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看清,跪着那人的样貌,竟然和武睿有七八分相像。
不过,这人比武睿老了不少,胡子拉碴,发丝也是半白。
他穿着一身黑衣,扬起一手黄纸,盯着片片纷飞,面色憔悴。
林火有些踌躇,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称呼。
谁知这人,倒是先开了口。
“那年腊月寒冬,我亲手从稳婆手里,接过了ròu团一般的桐儿。红中透紫的她双手握拳乱舞,不顾一切地哇哇大哭,脸皱得像是陈皮。但在我眼里,就是上天赐给我的宝贝。”
林火一愣,这位老人,居然是凤栖郡主的父亲,武慎!
这里是慎公子府?
武慎却似没在意林火,只是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她躺在我臂弯里,整天哭闹个不停,还爱抓我的胡子。”武慎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从前那天,“可我愿意抱她在怀,整夜整宿不睡,为她轻哼诗乐,为她撵上被角。”
“你知道吗?”武慎转过头来,看着林火,满眼血丝,“一个女娃娃家,听着婉约歌儿就哭,倒是喜欢听些关边杀伐。”
“百套甲,千套甲。
槊折剑断血沙轧,醉舞泪痕挂。
号角亮,号角哑。
巾帻马逝涕犹下,万里乱坟纳。”
林火突然有些心酸,想起了老爷子为他唱的歌谣,时至今日,余音绕耳。
武慎抓起一把黄纸,抛进火盆,“一天天,一年年。多年来第一次喝醉,就因她叫了我一声爹爹。我推了酒宴,推了诗会,就为了早些回家,看看她的小脸。她学会骑马那天,我激动得一夜无眠。”
“最开心的,不是见她飞上枝头,而是慢慢陪她长大。”
“而她出落得亭亭玉立的那一天,我却放不开手。”
林火见着武慎握紧黄纸,双手微颤。
“其实白袍小子还不错,看得出他的真心。可我不能看着他拐走我的乖女儿,剜去我的心头ròu。”
武慎湿了眼眶,将黄纸洒向天空,“到头来,我还是丢了我的桐儿。”
“你说!”武慎突然抓住林火的手腕,用力极重,勒出白痕,“我算什么父亲?”
“阻了女儿与心爱之人。”
“应了武睿出塞和亲。”
“最后,就连一场像样的祭祀都不能办!”
“我算什么父亲?我算什么爹爹?我算什么?”
泪烫心怀,黄纸戚戚。
林火无法接话。
武慎却松开了他的手,缓缓站起身来,将最后那些黄纸,丢入火中,“走吧,带他们走吧,去他们相约的地方。”
他转过身去,慢慢走向院外。
林火看着武慎的落寞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他知道,应该将他们葬在哪里。
冻雨初过,天寒地冻。
林火突然觉得有些冷了,他裹紧外袍,哈了口气。
八个家丁鱼贯而入,他们手里捧着锦帽,貂裘,棉靴,玉佩,千磨剑,还有那张纸条。
林火眼前一亮,先是拿了字条。
只是淋了一场大雨,纸上小字辨识不轻,成了或大或小的墨点,但他还是将字条贴身放好。
他又取了玉佩,放在内侧口袋,随后打量起衣衫来。
他知道是给他准备的东西。
毕竟一场厮杀,原本身上的旧衣必定是不能穿了。
他穿衣戴帽,不时疼得吸口冷气,家丁想要帮忙,被他挥手拒绝。
穿戴完毕,这貂裘穿在身上,总觉得扎得慌,不过确实暖和。
但,直到接过千磨剑,林火这颗心才算是沉了下来。
不知谁给千磨配了剑鞘,鞘口铁木,坚实耐磨。鞘身木,轻便耐用。剑镖铁桦,最是坚硬。
千磨剑柄,原就是木料,配上剑鞘,浑然天成。
剑鞘侧身戴一剑环,林火将它系上腰带。
那边,家丁已经为两副棺木,悬上了系绳,备好了铁锹。
林火摸着棺身,低声叹道,“走吧。”
家丁带路,林火跟随,慎公子府不小,走了许久,才出了府门。
林火这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离了王城。
面前便是一条西江,已是冰冻。
江对面便是一排青松,雨凝冰坠。
唯独一棵落尽芳华,光秃秃地立着,那是一棵桃花树。
就是那棵桃花树。
家丁解释,这是慎公子府别院,大小姐不爱王都束缚。
说到大小姐,家丁脸上同时暗淡。
林火没有说话,稍显踉跄地朝前走着。
他面朝那棵桃花树,笔直朝前,不走石桥,从冰封的将面上蹒跚而过。
家丁面面相觑,竟然抬着棺木跟了上去。
脚下冰层是否结实?
