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读书 > 其他小说 > 大势中原 > 第 13 章
    进屋来。他看到了那只深凹下去的眼睛和掩映在安静温雅中的轩昂器宇。直觉告诉他这是刘伯承。

    刘伯承满面笑容握住陈颐鼎的手,又是一声:“陈将军……”

    陈颐鼎诚惶诚恐:“不敢当,不敢当!”

    刘伯承说:“请陈将军喝杯薄酒,压压惊。战场上是对手,战场下来就是朋友嘛。快请坐。”

    刘伯承那淳厚的微笑、诚挚的目光给人以如对宾朋的亲切感和安全感,陈颐鼎近于绝望的心绪平息下来。

    待陈颐鼎落座,刘伯承说:“陈将军,我们跟蒋先生的矛盾并不是权力之争。你知道,我们第一次国共合作得很好,打倒了北洋军阀。第二次合作又打败了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胜利后,全国人民都盼着安定,盼望和平,这也是我党的一贯主张。你知道,我也是从旧军队过来的,三民主义和马列主义没有根本的对立,只要能从国家的利益、人民的利益出发,共同合作,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呢?”

    “是,是。刘将军言之有理。”陈颐鼎连声应诺。

    “吃菜。陈将军不必客气。咱们一边吃,一边聊。这些天陈将军受了不少惊。”

    八个菜虽没有山珍海味,但在这僻乡村野,又值兵荒马乱,实属不易;而且共产党历来以克勤克俭著称,能以这种规格相待一个败军之将,着实令陈颐鼎感动不已。他起身举杯:“久仰刘将;军仁达神智,鄙人败在刘将军手下,也该无所怨委。”

    陈颐鼎言毕,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坐了下来,又说:“马列主义我不懂,但刘将军提起北伐,确实没齿不忘。那时北伐军到了哪里,哪里有民众击鼓相庆,手足相待,街道、田头到处拥挤着欢迎北伐军的人群。可谓民众蓬勃、士气昂扬,官兵上下同仇敌忾、生死与共。如今,人还是这些人,民众没变,军队没变,可是开到哪里,哪里的百姓逃之夭夭,如避瘟疫。”

    “说得是哟。陈将军,正如你慧眼所见,凡yù视军事之胜败,先视民心之从逆,古今如此。当然,蒋介石在各种‘声明’、‘演讲’中也不厌其烦地讲:‘只要有助于人民的休善生息,只要人民能维持自由和生活,只要和平能实现,则个人的进退出处,绝不蒙怀,而一惟国民之公意是从。’‘人民’这两个字,蒋介石叫得很响亮。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也毫无愧色地宣告:‘用德国的剑为德国的犁取得土地,为德国人民取得每天的面包。’陈将军,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政治家、军事家都知道‘人民’二字的分量。不能只听嘴上说的。人民的选择,人心所向,才是历史的裁决,也从根本上决定了战场的结局。”’

    刘伯承为陈颐鼎满上酒杯,接着说:“信仰什么,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但兵不能胜大患,便不能合民心。如今中国的大患就是战乱。谁拒绝和平挑起战争,谁必然逆民意,遭民反,最终被人民摒弃。这个观点陈将军能同意吧?”

    陈颐鼎点头。

    刘伯承又说:“古人曰:必死不如乐死,乐死不如甘心,甘心不如义死。如果士兵认为他从事的战争是不义之战,必然不肯为之舍命。陈将军所说军队没变其实是其表,而其宗旨却是从根本上发生了变化。这个,陈将军应该比我了解得清楚。”

    “当然。”陈颐鼎微微红了脸,由衷地说:“刘将军,不是所有guó mín dǎng将领都拥戴这场战争。”’‘

    酒席后,陈颐鼎没有被送回收容所,而是安排住在这个刘伯承宴请他的四合院里。陈颐鼎再次大惊,这是今日他的第三次“惊”。

    时过45年,当笔者在昔日的南京“总统府”、现在的江苏省政协见到陈颐鼎先生时,他谈及此事,还十分动容:

    “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那个四合院是刘邓大军的指挥中枢,刘伯承住北屋,邓小平住西屋,让我住东屋。刘邓的那几间,屋子四壁挂满了军用地图,桌子上一摞摞的文件材料,电话整天响个不停。以我的身份,从哪方面讲都不该住在那里。

    “我住进的第二天,邓小平从外地回来了。他话不多,谈锋犀利。一日三餐,我都和他们一桌吃。晚饭后,在院子里散散步。有时候我过去和刘伯承拉拉狐,但只是偶尔,当时他们正组织打羊山。刘伯承的空隙时间大多用在重校苏联的《合同战术》译文的前言上了。天那么热,我手摇竹扇还汗流浃背;他让警卫员打一盆凉水,把脚放讲去,权作降温,一伏案就到半夜。此种勤勉,在我是不多见的。发前对刘伯承种种神话都是传闻。有幸和他生活在一起,使我认识到了真正的他,比神话更有深度。‘如果说刘伯承是个海洋,那么人们看到他的仅是一个港湾;如果说刘伯承是座冰山,那么人们认识到的只是他露出水面的那一部分。’这是我住在那个四合院夜不成眠时,在日记中写下的句子。”

