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无声诀
未熄的枯柴仍在到访的山风中驱赶着破晓前的寒意,虽白日里依旧摆脱不掉七月的暑热,可每每日落后,肆虐的晚风却嚣张的宣告着秋天已悄然步临。
柳眠再次检视过营地的附近,确认并无东西落下后一脚踏灭了篝火的余烬。
天际鱼白,他们该启程了。
苍南到南直隶的距离约有江西道两倍之远,为尽可能填补与宴千语一行在路程上的差距,柳眠与顾风聆这边基本一路上都穿梭在群山遍林之中,并未选择稍微绕远的官道,而护卫在侧的也尽是闻春榭中的高手。形色整肃的十人俨然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即便是陡峭险峻的山路亦如履平地般有惊无险的疾行而过,这般模样若教寻常人见了去,定会把他们当成可疑分子拿了投官。
话虽这么说,但流星赶月的走了十日,无论是顾风聆还是柳眠亦或是随行的护卫都不免疲惫,偏又行至天目山,重峦叠嶂的山岭和人困马乏的士气着实占尽了地不利人不和的极致。
枯枝的断裂声在火光戛然而止的瞬间响起,异样的响动让顾风聆颇为在意的扭头瞥了一眼,恰好看见柳眠踏过那将熄的火堆,面无表情的走了过来。
柳眠已经许久未说过话了。
自打出了严州府,她就是一副寡淡的样子,白天赶路时黑纱覆面,夜里休息时也是倒头便睡,摆出一副累极了的模样堵了顾风聆几欲脱口而出的关切。原以为她只是心有郁结不愿旁人叨扰,但她方才的举止又恰恰出卖了内心难掩的躁郁。
眨眼的功夫,柳眠已到了马前捆扎行囊,依旧无言。
顾风聆偏头沉吟半晌,终于还是开了口:“你在与我怄气?”
闻言,柳眠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旋即摇了摇头,复又忙碌起来。
她仍旧不肯开口说话。
顾风聆抓着马笼头静静旁观着她将扎在铺盖上的布带紧了又紧,随后翻身上马,在嗒嗒的蹄声中渐行渐远。就在那么一瞬间,似有无形的隔阂将那道身影遮匿于视线,无论是气息或是轮廓,柳眠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雾里看花般的不实感让她的背影与顾风聆记忆中许久不曾露过面的一个人重叠起来。
“等等,”蜂拥而至的焦虑簇拥着声音从语气中透露,挺拔在马背上的人闻声勒住缰绳。
“你的内息被湛明诀噬尽了?”
说着话,顾风聆快步追上去,抓向柳眠握着缰绳的手腕。柳眠一惊,顾风聆的身法过□□捷,那一针见血的问题不过让她惊异了片刻,对方已然立于马前。她本能的躲闪,却无奈被擒,顾风聆的三指稳稳叩在她脉门上,掩饰在这副身体里的秘密昭然若揭。
她非是不愿讲话,而是不能。
早在闻春榭的雅苑中,宴千语诊过她的脉象之后,她便预见了这一日的到来。
湛明诀也好,顾风晓的内息也罢,这些助她力挫强敌绝处逢生的东西又何尝不是谋她性命的鸩毒?仅凭她十数年的内功修为又如何能驾驭得了疏流风脉这只猛虎?化险为夷的结局不过是蒙蔽的假象,从她动用湛明诀救下火场中命悬一线的白夜澜那晚开始,疏流风脉的反噬便在经脉中悄然而至。
她将迷/药混入汤药中每天喂白夜澜服下,待她沉沉睡去便用顾风晓的内息辅以湛明诀的心法修补她支离破碎的脉络,一连十日不曾中断,虽勉强将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她拉了回来,但柳眠自己亦搭了半条命进去。每到运功疗伤时,经脉蚕食的痛楚便如潮涌般不期而至,然即便如此,柳眠却着了魔一般心疼着在病榻上昏睡的那人。
那一晚,这样的痛楚她受了几次?
