奴为婢,若不好的都叫卖去见不得人的去处了。又道当日不知从哪里带回个男童,论年纪只与素影仿佛,听说是叫人赌输了抵债的,因看他生得格外好,就想调/教了卖个高价,谁知这男童也是硬气,一味不从,惹急了霍投只将棍棒拳脚轮番伺候,失了手将要打死,素影实在看不过,待要上去相护,也吃了好几棍,好在霍老爹那时尚在,拼命拦住了。后来眼看这男孩伤重不行,拐子夫妻互相埋怨白丢了注财,狠心将他扔出城外,多亏付老太在家遮掩,霍老爹趁夜带着素影去将人偷偷救回,送与城内济善堂,方活过命来。至于拐子夫妇向日里坑蒙拐骗,逼死养父,霸占家业,虐待老母等事罄竹难书,皆一一禀明。 座中众人惊叹连连,甄子逸道:“我记得济善堂有位褚大夫坐堂,最是乐善好施,怜苦济贫的。”素影回道:“正是他。当日多亏这位褚先生医术高明,令那男孩儿起死回生,还赐了名字收做了徒弟。我身上的伤也是他给药看好的,因见我们惨状,不曾收一分银子。”乔郗二位夫人听得伤感,不停捉了手帕拭泪。甄子逸也连声感叹道:“好孩子。”此时郝仁杰拈着胡须沉吟不语,心内越发惊异,他冷眼旁观这半晌,只见堂前小小女孩儿多不过六七岁光景,虽瘦弱些,然气韵天成,其容色谈吐皆大有来处,不知是何方遗珠,便问道:“你既记得近年之事,想必你家在何处,又是如何被拐的,应还有些印象罢?”素影低头一会子,方道:“初来时叫狠打了一场,烧过之后,前事俱已忘了。”也不等众人说话,便跪下道:“那拐子必意想不到我与英莲有此奇遇,一时不及细想防备也是有的。还请两位大人速派人去捉拿,万不可再叫他作歹了。”又将拐子居家所在及平日常去相熟之处细禀。郝仁杰忙让起来,就叫人去取名帖递交现任府尹,甄子逸起身道:“还是我去罢。等诸事办妥了再来与兄长回话。”又嘱咐了妻子两声,一时披了鹤氅自去了。这里郗夫人仍陪坐着等他消息。 要论起这郗夫人,说来话长。本朝有处青鹰涧书院,在清流中倍享盛名,她先父便曾在此任山长二十余载,亦是郝甄二人的授业恩师。其人自号桃溪老人,满腹经纶,博古通今,有国士之才,只颇具魏晋野老遗风,一生惟好开课授业,视功名富贵如浮云,先皇几次请他出山也未成。平日里食只一箪,饮只一瓢,常年素衣布袍在身,未尝穿过一根丝。荆妻因病故去后既不续弦,也不蓄婢,每常执了酒盅去往墓前嚎啕痛哭,悼亡妻之诗字字泣血,非但人听落泪,便是飞鸟走兽也为之黯然销魂。膝下惟有两个女儿,长女名瑷,次女名琬,珍爱非常,闲时只将毕生所学相授。故此二女才学广博,品性旷达高洁处,与寻常闺秀格外不同。郗夫人乃其长女,与甄子逸青梅竹马,两心相悦,待甄子逸点了探花,又授了官职,急忙前来求娶,桃溪思量再三,方才允了,只到底不舍,直留女儿到十八/九岁上才发嫁。出阁时聘金聘礼一概不留,统给了郗夫人陪嫁,又将历年所藏珍籍善本一分为二,一半留给幼女,一半予了郗夫人陪送。待两个女儿都嫁做人妇,桃溪老人忽一日沐浴更衣,执琴去往亡妻墓上,抚奏三日后,吐血不起。待郗夫人姊妹闻信赶回,只见了父亲最后一眼,听他说得“合葬从简”几字,便殁了。 一时朝野俱惊。桃溪老人一生育才,桃李三千,多是入仕为官的,也有为名医良师的,便是当今尚在潜邸时,也曾化名与其胞弟一同前往拜学,故有半师之谊。不提一众徒子徒孙回来痛哭祭拜,传旨的太监也来了几遭,一时追赠封诰,一时又要修缮墓寝,更赏赐郗夫人并其妹金银珍玩若干并良田宅院数处。郗夫人姊妹遵父遗命,坚辞不受。今上闻之赞道:“到底是恩师之女,风骨一脉相传。”方准了。只是御赐之物却不肯收回,到底赏了二女补做添妆。其余弟子见了,方将早就备好的添妆之物送上,若他师父在时,却是万不敢拿出的。郗夫人姊妹推却不过师兄弟盛情,或取一书一纸,一草一墨,那些值钱贵重之物一概不留。众人皆叹服,一时贤名远播。 甄子逸父家本就不俗,母亲当日又是皇商千金,嫁妆豪丰,这些年掌管有方,早已家资巨万,故此并不把这些看在眼里,只想尽法子抚慰爱妻。他既授了翰林院编修,朝中各部都颇有些同门师兄,且他自己少年得志早登科,文章写得花团锦簇,一应经筵对答皆惊才绝艳,今上极为爱重,又点了他做试讲,每常在跟前行走,几年间渐渐少回家门。郗夫人随婆母管家理事,操持产业,半刻都不得闲,况且她生性豁达,倒还不觉得如何,甄子逸却是犯起了痴病。他素来爱敬师父,一心学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喜得与师妹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且素日吟诗行文褒贬世事,两人意趣相投,既是爱妻,亦是知己,故满心满眼都是郗夫人。如今政事繁忙,数日不见卿面,只觉自己俗不可耐,满身匠气。终究想了个法子,到官家跟前陈情意要一展平生之所学,造福乡里,又道要体察民意,使下情上达天听云云,只求外放历练。因有几位师兄在旁佐言相助,圣心大悦,半月后点了个成都府治下的知县,欢天喜地同郗夫人赴任去了。可巧郝仁杰先调任至成都府做了参议,师兄弟姊妹重逢,更是欢喜。待二人一任满了,尚未回京述职,京中已有吏部右侍郎府中来信,道俱评了优调任金陵府,郝仁杰升任一方主政,甄子逸随后点选了同知。谁知这官才做了一载有余,甄家老大人并院君竟相继病亡了。于是报了斩衰,卸了官职,只在父母坟前结庐静守,世人皆赞他伉俪至纯至孝。待守满三年,也不选官,夫妇二人闲时带了随身婢仆,收拾行装出门游历,各处看山看水,品味乡土人情,岂不快哉。此次却是因他师兄两届任满,政绩显赫,将要升任顺天府尹,甄子逸闻信忙携了郗夫人赶了回来,可巧就遇见此事,怎不叫人赞叹因缘天定。 旧事提罢,只说这里素影奔波半日,殚精竭虑,此时见万事有这几位做主,暂且放下心事,甫一松散,竟打起瞌睡来。迷糊中听见人轻声说话,似乎又有人抱着她走动,她也睁不开眼睛,黑甜一觉直睡过去。不知英莲那里如何,且待下回分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第六回惩祸害众幼蒙解救忆故人鸳侣发悲声 话说素影这一觉睡得香甜,等醒转来时,只觉窗外天光大白,慢慢坐起身四面环顾,举目处锦褥绣帐,好不精致。凝神再看,枕畔海棠红的绫被中露出一张小小玉面,肤光莹润,眉间一点红痣格外醒目,不是英莲又是谁,心下欢喜非常。因怕吵醒英莲,素影趿了鞋子下地,见屋内无人,靠墙处立着云头雕花衣架,上面整齐搭着衣物,便自穿戴好了往外走去,行动间只觉温暖如春,别有一种清淡的兰芷芬芳。绕过一架镂雕童子戏的屏风,见外侧地上另设有桌椅,摆着茶盏花瓶等物,皆是极精巧别致的式样。正仔细打量,一个面生的女孩儿掀帘子走进来,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团团脸儿,眉眼可亲,穿着打扮比一般人家的闺阁小姐还要体面些,一见素影便笑道:“姑娘醒了。”素影忙对来人乖巧道:“见过这位姐姐,不知该如何称呼。”那女孩儿噗嗤笑出声来:“她们竟未说错,真真是个小大人的模样。我是我们太太身边的贴身丫头,叫晚晴。”素影笑道:“昨儿却不曾见过晚晴姐姐,想是有事不在府里?”晚晴亦笑道:“我倒是在府里,只是此府非彼府。”她两个说着话,英莲已醒了,登登跑出来直往素影身上贴,攀着她手臂道:“姐姐怎么起来也不叫醒我。”晚晴忙笑着上来替她穿好衣服,拉了她两个的手便往外走去。 到得屋外,只见一处院落,屋宇格外新巧秀丽,雪白/粉墙上半壁藤萝,院中一角种了百十杆修竹,冬日里苍翠依旧,曲廊后隐隐可见池树幽亭,其清新雅致,比昨日里所见又别有不同。素影与英莲安歇之处就在西边厢房内,不过几步就到了正房外,早有小丫头上来打起帘子,晚晴便携着二小入了房门。三间正房虽一般是一明两暗的布局,却并无墙壁相隔,只拿多宝阁并纱帐分别于左右做了隔断,地上通铺了厚软的牙色花鸟纹地衣。当中是一间极朗阔的书房,满墙满壁俱是书,只在一侧角落里设了张黄花梨的贵妃榻,规格略胜以往所见,双人亦可坐卧有余。正门两侧的窗上糊着银红的鲛纱,轻软通透,窗下是二人抱的青石大瓮,开着碗口大小的粉白睡莲。屋子右边挂了藕荷色的锦绣帏帐,上面绣了缠枝莲,坠角是一溜儿黄豆大小的珍珠,料想里面便是主人就寝的所在。左边的多宝阁上琳琅满目,精美非常,陈设俱非凡品。多宝阁后是一间雅室,当窗一张极大的画案,一位着月白缂丝绣竹枝袄裙的美人正在描一丛兰草,但见肤光胜雪,眉目如画,正是郗夫人。 素影见了并不急忙做声,等一时郗夫人画毕,方牵过英莲上前行礼。郗夫人忙搁了笔,含笑拉了她两个道:“见你们睡得香甜,实在不忍心叫醒。这会儿可饿了不曾?”仍相携着向外间行来,吩咐道:“池雨,快传饭,就在暖阁内罢。”旁边一个眉眼俊俏沉稳的女孩儿答应了一声便出去了。郗夫人亲自带着出了正房的门,进了东边暖阁内。已有两三个小丫头捧了刷牙子水盆巾子等物候在此处,晚晴挽了袖子上来伺候英莲与素影洗漱毕,池雨带了人鱼贯奉了饭食上来,光点心就有七八样,另有四五种粥和各色小菜,满当当摆了一桌。郗夫人亲自取了红枣百合小米粥递给素影和英莲,看着都吃了方道:“我用过了,这些都是你们的,多吃些。”英莲那里吃得高兴,素影更是用得香甜,郗夫人见她巴掌大的小脸儿撑得鼓鼓的,愈发像一个人,不由得看入了迷,好一会子方道:“怕你们两个的胃受不住,如今先用这些软烂易克化的,过两日再吃别的。”素影有些羞赧道:“这样就已经很好了,谢过太太。”郗夫人怜爱道:“往后还有更好的呢。”又道以后只随英莲以婶娘相称便好,不许再称呼什么太太奶奶的。 用罢了饭,晚晴安排了小丫头来服侍漱口洗手,众人方回至上房内。早有丫头搬了锦面软凳放于榻前,郗夫人也不让她两个单坐,同携了上得榻来。英莲忍了好久,此时终于耐不住,扑在素影身上道:“姐姐,拐子叫捉住了!”素影惊喜道:“都捉住了?”英莲笑道:“叔叔亲去府衙点了兵逮住的,连那两个还有好些坏人都叫关起来了。”郗夫人在一旁道:“昨儿去捉人的时候,那恶妇吃了酒刚回去,见你不在,正在院内暴跳喝骂,叫逮了个正着。那男的却是后来去赌坊找见的,已是输的两眼发青了,连着素日相与的那几个地痞,一串儿都抓了个干净。”素影听了,分明想大笑,不知怎的,鼻子却酸痛难忍,泪落如珠,半个字都说不出来,英莲也抱着素影胳膊掉泪,郗夫人见了也红了眼圈,揽了替两个女孩儿拭泪:“好孩子,知道你们受委屈了,从此再不会了。”娘儿三个哭成一团。众人急忙上来劝慰,好一会子才止住了泪。素影起身给郗夫人大礼拜谢,郗夫人拉着再三不允,只得罢了,又问道:“怎么不见乔夫人在家?还当给她也请安道谢才是。”郗夫人笑道:“傻孩子,昨儿夜里我便带了你们来家了。你竟睡得那样香甜,一路车马作响又让人抱进背出的,竟都不曾醒。”英莲也在一旁咯咯笑出声来:“我还捏姐姐鼻子呢,也没醒,翻个身又睡了。”素影红了脸道:“我说这府里景致怎么变了好大模样,还只道昨日里慌忙间不曾看得真切呢。”复又娇嗔道:“怪道晚晴姐姐暗地里打趣我呢。”一时众人哄笑不迭。 说话间甄子逸回来了。道霍投那边已审的干净清楚,几个首恶先枷上三日示众,男的俱判了斩立决,女的刺字流放三千里。按理应该家财俱没,只是付老太也是苦主,好歹只面上罚了几十两银子,其余家私到底归还了她。此事业已传开,一时百姓赞扬称道,莫不拍手称快。甄子逸亦着了老成的仆从连夜赶往姑苏报信去了,想来再几日光景也就能收到甄士隐回信了。英莲听闻得,已是乐得无可不可,素影也觉得心愿达成过半,喜上眉梢,又问及承哥儿,甄子逸道:“他这事却是为难。因他实是被倒手好几遭了,想是极小时便离了家,旧事父母俱已忘了个干净。好在褚大夫顾怜他,见他于医理上天分颇高,已是收了他做义子,欲将倾囊相授了。连姓也改了,他如今叫褚承。”又对郗夫人道:“我见那孩子面善,只是未曾听闻谁家丢了儿子的,往后若有机会,再替他寻亲罢。”又笑道:“我赠了褚大夫二百两银子,只说那孩子启蒙上学的花销皆从这里面出,他先还不肯收,我只哄他是官府贴补的,方才收了。”郗夫人点头赞叹道:“理当如此。”素影心下不免叹服他二人怜幼惜弱。说话间郗夫人便让晚晴陪着素影并英莲两个去花园池塘喂锦鲤看野鸭子,让她们顽得尽兴,又叫多多派人跟着。 等众人散了,屋内只有夫妻二人,郗夫人忙捉了甄子逸衣袖急道:“拐子怎么说?”甄子逸与爱妻同坐榻上,携手道:“确是在京城里拐的。不过据他说,当时只有素影一人,且身在陋巷,衣衫也只寻常,约摸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因见她着实生得好,想着养几年卖了做瘦马也能多挣好些银钱,故此掳了她来。”郗夫人听了怔忪半日,又问道:“这么说不是了?”甄子逸看着爱妻怜惜道:“师妹,阿琬的那个孩儿已经不在了。”郗夫人望着瓮里立着的一株嫩荷,满心里都是自己薄命的妹妹,不禁眼中扑簌簌掉下泪来道:“那日我分明梦见她来同我道别,你还说我忧虑太过,却不想她竟走得那样惨。她说自己前尘湮灭,倒要走个干净,只是舍不得我,又可怜方诞下的孩儿,放心不过,故此特来别我。可恨我那会子满心要替她寻个公道,只顾着同那府里怄气,谁曾想那孩子竟发急症去了。我连她唯一的骨肉都不曾护住,怪不得她再不入我的梦,想见得是怨我这姐姐无用了。”只哭得气噎声消,半晌又咬牙道:“虽说那府里的女人都是不好相与的,终归是后宅妇人,贪妒争宠乃是常理,我也无甚话好同她们说,我只恨那个负心薄幸的人,当日甜言蜜语哄了琬儿去,却置了她和孩子于那样的境地。” 甄子逸见爱妻如此痛哭,只恨不得以身代之,叹息道:“她两个也是青梅竹马,哪里想得到后来…”一时又问道:“当日里你我都曾劝她,何苦要蹚到那混水中去,你可还记得她怎么说?”不知郗夫人作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第七回闻家信英莲思父母惜娇女叔婶欲还乡 书接上回,话说郗夫人听丈夫问她,忆及胞妹昔年形貌,捏了帕子两眼发怔,好一会儿方咬唇道:“怎能不记得。她走的那日我还在恼她,只在房中不肯出来,她也不与我置气,跑进来伏在我膝上,如同幼时一般模样……”话到此处已是心酸难耐,再说不出一个字,恍惚间好似又瞧见了妹妹伏在跟前,含笑道:“好姐姐,我知道你疼我,怕我受委屈。只是他是我命里劫数,便是刀山火海、龙窟虎穴,我也要随他走这一遭。我自是深盼此情不渝,白首不离,但若有一朝磐石转移,弃扇箧笥,我也决无怨怪,纵粉身碎骨也不惧不悔。”越想越是悲悔交加,一发倒在甄子逸身上痛哭:“我只恨我自己,偏生要与她怄气,扔了她一人在那府里挣命。如今瞧见素影,与她幼时生得那样相似,我那苦命的侄女儿若还在,不知又是何等模样。”甄子逸搂了爱妻,见她如此哀痛,纵有些想法也不好再说得,少不得又是一番软言相慰,因见她还是郁郁,便另起个话头道:“我瞧着素影那孩子很好,看模样谈吐都很是不俗,纵是普通人家出身,也说不得有些来历。你瞧着怎么样?” 他二人又说了甚么闲话,暂且不提。倏忽间又是几日过去了,素影因担忧葫芦庙失火的后事,一心想着尽快陪了英莲返家了结此事,只姑苏那边还未有消息传来,少不得只能耐心等候。英莲年幼忘性大,这几日高床软卧锦衣玉食,丫头们又天天领着四处作耍,甄子逸还让人捉了一只白毛狮子犬来家给两个孩子解闷,镇日里顽得不亦乐乎,倒把之前受过的几日苦楚暂且抛到了脑后。素影内里究竟不是孩童,不肯一味痴顽,倒愿意陪着郗夫人看书作画,听她掌家吩咐一应事体,只道多学些人情世故,以备将来的打算。 郗夫人与甄子逸青梅竹马,琴瑟和鸣,唯一不足之处便是结缡十余载膝下尤空,如今家中因有这两个女孩儿,凭空添了多少乐趣。又见素影极为懂事,不单长相颇类她妹妹幼时的形容,行事说话间的那一种沉静大方和伶俐聪慧,更似琬儿当日的品格,故爱屋及乌,对她格外疼惜。素影不知究竟,端看这夫妇两品貌超群,行事洒脱,颇有魏晋名士之风,郗夫人又对她无微不至,手把手教她识字读书,论其见闻广博之处,寻常男子多不及她,心内也倾羡不已。一时间两相得益,竟处得格外投契。 这一日,郗夫人领了素影与英莲去乔夫人处赏梅,午后方才回府。小憩起来无甚忙事,正领了素影读千字文,一群小丫头围着英莲在院内逗鸟追狗,忽见甄子逸疾步进来道:“士隐堂兄处有信来了。”郗夫人忙道:“怎么说的?”甄子逸接了信便赶来妻子处,此时方展信读来。英莲也奔了进屋,与素影偎在一处细听。原来当日元宵佳节花灯社火分外热闹,英莲早几日就闹着要去观灯赏焰火,甄士隐素日疼爱独女,那日偏与封氏有事走不开,因此便吩咐了家丁霍启与奶娘方氏二人护了英莲去街上游顽。却不想奶娘家中突然有事来寻,便先自去了,只剩得霍启一人带着英莲游逛。顽至夜深时,霍启忽觉内急难忍,便将英莲放于街边某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回来,英莲早被拐子抱走了。