林火并不在意,他只是望着那棵桃花树,挪动脚步。
寒风扬起他的衣袂,却阻不了他的脚步。
冰面不时传出“咔嚓”声响,家丁面色变幻不停,幸亏是一路平安。
到了对岸,才发现那棵桃花树,很是健硕,明年定能花开满树。
可,花开为谁?
无人可赏。
家丁放下棺木,寻到树下就要动土。
林火摇了摇手,从他们手中接过铁锹。
他答应柳凤泊的,亲自为他收尸。
第一锹入土,冻土难动,虎口发麻,林火震得手颤。
另一双手,也在颤抖,不是在寒风里,是在大将军府。
人熊董蛮武,官至司马。
他却爱别人叫他大将军,府邸也挂大将军匾额。
府内一切从简,说不上简朴,根本可说简陋。
府中只他一人,二十亲兵,还有个白发管家。
这不像是府邸,倒像是一处临时军帐。
今天,军帐里来了客人,那是一个年轻将领,看着不过二十余岁。
董蛮武与他隔案相望。
看得出来,年轻人有些拘谨,握紧酒杯,yù饮未饮。
董蛮武依旧那样,如同黑塔,虎目不怒自威。
年轻人终将那杯酒喝了下去。
董蛮武又为他斟上一杯,“你可知道,本帅为何找你?”
年轻将领又饮一杯,摇了摇头,“末将不知。”
董蛮武挥了挥手,亲卫上前换了酒盏,直接送上两坛。
董蛮武拍开酒封,一时间酒香四溢,“喝酒。”
年轻将领摇了摇头,“一杯助兴,两杯壮胆,三杯那便是胡闹了。”
董蛮武墨眉一展,竟没怪罪,倒是自己饮了一口,“你原本应该死在乱军中。”
“末将知道。”年轻将领泛出苦笑,“能够劫后余生,末将也只能说是侥幸。”
“不。”董蛮武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次兵乱,起因罗国,崔老吩咐本帅稳定军营,但是本帅并没那么做。”
年轻将领先是一愣,转而说道:“大将军护驾心切,人之常情。”
董蛮武捧起酒坛,“非是不能,而是不愿。本帅要你们死在军中,罗国的嫡系也好,大王的亲随也罢,统统死在军中。”
年轻将领脸色一变,拍案而起,“董将军!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董蛮武毫不在意,依旧安坐,“独孤孝,军乱时正在军中,率二十兵卒,死守营门,不为所擒。本帅欣赏你。”
年轻将领独孤孝,面色连变,张嘴就要反驳。
却没想,董蛮武陡然站了起来,一把蒙住他的嘴巴,“不要说话。”
人熊力大,将独孤孝往地上一按,独孤孝一时便动弹不得。
“不要说话!问问你自己的内心。”
“忠君爱国。君与国如何取舍?”
“古人云,‘忠诚敦厚,人之根基。’,却不知无知是忠诚之母。”
“圣贤之言犹在耳边,你便听信他们?他们为你套上华丽的枷锁,你为顺应圣言,沾沾自喜。你可问过内心的渴求?”
独孤孝浑身一震,挣扎地越发激烈,却逃脱不了人熊铁掌。
人熊拎起他的脑袋,又是一按,“圣贤说的是真?还是你心中想的是真?”
“真假难定,本帅却知道什么是错!”
“错的,是自以为忠贞不二。错的,是为了他人之言,出卖自己的才华!”
“你可知,所谓圣贤,因历史而生,而历史出自人手。”
“你,是想做那笔下墨点,还是随本帅,做那执笔之人,书写身后春秋?”
独孤孝停下挣扎。
董蛮武松开手掌,坐回原地,大手一挥,“喝酒!”
独孤孝缓缓坐起身来,跪在案前,满饮一坛。
今日,很多人在饮酒。
还未入夜,王芝已经酩酊大作,他被禁足书房,伏在案上,怀中抱着一卷人像,案上墨染两行,“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书房里还有一人,也是醉眼迷离。
黑衣凌乱,白裘染尘,孟然之跌坐地上,脚边空放酒坛。
他抱着立柱喃喃自语,“王芝,你说,我是不是喝醉了。”
他咧嘴独自发笑,“瞎说,我怎么可能喝醉。我就是心里难受。”
他拍着胸膛,面色晕红,“我喜欢那个叫林火的小子,我羡慕柳凤泊的潇洒。这世道少的就是古道热肠,少的是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何等快哉,何等痛快?”
“若是这世上没了这些人,那还剩下什么?尽是些勾心斗角,尽是些老谋深算,这些丑恶嘴脸,就像我身上流的血,都是脏的,都是脏的!”
