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读书 > 其他小说 > 雨色深红 > 其二 来者是谁 第十节 记忆边缘的回响
    彷徨无措。

    如果非要形容夜深此刻的心境,这四个字虽称不上贴切,但却是能找到的最为合适的词了。尘封的记忆被突然解锁,他却完全没有任何喜悦的感觉,只有更加强烈的不安笼罩下来。就像是如艾利克斯-墨瑟等所有那些寻找记忆的主角们,每一个记忆碎片都会带来新的未知。而对于未知的恐惧,除了格林童话中的傻大胆之外,夜深还真不知有谁能够抵挡。

    乐正唯和舒琳对这怪异的气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可还不等她们问起,a237病房的门再一次被打开。这一回里面的护士们鱼贯而出,护士长走在最后。夜深赶紧放下心头的思虑迎了过去。

    “行了!”护士长窥破了他的意愿,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她不妨事儿,现在刚刚睡熟,你就让她好好休息会儿吧。”

    “让我进去看看她吧,拜托您了!”夜深诚恳地做出请求。

    小护士们发出吃吃的笑声,被护士长瞪了一眼,便一边笑一边逃走了。护士长回头看着夜深认真的表情吊起了眉梢,又看看尚未关闭的病房门,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说你啊,都这么大人了,也该懂点儿事儿了吧?怎么就说不听呢?”

    “求求您了,只要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好!”夜深低声下气地说着,“我只是想……和她稍微待一会儿……”

    护士长歪了歪嘴角。有那么一瞬间,夜深以为自己最终还是会遭到拒绝。然而护士长“啧”了一声,让到了一边,抱起胳膊哼哼地说:“行吧,反正说了你也不听……我可跟你讲好啊,我现在去放下东西,等我回来你就必须走,什么理由都不准找,听到没?”

    “……好的,谢谢!”

    夜深的声音因激动而抬高了八度。

    护士长露出烦躁的神色摇晃着手掌走远了,夜深深吸了一口气,向着病房中走了进去。

    上次进来时那种纷乱的景象仿佛只是一场幻觉。此时稍显狭窄的床铺端正地摆在墙边,熟睡的女人发出微弱的呼吸声。尽管点滴架上的输液瓶已经被收拾掉了,但从她手上的医用胶带还是能看出她一定才刚刚打完吊针。

    板凳放在床尾,夜深并没有去拿。他斜坐在床边上,注视着名义上妻子的睡颜。

    是错觉吗?几日不见,她似乎变得愈加苍白而憔悴了。夜深抚开遮住她面庞的长发,然后轻轻握住那只尚贴着胶带的手。

    ……她在发抖?

    轻微的抖动感自秦瑶歌的身体上传来。是觉得冷么?还是……

    夜深的胸口被一种沉闷的痛苦所侵袭,如同饮下过于苦涩的咖啡。他将另一只手交叠上去,希求能让秦瑶歌感受到更多一点的温暖。

    睡梦之中的秦瑶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亦或许只是寻求舒适的本能令她靠了过来,脑袋离开了白色的枕头,贴到了夜深身边。夜深也配合地向床上挪了挪身体,轻轻抬起她的头部枕到自己的腿上。秦瑶歌另一只手在不知不觉间抓紧了他的衣角,像是觅到了安全的所在,梦中紧张的表情也逐渐和缓下来。她蜷起身体,睡得像猫儿一样。

    如果按照情感电影里的套路,下一幕就应该是夜深撩开她耳侧的发丝,低头偷偷吻在她的侧颜上。然而夜深并没有那么做,那对秦瑶歌来说不太礼貌。他只是放松了身体,连同脸上的表情也和缓下来,就这么垂着头看着“妻子”熟睡的样子,仿佛一辈子也看不够。

    “如果你就带着这种表情说你对她一丁点想法也没有,讲道理鬼才会信!”