霍启急乱之下也不敢回家禀报,只自己各处找寻,谁知拐子早趁着人多繁杂出了城,如针入大海,哪里还寻得着。霍启寻至天明也无果,又怕回家被责罚,竟提腿跑了。待甄士隐夫妇忙毕察觉女儿竟深夜未归,家丁也不见了踪影,方忙乱去寻,此时拐子已携了英莲在返转金陵的路上了,自是遍寻不着。他二人如此年纪只有这一位掌珠,真是心肝眼珠一般的看待,一经遗失,不啻剜心掏肝,几欲寻死,不过数日功夫,已是双双卧病了。甄子逸遣了去的人到他家时,一个大夫刚瞧了病出来,廊下还有丫头在熬药,府里人心惶惶,乱麻一般。听了来人道女儿已找见,甄士隐夫妻惊喜过望,如坠梦里,本来立时要亲来接人,只是病体软怠,实在挣身不起,只好使了几位老成得用的仆男仆妇先行前来致谢,道他夫妻二人过得两日稍好些便要赶来。 英莲听及此处已是嚎啕大哭,口内只说要回家寻爹爹娘亲,素影哄得略好些,便带了她去暖阁净面。甄子逸与郗夫人心知,若非沉疴不起,士隐夫妇必是立时便要赶了来的。姑苏送信来的家下人候在外间,两个穿戴齐整的中年仆妇上来磕头称谢,郗夫人认得是封氏身边得用的两位掌事婆子,命赐了座。其中一位姓李的原是封氏亲娘与她的陪嫁,后嫁了甄家布庄的大掌柜,此行人算她是头一份有脸面的,先奉上礼单,然后含泪赔笑道:“我家老爷太太几乎没死过一遭,不曾想小姐竟是被被自家人给救了,真是神佛保佑,祖宗显灵。只是之前惊痛过度,老爷太太俱犯了旧疾,实在起不得身。原说抬也要抬了过来的,到底被我们给劝住了。临走时我家太太让给三爷和三太太多磕几个头,实在是救了我们一家子性命了。”说罢又要磕头,郗夫人忙让人扶了起来。一旁甄子逸叹道:“果然如此。我就说兄长爱女如命,若非着实病重,必已是赶路来见了。此次确是因缘巧合,然若论英莲的救命恩人,我夫妻二人却不敢居功,实是另有其人。” 那一边素影带了英莲用温水揩了面孔,抹了面脂,复又拉手进来,姓李的嫲嫲二人早已扑上去,满嘴里小姐姑娘地哭叫起来,英莲见了娘亲身边的人,禁不住又哭了一场。众人好容易劝住了,方分主次坐下。李嫲嫲见英莲只一味挨着身边的小姑娘,度其品貌言谈不俗,衣饰格外出众,吃不准她的身份,不由多瞧了几眼,郗夫人见了便笑道:“可见了真佛了。这位才是你家小姐的救命恩人。”一旁晚晴早已将当日之事绘声绘色地讲演了一遍,她素日里最是个爱热闹好稀奇的人,那日因着吃坏了肚子不曾跟太太出去,这般戏曲里才有的事儿竟错过了,深恨自己贪嘴误事,于是不单池雨等跟了去的丫头处,乃至郝府里素日相熟的人处,她都一一打听仔细,说起来倒比见过的人还要真切精彩些。两位嫲嫲听得且惊且叹,感慨不已,少不得要拜谢素影,素影忙下地相扶,见扶起这个又倒了那个,便避过身子不让:“原是我应该的,嫲嫲不需如此。”郗夫人心内越发爱她淳朴谦和,也道:“她小小点子人儿,快别多礼,倒折煞了她。” 一时归坐毕,李嫲嫲又说起欲要接了英莲回去的事,她也是忠心一片,想送了小姐回家,让夫人老爷高兴一回,好早些康复的意思。素影见甄士隐夫妇不能前来,不过来了几个老弱仆妇,他家下人的素质前车可鉴,虽不能一概而论,到底怕原著里那些个神神道道,若万一跟这些人上路,再叫遗失了英莲可怎么好。但要不走吧,恍惚记着甄士隐这一病倒病了许久,又着实忧心原书里所叙他家宅被带累失火之事,因这几日与郗夫人甄子逸处得极好,深知他二人都不是拘礼板正之人,其开明通达处,比后世好多人都强的,于是打定主意道:“叔父婶娘在上,按说不该我多话,只我与英莲有此缘分,如今比亲姐妹也不差什么,有些个小想头,不知当不当讲。”甄子逸便笑着让她说话。 素影立身道:“甄家伯父伯母这一病,听形容倒要调养一阵子方才妥当,也不好就舟车劳顿地折腾,若等着他们来接,不知又要几日才能让英莲见着父母,只恐她心里难受。只是甄家伯父既说了要来,一来想是不放心跟的人太少,怕英莲在路上有个什么不妥帖,再则必是想当面见过叔父婶娘,致谢也罢,叙些离后思念之情也罢,总是有许多话儿要讲。故此,我想着此事还在叔父婶娘身上,如何能让他们早日骨肉团聚才好。”郗夫人与甄子逸听罢不由相视而笑,赞道:“真真是个玲珑七窍心的孩子,我就说她心里凡事明白的很,可不是甚么都想好了么。” 素影听罢抿着嘴走到郗夫人跟前,只是脸红微笑不语,明眸顾盼间,犹如两点子上好的黑玛瑙浸在水银碗里,郗夫人愈看愈发爱之不禁,只管搂住她对甄子逸道:“我白日里去乔姐姐处时,已知会过要回姑苏之事,过会子便叫人去收拾东西。你快去料理好你的事,咱们后儿就启程,不许你误了我们的行程。”甄子逸一叠声道遵命,笑着出去了。李嫲嫲见状心内咂舌不已,暗忖这三爷三太太还是这般恩爱不说,这个小姑娘这么个年纪,说话的样子比大人也不差什么,且三太太还这般疼爱迁就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缘法。转念一想,有他们护着一路回去,倒省了好多工夫,老爷太太一高兴,自己又是大功一件,一时间喜之不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第八回为矢志计逃之夭夭感垂顾恩言之谆谆 却说郗夫人与甄子逸往日里也常说走便走,出门畅游山水,然这一次却并非临时起意。他二人自出生,除了外处去做官,余者时候多在金陵,家资铺面良田等泰半都在此处,极为惹眼。因他夫妻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少不得就有沾亲带故的人眼红觊觎,前来搅是生非。张口借钱要物的还罢了,有那一干羡慕他豪富的,就要把女儿侄女等强送进来为妾做小,又有想财势兼收的,便要过继子嗣给他,欲叫他费心教养成人,再铺路搭桥,舍了银钱求了为官的故旧好送孩儿直上青云。待子嗣功成名就,亲生父母才好顺水推舟、鸠占鹊巢,打着这般主意的只道世情如此,也并不惭愧自己厚颜无耻。如此种种,花样百出。谁知遇上甄子逸这样一个硬头倔性的,打定主意不肯纳小,不知驳了多少人的颜面,偏他父族中至亲两房人丁不旺,并无合适的孩儿,母族那边虽支派繁盛些,只是人事驳杂,他自不肯过继那些表侄,因此不知惹了多少闲言,还有好事的把个绰号叫他“赛季常”,暗指他是惧内成性,诸事只听家中一只河东狮的安排。幸喜得郗夫人身份清贵,在圣上跟前都得过赞语的,也无人敢指名道姓说她不是,她与甄子逸便听得一二句也只当耳旁风,些许碎语并不往心里去。 虽他夫妻为人豁达,日子久了,总是烦不胜扰。此次恰逢其会,接了英莲与素影来家,一个是堂兄的血脉,一个似再世的妹妹,两个女孩儿镇日里娇言软语,嬉笑顽闹,勾起他们无数疼惜怜宠,好似当了回爹娘一般,一时再丢不开手。又兼郝仁杰升官,阖家要去京城,单留他们在金陵待着也无甚意趣,还要应付那些烦扰人事,倒不如借着送英莲回家,一同回姑苏罢了。又听说往日里同窗的至交好友要回姑苏暂住些时日,他向在京中为官,经年不见,整好故旧重逢,欢聚一番。至于以后如何,到时再论。 因想着此行必是人多物杂,夫妻两早已商议妥当必要坐船回去,又遣了仆从先回姑苏,要将城内的老宅收拾出来预备住人,就等甄士隐来信再做计较,只没想到素影还有那篇稿子,显见得跟他们是不见外的,倒叫他们更添了几分欢喜。 既议好了启程的日子,池雨早带着丫头婆子开始收拾行李,主子的四季衣物首饰并其他惯用物事自然都要一一打点齐备,甚么常看的书籍并笔墨纸砚,还有心爱的文玩字画等都要随船运去姑苏,单这几日给素影和英莲新添的衣饰顽物都装满了几只大箱子。英莲素日极爱那只狮子犬,取了个名儿叫米团子,因见她格外割舍不下,郗夫人做主只管带上,如此杂七杂八又添了不少物事。晚晴另管着给姑苏族人旧友的各色礼物装箱造册,又要防着郝仁杰去京城时甄子逸夫妇赶不回来,需得预先置办诸色程仪,点了老成家人届时备送,也是一通乱忙。 甄子逸自带了管家与几个大掌柜交接外间诸事,又差了几路人马去各处田庄吩咐不提。两个随身侍从里一个叫沐川的管着船舶车马调度并随船物资的准备,另一个名林风的统管着此行人员分派,哪些要随行,各担着什么活计,哪些留守在金陵,又各是什么职事,都需得铺排妥当。另有百来号壮丁,点了一半随船护侍,留下一半在家,分作数班,每日轮流看家守院不提。 想来甄子逸与郗夫人素日里拔脚就走惯了,底下人俱是训练有素,虽忙碌些却并未出什么乱子,两三日内诸事妥当。素影见要离开金陵,归期不定,便禀过郗夫人,要去与付老太告别。话说霍投跟海氏被抓了个干净利落,虽然海氏房里的几样金银首饰并散碎银两皆作价缴了罚银,但杂货铺子尚在,屋里一概米粮不缺,付老太犹如地狱重生一般,对官府感恩不尽。这日素影去的时候,付老太正由刘婶子陪着一处说话,见素影回来喜出望外,抹泪一叠声道:“苦了我的孩儿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素影想到这几年相依为命的情状,也不免泪下,刘婶子在旁边陪着掉了几滴泪,就笑劝道:“你婆孙两个现在苦尽甘来,叫我说快把眼泪都收起来,好日子还在后头呢。”素影也笑道:“婶子说的是。” 待几人收了泪,素影便将出几样东西摆开来让她祖母看,乃是一匹青绉绸,一卷儿酱色羊皮,另有几样自家庄子上出的新鲜瓜菜,都是郗夫人让带来的。付老太受宠若惊,念佛道:“这是哪里说起,我们如今已是托赖他们大福了,论理原该我们去孝敬他们的,怎么还敢领赐这许多东西。”素影笑道:“甄府里的太太说了,你这样心善的老人家,却受了这几年的委屈,如今正该好好颐养,方是天理昭彰的意思。她本要亲来见你,一则那里事多,二则恐怕你不自在,因此托我捎来家,不过几样随常的物事,家下用正合宜,还请你别嫌弃。还说以后若有甚么事,只管去寻她。”付老太此时已是念了几百声佛了,抹泪道:“定是你那死鬼祖父显灵,否则怎么就有这样好的贵人来助我们。”当下就要问几位贵人的名姓,说要在堂屋内立长生牌位,因又说起要用甚么木头,还要金漆了方才显得虔心。刘婶子也在一旁咂舌道:“果然传闻儿再没错的,可不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积善人家。”素影都笑着听了,又说了一回闲话,方靠着付老太慢慢将要跟着去姑苏的事情说出来。 若按着素影的本意,她在甄府虽好,身份却尴尬些,还不如回来陪付老太养老,小日子倒也逍遥。只是眼下要紧的是送英莲平安回去,且得想法子避了那祝融之祸,况且甄府几位主子一时都舍不得她走,她正好借机厚着面皮同去。当下付老太听说罢,一则舍不得她,二则到底有些畏惧甄府声势,怕她在那里不尴不尬地受委屈。素影心下感动,笑道:“那府里的老爷太太最是善心不过的,家下人也都好,我在那里吃住了这几日,长胖了好些。阿婆莫担心,我跟去顽一回就家来。”刘婶子知机,也笑道:“姑苏那样繁华的地界,素丫头去了多看看,回来也说与我们听个新鲜。”又道:“刚好跟婶子说一声,想借间房子住几日。我娘家亲叔叔前几年不在了,他那个人只叫人头疼,不说也罢,我那婶娘却是最和气不过的一个人,我做姑娘时跟她极是要好的,前儿又听老家来人捎了口信,说是久了不见怪想我的,想来看看我,只是我家就那两三间屋子,他爷们儿几个又怕不方便,因此还要来相烦婶子。”付老太那个性子,哪里肯说个不字,一行听一行只管点头答应。刘婶子对素影道:“我那婶娘是个最老成肯笑的性格,正好也陪陪婶子说说话儿。你只管出门,回来保管见你阿婆高兴得还要年青几岁呢。” 又说笑一阵,刘婶子就要家去,付老太忙将甄府送来的吃食分了一半与她,两个推让一回,因有素影助阵,刘婶子败下阵来,笑着领受了,方才携了东西回去。当下素影关了院门,拉了付老太进房间,从装衣料的小箱子底下掏出一个布包,打开递与她祖母看,乃是十两一个的雪白小银锭子,足有十个。素影道:“甄府里太太说了,你受了这许多苦楚,罚银时原不该牵连你的家私,只是礼法所限,好歹交了银子面上说得过去,因此她这里补了给你。你悄悄儿收好,别告诉别人就是。”付老太少不得又哭了一场,至此在屋里替甄、郝两家主子立了长生牌,日日诚心焚香礼供。此皆后话,暂且不提。 过了一日,素影由晚晴照看着装了四色细点和两坛子进上的金华酒,特特去拜别褚大夫。褚大夫见了好酒格外高兴,颇勉励了几句,又给了素影两张方子,却是补气益血并散结消瘢的,素影再四拜谢过,方拉过承哥儿去说话。那褚承小小年纪便尝尽冷暖,因素影之故死里逃生,又蒙她时常偷空过来探看慰籍,虽二人年龄仿佛,只素影咬定自己年岁要长些,便以姊相称,心内十分爱敬。此时见素影要南下姑苏,神情就有些郁郁不乐。到底是拼命救下的孩子,素影也颇觉不舍,只好安慰道:“我送了英莲家去,见她安顿好了,过几日就回来。况且两地又近,不过几百里路程,若是写信,总归不过三两日就到了。你若是有什么想吃想顽的,只管捎信来告诉我。”另有新买的两身衣服与笔墨书籍等物留下,褚承自是含泪接过。素影又嘱咐几回,方别过归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第九回珠还合浦如获至珍门阑添喜其乐融融 既定了要走,甄子逸与郗夫人只提前知会过郝仁杰夫妇,也不让别人知道,到了那日,一大早便带了素影英莲并随行人等径往码头。此时天色尚早,天边犹挂着半盏残月,散着几点淡星,只见一江碧波中,无数船只林立。甄子逸家因着生意之故,持有各色船只,夫妻二人往常出行惯爱一只大船,乃是请了相识的一个西洋传教士画了纸稿的,比家内陈设别有意趣,眼下自是郗夫人带了素影英莲并贴身侍婢仆妇等坐了,他另带了幕僚心腹乘了一只,后面还备了船专载家丁仆役及放置随行物事。 一时人马行装俱上船安置妥帖,船往江中稳稳行来,只见暖阳初升,江心如铺撒了一层碎银,夹岸是大片的芦苇,远望软絮如云,不似在人间行走。偶见岸边有村落人家,鸡鸣犬吠,炊烟袅袅。布衣妇人们在江边浣洗衣物,虽冬日寒冷,然笑语欢声隔江犹闻。英莲哪里见过这样景致,站在窗边叫风吹得两颊绯红也不肯罢休,看得欢笑连连。素影忽然想起书里英莲跟黛玉学诗的时节,依稀也说起自己随薛家坐船上京的旧事,不知那时她是何种心情,如今但看眼前的娇俏女童笑靥如花,不由得也笑着去滚做一团。郗夫人持了书册靠坐壁炉边,只叫人看好了她两个防着掉下水去,又见素影瞪圆眼睛贪看沿路风光,难得的孩子模样,不由跟着笑了一回。 一路顺风顺水,两日后早间饭毕便到了姑苏,众人弃舟登岸,早有接到口信的甄士隐带了人等候在此,一时也顾不得其他,搂住英莲心肝儿肉地痛哭起来,直道自己还在做梦。英莲见父亲拄了根拐棍,脸如黄蜡,勉强立着与甄子逸郗夫人说了几句便气喘不及,叫大家劝了一回才由下人搀回轿内,心疼得还要哭,素影忙在她耳边低声道:“妹妹快别哭了,仔细惹了伯父再伤心。”方才止住了。众人自是要先送她父女返家,沐川与池雨在后清点物事,安排车马行李入宅不提。 英莲与父亲此番劫后重逢,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已是同乘一轿去了。郗夫人携了素影坐了另一顶轿子,一路也不如何拘束她,反叫她略掀了一点窗帷看沿途行人景致,隔一会子还要说与她知道,这一处拐角进去有家做挂卤鸭的老店,其肉质酥软咸香,食客络绎不绝;那一处店面虽小,却有道极鲜美的虾饼,应是调了猪油与紫菜粉的缘故;某家酒楼金玉其外,吃口不过尔尔;又某处食肆有道糟白鱼,与糟鲥鱼同蒸而食,滋味妙不可言。甄子逸策马陪行,也不时拿了马鞭指点评论,举凡好吃好顽的去处,竟似没有他夫妻不知道的。素影听得垂涎三尺,恨不能就去一一尝过。甄子逸见状笑道:“这两日就罢了,等过上几日,我与你婶娘带你各处走动去,单是城内这些地方也够咱们顽上一阵了。” 说话间就到了英莲家。素影下轿留心看来,此地在阊门外的一条青石巷子里,前后连在一起的少说也有七八户,一色是粉墙黛瓦,门户庄丽,想来所住的皆是殷实人家。靠巷口那边极繁华,沿路歇着好多生意担子,卖各色吃用顽耍之物 ,叫卖声此起彼伏,还有会唱两句小戏来揽客的,闹哄哄好不繁盛。英莲家就在巷子最里的位置,却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占地比一旁的宅院都要大些,旁边把角处,开着窄窄两扇小门,里面隐隐有木鱼声与烟火气传来,想必就是那个葫芦庙了。眼下也不好立时就去看,素影只得暗暗记在心上。 且不说这边厢素影心里的计较,甄家已经大开中门,阖府相迎,连封氏也从床上挣扎着叫丫鬟扶了出来。一时间进得门去,母女抱头痛哭,侍立的家下仆从也都掩面涕泣,甄子逸等人在一旁软言劝解,闹哄哄好一歇方罢。待众人进得上房,丫头奉上茶水点心,封氏亲手捧与众人,方将数日来的事叙阔一回。