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缓缓褪去了潮汐的外壳，终于恢复到它以前的温顺模样。
四周的环境都静悄悄的，隐约可以听见浪花朵朵绽放的声音。
那声音淡淡的，高高飘浮着，引导着，远远聆听着，却总也捕捉不住。
王天霸被潮汐冲上岸的时候，他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状态，那时，万物的动静尽收耳底，就连风尖吹在刀尖，水丝滴在发丝，也好似产生了奇异的共鸣。
滑腻湿漉的河泥覆盖着他的脑袋，他的脊梁，他的肩膀，他的胳膊，以及他微微颤动的手指。
记忆定格在昨天那场雨夜，那场血色的杀戮盛宴。
眼前只有红漆黑帆的巨船，四处弥漫的血水，难以磨灭的恐惧，惊慌失措的逃蹿。
他蹬起脚丫子，踩起澎湃的水花。水花打着旋儿，疯狂席卷着他的脚掌心。
瘦猴汉子已经被他一脚猛地踢到一边儿，“砰”的一声潜入深邃的江水，渐渐消失在平旷无际的江面。
他的脑袋沉入江底，激涌的水流刺激着他的眼皮。他奋力挣扎着，试图抓住一颗救命的稻草。
他的求生欲望很强烈，可他挣扎得越强烈，他的身体遇到的阻力越大，便陷得越危险。
他呛着水，脑海深处不免有些心灰意冷。
最后力竭的那一刻，他暗叫一声“死定了”。
于是，他顺着激流而下。水草缠绕着他，淤泥包裹着他。一只布鞋脱离他的脚丫子，随着时间沉浮不定，飘向远方不知名的彼岸。
一阵耳目眩晕过后，他脑子沉重得可怕。
精神正恍惚间，忽然“蓬的一声”，他撞上了巨船坚硬的甲板。
他脑袋撞到生疼，头更是如重物锤击一样疼痛。
他一点点沉到水底，他手臂动了动，身体如水草般地沉浮在水里。
而光滑的甲板之上，水迹斑斑，十几双穿着花紫色布鞋的脚在上面走来走去。
似乎听到所处船艘下异样的响声，有一双脚慢慢停下了脚步。
他身穿紫袍，面目之间，颇有一丝隐晦的奸诈之气。
此人正是关云山。
此时，他闻声低下头俯视船底，“什么声音？”
他一挥手，招来两名身着黑衣的随从，吩咐道：“你们两个，给我下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两名随从找到船艘的低处，一跃而下，不久后，水下探察的两人“咕噜噜”冒出头来。
“禀告左使大人，我方船只好像撞到了人。”一人惊呼道。
“把他捞上来看看。”关云山朝那边望了一眼。
“是。”
船上的伙伴将应急的麻制绳索扔下水去，很快，两名黑衣人将昏迷不醒的王天霸打捞上船。
“此人应是那群刁民之团伙。”一人出口道。
关云山闻言，放眼望去，还真是之前他下令要杀的那一小拨人之一。
当时，他爬在别人身上，而且身体魁梧，让人很难忽视他的存在。
既然他们不幸目睹了自己组织的剿杀过程，那就都得死。
他忍不住拍掌大笑道：“我要抓他们，他倒主动送上门来了。”
他打定主意，点了点头，吩咐手下道：“好好照顾他，等他醒过来，带他过来见我。”
………
………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
苏子念奴娇里这句词如果放在他身上，那是极应景的。
只是这风流人物，就算从指甲盖瞄到屁股蛋，都不像是形容他的，而是他身边那位气宇轩昂的锦衣少年。
锦衣少年脸色比他红润多了，看来被照顾的不错。
而且这位少年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乌黑幽邃的眸子，散发着迷人的魅力。
也就是孙鸣这样的山野少年对这样仪表堂堂的美少年不太感冒，若是放在凤荒城中，那城里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还不得排着队赶着上门逼婚。
孙鸣很纳闷，就像邱比利纳闷那只痛饮漓江水的金雕能活过来一样。
他的纳闷自然和他平凡普通的样貌以及波云诡谲的经历有关。
“我这是救了什么人，王天霸呢？不会和邱比利的同伴一样和龙王爷做伴去了吧？”孙鸣一醒来，脑子一阵空白。
我这是到地府报到了吗？怎么牛头马面都长得这么帅，这阎王不会是看脸的吧，我这个颜值会不会拉低印象分，而且还被那头可恶的金雕抓破了相，不会直接送我到十八层地狱先磨皮吧。
孙鸣这样胡思乱想着，忽然心中一股莫名的悲哀。
就这样死了，黑子狗子都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眼，刘大娘下午偷偷塞给他的肉草饼子还在兜里没有吃，还有，十三岁了，他还没有认真跟一个漂亮女孩说过话，王天霸答应给他洗裤衩的话他还没有兑现。
