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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十六从密室里出来两天后，无生还在睡觉。她也沉浸在梦中，看见十方殿里，羽生静静的站着，一百年的时光里，如恒久不变的雕塑，只是，满身浴血。
她醒过来，还没有意识到，她的梦境在十方殿里真实的上演着，并且更加挣扎。
羽生静静的站着，一百年的时光里，如恒久不变的雕塑。只有记忆在脑海里翻涌，像不断被击中的湖面，破碎而凌乱。
在他的记忆中，这个世界只有白色与黑色，时间安静而缓慢，世界只有两个人：他和另一个自己。每一次，他都在白色中醒来，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黑色的自己，他们同时诞生，各据一边，彼此沉默着，从未发一言。
时光悠长，云卷云舒，太阳和月亮无数次倒映在湖面上，他们偶有对望，扫一眼和自己一样的脸，然后闭上眼睛，继续等待。
最后的时刻如期而至，他们同时睁开眼睛，看到对方手中和自己同时出现的长剑，没有任何犹豫，向彼此冲杀而去。
仿佛自出生以来就在等待这个时刻。
总有一方浴血而亡，剩下的人则化作青鸟或半蛟，在嘶鸣中消散，只剩微波荡漾，将所有时光映在水面上。
他已经不记得这样的轮回出现过多少次，直到有一天，他醒来，听到哭声从下方的湖心传来，他听了很久，终于走过去，一直走到水中央，看到一个孩子蹲在水里，眼泪一滴滴掉下来，在湖面上打出一圈圈涟漪。
感觉到他的身影，那孩子抬起头来，看到他，挂着眼泪就那么笑了。
从那天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世界变成了三个人，一点一点慢慢长大。
云卷云舒不再无聊，世界也不再死寂，孩子每天在水上跑来跑去，啪嗒啪嗒的踩着水，咯咯笑着，一刻也闲不下来，有时，她会跑过来拉自己的手，每到那个时候，他心里生出花开一样的感受。
然后，另一个自己似乎也变了，虽然还是冷着脸，但只要她跑过去牵他，他也不会躲开。
唯一不变的是最后那刻的厮杀。只是死去或消失的人，最后看到的不再是空无一物，听到的也不再是寂静无声。
他们每次离开，她一直在哭。
胸口很痛。
他在湖边静静的站着，看着无波无澜的湖面，寻找着她的踪影，可是，浅湖只映出他染血的白衣，和更多遥远痛苦的记忆。
湖水突然变得诡谲黑暗，翻涌之间全是血色。她挡在那人面前，抱着他冲出十方殿牢固的结界，扑向云层下方，只剩下自己茫茫然一片，剑上染满刚才她溅出的血，浓稠一片，血腥味仿佛野兽，在这一百年里吞噬着他。
血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被金色的佛光遮挡。
只有心里的疑问日渐狂怒。
为什么要冲出来？
为什么要挡在他面前？
……为什么，不选我？
无生……
无生醒过来，被羽生满身是血的样子吓得脸色惨白，急忙来找段十六。
天还没亮，她冲到段十六门口，刚好看到香锦披着头发从卧房里出来，吓得愣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想到什么，一张脸腾的就红了。
原来香锦和段十六是这种关系吗…？
香锦见她害羞尴尬的样子，微微一笑，走过去轻轻问道：“无生姑娘要找先生么？”
“啊、不…我就是路过…”
“先生还没醒，香锦先给你准备早点如何？”
“不用不用，”无生急忙摆手，不知道该说什么，香锦看着觉得有趣，凑近些问道：“无生有喜欢的人吗？”
“诶！？”无生吓了一跳，吓得要跳起来，手足无措之间，胡言乱语的撇开话题：“没、没有，不是只有人类才…啊！所以段、段十六难道…？”
“不是哦，”花妖妩媚的抿嘴微笑，摇头说道：“先生只是偶尔需要人陪伴。”
“诶？”
香锦不再说话，她微笑的神色里浮现出一丝宠溺和落寞，在安静的晨光里拐入了走道的尽头。无生也不敢再待下去，急忙又转身回了房间，掰着手指头等天亮，结果等着等着又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到了中午，无生几乎是跳起来冲到前厅的时候，看到段十六在发呆，旁边摆着元衡的双邪剑和一堆黑色的布。
“……你居然在发呆。”
听到无生的声音，段十六转过头来，见到她，略微一笑，没有说话。
无生走进去，好奇的看着形状奇怪的双邪，莫名的觉得不详，咳了一声，追问道：“你在想什么呀？”
