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斩念
细密的刀风戾气中交杂着沉重的喘息声。
眼中人形似鬼魅,身法迅捷却使得一把沉重的陌刀,看上去极为古怪。而他对面那人则更加异常,血污遍布的一张脸早已辨不出原本的样貌,一双眸子在幽暗的空间内荧荧硕硕,透出慑人的精光。
“烛埜。”
高大的男子将陌刀提在身侧,冷然开口。
无人应声,他又重复了一遍那个陌生的名字。
“烛埜,随我回去。”
烛埜,或者说是白夜澜,终于微微偏头,定定望着他手中的陌刀。
“此乃囚豕,烛狱血肉所铸。”
陌刀一横,白夜澜的视线亦随之移到男子身前。熹微月色下,刀脊上的铭文隐约可见,奇异的文字勾勒出“囚豕”二字笼统的外形。
白夜澜将短刀纳入腰间,伸手去抓那刀刃,男子并未闪躲,只单单握紧了刀把,不让白夜澜夺去。
锋利的刃口割破了她的皮肤,切进手掌里,她神色漠然,任由殷红四溢而无动于衷。
“莫要纠缠,随我回去。”
男子一脚踹在白夜澜的胸口,旋即缓步走到近前,居高临下的睨着挣扎起身的她。
白夜澜咯出一口血来,她前后共挨了三下,其中由数白助那一刀伤的最深,此番一路疾行找到这里,动气伤身自不必多说。她并未言语,倚着墙,望着右掌心的伤口出神,落寞的神情被气窗洒进来的清辉照得一览无遗。男子在旁看了她片刻,猛然提刀向她后颈拍去。
杀机渐近,白夜澜不闪不躲,木然好似人偶。刀背击中的瞬间,她的身影骤然消失,与此同时囚豕的刃口迸出绵密的银光,男子心里一惊,足下发力倏而向后疾退,稳住身形时才发现他的前襟已然豁了尺余长的口子,而白夜澜正站在自己先前的位置,左手持刀架在头顶,右手短刀护在身前,气息微促却给他一种深暗沉静的感觉,全不似初见的那般跋扈。
杀意无形,极戾无常,此时的白夜澜更让他感到威胁。
白夜澜再次欺身而上,男子则以守为攻,厚重的囚豕在他手中好似一道屏障,将白夜澜流水般的攻势悉数化解开去。两人来来去去战了几十招,谁也没讨到半分便宜,正相持不下着,外面赫然传来一声轻唤。
“二哥!”
这一声让男子分了神,囚豕稍稍偏了半寸,白夜澜侧身躲过,寻着破绽一刀砍在男子左肩上,他吃痛退到楼梯边,抬手捂住伤处。
“嗯?眠儿,你不是随爹和大哥赴宴去了吗,怎会在这?”
窗外的对话仍在继续,而楼中的两人亦是你来我往的缠斗着。白夜澜不住地咳出血,五脏六腑都烧灼般发着痛,她似扑火的流萤,用惨烈而决绝的方式想要将眼前之人置于死地。
“爹命我来寻你去白家,白世伯等着与你喝上一杯。”
男子一边对付白夜澜,一边分神去听旁边的对话,他并非穷凶极恶之人,然偶尔事态发展超出了他的掌控,那便有必要做得彻底一些。
“就来。”
短短的两个字,便就成了柳承荫的绝响。
男子翻身攀上三楼,捏了指剑朝着楼梯边的一簇火硝压去。
顷刻间,火潮啸涌,噬人的热浪冲破这狭小空间的禁锢,摧枯拉朽般将其间的一切化为乌有。失去支承的屋顶骤然崩塌,震耳欲聋的声响伴随着剧烈的振动侵蚀了整座玄陨阁。
白夜澜正要追着那男子上去,袭面的热浪却猛然将她掀倒。骇人的声响中,她视线中闪过幽微的蓝光,四周的角柱上随之燃起盘蛇般的明火,下一刻,她眼中的一切土崩瓦解。
废墟之上,白夜澜一身血衣面色如常。
残败的楼阁燃着烈火,她明明困囿其中却似在主宰着那跃动的火焰,柳眠抬起头望向她,嘴唇翕动。
“白夜澜。”
她眼中尽是那人的身影,升腾的热气后那瘦削的身子扭曲摇曳,似一缕朦胧青烟,随时都要消散开去。
白夜澜闭着眼,胸膛起伏,双臂无力的垂在身侧,止危在手中摇摇欲坠,她从未觉得如此疲惫,甚至连睁开眼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脑中依旧浑噩蒙昧,残章断节的记忆似秋风拂乱的枯叶,七零八落难以接续。恍惚中听见有人唤她名字,可无论她如何努力都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你为何在此。”
那人的声音里掺杂着一丝熟悉的味道,但仅此而已,白夜澜不记得那熟悉的来源曾这般跟自己说过话。
“你为何,在此。”声音染上几分颤抖,那人又问了一遍。
白夜澜无法回答。她不清楚这是哪里,更不清楚自己为何到这来。零碎的印象中,她循着某个声音追过来,见到了一个高大的男子,他声音很暖,他向自己伸出手,他是谁?