可是，一切都淚灭于黄沙和潮水里，不可挽回。
“喂，小兄弟，别睡啊。”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在耳朵边炸开，他的眼帘微微开阖，露出一条眼缝。
燕铁衣硕大的头颅一下子覆盖了他的全部视线，他看着那宽鼻梁薄嘴唇、一脸英气的汉子，真是有些替自己不值。
为什么人家一个小护卫都有这样英俊的皮相，而我，却长得这般……普通。
我下辈子投胎就找这样的，好好娶房美娇娘过安生日子。
“我不想死，我不喝孟婆汤。”孙鸣本能的拒绝道。
他嘴里含着苦涩难喝的绿色药汁，不想就此撒手人寰，他尽力地不咽下去。
投胎转世，阎王爷兴许不会因为他是救人死的，然后给他安排一个易与的皮囊。
这时候才意识到皮囊的重要性，皮囊不仅仅是皮囊啊，还是面子。
整个一蒙冤惨死的淹死鬼，落进漓江，尸骨早寒，没准已效仿那位姓屈名原的死法，化作春泥更护花，使得江里的鱼虾更加鲜活。
燕铁衣很纳闷，他和眼前拒喝药汁的孙鸣一样纳闷。
这少年之前在漓江上不顾一切的救了他们，为此，身受重伤。
望着这少年绑得严严实实的双臂，和身边刚处理完的带血的箭簇，不禁感动万分。
他食指中指并拢，一点孙鸣脖颈。
孙鸣吃痛，哎呦一声咽下药汁。
要不是当时这少年成功吸引了邱比利等人的火力，没准这些箭伤就会如数的咬在他和他公子的身上。
孙鸣双臂明显臃肿了一圈，绑着伤口的绷带被大片濡湿，血珠渗出绷带的边缘。
燕铁衣扒开里内破破烂烂的青襟，撕下一块儿，帮孙鸣把血止住。
他可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压根不是黑子那厮能比的，下手干净利落。
见孙鸣又果断的晕过去，他又偷眼瞧了呼吸逐渐平稳的锦衣少年。
“还好。”他暗呼一声侥幸，随便在四周拾敛了一把干柴，手中捞出火折子，啪嗒一下打着火，然后熟练的从孙鸣身上摸出几块草肉饼子，简单在火架上烤烧一会儿，放进嘴里嚼着。
这草肉饼子大半是野草，每个饼子里都夹带那么一丁点儿肉末，吃起来味道怪怪的，有一种军营里茅厕旁的泥土味儿。
他是小兵小卒出身，跟随朝廷那位戎马二十年，经历过大风大浪，吃过比这更难吃的东西。
“好吃。”他笑着，嚼得津津有味。
呵，连自己身上的轮回之物都吃过，还有什么不敢吃的。
遗憾的是，邱比利此时的处境没有被他看在眼里，不然，他肯定不会有这样愉快的心情。
相比邱比利，他已经吃得非常斯文，吃的非常奢侈。
一片片雪花撒盐般撒在山地上，跳进不远处的漓江，落入这一点一滴的景色里。
冬风下，白雪中，尽显北国风光。
转眼间，此地青山化银山，银装素裹；绿水化铅水，如履薄冰。
两只牛角一样的山峰，在更远处交汇。
孙鸣王天霸一行人此行的目的地，正是牛角山。
燕铁衣也许不知这是什么荒山野岭，只道是这天下冰山一角。
他眉毛皱起来，暗思道。
如此这般洪雪雨三管其下，这黄河流域的百姓怕是又要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燕铁衣恐风雪势大，手砍了几棵胳膊粗的松树，连夜赶制了两副木质担架。
他一手拉着一副担架，把维系担架的藤蔓绑在腹部，迎着风雪，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雪地上刚留下两道宽大脚印，不一会儿就被随之跟来的木质担架碾碎。
木质担架刚留下两道深深的划痕，不一会儿，也被无尽的雪花覆盖。
燕铁衣拖得很慢，却不怎么平稳。
山地向来不好走，难免会颠簸震荡。
这样的颠簸中，孙鸣没有悠悠醒转，也没有伤势见好的节奏，他的伤口已经化脓。
锦衣少年刀削般的嘴唇似乎涂了脂粉，苍白的让人怜惜。
因为长久生活在野外寒风中，没有获得良好的休养环境，他胸口的刀伤复发，还生起青紫的冻疮。
山间的温度稍稍升高些，林间偶现一抹绿意，他们钻进了一个山谷。
“太好了，我们有救了。”燕铁衣激动得想雀跃起来。
可他跳不起来，反而一个跟头摔进雪地里。
不远处，一个天然的山洞出现在视野里。
他费力的站起来，眼里掩饰不住喜色。
不过，他立马色变。
“嗷呜…”狼群的吼叫从附近延伸过来，穿石破林，在这静谧的林中显得格外刺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