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媚煞的豹眼盯向那个少年。
“可今天的你,我不喜欢。”
“你似乎打算要开始拥有了。一个准备拥有的男人就变成了一个庸俗的男人。你不再做兽了,要学着做人?省省吧,这个世道,你还不知‘人’字该怎么写呢。且任你如何再有,有得过我现在身边的男人,定城侯?而你还敢找来!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忽然沉吟起来。
一沉吟,她的声音就变得滞涩。仿佛声音里都染上了珠灰的颜色,那含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
“……是不是要我把你连皮带核儿地一起吃下去,一点渣子都不吐出来,再一次榨你榨到一无所有,你就心甘了呢?”
她那沾着豹血的唇一时都腥腥地亮了。
卜拙一闭眼。
因为豹姬手中的豹尾猛地一卷。一卷后,它扬了起来,扬起后就是一劈。卜拙当然知道,豹姬当家豹房,她手里应有的功力。这一下,如雷奔电闪,直抽到那少年背脊上。那少年身上的褐裘就应声而裂。
那褐裘裂成两片,脱落到地板上来。
被劈成两片的,还不只是他的褐裘。
少年的整个神情就昂扬了。
自从入楼以来,所有的话,他都记住了,可是,他就是没有听懂,他也不想懂。现在,他要的,全身心要的,是感受,而不是懂。
可这一个动作他懂。
他懂,卜拙的眼也就闭上了。等他再睁开眼,却看到情迷的少年一张唇热渴地搜寻着。豹姬仰坐在椅上,身子不动,脖子却柔软得像一条海藻,她闪躲着,闪避着那少年的唇。哪怕再焦灼的野合,也自有着野合者心内的规矩。“吻”之一字,已被赋予了太多的含义。仿佛十八胡同,青楼女子阿丑娘门口的招牌:各位自重,小女子卖身不卖艺……闪躲到后来,豹姬的唇里露出两排细白的牙齿来。她也在回吻,可她的唇,落向的不是那少年的唇,而是颈侧的大动脉。
她的舌在少年耳垂下轻轻地逗弄着,戏弄时还不时地用两排细碎的牙轻轻叼住那少年瘦直的颈上那根明显的血管。那该是,有一点点痛的。
卜拙的心里就是一颤。
一颤之后,心头迟疑。
他知道关于豹姬的传说,他迟疑是因为:自己该不该多余出手,把那少年喊醒?抑或让他就在这绮柔的梦里,永生不再醒来。
这对于他究竟哪一个才更加慈悲呢?
眼中,豹姬与那少年厮缠在一起。
可耳中,卜拙听到,楼梯响了。
楼梯响了,卜拙听得到,豹姬也听得到,只有那个少年、本该最为警醒的少年却没有听到。
来的不是时候。
豹姬的脸上就在笑。
可来的也正是时候!
这是一场永远的游戏。她在跟定国侯玩,不是在跟那个少年玩。
因为沉香府焚烬,定国侯一天到晚在忙着庆祝与接收他的胜利。他已多久没碰过她?十天?二十天?还是三十天?
她可不是什么一口吃尽,可以就此不理的女人!如果她要一个男人来理,她尽有多得不得了的办法让他来理!
今天的这个,就是她的办法。
没有把一个嫉妒得发狂的男人再驯化为一个热烈温柔的情人让豹姬觉得更有趣的了。也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在尝尽了新鲜感后即觉厌倦,即想将那个女人置之不理。这是她与定国侯之间永远的战争,也是他们永远的游戏。豹姬不愁,她的手里,永远有无尽的可以刺激定国侯的牌。今日的这张,恰好。
这么想着,她的唇有如微笑,轻轻地张了开来,一口贝齿利如刀剑。
豹房出身的她,这一生,享尽荣华,享尽青眼。她的美是一所庙宇,为了供奉它,她自己要不停地给自己寻找牺牲。最后,她在颈侧看了那少年人一眼,今日的牺牲她很喜欢……她将会喜欢血尽后牺牲们苍白的、无辜到底的眼。
可窗棂忽碎。
只听卜拙大喝道:“有刺客!”
然后,他飞身而起。
他一向不愿在定国府里显露身手。可今日,不显露是不行了。
他拍窗即入,定国侯刚才上楼,可卜拙一腿,就踢中了那个少年,把他向楼外直踢飞出去!