孟然之一脚踹中身边空坛。
酒坛“咣当”滚远。
孟然之举起酒坛,将酒饮尽,哈哈大笑:“是啊!我也是脏的,我也是脏的!我也设计了林火,我也敢怒不敢言,就算剥了这层皮,也是洗不干净的污涅!”
酒水喝干,笑声微弱。
孟然之卧在地上,酒入愁肠,呢喃梦话,“我不姓武,我不姓武……”
夕阳西下,日落冰原。
家丁早已散去,林火倒在坟边,酒气熏天。
三十四坛刀子酒,他一人喝了一半。
剩下一半倒在坟前。
土已盖完,酒已饮尽,林火却不愿离开。
忙了一天,灰头土脸,他只想这么躺下去。
走了这么一遭,他发现这个江湖很热,有柳凤泊,有鬼见愁,有李尔冉。
但这天下,又让他觉得很冷,国与家,忠与义,生与死,如何抉择?
他想不明白,他突然有些怀念龙兴的小窝,怀念多年前的那些日子。
虽然穷苦,但是简单。
只是他卷入这江湖,这天下,已经无法抽身。
他摸着坟头,低声细语,“你这么一躺,倒是轻松逍遥。”
远处传来一声轻鸣。
林火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声响,抬头去望,正对落日残阳。
凤凰!
似有一只火凤,朝天外飞。
背上站着一袭白袍,一身红衣,相偎相依。
林火微微一笑,“还真是潇洒。”
嘴角微翘,酣然入眠。
青衣与大夫出现在他身边。
“门主。”王骏低声说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大胥先生看着林火,叹了口气,“既然是他的养子,自然不能流落在外,你先带他回九霄,我去岳山一行。”
第二卷 读万卷书
第028章 寻友路逢红氅
林火再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竟然在坟边睡了一夜。
宿醉,脑仁发胀。
嘴里发苦,胃里更是千回百结,只怕一天都吃不下东西。
林火晃了晃脑袋,才发现身上盖着毛毡,厚实宽大。
耳边,木柴“噼啪”燃响。
还能闻到淡淡酸味。
“醒了?”身后传来人声。
林火一个翻身,掀开毛毡,握紧千磨剑柄,却没拔出剑来。
他看着眼前之人,有些发懵。
火堆熊熊燃烧,火上架着铁锅,锅里翻腾着热气,那酸味便是由此而来。
真正让他震惊的,不是香气,而是火边的人。
王骏!
“王大夫?”林火很是惊讶,王大夫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小石头出事了?
他心中一紧,实在是不愿再听到噩耗。
“小石头很安全。”王骏瞥了他一眼,端起木碗,从锅里舀出汤来,“先把醒酒汤喝了。”
林火心下稍安,接过木碗,抿了一口。
入口略烫,王骏催促道:“趁热喝,方才有效。”
林火咬了咬牙,一饮而尽。
汤入肚腹,热气上涌,出了一头虚汗。
酸辣口感充斥口腔,瞬时让人口舌生津。
肚里更是“咕噜”叫饿。
王骏微微一笑,倾汤灭了火种,从炭下掏出一团硬泥,就地一敲,掰出内里嫩ròu。
竟是一只叫花鸡。
“吃吧。”王骏将叫花鸡递来,接着说道:“喝了一夜酒,必然是饿了。”
林火却没伸手,“王大夫,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夫知道你此刻疑问颇多。”他扯下一条鸡腿,其余塞进林火怀中,“边吃边说。”
林火应了一声,当即啃了一口。
那ròu入口香甜,甘美异常,可他的心思却不在鸡上,目光始终望着对方。
王骏叹了口气,“其实你离开岳山那天,老夫便跟着你了。”
林火闻言一愣。
王骏指他手腕说道:“那日在野珍馆,要不是老夫一根金针,你今日可就是独臂侠客了。”
林火望向手腕,那处红点隐约可见。
竟然,真有此事。他不曾想过,王大夫还有这身手。可他为何要做这些?
林火的疑惑,被王骏一眼看穿。他捏着胡须,缓缓说道:“老夫会对你们如此上心,因为老夫是许哥的同门师弟,也因为老夫答应许哥,要照顾你们兄弟三人。”
林火听得目瞪口呆。
许哥?
老爷子就是姓许!
王骏大夫,居然是与老爷子熟识,而且还是同门师弟?
这怎么可能?老爷子一个拉二胡的江湖艺人,居然还是师出名门?
王骏见他不信,郑重说道:“老夫与许哥,皆是师从九霄。”
手中叫花鸡,惊得掉落地上。
林火说不上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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