甄士隐才将站了一会子,又痛哭一回,身怠腿软,却要扶着椅子起身与素影道谢,道:“小友真是救了老朽一家的命了,定要受我这一拜。”封氏也跟着起身要来拜谢。素影如何肯依,一嗗溜避到郗夫人身后去了。甄子逸笑着扶了兄嫂道:“大哥大嫂子不需如此,素影不是那样轻狂的孩子。况且她年幼,这般多礼,倒叫她不安。”又与郗夫人扶了兄嫂归坐。甄士隐与封氏相视颔首,他二人成婚几十载,深知对方心内所思所想,于是士隐道:“愚兄倒有个想头。英莲遭此横祸,全赖素影相护方能全身而退,叫我们不至骨肉离散,实是我阖家的大恩人,便是如何称谢犹觉得浅薄了些。英莲本无兄弟姊妹,得了素影,不过这几日相处,听说竟胜似嫡亲手足一般,此为她两个夙世的缘法。若素影能寻得自家父母,我们也不说甚话了,但听三弟的说法,照着那拐子指的地方去寻,竟没有素影家人的半点踪迹,偌大个京城,一时也无头绪,只得慢慢寻来,倘或三五年都没得音讯也未可知。既如此,不如我们膝下再添个娇女,她小姊妹也真做了一家人,也好朝夕相伴长大,互相依持。只不知素影的意思?” 素影不防甄士隐说了这一席话,叫唬得一惊,心下还不及忖度,那里甄子逸已笑道:“哥哥嫂嫂慧眼识璞玉,只可惜迟了一步。”郗夫人也笑道:“我们送了大哥大嫂的女儿家来,如何竟要抢我们的女儿不成。”他二人一番唱和,大家都听住了。士隐不由抚掌大笑,连声道好:“既如此,我们就不做那搅事的恶人了,何时需得告知族老乡邻,况要开祠记名,都还需细议。”素影骨子里并非蒙童,听及此处,已知其意。她原一心想着圆了红楼旧梦,就去过市井人家的小日子,如今听众人这番说话,却也动了心思。她小小一点年纪,若要跟着付老太,她那样个软糯的性子,安身立命谈何容易,且甄子逸与郗夫人又是这样的人品行事,在这个世道,竟是打着灯笼都万里难挑其一的,素日在一处也极融洽,并无一点隔阂陌生,她若要拒绝,心里倒过意不去。 那边郗夫人也与封氏说话,先还笑着,不知怎么眼里又掉了两滴泪下来。封氏与她妯娌二人多年,皆知对方心病,何尝不感同身受,携着手儿只管陪泪。郗夫人叹道:“为这个不知请了多少名医,开了堆山的方子,那苦药汤汁子少说也灌了几十海缸,只是白花银子。后来听说京城妙应堂的檀先生妙手回春,最擅此症,不曾想也不见效。原说他师父孙神医若在,说不得还有几分把握,只他师父受义忠亲王那事的牵连,妻离子散,便云游避祸去了,四五年都没了音信。我已是灰了心,偏你兄弟不计较,只说儿女之事本是天定,还反来对我百般劝慰,为此担了多少惧内的名声,真真叫我无话可说。因此我两个早就淡了心思,偏巧又碰见了她。不怕嫂嫂笑话,这几日处下来,不管说话行事,竟无一不合我心意,我只当是自己的孩儿走错了路,误投到别人门下,现如今拐着弯儿地寻了回来,真是爱也爱不过来。”说罢又破涕为笑。 素影在一旁听了,既叹且赞,这世道男尊女卑之处,她这几年深有体会,为了要个子嗣,寻常人家甚么匪夷之事做不出来,生得女孩儿无力养活的,拖几年卖了换钱的还算心善,有那生下来见又是块破瓦,婆母直接把来塞进溺桶里的也不在少数,当儿媳的恶露未清便得起来洗衣做活,一口热汤都吃不进嘴里也是常事,甚至于有那将生不出男孩儿的儿媳殴死的,她也曾听说过。凡此种种,显见得女儿之命贱如尘埃,全不由己。故郗夫人之辛酸可见一斑,甄子逸这般衷情更殊为不易。便是甄士隐亦是难得一见的豁达男子,守着发妻与独女,也不愿纳妾蓄婢。这兄弟二人如此行事,一则难能可贵,叫人敬佩,二则便是慕其家风,让人不由得心生亲近。 说话间郗夫人拉了素影的手对她温声道:“好孩子,我只当咱们母女久别重逢,你可愿意?”素影噙泪含笑应了,不提郗夫人甄子逸如何欢喜不禁,旁人也都喜气盈腮,忙赶着让素影改了称呼,奉茶全了礼数。郗夫人揩了眼泪笑道:“素影这名字太单薄了些,且是那有伤天和之人取给你的,我意要与你换个名儿。”素影也想与这几年遭的磨难做个了断,立时答应了。甄子逸笑道:“你娘前两日已与我说过了,素影是月之清影,终究失于孤寒,倒不如就叫明月,只盼你一生灿若其光,团圆美满。”郗夫人也笑道:“再与你个小字,就叫皎皎,可好?”素影把这大小两个名儿噙在嘴里品味再三,喜爱非常,一时谢过养父母,众人当即换了明月叫她,郗夫人与甄子逸只以皎皎呼之。当下别无其他,只等来日上了族谱以正身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第十回探隐宅慧姊慰别离游妙园贤婢解游心 当下他兄弟妯娌还要话些家常,封氏就招来身边一个叫娇杏的大丫头,叫领着小姊妹两个去园子里顽去。明月细看了这丫头两眼,果然眉目娟秀,很有几分动人之处,怨不得在原著中有那般造化,如今却是难说了。 一时随了娇杏逛至园中,只见他家虽不甚大,然庭轩池榭一应俱全,整洁雅致。行至一角,却是士隐的书庐,庭前好大一株宝珠山茶,枝干刚健繁茂,沿着竹篱直探出墙去。明月见围墙那边青烟袅绕,先偏过头来赞那山茶生得好,那娇杏笑着回道:“听说这花还是先老太爷亲手种下的,也有几十年了。”明月又指了墙问道:“我见这里是伯父书斋,这样幽静的所在,怎么旁边那样烟火熏腾的,倒有些不清净。”娇杏念了两声佛道:“隔了墙是个小庙,因旁边就是他家的厨房,前些年香火冷清的还罢了,不知这一二年怎么来敬神的人多了,每逢初一十五的炸供,好大的烟火气呢,老爷也不好说甚么,如今这书庐却来得少了。”明月听了只管点头,又问了几句,待英莲嫌闷方回转。 因甄士隐夫妇病体未愈,还需静养为上,甄子逸带着妻女用过晚膳就要告辞。士隐苦留他住下,只是他家房舍不过精巧三进院子,甄子逸这许多仆妇家丁哪里住得下,且老宅已经收拾打扫了出来,何必如此麻烦,到底说了过两日再来探望兄嫂,还是家去了。英莲不舍得与姐姐分开,扯了衣角眼泪汪汪,明月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道:“你日思夜想,今儿好容易见到爹娘,还不乖乖在家奉汤侍药,况且姐姐如今也有了父母,正是皆大欢喜呢,怎么还掉眼泪了。”说罢又允诺要去街上买了好吃的好顽的来看她,方才哄得好转,一时众人别过,甄子逸仍骑了马护送妻小往老宅而来。此时天色已晚,素影又有些瞌睡了,迷糊间进了正门,有人抱了她坐上顶小小软轿,两个仆妇抬得极轻快稳当,她还不及细瞧,就被颠得睡了过去。 一宿安眠。次日醒来,格外神清气爽,早有一个叫碧笙的丫头带了两个粗使的小丫鬟等在外间伺候。原来甄子逸身边向来只有小厮,丫头一概不用,且不论他。只说郗夫人身边,贴身的共有两个一等丫头,并有四个二等丫鬟,另有七八个小丫头,不必细说。两个大丫头便是晚晴与池雨,因她两人一个机变一个稳重,掌着郗夫人院里大小一应事体,倒似左臂右膀一般,一时也离不得,故郗夫人在二等丫头中特特挑了年龄略大些,又素来淳良忠厚的碧笙给了女儿,另配了两位积年可靠的嫲嫲并几个小丫鬟,阖府里嘱咐再四,以后明月就是明堂正道的甄家大小姐,若有人在背地里说些风言风语,惹了她不快,一应罚过再卖出去了事。众人便是心内有些议论,也不敢拿出来招惹是非。更何况郗夫人素日里治家宽严并举,对家下人打赏时格外豪爽,若有错处惩罚起来也并无一丝手软,故众人心悦诚服,轻易不敢生事,依了吩咐只管对明月敬重爱护,此为闲话,暂且休提。 当下见明月起身,碧笙忙取来新做的水红四合玫瑰纹缎面银鼠袄并湖色绫棉裙侍候她穿上,又拿大帕子与她掩了前襟,方从铜盆里绞了热巾子替她小心擦洗。洗罢从小丫鬟提着的妆盒中取了只小巧的白釉瓷罐出来,用里面装的极细的上好青盐替她擦了牙,又另取了只核桃大小的青玉盒出来,却是上用的面脂,替明月匀罢手脸,想了想又在衣襟上系了只雀上梅梢的小巧香囊,明月打开略看了看,里面装的却是干梅花瓣并一点松针。再将斗篷手炉一应打点妥当,方领着她向郗夫人的屋子行来。因郗夫人怜明月幼小,只恐丫头婆子一时不曾周到,让她冷着热着或磕着碰着,实在放心不过,便收拾了她院子东角的润香阁给了明月,只等她大一些再单挪院子。故出了房门,沿着回廊不过几步路的工夫就到了。 此时晚晴早已等在院子里,见明月来了,忙引着进了郗夫人房中的偏阁内,里面地上暖笼烧得极旺,桌上摆着细巧别致的各色粥点,待明月落座,晚晴先从小丫头手里取过一只甜白釉暗花忍冬纹的盖盅奉于明月道:“太太特特吩咐了,姑娘先将这一盅子燕窝粥吃尽了,再好用其它的。”明月接过来也不细瞧,只笑道:“太太怎的不在?还没请过安呢,不敢擅用。”晚晴笑道:“太太今儿因要理账,早早地便起身出去了,这是特给姑娘备下的,姑娘只管用便是。”郗夫人此时却不在房内,原来她与甄子逸久不在姑苏,甫一回来,便有诸多事务要料理。甄子逸一早便骑了马出门去了,那要紧的故旧同年处都要亲去拜过方不失礼数,郗夫人却要在家听里外各处掌事前来回话,账册也得捡着翻看一遍,因人来人往颇有些不便,便在二门里的闲云堂内理事,那里原是甄子逸的书房兼会见至亲好友之处,地方朗阔,将垂花门一闭,又与内院无甚关碍,自是极便宜的。 明月听罢方才打开盖盅,只见白丝晶莹,汤色如玉,尝来鲜香细滑,到底吃了大半盏方搁下,再用了点子小菜并点心,也就尽够了。碧笙也不要小丫头,自捧了小铜盆来,晚晴亲与明月净过手,笑道:“昨儿太太唤了灶上的文嫂子,叫她以后单管姑娘的饭食,不知道姑娘吃着可还顺口。因今日是回来的第一遭,故特摆了饭在太太房里,以后姑娘倘或要在自己屋内用饭,只吩咐一声就是了。”明月也只笑道:“这样的饭食还要挑拣,我成什么人了。”大家皆怜她幼年受得许多磨折,也喜她行事说话大方豁达,并不以前事自艾自伤,因此也都一笑完事。一时晚晴自去服侍郗夫人看账不提,碧笙得了嘱咐,正好带明月将院子逛过一回。 话说甄子逸家的老宅乃是他祖父当日分家所得,因那一辈儿只两个男丁,他又是唯一嫡出的,故分得的位置格外好些,于姑苏城东边书香士宦云集的和川街上一处极好的所在,得了座里外三进的大院子。后来他父亲中了进士往外处授了官职,又娶了个出身豪富的妻子,待爱子再一出生,难免有些意气风发,便要重修故宅以祷先祖。于是颇花了些银钱将左近一家院子买了下来,与祖宅打通并于一处,又请了名士画了图纸,精心整治了一番。至此他家在姑苏城里也是数得上号的名园了。园子依水而建,水流蜿蜒,一路山石奇骏玲珑,楼台古朴别致,竹桥花坞处处是景。 甄子逸与郗夫人如今住的院子叫两宜居,乃是他旧年间如愿得娶娇妻之后特题的名字,不过是取“与子宜之”并“宜其家室”之意,比他先父母在时所居的苍梧院逊之轩昂端丽,却别有一番意趣。因他院子内出得一眼好泉水,外水便不曾进来,只从院墙下盘旋而过。院内拿架小巧水车引了泉水到得两三层楼高的亭子处,再从花木间沿石隙曲折泻下,汇入湖石砌就的小池中,水清可见底,此时残荷尽去,只剩柳梢低垂,其下锦鲤成群。院内佳木葱郁中数楹精舍,当院青砖铺地,中间几株桂花树,少说也有百十年树龄,主屋后面一排倒座房,有几间是郗夫人的小库房,余者住得都是得用的侍婢。后门外一带活水,仿了野溪之态,架了竹桥,不远处便是梅花坞,里面足有千株老梅,宫粉绿萼洒金照水等品类俱全,此时开得正好,远观如云蒸霞喷一般,美不胜收。沿院子游廊至西侧,只见数百杆修竹苍翠挺拔,泉水潺潺流过,旁边设了石桌石凳,其下苍苔斑斑。东侧一圈篱架为障,上面杂错攀爬着荼蘼蔷薇木香等花藤,枝叶繁茂,翠障上设着月洞门,一侧挂了个小木牌,上书润香二字,里面一栋极精巧的两层小楼便是明月如今的居所了。这里原本是郗夫人与夫君顽水赏花、听雨赏月的所在,墙根下种着香梨芭蕉,后面还有个百花圃,有无数奇花异草,清芬扑鼻,只是隆冬时节并不如何繁茂,但也可想春夏之风光。 明月一路走来,越看越爱,碧笙怕她走累了,忙劝道:“姑娘可乏了不曾?先歇一会子罢。等明儿闲了再细逛可好?早起时文嫂子说要拿果子煮甜汤,这会子也该得了。”明月从来很听这些丫头的劝,一个个大些的也不过十五六岁,在后世还是读书撒娇的年纪,如今却都离了父母家人,虽吃喝不愁,到底是签了卖身契来伺候人的,诸事都由不得自己,故心里实在怜惜她们。见碧笙如此说,便点头跟她走了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第十一回周衣食殷殷舐犊情奉红梅拳拳娱亲意 上回说道明月随丫头回了屋子,屋里留值的却是郗夫人给的两位嫲嫲里姓冯的那位,正坐在窗下专心做针线,看花色乃是明月的贴身小衣。明月走上前来看了一回,方出声赞道:“好鲜亮的活计,怎么做得这样好。”冯嫲嫲不妨是她回来了,忙要放了针线起身,叫明月轻轻按住了,方坐着笑道:“不是我说嘴,若再年青个十岁,还能担得起姑娘这句话,只如今年岁上来,眼睛比个半瞎子也强不了多少,要说活计好,只怕姑娘心里骂我呢。”明月听了笑道:“不哄你,我看这小狗儿活像米团子,就似要扑出来一般,果真是极好的。” 说笑间碧笙服侍着明月褪去斗篷手笼子等物,又有小丫头端水来洗手毕,明月一边拿巾帕擦手,口内犹道:“有甚么要紧的,妈妈就交给针线房的人去,何必自己费这些工夫。”冯嬷嬷笑道:“姑娘体恤我们,原是我们的福气。只是太太前儿特意嘱咐了,姑娘的东西以后再不让针线上的人经手,我们自己屋里的几个轮流做了,保管又干净又细致。”碧笙也笑道:“再没有姑娘这样省事的主子,屋里人一日里倒有大半日是闲的,不过做几件衣裳,哪里就费甚么神呢。”说得众人都笑了。明月只好点头道:“那就烦劳你们了,只是不可久坐,过一会子总要起来走动一下才好。” 当下冯嫲嫲起身净了手后取了只粉彩团蝶小碗,从一个珐琅瓷的大汤碗内盛了半碗甜汤出来,不过五六个指尖大小的汤圆,拿模子印了花样,里面包了各色水果丁子,拿樱桃脯和挖成小团的芋头一起煮了,鲜甜可口。明月吃了一口道:“这个好,太太那里可有?”碧笙在一旁道:“想来是有的。”一面向外扬声问道:“厨下是谁送汤来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名唤佳鹦的小丫头掀了帘子探头进来道:“是文嫂子。”又忙朝外招了招手,一时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收拾得齐整干净,面容和蔼可亲。进来后先向明月问安,眼睛也不乱觑乱看,只低头垂手候着,极有规矩的样子,看着倒不像寻常灶上妇人。明月忙让座,佳鹦搬了圆杌子来,那文嫂子推了两下见推却不过,方才坐下。 明月因笑道:“大娘怎么亲自送来了。我尝着刚刚那甜汤好,不知可往太太那里送了不曾?”那文嫂子笑回道:“已使人送去了。因太太前儿把我叫去,特吩咐了我以后单管姑娘的饭食,我想着该来见个礼方为正经,便自捧了汤往姑娘这里来了。”明月点头道:“大娘好厨艺,显见得是太太格外偏着我了。不知道大娘从前在哪里做事?早上的点心里,我吃着仿佛有些京里的样子。”文嫂子不妨明月小小年纪这般擅言语,此时方抬头细看了两眼,却是呆了一呆,眼前的人儿年岁尚幼,看起来略瘦弱了些,然已是出落得十分美貌,更奇的是眉目间天然一股风流,笑容恬淡,竟然极肖一个人。心下暗自忖度,面上却不显:“回姑娘话,我从前是服侍二姑奶奶的,在京里时跟他府上厨房里的人学了几样。不知姑娘吃着可好?”明月闲时也听丫头们说了些家里的旧事,心里便知这是说的郗夫人的妹妹了,也不再多问,只笑道:“自然是好的。”一时又叫厚赏,碧笙便拿了个上等的封来,文嫂子见明月执意要赏,到底谢过后受了,端看她是个大方肯宽待人的,与那人的脾性又合了几分,只在心内百般思量,又说了几句话,便要去了。 这里明月让小丫头送走文嫂子,便对碧笙和冯嫲嫲道:“那汤还剩许多,都是干净的,你们自去用了,再给郑妈妈留上一碗,若还有下剩的,便与小丫头们分了罢。再过一时又该午饭了,不过大家都尝个味儿罢。”碧笙与冯嫲嫲笑着应了,她们这几日细细看来,知道这位姑娘虽然年纪小些,主意却大,可喜得宽厚仁慈,也并没有一朝得势便张狂的劲儿,反而极肯体悯下人,说话也不藏针隐线的,既叫她们去吃,便是诚心叫她们受用。只是不肯叫她身边离了得用的人,两个轮流去吃了方罢。 明月见无甚事,便进了里侧书房内临字。她现住的这润香楼因当日盖来并不为住人,因此不曾按寻常格局来建,外面看着虽规整,实则内里并不对称,中间是一个极大的明间,东侧带一个耳房,西侧隔扇后却是上下楼相通的木梯。因明月要住进来,郗夫人特画了稿,让先回来理事的婆子管事们带人重新铺陈了一番,将那些色重的紫檀酸枝一概不用,桌椅床榻一色是清爽的黄花梨,帐幔被褥也多用桃粉鹅黄等色。 如今楼下的大间当中拿一架八扇黄花梨镶嵌螺钿杂宝雕童子戏的大屏风隔开,分了里外。外间陈设桌椅几凳,瓶花香盏俱全,乃是明月日常见人说话的地方;里面是书房,靠窗放一张四面平霸王枨大书桌,上面堆着好些字帖,多是郗夫人幼时用过的,一边单摆着一架青玉牧童骑牛小插屏。