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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至午夜，两匹骏马突然长嘶一声，又飞了一阵，找到一处有院子的荒凉平地落了下来，将无生二人一放下，便在院子里扬蹄消失了。
无生看了看天色，咂舌道：“比之前又多飞了两个时辰，十六真的要变成妖怪了。”
不等鳞生说话，她跑到院子里，左转右转，有些奇怪的说道：“这房舍明明很好，如何就荒废了…”说着，就忙忙叨叨的打扫出一个角落，又开始找吃的，鳞生不太懂她怎么跟人类一样一天吃这么多次，但也跟着转了一圈，看到无生细致的布置着结界，便说道：“我在这，你不用害怕。”
无生摇摇头：“还是小心点好。”
鳞生见她如此，心里有点迷惘。记忆里那个爱哭的女孩与无生重叠起来，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这一段时间，“红尘”里的些许记忆碎片会偶尔划过眼前，他看到无生在这人间的很多个角落里，脸上的神情悲悯而沉静，他从未见过。更不用说和段十六在一起的她，笑得开怀，看到吃的就两眼放光，累了就肆无忌惮摊在院子里，不害怕也不担心的样子，于他而言那样陌生。
他不信任段十六，但无法否认对方将她照顾得很好。
心情突然有些异样。
“你在想什么？愣愣的。”
鳞生回过身来，看到无生好奇的盯着自己，便说道：“没什么。”无生笑了笑，骄傲的指着院子里焕然一新的凉亭：“可以休息了。”
两人走过去，看着半弯的月亮陷入了沉默。突然，无生说道：“你还记得在十方殿里，我们也这样看过一次月亮吗？那晚的月亮好大好亮，我们一直看到它落下去都没舍得动。”
鳞生一顿：“…我不太记得从前的事。”
无生安慰道：“没关系，我帮你记。”她仰起头看了看对方，又说道：“我们第一次说话，也是这样一起看风景呢。”
鳞生看着她，用眼睛问“是吗？”
无生便笑了笑：“你总爱躲着我，每次我和羽生说话，你都远远看着。有一次，天空出现一朵好大好大的云，夕阳照在它身上，像火又像花，你坐在石头上愣愣的看着，我就跑过去坐在你旁边，那是我记忆里，你第一次没有跑开，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后来我们就经常一起看风景了。”
鳞生看着远方的天空，突然觉得夜蓝如墨，云淡如丝，绵延的远山柔美至极，他想了想，说道：“段十六给了我两片鱼鳞，也许会有我的记忆。”
“诶？”无生眼睛一亮，说道：“你快试试，十六说这些鳞片和莲瓣，都是你们陪我下凡时留下来的，可是我却不记得转世的事情，你快告诉我！”
鳞生沉默了片刻，拿出香囊，将两片鱼鳞放在手心里，半晌，他慢慢说道：“没什么特别的，有一次你转世没多久，我的神识附在鳞片上，沉在你家后院的池塘里，你特别小的时候，不小心掉到池塘里了，然后在水里看到我就笑了，把我捞出来放在房间里…后来你就长大了。”
“嗯？”故事结束得如此仓促，无生才不信，她随手从旁边扯下一棵小草，揉成一团扔了过去：“中间呢，快说！”
“……”鳞生想了想：“后来你长大了些，有一天家里起火，你睡得很沉，于是我将你移到了后院池塘，免得被烧到，但是我的神识就被耗尽了，不知道后面的事。”
无生听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我要谢谢你哦，是你救了我。”
鳞生接过那团草叶，轻轻握在手里没有说话，他想说没关系，他想告诉无生，那个孩子将鳞片小心翼翼的摆在桌子上，每天早上都笑眯眯的看好久，那样专注的眼神也让他非常开心。他开了口，却说道：“你父亲说鳞片太大了，怕是有妖怪，要你扔了，你非常努力的保护了我。”
无生在一旁骄傲的笑着，自己就算转世也是不错的人嘛，“还有呢？”她迫不及待的催促道，鳞生想了想说道：“没什么，我那时候力量不够…”
无生急忙安慰道：“谁说的，如果你跟十六打架，你肯定赢的。”
“……段十六是人类。”鳞生说道，对这个例子有些无奈。
无生眨眨眼：“我游历人间这么多年，见过很多像人类的妖怪，但是从未见过比他更像妖怪的人类。”
