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五]毒书生》 《[七五]毒书生》正文 1.江宁女 一张脸。 季高睁开眼,超不出三寸三的地方是一张脸,有点麻子有点吸溜鼻涕,二十不到年纪的一张脸。 见他醒转,这人似是吃了一惊,猛地直身站起退后半步瞪着他,麻利地往肩膀上甩了一把手巾,看模样是个跑堂的伙计。 季高脑子还是晕的:“……敢问这位小哥哥,为何趴在季某脸上?” “那么敢问这位季某,你为何趴在雪里呢?”小伙计说话跟炒豆子一样,听声音像个伶俐人,话却说得令人不知从何接起。 季高吸一口气缓过些神儿,看东西重影也轻些了。这间房从大致陈设瞧,约莫是在客店里。他要起身,却被小伙计冲上来一把按住:“你躺好,我们姑姑说了,不能把病人揪起来赶路,我特意给你熬了药。” 小伙计擤一把鼻涕,转身端过个药碗来。正月里头,挂点鼻涕是寻常事,可季高这会脑子清醒了,看得明明白白,他端药用的也是右手,刚擤鼻涕的大拇指头就扣在碗沿上。 季高抽抽眼角,迅速寻个说辞:“药方可否借季某一看?季某也曾学过些岐黄之术,怕是这方子,”他作出嗅药味的样子,“配得有些不妥当。” 小伙计歪头想了一下,打怀里摸出一张磨烂了边的纸来,两手展开递在季高眼前。 “……拿倒了。” “天!”小伙计手一哆嗦,药方掉了下去,“你真的会看方子啊!你是大夫啊!” 就这……顶多能看出他真的识字吧?季高瞄一眼飘落地上的纸片,想着是自己扒床沿捡还是请伙计帮忙—— 那小伙计却狠狠一拍大腿,跳着脚冲到门口,扯开嗓子喊起来:“姑姑——这个是大夫——” 他喊一声没人应,就蹬蹬蹬跑下楼梯去了。 季高自己扶着床板爬起来。这客房很是简单,除开床铺惟有一桌一椅一橱柜。窗子是有的,正月里天寒没有支开,可关着窗也算亮堂,当在晌午时分。 不待细看,门外脚步响起,季高循声望去,这来的女子想来就是那个什么姑姑,后头小跑跟着的还是方才的伙计。女子身上细葛布的红罩衫许是乡间染坊的布,不及城里大商号的鲜艳匀净。她步伐又稳又快,透着一股英气,毫不避讳地就走进来了,季高忙起身拱手,一时有些头晕,只看出女子仍垂着发辫,还是个未嫁的姑娘,脸庞却早不似十几岁的少女了。 “能起来了?好些了吧?”女子仍旧让季高坐下歇着,“昨儿我去城里送酒回来,半路看你躺在官道外头的雪窝里,来回路上不是没人,只是都不敢去看。说来都怪本地老爷上年判的一桩案子——少年人说他好心搀扶老汉到医馆,老汉说是少年推倒他跌伤,县太爷便道,既无人证物证就让少年赔药钱好了,要不是他推倒,好端端凭什么单他去扶——可有这般道理没有?那太爷纵使可怜老汉体弱家贫,也该好言劝少年体谅不是?这一来,世上热心肠的都成心里有鬼了,本县居民谁还敢做好事呢!也就是你运气好遇到我这个胆大的,不然怕要冻出个好歹呢。对了,还没问先生怎么称呼?” 小伙计在一边插嘴:“他叫季某!” 季高心道,不能跟个小跑堂的计较:“学生季高,本是上元县人,要去赶考的。不幸行囊遭人夺去,盘缠书本都在其中。季某追赶时又跌了一跤——多亏姑娘仗义相救,敢问姑娘……” 他尚未说完,小伙计又喜滋滋接起话来:“我们姑姑叫江宁女,姑姑的爹叫江湖生,小店就是传说中响当当的江湖酒坊,往来都是豪杰侠客,今天是天禧二年正月十八,上元佳节刚过,我庙里求的姻缘符还热乎呢你看——” 小伙计念叨得欢,还要从衣襟里扯护符出来,被江宁女在后脑拍了一巴掌:“就你长嘴了?楼下没有客人了吗?添一圈酒水去!” “再打就更傻了……”小伙计把扯出一个角的姻缘符塞回去,委委屈屈下楼了。 季高觉着要糟:他原没想问人家闺阁女儿小字的。可是偷眼看女子神色却似毫无芥蒂,是了,听那伙计的意思,她是与江湖人杂处久了,想来礼仪上也不甚讲究。 江姑娘赶走小伙计,也不多话,利落地拾掇一下茶桌,摸摸茶壶还是温的,就给季高倒了一小碗递到手里,又翻出纸笔来一并摆在桌上:“听豆子说,季先生自己就会看方开药,那可正好,这会年节里,大夫多半都歇业呢。先生写好了方子,还喊豆子去抓就是。”说着她把先前伙计要端给季高的药泼了,“也是惭愧,这还是我爹年前吃剩下的一服——他那会子楞充好汉不肯加衣裳惹了伤寒——教先生笑话了。” 受人恩惠哪有挑剔的道理,季高连声道谢,忽听楼下一声巨响,随即人声喧沸。他忙看向江宁女,却见她毫不着慌,只是翻个白眼:“八成是哪个混蛋喝醉了,我去看看,别趁乱都逃账溜了。” 她走到门边,犹豫一下又回头扶着门扇问:“按说先生遭人抢劫财物又刚发了热,不该这么急问,可是——季先生你会看积年的内伤么?” 季高一愣,想起小伙计发现他会看方时暴起狂呼的样子,脑子一转便知这酒家必有内伤待治之人,这姑娘也必因此才如此亲近体贴。他想说自己医书药方读过不少,可家里只是寻常市井小民,没人伤过内腑,故而没真看过什么内伤——可直说出口不免要落面子,惹人低看。他想着怎么措辞,作沉吟状。 此时楼下豆子慌慌张张喊:“不好不好!姑姑快来!” 江宁女不及等季高答话,提高嗓子应道“来了”,就朝外抢出一步,也不走楼梯,只借着回廊栏杆一撑手,竟然整个人就这么翻了出去。 季高吃了一惊,连忙凑到栏杆处探头去望,只见那女人像只胭脂色的大鸟似的急扑而下。落脚处几个汉子嚷着“江宁姑姑来了”慌忙闪避,一个躲得慢些的绊在歪倒的条凳上,给她一把揪住后领。那汉子高出江宁姑姑一个头,却被她轻巧巧提着跃上旁边一张桌子,汉子也不拼劲挣扎,只是扭头抱拳陪着笑脸告饶。 桌上杯盘方才已砸得七七八八,惟剩下个酒盅滴溜溜乱转,江宁女不耐烦地一脚踢个干净。她一手捉人一手叉腰,四顾一周,喝问:“都老实了?不闹了?大过年正月里,不在家里陪老婆哄丈母娘也罢了,出来会朋友的就该乖乖喝酒讨个好彩头。你们倒是告诉我听听,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聊?有什么架不能出去打?” 酒客们纷纷应声认错,江宁女把拎着的人一丢,拍拍手:“豆子,砸坏的碗碟桌椅,算账!” 小伙计豆子应了一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一边挠头一边乱七八糟念叨着算数,忽然他手一探,捡起个酒盅,正是江宁女刚踢下来那只:“姑姑,这个怎么算?这……” “算我的,算我的!”刚被揪了领子的酒客连忙遮上前去摁住小伙计,“我给姑姑陪个大礼,下回再不敢闹,可千万别不卖酒给我吃,拜托拜托!” 江宁姑姑在桌边盘一条腿坐下来:“看你脸生,第一次来的?你几岁?” 酒客忙答道:“姑姑明察!小的叫李大龙,来自婺州,过年刚刚二十七,有屋有地,尚未娶妻。姑姑酿的酒真是又香又甜,凡人喝了成仙,神仙闻了下凡,姑姑你……” “停!”江宁姑姑立一根手指止住他话头,“油嘴滑舌。你才比我小三岁,就也跟着小屁孩们喊姑姑?盼着我长皱纹是不是——婺州人,金华的?” “兰溪,兰溪县界内李家庄,开门也能望见金华山,也认得几个金华人!” “兰溪么,那没去过。”江宁姑姑挖挖耳朵,“你本是个使软兵刃的?” “姑姑……啊又错了,是女侠,女侠高见!”李大龙一抱拳,要从腰里解兵器出来。 江宁姑姑挥手止住他:“大正月的,这凶器少往外掏。要是你手上功夫还过得去呢,就帮我捉个小贼,今儿的事就算结了,往后再来江湖酒坊,依旧有好酒招待。” 李大龙乐呵呵点头答应,江宁姑姑仰头招呼季高:“季先生,给你找了个打手寻行李,尽管使唤他去!”说着推了李大龙后肩一把,示意他上楼去找季高,自己还和小伙计豆子张罗拾掇大堂、安置客人。 季高看李大龙上来,知道是店家姑娘好心要帮自己追讨贼人,这人看着粗鄙不文他也忍了。说了贼人体态样貌,他掐指算了算道:“大抵是往西南可得此贼。” “哎哎哎!先生你会掐算!”李大龙眼睛一亮,“先生你快给我算算姻缘!” 季高皱皱鼻子:“不用算,你满脸桃花像,今年就能成亲。” “真的?!”李大龙乐得跳了几跳,忽然停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朝外顾望几回也不知看什么,“那、那……” “我还算你今年就见阎王呢,你信不信?” “啊?” 啊什么啊,他根本没算,胡诌的。季高不愿理会这个粗汉,自顾自踱步子到栏杆前,瞧瞧大堂里光景,忽然摇头感叹:“那江宁女倒是个旺夫旺子的面相,可惜三十岁还不嫁人,暴殄天物。” “三十岁怎么了?吃你家大米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五]毒书生》正文 2.季先生 “三十岁怎么了?吃你家大米了?” 季高循声望去,二楼尽头那间房门打开了,门口的男人倒背着手,正一脸不满地瞪着自己。这人鬓发都已斑白,年纪应当不轻;但站立身姿仍然挺拔,不是寻常垂垂老者的做派。 季高细细掂量,此老面色虽不至枯败,却暗无光泽,且他说话语气虽冲,声气却短,是肺经受损多年未愈的症状,八成就是店家求医的内伤病人了。他便一拱手:“老丈见谅,季某不过看江女侠人才出众,技艺超群,替她惋惜,绝没有冒犯之意。” 老人哼了一声:“咸吃萝卜淡操心。”说着话又反身回屋里去了,啪地一声甩上了门。 季高吃了个瘪,回头朝李大龙耸肩摇头:瞧这老者! 李大龙望望下面大堂,又望望走廊那头紧闭着的房门,却忽然也学老者瞪了季高一眼:“三十岁怎么了!吃你家大米了!”说完丢下季高走了。 无奈回到房里呆坐,季高寻思着,今儿遇见的人也好,事也好,怎么处处都让他吃惊不已,究竟是他流年不利出门犯了太岁,还是这酒坊的古怪——莫非这江湖二字,真就这么邪性么? 想他季高季子长,上元才子,十里闻名,打从七岁入了蒙学,就天天被先生挑着大拇指夸奖,方圆几条街没有不知道的。争奈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造化弄人。 季高读熟了五经七传,灌得一肚子都是墨水,玩一样考到举子时也才二十多岁三十不到,若是跟着顺理成章中个状元,以他经天纬地之才,赶到五六十岁上,登阁拜相该是有望的。可谁成想,他长兄,他爹爹,他爷爷,一个挨着一个就跟商量好了似的,总赶着他要考试的年月给阎王老爷传唤去了,他自己当中还生病误过一科,三四一十二,好好地十二年闹过来,他如今竟是四十岁整了,犹是白身。 好在眼下,高堂之母尚全,糟糠之妻无恙,族中也未闻有何要紧变故。算起来明年三月才是下回春闱的日子,可季高蹉跎了四科,心里熬得急,十五的花灯都打不起精神赏看。他就打点行装骑着毛驴出来,想一路慢慢行到京里去,也提早熟识下地界,更要紧的是结交些高人,将来做官可有大用。谁知刚刚走到府治江宁县辖境郊地,又遭强人坑害,落在这么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可是要说立时就走吧,一则毛驴行囊丢失尚需寻找,再则那江宁女确实是一品夫人也配做得的有福面相,他生平仅见,越看越喜,此女虽然是江湖草莽出身,可打个不恭敬的比方——当今正宫皇后刘娘娘原本也只是蜀中一个拨鼓唱戏的艺人,民间野讲都说,她当年入太子府第以前还嫁过个银匠哩! 胡思乱想间,季高听得门响,起来看,是江宁姑姑拖着那冲脾气的老丈来了。老丈不情不愿的:“我不要他看,我又死不了,看他作甚!” “单单死不了就得?得活得好!”江宁姑姑把老丈按坐在桌边椅子上,向季高笑道:“季先生,这是我爹爹。” 季高行礼:“学生季高,见过江老爷子。” 江老爷子翻个白眼:“你是见过我,你还说我宝贝女儿坏话被我逮到过呢!” “爹!” “好好好……”老汉被女儿戳了一指头,只好乖乖招呼:“老朽江湖生,有劳季先生看看这把骨头还有得治没。”说着直挺挺伸出手腕去。 季高看他拳头虚握,却仍似有千钧气概,不禁轻笑:“江老爷子之伤不在骨头,原在手太阴肺经。” 江湖生和女儿对望一眼,尚未诊脉就知三分,这个书生大夫莫非真有些能耐? 季高见江湖生手臂上的架势松了,搭上脉去,调息细细听了一会,摇头轻叹:“此伤诊就不难,医就不易,奈何,奈何!” 眼看女儿眸子里刚亮起来那点光彩又灭下去,江湖生心疼地拍拍她手臂:“都说了不是一时半刻要命的病症,也不过是封刀挂剑做个寻常糟老头子罢了,你伤心个什么劲呢?就这么守着你娘,热热闹闹开酒坊,赶上清明七月半她回来看咱爷俩也不用满江湖乱找,不是挺方便的么?” “那你遇冷遇热就半夜咳嗽!” “嗨,人老了,咳一咳热闹!” 季高听着父女俩说话,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其实——” 江氏父女停下来看他。 “咳,寻常药方虽是不好根治,季某倒想起野史笔记上看过一个疗法,”季高回忆着几年间匆匆翻过的杂书,“前朝渔民秘传,说东海之外有仙山福地,其中有茂林温泉,常常浸泡可以愈百病,若是机缘得宜,这个……” 静了片刻,江宁女低声叹道:“神仙传说么?罢了……不管怎么,多谢季先生了。” 江湖生却突然哈哈一笑:“尽人事,听天命!阿宁,去年的桂花酿还有剩没?打些来我请季先生尝尝!” 目送着女儿下去,江湖生倾前身子低声问季高:“喂,你刚说那个仙山什么的,可是真有,还是编出来哄人的?” “仙山之事,古来一向偶见记载的……”季高顿了一下,“书上的字,是真有,海东的山,不瞒老丈,其实难说。” 江湖生哈哈笑着拍季高肩膀:“瞧着贼眉鼠眼,也还挺实诚的嘛!先前是我老汉不好,凶了你,这里赔不是了!” 受过伤的老头手劲还这么大,季高没防备,被他拍得几乎趴在桌上。 江湖生顺势也趴过来,和他凑近了头,悄声嘱咐:“你且编个方位,等明日闲了,就说突然想起来了,当着我那丫头的面说——别离岸太近,要不大好寻,可又像是诚心寻访总能到得的地界。编得像些,老汉承情了,如何?” 季高心思一动,点头答应,又道:“季某浅薄,得罪冒昧问一句,这令爱迟迟不出阁,可有什么道理在其中么?” “嗐,丫头没想嫁嘛,能有什么道理。” “若有……”季高握拳掩口清咳一声,“若有人来提亲说媒,不知老丈以为,何等样人可配令爱?” 江湖生眯起眼:“怎么?你手里有这么一位?不妨说来听听。” 季高暗道,眼下要想成此事,说不得须狠些心,家里不下蛋的母鸡要赶出窝去想也不难——他便咬咬牙,推桌起身,撂衣下拜:“学生其实尚少一位贤内助,万望丈人成全!” “你……”江湖生皱眉眨眼看了他一阵,“不是,你……多大了?” “学生刚介四十……” “哦,那没办法了。”江湖生起身走到门口,“我家阿宁只喜欢年轻漂亮的——哎,刚说的仙山那事你好好编啊。” 季高闷闷地起身,抖抖衣襟。听着江湖生走到外面回廊截住取酒回来的江宁女,找个借口一并下楼去了,他吐一口气,拴了门,把自己往床铺上一丢,闭起眼拼命默诵念过的经书诗文,想起一篇默一篇,一篇又一篇,不知默了多久,渐渐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已黑透了。季高摸到窗边,开了朝外望一望,酒坊还热闹着,门外几个喝到半醺的正笑闹着比赛搬大石头玩耍。可是看星辰方位,该是已交二更了。季高晌午刚缓过来时不觉饥饿,晚饭时分也不曾有人来喊他,此刻饥肠辘辘,可是念着在江湖生老头子面前丢了人,他咬牙把一壶冷茶水咕噜噜全灌进肚里,抖开了被子,硬逼自己趁水饱重新硬是睡下。 这么一折腾,季先生病了。头疼脑热,上吐下泻,半死不活,卧床将养。 江老板和江姑娘探望过两回,第一回问清他无大碍,第二回给他送了追回的包裹。剩下的时候都是豆子添酒上菜之余拐到楼上来送个汤药瞧他两眼。 豆子虽然傻些,嘴巴比脑子跑得快些,可也是个热心肠,总想把他东西四邻听来的偏方加在季高药碗里,幸好他心思一动嘴巴上就要念叨,一念叨就被季高挣扎着止住了。 “我说这位季某你也太弱了,你们念书人都这么薄得跟纸似的么?”豆子一边换热水一边叨咕着,季高听多了也懒得理。 熬了几天总算能好好起床,季高下楼来,大清早的还没上客,江湖生在墙角一张桌旁哼着小曲儿摆碗碟,豆子蹲在他对面兴致勃勃讲着什么,见季高过来就拉开条凳招呼他与自家店里几人同坐。 没片刻,江宁姑姑端着托盘出来,在桌子正中码好几样小菜,笑眯眯地各夹一些给季高让他先尝,说是新学的菜式,问他吃着咸淡可好。季高受宠若惊,忙尝了,连声夸赞。 江湖生闷头哼了一声:“别光记挂着男人,自己好好坐下吃饭。” 季高闻言猛地抬起头来。他的筷子上还夹着腌蒜头。 江宁女一出厨房就对着他笑。 一上桌就给他布菜。 一布菜就被当爹的说记挂男人。 季高举着腌蒜头呆看半晌,桌上那三位却并没在看他。江氏父女一边吃一边算昨日的账目到底是哪里短了百二十钱,豆子独自把脸埋在一大碗长寿鸡蛋面里,吸溜吸溜吃得欢畅。 豆子一抹嘴,打个饱嗝。 对面的江宁姑姑合上账本:“我要嫁人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豆子笑得好像一大把豆子扔进红铜烧锅,“我知道我知道,你要和季某成亲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五]毒书生》正文 3.九环刀 满屋子充满了炒豆子一样的笑声,季高的腌蒜头啪嗒跌在了桌上。江湖生轻抬眼皮瞥他一眼,摇头。 江宁姑姑吸一口气,把账本卷起来在豆子头上敲了一记:“姑姑我说认真的!” 江宁女说她要嫁李大龙,江湖生说他意料之中,豆子说他错了他去刷锅洗碗。 季高不想被留意到失态,把滚在桌上的腌蒜头悄悄拾在手心里,江氏父女在说那姓李的,也没多看他。虽只喝了半碗稀粥,可也梗着吃不下什么了,季高离桌回房,寻思着也该拾掇回家了。推门时一伸手,他才发现自己仍攥着那颗腌蒜头。细看来,这蒜头长得倒是像他自己,皱缩缩,骨子里透着一身酸气,饶是自命经久沉郁有味道,终究不如鲜嫩的抢眼讨喜。 收好包裹搭在肩上,季高下了楼,看江氏父女都在堂里。江湖生立在柜台里打着算盘看账本,他女儿正把条凳一只只从桌子上翻下来摆好,预备迎接客人。 季高刚要上前开口告辞,忽然酒坊门帘给人猛一把掀开,卷着雪片的风正对着吹进来,季高被吹得眯眼,不自觉就退后一步避在堂柱后面。 “姑姑——啊呸,江女侠!我又来啦!”打头进来的正是方才还说的李大龙。 “呸谁呢,挺大个脑袋,可长不长点记性!”江宁姑姑嗔他一句,“不是说回兰溪一趟,怎么才两天又回来了?莫不是走半路上肚里馋虫闹腾?”她朝门帘外略张望一下,“都是你朋友?快请进来吧,我让豆子热一壶花雕大伙儿暖暖身子先。” 跟着李大龙后头进来的人步伐乱响,却没人开口接茬招呼。季高搭眼一看,足有七八个壮汉,当中一个最显眼的,身长少说八尺,雪天里露着臂膀,两膀上绣着青龙白虎凶神恶煞。这几人不说不笑,似是来者不善的模样。季高忙暗暗后退到传菜的廊道去,蹲地扒着木板缝隙观望。 李大龙没什么知觉,笑呵呵冲江宁姑姑说:“路上遇见的拼桌的,我说我这回北上赚大了,认得了退隐多年的江湖生江大侠,他非说不信,除非带他来亲眼看见——哈,我何止是认得,有我这张脸,还能打折呢!姑姑你说对不对?” 江宁姑姑掂量一番堂中沉着脸的几人,再看李大龙得意的傻样:“打折?姑姑我打折你的腿还差不多!”说着伸手拉他,想把人拨到自己身后。 那边却早有准备,两个汉子一左一右抢先动手,把李大龙拽门口去了。 李大龙摆手解释:“误会误会,姑姑早些年是有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名声,可如今她是我朋友,不会真要伤我的!” 传闻有凶名的江宁姑姑看他一眼,叹口气,转向那领头的笑道:“这姓李的兄弟只是心肠火热,爱结交朋友,其实与我父女也不过花钱吃过几碗浑酒的交情,没多的,我嫌烦就赶他还乡了。好汉几位寻常吃酒也好,借酒论剑也罢,我父女这酒坊又不长脚能走的,尽会招待,何必留他绊手绊脚跟这碍事?要是一个不留神磕了碰了的,还惹道上朋友们笑话了——豆子,酒呢?” 领头的寻思一下,点点头,转身叫那两人把李大龙丢出店外,关门把守。 李大龙大约终于觉出不对味,隔着门扇能听到他跳脚骂娘,可他拳脚功夫大约只是平常,打不进来,骂一会也就安静了。 江湖生撂了账本,盯着堂中人,手底下打着算盘,一响一顿,回荡堂中。一时没人说话,算珠愈发清脆响亮,声声间隔渐次拉长。 季高身边多了一人,豆子抱个小酒坛子凑过来,拍打一下他的肩膀:“季某别怕,豆大侠身经百战,这都是小鱼小虾!” 算珠声停了。 当头的纹身汉子吼一声,打背上拔出宽刃大刀来,手腕一震,刀背上嵌的九个金环铛啷啷作响,喝道:“江湖生!明年今日就是——” “明年今日就是天禧三年正月二十八,我生日!”纹身汉子一句话没吼完,眼前不知怎的冒出个小伙计,小伙计抱着一小坛酒,仰头看他,“要是官家又改年号那就不是天禧三年,可怎么改也还是正月二十八,还是我生日——诶,你聪明吗?” “……什么?”大汉举着九环刀的手有点僵。 江宁姑姑抿嘴憋笑,静静向旁让了两步到墙边,顺手搭住卸下来的门闩,跟老父对个眼色。 小伙计眨着眼,依然仰头看大汉:“你要是聪明就该算得出,今天也是正月二十八,所以今天也是我生日呀!我早上吃的长寿面还在肚肠里,足足加了三个鸡蛋呢!哎你都不祝我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吗?出门前你妈妈都不嘱咐你行走江湖要广结善缘逢人多说吉利话吗?” “……我娘早死了!” “啊哟巧了!我娘也早死了!我们姑姑——”豆子指指江宁女,“她娘一生下她就死了!乡里八婆说啦,就是怕姑姑也学她娘生孩子死掉,我们老板才从来不劝她嫁人呐!” 江湖生握拳轻咳了一声。 豆子把抱着的小酒坛子往大汉眼前一送:“酒?” 反手抄起门闩,江宁姑姑笑容满面地上前拍拍豆子肩膀:“这位客人怕是嫌咱们酒里有毒不肯喝的,你且拿去过生日去吧,厨下做好的小菜爱吃哪样一并打包回家下酒!” 汉子听这话,突然把刀往地板上狠狠一戳,劈手夺过酒坛:“报仇归报仇,江大侠人品谁还信不过呢?哪里就能有毒了?”说着拍开封泥咕噜咕噜一口气把一小坛酒喝个干净,空坛子一丢,摔作几块。 “败家子儿。”江宁姑姑摆手示意豆子退后,自己一跳坐到桌上:“这坛子是瓦匠辛苦烧的,你摔了,他得再挖土架窑;这地板是木匠辛苦锯的,你使刀子戳了,他得再开板弹墨。可是你呢,不过耍个威风吓吓人,说实话也没吓着半个人,真是何苦糟践好东西。” “这……”汉子被她一堵,憋得脸红,说不出话来应对,环顾带来的几个兄弟,都也只是面面相觑。 墙角柜台江湖生忽然哈哈一笑:“后生你可是姓莫?” “啊,是……我叫大刀……” “打应天府来的?” 莫大刀反应过来了:“你记得!” 江湖生摇摇头,叹气:“谁还不记得呢!揣半块干粮敢闯江南塞北,没练熟的枪法横挑三山五寨,无知无畏,什么事不曾做得?跟至交好友喝过的酒,为阿宁她娘硬背的诗,再到什么时候也记得清清楚楚——可你若说少年意气的年纪,有些恩仇磕碰,如今却是流水云烟空余影,再没半点在心头喽!” 莫大刀一愣,低声问身后的弟兄:“他说的啥意思?你们谁听懂了?” 趁他弟兄们议论,江宁姑姑半转身子,冲老爹挑一侧眉毛:圈子咱们也绕了,他那点锐气也散了,到底什么仇什么怨?你杀他老子爷娘了? 江湖生搓搓半边脸皮:哪能呢,只是落了他先人面子罢了。 嗐,那好说,既然没死仇,就不打不相识嘛。老套路对付。 江湖生看看气氛差不多,抄起算盘晃一晃,唰啦一串响清了算珠,那帮来报仇的汉子赶紧抬头看他。 这壁厢江宁女却随之跳下桌来,顺势把门闩立着朝地上一顿——众人腿脚微微一震,赶紧回望,只见先前插在地上那把九环刀蹭地弹射起来,姓莫的汉子赶紧一把捉住刀柄:“你——” “我怎样?”江宁姑姑一门闩扫了过去。 “我我我……”他急忙跳起躲过,“我不打女人!” 江宁姑姑作惊讶状:“莫非这位好汉你寻常与人比试,都是用那·话·儿的么?” “你……怎么可能!” “那可真是奇了,既然不是,挑什么男人女人呢?” 莫大刀一跺脚:“你们女人!专爱啰里啰嗦,我是来报仇、不是来听你婆妈的!” “不啰嗦好啊,不想啰嗦就和我这个女人动手打啊——”江宁姑姑抖动手腕,把门闩直直一递。 莫大刀刀背一翻架住,忽觉福至心灵,给她一逼反倒想通应答了:“我找的是江湖生那老头子,不是你这疯女人!” “嘿有意思,那我且问你,”江宁姑姑收了招,“你满嘴里嚷嚷着报仇,一进门就黑着脸‘明年今日’的,倒是怎么回事?我跟我爹跑过二十几年江湖,可不记得招惹过你这愣小子。” 说来话有点长,莫大刀跟他弟兄们七嘴八舌好容易说明白,原来江父还没成亲时路过应天府,听说本地莫捕头刀法好就上门挑战,莫捕头打输了没脸见衙门同僚就辞职回家窝囊了小半辈子,临终嘱咐儿子练好武艺一雪耻辱。 豆子凑在江老板身边:“这莫老爷爷真是江湖人吗,这么随随便便就输回家了,回家还暗搓搓记仇,有仇自己不报要留给儿子当包袱,这血性还不如我呢,我跟人吵架吵不赢都是半夜不睡亲自琢磨词,第二天听着鸡叫爬起来上他家砸门再战。” “呵呵,江湖人?”