    或许是考虑到沉眠中的秦瑶歌,一向咋咋呼呼的舒琳也压低了声音。乐正唯还知道找个凳子来坐,她就直接坐到了床尾翘起二郎腿,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们夫妻二人。

    “喂,说实话,你到底爱不爱她?”她直截了当地问道。这问题令夜深想翻白眼。

    “要是那么容易能知道答案就好了。”夜深的嘴角露出一个略显松弛的笑容。即便是和舒琳小声聊天,他也没有从秦瑶歌身上移开视线。

    “很简单啊。”舒琳一副恋爱老手的样子指点着他,“打个比方,就那个问题嘛……她和你老妈同时掉到水里,你先救谁?要是你毫不犹豫就选自己老妈,那就没戏咯。要不是的话,嘿嘿……”

    夜深以不会惊扰到秦瑶歌的幅度微微耸肩:“我觉得这类问题没什么意义。它和经典的火车岔道问题以及世界末日问题在性质上都是相似的,所问的并非‘爱’与‘不爱’,而是要在‘爱’与‘爱’之间做出选择。比起考验人心,不如说是在折磨人心。所幸,我母亲和秦瑶歌都会游泳,而我自己却不会,这样一来至少不必在现实中面对这类可能性了。”

    舒琳傻乎乎地眨巴着眼睛:“什……什么以及什么?火车岔道问题是说那个吧?五个工人和一个工人,问要不要扳动岔道的那个?世界末日又是什么?啊……难不成是说……世界末日要到了,但如果杀死你的爱人,用她的生命去献祭就可以避免毁灭,问你动不动手的那个问题?”

    “描述上有点欠缺,不过大致就是那个意思。”夜深给出肯定的答复,“所有这一类问题都只是要让你做出选择而已。无论你选择哪一方,不管是感性还是理性的选法,那都是你内心的倾向。换句话说,不管选择哪一边,都是一种自私想法的展现。但同时,选择本身也就代表了承担这份责任,因此它也是一种高尚的行为。”

    那么……无法做出选择呢?那就是卑劣的吗?不,也不能这样断言。只要是人类,就会有怯懦的部分,会有着无法放弃的东西,难以抉择的事情……所以最后,无论是否做出选择,做出了怎样的选择,都不能用“正确”或“错误”去形容,能够得到的只有“结果”本身而已。

    后半段话,被夜深藏在了心里。

    “那如果是你来面对这个问题呢?如果是你,只要杀死秦瑶歌就可以让世界躲过末日浩劫,你会去做吗?”

    夜深惊讶地抬起头来。

    说出这话的并非舒琳——如果是她说的,夜深还觉得比较容易应对,但实际的发言者却是乐正唯。她端坐在病床边的板凳上,用不算锐利但带着锋芒的视线对着夜深,显然是真心在等待着他的答案。

    夜深踌躇良久。前半段时间是在思索乐正唯问题的真意,后半段则是在心中探求这问题的解答。

    “……我会动手。”最后他说。

    “嘘——”舒琳撅起嘴巴,看来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乐正唯的神色倒没什么变化。

    “理由?”她问。

    “因为在这个世上,除了秦瑶歌以外,还有很多重要的人在。认识我的人,我认识的人,我的朋友和家人,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我希望能够幸福的那些人……即便是仅对我来说,这样的人也有太多,我无法让他们全部毁灭,只为了保住秦瑶歌一个。因此我只能这样去选择。”

    “嚯,说得挺伟大似的!”舒琳抱起胳膊,“那你老婆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所以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吗?”夜深苦笑起来,“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只不过是内心自私的倾向。我也是个普通人,这说法同样会套到我自己身上。我选择杀死秦瑶歌,但我绝不会放弃她,我会陪她一起死。”

    “……哈?”

    舒琳愣了一下才张开口,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这也是没办法啊……”夜深再一次低下头去,他的声音几不可闻,“不管怎样的选择都总会有人痛苦……但活着的人至少可以凭借着相互的温暖进行慰藉。而死去的人……死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能够为她做的,就只是不让她孤孤单单地走,仅此而已了……”

    乐正唯仍旧端坐在板凳上,只是不知想起了什么,视线的焦点不再汇聚于夜深身上。谁都不知她是否等来了想要的答案,她的神色不可捉摸。

    ……

    乐正唯和舒琳的脚步声在走廊上渐渐远去,直到那回响彻底从耳旁消失。两分钟后,秦瑶歌睁开了眼睛。

    病房里的灯光刺眼得很,过了好几秒她才终于适应。微微抬头,夜深斜靠在床头边缘,脑袋沉重地耷拉着,以那种姿势陷入了睡梦之中。他一定也相当疲倦了吧?秦瑶歌不知道现在的时间,但大概记得自己被“绑架”是在凌晨时分,那么他至少从那时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能好好合过眼睛。

    如果夜深此刻也睁开双眼的话,两人的视线就会对个正着,但他并没有表现出那样的征兆。于是秦瑶歌放心地端详着他的神态。她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在这样的近距离观察过他了。因为两人的特殊关系,平时一起生活也不会如此亲密,真要算起来的话,或许……要一直追溯到结婚时在亲友宾客前的那个象征性的接吻才行。