鳞生想到段十六深不见底的暗绿色身影，没有再说话，无生盯着月亮，转眼就睡着了，他转过头，看着无生睡香了的脸，久久的，放缓了呼吸。
月凉如水，丝丝缠绵。
那一夜，无生梦见自己变成人类女子，穿着市井衣服走到一条河边，她疲惫不堪，就把脚泡在河里，倚着石头睡着了，然后，一个少年站在水面上，静静地看着自己，目光黝黑沉静，带着凉凉的暖意。
女子仿佛接收到那丝暖意，在梦里轻轻笑了。
茫茫人海，漫漫百年，这样一眼已是慰藉。
鳞生察觉到无生嘴角的笑容，轻轻笑了笑。
他还记得那个水边的少女，她那么疲惫瘦弱，身上却有微微的光，让自己移不开眼睛。还有记忆中，捡到鳞片的孩子将鳞片抱在怀里，大声说道：“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鳞片，才不是妖怪！”
一瞬间，心脏发烫。
十天之后，两人来到一个叫通县的小镇，七拐八拐找到一处幽静的荒废宅子，果然听到无生喊着“到了到了！”。
脚一落地，无生便抬起胳膊仔细检查了下，引石的尖角直指地下，看来是这里了，她满意的点点头，张望一番说道：“宅子没人住，那肯定是闹鬼，咱们晚上看热闹吧！”
鳞生跟着她兴致盎然的四处溜达起来，总觉得这地方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一直到夜幕降临、月华中天、朝阳初现，宅子在无生的翘首期待中，安安静静的看了她一晚上。
“难道是要挖地吗？”无生愁眉苦脸的抬着手腕在宅子周围转了一圈，引石没有丝毫变化，不由怒道：“那你也指个正确的地方呀…”她说着，突然看到鳞生站在一处不动，便走过去，发现他在看屋后池塘里的一株莲花。
那是一株还未开放的莲花，只有一个小小的花苞，若不仔细看，花苞就被淹没在池塘里高高低低的植物当中。她心里一动，看着鳞生，鳞生却说道：“没什么，我们再等等吧。”说着，他转身拉着无生离开，无生明白他的心情，也不反抗，只是走着走着突然回头，瞥到池塘一侧，一抹黑影在草丛里一闪而过。
是猫。
就这样，两人又在镇上溜溜达达的等了一日，无生顺便打听了一下，果然都说那宅子闹鬼，不管谁住，没两天都得被吓得落荒而逃，久而久之就荒在那里了。
“那可是个老宅子，不知住过多少代人，怕有好几百年了。”卖烧饼的老人叨叨着，笑着说完又吓她道：“老屋子容易长脏东西，你姑娘家家的可别去那儿。”
无生点点头，多买了两个烧饼，啃得欢畅。
第二天，皎洁的圆月挂在天空上，鳞生坐在走廊看着天空发呆，无生在屋子里四处翻找着，她也不知道跟这宅子别有缘分还是怎么，总能在奇怪的角落找到一些小玩意，虽然莲瓣没有下落，倒也自得其乐。
突然，手上引石颤动一下，她急忙奔出来报信，却看到鳞生站在屋外，目光冰冷，露出杀气，不觉吓了一跳，“发生什么事了？”她问着，急忙跑出去，却看到一个身穿素衣的男子正好奇的站在院子里看着鳞生，无生出现时，他听到声音转过脸来，一看到无生就轻轻的笑了。
明月下，两人四目相接，男子一脸温和，无生一脸惊慌，几乎同时出了声。
“羽生？”
“娘子？”
一瞬间，空气安静下来，鳞生脸色发青，一掌就要劈过去，那男子颇有些惊愕，眼看避无可避，一道黑影从他身后冲了出来，发出尖锐的猫叫，竟硬生生挡了那一下，哀鸣着掉到地上，无生从刚才那声“娘子”当中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却发现是那天一闪而过的黑猫。
男子也被鳞生突然的袭击惊醒了，他心疼的抱起黑猫，瞧了瞧它的爪子，抬起头冲鳞生说道：“你是何人，竟然欺负一只猫！”不等鳞生回答，他又急忙冲无生喊到：“娘子你快过来。”
第二声“娘子”一出口，鳞生右手已经聚气为剑冲了上去，那黑猫从男子怀里一跃而出，化作人形，却不想那一剑哪里是它挡得住的，还未碰到就已被剑气冲到地上，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鳞生被这一挡，脚步稍迟，那黑猫化作的人影又挡在男子面前，大喊道：“不许过来！”
鳞生目露凶光：“把他魂魄里的东西交出来。”
那黑猫化作的女子抬起头来，鳞生皱了皱眉，对方的眉眼竟然有些像无生，这时，那女子看着鳞生，眼里也有些慌乱，转头看了下无生，害怕的神色又多了一分，却还是怒吼道：“不行！他、他会死的…”