江湖生压低声音,“豆子我教你,这披上官皮从此就是官家一条狗,别说不算江湖人,连人都未必算咯——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从那以后再没去逗引过吃公粮的狗。” 那边江宁姑姑听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拍拍桌子示意安静:“这来龙去脉呢,姑姑我都清楚了。可眼下就这么回事,你爹没了,我爹伤了,你想听你爹话打完这场比试让自己心里过得去,那就只能找我,明白不?” 莫大刀觉得哪里不对,他苦练二十年替父报仇的事怎么这么轻描淡写变成一场切磋了,憋半天总算憋出一句:“别人要讲我欺负女人啊!” “欺负?”江宁姑姑忽然笑起来,笑得春风和煦,“小子,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说罢她直接把手里门闩抢攻起来,运转如风,转眼几十招过去,莫大刀猝然招架,居然还颇有些章法。江宁姑姑看他肯认真应战,也跟着变招,看着是根门闩,其实说不清是棍是枪,虚实交错,初无头绪可寻,渐渐地,八尺多的大汉几乎给她压着打。 对手本就厉害,莫大刀又心思烦乱,招架得不稳了只好躲闪避退——可这酒坊是人家开了经年的,桌椅摆放,梁柱布置,哪块地板松动打滑,主人家比他熟知百倍。 江宁姑姑觉得自己这算是欺负后辈了,这么耍下去很不厚道,就瞅准机会在九环刀背上引了一记,让他大刀重重砍在堂柱里一时收不回去。身后传来江湖生的咳嗽声,她知道老爹是心疼那柱子,忙趁莫大刀拔刀回头讨好地眨眨眼。 莫大刀还想举刀时,看对方并没继续动手的意思,只好也气鼓鼓地收起刀:“我……你是个女人,我不好真使力气的,我……我绝招……” “谁也没死没伤,算平手从此言和好了。”江宁姑姑坐回桌子上,门闩在膝头一横,两腿轻轻摇晃。 “……你赢了!”莫大刀哼一声,回身一摆手,“走!” “谁都别想走!统统抓起来!” 关着的门板突然被人从外面撞开,此时太阳已高些了,明晃晃的日光猛然间射进堂里,一起拥进来的是一群县里的差役。 差役,和李大龙。 江宁姑姑看差役们围了莫大刀一行,把傻笑的李大龙揪到一边:“你搞什么鬼?报官?” “对啊对啊!”李大龙看着江氏父女,认真地说,“要相信官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五]毒书生》正文 4.立牌坊 季高看事情安定了,伸伸蹲麻的腿,整整衣襟,抚掌笑着出来:“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忠孝仁义也不过如此了!” 没人理他。 实在是大堂里这会子有点乱。 莫大刀几个显然是有些怵官府,辩白起来说话都打结巴,江氏父女倒替他们解释,说这不过旧时朋友相见,彼此想念,故而趁酒坊还没上客练了几招,给好心路人瞧见了误认作斗殴,万分抱歉。 差役说,那就不归我管了,可你江湖酒坊的租税敢说都清干净了么,哥儿几个来都来了,不如大家顺道查个账?江大侠忙说正月还没过完官爷急什么公务,不如坐下来一壶陈年的女儿红,容小店稳妥包一份年礼敬上。 江宁姑姑扯着李大龙去教导他,路过季高身边,忽见他背着行囊:“季先生这就走了吗?” 季高拱手,随口找了个说辞:“听闻家中母亲病重,急着要回去看视。” “哎呀,那可不能耽搁你了。”江宁姑姑忙喊一声豆子,叫他给季先生结算,算便宜些,便拉着人到后头去了,也没出言挽留。 季高倚着柜台探头,看见豆子把算盘乱打一气:“小弟兄,你倒是会珠算不会?” “不会呀!”豆子开心地把算盘一推,“可是我一边拨珠子一边心里偷偷算数,别人也不知道我不会呀!” “……那你算出来了吗?” “算是算出来了,每次算的还都不一样呢,你想听哪个?” 季高按按太阳穴:“豆兄弟,这江大侠父女雇你在酒坊帮忙,是专管逗乐子的吗?” 豆子摇摇手指:“可惜了,我们老大没你这眼光!我倒是想呢——我都想好了,等我生了儿子,就花钱给他念书,念多了书,就去说书,京城有热闹就到京城,边关有热闹就到边关,摇着竹板走天下,专门就讲逗乐话!” 都疯了吧。季高也不再多话,随他怎么算了个店钱,牵上失而复得的毛驴回上元县去。 他遭一番劫难,虽被江氏父女相帮寻回大半财物,究竟还是不够周全,可若要告到官府,打点花费又要更翻倍也未可知。上元与江宁两县原本就临近,如此一来,归家打点再行上路当是上策。 此时风雪停息,小毛驴兴许也觉出是回家的路,颠颠颠小跑得欢畅,蹄下溅起雪后轻泥,和着新晴的日光,竟真觉得似有那么几分春意。 进了熟悉的小巷,季高寻思着,这回怎么能跟母亲多讨些钱,进了京交朋友使用着方便。相熟的邻人跟他招呼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往耳朵里听。 到了自家院子,刚推开大门,猛然间哭声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哭得破了音。季高略一愣,认得是他那个不下蛋的媳妇,不禁皱眉骂起来:“嚎什么嚎,嚎丧啊!” 嚎丧。 季高的母亲没了。他离家不过才半个月,母亲没了。 季高站在他母亲房间门槛里,老太太正是他进大门那时候咽的气,专门不肯等他这个儿子来见似的。他媳妇跪坐在床边,因着给他吼骂,不敢再放声嚎哭,只伏在去了的老人胸口上,哀哀哭个不停。 季高把背着的包袱拽下来,狠狠一抛砸在媳妇脚边:“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人你怎么给伺候死了!” 季高媳妇大约是衣不解带多日,形容憔悴,也哭梗了喉咙,流泪摇头地说了几句话,也全听不明白什么意思。 季高啐一口,逃到屋门口外透气。老太太房里有股说不清的憋屈味。 刚骑回来还没来得及喂草料的小毛驴见他出来,“呜哇——呜哇——”两嗓子叫得欢快。 “你个畜生也学人嚎丧!再嚎宰你炖汤!”季高发狠咒了两句,抄起墙根下的柴刀朝着毛驴比划。 毛驴扬起头亮亮蹄子,一溜儿叫唤着跑到屋后去了。 空荡荡的院落里,照着落日斜晖,季高忽然觉得这满地土泥,油腻,无用,就像他十二年来翻得油光锃亮字迹漫漶的诗文经典跟杂录册子,还有他自己这满腹的学问。他抱着脑袋朝西边天上狂吼几声,冲回自己房里。 昏暗的窗前桌上还码着季高半个月前辞家时拾掇好的文具书册,半桌子书开本不一,低眼看去几十条硬纸糊成的书背错落高低,其实也不算凌乱,可是季高此刻看着就觉心烦,哗啦一把统统扫在地上——母孝!这个时候闹出个母孝要守!还是爹早没了的母孝!又是三年!三年又三年到底有没有尽头! “……二郎,没事吧?”他媳妇大约听见动静大了,过来问一声。 “滚!”季高蹲下身捡起碎了一角的砚台,在青砖地上死命地砸,“滚滚滚滚滚——” 也不知这么发狂砸了多久,屋里早没了人,砚台碎成了几块。季高手上也磕破了几处口子,屈伸着关节照着一点余光去看,流了点血,他却没觉得疼,只是失了力气,一口气松下来就跌在地上,再举手想要细细看时,说不清是日光暗退还是他火气攻心,只觉得眼前渐渐看不真切了。 一夜过去,雪霁鸦啼。 大清早开门启户,季高已穿戴妥当,一身粗白麻,从头到脚,是他媳妇连夜赶制的。青着一夜不曾睡的眼窝,季高出门了,直挺挺走过街坊路巷,眉头眼角动也不动,好似木头雕的,房前屋后忙活什么的都跟他不相干。 季家宅院里忙乱着,从昨日傍晚老太太咽气到这会子,除开季高进屋吼骂过几句,全是他媳妇一个人撑着,葬仪的事情不是一时能完,不过先给老人换换衣裳,扯些旧年剩的麻布把孝衣跟灵堂的大致模样折腾起来,亏得有左邻几位相熟的街坊娘子襄助。 快到晌午时,忽有邻家几个孩子气喘着跑进院子来,乱哄哄嚷着:“不好啦不好啦,季二跟人打起来啦!抓到官府去啦!” 季高娘子听了急得团团转,还是来帮忙的邻人娘子替她拿主意,且休慌张,去县衙外头探听个究竟再做打算。 此时听见的人多,男男女女二三十人都一拥要随着到县衙去。当中也有和季娘子相熟才来壮声势的,也有纯是听说季才子和人当街扭打得鼻青脸肿,觉得新奇要看热闹的。 才走到巷子口,却看见季高沉着个脸走回来了,还是那一身粗麻衣裳。他媳妇连忙上前看视,衣襟前后都没脏乱,显见得并没跟谁当真扭打。 “没事就好……”季娘子觉着安心感叹了一句,话音没落尽,猛地被她夫君向旁边拨开。 季高冷冷斜视着哼了一声,不理众人,独自当先回家去。他媳妇追着到院门口,只见季高仍旧钻进自己房里去了。犹豫了一下,季高媳妇跟进房去,众人不便太过近前,围着院落里看她似是说了几句话,又回身带上了门,也就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县城只有那么大点,到晚饭时辰,巷子里诸家都知道了:今早上季高大才子把大夫告了,大夫药方约略中规中矩没甚错漏,但总之人死为大,县太爷判他赔季家十万钱。 十万钱的闲话刚刚在各家碗沿到床尾流传月把时光,也就没人提起了。 到了春种时节,不光乡下的农民忙碌,城里三百六十行也跟着牵动,做工的做工,行贾的行贾,没空管别人家闲事。季高说是守孝,闭门读书不理杂务,殡葬事了,凭吊的亲友也都走过一圈,渐渐的季家门槛也没什么人来踏。只除了邻居家二婶子偶尔还来寻季高媳妇说话解解闷。 天气一日日热起来,街巷叫卖的新鲜瓜果也多起来。季高吃什么都觉无味,看见媳妇更是日胜一日心烦,此时也脱了重孝衣衫只着青布袍,就常去茶楼闲坐。 挨过五月,六月,七月,刚交八月里,季高照常在茶楼,看见知县老爷面带愁容,同一个师爷进了二楼雅座,他就看准方位,随后到那间隔壁胡乱点些茶水点心,听了一时半刻,了然于心,结账回家。 隔不数日后晌,季高又是孝衣出门,瞧准时辰径奔本县后衙,递帖求见。他大小是个举人,在本县向来就有些名气,先前为母丧告大夫,衙门的人都记得这个不好惹的书生,赶紧通报进去。 知县拿了帖,苦着脸问通秉的差役:“你看这季先生,可是铁了心要见本官?” 差役寻思一下:“王八吃秤砣,大号的。” “大号王八还是大号秤砣啊?”知县摇摇头,“罢了,请进来吧,他若是闹起来本县算是没辙。” 季高见了知县,行礼毕。 知县打量他一番,纳闷:“季先生,前日见你已是青布袍褂在街上行走,而今怎么又披起重麻来了?” 季高深深一揖:“正要请大人做主,学生内子刚刚去了。” “什么?怎、怎么回事你慢慢说,”知县扶一把惊歪了的便帽,“这一回又是给哪个大夫下坏了方子?” “回大人的话,内子康健。”季高从袖口摸出一叠折着的纸,双手呈递,一面道:“内子是殉先母而去,学生此来乃为她求个旌表。” 知县心说这都哪跟哪,无奈接了纸张,展开来,才看了个开头,惊得啪一把合上,把左右伺候的打发出去关了门,招呼季高近前,压低嗓子问他:“封太子的事你是哪里得知?这贺表怎么轮到你作?还不从实……” “呵呵。”季高轻声笑了,“大人慌什么,寿春郡王年初晋昇王,又改名传讳字的,但凡心系朝廷的忠臣士子,自然为圣上欢喜都来不及。学生也是日前观天象,有太平盛世之兆,想着这般贺表迟早有用,不过试作几句备着——” “所言极是、极是!”知县抹一把汗,心说这硬脾气老举人还真挺会看星象的,要封太子的事该还没传来此地,连他这个做官的也是被知府大人拜托捉刀贺表一篇才知道呢。也是巧了,自己正愁不善此类文章,怕招知府大人嫌弃,明年考评落下等…… 知县把季高拟的表看了一遍,不由得咂着嘴又翻回开头重过一遍:娘的乖乖,这举人不光会看星星,这文章也是够漂亮的,一字都不改,就这么封了送去江宁府衙,下回考评就有底了。 “大人,大人?” 知县回过神,季高正询问地看着自己。 “你刚说,咳,什么事来?” 季高一拱手:“大人经营数载,教化地方,风俗醇厚,人心慕古。本县再修新志时,列女之属可再增殉姑孝妇一名。” 按说,这季举人尚在,其妻不应殉死婆母……知县瞟一眼手里攥着的贺表文字,主意打定。 秋风起时,季家门外巷子口多了一面牌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五]毒书生》正文 5.李家庄 老婆死了,牌坊立了,反正本来也在孝里,左不过再受一波吊问。 再次闲下来,季高翻腻了九经诗文,就看医书药经玩,市面上凡有的此类书籍他都买差不多了,看多了觉得自己差不多也该是个神医,可惜本地医药行当大抵是不肯待见他的。 莫说医生药铺,自打媳妇且不细说怎么悬了梁,连带他左邻右舍时不时那些走动探望都没有了,偶尔上街买些杂物还隐约听着有人戳他脊梁骨闲话。季高关起门来,暗骂,这些凡夫俗子。 总之他近来过得不算痛快。 不算痛快地翻了几个月医书,季高忽然心通一窍,拟出一个方子来:长远说此药是催命符也不为过,可刚吃下旬日之间却恰相反,不好说能生死人肉白骨,寻常病症能做出个药到病除的奇效该是有的。就算疑难杂症,只要不是当真胳膊腿断了,吃下几服大约也能暂时行坐如常人。 自己早一年半载怎么竟没配出这么个奇方!季高想起年初在江宁城外遇见那对父女,那个逞强的老头江湖生。 点起灯,把方子再端详一回,凑在灯芯上烧了。火苗升腾,照着季高脸上一霎亮堂。 眼看腊月,季高又一次拾掇出了门。 江宁府还是江宁府,端正的城不动不摇,冬日还是早春分别不大。江宁城外几里的江湖酒坊么,季高骑着毛驴一路行来,不见那些吆五喝六的粗俗江湖客人。到了年初住过半个月的老地方,酒坊还是酒坊,却是一通富贵吉祥的新模样,名字也改了。 季高犹豫着进了酒坊,客人不多,堂里招呼的倒还是小伙计豆子。 “哟,季某!” 看到豆子,季高略略宽心:“这店重新翻整得倒是好,你家老板呢?” 豆子撇嘴:“好什么好,不是我豆大侠紧盯着使劲帮忙,早关张了!还是江老爹跟姑姑靠谱,这个,哼,不灵。” 季高忙问端的,原来江宁女三月里就跟李大龙完婚去了婺州,那之前江湖生借东瀛商船的便利出海寻仙山去了。店盘给旁人,这小伙计是本地人,就还跟新主跑堂。 “没了江老爹跟姑姑,以前的老客少多了,倒是也没耍枪弄棒的上门来搞事了,太平归太平,可也无聊透顶。”豆子一边擦桌子一边说,突然他把抹布在桌子上一丢:“诶季某!忘了告诉你!听说李大龙刚死了!” 季高一愣:“怎么会呢,那江宁女是旺夫旺子的……” “那我怎么知道,反正听说啊……”小豆子继续说个不停,季高惊疑之下脑子里嗡嗡响了一阵,全没听进去。 是了!当年汉高祖几位后妃就有嫁谁谁死的说法,看来是这江宁女福气太重,非其人不能承受!想来必是留待我季子长——季高这么想着,原本听说江宁女已嫁时冷下的心思又热燥起来。 打听了江宁女嫁到的州县村落,季高默念一遍记得清楚,抱拳告辞豆子。 豆子送出酒坊外,甩着抹布送他背影直到看不见:这个季先生,看着像个扣扣索索的小气书生,其实挺有情有义重朋友的嘛!以后不欺负他喊季某了。 季高并不知道他“远赴婺州慰问朋友”这一义举在豆子心目中是何等仗义。他骑着毛驴走府过州,还好盘缠充足,可也没少受累。好容易到了婺州,还走错一个路口,拐去金华县里,又被一众骑马的粗人险些惊了毛驴。好心人指点他转头再去兰溪,虽然邻近,也是天色已晚。这又是腊月里天短,赶到李家庄地头时,差不离就是黑天了。农人不爱点灯熬蜡,睡得早,季高放眼望去,村中小路没什么人行走。 可巧近村口这家院子里有个人出来晾晒什物,天色暗,只看得着个剪影。季高心道,这户人家离群索居,不同乡邻族人住在一起,别是什么古怪人。 他也不敢贸然靠近,只催着毛驴行前几步,提高声音:“借问,此地可是李家庄么?” 那人影手上动作停了,回转身:“……季先生?” 巧得简直是天作之合,这人正是他要找的江宁女。 季高被让进屋里暖和身子——他先看好了四下没人的,别管自己心思如何,这寡妇房的门槛不是随便乱迈。 踏进堂屋第一眼,就是正中摆着的奠字牌位。季高咬咬牙:怕他甚,他是个扛不住福运的死鬼。 偷眼去看江宁女,那女人身形步伐依然是初见时的爽利,只是穿了孝,油灯下映着成了土纸色,不如那时穿红好看。她进了屋,先给灵前加了一炷香:“我这当家的,小时候念过几天书,除了江湖朋友,也结交几个读书人,可这一个多月,季先生还是头一个来看望他的。” 季高心道,我看他作什么,他要活着我还不来呢!可嘴上说的是:“真是哪里想得到,可恨季某没早些来,也不知李大侠什么病症,季某兴许能帮忙出个方子。” 江宁姑姑笑了:“季先生再妙手回春也没奈何的,这死鬼——”她伸手在牌位上抚过,“这死鬼,呵,功夫马马虎虎,可是倒还真当得起这声‘大侠’了。” 原来今年两浙大旱,稻谷歉收,上头有明旨减免租税,本州几县非但不减,反倒加征什么抗旱银。李大龙也不慌,说父母官便如人家父母,做事必有道理,一时道理不通,也必可以讲通。他就在周邻各县交联素来有名望的士绅豪杰,要去联名请命。 “哎呀,”季高故作关切,“那可请下命来没有?” “请就请了,命就真没有了。”江宁女叹一声:“那些什么狗屁乡绅,个个都是缩头乌龟,本来找了十几二十位,没几天就都翻悔装不认识了,只剩邻县金华有个白员外还算条汉子。哦,还有个黄秀才算半条,他倒是帮忙写了情愿书,可是末了也不敢署名字,推说拉肚子再不肯见大龙。” 季高看她手指匀称修长,一路拂下来,落在牌位前盘着的一堆绳索上。绳索五彩斑斓,随灯火跳动倒像能闪光一样。 “没少费周折。大龙寻着知府上了书,老东西含含糊糊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就让他回家等。等了又等,倒是等来个,呵……不知哪块地里冒出来的所谓仇家,光天白日的,大龙就……”她顿了一顿,扯着嘴角强笑一下,“他那日是去赶集,要扯几尺花布,预备给小白缝衣裳的。” 说到这,忽听几声婴儿哭泣。 江宁女赶紧俯身,抱起一个小小的襁褓,原来旁边挂帘后面有个摇篮。 婴儿哭得有气无力。季高近前一步看,是个男孩,眼见得还没满月,且是个气血不足的。 “孩子病了有几日了,怕是着了凉,一时也请不来大夫看病。都怪我没能怀足月份,看把他细弱的。”江宁姑姑拍着婴儿哄睡,面上现出愁苦来。 季高伸手示意:“信得过的话,不如让季某看视一番。” “哎呀,竟然忘了先生的能耐!”江宁姑姑忙递过给他,“看我这脑子……” 季高立一根手指:“嘘——” 看了一阵,季高把婴儿还给江宁女:“叫小白?” “长得白,随口乱叫的,”江宁女把婴儿包好,“他爹爹没来得及给取名字。” “孩子没大碍,”季高从随身行李抽出纸笔,“吃我两帖药,准好。怎么请不来瞧病的了?村里人欺负你孤儿寡母家里没男丁么?” 江宁姑姑抱着儿子,微微偏头俯身看他写字:“也不止吧。那帮没见识的,说大龙是惹了官老爷生气才招来杀身之祸,可都忘了大龙是替他们出头来着。” ……刚不是说仇杀吗?季高想起江宁女方才说“仇家”时语带讽刺,心知八成还有内情,李大龙之死跟当地官衙未必无关。 他不由得犯了寻思:李大龙这一死,固然可说是福薄承受不住江宁女,可说他是被克死的其实也通。本来这不算什么,他早想通其中关节了。可是如今江宁女不仅有克夫的前科,克死的还是个上了官府黑账的,这样的人物么……他季高来日要宦海浮沉的,此时埋个暗礁怕不划算。可是那么多力气都花了,且看看还有转机没有。 季高沉吟了一会,写了半纸,吹吹纸上的字,折起来袖了:“村人欺负你孤儿寡母,不给孩子诊治,怕抓药方也有麻烦。今日天晚,待明日我去县里正经药房替你抓好一并煎了,免得你再受委屈。” 江宁姑姑听了一呆,怀抱婴儿行了一礼:“有劳先生。”说完转身进里屋去了。没一刻再出来,却是收拾好了一间客房给季高歇息。她江湖儿女只求问心无愧,不管世俗礼节,季高也顺势住下,毕竟天晚且旅途劳顿了。 过了几日,婴孩的热早退了,也不咳嗽气喘,睡得也安稳些。“吃奶都比先前多几口了呢!”江宁女对着季高道谢,脸上略微有些笑容。 季高帮忙调药方、煎药,江宁女磕磕绊绊拿刀剪针线给孩子缝衣裳。同在堂屋里,旁边就是死人牌位,季高逗着这女人多说话,这屋子静下来他总觉瘆得起鸡皮。 刚好江宁姑姑本性就是话多的,几日里闲情琐事唠叨了不少,季高也正好借机探听她底细。 “哈,你说我父女名字有趣?其实我们本不姓江,姓什么根本不知道!” “这——还有这等奇事?” “奇什么呢!我爹打小是个孤儿,天生地养的,全凭机灵不要命,学了些刀枪棍棒,指着长江水给自己认了祖宗,说是从今后,活着就叫‘江湖生’,死了就叫‘江湖死’——呸呸呸——你说他可逗不逗呢?” “奇人,奇人。” “他到江宁府,说这个府好,跟他一个姓,就多住了阵子。结果花灯节里耍英雄充好汉,误打误撞救了个大户的小姐,就是我娘咯!我娘也是命里该吃这口江湖饭,身子骨柔弱,胆气可壮,嫁妆聘礼一应都不要,就跟他划个小船走了。可惜,一生下我,娘就没了,也没见过她到底是怎么个大美人,光听爹天上地下地夸她,夸了三十年。” “那必定是绝代佳人、君子好逑了!” “爹给我取名也自然是为了记挂娘啦。结果弄得跟个玩笑艺名似的,闯荡江湖这么多年,每回结交新朋友都得给人家解释一百遍,真是真名,一生下来就叫这名!” “咳,季某也想问来,没好开口……” “爹他……近来咳喘得厉害了,时不时吐血,本来说守着娘,就算那什么,也安心了。是我不死心还想到处寻神医的。”江宁女抬头看看季高:“说到这事,总归是谢谢季先生了。虽说海外仙山这东西,八成八是哄人的,可还是心存侥幸,万一真有其事呢?我爹好说积了半辈子的德,兴许菩萨开眼呢?” “是、是……”不知怎的,季高觉得这女人认真起来似笑不笑的有点菩萨样貌,不由得低了头不敢看她。 堂屋里安静下来,季高能听到灵前灯芯毕剥作响。 突然传来一阵啪啪啪啪的拍门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五]毒书生》正文 6.腊月半 安安静静的,陡一阵拍门声,季高惊得跳了起来。 江宁女瞟他一眼,叹口气,扬声应道:“没——在——家——” “大龙媳妇别闹啦,婶子看见你带小白脸进房啦!”门外是个有年纪的女人。 听她语气是个有闲的,怕是轻易不好打发走。江宁女只好放下针线起身推开门,把人让进屋里来,是一个五十多六十岁模样的婆子。 季高连忙向里屋躲闪,行动慢些,被她扫到一眼。 “哟嗬!”那婆子还欠着身子探头探脑的想要追看,“还真有小……嗨,不小了,也不白,脸,哎我还没看见脸呢你等等……” 江宁女噤噤鼻子:“三婶子,那是季先生,给小儿看病的大夫。”说罢,仍旧照前坐下,摆弄针头线脑。 “哦哦哦,原来是个大夫啊,大夫。三婶子晓得啦。”婆子凑过来,挨着江宁女坐了,拿起她针线笸箩里的花样子和裁好的小孩鞋面之类杂物,一样样颠来倒去胡乱翻看:“我说大龙媳妇,你这活儿……还得再练呐!” 江宁女稍稍往边上让了一点,转向一边,对着灯光纫线:“练着呢。” “练着就对了,这针线呐就好比是女人的门面,你这门面弄得不像个样子,谁敢娶你哩?” “大龙敢就行了。” 三婶子还有话讲,可是见江宁女看也不看她,只自顾自冷着脸忙活。她使劲狠狠咳了几声清喉咙,才又开腔:“大龙媳妇,你也懂点事!你……” “你也知道我是‘大龙媳妇’?”江宁女把半天纫不进的针线一把摔了,“真是不懂你们这李家庄的人,照说都是同一个祖宗生的,大龙尸骨未寒,你们就对着他灵前这么三天两头逼我改嫁?”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哎呀,前几次说的后生都是多好的后生,一个个扎实肯干的……你瞪我干嘛!哎你看你这孩子,怎么恁心急……”三婶子讪讪地把假装翻看的布头揉成一团塞回笸箩里,“那什么,我锅里还炖着粥,我先回去看火了。” 江宁女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替她开门:“给那几位婶子叔公一并代好!也不用总这么费心,我跟大龙是同心索捆在一起的,说好了他在奈何桥边要等我七十年呢!” 半赶半送,农妇走了,江宁女回到灵桌前抚着那一盘五彩绳索发呆。 好一会,忽听孩子哭闹,江宁女转身看时,却见季高抱起孩子哄他。季高虽会看病,照料婴儿实在外行,孩子在他手里哭得更凶了,江宁女赶紧上前接过。 “先生见笑了。” “哪里哪里。”季高捋着胡须看了一会,“有这等恶乡邻,若能移居他处,你母子或能过得好些。” 比方说,移居上元,嫁娶之事可以慢慢商量,季高心说。 “等小白大些吧。”江宁女好容易把孩子哄睡,怕他再醒,不敢立时放下,仍旧抱着轻轻走动。走了半圈,看季高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以为这个书生是担忧她母子,就出言宽慰:“不怕,有那死鬼在天之灵罩着我们娘俩呢。” 季高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他怎么觉得江宁女一念起“死鬼”俩字,那灵桌上的五彩绳索就隐隐闪光。