头又疼起来,她双膝一软跪在废墟上,弓着身子缩成了一团。
白夜澜倒下去,脸庞狰狞扭曲,她掩在火光后好似烈焰焚身,痛苦挣扎的样子让柳眠心如刀割。
偏偏是她。
从她出现在废墟上的那一刻开始,柳眠就彻底的陷入了慌乱。突然走水的玄陨阁,生死不明的二哥,还有现身于此的白夜澜,她拼命说服自己这一切都与白夜澜无关,所以她急切的索求着白夜澜的答案,哪怕只是一句敷衍的路过也好。可是,白夜澜未曾回答。
火势越烧越大,不断攀升的温度让白夜澜觉得口干舌燥,她从地上爬起来,茫然的望向四周,涌动的火墙灼断了视线,唯有炽热的气浪鼓吹着她破烂的衣袍,浑身的力气随着失血渐渐流逝,她想离开这里却发现连站起来都做不到了。
如此也好。
这样想着,她感到一丝宁静,盘踞在心头的恐惧与悔恨一点点消散,意识也随之抽离。
倚着断裂的屋脊躺下去,背后的凉意与面前的火光与十年前如出一辙,哂笑于自己不合时宜的追忆,白夜澜松开了手中的止危。
人身难得,如优昙花,以身偿罪,当无业障,入轮回。
这火焰,应当渡得尽她的杀孽了吧。
懵然间,火墙从中间分开,模糊的人影从裂开的缝隙中穿过来。
“夜澜。”
那身影施施然走向自己,填满了整个视线。
“阿眠”
白夜澜终于看清了柳眠的脸,未干的泪痕挂在她眼角,被火光映的熠熠发亮。
“你来带我走吗?”
她伸手去抹她的脸,柔和的目光中敛着释然与宽慰。
“真好,最后是你,带我离开”
白夜澜的手从柳眠的脸庞跌落,重重摔在破烂的瓦片上。
永乐十九年五月二十,甲午月,辛巳日。
柳家玄陨阁忽起大火,柳二公子葬身火海,柳步尘老来丧子,悲痛欲绝。
白家七小姐邪祟入体,杀六公子,重伤老镖头四小姐,出奔,下落不明。
一夜过后,苍南城两大名家皆生剧变,人叹世事无常,终不知祸福业报何时期临。
白锦安端着一碗汤药进了白助的卧房。
“爹,您感觉如何了?”
倚坐在床头的白助看上去苍老了不少,枯槁的面容全无昔日的意气风发。
“安儿,有澜儿的下落了吗。”
白助接过白锦安递来的碗,将褐黄的药汁一饮而尽,眉头都未皱一下。
“不曾,我已封锁了消息,派人去寻七妹,只怕她也知道自己酿下大错,不肯回来见我们。”
“泠儿呢?可醒了?”
“方才听五妹说醒了一会儿又睡下了,已经去请大夫来瞧了。”
“那便好,这些日子家中事情多,柳家那边亦须得上心,莫要失了礼数。”
“我知道了,爹。”
“下去吧。”
白助将空了的药碗递回去,白锦安接了碗,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事便说。”
“爹,若是寻到了七妹,您打算如何处理?”