墙上高悬一张郭淳夫的早春图,左右挂着副对联,联云:江旷春潮白,山长晓岫青。却是甄子逸手书。东耳房靠里侧立着架湘妃竹菱格小屏风,里面放了白铜箍的大浴桶,这是以备明月洗浴的地方,先时甄子逸为着郗夫人爱这里的景色,翻造此处时按主屋的规格通铺了地暖,便是寒冬也温暖如春,另一角还设有小火炉,以供丫头们准备茶水或者热个汤饭。楼上才是明月的卧房,妆台箱奁、薰笼衣架,色色俱全,乍看并不如何奢华,只觉得清雅精洁。那一架雕工精细的黄花梨攒海棠花的架子床,听说还是皇上赐给郗夫人陪嫁里的物件。一旁的耳房权做了库房。因这楼阁房舍少,若丫头嫲嫲们守夜时便在卧房门边的小榻上睡了,余者日常起卧另有安排处。 却说明月一边拿了郗夫人的字帖慢慢临摹,一边想着该如何断了英莲家的祸事,正想得入神,只听得外面一阵嘈杂,出来一看,原来是郑嫲嫲回来了,身后还跟了十来个粗使婆子,鱼贯抬了几口大箱子。因昨日回来得晚,怕扰了明月休息,她的箱笼就不曾搬进来,又有郗夫人在老宅里备下的物事,今早便使了郑嫲嫲去一总领了回来。明月见郑嫲嫲大冷天走了一头的汗,便让她先去吃汤休息。碧笙拿钱打发了婆子们,过来叫了小丫头们开箱对着册子查看,那等现有的便直接分了门类归拢到楼上库房,若是郗夫人新赏的,还要对过签子重新添到账上。 明月此时也无甚事,便抱着手炉在一旁看热闹。只见地上四五口箱子里琳琅满目,多是在金陵时新得的衣帽首饰文玩书籍等物,另有两只里装的是郗夫人从这老宅库房里起出的物事,有上好的皮子,也有御赐的笔墨,还有各色赏玩之物,明月随手拿了一只酸枝木的小算盘出来,只见黄铜签上分串了数十粒上好的玛瑙珠子,一粒粒灿若烟霞,油润致密,拨弄时隐有金石之声,精巧非凡。又见旁边一个彩锦绣球,不过成年男子拳头大小,其上共十八块颜色各异的六棱绣片,拿五彩丝线绣的童子狮戏图,神态动作各个有别,十分趣致可爱。又有一套四只茶杯,却是拿四色美玉整雕而成,或是杯身一丛香兰,或是杯底荷尖微露,或是杯脚菊瓣散落,又或是杯沿梅枝横斜,原是取春夏秋冬之意,大不过鸡子,触若冻脂,技艺极为精湛。忽见角落里一只描了西洋画的锦盒,不由得伸手打开一看,却是一面巴掌大的珐琅镶的玻璃镜,此时阳光正好,那镜子竟照得明光刺眼。明月拿在手里细细看着,也不知想些什么,顽了一会子就叫收回了自己房内。 且说明月得了这许多好东西,原要去郗夫人处谢赏,只是那郑嫲嫲走来笑道:“太太说了,她这几日不得闲,让姑娘不必多礼,有看得上眼的,便拿出来顽罢,东西金不金贵,终究是个死物,白放着落灰也没意思。若不喜欢的,留着赏人也罢。倘若以后有了手帕交,走动起来也好有个礼尚往来。”这却是郗夫人的教导了。明月恭立听毕,都笑着应了,回头便让碧笙取了套官窑梅子青的茶盏置于外间,卧房内依着节令放了那只梅纹玉杯来用。书房内围子栏杆大架格上也设了几样顽器。另拿了一对汝瓷的月白美人瓶来,由碧笙引着去梅花坞折了两枝开得极好的朱砂,亲手捧去郗夫人屋里给父母赏玩,自己则另取只霁红的观音瓶搁在里间书案上,单插了枝绿萼。郑嫲嫲冷眼看了,少不得跟冯嫲嫲闲言几句,都说这位半路来的姑娘实在不像寒门小户出身,以后当起差来不免更要上心些,方不至失了素日的脸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第十二回享天伦乐尝香梅汤赏繁华欣见爽利人 却说明月那日因吃了那甜汤,倒是想起一样方子来,左右无事,正好也风雅一回,遂披了大毛衣裳就往小厨房去了。碧笙忙得丢不开手,一叠声唤了两个七八岁的小丫头,一个叫霜苒,一个名露葵,一左一右跟了明月去才放心。也不知道她鼓捣些甚么,一时无暇理论,且不在话下。 又是几日光景,郗夫人因忙得好些了,这日午间恰逢甄子逸不欲出门,便唤了明月一同用饭。夫妻两个近来不曾得空细问女儿起居,正拉了明月连问冷不冷,下人服侍得可尽心等语。明月笑眯眯道:“池雨、晚晴两位姐姐哪日里不来问个三五次,况且碧笙和妈妈们都是娘身边出来的,行事自不必说,我那里万事都是妥帖的,请爹娘只管放心。”郗夫人两个听完既赞她乖巧省心,又怜她懂事太过。说话间晚晴带小丫头从小厨房提了饭回来。郗夫人深受其父之教诲,素来不爱铺排,虽她天分奇高,诸事一点就通,每常叫人不意其长于山野,倒以为是金尊玉贵的大家出身,然则私底下却率性超脱,并不为外物所困。可巧又遇上个真名士风范的甄子逸,二人不单行事随性而至,日常用饭也只爱新鲜二字,并不一味追求珍奇名贵,若是合了口味,一饭一汤也可,几碟小菜亦可。明月这些日子的份例算来倒比他两个要多,却是单给她加补之意。 此时摆上来的也不过六七个碗碟,甄子逸见皆是鲜爽可口的菜色,只是中间一个汤碗,拿盖子遮得严实,隐隐有清香传来,便好奇道:“这个是什么?”郗夫人便拿眼去看底下人,池雨站在明月身边笑道:“这个是姑娘的主意,说是老爷太太连日操劳,拿这个开开胃口,若用得好,就是她孝心虔了。我们都说好巧的心思呢。”待人上来揭了盖子,一时间满屋俱是幽淡的梅花香气。明月亲盛了汤奉于爹娘,二人见碗内几个豆大的团子,皆是梅花形制的,或是含苞或是盛放,品种姿态各异,吃到嘴里只觉饱满弹牙,再喝一口汤,更是满口余香,竟如置身松海梅林一般。 子逸直赞好汤,一时又用了两碗,郗夫人喜得拉了明月道:“好孩子,难为你怎么想出来的。”明月暗道:“便宜娘在上,岂不闻后世有拿来主义一说。我哪里有那个本事,不过是借了曹公的稿再润色几笔罢了。”叫郗夫人又搂住夸了一番,倒惭愧了起来,只好拿手握住两腮佯羞道:“娘好没意思,明着是夸我,实则不过拐着弯的赞自己,这才几日工夫,怎么就调/教得这样伶俐了,果然名师出高徒呢。”郗夫人拿帕子捂了嘴,笑得前仰后合,子逸也笑道:“这有什么好说的,自然你娘是天下第一巧,你只好屈居第二了。”说得众人都忍不住笑了。 郗夫人一高兴,便多添了半碗饭,甄子逸见爱妻欢喜,自己更觉欢喜。他两个在家时并不如何谨守食不言那一套,一时其乐融融用了饭,明月倚在郗夫人怀里,跟她背做汤的方子,不过是个巧字。那印面的模子足刻了二三十样梅花,都只有豆子大小,合面时需拿梅花泡了泉水,用巾子拧出汁来,再一个却是多亏了文嫂子渍的好梅卤子。汤底也需得多添松针松子等物熬了鸡架取其鲜香,连烧的柴也是梅枝。郗夫人听罢不由揉了明月笑道:“这样刁钻,却不是难为你,竟是难为厨房里的人了。”明月小脸飞霞,扭着身子不依道:“就只难为了文大娘,没烦着别人。”惹得众人又笑起来。 碧笙见主母兴头,也在一旁帮腔道:“可不是么。花瓣是姑娘自己去采的,天不亮就去了,说是不能见露水,出来的味儿才好。泉水也是姑娘拿了罐子去汲的,为着心诚,统没让我们沾手。”郗夫人听了忙收了笑容,心疼不迭道:“可冻着了不曾?傻孩子,有什么叫她们去做便是,况且又何必非要大晚上去采花儿呢,若是你冻病了可怎么好。”明月忙伸出一双小手让她看:“我带了手炉,穿了好厚的衣裳,行动间还嫌热呢,哪里就冷着我了,娘只管瞧,一点都没有冻着,快别担心了。”甄子逸和郗夫人见她如此有孝心,更疼她到了十分。 明月因见气氛正好,便撒娇道:“好几日没见英莲妹妹,也不知伯父伯母的病怎么样了,我还答应了要给她买好吃的,再不去,她又该跟我哭,怪我骗人了。”原来英莲自归了家,每日里也不憨顽,只管守着父母,奉汤奉药,伺候得似模似样。封氏见了,也知她是遭了此番变故就懂事起来,又听小丫头说她晚上还发噩梦,哭嚷间只乱喊爹娘,时而还咕哝着要姐姐,何尝不心疼得紧。有心遣人去请郗夫人带了明月来,一则怕她刚回来事杂繁乱,不好去叨扰,再则甄士隐病得刚能起身,多走几步便喘个不住,她自己虽好些,略强撑着理一会子家事也就身困体乏,只怕慢待了贵客,方罢了。如此几日过去,英莲见没有姐姐音信,愈发闷闷不乐起来。封氏见了,不免又心疼得紧,昨日已使人送了信来相请,只是郗夫人理事未完,明月少不得耐着性儿等了一日,如今见他们闲了,恨不能立时就飞去英莲身边。 当下郗夫人搂了她到怀里,哪里还肯说一个不字,扭了头冲甄子逸道:“且让皎皎先睡会子,你快打发人备轿子去。”又让池雨去取药材装盒,乃是人参鹿茸阿胶这几样难得的。子逸领了妻命笑着出去了,郗夫人也不让明月回润香阁,携了她同在自己房内睡了,大半个时辰后方起,待收拾毕便一同上了轿径往城西最热闹繁华不过的阊门处来。 明月随郗夫人同在轿中,一路穿巷过桥,行得两刻钟后渐觉人声鼎沸起来。甄子逸骑着马在窗旁低声笑道:“这边街市倒还有些可看之处,皎皎隔了纱帘只管瞧去。”明月巴不得这一声,立时倚在窗边向外张望,只见街面开阔平整,间有水道星罗密布,人烟船只川流不息,来往行人不论锦袍布衣,俱步态从容、行止有度。大街两旁商肆林立,皆起的两层高楼,雕栋画梁的,比京中另有一番太平繁盛景象。郗夫人也凑在她身边,一边指了各处商行给她看,只见布店、钱庄、粮油行、药铺、洋货店、绸庄、古董珍玩、金银首饰、酒楼戏园应有尽有。越往前走越是阜盛。 一时停了轿,几个丫头围上来掀了轿帘,扶了二人下轿,明月抬头一看,只见眼前一间绸缎庄子,早有掌柜模样的人在店门前候着,一行人进去,足呆了小半个时辰,郗夫人将那新鲜别致的各色绸缎拣了十几匹方罢,言谈间明月才知道这铺子原是府里的本钱。 出了绸缎庄子,前行百十步,又进了一间金玉珠宝店,管事的却是个青年妇人,仪容不俗,行动间十分爽利泼辣,明月正暗道是位难得的女强人,便见这位娘子上来笑道:“我的好太太,我日思夜想,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要再这么着一年见不了两回,赶明儿你去哪儿,就把我也带在身边罢。”明月心下纳罕,拿了眼去觑郗夫人,只见她粉面带笑,拉住那妇人的手道:“上两个月你来金陵时见的是谁?谁请你去吃鸭子宴的?说起来哪一年你不往我那里跑个几回,我看你不是想着我,倒是想着金陵城那满街的吃食呢。”众人都笑起来,那妇人的笑声格外爽朗些。因见着明月乖巧立在郗夫人身旁,这妇人早听了些风声,便知是甄府里的新姑娘,一旋身就到了明月身旁,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好一番,方赞道:“生得这样好,我这样巧的嘴,都不知道该怎么夸才好了。看这满身的气派,跟太太竟像一个画稿子印下来的。”引得郗夫人只管拿手点着她笑她皮厚。明月不知怎么称呼她,正有些迟疑,就听郗夫人笑道:“她原是我身边的旧人,你叫她红姨便是。”明月便知此人以前也是池雨晚晴一流的大丫头,想是到了年纪出来做了大掌柜,不是一般的家下人,忙含笑应了,重新见礼。 红娘子拉着明月说了几句话,益发喜爱非常,只管携了她,一面请众人上二楼宽坐,又遣了人去取了几盘子首饰来,一时间金光明灿,满眼珠辉。郗夫人拿手指随意拨弄道:“我不用看了,且让皎皎慢慢挑去。”明月见二人似有话要说,便点头应了,在一旁只管向盘子内看,只见都是成色极好的多宝首饰,簪环耳佩样样齐全,有鸽子蛋大小的红蓝宝石,也有西洋商人贩来的金刚石猫眼儿石。明月如今也算见了些世面,并不如何看重这些,单挑那些新巧别致的。也不知她们作何闲话,暂且不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第十三回畅忆旧事乐乐陶陶惊闻绛珠恍恍惚惚 这一日甄士隐觉得身上爽快些了,正要走动几步才好,因此便带着英莲在花园子里看下人清水渠。忽听得门上来报,说三爷三太太一家子来了,父女二人喜出望外,忙迎了出去。英莲一见明月,原要扑上去的,不知怎么又停了脚步,只站在那里咕嘟着小嘴,明月见了还有甚么不明白的,忙上前去拉了她的小手笑道:“好妹妹,我本想着就来看你,谁知道爹娘那样忙乱,实在腾不出空儿来,又想着伯父伯母这边还需静养,竟拖到今日才来,可是生我的气了?”见英莲还赌气呢,忙从跟着的人手里取了只素面铜包角的红木匣子来,递给她道:“你瞧瞧可喜欢不喜欢?”英莲小孩子心性,按耐不住,到底打开看了,见里面搁着一对好精巧的花簪,上镶夹彩翡翠簪头,那黄绿色俏雕成半树桂花,其下白底便琢磨成玉兔的模样。再细看,只见一簪上的兔儿正在卧眠,脚下压着几朵黄色的桂花,另一簪上的玉兔做立起状,正手持红色的扁口钵来接花蕊,那钵下亦坠了两三朵桂花,均是黄翡镶嵌。英莲拿着瞧了又瞧,爱不释手,甄士隐和封氏在一旁都道何必这样破费等语,郗夫人笑道:”用料还罢了,也不值什么,只难得这样的巧思。可巧莲儿属兔,皎皎正好拿这个贺她妹子今岁的芳辰。” 一时众人进屋归坐,郗夫人让丫头将带来的药材布料送上,别的还罢了,难得一对野山参,有指头粗细,头足手俱已成型,封氏见了忙道:“这样的好东西,给了我们作甚么,你们自留着便是。”甄士隐也只让他们拿回去。郗夫人笑道:“嫂子快别推来推去了,前儿你说要配药使,我想起家里还有这个,只是一时事忙,今日才送了来。这样的东西,你们一时拿着钱也不好寻去,外头药房里那些人参,我听说很有些门道,总归咱们不晓得底细,实在难辨好坏,吃了若无用倒还罢了,倘或对身体有害,竟是拿着银钱买受罪了。况放在我那里也是白让它跑了药性,既你们得用,正好留着,配丸药也罢,拿参须煨了鸡汤也罢。只一件事,英莲小孩子家家的,倒不好吃这个。” 甄子逸见他兄长还要推,放下茶盅也笑道:“哥哥跟我也客套起来了,若真不要,我就拿了换钱使去,也好多买几斤酱蹄髈来吃。”原来子逸少时回来,最爱吃一家盛和斋的蹄髈,尤爱嚼那口蹄筋,偏他幼时有些体弱,他先父母难免看得精细些,从不肯让他多吃。士隐受他歪缠不过,带了他买来躲着偷吃了两回,难免积食起来,上吐下泻闹得大家不安生。就为着这个,士隐好大的人了,还叫父亲抽了藤条罚跪了祠堂,子逸略好些后也叫按着打了回手板子。兄弟两个说起往事,不由得都大笑起来。士隐便向封氏道:“罢了罢了,咱们偏三弟和弟妹的好东西也不是头一回了,且收起来罢。” 明月见他们说了一阵闲话,便拉了英莲问她:“我上回听娇杏姐姐说你们家旁边可是有个庙?”英莲点头道:“是有个庙。我听人说它口小肚子大,因此就叫个葫芦庙,可不有趣。”明月便道:“听起来怪有意思的,你可进去过?”英莲道:“我跟着我娘进去过几回,里面有菩萨像,别的也没甚么好顽的,烟大熏人呢。”明月便拍手道:“想是香火旺盛了,如此正好,咱们正该去拜一拜。”她两个拿童言说着大人的话,倒叫人听得忍不住要笑,那封氏却不由动了点心思,嘴上还逗明月道:“皎丫头这么大一点,竟也知道见庙就拜,可不喜人。”明月觑见她神态,便抿嘴笑道:“当日为着跟英莲逃出来,我是跟菩萨许了愿的,可巧就灵验了,自然要去磕头。”如此一说,别人还罢了,封氏一惯都是吃斋念佛的人,恨不能立时就去菩萨跟前磕一百个头。郗夫人素来并不很信这些个神神道道的,为着大家安心,也点头赞是,大家议了一回,只等过几日趁英莲五岁生辰时做场法事,一来拜佛还愿,二则也好去去晦气。 封氏也不耽搁,当下便叫了个婆子去隔壁葫芦庙,只问清楚那几日可有法会,不拘哪一日,好给甄府空一日出来。那婆子转身出门去了,因就在左近,不过几步路程,一会子便进来回说葫芦庙的慧平大师说了,既是我们太太吩咐,原不该推辞,只是有位程爷因先前落魄时在庙里寄住,如今豪富了,就发心回来与菩萨装塑了金相,因此二月十九上连着三日都要热闹着办观音法会,让世人都来随喜的,这几日为着准备这个,全不得空。过后又有府衙的袁推官早说定了,要给他家先慈做上整七天水陆道场。若咱们家要做法事,且得再等等了。 封氏听了不觉有些闷闷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尽这样不赶巧。”郗夫人便道:“这有什么,依我说,也不必非要单做,英莲生日那天正好是盛会,咱们只管去烧香还愿,多捐些银子香油便是心意到了。”明月听得热闹二字,正觉合意,也拍手笑道:“单咱们去谢菩萨,声音小了怕他听不见,他若不来可怎么好。趁着人多声儿大,又要塑金身,菩萨听见了必是要来的,再见着咱们这样虔诚,菩萨岂不高兴。”封氏向来性子宽厚,耳根子又软,叫郗夫人母女一说,深以为然,复又欢喜起来,便约定了英莲生辰那一日同去葫芦庙上香。郗夫人趁封氏不曾看见,遥遥拿手指点了点明月,悄声笑道:“小鬼机灵。”明月抿着嘴儿只管笑。 待用过晚饭,甄子逸与郗夫人带了明月就要家去,英莲又舍不得她姐姐,倒要叫她同去,又舍不得爹娘,小小的人儿,只管在那里左右为难,众人又好笑又怕臊了她,还是子逸拉了她对兄嫂笑道:“说来也是巧,我有一位师兄也是姑苏人氏,前岁他家老太太仙去时原报了丁忧,圣上爱重,只是未准。近日方得了皇恩回乡重修祖茔,以完孝道。明儿花朝节,可巧便是他令爱的生日,因在孝中,本不欲请客,只是他家还有个一岁的哥儿要上族谱,因此统设了一日家宴,单请了两家子亲近的。不如英莲就跟了我们家去,明日一同去他家赴宴,过后再送回来,岂不正好?”