再一想,大约是这女人每当念到亡夫时格外用力,吹动了灯烛,火光摇动而已。即便如此,他仍觉着要离这绳索远些才安全。他退在门边,抽出本书胡乱翻着,还是心里不安,忍不住时不时抬眼去看那绳。 “季先生认识这同心索?” 冷不防被问了一句,季高又是险些跳起。 江宁女见状笑了:“我那当家的三代单传,除开几亩薄田就这一样宝物。这绳子也不知什么神仙编出来的,刀砍斧锯都不怕,配上秘传手法,打起结来任你什么好汉都解不开,除非——”说到这里,她浅笑着回头望向灵桌,眸子里都是柔情,显见得是想起什么欢喜事来了。 季高看她这般模样,忽然想起那日早饭的腌蒜头。他觉得鼻子里几乎能闻到那腌蒜头的酸臭味。 “这么一件神兵若肯出世,兵器谱上混个第一奇兵也不在话下吧?谁知传了三代,居然能默默无闻。”江宁女想了一阵,摇头苦笑:“这家人骨子里不好争胜,信赖官家,心思不在江湖的。大龙他不过为了护亲友族人周全才多少习练了一点武艺,可惜族人倒不领情,出了事个个恨不能立刻摘清。” 季高随口应和着,俯身去看小火炉上坐着的药罐。 明日又要换方子了,他背转身对着踱步子拍睡的江宁女,面色低沉,几味药名在心里浮现,纠缠作一条乌黑的烂藤,蜿蜒伸展,就要爬出来。 天色晚了,季高仍旧去睡,江宁女在堂屋里多守一会,也是为了带孩子,也是挣扎着睡意做些缝补。 又戳一针指头,江宁女伸出手指照着灯火看看:幸亏练过二十几年武,茧子够硬,轻易戳一戳都不出血的。 夜到三更,江宁女熬不住困乏,也搂着娃娃歇息。头未沾枕头已打起瞌睡来,没一刻就入了梦。 她从小江湖漂泊,大小阵仗见得多了,连梦里都是铜锣皮鼓人走马嘶热闹得紧。那是十几岁时被仇家追捕躲在林地大石头下的事吧,父亲倚刀在旁护着自己,还打哑语嘲笑追兵。那时父亲真高真壮。李大龙个子也不矮,护卫自己的心思也一点不的,只是武艺,哈,武艺的事可以她自己来嘛……咦? 江宁女猛然摸向身边,李大龙早不在了,梦醒了,可是那跑动唿哨的热闹还隐约听得见—— 她支起身子,看了看熟睡中流着涎水的儿子,攥袖角替他擦了。幸而是合衣卧下,江宁女听着动静,悄悄穿鞋下地,摸一把窗扇闭合尚稳。出到堂屋,灵前灯盏长明,大门上仍好好横着闩。江宁女屏息靠近门前,侧耳细听了一阵,心里有数,不觉冷笑。 正当腊月十五夜,明月朗照,牛女当空。 李家庄村口小小的寡妇院落,原该静谧沉睡的,此刻却被围得密实。也有拿火把的,也有拿锄头铁锹的,也有空着手来凑闲的,多是青壮男子,但也混杂些好事的妇孺老者。当中有指挥的,只是比划,不许人出声乱动,可是人既多了,总有些碎糟糟的响动不可杜绝。 团团围得没破绽了,总有上百人手。这才从后头迈着方步出来个老头子,众人纷纷堆笑敬礼,也有一时忘了出声呼叫“族长”的,给旁边人捂嘴按住了。 族长上前,自然也不是最前,不过找个院门外醒目的石头踏上去,身前当然还有一两层壮丁守卫的。他踩在大青石上举起手,明火的执杖的都大气不敢出地望着他,等他这手往下压—— 没等他动作,咣——的一声响,众人赶忙看过去,寡妇房门从里面踹开了,门里一人把个粗条棍呼啦啦转了两圈,嗖地插在地上,那门扇还在颤巍巍地晃。 这人当然就是新寡的江宁女。她轻轻翻手拔起插在门前地上的门闩,倒转过来对着众人慢慢揩拭泥土:“这里三层外三层的,也太周到了点,怕不是全村都不睡觉,特地来给我儿过满月?” 火把照得分明,离得近的人看清她拔起的门闩上,方才入土足有半尺深。拿了长杆家伙的村民有的悄悄向地上插弄,凭用的什么铁头镐子也插不了那么多,这是严冬里,地也冻得硬些。看看人家一个女子玩一样拿的不过是个钝头木方,试过的人就有面面相觑想要退后的。 族长的手早偷偷撂下来了,这会他赶紧握拳咳一声抢话头:“李大龙媳妇,你不用虚张声势,你偷养野汉子,有人看得清清楚楚,老实束手就擒,咱们看在大龙份上还留你几分情面!” “就是!”族长旁边一个青年指着江宁女,“谁不知道你是大龙哥死了才生的孩子?肯定是个野种!” “呵,”江宁女气笑了,“这位我懒得记你是谁的小弟弟,你妈妈想是也只怀了你一天就要生产,来不及长脑子,只好在壳子里灌水充数的吧?” 青年跳着脚要上前,族长一把拦住他,向旁喊道:“老三媳妇来了吗?” “那哪能不来呢?”今日午后来找过江宁女的婆子远远在后头应声,“我瞧见的,一个男人。我让柱子他们几个轮班盯着来,直到夜黑都没人出来,肯定还藏在她屋里头。” 族长点点头,脸上一板:“李江氏!你都听见了!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江宁女翻个白眼:“李江个屁氏!就算嫁了大龙,我自己也还是个人,自有我爹取的名字!我稀罕的是大龙,又不是你们家烂大街的李姓!” “你你你、你不要强词夺理,避重就轻!” “好啊,那就说说你们的‘重’。”江宁女把门闩划个弧圈顿在地上,左手大拇哥朝身后点点:“三婶子说我屋里有一个男人?当真是睁眼的瞎子!我这屋里,明明就有三个男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五]毒书生》正文 7.捆龙索 江宁女说她屋里有三个男人,这话惊人,场面霎时安静。 “三个男人,我相公,我儿子,我恩人。一个怕你们秋后饿死拿命去搏减租,一个素昧平生千里迢迢赶来治病救人,就只有我儿年纪尚幼……”此时屋里婴儿哭声恰起,江宁女扬脸冷笑,“就算年幼不懂事,他好歹是个赤子,哭笑全是真心!不像你们这群口是心非、假装仁义道德的孬种!” 被骂孬种,村民有出声反驳的,被江宁女提高声音喝断:“都他妈给我闭嘴!我屋里是有三个男人了,可是你们呢?”她走出房门几步,横起门闩指点了一圈,“我也不单独点谁名字,总之今夜站在这里的,没一个是男人!” 这话更重了,围着的人群里此起彼伏骂起粗口来。 江宁女昂着头听了几句,忽然笑起来:“大龙啊大龙!幸亏你听不见,你这些叔伯弟兄啊,是多么出息,唯恐别人不信他们是男人,就专会骂些下三路的烂污糟,敢情说,他们那玩意儿,都是长在嘴里的,哈哈哈哈哈——” 她一直笑得弯下腰去,靠门闩撑着地才站稳。村民给她气得又凑前了一圈,快要不等号令直接动手了。 江宁女笑罢直起腰拢拢头发,又是凛然的神情:“说你们不是汉子还不承认!我且问问你们,起初听闻说圣上免租,有哪个不是欢天喜地?饥荒年里加税银,穷庄稼汉不饿死就要卖儿女,又有哪个不盼长官开恩?我也不用你们个个都随大龙去请命,也不用你们梗起脖子领头抗差役,都是只有一颗脑袋,都是怕做出头的椽子!这也罢了,人之常情!可是这椽子——” 她半转身子,直指屋里牌位,“这椽子!有人替你们做了!你们倒帮着蛀虫给自家屋椽泼污水下刀子!这是男人干的事吗——是人干的事吗?!” 江宁女快速擦一把眼睛,咽口唾沫稳住嗓音:“贵宝地,呵,了不起!我来得晚,才不过半年,人还没认全,土话也只懂一点点,可你们暗地里给人装狗儿子那些龌龊事,就当我看不破?我江宁姑姑行走江湖三十年,什么样恶人没见过!今天在这站着的,有谁敢摸着良心说说我相公到底怎么死的?” “现在倒好,说我养汉子,要捉我去沉塘啊还是肥田?你们这些人,不单单怂,还贪,还坏,还阴险毒辣,厉害得很呐。”江宁女轻蔑一笑,抬手把门闩指向族长,“我养不养汉没什么大不了,最要紧的是我赶紧死了,把大龙名下的田产屋宅充了公,对也不对?哦,我倒是差点忘了,我这个寡妇最好还是死得难听一点,你这充公也充得理直气壮一点,也不用多留什么给我儿——最好我儿也不是你李家的种,一并送去西天,是也不是?” 族长咬牙挥手:“不要听这疯女人胡言乱语,大伙一齐上,捉她奸夫□□!” 一齐上?江宁女看着当先齐齐一排冲进院来的七八个壮小伙,瞅准空子压低身狠狠一抡门闩,全数撂倒。 她立在当院,看看抱着小腿痛呼的傻小子们,摇头感叹:“仗着人多陷害好人,说话理亏就要动手——我活了这么大,本以为只有土匪无赖才这么混蛋,没想到这淳朴百姓也是一样做派。” 话音刚落,又几个李氏族人冲过来,被地上打滚喊疼的阻了一阻,光照也不及白天,这哥几位跑得没那么齐整,江宁东边架开一铁锨,西边让过一扁担,扯住一个胖子丢出去带倒两个瘦子,倒比方才多费几下手脚。 江宁女看起来轻松自在,心里也在合计:自己也是产后操劳少眠的身体,力气不比往日。对付这些土把式村夫虽然容易,可毕竟百十来人围着,恐怕是耗不起。且这些都是不会武艺的寻常农民,她不能真下重手伤人,又不能突围远走——屋里还有儿子和看病的恩人呢。 于是趁着十几个人东倒西歪叫骂搀扶着逃出院门的工夫,江宁女闪身退回了堂屋。 族长抻着脖子望一望,屋里灯火暗,看不真切什么情形。他心底里一横,一不做二不休,事情已经闹了,最后一切推给这疯寡妇就是,反正她今夜把族人也得罪干净了。主意打定,他低声跟身边人吩咐了一句,就有个汉子大吼一声,猛抡胳膊,把手里的火把冲着房子丢了出去。 余下的人见样学样,也都纷纷要举火烧屋,正当此时,忽然见屋里抢出一个穿蓝布袍子的男人,众人不明所以,一时都停了手。 这男人四十上下年纪,读书人打扮,身子清瘦得只有一把骨头,面相却冷峻庄严。他掩着口鼻咳了几声,站得笔直挺拔,厉声斥责:“夜闯民宅,纵火行凶,尔等眼里可还有王法没有!” 开口就是王法,气势不凡,莫非此人和官府也有些关联?族长犯了寻思。 可是方才的火把刚好落在房门左近的干草垛上。正是天干时节,说话的工夫草垛早烧起来,火烟蹿到几尺,眼看要燎着房檐。季高一拂袖子,喝道:“还愣着作甚?速速灭火,罪减一等!” 村民还不至于立时被唬得乖乖听他指挥。季高看火势将大,正要避开屋檐,忽被一股柔力缠了腰往旁边送开三尺。他忙看时,随着一道金彩闪动,从房门里跃出来的,果然还是江宁姑姑。 江宁姑姑手持同心索,正是先前灵前供奉的那条,舞动起来更觉斑斓光艳。那绳索在柴草垛里一挥一卷,火势就压服了大半。季高松一口气,趁大家都看着江宁女,赶紧躲回房里,靠着墙慢慢蹲坐在地。 烧屋之急已经不急,江宁女索性长长抖开绳索,把还烧着的茅草一并卷了朝院外丢去,吓得围她院子的百十号人连连后退。茅草并不多,飞在半空冷风里一过,散落下去也熄灭得七七八八了,倒是给江宁女院外清出一片空地。她冷着脸,踏步又走向院门。 被村民一退,族长站着的大青石前只剩几个心腹族人,没多的屏障了。眼看江宁女要出来,族长赶紧招呼村民重新缩紧圈子围她。 村民犹犹豫豫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刚要围回去,忽然劈头盖脸虎虎生风一物袭来,惊得他们各个蹲的蹲,躲的躲。躲开了偷眼看时,那寡妇竟是使根绳子耍起了半副磨盘当空横扫!娘的乖乖,那玩意怕不有好几百斤重哩!村民更加庆幸方才躲闪得快,也庆幸她家前院只有张磨豆子的小磨——脑壳不比石头硬,这会就算族长说话也听不得了,有胆小的就要溜回家去,暂且没溜的也撤得更远了。 使磨盘逼出了空场子,江宁女手腕一抖,索子仍旧收回,磨盘滴溜溜飞出野地里去了,天黑也看不清飞出究竟多远,可是听石头砸地的声响总归不近。悄悄移到了外围的村丁又趁族长不留神走了几个。 江宁女稳稳迈着步子走出院门,族长忽然堆起笑来:“哎呀你看这事弄的,老朽也是才知道的,原来是搞错了,乡亲们也是好意,担心你们母子生计嘛,一时情急,都是误会、误会!” “担心?误会?”江宁女一步一步迈近,直至离他只有一丈远,站定逼视:“我当家的那档子事,也是误会?” 族长语塞,江宁女抬手就是一索抽过去,族长几个都赶忙抱头遮脸——这一索子却只是抽在族长脚下的石头上。 抽了这一记,江宁女冷哼一声,收手径回院进屋去了。 她把门一关,天就黑了。 原本虽然是三更半夜,外有火把,内有灯烛。此时举火把的人都跑远了,灯烛也关在了屋里,族长眼前只剩星星月亮照着,骤然间看不清地面在哪:“没眼色的东西,还不扶我下来?” 旁边人赶紧伸手搀扶,却听哎呦一声呼痛,族长已跌了下来:“有、有鬼!鬼绊我脚——” 听到个鬼字,陪在族长身边的两个少年嗷地跳起,比着赛一般朝村里亮灯处跑走了。幸而有胆大的搀扶起老族长,顺手捡一根不知谁慌乱中丢弃的火把,点亮了照去,哪有鬼? 族长哆哆嗦嗦看一眼,原来是他踩着的大青石碎裂了。他回想起那女人如挟风雷的一鞭子,好容易定下的三分惊魂又差点跳出壳子去,赶紧抓着搀扶他的人:“你说说,今晚这事闹的,不是活活活……活见鬼,还能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活该呗。”江宁女倚在门背后听着一阵,外头终于都走干净了,才伸个懒腰,把同心索理一理缠在腰间,进屋去抱起儿子喂几口奶水,拍着后背轻轻哄他。 转身出来看见季高还在堂屋,她想起这书生跑出去扛事的样子——满口王法,迂归迂,倒是挺有胆色的。她赶紧笑着道谢:“刚刚先生真是太仗义啦!不瞒你说,我原来只当你是软蛋书生的,那成想您也是个敢担事的呐!” 季高口里应着“好说好说”,心道要不是怕被牵扯在这里头烧死打杀,我哪敢瞎出什么头呢?歪打正着,倒成了她眼里的英雄豪杰了。只是现在好了,闹这么一出,怕是得早些离开这个是非地了。可是寻个什么借口呢? 江宁女抱着儿子坐下,孩子止了哭,伸手去抓她腰里的五彩绳索。 江宁女笑了:“臭小子识货呀?这是你那傻爹爹留给咱娘俩防身的宝贝,为了哄娘跟他学什么独门秘诀,他还瞎编说这玩意别名叫做什么‘捆龙索’,呵,李大龙的龙!”说到这,她顿了一顿,“不然,往后咱们就真喊它捆龙索?把你爹捆在娘身边,以后娘走哪他跟哪,省得他满江湖乱找?” 可惜窗纸给烟气熏脏了。江宁女低头看孩子又睡了,把他放回帷布后的摇车里盖好小花被,回身找软布掸了掸窗纸。这还是三月里初来时和大龙一起新裱的呢。这么想起来,那呆货裁错了尺寸被自己骂得挠头傻乐的模样,仿佛依稀就在窗格外头晃悠。 鬼使神差的,她伸手一把推起窗扇,没什么呆货死鬼,只有冷风呼地一股脑倒灌进堂屋,吹得灯烛急闪险些灭了。季高在那边猛咳嗽起来。 被冷风一浸,江宁女醒过神来,赶紧合了窗道歉:“忘了先生是读书人,不比我们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老粗。那个,那帮浑球刚被吓走,下半夜未必敢再闹事,我守着就好,您快回房再歇一觉,等天明就快快赶路离开此地吧,莫要多受连累。” 季高闻听此言,心中如意,面上还须作个有担待的样子:“江姑娘此言差矣!危急时刻,季某不能相救你孤儿寡母,岂非愧对一肚子圣贤文章?” 他预料江宁女要再劝他走,他便好顺水推舟,就面子里子都齐全了。 谁知江宁女却脸色一变,抢近前来按住了他肩膀:“嘘——” 季高忙竖起耳朵,这回他也听见了,院外有人悄悄走近的响动,听脚步似是不止一人。 江宁女慢慢抽起嘴角,冷笑着,飞起一脚哐当踹开房门—— 没多时,她打横抱了个人回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五]毒书生》正文 8.官土匪 江宁女气势汹汹踹门出去,片刻,抱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回来。 季高从躲着的帷布后面探头看见,不像是要打架的样子,尴尬笑笑出来,所幸江宁女急着带人进自己卧房去安置,并没看他,只是匆匆唤他进屋看如何救治。 倒是跟着她身后跑进来的少年一把抓住季高:“姑夫!求你千万救活我家夫人跟小公子!” “姑夫?”季高看着这个家仆打扮的少年,有点懵。 小家仆推着他往江宁女房里走:“你堂客管她自家叫什么姑姑来,你不是姑夫是哪个?” 要说前若干日,做个“江宁姑夫”还是他心头想,此时季高却已打定主意不再沾江宁女这滩浑水。这会儿听了小家仆这误会,他说不上心里是窃喜还是烦忧,就也不多话,抬脚进屋看视。 方才抱着不显,这么躺下,就瞎子都看出来了:这是个孕妇,好大月份了,看着该到快临盆的样子。 江宁女抱歉地对季高说:“人命关天,求先生搭把手吧?” 季高恨不能立刻骑毛驴跑路,可他要面子的,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伸手探脉。小家仆旋风一样进来出去,添柴烧水,烫洗干净手巾备用。季高暗自叹着气,顺口问些夫人几时有喜之类,知这女人确实将将九个月的身孕了。 季高细看过,说她看着血人一样,倒多是溅上的,晕厥不醒,大抵是孕中受惊受累所致。 江宁女若有所思看了一阵,此时闻言,又问季高几句,得知只需修养数日便可无妨,才舒了口气,又抿起嘴角,按着腰间捆龙索,静悄悄转身出去。 季高捋捋须子,摇头,心道我要是实话说这女人胎象不宁,早则今明日迟则朝就要生产,且她体弱脉虚没精神,怕是要一尸两命,你们还能放我早早上路吗? 小家仆终于忙完一气,看看季高,看看他家夫人,忽然两腿一软坐倒在地:“我的妈呀,谢谢佛祖谢谢如来谢谢玉皇大帝……” 季高哼了一声:“佛祖就是如来。” “啊?他俩不是一家的吗?”小家仆喘着气,晕乎乎地问。 “不是……还有,我俩也……”季高说不清为何想急着撇清他和江宁女,可回望时,却见那女人不在房里。她甚至也不在堂屋。现在除了床上的孕妇,就只有那个少年仆人强撑着眼皮,扒在床边踏脚上,说是要伺候夫人茶水,其实他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堂屋里只剩下灵桌上的长明灯晃着昏黄的光,时不时微微颤抖,这么一静下来,窗外呼啸的西风也觉得更响了些。 季高眼一闭心一横,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回客房拎起已打好的行李,就往屋后去牵毛驴。 毛驴拴得真结实。季高单手解了一下没开,心道也幸好如此,今夜那些乡野村夫闹得凶时他分明听见毛驴嘶叫挣扎来,不是江宁女这结打得牢固,怕驴早跑了。他撂了行李包,两手一齐去扯绳结,好半天才解了下来,忍着刺骨夜风,强拖着毛驴往村口走。 约莫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忽然听见嘈嘈杂杂马嘶人吼的动静,季高心里不安,忙拉着驴往道边洼地里藏了。片刻就见一队十来匹马跑过来,在村外不远停了说话。马上乘着的都是穿烂皮袍子的汉子,脸涂油墨,手持钢刀火把。借着火光,季高瞄到刀上纵横污染的深渍,不消细想就是血迹。他忙把脑袋缩得更严实了,几乎整张脸都埋在草窠,喘气都嫌太响。 那些人看着粗野凶悍,说起话来草莽气倒不重。季高听了一阵,十句倒有九句抱怨天寒夜深,多出工不见多发饷银,饿得前胸贴了后背。中间插着几嘴正事,说哥几个已出了金华境,多惹是非怕也麻烦,且一个孕妇深夜也该跑不了那么远。季高听着稍稍心安:这些杀货怕就是追杀那大肚女人的,幸好他们半宿都懈怠了,看来不愿进兰溪境多事。 忽然身边毛驴不安地喘了几喘,四蹄踩动着要扬脖子,季高心惊:要糟!这畜生要坏了我季大才子性命了! 急中生智,他摸起一截尖树杈子,猛朝驴屁股一戳。那驴好端端一记刺痛,嚎叫着沿田垄跑远,季高耳朵里听着,骑马的纷纷喝骂追毛驴去了,他也就连滚带爬往更幽深处躲闪,一边庆幸此时云彩遮了月亮,没人瞧得见他。 “季先生?” 江宁女!季高刚爬到几丈远,到个大树桩后头想喘口气,耳边就响起了低低的一唤。 季高心思飞转,想着如何解释,江宁女已经一把掩住他口,轻轻嘘了一声,拉他静静绕着暗处又走出一段,才压着嗓子责问:“你怎么跑出来了?多凶险!” 季高苦笑:“看女侠迟迟不回,怕有事,就出来接应一下……” 江宁女感慨一笑,引着季高走得更快。季高依言踩着她脚印行走,发觉她踏在杂草地里当真一点声响都无,自己落脚处难免有响,倒也大致能被风声盖过了。 终于又回到家里,进屋掩了门,江宁女快手快脚翻出厚布帘子把门窗遮掩严实不透火光,才低声笑叹:“你又不会武艺,这种时候就该房里猫着。唉,两次三番得季先生仗义相助,可怎么谢你好。我原以为他家是遭了山贼土匪,想着出去瞧瞧,没人追最好,若是来几个寻常匪类我也就一根索子全抽飞他的,谁知竟是官养的狗披了野狗皮,咱们这会女人孩子一大堆,倒不好直通通招惹他了——先生你且歇歇,我得去问那孩子几句话。暗跟了一阵,我算大致对上怎么回事了。” 留季高在堂屋就着小桌写药方,江宁女进了房,看看床上昏睡不醒的女子,蹲下身来摇醒小家仆。这十几岁孩子一脸懵懂,她一腔急火也发作不起来,只低声问他:“早一个多月就传信让你家躲躲,怎么还留在金华?” “啊?”那孩子睡不大醒,有些迷糊。 江宁女揉揉太阳穴,叹气:“……小兄弟你怎么称呼?” “小的白福。”小家仆乖乖答了,忽然想起:“诶,你怎么知道我们是金华来的?”说了他又觉着不对,赶紧改口,“什么金华,我们明明是……义乌来的!我我我我姓黄……” “行啦。”江宁女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安心坐好,“哪来的,闹这一身血,就好交待了?好吧,就算你是义乌姓黄的,总归我相公叫做李大龙,你没见过也该听过吧?我相公认你家白老爷是个至交,你家事就是我江宁姑姑的事,管他追来的是野土匪、官土匪,断没有姑姑我丢下你们不管的道理。” 说着话,她拧帕子给白夫人擦擦脸。血污揩拭干净,露出白皙的面容来,是个长相精致的小家碧玉,淡淡的眉毛透着和善温婉的味道。 那边白福呆呆坐了一会,忽然哇地哭了出来:“你就是兰溪李家啊!我说你咋人那么好呐!姑姑,我家老爷死啦!呼啦啦几十万土匪冲进来见人就杀!” 几十万是白福惊吓夸大,土匪也未必真是匪徒,只有趁夜屠宅是真真的真事。呵,还是金华县比兰溪更狠,大手笔。江宁女看着白夫人刚刚睁开的双眼,叹口气,轻轻坐在床边,抓起她发颤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暖着。 卯正时分,白夫人产下一个男婴。 洗净了拿花布包着,江宁女把婴孩递给刚刚做了母亲的:“还是妹子你能干,瞧这刚生的,就跟我那满月的差不多大了。” 白夫人笑一下,勾起个酒窝,转眼又是哀伤之色。她伸一根手指给婴儿抓住,忍不住叹气:“这孩子,跟他爹一个模样。” 新生儿红皱皱的小脸,难说像谁,不过人心有所企盼,各人眼中就看出各样眉眼。 挚爱新丧与稚子新生的交织,江宁女自己也是刚刚经历,深知其中艰难。她也不多话,只贴着白夫人坐了,伸手环过她后背,教她如何抱持婴孩,直至看她眼皮打架,就扶她躺好,替她抱婴儿出来,让她歇息。 白夫人这一歇,就再没醒。她安安静静流了半床的血,安安静静去了,只有脸色更加苍白,像雪块雕成的一样。 季高捶胸顿足:“如何想到!如何想到!竟然这样!” 其实他如何想不到呢?早说了他自问是个没开医馆的回春妙手。看江宁女一动不动坐在白夫人身边发呆,季高整整趁乱从后院捡回来的包袱,心说:病娇美人死了固然可惜,但她今夜不死,拖我多几日在这里,万一给你夫家人逮送官府,我前程还要也不要?再者说,江宁女啊江宁女,还操心别人生不生孩子活不活命,你自己儿子都……啧啧,谁叫你没眼力,非要扒着那姓李的,识不得我这荆山玉呢? 江宁女发了一阵呆,听见白夫人新生的婴孩哭响,就抱起他喂食,拍哄了一阵,才想起问小家仆白福:“你家老爷夫人可有什么近亲兄弟可托付的?” 白福已经嚎啕得没力气只剩抽噎,懵着神也说不清楚。他刚进白家几个月,只赶巧今天是他护夫人逃出来,单知道这孩子上头有个不足十岁的哥哥,送去高人门下习文学武,也不知究竟是哪位大侠。 旁边季高听了一阵,想着,此事早些了结,他便可早些脱身。他就劝江宁女:“这苦命母子与你如此有缘,合该让你收养,你看,你儿奶名小白,她儿生得也白净,且照着姓喊也正是小白,就当你养下了双生儿子一般。” 江宁女寻思一下,叹气,又问白福:“这小少爷,你家老爷夫人可有取了名字?” 白福想了一阵:“好像好像,叫做个什么菜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五]毒书生》正文 9.迎新春 那孩子名叫白玉堂,生在满月的凌晨。落生的那一刻,月光刚刚收尽,红日即将升腾,刹时黑暗,却将有无限光明。 天,也快亮了。季高作势收拾着从后院偷偷捡回的行李,闲听了几耳朵也并不往心里放。本来么,他转身就要走了,这些人物瓜葛且与他有什么干系?那白家孤儿没了爹娘固然可怜,要如何随着个寡妇漂泊零落也都无妨。这世道,不懂顺天应势的本就活该饿死,能得一口奶吃已是前世修来的了。 这么想着,搭眼再看十多岁的小仆白福,那小子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说几个人名,颠三倒四啰嗦半天,显是慌乱了。 倒是江氏这女人稳得住,操持主张,有几分指挥若定的意思,可惜是个妇人,也不嫁到他季家门槛里,终究无用。 