    陈老先生已经86岁。他面色红润,双目有神。和笔者jiāo谈时,那深沉的情感时常溢于言表。他不抽烟,只喝浓茶。

    “可以感觉到、刘伯承、邓小平感情融洽,配合默契。刘伯承对邓小平很尊重,写好电文,每每把眼镜一摘,对工作人员说:‘送政委定稿。’邓小平个子不高,散步或出门迎接什么人,刘伯承总是走在邓小平后面或侧面稍后。这种细微之举令我感动不已。邓小平称刘伯承‘刘师长’。看我有些不解,就对我说:‘这一嘛,伯承是129师老师长;二个嘛,伯承是我的老师,我敬重的长者。’有一天,他拿了一副字给我看。我问他喜欢什么体,他很认真地说:‘刘体,集柳、颜为一体的刘伯承体。我临的就是他的帖。’

    “住了四天,刘伯承看我老是闷着,问我:‘想不想到我们后方看看?蒋先生说我们是土匪,共产共妻,你看是不是那样。’我笑着说:‘好,我去看看!’走的那一天,刘伯承、邓小平为我饯行。在座的还有罗哲东、郓城被俘的55师副师长理明亚。

    “席间谈到蒋介石主办的上校以上的军官训练班。理明亚6月底刚受训回来,7月初就被俘了。他说:‘蒋委员长企图解决两个问题,一是检讨战术,一是解决士气。有什么办法呢?统帅部绝对不承认战略有错误,反而责备将领们不注意战术,不关心自己的存亡荣辱。蒋说:我个人已经老了,没有关系,你们不好好干,最后失败了都是共产党革命的对象。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理明亚接着说:‘这回我受训一趟,花了40多天,其实无论如何一个月足够了,可是大多数人躲来躲去,根本无心归队。所以我们营师长福霖说我:明亚,你还算老实。’

    “我的副师长罗哲东有头脑;他是湖南人,带点辣椒xìng格。他说:‘我们那边的问题是没有政治资本。北伐的时候,我们有明天的远景,今天打军阀,明天革命成功,中间只隔着一个短短的黎明。人人为肩上的重任自豪。那时黄埔同学见面,就问哪个做了烈士。没有怕死的,都以死为荣。现在呢?今天为了什么?明天是个什么样子?眼前一片漆黑。哪里有勇气流血牺牲?怎么能不打败仗?’

    “理明亚苦笑道:‘我们现在成了那时的北洋军阀。行军找不到向导,打仗找不到担架队;天一黑赶紧宿营,几个部队挤在一起,即怕被解放军包围,又怕地方民兵骚扰。放出去的侦察不但弄不到真实情报,反而常常遭伏击。简直就像聋子、瞎子。而解放军对我们的情况却摸得清清楚楚,连我们师长个子有多高、眼睛有多大、鼻子有多长都知道。’

    “邓小平笑了,说:‘不光知道师长的,你的我们也知道。’大家正笑着,就听旁边的收音机播出了guó mín dǎng中央社的一条‘新闻’:‘鲁西消息,刘伯承所部溃不成军,国军连日来获得空前大捷……’当时我很难堪,便说:‘中央社从来不说真话。’刘伯承笑笑说:‘从反面听嘛!鲁迅先生的推背图,对蒋介石很适用。’

    “饭后,送我们的车子来了。过黄河走寿张,经过邯郸,再去太行山。张际春副政委也来送行,并派了保卫科张科长专程护送,保证我们的安全。临别,刘伯承把他写的《指挥纲要》一书送给了我……

    “在那个四合院住过的四天,对我的后半生起了巨大的作用。当时我不曾意识,其实我和刘邓一接触,我原有的信仰就开始崩溃了,新的思想亦已孕育。在解放区参观结束的时候,摆在我面前有三条路:可以回南京,可以回家乡,可以留下参加解放区的工作。我选择了后者。后来我再没有机会见到刘伯承;如果有,我想我会改变称呼,称他‘刘师长’的。”

    陈颐鼎老先生谈了许多许多。临别,他送我们出门,指着门口的“黄埔同学会”牌子又道:“民族分裂是我们这一代人造成的,祖国的统一也应当由我们这一代人来完成。我在努力做,也算不辜负刘伯承师长的教诲。”

    在北京,我们见到了晋冀鲁豫野战军的保卫科科长张之轩老人。他一米八的个头,虽年逾七旬,又大病初愈,但腰板笔直,像个小伙子。

    我们听到不少关于这位保卫科长的精彩故事,也看过他的《南征年历》。他机敏勇敢,又严谨心细,刘邓大军的许多重大事情都能从他的《南征年历》中找到记载。

    他讲了护送陈颐鼎等人过黄河到后方去的片断

    那天晴空万里,静风,河面上仍是巨浪叠起。船行至河心,面对几里宽的黄水浊浪,罗哲东惊诧道:“这么宽的河面,这么大的波涛,对面又有重兵把守,刘邓大军究竟怎么过的河呢?不可思议!”