士隐听了,想了一回问道:“可是先林老侯爷家那位中了探花的贤孙?”子逸笑道:“正是。哥哥好记性。”士隐点头赞道:“旧年间我随祖父到他家去时见过两回,那样的人品才貌,原是世间罕见的,自然难忘。”子逸亦叹道:“他的学识才华在我们师兄弟里也是难得的。他原在南边儿历练了几年,后又去了西北,去岁回京述职时皇上爱他博学机敏,便升了他做兰台寺大夫,留在御前行走。说来当日同窗时每常秉烛夜谈,倦极便抵足而眠,如今却难得在一处了。”郗夫人见他嗟叹,便笑劝道:“你向来是不思上进,惯爱山野之趣的,林师兄却是胸有丘壑,意在民生社稷,你两个如今虽不能朝夕相处,究竟各取所求,方为大善。你这会子却来这里学什么酸儒。”众人听罢都笑了,子逸也抚掌笑道:“还是贤妻明理,是我着相了。”又对他兄嫂道:“说来他家这个女儿比英莲还小上三岁,因身子弱些,一向都养在姑苏,不曾跟去任上。虽说年纪小些,却极肖其父,品貌皆不俗,说话行事颇有章法。我意要带了她小姊妹两个去见识一番,方知人外有人,以后行事才知谦逊二字。”士隐夫妻一听,还有甚么不肯的。封氏忙让人包了英莲的穿用之物,又点了娇杏跟着伺候,与士隐同出大门,目送子逸一家子上了轿马去了方回转。 却说郗夫人带了英莲姐妹上了轿子,英莲自是兴高,一路叽叽呱呱说个不停,明月却半晌不发一言,郗夫人只当她累了,问了两声,见无事便罢了,哪里知道明月此时心如擂鼓,目眩神迷,如坠雾梦之中。以她之浅薄见识,爱红楼的人左不过两种,一种感服林妹妹之才思,一种至爱林妹妹之高洁。概因绛珠之神采世所难见,其灵性至纯至慧,待人至真至诚,若非曹公用笔如神,实在难以描画。她往日读原著时,最怜者为英莲,最爱者便是黛玉,如今眼见得英莲之命运已是改了多半,谁知机缘之下又要见着黛玉了,不知该如何使其离了那寄人篱下、风刀霜剑的日子,以绝她焚稿早逝的悲剧。不提明月脑子里乱哄哄一片,晚上英莲说了半日困了自睡了,她在一旁只管瞪着眼,又不敢翻来覆去,怕扰了英莲,也不知多久才迷糊睡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第十四回蝴蝶簪巧替赤金钗甄明月初会林黛玉 上回说到明月忽然闻知要见黛玉,又惊又喜,直如少魂失魄一般,辗转反侧,好容易才睡去。一夜无话。次日辰初三刻,明月与英莲方起身,丫头们早已候在那里,待伺候梳洗毕下得楼来,就见桌上饭食已得了,碧笙笑道:“太太说了,这会子天色尚早,怕沾了寒气,叫两位姑娘先不用过去请安,自在房内用饭便是。”说毕先端了酪子给她两个,又拣了个鹅油松瓤的小卷子让给英莲,明月见她吃得香甜,自己不由得也多吃了一只玉带糕,又用了半碗红香米粥。 一时饭毕,因见外面天光大亮,明月便站在书案前临字帖,英莲只管趴在一旁看一本画了彩画的诗本子,嘴里一边咕哝出声,遇见不认识的字还要指给她姐姐看。又过得两刻钟,就听外面小丫头打帘子道:“太太来了。”明月跟英莲忙搁了手上的东西迎至外间。 郗夫人见她两个皆穿了先前在金陵时新做的袄裙,明月身上是一件湖蓝遍地散绣暗金兰草纹的小毛皮袄,英莲穿的那件是鹅黄绣百蝶穿花的样子,两人下面一色的白绫棉裙,先点了点头。又见她两个皆绾了双鬟,明月头上插了一对黄玛瑙嵌的梅花簪,耳朵上坠着一对碧玺小葫芦,越发显得灵透清新,便笑着赞了一声。又看英莲,发间一对赤金嵌宝的钗子,旁边还压着几点金裹头,耳上挂着对沉甸甸的穿珠金耳坠,便惊叹道:“怎么戴了这几样出来,看起来怪累人的。”娇杏忙站出来回道:“因想着要出去见客,我们太太便叫包了几样好的。”郗夫人便道:“她小孩子家的,原也不用戴这样的东西,倒显得繁冗了。”明月也早就觉得不妥,只碍于封氏不好说得,此时听了郗夫人的话,忙去捧了自己的妆奁来,挑了对点翠蝴蝶簪出来递与她母亲看,又选了副金托羊脂玉的丁香,皆是极细巧的样式,因见郗夫人笑着点头,便转身亲手替英莲换上,众人都道好看。池雨在一旁陪笑道:“这样的周到大方,可不跟太太像了十成十。”众人都赞叹称是。说笑间就有婆子来传话,说甄子逸那边诸事已备妥,众人便出门上了轿子向林府处行来。 且说这林如海本系勋贵世家出身,祖上三代为侯,至他父亲时,因皇恩浩荡,又多袭了一代,如海却拜了大儒为师,后从科甲出身,算得上既清且贵。只是这林家自其曾祖父时便于子嗣上艰难了些,好容易一代有一个男丁,故此如海虽有同族,俱已是极远的堂房了。那如海少时一心功课,并不曾说亲,待到高中探花,便成了众人眼中的乘龙佳婿,要结亲的人蜂拥而至,险些将林府的门槛都踏平了。只是林如海自己聪颖绝伦、才貌出众,就立誓要寻个一般出色的夫人,不肯轻许。可巧京中百年望族荣国公府家有位嫡出小姐,闺名叫做贾敏,在家做女儿时颇以品貌才学闻名,因此便由先皇极器重的一位老侯爷为媒,求娶来家。婚后二人果然志趣相合,成日里红袖添香、夫唱妇随,只是美中未免不足,先前一直不曾有孕。林太夫人几次欲给儿子纳妾,因林如海与发妻恩爱非常,不忍其伤心,都水磨工夫挡了回去。 那贾夫人于三十五岁上方侥幸得了个女儿,取名黛玉,虽天资非凡,然终究于香火无益。林太夫人见如海年将半百,再忍不得,不顾病躯在房中哭了整整三日,滴水不进,如海无奈在孝道二字前挂了白幡,府里遂进了太夫人精心挑选的两位良妾。一个是落第秀才家的闺秀,原姓蒋,因她父亲实在将读书人的酸迂二字刻到了骨子里,家里一贫如洗,又赶上她娘得了最熬人的痨症,林太夫人恰闻她美貌娴静,世人皆赞的,便遣了媒婆上门,这蒋氏寻思一回实在无法,只得低头进府里做了小。另一个娘家却有钱,乃是做茶叶生意的陈家,据说她家生意铺排得极大,还有大船出海,只是她爹不是长房,她自己又是个庶出,难得生得妩媚娇俏,刚好拿来讨好贵人。 蒋陈二位小娘进了林府,贾敏自然心内郁郁,那如海夹在亲娘和爱妻之间,左右为难,却也不免要去新姨娘处点个卯,谁知那蒋姨娘极是好命,不过一两次的功夫,竟有了身子,十月之后,瓜熟蒂落,诞下一个男婴来。林太夫人久病之身,不过为着那点子心事提着口气,此番见夙愿已了,只一两个月的功夫,便去跟先头太爷请功去了。贾敏虽心酸,只是世情如此,也只好将那男孩抱回房中抚养,只待满了周岁便记到自己名下,也算母女俩来日有靠了。 当下郗夫人斟酌着,将林府之事捡那能说的都说与明月与英莲听了,也是提点她们行事的意思。说话间就到了林府,贾敏身边最得用的赖嫲嫲早已在正门恭迎,进去行不上一刻钟,只见一个身着宝蓝地银线绣八团梅兰竹菊锦袍的美貌妇人从垂花门内一路迎出,口内一边笑道:“妹妹来了,不曾远迎,请勿见怪。”一边已上来携了郗夫人的手。郗夫人也笑道贺喜,两个人极亲热的模样。明月心内已猜着这便是贾敏了,留神看去,只见她眼横秋波,唇绽樱颗,生得清妍非常,又兼纤腰楚楚,莲步轻移间自有一段天然风流,若不知其底细,倒要认她做个芳华正盛的青春女子,何曾想得已是将要四十的年纪了。明月心内慨叹道:“不愧是黛玉之母,果然得这么个品格,才能养出那样的女儿。” 一时进了房中,分宾主坐定,两个女孩子上来行礼,贾敏拉了到身边仔细打量一番,又问过几句话,便对身边侍立的众人笑道:“你们每常奉承玉儿是个好的,我就说你们没见识。瞧瞧,这对孩子往这里一站,把我们家那个全比下去了。”郗夫人便笑着嗔她道:“你又将话偏着说。”又问怎么没见着姐儿,贾敏笑回道:“她爹久不见她,回来这几日见天儿都要带在身边的,方才又抱着她去书房了,过会子就来。”说笑间就有丫头捧了几色见面礼来,不过尺头簪环等物,另有两端上好的砚石,正合她小姐妹闺阁中用。待明月与英莲谢过,复又坐下说话,忽听得门外通传道:“姑娘来了。”一个小小女孩儿便叫抱了进来。明月已是按耐不住,缓缓起身立住了。 只见那小女孩在地上站稳,先就娇滴滴唤了声母亲,贾敏忙招了她到身边,对她柔声道:“黛玉,快过来跟你姑妈见礼。”原来此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举凡桃溪老人的弟子俱以郗夫人姊妹的兄弟自居,故其膝下男女皆以姑母视之,若是明月见了这些人也都需得以舅呼之。此时黛玉听了便由奶/子引着往郗夫人跟前去了。郗夫人素来最爱孩子,又见黛玉娇怯微喘,天然有些不足之态,哪里舍得她拜下去,忙搂了在怀里爱道:“好孩子,姑妈前儿见你时才刚百日,转眼就这么大了。”又问贾敏道:“我听说玉儿还吃着药呢?”贾敏就蹙眉道:“可不是,你也是知道的,她自会吃饭便开始吃药,举凡有名些的大夫都见过了,只不见效。现如今刚吃上人参养荣丸呢,却是王太医给的方子。”郗夫人听了便摇头道:“我虽不通医理,旧年里父亲和师兄弟们辩症时也略听过几句,那人参本是性热大补之物,倘若年老病重之人用了自然是好的,玉儿这么个年纪倒不大合用这个。又者我听你素日来信说她爱咳嗽,那一干症状,莫不是有些阴虚内热也未可知,用人参却似冲了些。叫我说,那王太医医术虽好,自来在老人病上强些,若要给玉儿看诊,不如请了金陵城里的褚大夫瞧瞧,他原是极擅儿科的。”贾敏听了忙道:“妹妹说的有理,我只道人参是好的,却没想到这些个。明儿就下帖子遣了人去请。” 明月听她们话说得入巷,哪里耐烦得,早就跑到一旁拉了黛玉互相见礼过,只觉曹公诚不欺我,林妹妹此时虽身量尚幼,不见后来超凡脱俗之态,然其肤如披雪,骨柔肌润,一双明眸亮如星子,娇嫩可爱处又兼几分书香气,真似观音跟前的玉女一般。明月见了爱之不尽,又想起原书内的情节,不由生了点戏谑之心,便笑道:“这个妹妹我见过。”那边厢郗夫人听了不由得回头笑嗔道:“又胡说,何曾见过?”明月也笑道:“虽实未见过,只看着面善,心内喜欢,就当是久别重逢了。”一边说,心下一面暗忖,宝玉啊宝玉,我看你再拿什么话儿来哄林妹妹了。不知众人又说了些甚么,且待下回分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第十五回顾弄稚子警种疑虑身照金乌智揭火患 书接上回。却说众人听了明月之言,都笑道极是。英莲此时也跑来站在一处,她初时还有些醋意,只道姐姐有了新妹妹便不理她了,待上来见了黛玉,说了几句话,自己倒稀罕得不行。明月心道:你两个原是有半师之谊的,性情品格俱是同类,可不正该亲近么。三个人越说越热闹,不提明月与英莲兴之所至,眉开眼笑,便是黛玉也面染桃花,格外欢喜起来。贾敏见了自是欣慰,郗夫人一旁笑道:“见了玉儿高兴,倒把给小寿星的礼忘了。”跟着的晚晴忙捧了东西上来,只见乌木匣子内装着一挂小巧的珍珠衫,那珠子晶莹圆润,个个都有指甲盖大小,拎起来莹彩生辉,倒把贾敏给唬了一跳,忙道:“论理原还在孝中,不过是借故大家聚一回,再说她小人儿的生日,哪里担得这样大礼。”郗夫人道:“不与你相干,是我给侄女儿的。这原是家里的船去南洋带回来的,可巧这样的珠子竟有一斛。我想着玉儿爱夜惊,做了这个给她正好镇心安神。”贾敏听如此说,再推拒就见外了,又见东西实在合着黛玉用,只得收下,又赶着让黛玉谢礼。 正说笑,就听外头又有人回道:“哥儿抱来了。”只见一个周岁大小的男童被抱了进来,生得粉雕玉琢,跟黛玉竟有四五分相像,看穿戴也是极受宠爱的。他奶娘引着说话行事,看起来也极为聪明早慧。郗夫人接过来逗一回,也赞了几句,问了名字,方知大名林双璧,又叫人拿了一套赤金镶珠的项圈镯子,只道当日出生时在外游历,不曾闻信,此番算是补了礼来。一旁奶/子屈膝接过捧与贾敏瞧了,贾敏谢过后又叫给哥儿换上。明月留心看去,那双璧长得白嫩可爱,并不见一点短命之像,说不得书中之夭折另有蹊跷,眼下也没个章法,只好待来日再做打算了。 少顷另两家也到齐了,因都是通家之好,便不曾分了两处设宴,只在厅内拿屏风略隔过两张大桌子,男女各坐了一桌。林府百年侯门世家,庭院池阁气象峥嵘华贵,比甄府又是一样气派,吃用俱不落俗套,只是明月一心在林妹妹身上,其他都不曾入眼。回去路上英莲扳了手指数着自己爱吃的几样菜,郗夫人点头道:“你若爱吃,回头我去问问,学了家来做便是。”又问明月,她哪里记得吃了甚么,半晌才嗫嚅道:“那碗碧梗米倒是不错。”倒叫好生笑话了一场,她也不在意,只将林妹妹的品貌言行在心里品味再四,到得晚间在床上还翻来覆去,一会子自己笑一场,一会子又发怔。碧笙见她这样,只觉得说不出的古怪,哪里知道后世有那一起亲妈粉铁杆粉的,也不好问得,只不理会也就是了。 这一日便是英莲生日,众人一早便在士隐家中齐聚,只待葫芦庙抬了神像游城回来好去烧香。明月摸了摸袖内的小袋子,腆着肚子又吃足一碗粥,郗夫人见她今日胃口格外好,还问过封氏,叫上灶的厨娘来赏出去一个上等封。明月见了心下苦笑,不过是为着攒足力气好开工,却给便宜娘摆了个乌龙。饭罢大家坐着喝茶闲谈,英莲只管拉了明月去院子里掐凤仙花顽,不觉已是近午时分,忽听得外面箫鼓之声杂沓传来,就有婆子来禀,说葫芦庙正开门迎神像,众人便起身一径过去了。 恰逢这日艳阳当空,天清气朗,都道好日头。只见庙前扯了红绸扎了彩缎,小小两扇木门妆饰一新,叫旗伞挤得花团锦簇的。进去时就见两边烛架上香烛点得密密麻麻,后边想来是香积厨的位置,只见烟气冲天,熏得英莲先打了个喷嚏。封氏口里念叨菩萨勿怪,一边先去神像前跪拜了。明月见大殿内的佛像金碧辉煌,宝相庄严,不由也上去拜了,心里默念道:“佛菩萨有灵,还请佑我今日事遂,若有冒犯处,请怜我急于救人之心,只愿来日将那一干可怜的女子都救出苦海,不拘我身在何处,自然修路铺桥,救济穷困,多行善举,以聊表心意。”一时口内又默念了数声阿弥陀佛。引得英莲也跟来拜了两拜。葫芦庙的主持慧平和尚早早得了信,已是诸事准备妥当,封氏敬过香烛,厚厚的捐了香油钱,又在后堂跪在佛前念足经文方才放了心。 那位给菩萨塑金身的程爷租了舞狮队并唱大戏的,于寺门外搭着高台,此刻敲锣打鼓的好不喧腾,引得八方之人都来游观,将一点点空地挤得水泄不通。因当日为着看热闹丢了英莲,封氏只管靠墙立着,手里拉紧了爱女。看得一会子众人便道要回去,只忽然不见了明月,正待急乱要找时,就见她忙忙地从后面跑了出来,边跑边喊道:“有个光头小和尚掀翻了油锅,里面烧起来了。”又见一个小沙弥跟着跑出来乱嚷走水了、快来人等语。一时间哄乱起来,那一干来凑热闹的人有的拔脚就跑,也有住在左近的怕殃及自家,都来救火。甄子逸也忙叫了随侍的护从皆来帮忙,这七八个壮汉不知从哪里寻来两三个大水缸装得满满当当的,来帮忙的都拿木盆木桶装了去泼屋子。明月正待说话,就听子逸又道:“那油泼的地方需得用沙土盖住方可熄了火势。”这些人行动间极是训练有素,不过一刻功夫,屋里面沾油处俱叫起了沙土来盖住了。因在白日里,火刚起时就叫发现了,人又多来相救,乱了一阵也就将火灭了,因此后面只烧了那一间厨房,其余的不过被烟熏过,又遭水泼湿,看起来糟乱了些,大殿等处都不曾受灾。只是那厨房与甄士隐家单隔了一堵墙,那墙上此时已被烟火熏烤得焦黑一片。士隐等人还不曾回魂,子逸已皱眉道:“往日竟不曾留意,这庙也离得太近了些,镇日里烟熏火燎的,兄长家一墙之隔,实在有些不妥。”明月到得此时,已在心里将甄子逸从头到脚夸了无数个来回。 因见这里杂乱,不一时又有官府来人问话,众人就先回了士隐家。待出得庙时,那小沙弥还软在地上哭呢,说甚么炸完供正起了锅要倒出来,不知怎么明光晃晃的,眼睛倒像针刺一样,突然就看不见了,不是故意打翻油锅的,那起衙役只管大声斥他胡噙,哪里有人肯信他。英莲靠在明月身上问:“姐姐,你怕不怕?”明月拉过英莲的小手握在手心,又摸了下她头上的小髻,方柔声道:“不怕。” 少顷回到家中,众人喝过茶压了压惊,封氏先急慌慌地道:“这却是怎么说的。今儿去还愿,就遇着这事。我心里只管七上八下的,也没个着落。”郗夫人安慰道:“嫂嫂莫慌,依我看是好事。幸而是在白日里,火也不曾烧起来,若是大晚上的岂不酿成大祸。此番警醒,却是因祸得福了。”明月心里不由得将郗夫人也从头赞到脚。子逸道:“兄长嫂嫂也不必犹豫了,这几日先往我那里住去,这边且得整治一下,看如何杜绝了隐患才好。”士隐夫妻想了一回也就应了。英莲虽吃了些惊吓,待听得要与明月一处去,复又得意起来。郗夫人那边就有丫头来回说酒席已是置上了,因是英莲生日,家里人合该聚一聚的。封氏听了忙带了丫头婆子去收拾细软,事毕众人复又乘了轿马回至子逸府上。 韶光易逝,展眼又是一载有余。因着葫芦庙之事,府衙内颇有些言语,忧心那处左右都是人家,若再出事只怕酿成大祸,便要将庙迁走。那位姓程的善人以为事关自己,心里过意不去,便将了邓尉山腰的一块地捐出来,慧平和尚去看过,见是个背山面水的灵秀所在,哪有不肯的。又有许多善男信女来布施,连封氏也包了银钱送去。只是建寺也需得些时日,那庙一日不迁,子逸到底放心不过,只不让他堂兄回去,士隐素来是个恬淡和缓的性子,见拗不过只好随了他。 