季高转身回客房扫一圈有无遗漏的工夫,江宁女已牵了马到前院,故作轻松地扬声叫他:“季先生,你再不走,我可要赶你走啦。” 季高拿捏着,面容上三分留恋,七分担忧,拱手时一边多谢款待,一边答应留意白家长子的下落。 “只是这马么,”季高摇晃下脑袋,“学生实在受之有愧——” “行啦,趁天没大亮,快些赶路吧。”江宁女催着他爬上马背,又塞他几个菜团子路上充饥,就一拍马屁股让他朝村外大路去了。 恩人送走,再送小兄弟白福——现成的借口:寻他家大少爷锦堂去。四海九州管他哪里,总好过此地凶险。这里同村族人恨不能早喝自己这身血,金华那伙子也难说不会去而复来,这提不得刀枪的文士跟见不得场面的少年,远远避开为上。 白福倒是糊涂了:“李夫人,江姑姑……哎呀我都不知道喊您什么好了,您、您倒是说说,天下那么大,我可去哪找人呢?” “哪里又去不得?”江宁女哄劝着,寻根秃笔头写了些地名人物,“你在白家这些日子,就没偷闲摸鱼的时候?廊檐底下小丫鬟小小子们胡吹乱侃的话,细想想总记得几个字眼吧?你就跟着这点影儿找去。万万找不到时,我这里有几个江湖上的故人,都是靠得住的,尽情报我名号去投——而今你白家就单剩下你跟两个小少爷,你不用心寻找,就不怕你家老爷、太爷怪你办事不用心,清明七月半的找你聊天?” “我、我用心的!可是那……”白福看看门外,又看看屋里躺着的他家夫人。 “踏进我门槛的事,就全包姑姑我身上!”江宁女伸手按住少年肩头,“你家夫人跟小少爷的事,不用你牵挂。你记着,若有一日找到锦堂贤侄,也不必再回这伤心地,只在江湖上打听‘江宁姑姑’四个字就是,可记得了?” 白福咣咣咣猛磕几个响头,咬牙含泪地走了。江宁女心说,走了好,走了好。 屋里婴儿又哭起来,晃神间竟分不清哭的是哪一个。 渐渐天明,微红的日头从草垄悠悠上到山巅。这倒是个好天气,无云无风,日光普照,在腊月里而言是个暖和的日子。 季高驱马小跑了一段路,忽觉后头也有马蹄声响,方才离了兰溪境那点心安又被冲散,忙低头含胸地拨着马头往边上让让,悄悄偷眼回望。 只见一骑沿来路急奔,毫不停顿,他不过才喘口气,人家就过去了。稀奇的是,他分明看见是死了的妇人家的小跟班,骑着却是江氏后院拴的青骡子。 这江氏后院只有一骡一马,自己的毛驴跑了,已被她换成大马,她断没道理把脚力全一股脑送干净的。这个叫白贵还是白富的小子,定是替她跑腿。这一早上派人出门,不知她要搞什么事?怕不是要联络什么江湖人,琢磨着以武犯禁? 与己无关,与己无关。 可是季高摇摇头,猛然心生一计:若是假作路人,绕去兰溪或是金华县,首告村妇李江氏挟武艺杀人夺子,或者窝藏逃犯,可能得些实惠?只是么,那女人又能打,又能嚷,和自己死了的婆娘不同,不是好捏的柿子,万一闹得不好了,怕把自己牵连在里头耽误名声。罢了罢了,虽说她辜负季某人千里相求的一片心,这仇也报在她独子身上了,就当清了吧。 这么盘算着,季高也不想再回上元县自己家里——说是个家,不过就是个老屋破院,早半个家人都没了。虽在孝里不能应考,他还是干脆径上京去。上元来此九百里,直上汴京也不过千里路。来时怀着个君子求其偶的心思,不觉遥远,去时就难免恨自己怎么晕了头,无端端跑来婺州。从家里若起初就是往京里去,此时说不得早结识了几个有用人物,坐在茶楼,体体面面地谈笑风生了。 不管怎么说,心思百回的季才子到底一路平安无事,赶到了京城。也是江氏送他这马脚力强劲,近半个月的风雪兼程,到开封城这天正是除夕。 街巷张灯结彩,往来士女如翠雾红云。 季高寻了半日才有个可意的客栈住下。按说新年将至,好些行商旅人都回乡团聚去了,落脚之处不算顶难找,可是他季高不比凡夫俗子,他这住处必须便利:吃喝享乐还在其次,但是左近必须有文人雅士、高官显贵常来聚饮论诗文的地方——不然他巴巴地赶到京里,花钱如烧纸一般地耗着,是为什么劲呢? 这家店就不错。季高坐在客栈紧邻的酒楼上,摸着胡茬品味京都风情。酒水贵是贵了点,可是盏茶工夫已然见着几个书生打扮的在那聊来年三月春闱。 季高去年死了母亲和妻子,怎么算都在丧期里,当然考不了这一科,就没急着上前称兄道弟搭话。可他还是支着耳朵听音。赶考的士子通常要阖家团圆过了春节才来,此时在京的多的是开封本府生员,或是京官子弟,这就厉害了,仔细听着兴许就得些隐秘消息。若是天公体贴,竟能让他借机搭上走上哪个高官的路子,得了赏荐,也就无需再操心什么科不科考不考,从此青云平步去也。 季高一时间想得高兴,不由得压着嗓音,唱了几句家乡曲儿。 “敢问先生,可也是家中……” 猛然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季高一愣,回头去看,是个青布袍子的年轻人,眉眼间愁云密布。 青年掩口咳一声:“冒昧。嗯……先生家中也是,这个这个,遭逢……变故么?” 季高别的不论,察言观色的本事是有的,他转眼就明白了:自己曲调压得低,有个音没个音的,乍听哀戚了些;再加他衣衫素净,怕不是误被伤心人认作同样遭遇了。 他脑子里转了个念头,幽幽叹一声,起身拱手:“离乡千里之外,除日竟逢知音!不才上元季高——” “晚生郭桢,有礼。”青年连忙还了礼,被季高让了座,有些拘谨。 季高喊了添茶添果,寒暄数语,知道这郭桢也是寄住左近。他引古人言劝慰几句,缓缓问郭桢:“无状动问,郭公子原该也是今科——”说着他示意那边高声纵论科考的几位。 郭桢无奈:“先生是明眼人。唉,我只想着专心温习,一举题名好让家人过得宽裕些,年节都未返乡。谁想得到,前日刚得了信,一位族妹妹急病去了,却是同个高祖父的。” “公子风华正茂,令族妹必也是青春年纪,委实惹人心生不忍。呀,”季高故意掐着指头算了算,“恰在缌麻之中,来年三月,只恐不及除服,可惜,可惜。” 他一边说话一边瞄郭桢动静,这年轻人,与其说是哀戚,是懊丧,倒不如说带着三分犹疑,三分惶恐,像是要做什么大事又举棋不定的样子。这也正是季高为何没有赶走这个说他唱歌像哭丧的小朋友,反倒留他同桌吃茶。 郭桢怏怏的,季高执壶给他续满酒盅:“不瞒郭公子说,如今季某人,实是与公子一般无二。” “啊……”郭桢想起来,自己是听这位先生唱咏悲歌,脱口发问,这才坐到人家桌前来的。一时他有些尴尬,面皮发热:“惹动先生伤心处,罪过罪过。” 季高觑着他的意思,似是有话想寻人倾诉,就也不急,只是推酒菜给他吃。 郭桢哪里吃得下,他闷闷饮了两盅,叹一阵气:“其实……” “哦?莫非,郭公子尚有解法?” “……唉,没,怎么能有。”郭桢甩甩脑袋,似是犹豫再三,终究吞回话头。 又坐片刻,季高看他心神不定的,知道萍水相逢不可催之过急,就劝他且宽心温书,或有转机。郭桢便告辞去了。 或、有、转、机。 季高眯缝起眼,捋捋胡须,忽然取折扇在桌沿啪地敲了一记,声响清脆。 论诗文的士子散去,窗外已是落日余晖。这是天禧二年最后一次日落。 入夜了,除夕夜。 上至汴京,下至边城,夜空里弥漫着火硝的气味,似是和暖了几分。妇男忙罗,童子嬉闹,家家户户燃起爆竹。近年来还有机灵的商贩弄彩纸头捻了火药串起来的,点着火就百十声噼啪响个痛快,富裕人家往往买来逗小儿欢喜。 就连独居李家庄一隅的江宁姑姑,走来走去拾掇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她的独生儿子从季先生离开几日后渐渐瘦弱嗜睡,难得这一会也精神起来,多吃几口奶水不说,还伸着小胳膊和旁边白家小公子玩。她心里宽松,忍不住哼唱起父亲唱过的金陵小调。 江宁女手忙脚乱弄好整台拜祭的果品菜肴,点了香,祷了愿,夜色已深。只是今夜家家守岁,越近子夜越是喧闹。 说也怪,再响的爆竹也盖不住婴儿啼哭。江宁女侧耳听得一笑:哭得这么清亮干脆,仿佛要爬出摇篮咬人来,准是白玉堂了。 喂饱白家小儿,江宁女顺手也抱起自己儿子瞧瞧。 这一抱,婴儿入手,江宁女心中一漏,惶然要借灯炷察看,灯炷却好似忽地黑下去了,猛地又爆发起千百声炸响,像是炸在灯火芯,在村头田垄,更像就在脑仁儿里,炸得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久久回过神时,江宁女怀抱婴儿,后背抵着墙壁,坐在冰冷的地上。 婴儿的小手,已和水磨砖石的堂屋地面一样冰。 午夜子时,火光万千的李家庄,绽放起一朵最绚烂的火花。乡民发觉村尾大龙家起火,呼喊着过来时,有提水的,也有空手白看热闹的,但总归火势已成,这所宅院共里头的人口都不必再劳族长乡贤们费心牵挂了。 江湖生的女儿重新又回江湖去,只带怀中养子,腰间金索。这李家庄的一切,是好是坏,都再与她全不相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五]毒书生》正文 10.倒血霉 “骗子!没良心!负心汉!” 清早推开门,季高被狗血泼了满头满脸。他叹口气,抹一把脸,血水还是热乎的。 “啊哟!弄错了!对不住、对不住……”胖胖的厨娘愣了一愣连忙道歉,被季高扯着一把拉进房里。 “嘘——”季高压低嗓子止住她,皱眉啧了几声,看看她手足无措的样子,“……算了算了,这点子事都能搞砸你还能做什么?还不去给我打盆水来洗洗。” 厨娘怕他翻脸告诉掌柜让自己赔衣裳,也不敢讨先前说的酬金,赶紧溜下楼去,留季高独自对着镜中的大花脸生气。 对,季高近来一直很生气,生一个年轻人的气,二十二岁的小年轻。对方年纪刚过他一半,却能惹得他不能不恼,这让他更加恼上加恼。 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叫王洙,字原叔,跟先前那个死了族妹妹的考生郭桢是同乡,都是应天府宋城县人。正月十五过了,他也进京来备考,因是旧交,就常与郭桢一同行走。谁想这王洙少年高才,且不光九经娴熟,连方技术数也旁通博览,不数日就口碑树得满汴京,正月还没出呢,穿衣戴帽都有人开始学他,他心仪的刘筠刘翰林也在年轻一辈中名望见涨,连带着他身边的郭桢也瞩目起来——这就害的季高没法好好找郭桢聊丧期的事。 偏偏这个王洙,就住在季高隔壁,起个夜咳个痰都能听见。 偏偏季高还真没听着王洙咳痰,倒是偶尔听他独自吟几句诗文,纵是季高存心挑剔,也只好说那孩子肚里是真有墨水的。 许是气得昏了头,季高想出这么个狗血馊主意。他昨日没出去,就在客栈楼下一角,几盅闷酒喝到夜深,恰好听厨娘边擦洗边唠叨家计艰难,他就帮衬着应和几声,聊到兴头上气氛正好,他就请厨娘帮忙羞那王洙一羞,当然也是有偿的。 这厨娘倒是守时守信,清早天还没亮,就宰好了黑狗放好了血。可惜她平时坏事做得少,心里慌,结果一盆狗血一点没糟践,全还给出主意这位了。 好容易擦洗干净头脸,季高重新换了衣衫,还没出门,又听见隔壁寒暄,郭桢那小子又来找王洙了。 “原叔,我见你门外血迹飞溅……该不会出了什么事?” “无妨无妨,郭兄你太也小心!”王洙乐呵呵解释,“就不当心乱洒的,方才听见左邻那位老先生与店里人在外头说话来。放宽心,季子长季老先生是厚道长者,不会起争端的!” 这壁厢季高趴在墙上偷听,末两句话刺得他耳朵疼:厚道长者还则罢了,是自己有意显露的风骨——可是“老先生”这个“老”字从何说起?他过了年也才四十出头! 季高忍不住把菱花镜对了光来细瞧,头发里倒是真有那么几根银亮亮的扎眼。他恨恨地拔了两三根,拔得头皮生疼,梳好的发髻都松了,倒带下来七八根黑的。再拨弄看时,东一根西一根白发竟不是一时拔得尽,气得他把镜子拍在桌上,想了一回仍是气,又把镜子倒翻扣过去,啐一声,摔袖子出门去了。 这一日街巷颇有些热闹,季高也没什么要紧正事,挤挤挨挨一阵忽觉不好,摸腰间时早丢了钱袋。 亏得他有几分急智,兼具看人物的慧眼。季高瞄准了街拐子处有个小孩是惯偷,就不动声色靠过去,一把逮住了,声色俱厉地唬他要送去见官。 小孩虽不是从季高这开的张,被看热闹的围了,没奈何只好拿着还没捂热乎的钱出来换个脱身。这讹出的铜钱倒比季高原本钱袋里的还多。 可惜这件营生不能常做,怕给市霸大偷儿之类盯上。季高敛了神态走进人群,又是个不起眼的中年穷酸文士模样。 走着走着,忽听无知妇孺闲谈,季高猛然记起,正月快要过完了。 进士科眼看就要开考,再不去礼部登录怕就要晚了。 除夕那日他第一次见郭桢,就怀疑他有法子避开缌麻丧期应礼部试,只是因故尚未施行。这些天他暗中看郭桢随王洙同各地举子往来,那形态,那言语,像是已将那法子落到实处。越看越像。 随便拣个小酒馆喝了几大碗,季高打定主意,不在今日在明日,强问也要跟姓郭的问出来,左右他那法子是不好明白晒出来见阳光的,大不了撕破面皮吓他说去举报。 季高眯起眼咂咂嘴:嘿,撕破面皮?论面皮厚实耐撕,二十出头的后生,比得上他这年介不惑的前辈么! 决心已定,季高飘着步子回客栈,打算等天晚些郭桢送王洙回来时,截住他去小酌,顺便问话。 爬楼梯,到房前,摸钥匙:麻烦了,钥匙连钱袋一同丢在市集了。 可是门竟没锁。难不成酒后眼花看错了?定神趴上去看,确确没锁。季高心中警惕,酒醒了一大半。 都说做贼的心虚,季高谨慎起来也是当仁不让,他是一向人走锁落的,纵然彼时正恼隔壁小子嘲他年老,也断没有门户洞开就离开的道理。 季高伸指头推开门扇,探头探脑望了一阵。依他看,这屋里也就床底下能藏人,这么一望,床底只有破箱笥和一层灰,纵然进过贼人也早走了。季高就进屋来,清点有无破财。 他这刚蹲下要去拖藤箱,肩膀上猛地一沉,一柄钢刀从后方架到脖子上,吓得他心脏好似给屠户攥了一把,脸上霎时没了血色,脚都软了,扑地直接跪了下去。 “哈哈哈哈哈!” 季高这正魂飞魄散呢,忽听身后那人大笑起来,肩上的刀刃也撤了。 他稍稍缓过些神,这下酒醒利索了。回转身一看,当屋站着肩扛钢刀这位,五大三粗,胡子落腮,皮裘大襟磨得油光锃亮,略显眼熟。 这人笑够了,对着拄地往起爬的季高挑一个大拇哥:“我说先生,你这装得还真像啊!” 装? “瞧瞧您从打进屋这两步走,这脸色——要不是俺莫大刀早在江老爷子那瞅见过你,准给你蒙过去了!”钢刀汉子啧啧惊叹了一阵,“太像了太像了,你是不是练的什么内家气功,能把脸上血气倒逼,弄得一下子红一下子白的?厉害!不愧是江老爷子的朋友!” 还不就是给你吓的?倒反认我是高手了。季高想起这个莫大刀了,去年也差不多这时候,还早几天,就是他,领着一帮粗野不文的家伙,问江湖酒坊老板替父报仇。结果从老板江湖生到小伙计豆子,那酒坊里是个个狡猾,这兄台被个女流之辈一顿门闩压着打,直接打到没脾气。 看来这个莫大刀,是把他季高当成江湖中人了?季高心道,这路粗人,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不可逆了他意,不如顺势认了这个“江湖生老爷子朋友”的身份,快把他送走是正经。 季高心思动处,拈须微笑:“雕虫小技不值一提,谁料没能瞒过莫兄弟慧眼。” 莫大刀听季高似是夸他,不大好意思地抓抓头:“哈,先生你说话真好听。那个那个……”他说着话,有些扭捏地从袖子里掏出个滴溜圆的药丸子,“刚才不知道是先生你的屋子,我就,拿了……” 看清这药丸,季高心里咯噔一跳:这是趁着正月里事情少,他悄悄配的几丸“灵丹”,比先前开给江寡妇独子的还更好些,毒性发作能从半月延至一月有余。昨夜里刚搓好的几颗,尚有些湿软,他这屋子寻常也没别人来,就放在桌上晾着,未曾收起。 心情震动之下,季高劈手一把夺回药丸:“你可知这是何物?乱动得的?” “……我小时候见过别人拿什么大还丹小还丹,都长差不多,我寻思着我也偷吃两粒长长功力,兴许能早点成大侠……”莫大刀越说声音越低,面红耳赤。 季高见他如此,倒是一喜:这憨人粗野有力,心思却单纯,难得他对自己存有几分尊敬,怕不是拿自己当个长辈对待?此人兴许将来能派些用处。 他清点药丸数目没有短缺了,赶紧找个瓷瓶装好,随之让莫大刀坐了,自己摆出一副谆谆教诲的长者面孔来:“大刀啊,我记着你令尊,当年可也是个威名四震的名捕吧?你怎么竟……唉,竟做出此等偷鸡摸狗之事!唉!” 他这里满脸痛心疾首,莫大刀更加羞愧难当:“第一回!先生你信我,真是第一回!” 季高故意板起脸看他。 莫大刀急得赌誓发咒:“我要再敢摸……摸人家一文钱,叫我吃饭噎死!” “行啦,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季高看看差不多了,重新和颜悦色问他,“你怎么到开封府来了?落脚何处?用给可还充足?” “我……”莫大刀刚应半声,忽然楼下有吵闹声响,他听了一耳朵,急忙站起来对季高深深打一个躬,“先生,这是抓我来了,你……你就还装成刚才那个,就,就那弱鸡教书先生就行!拜托拜托!” 说着,莫大刀把九环钢刀匆匆裹了朝后腰一别,借两步小跑沉腰起跳,双手搭住梁木,一悠一蹬,手脚并用,片刻就爬了上去。 季高暗暗称奇,看着笨重的家伙,也能蹬爬上高,练过武艺的人果然别有一番能为,想来方才自己进屋时这莫大刀也是藏身梁上了。 呼号查检的人已来到二楼,季高暗叹一声,从床头取一卷书,边念诵边推门而出,全然是个被打扰了温习的读书人模样。 大宋朝皇帝敬重文士,连带着京里捕快也对识文断字的客气三分。 几句不耐烦的怨言申斥打发掉追兵,关门落锁。莫大刀重又顺着墙柱溜回地上,道谢不已:“俺就知道,江老爷子的朋友都是仗义的,”他又竖一回大拇指,“都是这个!” 可是,这小子惹得捕快如此搜检,季高可得问明白了:“我说,你是犯了什么事?杀人放火?” “嗐,光杀个人,没放火!”莫大刀有些口渴,自行倒了一碗冷茶水灌下去,“就杀一个狗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五]毒书生》正文 11.保不齐 “名字?”莫大刀蹲在凳子上想了半天,“我怎么知道那狗官叫什么名字?就看他强抢民女来着,小姑娘一个劲要往墙上撞,再不管就他娘的出人命啦!我就跳下去,当胸给他捅这么一家伙,拽上小姑娘就跑!” 他边说边比划,唾沫星子横飞,季高默默退后一步,免得被他缠着破布的大刀扫着。 “当时可热闹来!旁边那几个伺候的,吓得嗓子音都尖了!你是没听着,特逗,一个个嚎得跟娘们似的!然后我俩跑嘛,追出来不少人呢,幸亏那就是个驿站,还没进城呢,我俩拐几个弯爬几个墙头草垛子,可算甩开了。” “你俩?你跟那小姑娘?” “对呀,完事后她说怕人笑话,不想回家,我就听她的,送她往庙里出家去了。” 季高又问了些细节,时辰,地方,衣着,口音,莫大刀也有说得上大概的,也有稀里糊涂不明就里的。末了,他揉着太阳穴默默推敲,串了一回线索,心道这混小子怕是犯的事有点大。他捅的那人像是有阉人服侍,莫不竟是哪位宗室近亲不成? 季高觉得头壳里嗡嗡作响兼着火花四迸,眼看快要炸开了。 莫大刀还仰头眨巴眼望着他:“先生,你说我该咋办?” 还问他咋办!回头给官府拿住了一招认,他季高季大才子倒成了谋刺皇族的共犯了!万一官爷也觉得这姓莫的太蠢,兴许自己还能落一个教唆首凶哩! 可是眼下,季高还真得教教他,毕竟他窝藏凶犯的事做也做了,现在不能去首告——且不说他招惹的人物身份如何,这眼看春闱就要开放,岂能这个节骨眼上惹官司! “要我教你?”季高把笑容敛得干干净净,凑近些压着嗓子告诉他,“你若信得过江湖生江老板这块招牌,就立马远远地离开京城——连带你救的那女子,随你哪里穷乡僻壤没人认得就哪里去,改换名字,多藏几年,不许出来惹事!” 莫大刀摸摸脑袋:“要说江大侠那我肯定信咯,好吧,我这就走!” 他跳下凳子往门口走,被季高拽住,塞了两颗药丸在手里:“有病治病,没病强身——你和那女子分而食之吧!我这里还有事要办,不送你了!” “好嘞!”莫大刀比个教他安心的手势,也不走门,转身翻上窗台,临跳时忽然想起一事,“哎对了先生,你叫啥名字?我得怎么感谢你呀?” 说了这么半天……其实这憨人并没记得他季才子的名姓?不过这个份上,不知道倒好呢。季高深深吸一口气压住心情,微笑着使卷起的书册在他额头敲了一记:“那么多废话。我辈侠义之人,做好事是为了留名让人感谢的吗?” 好容易忽悠走了莫大刀,季高只觉浑身脱力,生生躺了半个时辰才缓过口气来。渐渐日色昏黄下去,听着远远的又有丝竹管弦,花楼酒楼开始上客了。 廊里响起这几日听熟的声音,郭桢伴着王洙回来了。 季高有心爬起来去逮郭桢,可是经历莫大刀闹这一场,有些提不起精神,只是懒懒地听王洙在板壁那一边说着他多么崇拜翰林承旨刘筠刘大人,刘大人多么诗词俱佳,治学严谨,可惜刘大人今科不做主考,不然下个月就能在场上瞧见真人。 谁知那边两人聊完道辞,季高还没爬起身来,他这房门先敲响了。 郭桢在外头轻声唤:“季先生,可在么?” 这下好,送上门的买卖没有不做的。季高赶紧理理仪容,开门拱手,重新又是那个翩翩文人雅士。 郭桢做东请季高喝茶。 进雅间闲扯些客套话,郭桢忽然小声问:“实是要问先生,若应今科——不知尊驾服中还差几日满?” 季高心说:来了!小子上道!他面上却带着愁容,屈起指头慢慢数:“一,二,三,四,五,六——”数到六,略微抬眼看看郭桢,故意摇头叹气,“唉……” 其实,季高母亲过世刚满一年,孝期还有两年;妻子去年八月没的,一年丧期还剩半数。他现今不仅在孝里,且是重着丧,这时候他故意扳指头数的是妻丧剩余月数。可是接上先前的有意误导,郭桢只当他和自己一样是去了一位三个月缌麻孝的远亲,只剩六天期满,将将擦着边,不得应考今科。 眼见这位前辈已是老态初现,却要为此再误三年,郭桢心中不忍,咬咬牙,把自己那点私密和盘托出。某巷某宅,寻某好心书吏,核查某些记录时可以帮忙放行,他一股脑都告诉了季高,只是再三嘱他务必保密。 季高暗暗欣喜,答应得郑重无比。 回到客栈,刚巧撞到王洙在房门口喊小二要热水梳洗。 季高心思一转,微笑上前。彼此问候了,他提点王洙道:“我看常来找你的郭公子,是个仁厚踏实的,再寻三人结做一保,彼此担待,你们倒正好一同去礼部应考。” “实不相瞒,晚生正有此意。”王洙乐呵呵应了,正好伙计抬了水桶上来,季高就道一声不多打扰,心满意足回房去。 可惜这老天爷实在不待见季大才子。他刚刚愉悦了两个时辰,当天晚上就又被人指着鼻子骂。 “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人家那是从未见过面的远亲!你这是亲娘!你娘怀你十个月养你四十年,你个不孝子连三年都守不得?” 郭桢说的这位“某巷某宅某好心书吏”,前面住址姓氏倒都能对上,就是看不出好心在哪,这么大声对着家中不幸又要耽误前程的贡生口吐狂言,让人心里多膈应呢。季高心说,我是要做大事的人,不和这没品级的低级小吏计较。 他尽力做出和气面色解释:“岂能不守呢?只是路途遥远,本来也有传递不及的讯息,权当做家书迟来一年半载又何妨?再者说,先妣在季某心里尚康健无恙,她在那世里也定然盼我功业有成。唉,就当存我为人子一点念想,‘天禧二年’还是‘三年’,‘二月’还是‘三月’,不过只差那么一两笔,你我手抖一抖,眼花一花,轻轻放过这回,就能慰她老人家九泉下一点愿望,不是两全其美的事么?” 小吏被他绕得直皱眉头:“这……” “哎,想通了就对了不是?”季高趁热打铁,从袖里摸出早封好的银锭荷包,“对了,拙荆随我听了些圣贤文章,也懂得节烈大义,是殉她婆母去的,须得一并……” 啪! 小吏把手里的册子狠狠往桌上一摔:“——不光死了娘还死了老婆?你老婆能跟婆婆去了,你这个亲儿子就连孝衣都不乐意穿?说你什么好来……最要紧的两个女人刚没不到一年,你就这么有心情到处挖门穿洞地惦记做官?还讲得多么光彩一样!奶奶的,老子干了这么多年文书,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玩意,你娘跟老婆怕不都是给你气死的吧?” 季高皱皱眉,还想说什么,早被搡出门外:“就你这德行,考上了也是昏官。” 没来得及塞出去的荷包滚在路旁水沟里,一时没有捞到,左近不知哪家的狗汪汪汪叫了起来,带动整条巷子的狗狂吠。各家主人半夜惊醒,有骂狗子的,也有勤快起来查看有无贼人的。季高听着动静,怕有人出来瞧见有损名声,只好破财免灾,趁夜色溜走了。 第二日,季高早早出门,下午回到附近茶楼,喝茶闲听壁脚。 第三日,季高依然出门,午后依然喝茶闲谈。 第四日,季高推窗一望,眯起眼,捻须微笑,暂留房中。 这日是正月三十,清晨的风颇为凉爽。 乘着晨风,一架小轿来到客栈门口,下来个白净儒雅的中年人。此人迈步进了大堂,跟柜上打听了什么,举止温文有礼。留随从在楼下,他独自拾阶而上,敲开了王洙的房门。 季高闩好房门,拿了个碗扣在墙上细听。 “应天才子王叔原?名满京师,今日方得一见。” “小生王洙,未敢动问先生……” “不才刘筠。” 王洙激动不已,也难怪,这刘筠本就是他近日常挂在嘴边的。