    张之轩暗示他问理明亚。

    理明亚坦然地说:“河防是我们55师把守的,守河我们还是有经验的,估计这种季节没人敢闯黄河,也就疏乎大意。当刘邓大军突然出现时,我们已经来不及组织抵抗。为了保存实力,全师收缩,进了郓城。”

    陈颐鼎说:“刘伯承真是天下奇才。这样的天险,隔岸又有重兵,居然敢迎面而过。自古以来,兵书战略上没有这样的打法。”

    罗哲东接道:“像我们这样一年里这么多将领一个个被俘,恐怕也是史无前例。”

    理明亚摇摇头,叹道:“不奇怪哟。在南京受训的时候,我跟老头子(蒋介石)对面坐,他一张嘴,露出红的牙床,满口牙掉得精光。我算了算,他正好60岁,心里就叫了声:不好!”

    “为什么?”罗哲东挺奇怪。

    “这你老兄还不知道?60岁是‘牙运年’。没有牙,就是‘倒运年’。他倒运,你我之辈焉能不遭厄运之灾?”

    罗哲东笑了:“原来理师座还懂相术。既有此术,怎么没给自己相相面?”

    “这倒叫你说着了。今年3月我给自己相过面。那一天又正巧做了一个梦,梦见儿子突然死了。我就知道大运不佳。”

    张之轩在一旁听着,暗暗好笑。过河后他一直随第1纵队行动,打郓城,打六营集,他都参加了。可以说,这三位黄埔生、guó mín dǎng的中将都是他的俘虏。在缴获的文件中,有一份是陈颐鼎、罗哲东从南京受训回来后根据蒋介石叮咛亲手制定的,很有意思。

    文件规定,为避免被俘要采取特殊措施:

    (一)长官对部下称名号,部下对长官称“先生”,

    平级则称号或老张老李。

    (二)长官一律穿士兵服装,不戴领章、臂章、肩

    章,统一钉于衣袋内。各级长官所带卫兵、传令兵应避

    免一切恭敬动作,携带手qiāng时,藏于衣袋内。

    (三)司令部万不可选择好房屋,其间若有居民应

    使其离开,另集一室,并多设伪装司令部,门卫一律单

    哨,使用步qiāng。

    (四)行军时如遇老百姓询问,以“八路”答之,友

    军询问,以“打八路”答之,万不可暴露番号。

    (五)进入公共场所,如在酒楼、澡塘、商店等,

    均不可谈论军事,严禁与老百姓闲谈。

    缴获的文件中还有一本第70师第40旅第279团2营6连长的日记,从中可见guó mín dǎng军下级官兵的心境和士气

    5月1日:由克州出发,逃了两个兵,今天又逃

    了两个。本连阵地,又向后延伸了,我实在时时准备

    着,有事时一个死。

    5月13日:今天又跑了两个。连部号兵洪明德开

    了小差。8班那个背机qiāng的兵,拐一支步qiāng跑了。天

    啊,叫我如何干下去!根本就补不胜补,你今天补一

    个,他明天要跑两个。

    6月17日:我们在昌邑集停了很久,连一个老百

    姓也没看到,简直八路军是想向我们封锁,弟兄们两餐

    没吃一点油了。

    6月19日:自昨早上起,全旅人都没有饭吃,真

    要命!什么都没有,只有挨饿。

    7月8日:今晨55师师部逃下来三个长官,都狼

    狈如丧家之犬。我问他们郓城情形,他们不胜悲忿地

    说:“郓城完了!”他们自昨晨由郓城逃出后,一直没有吃

    过饭,白天藏在高粱地里,夜晚走路,肚子饿了,就啃

    高粱杆。

    7月10日:今天在途中碰到55师师长,穿着便

    衣,满身泥巴,狼狈地坐在一辆牛车上,垂头丧气。迫

    击pào连陈连长斥责他为什么把牛车拦着路,他的卫士

    说:他是55师师长。我们都把舌头一伸。唉,多堂哉

    皇哉的师长啊!而今坐着牛车,落荒而逃。这是他做梦

    也没有想到的吧?老天爷保佑,不知我们的下场会是个

    什么样呢?!

    在这个连长7月10日发出如此感叹后的第四天,他和他的师长都成了俘虏。

    自上船,陈颐鼎很少说话。眼睛一直看着河面上来来往往运送后勤物资、伤员、医院、马匹、车辆的船只。那些船工赤身luǒ体,喊着号子,阳光把身上的汗水映得像闪光缎一样。浪大船不稳,一件医院的什么器械落人河中。那水有10多米深。只见一位船工“咚”地扎入水中,稍许,举着那东西露出头来,哈哈地笑着。

    陈颐鼎喃喃的:“即便攻下解放军的一城一池,也占不住。民心所向,大势已去矣!”

    大势中原大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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