郗夫人将靠着花园的怀绮堂仔细收拾了,精巧十余间屋子色色都妥帖,出入间花翠满眼、清波环绕,常日里兄弟每在一处诗酒消遣,两个女孩子时时绕膝承欢,闲了一大家子只管随处游顽。士隐住得舒心,也不再提就走的话头。只是英莲不愿与父母同住,日夜与明月一处,那润香阁难免便嫌狭窄了些,郗夫人见明月年岁既长,每日带着英莲同起同卧,将两人的事情打理得清爽明白,很不用再操心,因此与子逸商量过,将主院苍梧院依夫妻喜好重新收拾一回,依了两宜的旧称,前儿已是搬了去,明月便正经住了两宜居,因诗经里有如月之恒等语,她这院子又花团锦绣的,就另取了名叫恒芳居。英莲因惯常与明月一处,碧笙带着五六个小丫头服侍得周到妥帖,倒显得娇杏无事可做,恰巧李嬷嬷来向封氏求恩典,想要她去做儿媳妇,封氏也就应了。待打发了娇杏出去待嫁,郗夫人见英莲身边没个贴身丫头,到底不像样子,便将自己一个叫青箜的二等丫头给了她,又问过明月,将她身边两个小丫头也送了英莲这才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第十六回意祷福山路逢妙玉欲探亲乡村遇道人 话说这一日葫芦庙新寺建成,便有某处高僧来开坛讲经,封氏得了消息,自然是头一个要去拈香礼拜的。因暑日见长,天气越发闷热起来,众人只道山中凉快,此时又正当花木繁盛的时节,也都说去消夏。因此到了这日,两房主子带了贴身丫头嫲嫲并家人侍从,一早便车马前往城外去。一路行来,只见香客摩肩接踵,车轿络绎不绝,待出得城来,又见沿江泊着许多船只,船身张灯挂彩,旗上写着朝山进香等字样,想是远处来的信众。上山之路热闹如街市,沿途设着好多茶棚,亦高悬朝山进香的彩幡,供茶水点心与人吃用。将至山门下,格外热闹起来,只见此间遍置旗章幡幢之属,许多香客焚香礼诵朝山曲,皆是一步一拜。因车轿多在此处停下,愈发挤得水泄不通。其间亦有如子逸几个借烧香来游衍的,因此笑语喧腾,箫鼓之声间作,其鼎沸纷杂,难以描画。当下封氏就要下车步行,方显虔心,众人少不得弃了车马同行。忽见有许多花子,成群在路上乞舍,内有伶俐些的,端着个装了柳叶水的盆子在人群内钻进钻出,与人净手讨钱使,因家里女眷多些,如此行动狠不便宜,少不得另寻了条小路朝山上行去。 此时正是春暮夏初时分,山间溪畔芳草葳蕤、花繁叶盛。英莲小孩子家贪顽,每见蜻蜓蝴蝶飞过,便要停下来扑弄戏耍一回,又见溪水盘旋之处落英飘砌,就有好多游鱼聚在一处,把浮在水面的花瓣误作食物争抢,英莲忙从荷包里掏出糕饼,拿指头捏碎了引鱼来吃,众人见她如此开心,也不急赶路,边走边悠然看景。忽见得前面青石上坐了一位十岁上下的女孩子,靠在一个老婆子身上,面白气弱,她身边还有一个小丫头,手忙脚乱直在随身带的东西内翻找,此时见了封氏一行人,忙忙上来行礼道:“列位老爷太太纳福。我家姑娘行至此处,想是中了暑气,眼见得连路也走不得了。只是偏我们今日又未曾带避暑的丸药,不知贵处可有,盼赐一丸。”又连说了几声见扰。甄家门风素重救困济贫,封氏郗夫人妯娌皆是心善乐施之人,因此忙让随行懂医理的嫲嫲来看过,先用过辟暑的药丸,又拿一个小巧的金镶玻璃鼻烟壶放在鼻下嗅了一嗅,里面装的乃是外藩来的洋药,那女孩子一时面色好转,悠悠醒过神来。 明月在旁,已将她仔细看了一回。这女孩儿年岁不大,论模样生得极好,可与黛玉英莲比肩。只是明明是个出家人的妆扮,偏一头乌黑的青丝散挽着纂儿,又拿丝带仔细束了。她身上那暗花袍子颜色虽素净,却是上好的丝料,襟前挂着一串十八子手持,上面的碧玺珠子粉透莹润,间饰的珠翠珊瑚俱不是俗物,那发带上也是大珠坠角,显见得身家不凡,只不知道是哪家的闺秀。此时只见那女孩子扶着婆子丫鬟站起身来,施礼谢道:“妙玉谢过诸位相助,恕我槛外之人,不便以俗礼相报。因我就在此处西南的玄墓山蟠香寺修行,诸位若得空,谨盼移步下降,妙玉必扫榻焚香恭迎。”众人见她神色澹然,行事不俗,皆心知她必是个有来历的,只是不便打听,因此各自谦让一番,便一起向山门内行来。 明月不意偶然又遇见一钗,心里好不惊喜,因见妙玉此时虽未长成,身上已是有一种超然孤冷的气度,虽后来者说她假清高的不在少数,只是她即位列曹公十二金钗正册上,又有中秋与黛湘联诗的绝世才情,想来必有她的好处,因此也不在意她言语清淡,只是笑着与她一路闲话。那妙玉大约年岁尚小,不似后来那般乖僻,又见明月言语阔朗,英莲天真烂漫,都不是那起俗人,因此行动间亲近好多。待行至寺前,只见粉墙朱门,周围古槐高柳掩映,八字大门上悬金书匾额,新题着菩提禅寺四个大字。方丈慧平早带了几个小和尚迎了出来,一时众人都进去了,只见楼殿层叠,碧瓦曲槛,庭中遍植苍松古柏,香烟瑞气缭绕不绝,比先前在葫芦庙时格外庄重齐整,于是都赞好。封氏自是要去烧香听经的,众人无可无不可,也都随她行动。 却说妙玉尚有别事,先自去了,待事毕后少不得又过来与众人郑重别过。她素来性情孤高,本不耐烦与人周旋,只是一则毕竟得人惠助,二则倒有些不舍明月英莲的品貌,因此复又来盘旋一回。明月与英莲送了妙玉出来大殿外,只见她将襟上碧玺串子摘下,又将手腕上戴的一串白玉腕珠取下来道:“你们若不嫌弃我方外山野中人,便拿了去做个表记,这腕珠给你,串子给英莲。以后闲了只管来寻我说话。我那里别的没有,倒有两样好水,拿来泡茶还使得。”明月见自己与英莲不过略推辞了一回,妙玉便沉下脸来,心知她秉性超脱率直,必是诚心要给的,因此便笑道:“姐姐真心惠赐,我们也不扭捏,便收下了。”说罢先双手接过两样东西,将碧玺串珠替英莲挂在衣襟前,又自己笼上白玉腕珠,复从袖内解下一块迦南香牌来递与妙玉道:“我这里都是些俗物,没得污了姐姐的眼睛,倒是这块儿牌子我今儿刚上身的,东西还罢了,若蒙姐姐不弃,把顽一二,便是它的造化了。”又道过几日必去蟠香寺看她的。妙玉见她爽快,方回转神色,接过牌子也系在袖内,再对明月和英莲颔首微笑,方登车去了。 这里甄府众人吃过斋饭,便要打道回府,因说起此地离封氏娘家不过七八里路,何不顺路去看看亲家老丈。因此车马便径往封氏娘家行去,不上半个时辰光景已到了封家门首。因那村口的孩童认得封氏贴身婆子,早一路喧嚷得村人皆知了,封老丈也听着信儿开门等在那里。这位封氏的父亲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因少时出来谋生遂定居在此处,家里也有若干良田房舍,后又将女儿嫁与士隐,更是添了不少好处,因此在此地也算一二等的殷实人家了。此时他见女婿一大家子都来了,车马喧嚣、婢仆环绕,好不富贵的模样,愈发乐得不了。明月知道此人乃是最势利的一个人,因此只按例见过礼就罢了。 一时英莲说要出去抓蛐蛐抓知了,封氏留在屋内与她爹说话,士隐子逸几人便随了两个孩儿出来,正行至街前,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麻鞋鹑衣,肩上一个破布搭裢,好不疯癫落拓,此时口内念着甚么好啊了的,明月一见暗自心惊,此人正是书里那个太虚幻境来的道人,按原著粗粗算来,此时他应是来点化士隐出家的,也不知如今又该怎么了帐。心里虽急,也只得立在一旁先观望再说。 当下士隐正逗了女儿玩耍,倒不曾听得真切,只是看那疯道人有几分面善,忽想起旧年有过一面之缘,又依稀想起当时做的那个梦,不觉恍惚起来,忽听得英莲连唤两声爹爹,正如醍醐浇顶一般,清醒转来。那道人此时已走至面前,见了英莲先惊诧道:“元宵灯节后正该菱花空对雪才是,如何她竟还在此处?”又见士隐衣衫雅洁,还是旧时模样,更是惊讶:“怎么你家竟不曾遭大火烧着?”连道奇哉怪哉。家下人嫌他说话放诞荒唐,都要上来拦他,谁知士隐本是有宿慧之人,因存了一点旧梦在心内,又见说着他家两件隐忧,便不似旁人轻率,忙止住仆从上前施礼道:“自前次偶见,一别两载有余,仙师向来可好?”道人也忙答礼。士隐笑道:“前次未及问仙师来历,弟子悬心已久。听仙师所言似有因果之处,还请大开痴顽,若能使我等洞悉一二,时自警省,虽弟子愚拙亦可稍免沉沦之苦,仙师功德无量矣。”道人闻言笑而不答,反问道:“适才我所念之词你可听见了?”士隐抱惭道:“弟子才将正与女儿说话,实未听得真切,还请再降真言,弟子必洗耳恭听。”道人笑叹道:“不必再说了,你等想是另有奇缘,此世命运已改,心境全无,说与你听也是无益了。”说毕就要离开,忽见子逸立在一侧,后面还隐隐有郗夫人的身影,不免又大惊道:“你二人去岁便该回转归墟的,怎么还留在这里?”明月听了暗忖,难道子逸夫妻也是神瑛绛珠一流的人物,原是下世历劫而来?又思及当日在药铺里听人说起,甄子逸与郗夫人原是要坐船出海的,莫不是该应在那处?只是如今运数想是也全不似旧时了。不知那道人还要如何作态,且听下回分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第十七回异世人互剖机锋曲比翼鸟同舒逸兴辞 上回说到那跛足道人先见了士隐父女,已是惊极,又见子逸夫妻,更是大呼奇哉,谁知转眼看见明月立在街沿,众人还不及提防,他已一步便移自跟前,将明月看了个仔细,正拍掌大笑道:“原来如此。甚妙!甚妙!”因问她道:“你这样人物,管他们作甚,自己乐得逍遥自在便罢了。他们皆有各人的定数,你岂能都看顾过来的?”明月也不回答,对他颔首道:“你先时唱的可是好了歌?我虽不才,也曾听过一支曲子,恰好与你这歌儿做个注解。”道人笑着说了请解二字。明月垂目漫声道:“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谁曾黄梁一觉,把数十年兴亡看饱。”道人叹道:“你既然尽知,又何必多事。”明月含笑道:“都知道富贵荣华乃过眼云烟,人间百年不过浮生一梦,万事到头也是个空,可那又如何?蝼蚁尚且偷生呢,人为天地万物生成的灵气,既然立身于世,焉能不尽情尽兴过一遭,方不负托了这肉身一回。依你们说,都知道人固有一死,干脆就拿绳子把自己勒死了岂不省事?家业反正都有散尽的一日,那还考甚么功名作甚么买卖,去偷去抢,混得一日是一日,岂不便宜?身后迟早都要出不肖的子孙,那都剃了头发做和尚姑子去,还讲甚么孝悌伦常?叫几个无辜女子受些磨折便叫度脱,真是荒谬至极!我即无意间来了,便是天意要叫我管一管的,若你们恣意要阻拦,说不得拼却此身而已。” 当下明月言辞铿锵,心内却难免有些忐忑,不知惹恼这等神仙会如何,谁知那道人听了不仅不恼,反而大笑道:“罢罢罢,既有你在此,想必天道轮转,该当那些冤家别寻历炼的法子。不过既向此间来,沾了尘缘,各自的因果各自领受罢。这段公案该如何了解,我们便旁观,自不会再插手了。”明月听了好不惊喜,忙上来拜谢,道人摆摆手,又指着明月对甄士隐笑道:“你女儿原是个应怜的,谁知竟生出这样的造化。有她再,何须多虑。”明月忽想起黛玉的还泪之症,还要追问破解的法子,谁知那道人将袖子一甩,已大笑着飘摇而去。 却说这里众人暗自奇怪,明明见他二人说话,偏听不见说的是何内容,惟甄士隐父女并子逸夫妻听见了。英莲年小经事少些,听得似懂非懂,士隐几个皆是宿慧善悟之人,见这道人似有缩地之术,瞬息间就没了踪迹,心知不是一般招摇撞骗之流,定是个有仙法的,又听明月那些说话,更惊疑她的身世来历。明月与士隐等走至一个僻静处,方将肚内早准备好的一番说辞道来,道自己自两三岁后每常夜梦,总有好几个女孩子,都是世间罕见的品格,只是命都不好,后又梦见一个天仙宝境一般的去处,听一个自称警幻仙姑者说话,方知道是要叫她们到尘世间历劫修行的,又将那十二钗正副册上的判词并枉凝眉等曲子捡几个说了,郗夫人等听了皆叹果然是天机仙曲,亦知不是小孩儿家能编造掰扯的。 士隐因问道:“依那道士所说,英莲原该走丢了便寻不回来的,我们家还要走水,毁家损业的,不知你梦中可有这一出?”明月点头道:“乃是受葫芦庙的牵连,因此我送英莲家来,想了一个法子。”便向父母并伯父下拜请罪道:“先在拐子处见了英莲,与梦中之人映照,初时还以为事有凑巧,及至随她家来,果真有个葫芦庙,且家里人的样子皆与梦里的景儿对上了,只是不敢说出来,怕你们说我小孩子被魇住了,不肯信我是小,误了事便真是我的罪过了。”便将如何拿水银镜去晃那小沙弥的眼睛,使他失手倾了油锅,因此着火之事说得明白,因怕牵连别人,特守在那里,一经起火便嚷了出来,幸未铸成大祸,又给众人都提了醒儿,只是不曾据实相告诸位亲长,心内惭愧。士隐叹道:“哪里说来。你皆是为了我们家,费了这许多心力,却叫你心里不得自在。好侄女,你救我一家子性命,我竟无以为报。”明月慌忙道:“因送妹妹回来,叫我有了这样好的爹娘亲人,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处。何况伯父婶娘素日里疼我,与妹妹也没有两样的,明月已是得了好大的福报,伯父快别这样说了。”士隐是个最心善之人,又叹那小沙弥无辜受累。明月忙道:“好让伯父知道,那个小沙弥并非无辜之人。”又将那小沙弥如何改行做了门子,挑唆贾雨村乱判案子,使英莲抱屈等事说来。因怕士隐与英莲心内郁结难过,并不将薛家之事细说,只说有家豪富喜爱英莲品貌,与人抢买,因此打死人命云云。子逸等知道她素日行事稳重,因此也不追问,只是不齿道:“真真这个贾雨村,竟是这样忘恩负义的小人,哥哥错识他了。”士隐郁郁叹气不提。 郗夫人搂了明月在怀里,问她:“你可梦见我与你父亲?”明月摇头道:“想来爹娘原是另一本传奇了,实不曾梦到过。”子逸道:“那道人说我们去岁原该回归墟,想来若非你带英莲寻来,我夫妻二人早备好要出海的,竟是要葬身汪洋的意思,如今还能这般其乐融融,爹娘都承你的情。那些神仙论甚么应劫历炼,只说入世便是受苦受难,就该俯首认命、无知无为,我却道人活一世,虽百年于天地不啻蜉蝣于山河,沧海之一粟矣,只是既走了这一程,便该存其性、养其心,耳听江风以为声,目遇山月而成色,享物与我之无尽藏也,方不负为人一遭。若更甚者,禀天地之钟灵毓秀而生,参赞化育、建明义理,垂德苍生、利泽生民,便是存身不过数十载,也直可与山川日月同辉。”明月听罢先忙道不敢,又推崇父亲这番话极有道理。士隐也转忧为喜道:“果然还是你素日心性最舒阔,为兄受教了。” 郗夫人也点头道:“好孩儿,我听了你与那道人的话,也有个注解法。”一边摩挲明月额发,一边慢慢吟来:“春风枝上华灼灼,春风日日吹华落。人生切莫恋悲欢,朱颜却被悲欢烁。悲欢未尽年命尽,罢却悲欢两寂寞。惟余夜月流清晖,华间叶底空扉扉。君不见,村前垂髫儿,倏忽为人父;君不见,桥畔青蛾女,终作东家姥。又不见华堂列绮筵,清歌妙醉舞,须臾烛尽乐无声,寂寂寥寥何所睹。人生亦如斯,一往无古今。白日不肯住,红颜渐成土。短歌行,声最苦。”她念得并不作悲,明月却听得泪下,不知她如何有这样的幽思。郗夫人见她如此,叹道:“我少时丧母、后又丧父,当时唯一的亲妹也先我而去,凉夜悲泣,怆然有感,因作了这短歌行。若这么看,皆是不如意事,活着何其艰难。只是人生如月之阴晴圆缺,有散亦有聚,有悲就有欢。你父亲待我十数年如一日,并不因无嗣便移情,我因先父的余荫,上得圣君庇佑,下有诸多师兄弟姊妹爱护,自家兄弟妯娌也极亲爱,又兼衣食无忧,却比好多世人都容易,如今又有了你,竟是再没有可求的了。这样算来,竟是我占便宜的多。你和英莲向日随我去仁济院与育婴堂送银钱施衣米,便知世道贫富悬殊,有那极艰难处,也不过容人挣扎求生罢了,纵如此也不见他们寻死觅活的,那个二丫不是还偷偷做了彩线手绳儿送与你姐妹,你还说她淳朴感恩的,她那样境遇都能如此,何况你我。因此娘见你不曾有那些颓丧厌世的念头,心里很是欢喜。” 明月心内实在爱她宽仁豁达,将头脸抵在她肩上蹭得几蹭,哽咽道:“爹娘教导,我都明白了。”那里英莲也来把住郗夫人另一臂道:“婶娘说的,我也明白了。”又来拉明月的手道:“爹爹说是姐姐替我改了命,我原该好好谢过姐姐。叫我说,我的就是姐姐的,姐姐的也从来不曾短了我,我和姐姐好得就像一个人一样,谢来谢去好不见外,我只心里记住,还跟以前一样待姐姐就是了,姐姐说的话,我再没有不依的。”众人叫她逗笑了,都说很该这样,她姊妹两个拉着手儿,比以前还更亲香不提。 因疯道人之事惊世骇俗,怕惹来非议,因此甄家除了至亲的几人知晓内情,余者家下伺候的人不过嘀咕一回也就罢了。士隐终归将道人的话放在心上,几个人仔细议过,将英莲的名儿改了,一则从了明月的序,二则还要应着她的生日,因此就叫明芝,也另取个小名儿就叫盈盈。英莲好不欢喜道:“我常说姐姐的名儿好听,如今我也一般有这样的名字了,谁听了都知道我们两个是亲姊妹呢。”从此便弃了旧名不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第十八回耦居无猜手足情深交洽无嫌上行下效 却说那林如海当日承恩守制,只得三个月的假,期满复又回了京城,虽舍不下家小,只是一双儿女稚弱,不敢舟车劳顿,只得依依别过。