随即王洙想取自己的诗文请刘大人评点,又想求一幅墨宝留念,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刘筠笑着劝他莫慌:“叔原文章我已拜读过数篇,尽够好的。论才华见识,你原该在金榜之中。” 王洙得了夸奖,赶紧谦虚几句,刘筠随口与他说些籍里之类,又问他:“你宋城此次来应礼部试,还有个叫郭桢的,你可认识此人?如何做的同保?” “我与郭兄相识多年,郭兄诗赋尤其高明,州学里提起他名字来,再没有不佩服的。”王洙想想,又翻出郭桢新作诗文未及拿走的,递给刘筠:“大人若要见他,只需稍带片刻,他每日都来的。” 刘筠未立即答话,翻看一会文章,连郭桢也看了,又和王洙说起作文之法来。 果然,没过多时,郭桢便来了。到王洙房里来回引见行礼完毕,刘筠叫两个小朋友都坐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禁叹声:“委实可惜。” 叹罢,刘筠盯住郭桢:“你跟本官讲实话,有人举报你冒了丧期,可有此事?” 郭桢呆了一呆,赧颜认了。王洙急得抓住他肩膀摇晃:“郭兄你糊涂吗?这种事如何做得!” 刘筠也摇头:“缌麻之丧,固然不重,却是礼法正规。你我读书之辈,更应恪守,为天下楷模。” 郭桢冒缌麻丧应试,要殿三举,也就是说三科之内都不得考进士,通常三年开一科,那就是九年之后方有进身之路;同保连坐的王洙和另外三人,殿一举,三年。刘筠讲了这些,两个年轻人一时都垂头不语。 看样子,这王叔原是不知情的,并非有意包庇。刘筠忽然清清嗓子:“正月还没出呢,这么沉闷多不好,我给你们讲个趣事。说起来,新春佳节,百姓玩耍爆竹烟花的甚多,你二人可有此爱好?” 王洙郭桢面面相觑,不知刘大人何谓。 刘筠轻敲案角,语气悠然:“我在宫里听杨大年与李复古几个说闲话,这两日不知哪里蹦进来的火星,礼部小小走了个水,烧损了几页文书,比如……郭小朋友与谁同保这种事,怕得重新派吏员核登。连官家与刘娘娘千岁闻听了,都笑说只得如此。你们说,可好笑不好笑?” 郭桢反应过来,全身一震,急忙起身深深一揖:“多谢大人成全,学生替叔原谢谢大人!” 王洙却拉住,轻轻说道:“我自与他同保。其余三人,临时相约,恕学生愚鲁,记不得名氏了。” “你傻的吗!”郭桢急得几乎跳脚。 “王叔原……”刘筠揉揉额角,“刚才风大,本官没听清,现在再听你重新说一次,你可确实与他同保么?想清楚再说。” 王洙一丝不苟地行了个礼:“正是。” “这样啊。”刘筠把手里的文稿理理整齐,端端正正放回案上。他盯着王洙看一阵,忽然笑了:“呵,也好。” 大宋立国一花甲,早不缺少圆熟机变之辈,倒是方正守礼的后生学子,该多添几个,正一正这风气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五]毒书生》正文 12.神算子 天禧三年,春光正好,大相国寺偏门外走不远,拐角柳树下起了一个算卦摊子。上书“铁口直断”,下坐季高季先生。 从打郭桢的事告一段落,王洙也一起回乡去了,也算略略安慰季高此科不得高中进士的失意。 至于说谁举报的郭桢?呵呵,那差一步就出了五服的族妹妹,居处不在同府,郭桢自己见都没见过,日日与他厮混的王洙也听都没听说,你说这事京里能有几个人知道?季高对着闲来打探的士子们摇头苦笑:“怕只怕是天意造化!可惜、可惜!” 当时除了暗中肖想冒丧期报考,季高还差点惹上另外一档子麻烦:莫大刀。 可是晃悠悠两三个月过去,从没听人说起过疑似莫大刀的江湖草莽落网,也没听说哪个王公显贵遇刺。不过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季高渐渐安下心,冷眼看着乌泱泱的年轻士子扑进考场,几家欢乐几家愁,阳春三月尽,他也该算计下一步安排。 本来么,最早还没进京时,他想过若银钱短缺就寻个人家做西席。他是读书人,自问学问是有一些的,开封府如此热闹繁盛之地,又是太平年景,殷实人家往往乐意课子读书,找个尊师重道的东家不算难。 可还是那句话,热闹繁盛之地,哪日哪月没有几个踩了狗屎扶摇直上一步登天的?眼看别人名利双收,只拘他季大才子在宅子里,对个屁事不懂的毛孩子讲经书文学,口干舌燥赚几个茶品果碟的小钱,岂不是太也屈才! 盘算下来,季高心说自己也曾把《周易》翻得稀烂,无论卦象义理都说得出个子丑寅卯,何不就借此做个营生呢? 算命这事,做无知愚夫愚妇的生意最容易,甚至连书都未必要读,只要懂得察言观色,学几句模棱话儿唬人,就能蒙得那群目不识丁的草民恨不能跪伏在地呼叫活神仙。可是季高志不在此。 所以他不去娘娘庙,不去土地居,千挑万选,选在大相国寺外。只因这是皇家敕建的高贵之地,高官显爵常往常来。 贵人的生意不好做。本朝以文治兴邦,凡高官多是饱学之士,榜眼探花一抓一把,状元都不好意思自诩多才,来算卦的人兴许比算命先生还要数理精通,寻常糊弄不得。 可是贵人生意也好做。官做得够大够久,凭你如何清廉正直,也总有违心逆意之时,长此以往就积压些夜深人静之时扰人难眠的烦思,须有人替他说解。这些大官,也有真信天命的,也有信疑之间的,可不管怎么说,既然来算命,就总是犯了些寻思,是他自己乐意放鬼神之说到心里去闹腾,也就怪不得聪明人譬如季高,借机赚他一笔。 其实银钱都还在其次,这个营生做好了,攒下的人情才是第一紧要。季先生眯眼缩在卦幌影子里,所谋者大,就要走这偏巧之路。 他这摊子位置也有讲究。一般人要么专捡人多热闹地界,要么自己先信了自己的龟卜,什么东北西南的占验一个方位。 季高里三圈外三圈把大相国寺一带踩过多少遍。若能在那大雄宝殿门口当个解签的固然好——可是那位子他拿得到么?连正大门外都得跟庙里管事的大和尚有亲旧才能坐得稳呢。 最终他摆在了偏门外,且须走几步,幽花荫柳略略清静之处。这是他亲身体味出来的:若是有心事的文雅之士,往往信步闲踱,容易到此;转得个弯,柳暗花明见到个卦摊,莫不是冥冥有指引的么?顺理成章就占个字看个相,此时季高引导高明些,所得讯息可比卦资更胜不知凡几。 二月迎春三月柳,中秋桂子寒露菊。 这半年过得飞快。财没有大发,运没有大行,可是季高不急。 季高知道自己这路子走得大约不错。他一个在野的书生,栖身街巷,偶尔占个卦写个符,不仅把自己养活得很好,还能不着痕迹地打探许多消息。半年过来,现在的季高,年岁未长,见识却大不相同。托这卦摊的福,朝中有名的大人物纵然还都不认得他,可他都已认得人家;再因他读书比寻常算命的多,脑子比寻常读书的活,风雅清谈来得,鸡鸣狗盗不拒,渐渐有了点“神算”的名声。 早起到相国寺,卦桌上一个小乞丐伸手张脚打着呼噜,正是年初正月里被他讹过一个钱袋的偷儿。这野孩子中秋里在这一片又被他逮了一回,是他灵机一动,留着这小子每日帮他占个位帮个闲,只花一日三餐外加少许零钱,上算得很。 日过晌午,季高遇着了他命中一个贵人。 这一位,衣着朴素得如同寻常读书人,只带两个随从,连车驾都没坐。他貌似随意地在卦摊前头一驻足,季高也不用细看,就知他满脸写的都是“官运亨通”四字。 怎么看出来的?天庭饱满,地阁厚圆? 他生的面相倒是也不错,不过关键是——季高认得他。 这人叫做丁谓,长洲人,早十多年就做了三司使,一向得官家喜爱。他礼工刑兵各部转过,挂着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的名头,到老家当了几年节度使,如今回京来,现任着吏部尚书。听闻,连近来常常协同听政的皇后刘娘娘也颇为器重此人。依季高之见,他不久可望扶正,真格做正牌的宰相。 论心思,季高都有心扑将上去把他的官运揪扯下来,往自己嘴里塞。可这体面人之间的事,不同于升斗小民:越有所求,越要谦退,越是急切,越须矜持。 所以季高连眼皮都不抬的,仍旧假寐。直到随从上前敲桌子呼喝又被丁谓斥退,他才恍似大梦初醒,定定地望着丁谓福相丰厚的脸,轻喟一声:“呀!” “先生,好悠闲呐。” 这丁谓,看神情是专程而来,想必是听了几句他看相灵验之类的传言。 季高揣摩着,故作高深地淡淡一笑,取案头毛笔蘸了两笔墨,也不直接递在他手里,只是搭在砚台边上:“万般皆是缘,辛苦又如何。” 丁谓将信将疑的顺手抄起笔,不加多想,大大地写了个“己”字,测字的纸张也就书页那么大,他这个字写下去,上压天头,下抵地脚,把纸笺盘了个满当。 “哎呀——”季高长身站起,把这片纸揭起来,迎风一抖,啧啧不已。 旁边随从看得着急了:“你这算命的,倒是赶紧说道说道,一劲咂嘴,闪了舌头么!” “顶天、立地!”季高感叹着,躬身见了个礼,“这位有缘人,不是寻常规矩可以量度的啊!” 丁谓点头回礼:“言重了。” 季高捋捋胡须:“若是常人写此字,多不过是问个自身吉凶,或是家宅兴败;可是相公此字,虎踞龙盘,却非‘一己私物’之‘己’,乃是造化了天地灵运之‘己’,也就是,天干第六位——啊呀,说到了,如今恰是‘己未’之年,秋色看老,往下数去,这是庚申、辛酉……庚、辛?” 掐着指头作算数之态,季高沉吟片刻,接着解道:“这庚辛,更新也,当有个‘万象更新’之报。我观相公,满面福相,想是早已外兴家业,内盛子息;然而观此字么,不在明年在后年,必还有更深厚的福报,运势如龙腾渊海,不可限量。” 丁谓轻轻一笑,“你且,再说来听听?” 季高倒不多解了,他把纸笺借香炉炭火烧掉:“过犹不及,天机不可说破。” 丁谓皱眉,有些不信:“三年太远,先生可能看近日吉凶么?” 近日? 季高暗笑一声,知道他考校自己,便拾起案角挂着的摇铃,双目微闭,念诵几句不知什么咒词,手里头当啷啷连揺三声。小心撂下摇铃,他指指巷子口:“相公此行归去,当有个小坎儿。不过您老福运深厚,无须刻意破解,眼不见为净。” 呵呵,他季高是心善之人,自有受了他恩惠的小乞儿在那转角外丢个新鲜狗屎牛粪之类,这也是天时地利之外的一点人和,不违周公致太平之教。 支棱耳朵听着,丁谓带随从走远,那个小坎儿也遇见了,隐约听见随从叫唤。季高安坐卦摊之后,心中如何期盼,面上也要沉得住气——沉得住气的,别人才当你有大能为。 丁谓回转来,仍是踱着方步,看着一派气定神闲。 季高眯缝着眼,见他撩起袍子下摆往摊前一坐,挥手间身边人奉上一个纸封,落在案上沉甸甸闷响,想是大锭银子。 “左右无事,”丁谓盯着季高看了几眼,“不如听先生闲聊几句琐事?” 季高手中掐算个不停,实是在回想他所知朝堂内外与丁尚书家宅往来一应大小事件,以拿捏分寸。半晌,季高方试探着道:“相公或是……须当着意女子。” “女子?”丁谓愣一愣,哈哈哈笑出声,“你是算老夫有桃花运不成?” “人面桃花,谁人不喜呢。”季高陪着笑了笑,又摇头:“可是这酒固然陈年香,花也未必不是老枝更艳俏。” “哦?” “咳,相公来日来年,富贵运势,倒似多半系于一女子……”季高说着把手里拂尘朝天一甩。 他说的当然是刘皇后。今上卧病已久,皇后携太子从旁协助,渐渐掌握权柄,此乃大势所趋。而朝臣尚大有对刘后预政不满之辈,实权大臣若要与刘后结盟以图来朝兴盛,此时正是最好时机。 看丁谓眼神,季高知他略有所悟。 丁谓仰头看看天:“这天,是要阴了啊。” 天阴了,要落雨。 雨倒没真落下来,只是刚把丁相公送走,季高摊在藤椅里歇息没两口气,忽听一个清脆脆的嗓音喊起来:“季某——” 他支着脖子抬起眼,远远地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跑过来:“哎呀季某,不对,季先生,可找着你了,你不知道我问了几百万个人!” 季高没来得及答话,那人大呼小叫到了摊子前,打量着他的符纸卦签摇铃朱砂笔一应用具,乐颠颠地蹲下起来细看了一阵,感叹道:“听说你改行算卦了,我还不信呢!原来你真会算卦啊,你是大仙啊!” 再不容季高认不出来了,这是去年正月在江宁城外酒坊里跑堂的小伙计,豆子。豆子经历他远走千里襄助江氏父女之事,对季高多了九分尊敬,可季高毫无故人重逢的喜悦,只觉得有点头疼:“……豆大侠,有事?” “何止是有事呢!”豆子一拍桌子,“有大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五]毒书生》正文 13.会周公 “什么?江宁女?儿子?活的?叫小白?”季高一口茶水忘记咽,顺着下巴淌得满大襟都是,半仙风姿也顾不得了。 “对呀对呀!”豆子两手在胸前比划一团,“还没满一岁呢!白嫩嫩豆腐一样的小脸,刚学着蹦字,对谁都妈妈妈妈地瞎叫唤!再好玩没有啦!” “咳,你们那个,江宁姑姑……她可有说别的?” “有呀!要不然我找你做什么呢?虽说我本来也到开封来看热闹嘛,可你一个四十岁的大叔哪有卖杏花的小姐姐好看?”豆子说得高兴,半边屁股蹭到桌上坐着,还拍拍季高肩膀,语气非常体贴,“那么话说回来了,姑姑说,你为她祖孙三代,费尽心机……哦不对,心血、费尽心血!那既然她万事大吉了,小白也找到哥哥了,总要跟你报个平安嘛!” 诶?找哥哥?哦……季高想了一想,似乎有这么个事。这么说,江宁女那亲生的男婴到底还是没了,所以说,自己的药方还是管用的咯。 他放下了心,取汗巾揩一把额头,也擦擦身上水渍,僵着的脸终于笑出来:“季某,甚是宽慰啊,宽慰!” 豆子想了想,还有一事:“对了,那你真会算卦的话,你给我算算,我怎么才能红?” “……染坊买一桶红料,从头顶上浇下去?” “哈哈哈哈你可真逗!”豆子笑够了,才说,“我刚找了份在茶馆里头讲话本的工,一天两刻钟,赚够钱就娶杏花姐,我跟你说她可好看啦!” “哦,”季高点点头,“想赚钱,那你得讲才子佳人的故事,譬如少侠除恶扬善,姑娘巧得郎君之类,街坊们爱听什么你就讲什么。” “晓得晓得,要是讲有个阴险无聊糟老头,暗搓搓每天琢磨干坏事,那准没人听嘛!不光不听,还要骂我教坏小孩子哩!哪怕我让他得个恶报天打雷劈都不行!” 豆子乐哈哈地走了,剩下季高摇头暗笑:要不怎么说这些无知百姓蠢呢,坏人就落得天打雷劈?古往今来,哪个坏人是雷劈死的?这坏人啊,十个有九个是叫更坏的人摁死的,栽在所谓“公道正义”上头的少之又少,还都得去戏文唱本里寻! 摊前安静下来,季高一个小盹再度醒来,觉着天色有些阴沉,他就拾掇东西打算收工。正伸手拿摇铃呢,忽听喀嚓嚓霹雳响起,平白一个雷打在铃铛罩子上,震得他急忙丢开了手,半边身子都麻了,手指头麻到没知觉。 说也怪,这小小一雷劈过,没半刻,满天阴云又散了,仍然是日色朗照。想起先前天打雷劈云云的话头,季高心里居然有些惴惴的,莫非这世上还真有天理不成? 心神不定地收了摊,满腹狐疑往住处走,行不百步,迎面一架二人小轿,拦住季高就道主人有请。 他家主人是谁还用猜么?季高心知是丁谓找自己,怕是想要多求几签吉凶。这原本就是他预谋的晋身之路,只是事到眼前,偏巧赶上了他被个炸雷警醒心思动摇的节骨眼。 当然,再如何动摇,丁大人的邀约不是可以随便推掉的,季高坐了轿,一路颠簸,他一颗心就跟着轿身晃悠。 到丁府,季高在偏房等了好久,因为丁谓正与曹利用曹太师吃饭聊天。这位曹大人,北使辽国,南征岭外,也是个有大功劳在身的厉害角色。他在朝中与丁谓亲近些,往往就被目为同党——其实确是同党。尤其喝两口酒后,骂骂寇准、李迪那帮子自诩清正的家伙,曹利用比丁谓还放得开舌头。 闲等的这个把时辰,对季高倒是好事。他捶着手心踱来踱去,想了很久。自己要富贵,要扬名,可是也要讨老天爷欢喜。就是说,一面谋前途,一面也得迁就世间愚人的心愿,不可做那个担恶名的急先锋…… 季高连该卜得哪一卦、该解哪一爻都想好了,心中渐渐安定,就等丁谓来问。 差不多快到二更天,丁大人终于来了。 季高摆出精神奕奕高深莫测的样子。 可是丁谓打帘子进来,当头就是一句:“季高,季子长,上元人?怪道我听你口音有些耳熟。实话讲来,你可是真会掐算也否?” 这是看穿自己了?连籍里都查问到了。也难怪,丁谓早十年就替今上修建玉清昭应宫,又是自称仙人后裔,又是养仙鹤的,听说出入家宅都要卜一卜吉凶,怕是占验等事比季高纯熟,纵然唬得过一刻,哪里那么容易真蒙进鼓里。 不慌不忙,嘴角微微一扯,季高笑了:“丁大人,明鉴呐。” “嘿,”丁谓也跟着他乐了,“你这假相师,倒是个稳性子!” “心如明镜台,自然稳如磐。”季高随口诌个机锋,脑子里盘算着方才思索许久的那些话。 “……你这参的,究竟是道还是禅?” 季高摇着头背转过身去,望着墙上的字画长叹:“学生学的是周易大道,八八六十四之数,天地所则,文王所演,指望着遇个当代周公——” 丁谓眯起眼:“谁是周公,谁是武王?” “周公、武王暂且不问,学生倒知道谁是管叔、蔡叔。” 两人对视了一阵,丁谓忽然哈哈大笑:“你这比方可是不好,不贴切!” 那当然不贴切了。此时此地此种身份,季高对着丁谓说这话,当然是比丁谓为周公旦,那么推算起来,托孤的武王就是沉疴缠体的今上……这当然极大不敬,当然不可说破,只是两人都装作不知。举管蔡以比寇准、李迪、杨亿诸人,自然也是不够服帖的,可是若说丁谓想要把那一干人等远流化外的心情,倒确有那么几分相似。 丁谓让季高坐了:“依你之见,可拿这管蔡如何是好?” 谁知季高又是一阵摇头叹息:“管蔡此时还不是管蔡呢,须知周公也还不是周公!” 对了,武王尚在,成王未立,不到周公主政的时候。 看丁谓听得进自己话了,季高继续劝他:“管蔡不在朝,放逐从何谈起?眼下之计,第一要紧的,是迎寇老西回京。” 什么? 季高慢慢给他解释:丁谓虽已有一定气候,但为长远谋划,需要紧紧抓住刘皇后这条线。太子年方十岁,刘皇后辅陛下多年颇有决断,若有个风雷变色,必是这位娘娘操持大局的。可是若要刘后多倚重丁谓,一则丁谓要刻意奉承,二则也要同僚陪衬,就是说最好来几个脾气臭硬、万事只认皇帝不认娘娘的——比方说寇老西,和他相好的那一拨。 丁谓听了,寻思一回,忽道:“你可乐意做个主簿一类?” 季高心中一喜,连忙起身行礼,可是想着文人的规矩,讲求谦让,就推辞一番:“学生才疏学浅……” “哈,倒也不很疏了。”丁谓接着他的话茬,笑笑。可是他话锋一转,却真顺了下去:“不过这主簿容易寻得,假装相师的天赋倒不是人人能有。你既然喜好这个,老夫也不勉强于你,便还相国寺摆你的摊子,遇‘有缘’之人,该‘开导’便‘开导’于他,一应‘卦资’尽可找我府里支应!” 这是要留他在府外替丁谓做个眼线了。丁谓五十岁就做到参知政事,聪明灵透,季高能看出那卦摊是个散消息、听闲音的好法子,丁谓自然也能咂摸出这个味道。 季高虽想谋入仕途,倒不好急于一时忤了丁谓,何况他若先多立些功劳,将来丁党中说话也更有分量。如此想着,他便应了差事,告辞丁府,仍旧装作无事人一般好好回去。 夜色已深,再出摊已是次日快午时了。 季高刚走到他摆摊的巷子口,就看到摊前有个人转来转去。 不是那小乞丐。这人身材高挑,季高走近了看清,是个少年,十八十九,超不出二十岁,眉眼间还带有三分稚气。 见到季高,少年急匆匆飞过来。凡人当然不会飞,只是他这两步跨了丈多远,又轻又快,惹得季高暗暗心惊,心说这又是哪里来的江湖怪杰? 少年等不及季高慢悠悠地摆开那一堆算命家伙什物,已经忍不住开口问他:“听说你会算命?听说你还是大夫?那、那你算起大夫的姻缘来,是不是特别准些?” “听说?听谁说的?”季高方才吃了他一点惊吓,心存不满,“哪门子的大夫啊?” “啊?”少年摸着脸皮回想,“哪门子……好像哪门子都是,这个大夫太厉害了,她什么病都会看的,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外诊筋骨,内望心肝,没有她开不来的方子!” 季高瞥少年一眼,心中有数:“行啦,别摸脸啦,越摸越红——你说的这个大夫,怕是唯独治不了相思病?” 少年急忙收了手,讪笑:“对,嘿嘿。嗯,她叫秀秀,人特好,就是对我总有点凶巴巴……” 啧,谁问你名字了?谁有空理会你们这些江湖粗人都看上了谁家不知检点到处露面的野丫头?可是这个江湖小哥,知道自己会医术,大约是从小伙计豆子那里听说,莫非和江宁女一系有点关联?看他刚才那两步走也是有点本事的,帮他一把,兴许来日有用。 季高暗暗翻个白眼,掏出一叠黄纸给他:“这些,全拿回去燎成灰喝了。” “全?”少年掂掂,挺厚一叠,空白的,“直接烧吗,不用画点符吗?” 季高鼻子里哼一声:“一气全喝了,肚子准疼,你就借机找她去看!这点事情也用算么!你们这些年轻人呐,当神仙佛祖都很闲吗?” 原来如此!少年大喜一拜:“卢方谢过先生!” “哎哎哎——”季高喊住跳上墙头就要飞走的少年,“忘了说,看你面相,要想夫妻和美,须得对你内人小意殷勤服侍,万事都要听她做主的!可记着了?” 哼哼,就算成事,也叫你做个惧内的,不得申大丈夫威风,季高暗暗心想。 “这个不待先生吩咐,自然的!”卢方倒答应得爽快,比个手势叫他安心,几个纵身就不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五]毒书生》正文 14.大忠臣 “那寇老西,醋吃多了,到处酸人。相公骂归骂他,莫为他置气,防伤了身。”季高这样劝导丁谓。 丁谓摸摸肚皮,忽然一乐:“置气?老夫气什么?总是老夫每日里兴旺,才能得他酸这么一酸哩!” 哦,倒是看得开嘛。拱手弯腰送走丁大人,季高看看案头纸笺上,刚刚聊天时,丁谓随手写的一个“酸”字。 丁谓是什么人?旷古绝今,天下独步,他就是这么一位大忠臣。 这话是季高对自己说的。不管什么话,说话的人自己先信了,再说给千万人听去,总要更能蒙得住人些。 大相国寺香火繁盛,休沐日偶尔参拜礼佛,这在达官贵人中也是个时之所尚。除开公务仪式,丁谓忙里偷闲也私下来过几回。忙得脱不开,或是时机不合适,也叫人请过相国寺外墙拐角那个神算先生过府开解过几次。 丁谓那么大的副宰相,幕客僚属一抓一把,有文章妙手,也有谋略之士,倒不是缺季高这二两能耐,只是季高终日在外闲听野讲,消息往往或与他人不同些。 自从去年秋天结交了丁谓这个靠山,天气转冷,飞完落叶飞鹅毛雪,雪化冰开又是一年春,季高在开封府盘桓整一年了。明里,他是白身卦师一个,三教九流的生意打混着,暗里,他有丁大人支撑,面子里子都过得去。 丁谓听了自己计策,邀请寇准还朝重佩相印,是季高多少年来头一件得意事。动动嘴皮子就搅动朝局,试问哪个落魄书生午夜梦回时不曾肖想过? 可惜丁谓修炼得还是不到家。拉寇准回来,一做砝码二做盾牌,替自己谋更进一步之路,暂时讨好姓寇的固是事属必然,可是丁谓心太急,力太猛,那寇老西又太清高,太冷硬,反倒是丁谓落了个“溜须”的恶典故,早早地和寇党结下梁子。 好在丁大人大关节上还掌得住,刘后这条路子,他走得顺畅无比。 只是丁谓似乎并未把季高当实在心腹看待,只是放他做一条眼线,外带闲暇解闷。季高也就并不把心里眼里那些事都对他一股脑全掏出。 比方说,近来季高发现,有个宦官,常常乔装打扮了寻他求签解卦。多次旁敲侧击下来,季高渐渐笃定,这不是一般宫人,大约是个天子身边得用的近侍。把他一次次求问的言语串联起来暗加联系,季高心知,今上的痹症越发重了,怕是快要不能听朝理事。 那宦官每次忧心忡忡地来,都小心改换衣着口音以掩饰身份,可惜季高眼睛虽小却够毒辣,还是给他看破了。看破不说破。也不知何时传来下这么一句,果然是处世真理,人人谨依奉行,万事一团和气。季高这么想着,只是把那人高矮胖瘦眉眼特征记清,除开故作高深引经据典宽解他之外,并不多说什么。 再渐渐到柳树抽条,郊野返青,果然,皇上免朝了。 皇后刘娘娘辅政也已不是一日两日,如今不过从官家榻后坐到榻前,省得龙体辛劳,刘后娘娘亲自跟几个要紧的大臣议议国家大事罢了。 透彻些讲,这又有什么可想不开的呢?乡野小民依旧种田卖米,路府州军也依然收租判案,法有明条的就依法,法无明条或是明条不合心意的就依心意。从打天地之间有皇帝那天起,悠悠众生就都是这么过来的,只要勤奋机灵运气大好,也能活过成年甚至娶妻生子,再甚至儿孙满堂,更甚至七老八十得个好死。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底下的人兴许大约是知足的,兴许还感激这是个盛世,毕竟从景德到如今,可是足足十六年没打过什么大仗了,天下太平得不可思议。 可是有人不满。 刘后辅政,说得不好听点就叫干政。干就干吧,她还凡事总喜欢问丁谓怎么看。丁谓自然高兴,至于寇准那边一向有些清正名声的大官们,就看不下去了。 日子一天天的,丁党日加盛,寇党日加酸。无怪乎丁谓闲来测字就写个酸字,还真是酸呐,连季高都闻出浓浓一股酸味顺着寇党车驾轱辘撒下来,散得满街都是。 这天季高看生意冷清,喊小乞丐替他跑腿,打来一小壶酒。借着午后不温不凉的阳光,饮至半酣,听着穿花清风似管弦弄响,正要哼个艳曲儿助兴。 那个阉人又来了。就那个天子近侍,常常乔装问吉凶的。 季高酒意催动,没能按住好奇之心,瞎扯了几句天道的套话之后,忽然话锋一转:“祸福之事,有迹可循。可是这人心惟危……谁知你从我这里得了签解,不去杀人放火呢?” 