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读书 > 其他小说 > 白羽怀沙行 > 第 31 章
    他们东躲西藏。

    他知道自己懦弱,也知道自己做不了英雄。他也希望身边人不要做英雄。

    其实退一步讲,没有人想要做英雄。

    所谓“时势造英雄”,有时只是“赶鸭子上架”的另一种听起来不甚狼狈的堂皇冠冕而已。

    三lún倏地放开了手,揉着瘦巴巴的苦瓜脸苦笑了一下,轻声说:“行。”

    宿羽狐疑一眼,站稳了,重新背起刀来。

    三lún满不在乎,吐了口唾沫,“你是头儿,你在哪儿,我他娘的就在哪儿这不咱们陇州的规矩吗?走吧。”

    宿羽盯着他,感觉足足看了半顿饭的时间,突然抬脚返了回去。

    军营中越来越乱,甚至有人涌上来围住他,酒气冲天,整个人都歪着,“哟,这不怀王殿下身边的大红人吗?有劳你好好磨刀,砍老子的时候利落点”

    宿羽看都不看,侧一侧身,精准地避过那些乱糟糟的人手。他们穿过人群,人群之中渐次燃起火把,纷乱环绕,让人眼晕。

    他越走越快,一把推开了主帐的后门,低声道:“谢怀。”

    谢怀披着漆黑的大氅,正在桌边坐着烧纸玩。那些古朴歪扭的墨迹随火光飞逝,他侧头看了一眼,随即缓缓地靠回了椅背,轻笑道:“你是真不明白啊。”

    宿羽胸口急剧起伏,是着急,也是累,硬邦邦道:“我怎么不明白?”

    谢怀勾了勾食指,“过来。”

    那一指勾得既轻浮又郑重,可以召秦淮歌姬,也可以召世之干将。宿羽挂着一身刀剑箭筒,咣咣琅琅地走过去,直挺挺站着。

    谢怀仰头看着他,神情不大认真,瞳孔聚光一会近一会远,用目光完成了一套赋比兴,多少有点像在欣赏前朝的美人图。

    过了许久,谢怀才拿食指尖按了按“美人”的心口,轻声问:“我会输吗?”

    所谓病痛不过是个倒着数的水滴石穿,谢怀从没把那yīn翳放在眼中。

    宿羽这才看见谢怀手底下压着柄长剑,剑鞘古朴厚重地包裹着不愿出鞘的七尺青锋。他莫名地觉得胸口有些发闷,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那我呢?”

    明明眼前有另一幅肩膀可担刀剑,他搞不懂为什么谢怀不管输赢生死都要自己扛。

    谢怀笑意更深,坐得正了一点,分开两腿,空出空档,扣住宿羽薄薄的腰,把他拉得更近,轻声说:“你?你要好好活着。不然到时候我把这天下收拾得再好看,有谁看得懂啊?”

    不知是不是军中火油实在劣质,宿羽的眼眶倏地热了起来,几乎有什么东西要滚落地面。

    谢怀这个人讨厌造作矫情,痛恨辞藻矫饰,更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宿羽吃软不吃硬,他屡屡给宿羽解释什么事情,又总是不得不软下身段。

    就像现在,他在告诉宿羽:我有一根软肋,就是你。我通身麟羽或都可为肃肃矛戟,唯有这根软肋,不愿让任何人攫在手中。

    他是真正的强者,他不会输,一定会拍开山海倒转乾坤踏上万乘。没有了这根肋骨,那个结果会同样浩dàng辉煌。

    但那不一样。和宿羽丢开理智是同样的道理,他在为自己留存一个“懂得”。

    宿羽跟他学着铁下心肠,他甚至把战友的xìng命也自作主张地置之度外,而现在谢怀把他拉到灯下,就着暖和呛人的灯光,教宿羽重新把心捏软,让他永远年轻鲁莽。

    宿羽怕丢人,慌乱抬手擦了把脸,所幸并没摸到什么。

    谢怀松开他的腰,把披着的大氅扔开,重新从腰间摸出来那块玉鬼,挂在了宿羽脖子上,“不是什么好东西,收着吧。”