警号频响,卜拙出手即退,一退,就站在了可以保护定国侯与豹姬,同时也阻住他们的位置。
陆废垒
所有的爱,都是用来粉碎的。
所有的楼,都是用来坍塌的。
坐在沉香府的废墟间,残砖烂瓦污横一地,卜拙这么想着。
只有没来得及开始的感情最让人会心,就如同,现在他与那个少年,陌路相逢,偶然倾盖,最好jiāo情,无过于此。
乱世中的人也就是这样了。
“最近可好?”
想了很久,卜拙终于想出了这么笨拙的一句。
那天他赶在豹姬之前,也是赶在定国侯之前,把那少年一脚踹出楼外后,为了避嫌,这些天,他一直都没有出府。
可今天,他们碰着了。
卜拙第一眼看到那少年时,眼中的神情简直就是一句:“你怎么还在?”
你应该永远不要在定国境内出现!
他那一眼中满是责备。
可正是这一点责备,如同当时猛踢的一脚,拉近了他们彼此间的距离。
此刻,他们坐在沉香府的废墟里。不知怎么,哪怕近暮,夜气渐浓,这么荒冷的废墟里,卜拙却感到了一点热气。
很久很久没有过的热气儿。
难道,是当日的沉香府还在yīn燃,还没有烧完吗?
那少年不开口,卜拙只有自己开口。
他背着双手,用双手反抱向自己的脑后,靠在一方残存的石础上。
硝烟落尽,笙歌散尽,卜拙没想到自己还会来到这个地方。一直以来,他不想来,因为他怕一见伤心、一见亏心。
只听他低沉着声音说:“看来,我们又重归一样了:都是光棍了……有女人的滋味如何?我是……好久没有过女人了。”
印象中,这还是他头一次跟比自己小这么多的男孩儿,谈及女人。
那少年本不待开口。可这里的废墟太静了,静得需要一点声音来点缀,否则,静得人心里都要空了。
他望了卜拙一眼:“你该……有过老婆吧?”
卜拙点头。
默然半晌,那少年道:
“老婆呢?长什么样儿?”
卜拙脸上挂起了一个笑,那笑像是自保:他预先嘲笑了自己,别人也就没必要嘲笑了。
“跑了。”
两个字,埋在心里三四年的结,从未跟人提起,提起时,却也就这样的两个字。
可他今天,需要说说。
“……她生得,当然远及不上你那什么豹姬。可在我们那个小地方,也算小有姿色的吧?烧灶时,我见过她被柴火映红的脸,虽没有一卷珠帘,一海沉香将之相照,可她额头上有汗。那汗也还闪亮,在我这庄稼汉眼里,却也算是姿色了。”他笑笑说。
“她是有那么点姿色,就像她的xìng子,本也是有一些贤惠的。”
……家事何须说,何况无家之后。
但眼前,更有个从未有过家的人,需要安慰。
“我们结婚时,托沉香府的福,一切还好,日子也平稳。可自从战乱一起,我们家那点农活就再无从做起了。连续三年,不是我才chā下秧,就是庄稼要收成时,忽拉拉的……”卜拙望向天边,这里,现在是整个定州城最不受注目的地方,人人有意无意地规避着它,让沉香府的残基黑黝黝的像夜的微光里的一方黑洞。
“……就有天启城,定城侯,楚卫,或别的什么诸侯,甚至蛮族的兵马跑来。他们的马打田地里席卷而过,所以,整整三年,我的收成甚至都养不活我娘。”
“所以,她就是在那时饿死的。她死前,还跟我说:儿啊,娘差不多是全村最老的,可现在全村人口十不余一,娘拖到今天才死,你也算尽了力。”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明知安慰不了,可还在安慰我。她不知道的是:她饿死了,我的底线也就破了。所以我才决定来定国侯府里找这个护卫的差使做做。那时想:不管怎么说,人都得活下去不是?可饿极了时,人是没法像个人样地活下去的。”
“可我没去沉香府,而是来了定城侯府,你一想即知,那是人天生的投机xìng子,人人都有着自己的那么点狡诈的因为我猜想到了今天这个结局。”
他含笑望向身边的废垒。
“所以,今日沉香府倒了,我再怎么想哭,也哭不出来。我怕如果真的哭了,我自己都会厌弃自己,厌弃自己的虚伪。那时,我找了这个差使,想多少赚点钱,可以养活家小。那时,眼见着沉香府越来越势弱,一度还一边怅然一边为自己的选择沾沾自喜过。我未曾守节,我老婆自然也就不用为我守节,乱世里的人用不上那份虚伪。三四年前,我老婆……终于毫不虚伪地跟着一个远比我更会在这乱世里混的男人跑了。”
“直到她跑了,我才体会出自己的错。一份背叛谴责着另一份背叛,不过如此而已……不说了。”
说到这儿,他忽强打起精神,望着那少年:“说起来,你比我强。”
他举起一皮囊劣酒,冲着那少年举囊示意道。
“我是乌龟,不只在老婆跑这件事情上是乌龟,从一开始没去沉香府谋生,而是入了定城侯府,那就是乌龟。”
“而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让别人做乌龟那个。”
听他这么说,少年忽吃吃地笑了起来。
卜拙一愣,却还是开心一笑。笑罢问:“你笑什么?”
