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夜宴
永乐十九年五月十九,甲午月,庚辰日。
苍南城北,白家镖行。
“二哥!去催一下韵泉楼的师傅,让他们动作快些!”
“文叔,我刚才看院中的桌椅少了几套,您让安远他们再去点一遍。”
“砚清去前院帮三哥招待一下镖队的叔伯们,后厨这边暂时忙的来。”
“六少爷人呢?谁看见他了!哎,老七你先别走,去柳家接柳世伯他们过来!”
两日前,白助领着白映泠上门,与柳步尘定下了宴会的时间。
从柳家回来,白映泠就在白助的授意下操持起白家今年最为重大的活动。
整整两日,白夜澜都没有见到白映泠的影子,恰好柳步尘也着手安排柳眠与自己的老朋友相见,是以,近来罕见的,白夜澜闲了下来。
许久不曾有这样的独处时间,白夜澜却一反常态的日日往外跑,早出晚归,仿佛与白映泠一样在策划着什么大事。
宴客当日,姐妹两个终于在家中后厨见了面。
白映泠看上去憔悴不少,显然是重担在肩的缘故。然而见到白夜澜,她变脸一般从端庄稳重的长女身份中解放出来,摇身变成白夜澜熟知的四姐。随后,便发生了之前的一幕。
于是白夜澜换上昨日才从裁缝铺子取回来的天青色直裰,打马直奔柳府而去。
日落月升,镖师们已经来的七七八八,平日里用以议事会客的正堂人头攒动,由于请了柳步尘前来,这次宴会筹备的格外隆重,白映泠早早的便包下了苍南城口碑最好也是价格最为昂贵的韵泉楼的全部厨子。午时刚过,七八个人高马大的男子从后门一路杀进白家后厨,跟在后面的是十多个拎着菜篮炊具的半大小子,二十多个人在厨房中忙活了一下午,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做好了足足十八桌色香味俱全的菜式,功成身退后又默默离开,消失在夜色之中。
不多时,门外的石板路上传来哒哒的马蹄声,白夜澜翻身下马,毕恭毕敬的候在大门一边,将柳家一行人请进白府。
“恭迎柳世伯,大公子,三小姐。”
她声音不高,却恰如其分的让院中的镖师们听得清楚。这些平素里大咧惯了的汉子们听见柳步尘的名号,纷纷噤声起身,齐齐向进来的三人行礼问好。
由白夜澜引着,柳家三人自当中的步道穿过人群,走进灯火通明的正厅。
“哎,柳家三小姐长得好生俊俏啊。”
“好像前不久刚刚游历归来,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听说咱们七小姐跟柳小姐关系不错。”
“是啊,你们没看到,那天在胡乐医馆,七小姐为了护着柳小姐还跟大公子翻脸”
私语窸窣中,柳眠安安静静的跟在柳步尘身后,墨蓝色的交领短襦上打着精致的宫灯花纹,葱绿色的长裙遮住脚踝,眉如远黛,柳目低垂,精致的仿佛从画中走出的仙子,落落大方,娴静美好。
“柳兄,世侄,世侄女,快快入座,今日肯赏光前来,真是令我白家蓬荜生辉呀。”
白助迎上来,白夜澜自觉的退到一边,乖顺的看着三人从面前走过,最后走进正厅,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好。
白助与柳步尘寒暄了几句,抬头环视四周,白家一干小辈已经悉数到齐,唯独柳承嗣身边空了个位子,坐的稍远的镖师引颈翘首,等着开席的酒辞。
“哦,承荫他还有些账目未能点清,白兄开席便是,不必等他。”柳步尘解释道。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白助点点头,率先端起一碗酒来。
“白家镖行能走到今天,全仰仗着各位倾力相助,这第一碗酒,我白助敬各位兄弟!”
“第二碗酒,我敬柳兄,当年我白家上门拜访,仅靠我白某空口无凭的一席话便愿交付信任,此等道义,令白某佩服!”
“第三碗酒,敬这十一年间牺牲的兄弟们,忠义守本,不愧于心!”
白助将酒碗高高举起,院中的镖师们也随之填满酒碗,举过头顶。
“忠义守本,无愧于心!”