    那玉鬼原本有三块,谢怀一块,谢疆一块,历星一块。其实这玩意成色平平,却不知有哪点被顾皇后看中,宝贝似的一个孩子发一块。

    谢怀一直嫌这玩意麻烦,心大地把东西挂在腰上晃dàng了六七年,终于当回事地打算送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见谢怀拿拇指蹭了蹭温润的玉面,宿羽说:“舍不得?”

    此人摇摇头,转而把玉鬼小心塞进了他的领口。冰凉的指尖轻轻蹭过锁骨,宿羽不由得舔了一下嘴唇。

    只听谢怀忧虑道:“你得勤洗澡啊,别捂出味儿来,回头我要检查。”

    ……

    宿羽毫不犹豫地踩了他一脚,谢怀下巴底下长眼睛似的往旁边一挪躲开,贱兮兮地抬手捏了捏他尚存婴儿肥的脸颊,“真好捏啊。”

    宿羽把他的爪子拍开,谢怀很好脾气地收了回去,四指并拢,指尖一挥,“去吧。”

    三lún等在后门外面,牵着马缰,“头儿。”

    宿羽点点头,一言不发,翻身上马。

    两人都是巡营惯了的,自然知道何处松懈。擦边溜出军营,三lún只回头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跟在宿羽身后狂奔前去。

    营中呼喝声愈演愈烈,谢怀终于推开了门。

    他穿的是寻常袍衫,也没有佩剑。或许因为衣着简素,面上甚至有几分与悍莽北地格格不入的病容。

    吵闹声有短暂的停歇,闻名遐迩的威赫目光静静扫过满庭的火把,火光忽忽,如星子绵延,聚成天河。

    他稍一思索,像是在问自己一般低沉轻慢,“诸位之中,有几个还是大周人?”

    北风凝滞,雪粒沙尘都停在空中,驱马划过时,那些杂垢如同流星般划过视野。

    不知走了多久,三lún发现这是去青州的方向。

    他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没问。但又过了约摸小半刻,宿羽却突然解释道:“我们去青州,李昙也在青州。他没丢,咱们几个没散。三儿,你别躲被窝里哭。”

    三lún没来得及回话,不知看到了什么,猛地勒住了马缰。他深吸了一口气,恐惧颤声道:“你听。”

    连宿羽都感到了大地的震动。

    他们这条线路距离国境线还有数里,但那震颤来自北方,是北济军队行军的声音。

    三lún眼尖,远远望了一眼,紧张道:“头儿,有斥候!”

    一阵清亮的马蹄达达踏来,宿羽前驱数步,踩着马背站起,从旁跃下。

    雪白的电光一闪,手起刀落,血珠如霰迎风飞散,那北济斥候无声地滚落进荒草丛中。

    宿羽跳下马去,把耳朵贴在大地上,合起双眼,聆听震动。

    来袭者人数不多,类似当日奇袭北济大营,看起来似乎是北济人以其人之道换其人之身,也要奇袭一次陇州。

    现在的陇州?内有内jiān,外有强袭,最中间站着一个足以挟来号令虎贲的怀王。

    三lún问道:“人多吗?”

    宿羽恍若未闻,死死掐着马缰,掌心透出血丝。

    难怪李存年没找到李昙,现在想来,他恐怕根本不想去“找”。他知道李昙去了哪,他就是有恃无恐地在等青州军主力到达陇州。

    这是个圈套。他们要杀的,恐怕不仅仅是谢怀。

    三lún麻利地把斥候的尸体拖进乱草,说:“头儿,咱们还去青州吗?”

