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读书 > 玄幻小说 > 西沉记 > 《西沉记》正文 【章六十二】密语
    在人界过了这么些年,我也常去茶楼酒馆听些弹词或是说书人的故事,其中也不乏一些凡人出于自身理解对狐族的杜撰,但凡讲到狐狸精害人的故事,开头第一句必定是“狐狸擅化人形,尤擅美人,然男子、老妪、幼童亦通”,每每说到这里,那位花白头发戴着个小瓜皮帽子的说书老头总要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是在告诉看客他自个儿真见过狐狸精,也见过狐狸精化作的美人似的,只是那些个狐狸精的故事虽然是杜撰,但狐族擅化人形这话倒也没错,但这之中的艰苦凡人又完全是不知道的,仿佛在他们看来,我们狐族生来就会变人,而且生来就有能变男人又能变女人,又能变老人又能变孩童,可哪里有这样容易的事呢?狐狸修成四尾之后,便可以随心化作不同的人,但变化的好丑、多寡也都是与各自的修为息息相关,我本是女儿身,变做不同的女子和孩子自然容易许多,但如果要化作男人或是老人,那还是要靠不断的练习和揣摩。最难的是形似神不似,这样即便是化作了男人模样,旁人看着还是不像,破绽百出,因此最难的便是要模仿着凡人的神情,又学着不同人的神情举止,一直要驾轻就熟,牢记于心才行。

    “沉儿,慢些走,有哪个青年公子像你这样急着去买糖酪樱桃的?旁人看了要笑话的。”流鹃拉住我的手对我道,她这样一说我赶紧放缓了步子,又四下一瞧,好在周围人都还没有留意到我们的,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又心里想着全怪那糖酪樱桃太好吃,惹得我馋虫都出来了,一下子暴露了本性。

    “你现在既然化作了男子,那就要走路稳健些,步子迈大些,走得忸怩可不行,”流鹃一边与我往樱桃铺子走一边对我道,“还有,你总爱拿着扇子掩嘴,那也是女儿家的做派,化了男人,自然就要洒脱些才好,这些小动作都要改掉。”

    听流鹃这样说着,我赶忙挺直身子把扇子握在手中,学着那些路上走着的男人的样子展开扇子扇着,流鹃又道,“这又不好了,你瞧那些男人走在路上这样扇着扇子,一点也不雅观,倒像是地主恶霸,纨绔子弟。扇子拿在手里,切不要动作过大,只轻轻扇着便好。”流鹃说完,又接过我手中的扇子作了样给我看,我便学着她的样重复了一遍,流鹃道,“这便好多了,我们地界修行的人化形,学凡人的样子是对,但若学得太过,用力太猛,反倒是得不偿失,适得其反了。”

    我俩这样一路说着便到了卖糖酪樱桃的摊,摊贩见我俩上前,便赶忙道,“两位公子,尝尝,新鲜摘了的樱桃,刚去了核的,甜酪也都是新鲜刚做的,这一条街上就咱家的味道最正,过去了可就没得卖咯!”

    平日里若是我看到那糖酪樱桃,一定得兴奋地跺脚,恨不得原地蹦起来才好,但今日化了男形,我总还算是克制住了自己,只偷偷咽了口口水,故作正经地道,“来两份。”

    “好嘞,”那小贩应和一声,在两只垫了糯米纸的小碟里先装了新鲜樱桃,又打开酪盒,从里头舀了两勺酪子,再浇上桂花糖浆和细糖,然后递给我们,“十文,两位公子慢用。”

    我看着那红彤彤甜丝丝的樱桃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恨不得立刻接过来就开始吃,但这样未免太有破绽,我只得先道了谢,付了钱,然后才接过来拿在手里,与流鹃一同走去了附近的漱玉楼,上二楼点了壶毛尖坐定,我才终于一口舀了一大勺糖酪樱桃进嘴,真是分外满足,而流鹃还是保持着君子风范,一口口小口吃着,又看着我道,“沉儿你还真是不容易,我看你呀早就饥肠辘辘,馋了半天了。”

    “可不是嘛,”我伸出舌头舔舔嘴角的糖酪,转转眼珠,道,“做凡人可真难哪,尤其化男形更难,劳心劳神的,又不自在。”

    “这凡界,地界,哪里有能自在的呢?”茶端上来,流鹃给我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一杯,道,“无论是人,还是我们,都有太多不得已了。”

    听她忽然如此说,我却觉得有些不明白,道,“鹃儿姐你又有什么不自在,不得已的呢?你这样能干,化形术又好,陨若又看重你,桑沃院中除了陨若,就是你说了算,院里的事你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姑娘们没有不崇拜你,尊重你的,不说别人,就是我都觉得你真是厉害,都很羡慕你呢。”