话说完,忽然“铮”地一响,一把精钢匕首直挺挺插在了他的案板上。 刀刃寒光这么一闪,季高三分酒意化作冷汗,倏地从脊梁散了出去。他心里震动,不由自主跳起身来,撞翻了藤椅。 那内侍却恭恭敬敬拜了一拜:“先生你真是神了!小的正是要杀人!” 一阵风吹过,季高借着举手挡风的机会暗揩冷汗。天子亲信要杀人,不是小事,须得好好探个话音,可他寻思着,这话怎么接才顺。 那内侍收了匕首,替他扶起椅子摆正了,季高也心神稍微定了一定,一展袍襟坐下,故作大方地说起话来:“我既然整日在此说解祸福因缘,全是为的天人沟通,造福百姓。至于尔等凡尘中事,原本不在我心中牵挂。” “那是那是,”内侍由衷称赞,“先生乃高人,当然和我们凡夫俗子不一样的!” 季高一看似乎唬过去了,垂下眼皮,嘴唇微动,含含糊糊念叨了一阵不知什么咒语,才又猛一抬头,咿呀呀地怪叹一声,忽然感慨:“难!难呐!” 又是皱眉,又是摇头地,季高让内侍随便写个字。其实也是借此探探对方心中所想。 他眯眼悄悄看着对方写了一横一竖勾,分明是个“丁”字,可是笔未撂下,这内侍略略犹豫,又添笔改作了“可”。 季高一声长叹:“可便是可了,只是这个可字,有口方成可,口说终为虚啊!” “啊,”内侍犹豫挣扎了一下,“那以先生之见……” “唉!”季高却一扇骨咚地敲在桌上,“再问,就是要我教你杀人了!” 内侍也觉失言,惭然拱手就要告辞。 季高赶紧又叹道:“这等红尘事,我要是算得深了,只恐泄露天机,可我摆摊算卦,本是为了一方百姓排忧解难,不忍看你……也罢,今日也是有缘,我看你神容端正,是一股清气贯体,不如抛开卦算之事,茶楼坐坐,你的难处,未必不能安然化解。” 那内侍倒是谨慎,没肯同他去喝茶。只是季高这么乐意相助,不免多聊片刻。季高早见过他多次,颇有了解;此刻再听他音语,看他神情,渐渐肯定这太监要杀的人,正是丁谓。 聊够了,人走了。 季高没去告诉丁谓。这太监不是说动手马上就能动手的性子。丁谓也不是谁想杀就能杀得掉的人。再者说,季高也不彻底是丁谓的人,丁谓也没拿他当心腹人。不知怎的,季高心中存起个坐山观虎斗的兴致。 所以季高也不多管别的,多聊一阵,他也就套出太监的名字,叫做周怀政。也说不上什么心思作祟,季高云里雾里扯些神仙鬼怪的话,末了,他还提点周怀政一句:寇准寇相爷,是个有贤名的人物,若有机会,不妨去他那里蹭几分福气。 过了不到一个月,出大事了。 寇准逼宫。 皇帝缠绵病榻有那么一点久,不光上不了朝,每日里睡得倒比醒得多。这政事几乎全盘落在刘后丁谓一帮人手里,寇准看着当然着急,就是皇帝自己,也未必对丁谓多么放心。 这么一天,周怀政摸出宫来,找寇准杨亿,要草诏,请太子登基、皇上升任太上皇。 寇准一派当然说这是奉了密旨,丁谓一党当然说寇准心怀不轨凭空捏造。 哭着喊着拉上刘皇后做领头的,丁谓找皇上讨说法。具体怎么讨的,不足为外人道。 总之明旨发出来时,寇准的宰相帽子摘了,贬为太子太傅。 这还没完,转头刘后丁谓一派在宫苑廊庑下捉住了周怀政,周怀政怕连累寇相,自称与丁谓有私人恩怨,自杀了。可到底主谋的罪名最终还是扣给了寇准,一贬再贬,打发他远远离京,做了个道州司马。 丁谓再问到季高时,季高左一个譬喻,右一个比方,暗示他斩草要除根。 这也不用季高多说,丁相爷自然是一不做二不休的。要不怎么说丁谓是大忠臣呢?勤个王事,为天子扫清逆党,那是丝毫不必犹豫的。 季高还是每天相国寺外眯着眼闲听音,好一阵风卷残云呐,寇党这回算是连根拔起。寇准在朝中几十年,好些说不清和寇相是否亲近的官员心中惶惶,病急乱投医地到处卜占,季高近来生意颇好。 这场热闹差不多收尾,季高又遇见个自己单方面认识的人物。 刘筠,刘翰林。去年初很欣赏才子王洙的那个大官。 他和杨亿是好友,跟寇党关系不错。但他爱好诗书,争斗之事搅和的少,又是皇上向来倚重的一根笔杆子,简在帝心,这回清洗没洗到他。可是眼见故人纷纷离去,失望时局,此时刘筠自请暂离京城,出知庐州。 临行前,刘筠独自在大相国寺默祷完毕,旁行出来,恰好看见季高摆的摊子。 季高打起折扇,朗声念起几句词儿,还没念完,刘筠已经掏几枚铜钱端正压在案上,自行伸手抽了支签子。 刘筠把签文看过,一笑袖了,也不用季高说解,飘然出城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五]毒书生》正文 15.万象新 热闹日子过得飞快,转眼辛酉年,改元乾兴,为的是给官家冲一冲病势。刚交二月,留不住的终究留不住,官家薨了。 季高起初借口测字,给丁谓预言的“庚申辛酉,万象更新”,倒似真应了些什么。历庚申,至辛酉,就变了天。 奉遗诏,小太子于柩前即皇帝位,刘皇后尊为了皇太后,权处分军国事。 丁谓封了晋国公,更加煊赫,一时风头无两。丁党之人,鸡飞狗跳,鸡犬升天。 大行皇帝的死因推给去年已贬为道州司马的寇老西,顺理成章把他贬得更远,到雷州做个司户参军。这雷州,先前也叫合州,远在岭南。那里偏僻到怎样地步呢?司户参军虽小,好歹也是个官,可寇准折腾着一把老骨头辛苦到任一瞧,任所连个像样的官邸都没有。想是太偏太远,历久经年不曾正经派这个官了。还亏得寇相爷脾气虽爆,名声却好,当地军民协力齐心,从天亮到天黑,给他起了三间遮风避雨的屋架子,渐加修葺,没几日竟也有模有样起来。寇准感念乡人纯朴,便安心用意带领他们织造垦田读书习礼,这且按下不表。 那么季高呢?季高把算卦的摊子撤了,远离人事纷扰,或是这里充几天账房,或是那里代写个书信,大致做了个没人留意的闲酸文人。 季高比刚来京城时想法又不同了,彼时他还望着暴得富贵,一步登天。可是阴晴圆缺看得多了,就记起老子那句话了——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他冷眼觑着,丁谓这势头,透着一股子盛极转衰的味道。 刚刚登基的小皇帝,往大里算,虚岁也方才一十有二,再懂事也是个无知稚子。刘太后倚重丁谓,丁谓封了国公就有些飘飘然,凡有奏章,都是丁谓先看了才进呈内廷,好些政务他都绕过同僚独自专权。 这也就还则罢了,丁谓自打去年对付周怀政时就亲近一个太监叫雷允恭的,这雷太监权势旺,胆量大,可惜季高看他说话办事不是个踏实可靠的角儿,怕是早晚要出乱子。 季高这人心气也高,可是讲求个谨慎二字。反正丁党也不拿他当什么要紧人物,他也就自己退步抽身,打点起这一二年敛来的细软,悄悄隐藏,暗看时局风云如何吹动。 八月桂子黄,刘太后临朝称制。 寇党才刚洗干净没一年,一时也没人硬驳这太后临朝的事。 又过些日子,秋叶落尽入了冬,白日变短,天气转冷。 刘太后说有事商议,喊来朝中重臣。偏巧丁谓不在,冯拯、王曾、吕夷简等几个先行入宫。 太后就商量他们几个:“日短天寒,哀家看皇上每日晨起甚是艰难,意欲独与诸卿议事,省了他这点辛劳,待他年岁稍长,再来听朝,不知卿等意下如何?” 小皇帝虽然年幼,毕竟是国体所在,太后纵然实掌朝政,名义上必以赵氏大宋朝为宗。而今太后竟想要撇下皇帝,独自临朝?那是万万不可。吕后、武后,前车之辙尚在,这些顾命大臣如何答应得她? 冯拯看王曾,王曾看吕夷简,吕夷简恰好坐在最边上,不便看太后,只好专心去看廊柱上的漆。 最后还是冯拯资历最深位子最高,被太后点了名,只得开口凑些没咸淡的话来敷衍,吕夷简也随他意思附和。好在大家都是饱读诗书之士,九转回肠满满装的雕龙辞章,一时不至冷场。 典故比方说多了,眼看太后皱眉,王曾赶紧填补一句:“依臣之见,太后娘娘慈德可昭日月,只是此事,怕是还需待晋国公来一同商议。” 对于太后独听早朝的提议,他们几个心里一千一万个不乐意,却不好直面驳斥。硬着头皮答应呢,又要做了大宋朝的罪人。而丁谓跟太后本是一党,冯拯把事情推给丁谓去拍板,就算让太后如了愿,也是丁谓担这个千古骂名,权当丁党近来掣肘国事的报应。 刘太后一想,也对,丁谓还没开口,他们几个怕是也做不了这个主,于是点头放开这个议题,听他们说其余钱谷礼乐等事。大宋朝千里江山亿万黎庶,想要议事还怕没得可聊么? 拖了快两个时辰,终于有内侍通报,晋国公来了。 旧话重提。丁谓一口把太后驳了。 丁谓说:“这大宋天下,流泽百年,四野丰饶,万邦景仪。今有太后谆谆垂范,群工忱忱体国,虽是官家极富春秋,却也无妨。自古多有少年天子,臣等随太后娘娘用心辅佐,上下同心,理政济民,亦非难事。惟是不学则不知,纵然贵为九五,也须亲临观摩,方能谙熟治国之事。于陛下,万事皆可减省,惟这听政一门不能。若臣等贪一时简易,应了陛下免朝之请,竟或万一因此拖误陛下来日亲政,满朝文武固然有罪不敢辞,太后为天子之母,彼时若以懊怨伤及玉体,则臣等更加罪加一筹。” 他说得情理兼备,几个大臣赶紧应和称是,此议只得罢了。 出了宫门,冯拯拱手向丁谓肃然一拜:“国公大人公忠体国,某等钦佩。” “冯老言重。”丁谓还礼一笑,上牛车回府。 丁谓车驾去远,余下几人相伴走了几步,王曾忽然对吕夷简笑:“都说晋国公是佞臣,今日倒亏得这位佞臣保我大宋体统。” 吕夷简面色不动:“佞臣,也是大宋的臣,天子的臣,不是她刘家的臣。” “有意思。”王曾寻思一下,又看冯拯:“冯相,您老看——” 冯拯捋捋胡须:“我看?我看太后,八成是真要恼。” 太后恼了,恼丁谓没跟她站队。 打劫要趁火,这个道理,会做官的人,还有不懂的吗?次日王曾上疏,请凡军国要事,须同列大臣群议而后定,不许丁谓□□。 刘太后便应了他请:丁谓啊丁谓,你不许我独自临朝,我还许你独自辅政不成? 可是太后允了王曾又何妨呢?丁谓自有他的心腹太监内侍省押班雷允恭,沟通宫廷内外,该私自决断的机要,自能悄悄送入内廷取盖玺印。且这雷允恭又好养。他是个宦官阉人,胃口虽大,志向却矮,只爱些俗物金银,眼前富贵,只需拿些利禄勾引着,就能卖力为丁谓做个鼎助,比交联那些热衷君国王道的家伙好办得多。 乾兴年入了冬,丁党兴盛如夏。 然而乾兴只此一年。换了皇帝,到次年改元天圣。 这是第一个属于小皇帝赵祯的年号。此时他还仅有十三岁,虽然早熟持重,开始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他也仍在太后羽翼护佑之下,距离后来被称为仁宗、几百年君臣追慕不绝的自己,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经历。 比如说,这年六月,天气正热得燥人,曝出一件天大的事。 负责营造先帝山陵的内侍雷允恭,竟然私自更改陵寝位置。这种事情做出来,凭谁也救不得他了。问题是杀一个雷允恭不能算完,雷允恭上头有丁谓——不光为了雷太监是丁党骨干红人,这监造帝陵的最高长官叫做山陵使,而这山陵使一职,打天禧末年就是丁谓兼着。 这事是谁查出来的呢?开封府尹吕夷简吕大人。 说起来这位吕大人,和此时悄悄帮茶楼做账房的季高,同年所生。他吕家学风,好读史书,遇事缜密,讲求真凭实据。听闻了雷允恭这事,吕夷简仔仔细细查访实情,连同丁谓如何曾经替他掩饰遮盖,都落得踏实,积起厚厚一沓文书。 进宫密禀此事之前,吕夷简和王曾私下商议。王曾看看那沓文书:“亏赖你有心,短短月余蒐得许多,搬得动么?” “搬不动这个,没关系,”吕夷简笑了,“搬得动丁相公,就成。” 吕夷简寻个借口见太后,事情禀进去,丁谓算是倒了。这藐视皇家的罪名,丁谓一贬再贬,贬得比寇准只远不近,漂洋过海,到崖州做司户参军。 吕夷简有功进为副宰,先前被丁谓排压的王钦若回朝拜相。冯拯接了丁谓的位子升为首辅,听王曾劝诫,不敢复蹈专权的路子,从此要政还于两宫。 丁谓当年如何贬寇党,王曾而今也依样描葫芦贬丁谓,丁谓三个弟弟四个儿子个个受贬,参知政事以下卷进案中何止数十人。好一阵雷霆霹雳,牵连广泛,样样恍如两年之前寇党故事,惟是四方赂遗无算,此番抄没的财宝金银远非寇相府中能比。 九月传言寇准寇相爷,在雷州任上病逝,京里百姓多有穿了素服替他点灯烧香致祭的。 十月议定先帝尊谥庙号,告于天地社稷,神主祔了宗庙。 说是万象更新,至此才真像有了那么一点涤荡清新的意思。 季高听着风声,再次庆幸自己慧眼卓识,退身甚早。他既没借丁谓这股东风,如今风向纵然变化,也吹不到他头上。他如今要紧的,收拾心绪读读书,明年,礼部又要开进士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五]毒书生》正文 16.聚开封 天禧二年除夕季高踏进开封府,满算着到如今是第五年。 业已四十六岁的季才子,皱纹铺面,银丝笼冠,不大好意思再以才子二字自居。不过是不是才子,他也得备考礼部试。被家中丧事耽搁十几年,丁谓的路子又没走通,眼下若不应考,也没更好的法子可图。 只是这,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季高探头眯眼望望天,他只说安心温书待考,可是这天圣年的风里都透着喧嚣躁动,如何安得下来呢? 就比方今日,他好好地独自坐在茶楼小包间,没一时,就听见隔壁进来俩人说话。 季高耳朵灵光。在京城这五年,前面三年他日夜营营只算着结交权贵,后面两年为怕丁党牵连避之惟恐不及。可是不管趋迎还是避让,所谋的总是个晋身途径。所以从始至终,但凡是有点份量的大臣,声音相貌都在季高心头记挂着。 他听着临间进来这二位,当先的一个,说话声音耳熟。 扒着苇编的隔栅看看,再听他们寒暄片刻,季高认得了,略微年长的这个叫做夏竦,大概是学问还不错,听说奉诏编过些国史起居注或是字书之类。夏竦做过朝官,也外放过知州,黄州邓州什么的到处轮换,前几年还决断如风救活了几十万灾民。没算错的话,如今夏竦三十七岁。如此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资历,假以时日,登阁拜相有望。 夏竦对面的,看起来比他还年轻几岁,身形伟岸,面如冠玉。听言谈间称呼,此人姓庞名籍字醇之,五年前曾是夏竦属官,如今得了他这位旧长官举荐,来开封府任职。 季高见这庞籍,言笑间带三分傲物之气,不由得细细揣摩一番此人面相,越看越觉不凡,心道,此子成就怕是还在夏竦之上。 他二人闲说一阵,忽而聊到前不久寇准寇相爷之死,夏竦唏嘘不已。 庞籍却笑着斟茶举杯:“寇公这一生,论文治做到宰相,说武功退过辽兵,清流以为冠冕,奸佞视作磐石,纵使被污个谋害先帝之名,小民依然爱戴不减。做官能达此等境界,哪里还要你我替他叹息?” 夏竦听了也点头感慨:“你说得倒也是有理。想我也曾微服行走,田间地头,市井街巷,若是乍提起某人是吃官饷的,先不问贪廉仁暴,爵禄高低,百姓多半要凭空骂上三句再论。如此比照,寇相这官做得,的确非常人所能及——醇之你么,倒不妨一试。” “我?我就算了。”庞籍抻抻腰背,“一来,我懒得虚心小意地经营所谓官声;二来,我这么懒的,也做不到宰相那个位子。” “诶,此言差矣!”夏竦敲敲桌子,“早在黄州的时候,我就看出你前途不可限量!” “黄州?可别提黄州吧,除却知州大人您的窖藏美酒尚可留恋……呵呵,怕是大人早忘记了,下官可是差点把命栽在那地界。” 夏竦撇嘴:“怎么就忘记了?你那会子烧糊涂过去,攥着我手不放,害我只好趴在床头听你叨叨了一宿胡话!可也就是那次死去活来,我才认准你是个命硬的无赖,早晚要踅摸到金殿之上,做个刀枪不入的穷宰相!” “我的好夏大人啊,你这话才是说差了吧?”庞籍摸一块点心,慢慢掰着,“我都做了宰相,哪里还能贫穷?” “还真别说,别人升官都要发财,可换了庞醇之你,难免要做宰相堆里第一号的穷人,发多少俸禄你都能挥霍一空。” “……大人眼里,下官就那么败家?”庞籍拍拍手上沾着的碎屑,笑得有些无奈了。 “呵,宰相俸禄也顶多够你求个脍不厌细,俸禄以外的你又懒得去拿,你不穷谁穷呢?” 听起来,这两人私交甚好。可他们聊了许久,没一句要紧事,都是玩笑话。季高又听一会,也就结账出去了。 行到路口,却遇上了清道封路,季高只得等待。原本这汴京城里就热闹,如此封了片刻的路,好些行人车马挤在两边巷子口,杂乱纷拥,过会解了封禁,怕也不能立时就道路通畅。 有急性子的就抱怨起来。 “不是说新君发过话了吗?京里百官往来,不许随便封路耽误百姓出行的!” “百官?嘿嘿嘿,好教你知道哩,伸手一抓一百个那种才叫百官,顶上高高坐着的,哪里受这些条条框框约束!” “我可不信!这两年抓了多少大贪巨贪,皇帝跟太后娘娘心里明镜一样。千里百里之外的不论,就这京城里,有一个算一个,总是守规矩的。” “唉,要么怎说你蠢呢!你可知道今天要打这经过的是哪一个?” “哪一个?” “说出来怕吓死你——襄阳王爷!当今皇帝的亲叔叔,姓一个镶金边的赵字!这全天下的大路小路都是他们赵家的你懂不懂?规矩哪里是写给他们看的呢!” “啊哟是赵家人?早说嘛,赵家人那当然是横着走都没人管得着咯!” 季高正听着人群议论得热闹,那边襄阳王的仪仗队伍浩浩荡荡开过来了。前呼后拥,几十人马,王爷乘坐的车驾尤其富丽华贵,紧随车边的亲卫个个金刀大马耀武扬威,恨不能鼻孔望天。 这个襄阳王,季高心说,他如此做派,不知韬光养晦,恐怕不是个聪明角色。 也是凑了巧,镶金大马车咔哒咔哒走到季高正对的地方,有风一吹,车前挂的帘子微动,瞬时闪出一条缝隙,恰给季高看见了襄阳王的脸。虽然不及揣摩仔细,倒给他看出襄阳王面色阴沉,似在盘算事情,眉目间透着一股狠劲。 一个势力深厚,有大志在胸的人,又似谋略不足……倒像是个好主顾。只是襄阳王身份尊贵,寻常都在宫中陪太后说话,不是季高眼下摸得着的人物。 为今之计,他还是回去温书,这五年打混市井民间,没有沉下心来读书,莫说九经三传,就是唬人耳目的辞藻修饰,他也生疏几分了。 磕磕绊绊重新念了几个月的书,忽而又是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时节,这是天圣二年新春。 年后,进京赶考的士子比天禧三年只多不少,按三年一举进士计算,今科原该在乾兴元年就办的,无奈先帝大行,误了时日,至今已积攒五年的乡贡生员。 季高依旧择了士子常常聚会议论之所,独自叫些茶水点心,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暗暗闲听,捋须感慨。依稀光景,恍然昨日。 也是个无巧不成书吧,这日他又看到一张旧识的面孔。 王洙。 这回王洙身边没有那个郭桢了,郭桢还在禁考的单子上,想放出来还得多等两轮考试。不过这也不耽误王洙被一群年轻人奉为首脑,他多年来的文名硬如金玉,往地上一砸能当啷啷响上半天。 文名更盛,可是时隔五年,王洙本人倒比先前沉稳多了。不光面相更加温柔敦厚,他连文风也往平实端正稳扎稳打的路数上靠近了些。 王洙正和几个自太学慕名而来的贡生说着作诗之道,他言语间推重唐人杜子美:“子美为诗,不止韵律端整,更且字字规矩,句句谨严。正如此方可垂范久远,再过一千年,凡是提起作诗二字,也再绕不开他去。” “哈哈,王君此言,未免太过拘碍!”听王洙说到这里,原本坐着旁边和朋友喝茶闲聊的一个白面书生忽然长身站起,扇子一打,高声插话:“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1]——作诗写文,亦是如此,强要今人从古人之韵,后人合先人之道,难免要落个迂阔罢了。” 白面书生的同伴急忙过来拱手致歉,顺便要拉他回去坐,却被他轻轻一扇骨打开了。 这一拉一打不要紧,围在王洙身边的学子哄然笑起来。季高搭眼看得清楚,也忍不住趁没人留意咧嘴笑笑。 原来这给王洙挑刺的书生,白如羊脂;他的同伴一露脸,却状似黑炭。一白一黑并肩站着比对,更觉趣味横生,也不知这两位竟是如何凑在一处的。 王洙低声劝了身边太学生几语,伸手一引,向这二人问道:“恕洙愚鲁,未审兄台二人,如何称呼?” “我叫公孙策。”白面的昂首快语答了,眉毛一扬,看着对方。 他同伴礼数可周到得多,端正起手一礼方才答道:“我二人自庐州结伴而来,应选今科。鄙姓包单名一个拯字,字希仁。” 顿了一顿,包拯又道:“王兄德才兼备,我等远在庐州也早有耳闻。我这朋友有口无心,冲撞之处,尚请海涵。” 王洙赶紧上前一步还礼:“包兄客气了,这位公孙朋友所言,原就在理。文章之道,本是切磋琢磨,愈辨愈明,何来冲撞一说?” 他这么一说,公孙策倒笑了:“是我公孙策的不是,竟小瞧了王兄,罪过罪过。你倒是个能好好说话的,来来来,我做东,咱们喝几斤竹叶青去。无酒无花,光吃茶叶末子水有什么意思呢!” 王洙推脱不过,被公孙策扯着去找酒吃了。包拯说要回房温书,不肯同去,几个太学生不在受邀之列,只得悻悻各自拾掇。 归拢着书本,一个太学生对身边人摇头讪笑,故意高声议论:“这么不知礼数,原来是南人。怪道开口就说什么‘地有南北’,他也知道自己是荒蛮所在来的么!” 包拯听他说公孙策闲话,面色更黑:“我庐州千百年来长被圣人德教,不是化外之地。” “哈,他还生气了?哦对,说起这个什么庐州——”另一书生也跟着凑趣,“离徽州不远吧?听说那边人都是烧松烟墨的,难怪难怪,你们且看他那张脸!” 他们拿包拯长相籍里取笑,说个不停,包拯长吸一口气,倒看开了几分,不再争辩,自行回去了。 这些人,说才情不敢开口论道,论德行不能秉持礼义,同他们辩论又有何益?还是公孙聪慧狡猾,抢先拉着知书识礼的王洙远远走开,省却多少口舌。 包拯离开,太学生散尽,季高在角落里轻轻叩着桌角,犯了寻思。 庐州? 先前那个翰林学士刘筠,就是王洙特别着意推崇,寇党清洗时自请离京,从季高摊子上抽了一签又不要他说解的那位,这几年,不就是去庐州做的知府? 听说,这位刘大人年前刚刚奉诏回京,前几日曾有小道消息说他今科要做主考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五]毒书生》正文 17.礼部试 清晨起来,季高盘算着,昨日那一对庐州学子,既是庐州乡贡上来的,怕不和刚刚卸任回京的前庐州知府刘筠相熟? 只是那两人,黑脸的一看就是严良方正的小古板,白脸的倚仗有几分文才,也不似容易说得进话的人物。 不管怎么着吧,哪怕瞎猫碰死耗子呢,季高鬼使神差地,仍旧还到昨日的茶馆里坐,还是独自缩在墙角不起眼的小桌,假装埋头看书,悄悄听着动静。 别说,还真给季高等着了,日上三竿半,那俩黑白脸还真又来了。 今日的公孙策与昨日又有不同。 衣着打扮倒没什么差异,依旧那么清清淡淡人五人六的,知道的说是个书生,不知道的还当是棵竹子。 不同之处在于,他一踏进门槛,呼啦啦凑近前十几个长衫风雅的年轻人,七嘴八舌地操着十来样乡音,惊得他急忙又后退一步,撞得后头跟着得包拯直揉鼻子。 来都来了,怎么能放他走呢?那十几人把公孙包拯两个好好让进了大堂,坐最中央的好位子。 这两位见这阵仗,全然是懵的,哪里敢坐。 好在那里头有人站出来说讲分明了:“我等俱是南方士子,向来在这北地受人排压。闻听昨日公孙公子高论惊动四座,连那宋城的王洙也甘拜下风,很是长我南人志气,来日科场,公子也必是要大展抱负,给那些北人好看的!” 公孙策眨眨眼,拱手道:“谬赞了,不敢领受——纵然地分南北,场上总是同样题目,一并糊名,何必在意南人北人?” “这公子就有所不知了,自打□□爷爷……” 他这里话音未落,公孙策闻听有人呼唤自己,扭头去看,是王洙含笑在门口招呼。他便丢下此人去和王洙寒暄,还是包拯替他赔了几句不是。 王洙特地携了几卷诗稿,来请公孙策评点。 公孙策也不客气,翻开来刚扫一眼,就指着一句说:“出韵了。” 包拯这边应酬了南方士子几句,听见他朋友那里上来就责王洙用韵不对,赶紧跟过去盯着。 谁知公孙策轻轻点出一个韵脚小误之后,赞不绝口,连评数首,都是溢美之辞。包拯略略放心,却听公孙策话锋一转:“然而这诗格虽也清正,倒更奇异些,不似叔原兄手笔,不知兄从何处抄袭来的?” 这话有些失礼了,王洙却没恼,反而笑得诚恳:“是我一位知交好友所作,他此番不得应试,特将手稿伴我上京的。因公子是个知音,我也就替他一并请教了,来日转达,他也必是欢喜。”说着他伸手翻到末页,指出作者姓字给公孙策看。 公孙策点点头:“这个郭才子,我也记得了,日后遇见也请他吃酒。” 他这里与王洙聊得欢快,那十几位特地赶来赞他的江南士子更加失望,大呼叛徒而去。他也不放在心上,只是说笑。 王洙说了一会话,有事先走了。 包拯瞥了公孙策一眼:“是谁成日里叮嘱我,凡事须得变通机巧,待人接物必要圆滑的?这才到开封几天,大江南北的同科快教你得罪遍了。” “没事,”公孙策笑眯眯地劝他宽心,“考上了才算同科,我得罪的都是考不上的。” “不光当面给人难堪,还背地里咒人家落榜?你呀你呀……”包拯按按太阳穴,叹一口气。 “说咒就太过了,就他们那才学见识,得多瞎的考官能收?”公孙策抿一口茶,“你看,我就从来没说过你会落榜,我知道你就算迂了点,心性却好,学问也足够扎实的。” 