白助见他这样问,心中有些不悦,沉声道:“你问这作甚?做好你分内之事,莫要去想旁的。”
白锦安点点头,悻悻离开。
柳家上下沉浸在柳承荫的死讯中,柳步尘更是将亲自将柳家的下人挨个审了一遍,希望能从中得知玄陨阁失火原因的蛛丝马迹。除柳步尘外,三小姐柳眠亦对二公子的死悲痛万分,据守夜的仆人讲,失火前柳眠正在房内换衣服,若她能早些寻到柳承荫,那便不至于而今阴阳两隔的地步,自责不已的三小姐从昨夜见到二公子的尸骨后便将自己关在房间内,谁也不肯见。柳步尘命人将饭菜搁在柳眠院门口,不得喧哗打扰,是以平日里柳府最为人来人往的院子,现下也鲜见的冷清起来,自然也没人发现柳小姐的房间内悠悠不绝的平地风,还有那浓郁的血腥气味。
白夜澜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正是夜半时分,屋内漆黑一片五指不辨。
“醒了。”
耳边,是柳眠疲惫的嗓音。
“阿眠。”
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的连自己都听不清。
“那晚,你为何在玄陨阁?”
黑暗中,白夜澜能察觉到柳眠靠近了些,她的发梢垂落在白夜澜耳边,轻轻软软。
白夜澜稍微理了理错综纷乱的记忆,却没什么头绪,脑海中只有些支离破碎的画面,除此之外,便尽是强行唤醒起的杀戮记忆。
“不记得?无妨,我等你。”
见她不语,柳眠并未表现出丝毫的失望或是愤怒,事不关己的平静语调让她感到陌生。发梢摇摆着离开枕边,白夜澜有些不安,伸出手胡乱摸索着,慌忙中她捉住了柳眠的手,掌心灼热一片,柳眠不满的将手抽回,离开了她身边。
“找到那野丫头了吗?”
“回大少爷,还没有。”
“苍南城巴掌大的地方,她一个受伤的小丫头你竟给我找了三天!若是老头子的人先一步找到她,你跟你手下的废物们就给我滚出白家!”
“是!属下知道了!”
“滚!”
闻春榭青玉案阁间,白锦安推门而入,四方的茶座边,一名男子正闭目养神。
“桑赫大人,我已着人去寻白烛埜的下落,然近来家中事务繁杂,人手欠缺,还请大人见谅。”
白锦安给桑赫的茶杯续满,满脸讨笑。
“还望尽快。”
桑赫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简单嘱咐一句起身离开,他推门的动作有些不自然,肩上似带着伤略显迟滞。
“是,在下自当尽心而为!”
白锦安谦卑的躬着腰直至桑赫走远方才作罢,他把弄着手中的纸包,笑意渐渐在脸上蔓延。
“下一个便是你,白映泠。”
白夜澜总是睡着,那一夜的鏖战似乎将她的身体耗损一空,无论睡多久,她仍觉得乏力疲惫,柳眠照旧给她换药擦洗,每每她醒来便将那问题再问一遍,半句也不多言语。白夜澜多在夜间醒来,柳眠并不点灯,兀自沉默着坐在桌边,偶尔睁眼时外面天还亮着,她亦背对着白夜澜坐在桌边,不肯正视白夜澜一眼。
期间柳步尘来过一次,柳眠站在屋内与他应付了几句,朦朦胧胧的对话白夜澜并未听清,只是从那之后再未有人过来,避世隐居般清冷寂寥。
“阿眠,若我永远记不起那晚发生何事,你要这般困自己一辈子吗?”
不知柳眠第几次问过,白夜澜倏而反问道。
“我会等,直至你告诉我答案。”
破天荒地的,柳眠回答了。
“那莫要再等了,玄陨阁的火,是我放的。”
对于白夜澜的回答,柳眠并未搭理,她一如既往的转身走开,似一个僵化的行尸。
“火是我放的,你二哥是我害死的。”
白夜澜又重复了一遍。
“我只想知道,那夜你为何在玄”
“你何必执着于那无关紧要的答案,是我害死你二哥,这便足够你杀了我。”
她不由分说的打断了柳眠,语气坚定。
“其实你心里早已有分辨,何苦为了我折磨自己?”
“够了!你若不想回答便莫要说话。我要休息了。”
柳眠是被白夜澜激怒,吼了一句便不再理她。黑暗中,桌边的柳眠听见她叹了口气,终是未有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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