    宿羽缓缓睁开了眼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赌今天没有框框!赌输了打宿羽,赌赢了打谢怀

    第51章 风头刀

    风头刀

    夜空有云,空气凝成静寂的一团,山谷之中,马蹄兵甲呼吸之声都整齐划一,是一支军队。

    李昙骂过了整整十二轮“屁话”和“我不信”,终于喊得累了。他被两指粗的麻绳捆得严严实实,倒栽葱地扣在马上,被颠簸得呼吸困难,脸涨得通红,意识渐渐麻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滑到了额头,逐渐变凉。

    他想抽自己耳刮子:我怎么会哭呢?

    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再丢一个爹吗?

    李昙他娘姓秦。

    秦娘的名头响,但闺名叫什么已不可考,可考的是,李昙从小跟着秦娘从烟花巷里走出来,换了无数个爹。

    那些男人有的大腹便便,有的形销骨立,有的挥金如土,也有的一年到头就一套体面衣裳。只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会写诗。

    秦娘在风月场里长大,金翠做底,浪翻红绡,结果她没能学会算账,却学会了读诗,一辈子吃且只吃那一套,压箱底的不是翡翠玉石,而是一沓沓泛黄的诗稿。

    李昙耳濡目染,没学过写诗也学过吟诗,整个青春期都过得很是令人牙碜。

    直到秦娘活生生被北济商客随手掐死,李昙饿得就差去讨饭,李存年从天而降,把他从香粉味的泔水堆里提溜到了沙场上。

    李昙隐约记得秦娘有过这么一号露水之恩的客人,但没什么印象。当时他悄悄地猜,也许李存年本来有家有口不缺儿子,所以才没来见过他;被灭了门缺了儿子,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号沧海遗珠。

    他是个好养活的小孩,从没因为这个翻过酸水不管前路如何颠簸起伏,也不管所谓父子之情有几分真情假意,碰到李存年都是他侥幸。

    但现在想一想,李存年在他面前留下了无数破绽。比如李存年第一次见他时袖中藏着把短刀,比如李存年那晚给他煮了碗面又亲手打翻掉,再比如李存年从没写过诗李存年是对他动过杀机的。

    迟迟未动手,还养在身边,想来大概是因为人非草木,总有片刻动情恻隐。那些在篝火边传递酒壶的夜晚,没有一个是假的。

    李昙麻木地想:可他是个jiān细。

    死在榻上的秦娘、传说中的历星、刘叔和马沙、还有更多死在沙场和火场中的大周人,总有几滴血要算在他头上。

    扣着他的小兵总算福至心灵,低头看了看,手忙脚乱地把他扶正,“呀,你咋流血呢?”

    李昙脑门上一溜血迹,是伤口充血崩开了,血珠子朝下流,耷拉到了脑门上。

    原来不是眼泪,他压根没哭。

    小兵拿袖子替他粗粗拉拉一擦,偷偷瞄了一眼天生怒发冲冠的燕于飞,忧虑道:“你可别死啊,我们燕将军不样你死。”

    不知道这小兵是何方人士,口音还挺逗。这孩子估计刚离家不久,胡子都没长出来几茬,看着才十四五岁,白净的脸上已经有了好几道刀疤。

    队列飞驰在边境线上,偶尔路过荒凉的村落,大多数殊无灯火,已成废墟。道路上白骨支离,被前仆后继的马蹄踩断踏碎。

    李昙茫然地想:娘的,这算是什么呢?

    静夜风停又起,荒原上铁蹄声如雷,宿羽骑马停在突起的山石上。

    一马当先冲下缓坡的骑兵中有一个人远远看见他,猛地勒住了马缰,手中金刀因之光芒一晃。

    那人缓缓拉下面罩,露出一张刀削斧凿般深刻的脸来,秃鹫觅食般的眼神对准了宿羽。

    陇州大营中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不停地送命,有一半是因为此人。偏偏好死不死,这人还加封了将军,北济皇帝亲赐一柄金错宝刀,凭刀可统千军万马。