“笑你。”
卜拙怔了怔。
却听那少年道:“你人很好。”
卜拙苦笑摇头:“你不如说,我人很软弱。”
可那少年那句话说得真诚,却听他继续道:“不,你人很好,不惜主动往自己头上扣上顶陈年的绿帽子,来安慰我这个光头的。”
“所以我说,你人很好。”
说着,他接过卜拙手里的皮囊,往自己口里也灌了口酒。
卜拙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却惊讶地发觉:原来,他已恢复了过来。
见少年艰难地吞下那口酒后,卜拙问道:“现在你怎么想,关于那个豹姬。”
少年往地上唾了口唾沫:“印证。”
“印证?”
“没错,就是印证。”
“我从小就知道,我生来就是活在一个屠宰场,到处不是被杀的就是用刀来杀的,不是被吃的就是吃的。”
“我一直以为,我恨这个。”
“直到,我遇上了一个吃相好看的,我才终于明白,自己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聪明,我以前所恨,不过恨的是人吃相不好看罢了。”
卜拙讶异抬头,细细品味着那少年刚说出来的话。
他忽然明白了那个少年是如何自解的了……这世界是个屠宰场,而身边这已成废墟的沉香府就是个刚清空的畜栏……他爱过的女人,爱过后,发现,她不过是那屠宰场里吃相好看的……那少年如此荒冷的比喻让卜拙都忍不住心中一凉,可那荒唐的想象……一想起豹姬原来不过是个在屠场里吃食,却吃相好看的美女……卜拙就觉这荒唐里,也荒诞出一种安慰的力量。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那少年。他没想到,他居然会如此开解。
“而她的肠子里装的,也不过是些下水啊。”少年幽幽地道。
这一句的结语,结得如此地老天荒。卜拙望着那男孩儿,觉得短短几日,这大陆,最荒凉的罡风已将他吹得通体穿透。可无论如何地自解,那安慰的力量却毫无温暖,只是来自于悲凉。
他与那少年两个互望了一眼,然后几乎同时地,忍不住,同声一笑,在这人生的屠场里,同声笑场。
柒挥鞭
……渐闻语笑寂。
空刺雪霜痕……
那少年忽然道:
“你还记不记得那支鞭子?”
今日,卜拙与那少年的重逢,纯属偶然。
正午时分,他本来正赶着马车,带着定国府排名第七的重要人物账房习先生出门结账。没想在孜然巷,迎面居然碰上一辆马车。
孜然巷相当狭窄,仅容一车通过。他们迎头碰上,一时阻住。然后,谁让谁就成为一个问题。
定城侯府里的马车,从来不让别人,这已成为规矩。为了这个,卜拙刚入院当差时,还为此吃过鞭子。所以,今日,他当然不能让。
可对方也不让。
因为,对方也有脾气。因为对方是尚忏生的手下:黑拉闼。
黑拉闼是尚忏生手下的知客,与习先生一样,同属管账。这些日子以来,自从沉香府倒后,两人已多次会面为了接收沉香府留下来的财物地产、生意往来之账。
他们为此也冲突了好几次。
这本来不值卜拙吃惊。
可让他吃惊的是:替黑拉闼赶车的,却正是那个少年。
黑拉闼的脾气很臭经手金钱,且多到有人相求,要别人陪好脸的人脾气自然会臭。习先生虽然文弱,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先开始还闲扯了几句,后来,语气渐急,互请对方相让,火yào味儿就浓了起来。
卜拙与那少年各坐在赶车的位置上,一开始,也就只是默然对望。
可当习先生冲车外吐了一口浓痰,含混不清地用他家乡的语调喃喃地骂了声什么,也没人听得清后。黑拉闼方自茫然,那少年忽挥起长鞭,就冲习先生抽来。
他一出手,黑拉闼脸色就变了。
因为,他明白习先生是在骂自己。
然后,他就用别人听不懂的话嚷了起来。他分明是在回骂,分明还在给自己的车夫鼓劲儿。
可就在那时,卜拙看到那少年冲自己夹眼一笑。
那表情闪得很快,同时也很模糊,可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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