“他已经死了。”
黑猫看着鳞生与男子一模一样的脸，不知想到什么，终于求饶道：“他、他会魂飞魄散的…”
鳞生挑眉：“哦？那更好！”说罢，就要出手，无生此时已经反应过来，奋力一跃抓住鳞生叫道：“住手！”她心里颤动，急忙说道：“…那是羽生啊，你别伤他。”
鳞生看着她，目光一瞬不瞬，他呼吸数次，终于说到：“你看清楚，那不是。”
无生却流着眼泪，不说话。
月光下，男子如堕梦中，他看见黑猫化作少女，陌生的男子要杀自己，还有娘子挡在自己面前，半晌，颤抖的喊道：“你不许伤我娘子！”
无生怕鳞生再动怒，急忙喊道：“我不是你娘子，你认错人了！”
男子惊愕片刻，说道：“娘子你怎么了，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你怎的不认识我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无生有些茫然的看着男子，又看了看那个少女，少女红着眼睛瞪她一眼，也不说话。她只好又回过头来，冲鳞生说道：“你不要冲动…”
鳞生寒着脸不说话，四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好半天都没有动弹。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竟是有雨要落。月亮被云遮住时，那男子突然支持不住似的，摇摇晃晃就要倒地，他担心的看着无生，说道：“娘子……”
无生心里一痛，那少女刚冲上去扶他，突然想到什么，瞪了无生一眼，站着没动。无生被她一瞪，不知怎的就看懂了她的意思，跟鳞生说道：“你不许动！”说完急忙就冲上去，扶住摇摇欲坠的男子，将他扶到长廊下坐着，
鳞生咬牙看着无生动作，将内心翻涌的怒火压了又压，那男子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起来，他担忧的看着院子里的情况，抓着无生的手不愿松开，无生看着他轻轻说道：“没事的，他不会伤害我，你睡一下，起来也能看到我的。”
那男子张了张嘴，还未说话便不见了。
无生看着自己悬空的手，只觉得空落落的无处安放。鳞生却已经走了两步，抓住准备逃走的少女，狠狠说道：“解释清楚。”
那少女吓得发抖，却又生气起来，冲鳞生喊道：“什么解释！都怪她！”她转过头，冲无生喊道：“你为什么……长得跟她一样！？”
无生看着少女泫然欲泣的双眼，只感觉双手冰凉，她猜到了一些，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鳞生黑着脸将少女往屋里一扔，像一柄寒冷的利刃站在门口，虽然不说话不动手，那少女却知道自己逃不掉，她看着鳞生的脸，眼眶红了红，又忍下来，瞪着无生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保证不伤害他。”
无生点了点头，走到少女不远处坐下来，有些无力的说道：“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伤害他的。”
那少女盯着无生，雨落了下来，她才不甘愿的开了口。
那是在很久以前，通县还叫做梅县的时候，四岁的张家小公子去父亲好友家中做客，恰逢对方喜得千金，母亲将婴儿抱过来放在他怀里，女娃却一见他就哭了。张家小公子吓得手足无措，母亲哄着把婴儿抱开，那女娃一离开他怀抱却哭得更厉害，只好又抱过来，这一次，女娃终于破涕为笑，张家小公子手足无措，听见母亲与伯母笑着说“定了定了！”
后来，张家小公子变成张公子，长大的女孩披上嫁衣向他走来，他挑起盖头，心如擂鼓，轻轻唤了一句她的乳名，看她红着脸，瞪着他，然后又笑了。
时光飞逝，幸福写在张家的每一个角落，直到很久以后，一场瘟疫突如其来，梅县的人一半都走了，张家少夫人连同女儿一起撒手人寰。张公子悲痛之下一病不起，撑过了瘟疫却撑不过相思，半年就走了。
在那之后，梅县就改成了通县，张家后人在宅子里生活了很多年后也搬走了。再后来，又有别的人搬进来，久了，都说宅子不干净，说的人多了，宅子就空了。