之后的事就如先前所说的一样,白夜澜在柳承荫下葬的那日下落不明,唯有寥寥数语的一封信与那玉牌留在房中,她就似一缕晨风,为柳眠的生活吹来破晓的新章,却又只是一缕晨风,在乌云蔽日时消散的无影无踪,将自己抽离出柳眠的生命。
白夜澜走后三天,柳眠拖着刚有些起色的身子只身赶往雪狼寨找宴千语对峙,却不曾料想会在此见到久未逢面的白四,悉知白夜澜身世的她终于稍稍放下了对自己的戒备,说出了玄陨阁事发之时白夜澜曾到过那里的内情。她不知晓道出真相会否将白夜澜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她只知道再这样下去,这个沉重的秘密会将她击溃压垮,而现在她还不能倒下。
她还没等到白夜澜的答案。
于是在顾风聆被苍夔重伤之后,她出手帮了宴千语,纵然这般透支内力会让疏流风脉的反噬愈发凶猛,可若是顾风聆真的不治而亡,天大地大,自己又该到哪里去寻她下落?这样左次三番的耗损内力终是让她微薄的底子承受不住来势汹涌的疏流风脉,打入了严州府,她就再也察觉不到自己的内力,与此同时,疏流风脉像是暴虐的军队般在她体内攻城略地,白日黑纱覆面是为了遮住因疼痛而苍白的面色,夜里倒头便睡亦是因空耗的身体承担不住赶路的倦累。可即便如此,盘踞在她身体中的虎狼仍是半分都不曾退却,三日前,一觉醒来的她发现自己失语了
始料未及的事态让她不禁哂笑于老天的嘲弄,是因为见她忍耐的过于辛苦故而干脆连声音都一并夺去吗?这样的念头盘桓在她脑中,几天下来她也逐渐接受了自己异相尽现的身体,同时刻意疏远了与同行人的距离,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顾风聆。
奈何纸里包不住火,今日她头重脚轻的不慎踏入火堆中,正庆幸着燃了一夜的火堆早已没什么热度,却不想被顾风聆察觉了每况愈下的病情。
顾风聆不容分说的跨坐上马,吩咐众人改道宁国后便与柳眠先行而去。柳眠被她牢牢挟在双臂与马缰之间,动弹不得。她骑的极快,快到柳眠的风帽都被迎面而来的劲风刮落,马背上颠簸异常,柳眠不便转去看她,只得稍稍偏头从眼角斜睨着身后这人的神态脸色。
“从这到宁国只要一两天,在那之前给我撑住。”
不容置疑的口吻让柳眠记起小时候在槃金武行练武的回忆,彼时假借顾唤影这个身份掩匿行踪的她也是这般不苟言笑,整日板着树皮样的老脸对着满院的小子横眉冷目,严苛的态度让大家很是惧怕。而今数年已过,物是人非后再见此情此景,不免让人唏嘘。
柳眠张了张嘴,嘶哑的气音却在风中支离破碎,即便是离的这般近,顾风聆终究还是未能听清一个字。
从苍南走出十日后,宴千语等人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南昌府。
虽从广信府到此处也不过五六日的行程,但作为江西道的中心地带,无论是从经济枢纽核心或是兵家战略要地的角度来看,南昌府都远非广信府可望其项背。也正因如此,为了不引人注目,在离南昌府尚有距离的时候,她便命众人成行,扮作行脚客混入进城的人群中,籍此以打消官府的注意。
此刻,宴千语正穿着白映泠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土灰色褂子,牵着同样被拾掇的灰头土脸的马儿,不情不愿的跟在她身后夹在排队进城的队伍中缓步前行。
与宴千语相比,白映泠的打扮看上去清爽许多,平素扎成马尾的长发今日绾了个男子发髻裹在方巾下,一套粗麻的盘领长袍套在来时穿的烟色半臂外面,将她瘦挑的身形衬的壮实了许多。虽两人皆是平头百姓的装束,但只消一眼便能看出差距来——不修边幅的村夫和有点墨水的教书先生。
“论身量,虽是我比你高一些,不过你这样的长相扮起夫子不免有些轻浮,稳妥起见,你还是打扮的再亲民一些好。”
宴千语翻来覆去的回味着今早换装时白映泠给出的理由,总觉得话中有话,却道不出究竟怪在哪里。
她暗自思忖,空出来的手无意识的摩挲下巴,指间的粗糙触感将她的思路骤然打断。
“小心些,就快到我们了。”
这些小动作尽收白映泠眼底,趁着宴千语愣神的功夫,她不着痕迹的抬抬手将险些被抓掉的假胡子粘好。
宴千语“嗯”了一声,不再冥思苦想,转而将注意力放在前面盘查的官兵身上。
“进去吧,动作麻利点,后面这么多人呢。”
守门的士兵不耐烦的用刀柄怼了怼方才查验过的一个贼眉鼠眼的男子,望着蜿蜒的队伍叹了口气。
几日前,上面突然传下命令,说是城内最近闹盗匪,故而要对进城人员严加盘查,防止再有流盗混入城去。这命令一下,可是苦了他们这些守门的,原本每日三班岗过得悠游自在,眼下却忙的连吃饭都顾不上。据说城内已增派人手加强巡逻,可那盗匪一日不归案,查人的差事便一日不能停,这般耗下去,着实让人心中愁闷。
“那边那个!说你呢,这箱子里装的什么?”
看着先前的男子走远,他又将目光投向一个牵着高头大马的年轻男子,书生打扮的那人四下环顾了一圈,傻呵呵的指了指自己,见那长官打扮的士兵点了点头,满脸堆笑的牵着马走出人群。
“军爷找在下有事?”
“少废话,你这箱子里装的什么?”
士兵眼梢挑了挑他身后马背上的竹箱,开口问道。
“是一些书本干粮,我娘说南昌物贵,让我从家中带些走,可省些盘缠。”
书生边说边拱拱手,识相的闪开几步,让出身后的马匹来,示意士兵随意翻看。竹箱看着不重,似乎确如书生所说装的是些干粮书本,士兵朝着正用蹄子刨着土的马儿走了几步,似是打算检查一番。
他晃起四方步经过躬着身的书生身边,丝毫不曾察觉一旁看上去人畜无害的白面小生已将他身上的破绽探了个清清楚楚。
一步,两步,士兵越走越近,马儿忽而焦躁的扬起脖子吠了一声,箱盖随马背颠了一颠,露出一角打着补丁的铺盖来。
“算了,进去吧。”
看着那脏兮兮的布料,士兵突然失去了查下去的耐心,回过身催促着书生牵马离开。
书生仍堆着满脸笑意道了句“多谢”,不慌不忙的扯着缰绳混入人群,消失在厚重的城墙背后,熙攘的人声中,谁都没有注意到那竹箱里传来的异响——刀鞘与刀身相击的铮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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