包拯都不知怎么接他这话了:“……那可多谢你了啊。” 公孙策捧着杯子寻思了一下,摇摇头,不说话,又寻思一会,又摇头。 看得包拯直纳闷:“怎么?” 公孙策长叹一声:“唉!我是想啊,说了话就要负责任。既然我断言希仁你能高中,转头万一你不走运,遇到考官手滑一滑,竟然没有录取,那可如何是好呢?” “人外有人,考而不中也是常有之事。我再过三年也才三十有四,彼时再来就是了。” “诶,那可不行!再白吃三年米饭,你那好嫂娘都要养不起亲儿子了!”公孙策把食指中指在杯壁轻轻交替敲着,忽然笑了,“有了,这样如何——你若万一落榜,就来给我做几年师爷,我养你!” 包拯一怔:“那倒并无不可,只是,你就那么肯定能考上?” 公孙策悠悠然眯起眼:“状元嘛,有点难讲,一甲嘛,总该在内?我这样才华这样样貌,现成的探花坯子不是?” 季高远远竖着耳朵听,一直也没听到他二人提起刘筠半点影子。 阳春三月进礼部省试的考场,主考官却真就是刘筠。 憋着一口气连考几场下来,季高自觉脱了一层皮肉。所幸脑子始终清醒,华词丽语,争抢着往笔头上蹦,文章作得那叫一个花团锦簇,季高自己险些忍不住拍案叫绝。 好容易出了场,仍是懈怠不得,日日期盼夜夜祝祷,只望着能得个好名次,派个肥差使。 省试榜出来,季高落选了。 同时落选的还有公孙策。 公孙策觉得很不可思议,包拯比他还更惊诧。 包拯拖着念念叨叨的公孙策,就近坐进了茶馆,还是先前那一家,此时考生都忙着,倒没人打扰他两个。包拯问柜上讨了纸笔,塞在公孙策手里:“写!你文章怎么作的,写来我看!” 公孙策被他催着,提笔写得飞快。 “停!”才过一炷香的工夫,包拯忽然伸指头点住一个字,“这是什么?” 公孙策看看那个字,抬头又看看包拯,忽然一笑:“希仁,你脸更黑了。” “少来!”包拯有点生气,“早从天禧五年的时候就通令避今上的讳了,连浈州都改叫惠州你忘了?至今已有三年,你竟还在犯这种错!难听点这叫大不敬!” 公孙策眨眼辩解:“兴许……我在场里写这个字,其实缺了末笔呢?” “……那你接着写?” 公孙策还真就接着写下去。又没片刻,包拯再次按住他执笔的右手。这回他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了:“你这个典故,出处哪里?” 不待对方解释,他已伸手抢过那张纸,细细撕碎,又团起来袖了,压低嗓音在公孙策耳边责备道:“私藏禁止之书,辞寓含沙之义,没拿你问个罪过已是考官慈悲为怀了!” “哦。”公孙策丢下笔,摸着下巴发呆。 他二人复盘考卷,一旁季高也受这黑包拯的启发,也要了文房四宝来,复写自己那花簇一样的文章出来细细地看。 只是季高左看右看,把纸倾倒翻覆来看,总不见哪里有违碍不当之处。 正看得头晕眼花,忽然他拿着的纸张被人从后一把夺去。扭头看时,那个小白脸公孙策不知何时走过来的,正拿着他的文章看,边看还边点头。 季高还来不及开口招呼,公孙策又把文章丢还给他,转身回去了,没多看他一眼。 这也就罢了,可是季高分明听到他对包拯笑说,什么什么,有皮无骨,徒具其形,看来考官不是瞎子,只怪自己犯蠢。 气得季高好似吞了个臭鸡蛋卡在胸臆间,匆匆结账走了。 没几日,过了省试的考生再去赴殿试。 殿试名次关乎授官,为之焦虑的不止考生,宫中也议论不已。从主考官刘筠,到几大重臣,乃至皇亲贵胄,连带太后娘娘本人在内,都在看详进士科名次的排列。 刘筠力荐作榜首的是长洲贡生叶清臣。刘筠与此子非亲非故,纯是看他一篇对策好得出奇。大宋立国以来,科举袭五代旧制,向来首重诗文的,因对策作得好受主考力荐的,叶清臣是头一份。 本科还有一对两兄弟,安陆来的,哥哥叫宋郊,弟弟叫宋祁,都极出色。群臣商议,以为宋祁的卷子至少可以点个探花郎,宋郊也不错,虽略不如其弟,也可列在二甲赐进士出身。 刘太后听他们说得颇有道理,刚要首肯,忽听襄阳王赵德谋开口哈哈大笑。 襄阳王道:“合该如此!只因生得早了几个年月,就什么好处都该归兄长的么?幼弟文治武功兴许更加出色!依我看,这个弟弟,还点什么探花,直点他个状元才好!” 襄阳王是先帝的同母弟。 刘太后沉吟片刻,温声向大臣等说道:“文章之事,哀家这深宫妇人不能精通。只是我听说,这长幼有序四字,乃是周公孔子所教,卿等以为如何?” 还能以为如何?这句话太后娘娘说给谁听的不重要,总归是定下了小宋名次不许高过大宋。 排定位次,皇榜张出。名字列在高位的,没一刻就传遍了汴京城,道贺的踏破门槛。这一榜,宋郊状元,叶清臣榜眼,宋祁列在第十名。 包拯名居三甲,想来可以放个知县,虽没了公孙策养他,总算也不必再吃穷他嫂娘。过几日,授官的安排下来,也是长官体恤包拯想离家乡近些侍奉嫂娘的拳拳孝心,派了他个和州知县。 差不多要收拾返乡探望一番再去上任了,离京前夜,公孙策携酒而来,问包拯:“黑子,先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包拯说的话,什么时候不算数过? “那好,”公孙策满满斟了两碗酒,推一碗过去,“我给你当师爷!” 先前约定的好像是反过来啊。包拯皱眉:“你的才学,好好温习以待来科方是,勿要自误。” “放心,我就陪你玩两年。什么时候你这个官做得不合我心意了,我立刻辞了你,考进朝廷当宰相,把你罢免回家种田吃自己。” 包拯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那也不好,你太能惹事,我做一方父母官,须得给小民立个好榜样的。” 公孙策笑得更灿烂,硬把那碗酒塞进他手里:“那这样,从此我在人前,都只作个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唯独关起门来,才专门欺负你一个,如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五]毒书生》正文 18.白小鬼 季高知道,他是考不中这个进士了。 如今他已四十七岁,自以为修炼到炉火纯青的文章功夫,拿到场上一试,凄凄惨惨,只落得被二十几岁年轻后生不屑一顾随手抛下。中乡贡以来十数年的梦一朝醒了。其实他不是被他爷爷他爸爸他长兄他母他妻耽搁,他就是才学不够。考不中了考不中了,他命里没有做宰相的份。 算来,能做宰相的人物,到他这个年岁上,大约该做到……唔,开封府尹了吧?吕夷简权知开封府时,比他如今还年轻哩。 下次开进士科,没意外是三年后,季高正好半个一百岁,实实在在一个老夫。 没指望喽。 季高把五年里瞎折腾赚来花剩的银子归拢一下,打算回乡。年纪大了体力不济,他寻思找个鞍前马后伺候的人,就去找前些年丁谓还在时被他一日两饭供应着帮忙装神弄鬼的小乞儿。 乞儿过了这几年,身形也拔高了,成了半大小子。听了季高来意,他一口就回绝掉:“我就是个虱子,也是京城的虱子,谁同你乡下去吃庄稼汉的汗泥!” 那上元县,也不是乡下呐。说不通乞儿,季高又寻到上京来讨生活的小伙计豆子。 豆子为着季高仗义救助江氏父女,倒是敬他三分。可豆子如今已娶妻生子,每日茶楼里讲笑话逗乐为生,好几家买卖还过得去的茶楼排着队请他。这样好日子,也没有抛下就走的道理。 没奈何,季高随便找牙婆买了个僮儿。 出京才两日,僮儿先是嫌稀粥小菜味道淡薄吃不饱,又说走路多脚疼要赏银。纵是季高不头痛,他荷包也渐渐痛起来。牵牵绊绊的,才刚到许州境,一个不留神,僮儿并荷包竟一总失了踪影。 失了这一笔钱财,报官吧,打点起来怕还失得更多些;不报官吧,心里不平不说,回家路费不够,怕是又要沿途到处记账写信看相卜宅,赚些零工钱。 好在此地乃是许州城,季高回忆一阵,记起先前在丁谓那里时,与一个叫钱惟演的相熟些,这钱大人此时正是在许州做通判。他就收拾利落自己,去见钱惟演。 这钱惟演是先前吴越王钱俶的儿子,随着乃父降我大宋,颇受优待。兼着他本人有些才学,草拟诏令又快又好,故而做过翰林,做过枢密副使,一路做到工部尚书。 只是此人性情懦弱,墙头之草,丁谓得势便随丁谓打混,丁谓失势又跟风反咬。结果王曾冯拯大治丁党那阵子,他虽未跌到泥里,却也招清流一派的厌恶,被寻个借口调出京外,辗转几年落在此地,虽蒙恩赐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总归参与不了朝政机要,是个不中用的假宰相。 这钱惟演既然胆小,事情就好办了。胆小的大官,总是容易信些神鬼报应,季高这个假半仙,摆摊算卦时就没少忽悠这位钱大人,忽悠多了,倒似真有了两分交情。 季高依旧仙风道骨的,和钱大人坐在一处品茶。丢银钱的事他当然不会提,有碍仙家风范。何况看钱惟演被他紧一句慢一句逗得神情焦灼的样子,届时出府,少得了厚厚奉上谢仪吗? 云里雾里说些天人变化,也不免说说俗事。 比如说,丁谓这个老狐狸,修炼得比在朝还厉害些了:听说他远在雷州,用心研读佛家因果之说,写作机锋诗文。见过的人传来消息,都说丁老好一副风轻云淡的意思。他这姿态做得倒妙,照这么着,他若运气好且活得长,东山再起莫不有望。 说够了话,季高是高人半仙,须得不食人间烟火,辞谢了酒菜招待,带着辞不却的谢仪出来。 时辰也近黄昏,他找个安静客栈投了,连打尖带住店,明早再行赶路。 也是多年来支楞耳朵听人阴私养就的习惯了,季高依旧独自坐在边角小桌。等烧菜的时候,酒入饥肠,更加饥不可耐。 约莫一刻钟,才看见店伙擎着木盘一路吆喝出来上菜。季高瞧他慢悠悠东桌摆一个碟,西桌送一个碗,急得直想跳起来自己取了饭菜来,只可惜自己是斯文读书人。 好容易,伙计就差两步到跟前了,忽地一阵旋风般,斜刺里冲出个小小身形,惊得伙计一个哆嗦,托着的盘子从头顶那么高翻下来。 季高惊叫一声,急忙要站起来躲避菜汤,匆忙间腿弯被条凳一磕,差点跪地下去,幸好指头扒在桌沿,撑住了。 只是桌上半壶酒给他这一撑震倒,酒水洒得满桌满袖。 他稳住自己,再看时,桌前有个才到大人腰里高的男孩,约莫不过五六岁年纪,这孩子正举着传菜的木盘递还给店伙计。 店伙计接木盘,挑拇指:“小少侠,谢谢你!” 小孩双手连连摇动:“是我先吓到你!”他想了想,提着衣摆转了一圈,又问店伙:“哥哥你帮我看看,可没洒在身上吧?娘要骂的。” 倒是没洒身上。季高探身仔细看地上,方才也不是一点菜汤没洒,只是,真也只是洒了些许汤汁,菜叶子骨头渣米饭粒一应都无。 倒是小孩那么一转圈,季高看得更加分明。这张小脸,全然的玉雪可爱,也全然的调皮捣蛋。 不知怎的,季高看着这小孩,心中有些不安稳,说不上是烦躁还是厌恶。 伙计连声夸他身上干净得就像没人踩过的一地丰年雪,小男孩高兴了,转身就要走。 季高赶紧敲敲桌子喊住他:“那小孩,你叫什么名儿?” 小男孩回头,皱眉看看季高:“娘教我的,不能随便跟骗小孩的坏人说话!” “我怎么骗小孩……咳,我不是坏人!”季高扯着嘴角笑一笑,做个和蔼可亲的脸出来,“你刚刚那一手漂亮的很呐,你家大人教的?” 小男孩抿着嘴巴不说话。 季高见状,扯起濡湿了酒水的袖子,故意虎起脸:“这可是你害的,等我告诉你娘骂你!” 他原想以此逗那孩子分辩回嘴,好多套几句话,谁想小男孩只是气冲冲瞪他一眼,转身跑上楼梯去了。 伙计把季高的两碟小炒摆下,季高问他那孩子的事,他顿时眉飞色舞:“客官你是念书的,自然不懂这些事啦——那小孩的娘亲可是厉害得很,功夫又好,人品又高,咱们小老百姓受人欺负求到她跟前,从没有甩手不管的!现如今都夸她是世间第一的女侠!” “那么这位女侠的名字是——” “啊哟客官这话问的!人家总是个女人,闺名咱们怎么能知道呢?就只晓得人人都喊她一声江宁姑姑!怎么着,您也有官府做不了主的冤屈,要找姑姑诉说?” 原来……果然……季高心道,难怪自己看着那小孩就觉心里头不宁静。 他犹豫要不要趁早结了账换家店去投,却听到半空楼梯上有女子说话声响起:“又是哪个臭小子在背后偷偷说姑姑坏话了?王三儿,可是你么?” 上菜的伙计一下子就站直了:“姑姑这是说哪里话!咱们夸姑姑都来不及,恨不能把你当菩萨供起来呢!” 季高悄悄打量,踩着楼梯一步步下来的,可不就是江宁女?阔别五年多,这女人该是三十五六岁了,可她这会看着倒比雪地小屋新寡那时容光焕发,丁点不显衰老。 江宁女走下来,路过伙计王三身边,又问他:“你媳妇身子可调养好了?再不许听信江湖骗子给她吃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你自己也争气些,起早贪晚挣几个钱,白送给开赌场的,可冤不冤来!” “不敢了,再不敢了!”王三并起三指就要发个誓愿。 江宁女扯下他手来:“好好过你的生活就是了。老天佛祖没空关照这么多穷人,也懒着理会这些赌咒。” “听姑姑的,我都听姑姑的!” 江宁姑姑说完了伙计,环顾一周,径直朝季高走过来。 “可是巧遇故人了。上次道别,小白才这么大呢!”两手比划了尺把长,江宁女笑着坐在季高对面,“也不知先生还记得咱们母子不,我是开酒坊的女儿,江宁女,我爹名叫江湖生。” “是,是……女侠声威远震,这个,咳咳……”季高捋捋胡须,“季某与有荣焉!” 江宁女谦虚之间难掩得意神色:“江湖上混饭,我又带着娃娃,总要给他打个好看的样儿嘛,不然也对不起白员外两口子呀——哎呀,这个姑姑喜欢,可谢你啦!” 末了这声谢是对伙计说的。那伙计王三见江宁姑姑在这桌坐了说话,也不用招呼,颠颠地就把茶杯酒盅递上来,还添了一小坛上好的梨花白。 季高酒量不佳,江宁女自斟自饮着,顺带点评:“论味道,也算对得起他家价钱了,只是还能再清冽些。对了先生,我这趟北来,是送那奶娃子去正经拜师学艺,转头剩我一人清闲,就还回江宁城外老地方,开酒坊去。我都想好啦,牌匾就改一个字,叫江宁酒坊!” “哟,承续乃父旧业,虎父无犬女,了不起!”季高摇头晃脑赞她,“届时季某必来!” “先生赏光可太好啦,小店一文钱不收——左右你也喝不了几盅!” 笑了一阵,江宁女又给自己斟满,问季高:“还没问先生,这些年可做成官了?都忙些什么国计民生?” 季高叹一口气,沉吟着方要作答,忽然桌子底下钻出刚才那个小男孩来。 他指着季高说:“娘你不要跟他说话,他是坏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五]毒书生》正文 19.死人味 “啊哟,我就道怎么这个小儿,这等灵秀模样,啧啧啧……” 季高口不对心地胡乱夸奖白家小儿,那小儿却全然不领情,气鼓鼓地嘟着嘴巴窝在江宁姑姑身边,把脸转向一边不看季高。 “先生过奖了——玉堂,见了人是这么打招呼的吗?”江宁女对养子的表现有点不高兴。 小男孩抬头扯扯她袖子:“娘,我不喜欢他。” 江宁女皱起眉还要再说他,却见孩子眼神挺认真,不像无端调皮,转念一想,揉揉他小脑瓜,对季高笑着解释:“这孩子生来性子倔,才学说话就先会挑剔人,先生别放在心上才好。” 季高也不在意这些。要不是因为见过江宁女耍门栓跟那五□□索的威风劲,他根本就该忘了这个女人一应茬头了,她的养子喜不喜欢自己又有什么相干呢? 可是既然这个江宁女武艺高强,又是个直通通的性子,心思纯善,那么若不加以利用一番,也是有些浪费。 季高盘算着,自从五年前在江宁遇到劫匪,自己流落江宁酒坊,他陆陆续续也识得了几个江湖人。 江氏父女不消提了,听这些人话音,大约他二位扔到整个绿林道里也是有些名气地位的。 还有当初去酒坊挑场子的莫大刀,后来季高还在开封遇着一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愣汉子,亏自己沾了江父的光,饶来他几分敬意。 后来摆摊算卦,三教九流汇杂,也有那么几个。当中他记得清楚些的有个少年人,轻功格外好,飞身一纵就上墙头,隐约姓卢,要追求名叫秀秀的女大夫。这少年是酒坊伙计豆子牵线去的,不知后来如何。 这么一算,他认得这些江湖能人,倒有一大半都和江宁女有些关联。 如今季高放弃了科考晋身的正道,兴许能借重自己医药星卜上头的能耐,走走江湖野路子? 可是这说的好听是闯荡江湖,难听些就是个落草为寇吧?不如淘腾点本钱做买卖来得安稳。 季高犹豫着,但不管怎样,江宁女这条人情线好生维护着,总该不亏的。 要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也是正好了,江宁女那边,正关心他别来境况。 季高叹一口气:“季某才疏学浅,倒是连番都未能中那皇榜。” 江宁女安慰他:“听说那榜开一次,全天下也才收几十个人哩,任你一肚子墨水,考不考得中,一大半都是碰运气。先生你莫要太难过。” 季高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说得大致有理,可也不尽然——”他压低声音,“那进士皇榜,你道纯是凭考的么?嘿嘿,也是经了这些年我才晓得呢,除开诗书学问,其实最要命的,是比拼钻营门路的本事!” “这咱们倒是不知道了。”江宁女叹了一声,听他说。 季高轻轻眯眼:“你想呀,考上了进士是做什么的?做官!做官最要紧的,是什么?” 江宁女想想,叹气:“难怪了,这世上的官老爷,不是贪赃枉法,就是稀里糊涂。” “哎,话别说死,官儿,可也有好的呢。”季高故意左右瞧瞧,向前探了探脖子,低声对江宁女说,“先前那位寇相爷,可不就是个好宰相?却是贬死几千里外了……彼时丁老贼势虽大,倒也有几个敢讲话的琢磨着上疏救寇相,咳,季某虽然无用,也曾在其中帮衬一二边角,只可惜,唉……” 江宁女满脸惊讶:“季先生是善人热心,咱们早领教的,可不知竟有如此大智大勇!”说着她就起身拜了一拜,“成与不成,有这份心意,就该替千百万大宋百姓谢谢先生!” 季高连忙还了礼,坐下来喝口酒,轻敲桌沿:“往事不必再提。季某么,人老了,脑子也轴了,学不乖!自然然地,就钻不过那些机灵识时务的后生咯!” 江宁女却笑了:“先生你呀,是好人!向来好人过日子,总免不了吃些小亏的。可咱们江湖人呐,偏偏相信老天有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漏得了一时,漏不了一世的!” “……但愿吧。”季高应着她,把酒盅底的一口喝了。 这一口酒还没咽尽,那边一直赌气自顾自玩筷子的白玉堂忽然转过来冲季高嚷:“你才不是好人!我见过好多好人,没有你这么难看的!” 咳咳咳……季高被他猛地这一惊,酒水呛了喉咙,猛咳了一阵方缓过气来:“嘿嘿,小娃娃气性是大。” 接过江宁女递来的温茶水润润嗓子,季高又对小白玉堂笑笑:“娃娃,你可晓得我是哪个?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 白玉堂不吃季高这套假模假式的亲热,江宁女稍稍骂他两声,也没狠狠管教,只是笑着对季高解释:“这孩子一贯还是讲道理的,怕是知道我要送他去山里勤学苦练了,脾气更上来些。” 聊了一阵,大家次日都要赶路,就撤了席。江宁女拎起养子小白,乐呵呵地要上楼回房。 季高喊伙计记了账,也要起身,一迈脚,冷不防扑地跌在地上,条凳咣当一声随着翻到,好险砸断他四十七岁的老腰。 “哈哈哈——”已经被他娘拎着走到楼梯口的白玉堂率先笑出声。 随即满堂酒客也有笑的,也有惊叫的,也有起来看热闹的。 亏得伙计王三儿帮忙,季高才总算扶着腰爬起来。原来他这桌子靠墙根,那里堆放酒坛,有些草绳,不知怎的就把他一只脚和条凳腿儿绕在一处了。 江宁女看看他,见无大碍,就趁着堂中热闹回房,反手一关门,审问自己家淘气娃娃:“臭小子,你干的?” 白玉堂左顾右盼:“是绳子自己跑到他脚上去的。” 眼看他娘脸色黑下来,白玉堂赶紧补一句:“娘,他真不是好人!” 见这孩子一直咬定季高不是好人,江宁女不由得犯起疑惑:就如她跟季先生解释的,白玉堂这孩子,虽然淘气,却懂得不伤害无辜;虽然犟脾气,却从来都能听进道理。 如今他反复说季高不好,可是真有他一点理由? 江宁女蹲下来握着儿子的小手,和声问了一遍,那季高,除开变脸弄色地吓唬白玉堂要把他惹祸的事上报,并没什么值当小白不高兴。 就连那几句吓唬,也是大人逗小孩子的常见把戏,虽然无聊,可小白随江宁女走南闯北这些年,什么没见识过,会为这点事记仇? 白玉堂自己也说不太明白,他被追问得急了,抓抓头,说:“他身上有死人味!” 这个说法更加模糊了,听得他娘一头雾水。 白玉堂倒是被自己的话启发了,转转小脑袋:“我知道了!他肯定是杀人了,要不就是正要去杀人!” 噗。这下江宁女乐了:一个缚鸡乏力的书生,跌个跟头爬起来都要人扶,杀什么人呢。可见是她这奶娃子太聪明,小脑瓜里没事闲的瞎想了。如此她就放下心来,该睡睡,该吃吃,该赶路赶路不题。 被白玉堂说成身上有死人味的季高,次日清晨爬起,头一个念头还真是:浑身疼,怕是要死。 只是要死这个念头甫才一动,倒给他脑壳里猛然浇了一桶冰水般:如此死了,可不值得。 各位看官,他年不足半百,伤不过一跌,连骨头都没些毛病的,如何就真要死?只是先前的岁月里,季高纵然年岁日长,因为混迹在应考的学子里,汲汲于仕进,他内心一直把自己当成的青年才俊。仔细想想,他并没认真想过万一既不青年,也不才俊了,他将要如何处世。 季高耷拉着眉毛眼睛匆匆用过早饭,骑着秃毛老马,一路走一路寻思。 青年,他自然是不青年了。 才俊,他既然发挥到极致依然落榜,大概也并不——等等,这考不中进士,就不才俊么?世上能搅得天翻地覆之人,莫非个个科举出身? 远的不论,就好比说昨晚不当心遇见的那个酒馆女侠,她又没正经进过学堂拜过师,能认得几个字?可是看她在无知草民里头一站,也算万民拥戴了,风光荣耀得很。啧。 季高暗搓搓又想:那江寡妇,衣着打扮不算花哨,可看她打赏起店伙计来都是真金白银的,可见这不做官的草莽地里自有来钱的途径。 天空越来越晴朗了。 这日傍晚时分,行到应天府城外不远。季高嫌此地是那神气新进士王洙的故乡,想起就烦乱,就也不进城。在城外打听着寻了个富裕人家投宿。 他打听什么来?这家虽不是斋僧斋道普度众生的大善人,却有个儿子正要去应乡考。偏生家里上几代都是乡巴佬,不通文墨,也不懂县官往上的官府是怎么回事。 季高这条舌头是白长的吗?轻轻几句话,云里雾里的,他就让主人家误会自己是个隐士大儒,和本路转运使安抚使都有交情。 主人迎他进来,指望与这游方高人结下善缘,给家里儿郎沾些文曲之光。 季高吃饱喝足,沐浴就榻,心满意足。 可就是怎么觉着这心里头哪里略微微的有些不安呢?他反侧了半晌,终于还是爬起来,摸铜钱要给自己起一课吉凶。 只是一时没凑足六个制钱,却先听院外喊杀声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五]毒书生》正文 20.山大王 要说这明火执杖,夜闯民宅,季高可也不是头一回见。 上回还是在婺州兰溪李家庄,呼啦啦一村子青壮,围了江宁女寡妇孤儿,不小心把季高一并圈在屋里。几百个男人围打一个生娃娃未满月的女子,结果还打输了,灰溜溜各回各家。 这回改在应天府城外郊野,杀来的人倒不算多,细听起来总不过十几个,喊打喊杀,略有声势。只是偏巧了,这回也是把个季高圈在宅院里。 季高强定下神,灯是不敢点的,也分不清倒正,胡乱穿了袍褂。光脚拎着两只鞋,他就从西厢房门缝里溜出来。 大门闯进来的两个杀货,刀枪斧锯的,已然见了红了,主家的不知哪位,此时就横倒在院子里。 好在这家有些练过的护院家丁,正一拥而上,把盗贼阻了一阻。 趁此良机,季高顺着墙根一顿小碎步,一口气也不敢喘,总算找着先前曾见的那个狗洞。 见此洞如溺者见航船,季高赶紧跪爬着就要钻——却忽然哗啦啦啦一阵土石雨,糊了他满头满脸,是外头人把这墙给推了。 这才躲闪不及,七八个彪形大汉和季先生撞了个脸对脸,当中一个使大铜锤的抡起胳膊就要把家伙往季高脑袋上砸。 “住手!先前怎么说的来!”季高忽然一声断喝,站起身来。 对面的汉子一时摸不着头脑,被他吼得手底下一顿,收了锤:“……啥哩?” 季高这人,治国兴邦的大道不灵光,鸡鸣狗盗的一点鬼能耐却是有的。当然也亏他这些年借着江氏父女的光见识过几个江湖真侠客,且在京里摆摊算卦懂些三教九流的道道。此时性命攸关,倒激起了他这点急智。 “你这小子!”季高站在那里,岿然屹立,不顾土灰簌簌飘落,“你连我都认不得么!” 那当然不认得了。对面的几个汉子有点懵,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忽然当中有个瘦小些的指着季高衣服:“你们看他衣裳穿反了!” “诶?真是呀!真反啦!” “哈哈哈,落灰这么厚,一眼没看清,差点把自己人砍了,哈哈哈。” “原来是咱们道上人呐,这是怎么说来!” 季高虎着脸,听他们几个笑着把自己认做绿林道的,也不辩驳。 当然不辩驳了,这简直是白捡来的一场便宜,他哪知道本地江湖规矩,反穿衣服还是个黑话暗号呢? 