明月巴不得如此,平日得了机会便去寻黛玉顽耍,也时常借故接了黛玉来家,相处日久,品其言行,心内更觉得爱不过来。因黛玉父族人丁凋敝,至她这一辈并无同龄的姊妹,常走动的人家纵是有差不多的女孩儿,也多顾虑她性子娇气,再者胎里带出的那一种不足,不敢大笑大闹,小孩子家家未免嫌无趣了些。黛玉虽小,天生却极敏感自尊,并不愿去俯就,因此并不肯多走动,只在家里由丫头陪着。谁知突然来了这样两个姐姐,品貌出众自不必说,大些的宽和有趣,小些的娇憨可爱,又皆视她如亲妹,因此也待她们极亲密友爱起来。 因黛玉于读书识字上天赋奇高,认字愈多,引得明月和英莲也格外用心起来,郗夫人见状,便托了故旧请来一位姓李的教习嫲嫲,原是皇太后身边的旧人,可巧告老刚放出来的。自这位李嫲嫲来家,明月姊妹每日上午跟着读书认字,下午学那一干礼仪规矩,因此这一年间初有小成,只是英莲爱工诗赋,明月更喜杂史,两人各擅胜场。封氏闲来还要教她两个针指,英莲禀赋灵巧,一学就会,明月却不通这个,常扎了满手的针眼,郗夫人见过笑叹了两回,只不让她再费神学了。可喜黛玉因吃了褚先生的药,喘咳之症见好,闲时也常抱来一处读书作伴。明月认字多了,也不知在从哪里古书里淘来几样膳食方子,请名医看了都惊赞的,因方子上要川贝,子逸托了在蜀地任职的故旧找了上用的来,随方子一并送去林家。黛玉用了年余,只觉得身子一日强似一日,连药也吃得少了,众人皆欢喜非常。 当下且说回甄家。士隐与那跛足道人别后,自觉隐忧俱消,便要带了妻女回仁清巷去住,子逸道:“咱们兄弟别多聚少,如今好容易在一处,兄长何必急着回去。若是哪里住得不顺心,只管说与我听,或者伺候的人有不到的地方,只消教训就是。弟如今高堂俱已不在,亲长只剩哥哥一人,若又要别府另居,岂不剩下我孤零零的,又有何趣?”说罢吁叹不止。士隐和善惯了的人,哪里受得这个,不免踯躅起来。那里郗夫人也对封氏道:“可是有家下人作怪的?若有,嫂嫂不必顾虑我们,只管说出来便是。何必就要走?我常说自己好福气,这样和善的兄嫂,天下再难找的,妯娌间每常有商有量的,从不曾红脸儿。再者我们到底年青些,倘或有不知道的地方,总要兄嫂在身边时常教诲才好,还请嫂嫂怜惜我们,且住下罢。何况盈盈如今每日还要上学,若住回去,路上岂不折腾?”那封氏是个知礼省心的性子,知道这夫家的弟弟弟媳不是俗品,因此凡事由他们做主,自己乐得万事不理,只专心管着明月姊妹的衣食,无事就与文嫂子在一处商议膳饮方子,颇觉自在,连明月和明芝都跟着学了好些新鲜花样。何况此时一听女儿上学之事,那心里哪里还想着夫君,由不得就点了头。明芝这里更是不愿走的,她白日里跟着姐姐在一处读书,又常有黛玉来作伴,或是弹琴下棋、作画吟诗,或是针凿刺绣、猜枚斗草,镇日里无忧无虑。因郗夫人与一般深宅妇人不同,并不如何拘禁她们,反倒常带了她们出去,姑苏城内外举凡名秀的所在皆游过的,若是平日里要出门时,只要知会过父母亲长,身边多多的带了人,再没有不让去的,因此心满意足,哪里肯走。士隐无法,只得依了众人,依旧住下。 又过了两日,贾敏忽打发人来请郗夫人去说话,多半日方才回来。明月这几日功夫不见黛玉,心内牵挂,因此下了学忙至郗夫人房中,先就看见服侍的人都站在院子里,便知屋里多半正说体己话儿,正踌躇着待过会子再来,谁知丫头们见了都迎上来笑道:“姑娘来了。太太猜得再不错,说你下学了必定要来问林妹妹的,嘱咐你来了只管进去,还有话儿要问你呢。”那边早有小丫头朝里禀了一声,一边掀开竹帘让她。明月进了房去,原来子逸与郗夫人两个正在里间内低声说话,见她来了,都笑着让她过去。郗夫人将女儿拉至怀里,将她头脸摩挲一番,问了几句白日里上课的情形,明月都答了,一时搂着郗夫人的臂膀问她敏舅妈可好,黛玉和双璧可好。忽见子逸含笑打量自己,也不说话,倒看得她心里奇怪,便问道:“爹爹为何这样看我?”子逸笑道:“前儿那道士的话,我原还半信半疑的,今日方信全了,原来我家竟真有这么个小福星,能□□降福,逢凶化吉的。”明月听他说得没头没尾,愈发纳罕,因此扳了郗夫人的脖子撒娇道:“爹爹说话我听不懂,娘快说与我听。” 原来明芝前儿新做了几样针线活,特特挑了两样送与了黛玉,写的彩笺上便换了如今的名字。贾敏听黛玉说起,不免多问了一句,送礼去的婆子便说有个云游的跛足道人,神出鬼没不似凡人的,因他说英莲的名儿不好,虽大家将信将疑的,到底另换了放心云云。谁知贾敏听了,登时触动了一桩心事,忙打发人来请郗夫人过去,告诉了她一件异事。原来前几日不知哪里来了个赖头和尚,站在门口直嚷着要化黛玉出家,说若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贾敏听人来回此事,以为是那起坑蒙拐骗的,也不耐烦听,只说不理也就完了。谁料那和尚见无人理他,也不离去,又说若要保玉儿平安了此一生,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这一回虽不见高声,便是她在深宅之中竟也听得清楚,问身边的丫头,都说听得分明,连往日犯病的情形也不错一分。又听门上的人说,本来要撵那和尚走的,谁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家下人通近不了身。贾敏见他不似个没来历的,不好得罪很了,便让人去回他话,说黛玉如今见好了,谁知那和尚不信,说是哄他,再不能这样的,又说要见黛玉一面,贾敏思忖过后,便应了。谁知这和尚见了黛玉,又惊又叹,且说且笑,好不疯癫古怪。一时又要见双璧,贾敏也允了,见了之后嘴里叽里咕弄,又说了一车的疯话,跟着的人也听不明白,只记得说原来真有贵人相助,要保他两个一世无忧。问他贵人是谁,他也不说,只念了四句诗便走了。 明月听了忙问是哪四句,郗夫人因念道:“一轮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光照花林春,天人清且安。”明月听了不由怔住了。子逸在一旁道:“你娘听她说的日子,正是咱们遇见那道人的日子,若说是凑巧,未免也巧得太过了。我与你娘历年间在外踏山看水,游览颇广,那起装神弄鬼的见了不知凡几,却也正经见过两三件奇人异事,也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非人眼可勘破,因此你娘亲虽一贯不信这些个,却不是不信天道,乃是不愿理会那些旁门左道的。如今依我们看来,这一僧一道只怕真是高僧仙佛一流,不可等闲视之。何况这诗里正合了你的名字,因想起那日你说的梦境,想必此事还应在你身上。你娘因怕真泄了天机,使你有所果报,因此只囫囵劝了几句,也不敢多说,还要回来同你拿个主意才是。”明月听了心下不免又喜又愧,一喜那和尚道士皆不似那不通情理的,若真要丢开手去,她这里再仔细些,说不得黛玉乃至书中的几个好女儿至此便要改了结局;二喜他夫妻果然不是那古板道学的,又如此真心疼爱自己。愧的是自己藏了一肚子心事,只前儿略将明芝的前世说了说,事关黛玉双璧乃至林家的事一概不敢提,就怕父母疑心,如今看竟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因此扑在郗夫人怀内揉搓一回,方靠着她肩膀,将原书里林家与贾家的事都细说了一回。 当下子逸夫妻听了如同焦雷在耳,若要说此话荒诞,虽非亲生女儿,养在膝下这几年,早已熟知她秉赋,不是那样轻浮胡吣的脾性。何况她这样的年纪,之前被拐子拘在金陵,后来又来了姑苏,哪里知道京中那许多人物秘闻,若说是与黛玉交好,从她那里听来的,只是这里面许多事牵涉极广,也并非几岁的小女孩儿明白的,偏又说得这样真切,如何叫人不信。再者说,这里面有些人事瓜葛,明月毕竟是书里看来的,反倒不知其底细,只是子逸状似闲云野鹤,暗地里却格外留神那些王侯藩镇的私隐,听了她这番故事,更是品出几分滋味,越发信得真了,因此不独听得仔细,每逢关隘处还要问上几句。明月素日里留心,早猜着几分,疑他另外领着钦点的职事,因此不免添油加醋,将书里写得模糊的几处都描补了一回。他嫡亲三口人直说到上灯时分,那晚饭都重新热过几遭了,方说完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第十九回忧别离此会在何日愤背恩真伪复谁知 话说明月对父母推心置腹,将几年来悬心之事和盘告知,那甄子逸次日一早便出门去了,连着数日也不曾归家,不知忙些甚么,且不说他。明月这里暗忖他二人自有法子,自己暂且无用多虑,因此每日照旧读书顽耍,格外心爽神清。展眼又过了数日,忽有林府的婆子来传话,说是林大人思念妻子儿女,已来信说要接去京里,因此家主母特置酒筵,请甄府的夫人小姐们过府一聚。郗夫人听了,命丫头们准备程仪,是日便携了封氏,带了明月和明芝往林府来。 因是林甄两府眷属家宴,并无旁人,贾敏多饮了两杯,不免有些酒意,红了眼圈儿道:“我自随我家老爷游宦在外,一直不曾回京,后来得了玉儿,偏她生得单弱,只好留在姑苏将息着调养,幸而得了你们举荐的大夫,又寻来了那样的奇方,如今眼看着大好了,偏生双璧又小,也不好鞍马劳神的,因此总不得回去。算来总有十来年不曾见过我家老太太和两位兄长了。”一时想起远嫁的苦楚,又兼旧年时因无子受的熬煎,忍不住滚下泪来。因见母亲落泪,黛玉忙放下匙箸立到跟前,拿自己的帕子替她拭泪,双璧小小点子人儿也从奶/子身上下来,立在地上扶着椅子道:“太太别哭了”。封氏见了叹道:“俗语说嫁鸡随鸡,这话虽粗些,可不正是这门个理儿,咱们女人家,好赖只看男人和孩子罢。难得林大人那样体恤你,如今又有这样孝顺的一双儿女,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便是回京让你家老太君看见,也只有欢喜的。”郗夫人也笑道:“我父亲门下弟子无数,且不说人品才学,单论起对内体贴、重情识意,林师兄少不得要占个魁首。”贾敏听了收泪啐她道:“孩子们都在呢,看把你兴的。”郗夫人见她羞恼,笑得不住道:“你两个那些旧事我早有耳闻,若写了出来,怕不又是一出绝好的戏文,足可倾倒众生,你还在这里哄我呢。”说毕借着酒兴,随口吟道:“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贾敏还不待她说完,已红着脸扑上来,作势要拧她腮,口内急道:“你还有脸来打趣我?你家那位惧内都统的雅号,难不成是白得的?”郗夫人笑得骨软筋酥,只拿手挡着不让她近身,一面笑道:“我自认是个醋夫人,只可惜我家老爷不姓房。”说得不独坐在席上的众人笑得前和后仰,连地下站的丫头们都笑作一团。 明月见她们说得高兴,自己悄悄下来,拉了黛玉的手到一边说话。明芝与双璧见了也跟了过来,只听明月道:“你们这一去,不知又要多早晚才回来。我听人说京城物候与我们这边大不相同,不知道你可能住得惯。若想着这边甚么吃食顽意儿,就给我寄信,我打发人给你们捎过去。”说罢又拿话一样叮嘱了双璧一回。黛玉攀住明月的胳膊笑道:“好姐姐,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我们这次回京城,必是先要回我外祖母家住几日的。我尝听我们太太说,我外祖母家与别人家都不同,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极好的。赖嬷嬷也说了,我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金尊玉贵,那样的体统规矩,自然是色色周全的。便是过后回了我们自己家,我父亲也早叫人收拾齐备了,狠不用担心。”明月见如此,心知必是贾敏平日里总在她耳边说娘家的好处,黛玉眼下这样小的年纪,又没经过书内那些悲欢,一心欣羡贾府也是情理中的事。到底怕她去了见着宝玉横生事端,又怕她在那府里受了委屈或者犯了病症,忽又想到双璧年底就三岁了,恰是书里早夭的年纪,这一去京城,难保有甚么变故,恨不得跟了他们同去贴身看顾,偏又没个由头,因此反复叮嘱他们姐弟,不过是小心仔细等语。明芝在一旁笑道:“也没见姐姐怎么就这么劳心,不过比我们大一点子,在家时成日里又忧心玉儿的身子,又怕双璧磕着碰着,哪里偏就那么多担忧。”说得大家都笑了。明月又好气又好笑,再说只怕露了痕迹,只得罢了。黛玉倚在明月身上,拿手指头在腮上画着羞明芝道:“你天天跟姐姐呆在一处,倒嫌她琐碎,好容易姐姐多关心我们一点,你又吃醋了,真真是难伺候。”明芝听了不依,只管拉着姐姐叫评理,因知黛玉素来触痒难耐的,又向她胳肢窝下伸手作势要挠,小姊妹几个滚作一团。双璧在一旁拍着巴掌,一时给这个助威,一时又替那个喝彩,好不热闹,直到贾敏几人叫丫头□□们抱住方才罢了。 因想着贾敏要带了儿女入京,必要收拾行李土仪、铺排车船仆从,必是事多繁杂,因此午饭后又叙了一回话,郗夫人等就要告辞请去。明月站在马车旁,还只管拉着黛玉的手小声道:“那滋补的方子你依旧吃着,我这里又在古书里翻出一样食单,先请大夫看过,若对症,就让人给你捎过去。京里天干物燥,你每日用一小碗雪耳粥,最是润肺解燥的,我都说与你身边人听了,你莫嫌烦絮。”黛玉眼泪汪汪的,拉着明月和英莲的手道:“姐姐们无事就给我写信,京里若有甚么新鲜东西,我也使人捎给你们。”姊妹几个愈发缱绻难舍,众人解劝一回,方依依惜别。又两日,只听人来报林府几位主子已启程往京城去了,郗夫人见女儿忧心,少不得拿话开解她,暂且不论。 光阴似箭,一晃又是数月。这一日明月与明芝在郗夫人房内吃午饭,待午睡起来,因昨夜里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这半日越发下得密了,李嬷嬷打发个小丫头来说下午便不必去上学了,因此她姊妹两个闲来无事,正临窗描一副蕉棠图,忽听见窗外有丫头叽哩咕哝不知道说些甚么,郗夫人问道:“谁在外头?”就见一个叫兰箫的二等丫头进来答应了,回话道:“才听人说了一件事儿,说是大太太身边出去了的娇杏,前儿在门前买线,不知怎么被本县新来的太爷给看见了,因传话到大老爷那边府上说要请他去说话,谁知大老爷一家子都不在。那边守宅子的强大叔说了,倒像是……”说到这里,兰箫拿眼看了看明月与明芝,就不说话了。郗夫人会意,便对明月道:“这雨看来还得下一阵儿的,你和盈盈趁早回房去罢,再晚些只怕雨更大了,路上湿滑,绊一跤不是做耍的。”说完吩咐取两位姑娘的棠木屐来。明月一听便知道说的是贾雨村了,恨得暗暗咬牙,只当着明芝不好露出声色,见母亲发话,便答应了一声,姊妹两个手拉着手出了房门,在廊下将木屐穿了,郗夫人又让多跟几个人打伞服侍,见她们逶迤去了,方接着听兰箫回话。 兰箫道:“强大叔说了,听闻这新官儿上任也有月余了,因一直不曾得信,竟不知道是大老爷的旧相识。因忽然这样找上门,他心里奇怪,便拉着传话的公差喝了几盅酒,灌醉了漏出点话风,说新太爷原是看上了娇杏姐姐,想讨她去做个二房。”郗夫人蹙眉问道:“这人是个甚么来头?”兰箫道:“那新太爷姓贾名化,有个号叫甚么雨村的,听说原是湖州人士,旧年间寄居在葫芦庙内,好不穷困潦倒的,多亏咱们大老爷时常接济,还送了他行李银钱助他上京赶考,只是这几年统没个音信,也不知道他甚么时候中的进士,竟然又做了本处的官。”郗夫人听了,想起旧日里女儿说的话,两相对照,再没有不明白的,因此冷笑了一声道:“我还说是谁,原来是这个白眼狼。”因又问道:“娇杏那丫头不是嫁人了?亏这个人还是进士出身,眼里只看得见脸嘴不成,连那头上梳的是妇人头都看不出来的?”兰箫回道:“太太有所不知,娇杏姐姐原是出去待嫁的,谁知道她亲爹上年春日间一病没了。大太太说了,虽她是卖了死契的,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原就不是那样刻薄人的,就折中个法子,允了她在家守一年再嫁人,也是个忠孝两全的意思。我听说她前儿刚出了孝,那边李嬷嬷跟她家才放完定,因此还是个姑娘打扮。”郗夫人道:“这也就罢了。只是这人也是个忘恩负义的,升官至此一月有余,不说去拜望旧日恩人,偏见了人家里的丫头就急赤白赖上门讨要,一肚子圣贤书真真白读了。叫我说,这样的人原该叉出去,再不与他来往才是。”话音未落,就听外面有人笑道:“这是要叉谁出去呢?”