    宿羽纹丝不动地与何耿对视。

    如果是江湖武林,仇家相见或许该一决高下;但他是北济人。

    何耿眯了眯眼。从这个角度,正好迎着隐约月光,照亮了宿羽那张和身手不大吻合的清秀面孔。此时那张脸上没有一丝一毫惯见的挑衅仇视,甚而是难以置信和隐约的……恐惧。

    何耿心里一松。看来消息并未走漏,宿羽只是偶然发现了他们。

    他抬起手,刀尖指向前,身后响起一阵齐刷刷的弓弦绷紧声,无数支铁箭上了弦,瞄准了远处坡下那个峭拔身影。

    与此同时,就在铁箭尚且来不及瞄准的微妙间隙,宿羽倏地纵马跃下了一人高的山石,利箭般迅捷的身形迅速隐没于黑暗中。

    有人尖声叫道:“糟!何将军,他要回去报信!”

    处心积虑数年算计,尽在足下一时一刻,容不得一丝一毫风声走漏。何耿毫不犹豫地纵马冲了过去。

    他的良马快如闪电,将身后将士远远抛在后面。空气被挤成呼啸的风蹭过身侧,何耿越过山石,猛地停步前方荒原之上空旷漆黑,哪有宿羽的影子?

    不良的预感从脑后升起来,巨大山石笼罩着数尺宽的黑影。何耿未及回头,只觉喉间一凉。

    尉都的摄政王或许不会相信,他的一员悍将就这么近乎玩笑地死在暗刀之下。

    隆隆马蹄声已到近前,这是釜底抽薪的一场豪赌倘若何耿没有中计,再倘若他稍微慢一些,或者扈从稍微快一些,这个间隙稍微不够,便是穷途末路。

    三lún满头是汗,紧张得几近虚脱。宿羽也没比他好多少,冷汗沿着下颌滑到下巴上,但来不及说一句话,二人迅速扒下了何耿的盔甲。

    北济军队踏着何耿的步调涌到跟前,只见满地鲜血,一人躺在血泊之中,一群人顿时抒出一口气,“可算是死了。”

    何耿没有理会,怕冷似的把挡脸的面罩向上轻推了推,一手提着金错刀,另一手提小鸡似的拎起一人上马。

    那人瘦得像根竹竿,面目之间颇为yīn柔,倒是面生。

    不等他们问话,那人嬉皮笑脸地举起手致意,“自己人。是吧将军?”

    何耿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些人顿时肃然起敬何将军一向孤傲,能让他有所表示的,恐怕是尉都来的人。

    三lún眼睛一溜,竖眉骂道:“傻逼,给爷爷匹马啊!”

    大军奔腾奔袭过草原,“何耿”却并未径直冲去大营,而是改道向东,趋往青州。

    何耿用兵向来不多做解释,将士们都是指哪打哪,也不多问,只有人多嘴了一句:“咱们前锋不去了么?”

    三lún心口一紧,原来这阵势只是前锋。

    他吧地解释了一通:“陇州咱们自己人,有什么好打的?青州那新军营铁板一块才是心腹大患……”

    他们这一行前锋只听说自己是出来打陇州的,先做试探,因此何耿带出来的乃是大队精锐骑兵。一听是去青州,更觉有理虎贲军滚过一圈的铁板一块,是横在大周北境上的一道钢铁城墙。

    金错刀又沉又凉,宿羽紧紧握着刀柄,生怕手滑。脸闷在面罩里,冷汗濡湿了里面的衣衫,只把耳朵竖起来。

    他们不知走了多久,北风已起,前方隐隐传来了马蹄奔袭声,自东向西,距离脚下约莫还有二里地。

    宿羽抬起一只手,大队即刻噤声。

    难道青州在往陇州输送兵力?

    未及他们转完一个念头,宿羽一拍三lún肩膀,又一指坡下山谷,示意他去查探。

    前方青州军在望,三lún纵马向山下奔去,跑到一半,忍不住一回头。

    宿羽控马停驻,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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