    “我又有什么值得被羡慕的呢?”流鹃用小勺在糖酪樱桃里搅拌着,道,“我与沉儿你不同,你是狐族,修行是为了升仙得道。我呢?我不像你,就算是再努力,也修不成仙,只是在桑沃院中日复一日地过着监牢一样的日子罢了。”

    我只觉得今日流鹃说话与平日甚是不同,若是平常,她是绝不会说这样的丧气话的,桑沃院中人人都知道流鹃是最稳重又最和善的,若是有哪个姑娘与人斗了气或是挨了骂,流鹃总是去劝慰的那个,好像她自个儿从不会有任何困扰烦恼似的。而她平时打理院中大小事务都非常得心应手,无论是待客还是待姑娘们都和颜悦色又很有条理,陨若也十分放心她,我本以为她是喜欢在院中修行的日子的——若是她都不喜欢,那哪里还有人喜欢呢?可今日流鹃竟对我说在桑沃院中的日子如同监牢一般,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鹃儿姐,你怎么这样说?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喜欢在桑沃院里。”我道。

    “是啊,我喜欢过。”流鹃淡淡道,“可是啊沉儿,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久得没有尽头,每一天都仿佛是台上的戏,每一日都在演别人,这样的日子久了,这桑沃院就好像是一座牢笼,一座虚伪的牢笼,而我就只是这牢笼里日益腐烂而僵死的一只鸟,起初是出不去,之后是不能出去了。”

    流鹃这样的话听在我耳朵里甚是惊心,我从未听过她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未想过流鹃竟是这样想的。我在桑沃院中已经过了不少时日,至今已经修成四尾,这是我梦寐以求的,若是换了旁的法子根本不可能用这样少的时间便修成,在桑沃院中的每一日,我都与流鹃和画翼呆在一起,虽然也见过不少凡间的龌龊之人,也看过不少凡间的爱恨离愁,但我不明白流鹃为何会说桑沃院是一座牢笼,就仿佛陨若所说的,我们到了这里都只是各取所需,又何来牢笼之说呢?

    “鹃儿姐,你若是不喜欢在桑沃院里,那你当初是为什么来了这里呢?”我问道,桑沃院中的规矩是不问来事,我也从未问过流鹃的过去,但此刻我却十分好奇。

    “你不知道么?”流鹃淡淡笑了笑,“也是,我从未对旁人说过。只是这样的事埋在心里太久了,若是不说出来,自个儿都忘了是真是假。我与你们不同,我生来就在这桑沃院里,因为我是陨若的女儿,只是从小我就没有喊过她一声娘,因为她不愿意认我这个女儿,我与她之间,说是母女,其实与你们和她之间的关系,也并无差别。”

    听流鹃这样说,我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我虽知道陨若十分信任流鹃,流鹃可算是她的左右臂膀,两人关系也亲密些,但我从没想过她是陨若的女儿,又听她说陨若不愿意认她,我更是疑惑了,道,“为什么?你既然是她的女儿,那她为什么不愿意认你呢?”

    “因为我爹。”流鹃抿了口茶,不知是不是茶太苦了,她的笑容也有点苦,“你大概也不知道为什么陨若那样不信人心,甚至已玩弄人心为荣,那都是因为我爹。女人,能够让一个女人憎恨起人心来的,除了男人还有什么呢?我爹是凡人,当年和陨若在一起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地界狸猫化的人,直到陨若怀了我,我爹才知道真相,便不辞而别离开了她。陨若带着我又去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娶了新夫人,立了新门楣,不仅没有认她,还反而把陨若赶了出去。在那之后,陨若就开了这家桑沃院,也生了我,我虽然有地界狸猫的血统,但到底还是有凡人的一半血,修仙得道就更难了。”

    我曾也好奇过为何陨若会那般讽刺人心,讽刺真情,不想今日却在流鹃这里找到了答案,而这个故事未免也太过平庸和欺罔,不仅是那时,就算是此时,或许也都在发生着,只是对于旁人而言这是一桩笑谈,对于当事者而言却是百分之一百的悲苦和失望。我不禁又想起夏樆来,狐族之中的那一场悲剧,昌尧,月姬,夏樆,谁不是深情的人呢?可恰恰是这份深情毁了他们,深情反被深情误,情到深处生无情,春凝奶奶说得对,三界之中最难过的是情关,多少人都要折在这上头。

    “但陨若毕竟是地界之人,”我道,“爱上了凡人,本就很难有结果。你既然是她亲生的女儿,她又为什么要如此待你呢?你又有什么罪过呢?”

    “大概是因为我身体里有那个负心人的血,所以我就有了罪过。”流鹃轻叹一口气,道,“只是陨若若一心恨我爹也罢了,她讽刺人心,玩弄人心,蔑视深情,在你们看来,或许会觉得她看透红尘,可在我看来,这到底还是个笑话。”

    “这怎么说?”我赶忙问。

    流鹃用指尖弹弹杯口,看着我道,“沉儿,你可知道陨若为何需要你们的修为?”