不知来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第二十回闻私隐子逸叹颓败受母训贾敏病煎熬 话说郗夫人正在那里气恼,就见甄子逸掀帘子进来,手里拿着封信,满面笑容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招惹我家夫人,快说与我听,且待为夫去与你出气。”说得门内外的几个丫头都捂了嘴笑。郗夫人又好气又好笑道:“谁来惹我生气?我是替大哥哥不值当,他就是吃亏在太心善了些。谁知道竟有那样没脸的人,还做了本府的太爷。”子逸道:“我还当是谁呢,夫人也犯不着为这种人生气,他刚调任来此时,就已与我打过照面。此人虽颇有才干,面上又是个不拘小节的模样,我冷眼看来,行事却贪酷狡猾,实在不是我类中人。兄长仁厚,此事少不得我越俎代庖。适才我已使人送了帖子去,贾雨村这样钻营之人,最擅斟酌趋利,一时必不敢胡乱行事的,暂且不用理论。”郗夫人听罢脸上方回转颜色。 子逸见哄得娘子好些,忙又递了信与她道:“林师兄处来信了。皇上果然爱重他,点了他做巡盐御史,因圣意垂顾,恐冬日天冷难行,迟则秋分前后便要至扬州赴任的。林师兄忧心那边诸事未妥,又体恤嫂夫人与母兄分别日久,意欲留她们母女在京城再住些时日,待他到任之后打点齐备,再接了她们过去。只双璧是男嗣,虽年幼,却要回来看守祖业,何况腊月还要洒扫祠堂、预备祭祀先祖,必是要他在的,故此林师兄打点了谨慎可靠的老人,欲先送他回姑苏,信上特意嘱托我们关照行事。”郗夫人听林如海点了扬州的官职,先是大喜,又听贾敏和黛玉暂不回来,怎么双璧反要回来,只是地下还站着丫头,不好多说,因对丈夫笑道:“林师兄也太婆妈了些,双璧就如同我们家的孩子一样,哪里还用他费神嘱咐。我们家两个丫头你也是知道的,哪日不念叨两句,如今得了这个信儿,还不知要怎么欢喜呢。”忙叫底下人告诉两位姑娘去。 明月与明芝听丫头来说林家要回南边,喜得不了,自不必说。忽见封氏处有人来,说是午后无事,叫女儿过去描花样,明月便使了个老成些的婆子送了明芝过去,自己转身径往父母院子里来。郗夫人见她来了,拉至身边坐下,将信递与她自看。明月看过信,知道双璧要回姑苏,她近日每常担忧他在京中意外夭亡,如今如同瞌睡时天上掉下枕头来,可不欢喜。所虑者怎么黛玉和她母亲却不回来,其中必有因由,只怕贾敏方回京,舍不下娘家,不愿就走,若贾老太君趁机要替两个玉儿做亲,可不又陷黛玉入泥沼了,因此一叠声问她父亲。郗夫人知道女儿心事,怕她着急,忙推了子逸叫快说。子逸笑道:“已是定了必要回来的,不过迟早的事。黛玉和双璧都好,只是你贾舅母病了一场。”明月惊道:“这是怎么说的?”见子逸皱了眉嗤笑,倒是个槽点太多无处下口的意思,忙替他斟了茶递至手上,子逸接过喝了一口方细细说来。 原来子逸当日听了明月所述,心中惊诧,因此吩咐下去,特意搜罗些贾府的故事新闻,一时书简频传,如今便是那府里一朵花儿、一根草儿长在哪里,都是尽知的,更知明月所言非虚,故此心内愈发感慨。遥想当年,四王八公俱乃国朝栋梁,有超世之功。且不提别家,单说这贾府的祖宗演、源二公,开国之初随太/祖南征北战、戎马半生,因功勋卓著被敕封宁国公与荣国公,何等声势煊赫,谁知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因失于教养,传不过三四代,儿孙竟渐渐地不成材起来。那宁国府一支自不必说,领头的贾珍穷奢极欲,行事放诞无度。明月因这身子年小,许多事不好说得仔细,当日也只假托太虚梦境里神仙之口,说东府里只门前那对石狮子干净罢了,余者留待父亲自去查证。目今子逸已细知底里,果然污糟,竟是烂到根子里了,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而已。林如海岳丈那一支略好些,然掌家老太君贾母偏心纵容,以致长幼无序,两个儿子俱不成器,贾敏行长的胞兄贾赦贪色昏暴,次兄贾政庸碌无能,好容易下一辈出了个贾珠,倒算个可造之材,偏生是个短命的,如今阖府男丁竟无一个有成算能筹谋的,早已呈了萧索衰颓的模样出来。如今荣府内理事的乃是贾赦的儿媳王熙凤,她亦是贾政夫人王氏的内侄女,若论行事爽快擅于机谋,家里的男人万不及其一,可惜她娘家教女都不重读书识字,只重理家盘算,如今竟公然在外面重利盘剥、包揽诉讼,惹得天怒人怨,这贾府素日的行事也可见一斑。 这些明月早在原书里读得烂熟的,只是郗夫人却所知不详,因此少不得耐着性儿听她父亲说完,方问道:“您才说敏舅妈病了,却是为何?”子逸冷笑一声,方接着说来。原来贾敏自随丈夫别乡远离,十数年不曾回京,她乃远嫁,在婆家多少有些不如意之处,因此心里格外牵挂推崇娘家,又因素日只是家书往返,对其兄弟亲眷的行事俱只知晓点皮毛,还以为她家仍是旧时那般尊荣富贵,哪里知道内里的光景。她自回京被留住贾家月余,毕竟身居诰命多年,又兼随林如海游宦数载,心胸眼界早非吴下阿蒙,年少时不曾看见的东西俱看懂了,不曾想过的也都想明白了,因此心里百味杂陈。因见娘家后继无人,如今阖府只一个宝玉天资聪颖,正该好生调/教,方有个荣宗耀祖的念想,只那贾宝玉当日乃衔玉而生,满京里传得沸沸扬扬,人皆说是个有来历的,因此贾母王夫人极溺爱娇宠,虽说天赋极好,这样年纪都不曾开蒙,成日里只在家跟着小丫头们憨顽厮混。贾敏见状不免焦心,略同贾母和王夫人提了几次要好生读书管教,反倒责备她多事。 此类烦琐事,不可尽述。更有一桩极为难之事,贾母见外孙女美质天成,竟想着要亲上做亲的主意。贾敏在闺中时与王夫人脾性不投,彼时贾母偏疼幼女,只说儿媳不知事,颇给王夫人下过几次脸,因此姑嫂不睦已久,只是面上不显。贾敏见她嫂子年岁渐长,看似个诵经念佛的敦厚模样,只细品她对贾珠遗孀李纨的行事,竟比年青时还要板正严苛几分,自己怎舍得送娇女去她那里遭挫磨。再者她这些日子冷眼瞧来,虽宝玉尚且年幼懵懂,却也能看出一二天性,来日恐非良婿。只是贾敏心疼母亲,不敢强违其命,又想着或者宝玉大上几岁便好了,有自家老爷提携,倘若金榜高中,娘家又何愁没有重振光大之日,况且有母亲看顾,再替宝玉寻个外放,总不至让女儿受委屈。思来想去,某日便向如海提了联姻之事。若是原书中也就罢了,如今子逸尚在,他又预知后事的,哪里肯坐视师兄步入歧途,虽因身份所限不可坦陈,到底请出一位老臣来点示了如海,悉数其中利弊。那如海当日本是清流后贵,一朝娶了贾敏,夫妻又极恩爱,跟四王八公牵连甚广,今上虽爱才,却也不免忌惮,若再与贾府联姻,未免重蹈原书覆辙。林如海并非庸人,心中本就极有丘壑,不过叫情谊蔽目而已,如今为儿女计,少不得慎而重之,哪里还肯将黛玉再嫁给贾宝玉,只不好对妻子明言,只好借故推了。 贾敏既生得黛玉这样冰雪伶俐的女儿,岂是愚笨之人,猜疑丈夫疏远自己娘家,心内本就忧闷,待要辞了母亲回林府主事,那贾老太君竟不肯,后虽放她家去,却执意要留黛玉在身边多住些日子。双璧与黛玉朝夕不离,是以同留那府里,岂知竟是受了不少冷遇,有日在园子里闲逛,和贾府几个子侄争了几句,混乱中不知怎么就掉进了水里,所幸身边有个子逸给的侍从,却是有惊无险。传到林如海耳里,少不得又生了些闲气,看着爱妻的颜面,将忍了一遭。未知还有更可恼的,双璧分明是林家宗嗣,行动间总有人碎语,说是哪里来的庶子,白捡这样大的家财,占得这样的便宜,委屈了贾家的女儿和外孙女等语。不说双璧心里难过,黛玉也不肯依,因明月防着贾家手段,早在她耳边说些有兄弟的好处,如今她疼双璧比胞弟更甚,哪里肯让人欺辱。她而今正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并非寄人篱下的孤女,也不闷在心里,扯着一个闲话的丫头就问到外祖母跟前,只是贾母不喜这个庶子,不过含混而过,黛玉见弟弟如此委屈,早生了离意。恰逢圣上发下旨意,点了林如海去扬州任职,他趁势打发人去,要接一双儿女回府,虽贾母强留,黛玉到底恭敬别过外祖母与舅舅舅妈,带着弟弟离了贾府。 贾母尊荣惯了的,只当女儿女婿合该同子媳一般乖顺,谁知竟吃了软钉子,隔日便打发人来说气病了,非要接黛玉回去方能好,偏生如海父女不肯迁就,双璧一提起贾字就要哭,贾敏见闹成这样,真是左右作难,无奈只得孤身回去,一则安慰老母,二则道别。那贾家见林如海仕途顺利、如日高升,便是王夫人不喜贾敏母女,也不由动了点心思,何况贾母,因见贾敏不肯留黛玉在她身边,动辄便抹泪说女儿不孝,贾敏何曾受过这个,内外交迫之下,强撑了几日便卧病了。林如海虽气恼,毕竟顾念妻子,眼看自己不日就要赴任,权衡之下只得先送幼子回转姑苏,黛玉侍奉母亲暂留在京中养病,待贾敏身子好些方能携黛玉启程南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第二十一回慈母思情辞释痴女推梨义雅居待远客 且说明月细听了贾敏如何病倒,心里又气又急。所气者贾府便如那虱蜱之物,分明想仰息他人得益处,又要作出个颐指气使的惫赖模样,所急者偏生是黛玉的外祖家,如今中间还扯着个贾敏,孝悌压身,真真难以决断。因此越想越恼,急得冒火,夜里想着黛玉那句“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及那秋夜“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的悲声,再想一回黛玉父母家财闺誉俱失,含恨泪尽而亡的下场,更把贾府几个男女主子恨入骨中。此时唯恐贾敏糊涂,顾惜娘家屈从母意,又怕绛珠要还泪于神瑛,近日在贾家也不知道哭得怎么样,自己心急之下,还卧在被中抹了一回泪。 碧笙见姑娘这样,难免暗自着急,有日郗夫人问起时,少不得据实以禀。郗夫人心疼女儿,叫来劝慰道:“我的儿,我知道你同你林妹妹素日极好,又因做的那些梦,每常悬心吊胆,举凡她姐弟两个行动处都百倍留心。你这样仁爱,我和你父亲虽喜欢,却耽忧你实心太过,未免自苦。”明月听她母亲如此说,便知必是因自己背地里哭的事,一时惭愧。若自己真是个孩童也就罢了,芯子便又不是,怎么还这样气浮,倘或暗自烦恼就罢了,还惊动了父母,使他们心疼作难,岂非罪过,因此红着脸低头不语。郗夫人见如此,将手摩弄她道:“我知道你平日里稳重懂事,不过情急下便乱了主意。只是你若多忧烦心,我们看了也难过。”明月听她这话,红了眼圈儿闷声道:“是女儿不孝,白叫爹娘跟着费心。”郗夫人拉了她的手道:“父母为子女计乃是天理人情,你只需时刻谨记,你之身体发肤虽不是我亲生,倘若稍有损害,我一般疼如割心剖肝。你是个明白孩子,岂不知幻梦度影终是空,珍惜眼前方为真。终归还未发生,何必忧心至此。如今再叫你吃个定心丸,诸事有我和你父亲,必不会坐视你林妹妹姐弟受委屈,你只管放心。”明月听她这番言语,果真视她如己出,方如此劳心费神,真是感爱到十分。何况郗夫人素性不爱诳语,必是要保黛玉无恙,正合她的心意,一时收泪笑着滚入母亲怀里。 过了几日,京中又有信来,道双璧已坐船南下。林如海此番送幼子回来,虽名份上要守着祖宅,不过怕在京里不妥当,又恐去任上行事也不便宜,实是没奈何的权宜之法。子逸和郗夫人合计一回,干脆向上过了明路,就把双璧接来家里,名为看管,实则代为抚育护其周全。郗夫人因见女儿说笑如常,心下暗自喜欢,便道双璧要来家住的,将一应事体全数交托明月姊妹去办。她两个连着数日商议如何准备院子,又有吃穿用度各色预备,不过琐事,不必细说。 忙时不计日。眼见着中秋忽至,郗夫人因女儿伶俐,越性要教她管家理事起来,因此特嘱咐她备办此次中秋赏月,不过是派送节礼并自家供月宴饮等繁杂事,恐她年幼失于细琐,还点了池雨从旁协理。明月回了母亲,要过家口花名册来看,同池雨商议一回,便将执事分派下去,几个人领一样事,她这里每样只问一个人总领,先将规矩责任说得分明,又对领事的诸人整肃面容道:“太太疼我,因将这事指了我。我第一回管这个,必是要办好的,若有人不服我年纪小,行事懈怠马虎的,我暂不理论,只看做下的事体,有错处时也别想着谁来求情,该赔补受罚的一应照规矩来。纵是行动处讨你们嫌的,还请各位大娘嫂子担待罢。”众人都连道不敢。明月方又笑道:“说不得这几日咱们都辛苦些,过完节我这里还有赏。”郗夫人治家本就宽严有度,门风极好,家下人轻易不敢生事,纵是有一二心里嘀咕之人,见姑娘不是个好糊弄的,也都按耐住安心办事,两三日功夫俱都清爽了。郗夫人见了,暗暗点头欢喜不提。 这日明月坐在房中,好几拨人来回事,这个说庄下进的新鲜瓜果都得了,按照姑娘吩咐,同咱们家新做的月饼都装了盒子,按各家的例写好签儿抬至外门上,这会子想必都送出去了;那个说预备拜月要使的长案都抬出来擦拭净了,晚宴的桌椅褥踏灯烛帐幔等物也得了,俱已收拾好放在樨香山房,只等明儿一早就铺摆出来;又有人道祠堂洒扫已毕,先敬供御赐之物在祖宗牌位跟前,来日设宴时再捧出来,又猪羊祭品皆已备下,卯正便抬入祠中。忽又有送礼去金陵的人回转来回话。如此种种,早饭后足足一个时辰方完事。英莲见了乍舌道:“怪道婶娘叫我学呢。我原说不过自家赏月吃饭罢了,哪里知道还有这么些事,真真琐碎死了。”明月正伏在簿子上勾画,听她如此说便笑道:“咱们家还罢了,且不说人少些,便是外头来往的人家也清爽。岂不知那一干豪门世家支派繁盛,人口巨众,外面需要应酬之处更多,年节处才琐碎呢。” 一时英莲要看她如何记账,两个人将头碰在一处,叽咕个不住。适逢池雨进来回事,见她两个如此,忍笑道:“回姑娘话,赏银物品都放下去了,里外各处都谢主子厚赏,还说要来给姑娘磕头,被我给拦住了,都说明儿拜月的时候要替太太姑娘多祈福。”明月抬头笑道:“都是太太的旧例,我哪里敢当。”想了想又道:“你仔细同家里各处姐姐们说了,就说我说的,她们明日必是要焚香祭礼的,拜月乃内闱盛事,我们家向来也不狠禁这些个,只是都往那水边宽敞的地方去罢,万不敢在屋子前后见火星儿。”池雨忙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到,我这就去告诉她们去。” 待池雨去后,明月又唤碧笙问道:“打发去妙玉姐姐那里的人可回来了?”碧笙道:“回来了,见姑娘这里正忙,不曾叫进来。妙玉姑娘说谢姑娘的礼,说月饼她尝着很好,西瓜也好。又说咱们二姑娘的针线也进益了。她那里也做了几个香袋儿送过来,还有庵里自己种的菱藕莲蓬石榴几样果子,味儿还罢了,姑娘别嫌弃。”明月笑道:“她那里的自然是极洁净的,留着明儿摆盘子使罢。”忽听郗夫人处丫头来回:“林少爷已来了,太太请姑娘们过去。”明月同明芝忙换了衣服同去了。 待来至郗夫人上房,只见地上乌压压站了好些婆子丫头,打头的一位想是年事已高,叫太太赐了座,此时见她们来了忙起身侍立,正是贾敏身边的老人儿赖嬷嬷。明月不及思忖她怎么也跟来了,径同明芝先行至上首,就见双璧被郗夫人搂在怀里,想是船马劳顿,脸色略有些苍白,只是精神还好。一时兄弟姊妹彼此厮见过,叙了几句话儿,又见下首还坐着个娴静妇人,不是旁人,正是双璧生母蒋氏。那蒋姨娘早站起来,见明月姊妹来行礼,也忙要屈膝下去,早叫碧笙扶住了。大家又闲话一回家常,郗夫人吩咐道:“午饭就摆在我房里罢。”又摩挲双璧笑道:“你姐姐给你收拾了屋子,吃完饭带你去瞧瞧,若有不妥当的,只管告诉她们。你姑父晚些回来还要同你说话儿呢。” 一时吃过午饭,双璧先就撑不住要瞌睡,郗夫人见状,忙让明月送他去睡中觉,待歇息了再来。明月便引了双璧蒋姨娘等出来。话说甄家这姑苏老宅颇得江南园林之精髓,并不似北方大宅那般,需得严格按照对称工整来建,反而依水之所向将院落铺排,看似随意,实则于不经意间极工古拙闲雅。因家里人丁不旺,馆阁便建得少些,反将那些花园水榭湖池亭台之属多多布陈,故此占地虽大,住人的院子却不多。第一进自南边正门入,过了轿厅也有个小花园,东边是祠堂和藏书楼,西边乃是子逸外书房并几处小巧客居,平日多是幕僚并外头来的男客暂居。待进了仪门便是大花园,里面一个极大的湖泊,绕岸山峦翠嶂高低错落。南边是一处留云榭,往西行便是士隐夫妇住的怀绮堂,对面东边临岸另有一座清风馆,北边便是子逸夫妻住的主院。余者便是依四时之序所造的观景赏顽之处,皆是不能供人长住的。再向内进了垂花门便是第三进院子,正经只两处屋子,一个便是明月的恒芳居,明芝如今也同居此处。另有一处碧溪馆就在梅花坞左近,风景极好,冬日赏雪赏梅极佳,统共也只几间屋子。还有些轩榭书斋建于石畔溪涧,虽精巧,皆是不能住人的。 因想着双璧年幼,子逸同郗夫人必是要时时看顾方才放心,因此安置住处时便选了清风馆,这里离主院只隔了一处闻樨山房并游湖的船坞,向北行不过一刻还有一扇小门,出去穿过夹道直通恒芳居,明月姊妹来看他也近便。不知众人所见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