    毕竟只是契约式的夫妻,契约式的关系。

    而且按照预定,此时此刻的两人本应已恢复了单身状态才对。

    但是……

    秦瑶歌枕着夜深的大腿,一度犹豫着是否该起身,但挣扎了一下,还是选择了继续保持这样的姿态,只是转头望向墙边,不再面对着夜深的脸。

    她心里很清楚。

    夜深是为了她才会留在这里……这件事。

    尽管谁都没有对她讲过,不论夜深自己,还是舒琳、乐正唯以及那些照顾她的护士们,谁都不会开口去提这种事情。但她还是知道。秦瑶歌不是个笨蛋,像这种事对她来说,是只需要稍微动动脑子就能够想明白的问题,不存在任何难度。

    所以她心里清楚。

    自己成了累赘……是自己拖累了夜深。如果不是为了她,夜深大可以不受雨色深红的摆布,大摇大摆地离开。但现在他只能留下,必须留下,只要她在这里,就像是牵线控制着夜深这个木偶。只要以她的性命作为威胁,夜深就只能按照那些人的指示去行动。

    而她自己,要想活下去也只能依赖于夜深。她知道自己对于这个组织来说几乎没有半点价值,如果没有夜深,她就只能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命运。

    她并不想死,尤其……是那种恐怖的死法……

    一想到之前自己经历过的事情,想到被束缚在那个培养罐中时所看到的东西……秦瑶歌忍不住再次发起抖来。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恐惧,夜深在睡梦之中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温暖的感觉与某种坚定的意志一同从他们紧握的手中传来,秦瑶歌的呼吸也渐渐归于平静。

    她收回视线,再度望向头上那张双目紧闭的面庞。

    为了活下去,只能利用夜深。

    这种行为,这种想法,全部都是卑劣的。

    她心里很清楚。

    但她同时也知道,就算把这种心思告诉夜深,就算让他不要再管自己,夜深也一定会用“这不是你的错,我是自愿这么做的,所以你不需要自责,好好调养身体,别为我担心”这样的话语来回答。他不会说那只是她的胡思乱想,也绝不会放弃她,正因如此……

    对不起……秦瑶歌在心中说道。请再让我利用一下……请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她也同样用力回握住夜深的手,手心的暖意相互交融着,催促着她快些进入安然的梦乡之中。

    但,在那之前——

    咦?

    似是突然看到了什么,秦瑶歌睁大了眼睛。

    一段时间没有打理,夜深的头发长得过头了,但在无数的黑发群中,一根白发却不知何时生长出来。秦瑶歌轻轻抬起那只本是抓住夜深衣角的手,以尽可能小幅度的动作向那根白发伸去。

    然而——

    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仔细看,白发不只一根,有两根……三根……五根……怎么会……

    秦瑶歌的计算在中途就停止了。

    那不是单用眼睛看就能查得清楚的数目。白发实在太多了,尽管每一根都是孤立在黑发的群体中,但这里一根,那里一根,不知不觉间就布满了整个发区。这还只是前面能看见的部分,后面呢?可以想见只会更多。

    秦瑶歌放下了手臂。

    怎么会的……怎么会……

    直到那一日出门前,夜深的头上应该还是连一根白发都没有的状态。毕竟和他朝夕相处了一年,这一点秦瑶歌可以肯定。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的?只是短短数日,他的头发就如同苍老了十年一般……

    静谧的病房里只听得见夜深轻微的呼吸声,秦瑶歌再度抓住夜深的衣角。她那么用力,就像是要把那一块整个撕掉一样。

    眼眶不争气地湿润了。

    某人的声音从识海深处上浮,穿透冰冷的海水来到了雾气氤氲的海面,清晰地在她的大脑中回响起来。

    “瑶歌……以后,就麻烦你帮我去照顾夜深了……毕竟他可不是个擅长照顾自己的人啊……瑶歌,答应我,好吗?”

    ……这是谁的声音?

    如此熟悉,如同就在嘴边的名字,却为何就是开不了口呢?是谁对我说过这句话?是谁在恳求我照顾夜深?秦瑶歌在记忆深处彷徨四顾,那依稀的影子却如梦幻般渐渐消散,只有声音本身在不断回响,重放,宛如从一开始,就牢牢烙印在她的心灵之中。

    到底……是……

    唯有一件事情非常明显。

    这事让她感到脊背生寒。

    这个声音……这个不知言者为谁的声音,和她自己的声音……实在是……

    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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