    “为什么?”我被她这样一问问糊涂了,“修为自然是要得道修行啊。”

    “得道修行?”流鹃摇摇头,“地界之中,龙蛇虎狼,锦鲤灵狐,生来便是与旁的地界族群不同的,你们可以得道修仙,可我们是狸猫,还有猫儿,鸟儿,还有小福儿那样的灰鼠,修成人形,得千年寿命已经是极限,再怎样修行,也都难登仙位。或许有些不公平吧,但这就是天道。修行对我们来说,并非第一重要的事,陨若拿了再多的你们的修为,也修不成仙人,也得不了道。”

    “那是为什么?”我越发地不明白了。

    “还是往后再找机会告诉你吧。”流鹃没有继续说,反倒是岔开了话题,“所以说,对我而言,我生来就在桑沃院中,每日扮演着不一样的角色,陨若调教我,教我辩人之术,教我诗词歌赋,指点我唱曲跳舞,她从未把我当作女儿,只把我当成一个工具,一个报复人心的工具,一个为她积攒修为的道具而已。我与你们不同,你们可以离开桑沃院,我不能,因为我属于这里。沉儿,这是我的家,即便我再不愿意承认,这都是我的归处,可我又总想着离开桑沃院,我总在想,或许有一天会有人带我离开这里的,如果我能离开这里,我或许就能做一回自己,我从小到大,都还没做过一回自己呢。”

    听流鹃如此说,我一时觉得十分心酸,又想着平日里我们只能看到她的风光,却从来不知道她心中的苦闷竟比我们都要深。流鹃喝了口茶,又露出笑容来,她的笑容总是那样温婉,好像什么都会被她的笑容融化一般,她对我道,“沉儿,我看你总拿着那柄扇子,看着是湘妃竹的,能不能给我瞧瞧?”

    我手里的扇子还是当时在凤栖镇的时候,东升题字画了画的那柄湘妃竹的,自从他那晚走后,我便一直还时常带在身边,平日里并不给别人看,但今日流鹃与我交心,我俩又确是密友,我便将扇子递了过去,流鹃接过拿在手里,展开扇面,先看到了题着《合欢曲》的那一面,她轻声念道,“‘宫商声相和,心同自相亲。我情与子合,亦如影追身。来与子共迹,去与子同尘。惟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身。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情至断金石,胶漆未为牢。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但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躯。’这诗写得真好,‘来与子同迹,去与子同尘’,读着叫人感动。”

    “这是《合欢曲》,我还在涂山上的时候,狐族里头望舒祭典上都会弹这首曲子,是我听过最动听的了,”我道,“可惜我不会吹这曲子,也不会弹,若是东升在,我还能让他弹给你听。”

    流鹃把扇子翻到反面,那正是东升画的一树粉色合欢花,花树下伏着一只小白狐狸,团成了一只小团子,正悠然地睡着,流鹃看了,笑着对我道,“这画的是沉儿你吧,画得真像,惟妙惟肖的。这扇子字好,画也好,不像是沉儿你的手笔,是不是你刚刚说的那个叫东升的人画的?”

    流鹃冰雪聪明,看人心尤其准,我自然是什么都瞒不过她,她将扇子合上又递给我,我接过了,点点头,流鹃又说,“他给你这扇子,又题着这样的诗,他叫东升,你叫西沉,你俩关系是不是不一般?让我猜猜,之前我早说过你有意中人,是不是就是他呀?”

    流鹃此刻说着我的事,刚刚愁云惨淡的面容一下子又灿烂起来,伸了手点点我的鼻头,我拍开了她的手,脸色微赧,轻声道,“我和他是一同长大的。他写字,画画样样都精通,我比不得他。”

    “沉儿你来了桑沃院这样久,我还从未见过你这副神情呢,像害羞的小媳妇儿似的,果然是被我说中了,”流鹃笑着朝我道,“不过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他没有随你来明都么?”

    我摇摇头,道,“这之中太复杂了,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我与他说了很不好听的话,他或许是生了我的气便走了,我本以为他会很快就消气,然后回来,但已经很久了,他都还没有回来。所以我现在一直在等,等他回来。”

    “为什么不去找他呢?”

    我又摇摇头,“那家伙又聪明又倔强,他决定了的事是改不了的。就算是我去找他,也定然找不到。我只需要呆在原地等他回来,等他回来了,我会问他去了哪,去做了什么,当初为什么离开。但在此之前,我要一直等着。”

    “你就这样相信,他一定会回来?”流鹃看着我道,“我还以为,沉儿你从不动心,是最不信人心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