“没什么，”段十六拿起黑色的布，慢慢缠到在剑身上，布上有隐隐约约、密密麻麻的字符，闪着苍青色的微光。“四百年来，我不知道和多少妖物精怪打过交道，无非是帮点小忙，换点小东西，还从来没有沾染过魔族，何况魔君这样危险的人物。”
“我看你不害怕的样子，”无生嘟哝着，想起那天段十六的话，好奇的问道：“十六，上次你说你要拿这把剑救一个人，是谁啊…？”
段十六看了看无生，垂目思索着，院子里十分安静，前面有一弯水塘在院子一角倒映着花草与阳光，前屋檐下的长廊上摆着茶盘与点心，一旁的偏院里隐隐传来香锦与竞秀的笑声。
段十六坐在前厅里，在这样一片大好的悠闲时光中，用黑色的长布裹着剑，脸上平淡到有些深沉。
“四百年前，我青梅竹马的朋友遭遇了悲惨的事情，堕入修罗道，我虽然将她藏了起来，但没有办法取出那颗修罗丹，”他慢慢说道：“后来，有一个妖物告诉我，他可以帮我，但是，他被封印着，我必须先帮他解除封印才可以。”
“这样…”无生听见青梅竹马四个字，莫名的想到早晨，香锦凑过来轻轻问着喜欢。“那，”她抛开脑子里的东西，说道：“那现在已经有双邪剑了呢。”
“嗯。”段十六点点头，剑已经全部缠起来了，他以指为笔，在上面刻了一个苍青色的封印，层层包裹的剑转眼间变成了一把毫无装饰、简简单单的黑色长剑，只有两条笔直的凹痕依然在剑身中央，成为这柄长剑唯一的辨识之处。
“这剑认主，除了元衡没人可以驾驭，魔气又厉害，只好先藏一藏。”
“哦，”无生点点头，指着那两条凹痕问道：“这两条线怪怪的…”
段十六垂下眼睛，他不愿意告诉无生，要想唤醒双邪剑的力量，需要两股特定的气——从至邪中升起的极清，从极清中升起的至邪，这才是双邪剑被命名的含义。
他更不忍心告诉她，自己寻找了很久，才找到最合适的对象——当年和无生一起在十方殿里的两个人。
也是无生拼死逃出来，想要拯救的两个人。
“无生…”他忍不住说道，又停下来。
“嗯？”
“没什么，”段十六有些干涩的解释：“段某从来也算不上好人，没必要这么胡思乱想。”
“哈哈！可不是。”无生咬着点心点头，十分开心。
段十六看着这样开心的无生，目光闪了闪，问道：“你来找我，是着急鳞生的复活？”
“嗯…”无生有些担心：“我刚才梦见羽生浑身血，我好害怕…”
“没事的。”段十六笑一笑，“其实我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等你醒过来呢，走吧。”
他说着，起身朝后院走去。无生没想到突然之间就进展到了这里，心里有些慌，急忙跟上，心里翻来覆去，想起了一百年前她遇到段十六的事情。
一百年前，她和鳞生从十方殿里逃出来，掉在人间，正好被路过的段十六捡到。当时，她身受重伤，性命丢了大半，鳞生更为严重，几乎处于魂飞魄散的关口，当时，段十六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阻止了鳞生魂魄的溢散，让他陷入了沉睡。
后来，他递过来半颗红尘珠，让她在人间寻找执念之心，说也许能让鳞生复活。
“半颗舍利，一叶魂草，还有渡河源头的一瓢水，吸纳三千执念与欲望，便成一颗红尘珠。”
当时，段十六站在晦暗不明的光线里，轻轻说道：“一颗红尘珠，再塑禹疆形。”
从那以后，无生就带着红尘珠奔波于人间，悲欢离合，见了许多，而见得越多，越为那两人心疼，他们无知无觉被命运捆着，千万年来，困在小小的十方殿里，不得解脱。
“鳞生和…羽生，对吗？”段十六突然问道，无生一愣，点了点头，他又说道：“我原来还想，你游走人间，该交到新朋友了才对，结果数来数去，还是只有这两个。”
“有这两个就够了，”无生扔过去一个“你懂什么”的眼神，轻轻说道：“羽生是最温柔的，比月亮还宁静，但是其实很怕孤独，鳞生冷冰冰的像雪一样，但其实内心纯粹，是很好很好的人。”
“这样。”段十六点点头，不再说话。
没多久，他们穿过后院，走到一处暗门里，再下去，居然还有一间密室。换做往常，无生一定会调侃他狡兔三窟，现在却只觉得心里忐忑不安，别说调侃，连话都多说不出一句，埋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进入四面无一物的密室里，无生一眼就看到正中央的位置上，通身漆黑的修长身影悬在那，黑发如瀑，面沉如水，微微低着头，双腿自膝下如蛟如龙，汹涌的黑气在他周身涌动，让他仿佛站在浪潮之上，只是他紧闭着双眼，毫无知觉。
无生的视线便再也挪不开，红着眼眶，垂目而立。
人间之气里，至邪至暗的化身，禹疆。
在无生眼里，他叫做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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