他仍是故作高人地摆摆手:“得了,进去吧。我那起子朋友路上耽搁了,这户主人钱多,就送与你家,大家结个缘分。” “多谢多谢!” “先生真是大方!” 这一伙汉子就从墙豁子冲进去,恰好宅子里护院也听着动静跑过来了,两边打在一处,显然是山匪剽悍有力些,三两下就推进堂屋去。 季高这边就趁没人赶紧开溜吧? 溜不了,对方还留了一个老大陪他。倒也不是怀疑季高,只是这匪团劫舍,也需有人望风。平常这老大都是冲锋陷阵,今日临时改作望风的,实在是这人看季高眼熟。 能不眼熟吗?先前尘土飞扬的,又人多簇拥着,一时没看清。而今空旷疏朗了,季高一下就认出这位,还是几年前打到酒馆、又跑京里顺走自己两颗药丸的那个,莫大刀。 几年不见,这莫大刀胡子拉碴的形容依旧,满身匪气还更重些——确切地说,看今夜这形势,他是真的落草为寇,干起杀人越货的勾当了。 怎么那么巧就到处遇见这个灾星呢?季高不免扶额长叹。可也亏得今夜是这个灾星,换成别个不相干的灾星,多盘问几句让季高漏了馅,难说不会把性命交代了。 既然巧中生巧遇上了,季高赶紧拉近乎打招呼:“莫兄弟,别来无恙?” “可不是还没混出样儿么!”莫大刀把九环刀往肩上一扛,“你认识我呀?我就说我怎么瞧你好像是哪儿见过!” 季高心中暗叹一声,面上还是微微一笑,作个前辈风度:“你忘了,天禧年在汴京城里,我还送你两颗灵丹……” 顺口说到这里,季高忽觉不对:那时莫大刀杀伤不知哪个皇亲国戚亡命逃匿,被自己无意中窝藏了一过,自己担心后患,送他两丸“灵丹”,吃了肚里,个把月时光就要慢慢夺他性命的。 可如今这人怎么还是活蹦乱跳的,不仅没被夺命,还能到处打劫夺别人命。季高心中顿生惊疑。 可莫大刀听他这一讲,却喜地跳了起来:“原来是你呀!”他将手在裤子上蹭了两把,就伸到裆里去掏。 “光天……不光天的,你讲究些仪态!”季高看得直皱眉。 莫大刀掏了半天,却是拽出一个小布囊,一边缝在裤腰上,另一边也封死了不开口,他把布囊里物件挤着,凑火光前一照,溜溜圆两个圆球,看形状跑不了就是季高“好意”送他的药丸。 他乐呵呵解释:“本来想跟娘子分吃的,娘子偏说她妇道人不练武功,吃了浪费。我是个汉子,就算做不成大侠,有好东西也得跟娘子对半分,总没道理吃独食不是?可我是个粗人,这好玩意白放着没准哪天就丢了!我就让她给我牢牢缝起来,等娃娃大了讨媳妇,留他当聘礼使。你说,我是不是够聪明的?” “……聪明。”季高还能说什么?只能笑着点头了。 说话工夫,季高一直留意前后道路,怕有乡人听见动静来救。可也怪,从喊杀声起到这会,也有一阵子了,宅里主人一家都已遭了毒手,山匪开始吆喝搬东西了,却并不见半个人影。 莫大刀看他来回张望:“你瞅怎的?” 季高扯他到塌了一半的院墙阴影中:“你们做事也够大胆,都不提防有夜巡的,或是谁好事报官?” 莫大刀哈哈一笑:“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是江大侠那一路的,白道高人,弄钱弄物都是阳关道上走,哪里懂咱们粗人这野路子!” 他就跟季高解释:他这伙山匪,小几十号人,算上老弱病残寨里家眷也不过两百来口。要吃饭,要穿衣,为此也开黑店做生意。可是再小的本钱总抵不过没本的买卖,所以打探到哪里有为富不仁鱼肉乡里的,他们就夤夜前往,劫富济贫,大头济自己,小头也济乡民。劫的都是与乡邻离心离德的富,里外里一算,他这山匪的声望倒比被他劫杀的还好些,也没人替恶霸地主去告这伙“义贼”。 “终究不如你们大侠高人啦,到底跑不掉一个贼名。可谁叫咱兄弟武艺粗笨,只能干这个呢?就我这点本事,已是这里头顶顶能打的了!江大姑姑要是起意过来,一个人能灭我一寨子!”莫大刀这么说着,望向季高的眼神里,满是羡慕。 “……唉。”季高顺势就摇头叹气。这莫大刀心思简单,脑子壳藏不住想法,全都写在脸上呢,他看得一清二楚。季高捋着胡须叹了半晌,苦笑:“说来惭愧,季某在京里为奸人暗算,这一身功夫,而今半分都用不出,若非懂些歧黄之术,周公之学,再加江老板那一帮子旧友帮衬,只怕已是废人啦。” “哎呀,我差点忘啦!”莫大刀一拍大腿,“听说这些年那老混蛋襄阳王也在开封,你也是给他害的?” 怎么又跟襄阳王爷有关了?季高回想着他当时隔轿帘瞥见的那张半阴半晴的老脸。可襄阳王赵德谋,早年曾随驾破辽有英武之名,这些年又经营贤王形象,广纳人才,民间声望应是尚可呀,怎么就被他骂混蛋? 季高心里琢磨着,面上不显,先试着套他话:“这个事情,怕给道上朋友惹事,我可不便到处说——你哪里得知的?” 莫大刀直接招认了:“你猜怎么着?当年抢了我娘子要祸害的那个混球,后来我一打听啊,就是襄阳王!不过也亏他这么一闹,不然我哪里得这么漂亮个媳妇?哎哎对,还有先生你,你刚说你姓季来?你也是我们两口儿的大媒人,要不是你告诉我带上她跑远远的,我准丢她在那尼姑庵就走了,白瞎一场桃花运!嘿嘿嘿。” 为了谢媒人,也是为了心疼“江大侠的朋友季前辈”可怜,这边打家劫舍的活儿干完,莫大刀就坚持把季高带回山寨去款待。在他看来,这位老先生惨得很,被奸王坑害武功尽失,又死要面子不肯投靠朋友,一个人到处找零工做吧,还被放了鸽子:季高情急之下说的瞎话都被他信实了。 “季先生你呀,也别跟那帮说话不算数的搞了,干脆咱们也是熟人,咱们搞在一起算了!”莫大刀也看不懂季高半遮半掩的不乐意,就揽着他回了山。 进了山寨大门,有个二十多年纪的少妇正在等候。这少妇衣装朴素,单手举着灯笼,另一边肩头趴着个两三岁的娃娃,睡得正熟。山匪见了她,纷纷弯个腰笑着喊“嫂子”。 莫大刀喜滋滋一指:“我娘子!漂亮吧?” 也就是个寻常村妇而已。季高暗暗摇头,陪他客气称赞两声。 这一趟收获颇丰,寨子里吆五喝六庆祝到天亮。天亮了,老弱妇孺醒来,又纷纷听着锣鼓声来领了米面绸缎猪头肉,还挤着赶着围看莫大寨主新给大伙找来的季大夫。 对,季大夫。 这是莫大刀费了一宿脑子帮季高想出来的营生:舞刀弄剑的生活里,医生可是很受尊敬的行当,不至于太过辱没季高“昔日高人大侠”的身份。 季高借口醉酒憔悴暗暗溜在寨子深处观察了几日,发现这寨子的生活居然挺安闲自在——除开偶尔轮班出门砍人的三十来号,寨里这一两百人也开荒种田,也养鸡鸭鹅狗猪做小买卖,只是藏得深不缴税,简直过着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神仙日子。 这些人对他还极敬重。只是给老老小小看几回头疼脑热,季高就被当祖宗一样顶礼膜拜。这样众人鼎拜的热闹,虽不似早年梦想的高堂宰相风光,也略可填补他内心一点空虚了。 季高就留了下来,累月经年,能者多劳,不光做大夫,连账房也兼了。原来莫大刀这寨子里,竟然连个会四柱清账的都没有,全靠不识字的莫大刀媳妇拿乡下土法硬记一气,所谓账本翻开来,圈圈杠杠满纸。 春去春复来,一年又一年,季高记账看病之余,渐渐也淘腾些医术古方来读,把他自己当年居丧悟出来的毒方修了又修,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千千万,竟真创出一整套药石方子来。 这回也不光是一月慢毒了,从药虫蚁蛇鼠的,到真也能充个祛热止咳良方的,好的坏的多少种。这些方子,季高都密藏心里不对人讲,只偶尔小试牛刀拿出来显一显神医手段。 忽然这日,莫大刀风风火火跑进来,不等喘匀气先喊起来:“快快快,季先生你会治瘟病不?黄河又决口啦!好些人等救命呐!” 敢情这伙号称劫富济贫的“义贼”,还真捎带了那么点“义”,真记挂着救人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五]毒书生》正文 21.笋炒肉 季高这里以己度人,只当自己必是听错了。占山为王的粗野匪徒,饶是偶有劫富济贫,哪里就做出散财济灾的义举了呢? 可是由不得他不信。 用不到半日,米面粮油,布匹银钱,满当当,寨子门前凑起一条车队。 午时将近,太阳照得高高的,照住了头车辕架上闲甩着鞭子的莫大刀,满面胡子茬都泛起油亮亮的光。 季高钻出他看诊的窝棚来看时,莫大刀那当个宝贝一样的乡下媳妇儿,正举着袖子在他嘴角脸颊四处擦拭,低声反复嘱咐着他什么话。离得远听不见,只看她面上神色,是真拿这个土匪头子当亲汉子疼惜了。 季高寻思着,自己入这山寨有些时日,颇生出些“山中日月长”的味道。说悠哉快活倒是不假的,可是若能偶尔借机出去游荡观览一番,也是好事。 万一外头天色作变,季高出将入相的多年老夙愿又有那么些许机会,能摸到些许门径呢? 他就一抖袍子前襟,摆出凛然高人的脸孔:“天下百姓,芸芸众生,俱是天地造化所生,莫说他是黄河边上谋生活,便是雷州、崖州之远,也总是我大宋子民,与我等同使着‘天圣’的年号。此时他遭了时运不济的祸害,季某既知晓了,又岂有袖手一旁,不加援助的道理?同去、同去!” “……哎!好嘞!” 季高那一大段拐弯抹角东扯西拉的套话,本来也是故意说得堂皇,显示他高风亮节有学问的。这个形象立起来了,具体那个字那个词能否让莫大刀一干土匪和土匪家眷听懂,并不在他考虑之中。 莫大刀当然也没听懂。并不是真个不懂——季高用词也不至于多么高深,只是这文人学士端着架子讲起话来,往往催得贩夫走卒一股睡意,纵然撑着眼皮不睡,那耳朵也不自知地合了起来,不等长篇大论讲完是再张不开的。 所以莫大刀就听懂俩字:同去。 这就够了。 季高作为山寨里广受尊重的医生,享有的地位和神仙也差不太多。众人七手八脚把最好最舒服的——也就是说,有篷而且不漏风雨的——一辆车,掏出块宽敞的空位,垫了厚实的蒲团草垫,请季大夫坐进去。这下队伍才终于开动了,浩浩荡荡赶往传说中决了口的黄河边。 这一队二三十辆车,正午启程,夜间天刚黑,就到了。 到黄河了? 到自己寨门了。 原来他们走了半下午,遇见往来的江湖朋友,得了更新的消息。 那黄河涨水固然是真,这个季节不涨水,黄河就该断流了。可是这水涨得虽然浩大,决口一事却不如传闻中凶猛。 而且听说那边管事的官员,说不上清廉如长江水吧,大致也比得上眼前这黄河水。纵然有泥沙俱下之嫌,涨水期的黄河,总还是水多过泥的。故而这抗洪救灾的事,官府搞得也算尚可,姑且用不到江湖力量救援。 不仅用不到,江湖力量若是随意跑进去,倒兴许被官府扣一个招致天灾动摇人心的大帽子,搞不好能咔嚓了。 这谁还去赈灾呢?莫大刀这伙子人是心存善念,但也没至于要拿自己项上人头给清如黄河水的地方官送一场剿匪安民的功绩。好在他们也只走到了山脚下不远,直接调转车头前队变后队,天一黑,就又回到寨门了。 季高全程冷眼看着,赈灾之行,成了一折闹剧。 他这一回,没能蹭车到花花世界重新看天下大势,倒是这个车队,短短几个时辰,让他大为惊喜。 这个寨子,富有得很呐。 他做了这么久的账房,当然知道那账是个粗账,总有遗漏。可是如今细看,遗漏的岂止是边角小节,这寨子比他所知晓的都还要钱粮富足。 回到寨子当天,天色已晚,莫大刀急着回房找老婆,季高也不扰他的兴,只是捋着胡须独自踱回房里去,秉烛规算了半宿。 第二天一早,没睡两个时辰的季高却是精神抖擞。他到后山演武场找到刚趁鸡鸣耍了一通拳脚的莫大刀,商议要事:赚钱。 把寨子里的钱,和可以抵钱的硬货比如粮食布匹等等,统合起来,除了眼下维持生计的一小部分,其余都可放出去使用。或是置产置业倒买倒卖,或是干脆利上加利贷以高利,总归不能让大好银钱躺在库里发霉。 莫大刀半懂半不懂听了一阵,忽然狠狠一拍手边的石头墩子:“嗨呀!不早说哩!早晓得钱能自己个生娃娃养活这寨子,那还能让年轻后生拼那么大的狠劲!这一年年,可白淌了多少小兄弟的血哩!” 季高不懂莫大刀对自己手下年轻小兄弟的爱护惋惜,但总归这个“生财有道”的妙计,得到了财物主人的准许,可以施行了。 呵,季高是什么人呐?年轻时是才子,年长些了头脑也不让常人。以他的见识学问,加上一笔大本钱,赚得满坑满谷不过是转眼间的事。到那时……别忘了,季高这个大夫,可是还兼着账房呢,赚了多少,或者说赚了还是赔了,还不都是他拿朱墨笔头在账目册子上涂抹一阵的事情么? 当然咯,季高这人还是奉行天道的,笃信物极必反的道理。 所以,过了一季,又过一季,天圣五年的春天降临在这片东方大地上,也降临在这座荒凉偏僻的小山头上时,季高为自己赚了钵盆满盈不说,也让莫大刀寨子的公账丰盈了许多。比往常更能随意吃肉喝酒的山匪和他们的家小们,也更加把季高视作财神爷尊敬。 如果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倒也不失为一种喜乐从容。 季高这样想着的时候,传来一个坏消息:莫家寨子和隔壁某个江湖帮派火并,吃了亏。连莫大刀本人都伤了一条胳膊。 帮莫大刀把折了的上臂接好骨,使木条定着缠了布,好好吊在脖子上,季高状似不经心地问明白了事情经过。他倒不是真关心莫大刀,他是看到了一个机会。 吊着膀子的莫大刀在寨子里亮相,寨中练过武艺的青壮年纷纷义愤填膺,挥刀舞棒地要替寨主报仇。 季高随在莫大刀身后,站在台阶上,两手下压,示意大家安静。 群情激愤的讨论中,季高提出他的建议:“咱们莫寨主这回是吃了亏了。说到仇家,他们实在是不讲江湖道义,不然何至于和咱们冲撞了呢?只是一条,论起‘能打’二字,我们莫家寨子,还是吃亏的。为什么呢?为的咱们讲理,尊大义,讲究个天地君亲师。”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扫视着底下听得不明所以的一众寨里青壮年,继续解释:“咱们讲道义,输给他们不讲道义的,这也是常事。但是呢,咱们要翻身赢回来,要报此仇,该怎么办呢?学他们撕破脸皮泯灭良心吗?不能够。” 他说:“要赢他们,还得从这‘天地君亲师’上着手。不如这样如何,我听说城里有个朝阳坊,那里有块好空地,要想堂堂正正一对一地比武打擂,正好合用。更好的是,这朝阳坊离着闹市不远,打赢了想去茶楼酒肆甚至花花楼里庆祝一番,都是方便。各位信我,就下个战书,约他们去那朝阳坊,谁也莫仗着人多,正经比试一场。” 他这提议,颇合莫大刀心意,寨中年轻人们看老大愿意,自然也无不应承。 至于约定用的战书,这寨子里识字最全的只有季高季先生一人,当然是由他来执笔了。 一个月过去,是约好的日子。莫大刀挑选了十个最能打的弟兄,来到朝阳坊。 那约好的空地,端的是一片空地,空无一人。 莫大刀寻思着,兴许是自己急着想报仇,来得早了。他就掏出钱袋,派跑得快的小弟兄去近处酒楼买了猪头肉、花生米共两坛酒,带着大伙边吃边等。 可是从辰时等到未时,再到申时末,眼看夕阳西斜,暮色笼罩,仍然不见约好来比试之的那一方。 吃的喝的全享用完了,再买固然买得,可他们此来哪里是为了吃喝闲聊的呢? 终于,黄昏天色里,路过一位老丈,攀谈下才晓得原委。 老丈顿着拐棍儿直皱眉:“你们这帮后生仔!好端端还不回转家里去哩!就这么浪荡着吧,浪到最末,也和昨日那一伙般,给官府捉去一人一百板子,问个不事生产专程闹事,还要另罚好些银钱哩!” 待老丈走远,莫大刀摸摸后脑:“这老头说的啥?” 他身边的小兄弟叹口气:“回寨子咯,莫老大。看来那帮打了咱们的龟孙子,脑子壳坏掉的,竟然昨儿就来了。来就来吧,也不知是他们运道太差,还是给这朝阳坊的百姓告了巡街官差,结果全逮起来竹笋炒肉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五]毒书生》正文 22.解匪乱 莫大刀越来越觉得,季高是他寨里福神爷爷。 自打这位季先生进了山寨,这些糙汉子的跌打损伤和老少乡亲的头疼脑热,都有人给包治包好了。这还不算,他们寨子的衣食日用也丰裕起来——往常他们也算有钱,毕竟做的大买卖都是没本的。可是没个能打会算的,账面糊涂,用度无常,常常鸡鸭鱼肉正吃着,转头就喝粥咽糠皮。 这还没完,光这些,只能说季先生医术高明,又是持家管账的一把好手,虽然厉害,却不出奇。 奇就奇在,有了这个季高大才子,他这莫家寨子,就连出门跟人约架的胜率都嗖嗖嗖地往上蹿。甭管是争地盘争人争钱粮,但凡季先生帮他做战书约的,十停里有八停都能打赢。 而那些往常和莫大刀这一伙别苗头的小黑帮、小匪窝,到了要决胜负之时,不是集体拉肚子,就是老大发烧打摆子。更出奇的,有时候他们还会看错约架的时辰甚至日子,空跑一趟的算轻了,更有甚者恰好撞了官府的邪,惹一顿官兵围剿。 这么彼消此长的,没多年月,也就是天圣五年春季,莫大刀这个寨子,已经坐稳了应天府方圆几十里这片地界第一大寨子的交椅。 春暖花开日光和盛的,商旅渐渐兴旺。 寨子的生意也走起了上坡路。 季高这个医者兼账房的,借口说为今年新起的买卖早做打算,埋头在库里库外啃了多日账本。 又恰逢天气转暖,换了单薄衣衫,季高也显得更清瘦些。莫大刀看他如此,只当是这位先生太过勤勉,辛劳过度,直抽着牙花子心疼:“啊呀先生!你也出来吃酒耍钱歇歇嘛!咱们寨子来钱又不费力的,你少算它两日又打什么紧!” 嘿嘿嘿。季高捋着刚刚蓄起的胡子茬微笑,打发好汉们自去寻开心。 他当然要急着算账,而且还就真急于抢这两天。 季高这一手管钱粮,一手治灾病,时不时还帮忙写信联络其他寨子帮会的头目。他是勤劳能干,甘愿熬心力么?笑话。他做这些事,自然能从中截留自己需要的。珍稀药材,医书古方,这是他一贯心头好物且不必说;那些粗人俗眼辨认不出的稀罕古玩,这些日子也不知给他悄悄变卖或是私藏了多少。至于书信往来,得着的人脉跟消息,那就更厉害了。 比方说就几日前,他得着个内里的信儿。咳,官府线人传出来的,这一片江湖人多半还不知晓:这应天的知府老爷,又要换人啦。换走的也不必理会他了,来的这位可是早有名气。江湖上粗汉子不知,可是季高一听这名字,脸上几乎绷不住:这人姓晏名殊,字同叔,写得一手好长短句,十四岁上头就有神童之名,被先帝钦点去考了殿试、得了同进士出身。 文名之事,倒还在其次。季高闻此人名号变色,还因他在京里打混那几年,尤其后面两年,没少听这晏同叔事迹。这人极得先帝宠爱,却不骄不躁,是个还算温和的官员。但谦和守礼不等于说没立场。先帝大行那会子,丁谓、曹利用一党红红火火,晏同叔就是个敢站出来说话的。后来他不知怎的,兴许也是说话说得不对,又招惹过当今太后娘娘,惹得若干见风使舵的御史追着屁股一路弹劾。 上回季高听传闻消息,晏殊还是刑部侍郎任上坐着,如今八成是又惹了太后或是哪个宰相阁臣,给贬出来了。这朝官吃贬出京,乃是家常便饭,任谁都免不了起起落落几回,不稀罕。以晏同叔的才能人望,转悠两年且就仍能回去。 季高倒是不替晏殊晏大人愁前程,他愁的是这刚刚坐稳了“神医账房”位置的寨子。或者说,他愁的也不是什么江湖寨子,他愁的是他自己。江湖粗人听了晏大人三个字,只晓得是个官儿。季高却晓得他是个正直严谨的人物,他开始暗暗清点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在莫大刀山寨中私下搜集所得之物,谋个退步之路。 本来他正收拾着,还没十分急。谁知过了数日,寨中年轻喽啰不懂规矩,惊了新来的一行车马。 季高忍不住追到莫大刀主厅去问:“可是惊动了新来的太守晏大人了?啧,我早说了,这是个油盐不进的迂酸之人,万一惹到了不好收场的!” “哈哈,不是,不是!” 听到否定,季高舒了口气。却听那传信的喽啰说:“是个姓范的!好像是晏大人请来管那什么应天书院的!听别人喊他,好像叫做范绿霜?” 范履霜!季高一口气憋得脸都快紫了,随意应了两声,告辞回房,躺倒床上狠狠喘了一阵气,跳起来一顿联络自己手里握着的所有消息灵通人士。 这范履霜是谁?他字希文,履霜乃是诨号,大号叫做范仲淹。他如今算来应当是在丁忧之中,不然还没空来此主持书院呢。这人文名不下晏同叔,脾气更是丝毫不让。若说惹了晏知府,兴许他大人大度懒得计较,尚有转圜余地;惹了这位,他刚正之怒发作起来,这个寨子怕是神仙难救。 次日,季高把他私物细软包了,打发人先行寄送到城中。自己则悄悄寻个借口趁入夜溜将出来,再等晨光一放城门一开,他就跟着早起进城做小买卖的农人小商贩一起排队混进去,摸进个偏僻小客栈,暗暗潜伏。 伏个两天,还真有了新消息。县衙里他悄悄结交的小吏,趁换班匆匆拐来客栈告知:“快叫你们莫当家的挪挪窝吧!听说京里头有个姓庞的朝官上书,太后娘娘下令彻查政务,咱们县太爷不日就要围剿你们寨子哩!” 看来这寨子是彻底凉了。 季高谢过小吏,独自翻出山寨地图和账本,叹了一回气,揉了一会眼角,打个呵欠,擦出湿腻腻的一滴浊泪。 这日傍到日头西斜,县太爷按照往常习惯便服出门遛弯儿,捡到了一个自称有奇计妙法、能解本县地面山匪祸乱的穷酸文人。 再隔日,城门一开,大队的官兵人马刀枪棍棒地列队冲出。季高尾随其后草帽遮着脸望了一阵,那人马一路正朝着莫大刀山寨去了。那寨里不过二三十个勉强能打的,剩余大半都是老弱妇孺,想来此番知县大人能建奇功。 季高也不指望暴起富贵。他想的是,先借此谋个师爷的位子,缓缓图之。 只是,要么怎说天算胜人算呢? 踱着方步回到县衙,季高看到一个熟悉的人。他冷眼细瞧认得准确无误,正是先前两番科考都撞见过的,著名才子王洙。他怎么也到此地来了? 呀,季高猛然想起,这王洙王叔原,倒正是宋城本地人。 正想着如何借口回避一下,王洙却已经迎着面走过来了。 躲闪不及,季高只好假装不认识,拱手寒暄。 谁知,兴许是年头太多,兴许是因为季高留了胡子,兴许是王才子本来就没把他放在心上——这王洙,竟然真的不认得季高了! 原来王洙也是丁忧在家,受本地官绅相邀,前来叙话。 季高心中一壁厢酸,一壁厢喜;面上当然还是好好客套,自我介绍是个大夫出身,在此谋生。 王洙听了,倒是欣喜,原来他也曾涉猎医术,对此有所留意。末了,他还特地告知季高:“近来王太医在京中造了两个黄铜人像,一在翰林医官院,一在大相国寺仁济殿,专供习练针灸之术的,可是新奇有趣着。先生若是得了机缘,可值当去看上一看!” 咦,真别说,季高对医术,还真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铜人,他是真心向往。 何况此地有王洙在,总觉束手缚脚,没大施展余地,不妨辞了师爷之职,且上京一遭。 此番上京,说是寻机会看视那针灸铜人。可是无论翰林院,还是大相国寺内殿,其实都不是平常白身人可以随意乱逛的。 但季高早是一年一年捱过来的,宰相门客当过,山寨大夫做过,他此时尚未灰心,也就能耐住性子,鸡鸣狗盗三教九流地逗留着。直至次年,终于给季高重新嗅到了“机会”的气息。 天圣六年,正月正。 正月是一年之首,再怎样天寒地冻,阻拦不了九州万姓张灯结彩庆贺的热情。 小民趁正月里走亲访友,官员尤其是高级品官,除了亲友之间的往来,还多一样事务——进京朝贺。正月里进京的大路可是真真热闹极了。 有多热闹呢?这么说吧,年节时分,通常是一则热闹喜庆,一则也盗贼多发。人们往来行走都带着礼物钱财呢!但凡看衣着像个人样的,您拎起把菜刀冲上去,一劫一个准,准准的能发笔小财。 可是正月进京这官道,没盗贼。 你当怎么说?有官兵守得安稳?嗐,那官员进京,有些官兵护送,也是情理之中。可这条路,纵然白手拿着大锭金银,半个家丁护卫不带,摇摇摆摆走来,也不会有人劈手抢了你的去!实在是路上人太多,摩肩接踵、联袂遮天,说的就是此时此路了。这大大小小的官员,进京的车驾塞满整条官道,汴京城各个车马门的守吏也接孝敬银钱接得手软,睁只眼闭只眼地挥手就让通过。饶是如此,这路途仍然狠狠堵得结实。 季高所谓机会,就在这些进京的达官显贵身上。 再挖掘一个丁谓出来,似乎不易。但是这进京的,可不止有百官。皇家宗室,那更是要来趁佳节祭祖拜宗的。 季高观察了几日,踩好了点。他故技重施,风水宝地摆了个算卦的摊儿。 他这回盯上了谁呢?说起来还是好几年前匆匆一瞥就从此留心的:襄阳王爷,赵德谋。 这襄阳王爷可是了不起得很。他是今上小皇帝的叔叔,好一副贤王做派。季高两次三番地诱惑勾引,拿话试探,他只装得端庄威严,忠心耿耿。亏得季高从打多年以前就瞧着他言行笑貌,他再怎么伪装,落在季高这双眼里,终究是看出他一颗红心透着个大大的“野”字。 就这么着,季高坚持不懈,襄阳王欲拒还迎,一来二去不够,就三来四去,八来九去,好好的正月过完,他二人也终于臭味相投起来。 此时倒是轮着季高眯眼摇扇地扮高人态度了。 襄阳王身份地位只尊崇还胜过昔日他事奉的丁谓丁相公,可是说到头脑聪明,丁谓若是如同云中清唳之飞鹤,这襄阳王也就是窝棚顶上扑着翅膀自命不凡那只大公鸡。当然这话季高只在心里藏着。他心里对此还庆幸不已哩:这主子蠢笨一些,糊弄起来自然轻松些。本来么,他暗暗想推襄阳王爬高,难不成是为了这个半老的野心王爷子孙千秋万代么?他当然只是为他自己有朝一日位极人臣,享尽荣华富贵而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