“如果不是你们跑过来打扰，我们在这里住得很开心的！”少女瞪着无生，忘了自己现在是人的姿态，像猫那样挥着手，指甲都长了出来。
鳞生上前一步冷冷说道：“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那少女缩了一下，更加不情愿的开了口。
原来张家小公子无意捡了只病猫，养在院子里，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小猫那时候还不懂事，后来，她看着小公子长大、成家、一病不起，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突然看到偶尔出现的老猫在对她笑，老猫告诉她，张公子身体里有神物，只要那个东西在，张公子就有希望。
黑猫悄悄守在房间里，生怕那个神物会突然跑出去，但她只看到张公子日渐消瘦，慢慢的连话也说不出来。
没多久，又是一个月圆夜，张公子突然清醒了些，他看着黑猫，温和的笑着说：“以后，你去山里开心的活着吧。”
黑猫不说话，她还不会说话。张公子摸了摸她，手就垂了下去。她看到有什么亮亮的东西从他身体里浮出来，如烟一般向月亮飘去，黑猫紧张起来，死死盯着，突然看到一片莲花瓣飘了出来，轻盈如飞絮，眼看就要飞走，她心中着急，顾不得其他，扑上去死死咬住，看着那些亮光越走越远，张公子的身体慢慢冰冷，再也没有声息。
她将莲瓣吐出来，放在张公子身上，但他还是不醒过来，过了许久，只有一小点青色的萤光绕着莲瓣颤动不止。黑猫十分着急，她等啊等，等到有人过来，只好叼着莲瓣跑到后院，忍着水，将莲瓣吐到一株莲花苞里，用爪子牢牢捂着，深怕它飞走。很久以后，她看见那个青色的萤光飞到莲花里，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放松下来，累得睡着了。
后来，张公子的丧事办完了，谁也不知道那片莲瓣的事情，黑猫将莲花推到水中央，每天都来看一看。
“那只老猫来笑我，说我等不到莲花开的时候，我与他打了一架，然后他说可以教我练功，我就答应了…”
少女说着，咬着嘴巴又厉声说道：“我警告你们，你们要是敢做什么，我、我就杀了你们！”
鳞生看了她一眼，那少女小小的缩了一下，挣扎的说道：“那片莲瓣被我咬破了，就算…就算你们拿走也没有用处的。”
无生早已听得眼眶通红，她看着少女，想着所谓闹鬼的事情，只怕也是她故意的，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守在这里，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不禁柔声问道：“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少女垂下眼：“很久了…不过他醒过来，大概二十多年……”她停住不再说下去，她不想告诉这个人，张公子醒来后就一直在找他的娘子，自己看不过去才变成她的样子，只是自己似乎变得不是很像…她瞥了一眼无生，心里不高兴，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无生沉默下来，她擦了擦眼睛，心里有些疑惑，却被悲伤的情绪淹没。她起身走到鳞生身边，鳞生看着她，眼里有不甘又有不舍。无生知道会让鳞生生气，还是她忍不住说道：“你不要生气，但是，我真的很想他…”
鳞生握紧拳头，一颗心沉甸甸的，他看着无生脸颊上的泪痕，眼里的不甘慢慢褪去，又被别的什么替代了。
“你若和他在一起，也会这么想我吗。”他轻轻问着，看着无生有些茫然的样子，心里便痛了起来。
大雨停了，风吹起来，鳞生刚才忍不住发出的剑气，随着风越飘越高。
十方殿里，白色身影却突然动了动，他睁开眼睛，只看到一道金色的光芒组成佛印在眼前漂浮着。
清澈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找到了吗？那我们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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