清冽的酒香弥漫在偌大的前院之中,众人将碗中酒饮尽,那些艰辛的过往也随之沉淀在心中。
随着一声洪亮的“开席”,早就等的有些心焦的镖师们不再客气,放开了肚子,尽情享受着颠沛劳顿之后的闲暇时光,一时间白府内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厅中的主席上,白锦安也带着一众弟妹向柳步尘敬酒,他这几天没怎么露面,就连去柳家商议酒宴安排也未曾在列。但总归是长子,这种隆重的场合还是举止得体,谈吐大方,让柳步尘很是满意。
虽然以恣意随性闻名在外,柳步尘今日仍是兴致颇高,这一批货物是柳家上下四五个月的成果,由于供应到北直隶的军器所,是以遑论质量或是速度都抓得很紧,如今财物两安,柳家名声远播,两全其美之下他自愿成人之美,随了白家这个顺水人情。
“对了,白家的兄姊眠儿还有几位不认识,正好借这个机会熟悉熟悉。”
柳步尘顿了顿望向白锦安,后者颇为识时介绍起来。
“在下与四妹柳姑娘已经见过,老七更不必说,”他朗声道,“剩下这几位是二弟白锦言,三弟白锦琅,五妹白砚清,六弟白锦曦。”
“小女柳眠,见过白二哥,白三哥,五姐,六”
说到白锦曦的时候,柳眠忽然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称呼。
“老六比老七大四个月,论年龄的话,阿眠应当是长于老六的。”
白映泠见她为难,十分体谅的解释道。
“那便是六弟了。方才失礼,还望见谅。”
柳眠微微欠身,笑着回应道。
“柳眠姐多虑了,我是晚辈,本就该我敬姐姐一杯的。”
白锦曦笑的一脸天真无邪,抱起酒坛给柳眠填了满满一杯,不由分说的率先喝光了自己的酒。
他抹了抹嘴角,眼睛朝柳眠的杯子瞟去,个中含义昭然若揭。
“六”
柳眠还未开口,白夜澜忽而起身,走到白锦曦身边,将他喝空的杯子摞到一边,咚的一声将一个小酒坛拍在他面前,朗声道:“六哥,这些年来夜澜也未与你畅饮一番,今日难得大家齐聚,夜澜便用这坛酒给六哥表表心意,多谢六哥照拂,夜澜铭记在心。”
她举起那足有七八岁孩童脑袋大小的坛子,一饮而尽,几股酒浆沿着她的嘴角淌进衣领中,她却似毫不在意,饮罢,静静的望着白锦曦。
“七七妹,你这”
白锦曦有些发怵,他的酒量并不是很好,几年前喝多了一次闹得整个白家鸡犬不宁,惊动白助之后被白锦言拎到水缸里泡了半宿才清醒过来,自那时起他便不曾放肆的喝过,而现在白夜澜突然当着外人的面与他拼酒,若是此时退缩定是要被柳家人瞧不起,但万一真的喝多
“六哥是嫌这酒不够烈?也罢,既然如此,六哥就只饮这一碗便好,改日夜澜寻了好酒再与六哥共享。”
说着,白夜澜伸手去拿酒坛,白锦曦却突然摁住她的手,斜睨着嗤笑了一声。
“七妹这般说莫不是挑六哥的礼数?一坛酒而已,做哥哥的怎会让妹妹失望。”
他十分豪气的将封口的红布扯去,像白夜澜一样仰头饮尽。
“哈哈!白老弟好酒量,柳某佩服!冲着这气量,我一定要与白老弟喝上一坛!来来来,莫要与我客气!”
旁观了白夜澜与白锦曦斗酒的柳承嗣坐不住,又拎了两坛与白锦曦,甚是兴奋。
白助与柳步尘也未加阻拦,既然是开心的日子,那就随着这些小辈欢闹尽兴了。
柳承嗣拖着白锦曦走远,白夜澜便心安理得的坐在柳眠身边空出来的位子上。见她一副英雄救美之后得抱美人归的神气模样,柳眠不禁暗笑起她的小孩子气。她悄悄握住白夜澜的手,捏了捏她那因为常年握刀而生着老茧的掌心,心底泛起暖意。
酒过三巡,院中的镖师们已经喝的微醉,几个酒量差的年轻人已经趴倒在桌子上。白助见大家尽兴,便打算再一道喝一杯就散了这宴席,奈何柳承嗣与白锦曦把这一左一右的酒坛喝了个精光,白锦安看出白助的意图,起身离席欲要去后厨取酒来。
他的位置与游廊间夹着几个人,许是喝的有些多了,路过白夜澜身边时他身子趔趄了一下,好在眼疾手快的扶住了桌子,虽不至摔倒,却仍将一只酒碗打翻在地。余下不多的酒洒了柳眠一身,浓醇的香气弥散开来,气氛一时尴尬。
“这还真是,抱歉柳姑娘,在下鲁莽了。不如让七妹先行取套衣服与你,暂时凑合一下吧。”
白锦安有些局促,红着脸说道。
“无妨无妨,不过是些酒而已,待会儿回家去换便好。”
柳眠用白夜澜递过来的帕子抹了几下,风轻云淡的道。
“可是”
“锦安,就让眠儿回家去换吧。正好去将你二哥叫来,你白世伯的宴席却不见他人影,真是不知礼数。”
这是对柳眠说的。
“是,爹,我这就回去寻二哥来。白公子,失礼了。”
柳眠起身向白锦安福了福身,匆匆离开了白家。见状,白锦安也不再纠结,径自向后厨取酒去了。
很快,他便带了四坛酒回来,顺便捎来了一只崭新的酒杯。就在白家众人等着柳眠带柳二回来的工夫,几个小子走进堂中向白助敬酒请辞,其余人见了,也一道走了过来,打算先行回家。白助看着大半的镖师都有意请辞,干脆端起酒碗,大声道:“大家一道干了这最后一碗,之后便各自随意罢!”
听见白助吆喝,一众镖师纷纷响应,白家的小辈也不例外的举杯共饮。白锦安取来的酒似乎格外浓烈,酒香带着微微的灼热一路落进肚里,激起酣畅的快感。镖师们三三两两的离开,院中登时空出不少位置。
“爹,我去带人来收拾收拾。”
面对院中的残局,白锦安得了白助的允许,带着几个下人着手整理起来。
“老七,没事吧?”
白映泠无意间瞥见白夜澜面色有些难看,挪了挪位置坐在她身边。
“大概是刚才喝的急了有些难受。”
她声音都跟着虚浮起来,冷汗不住的沿着额头鬓角往下淌,看上去颇为不适。
“爹,柳世伯,柳大哥,我失陪一下。”
咬紧牙关拼着全身力气站起来,白映泠拱了拱手头也不回的往自己所住的小院走去。
“我也去看看。”
白映泠想要跟过去,却被白助拦下,他目光往柳步尘的方向斜了斜,不着痕迹的微微摇头。
“是”
白映泠只得作罢,忧心忡忡的朝白夜澜离开的方向张望着,然已不见她的身影。
几乎是冲进房间的同时,白夜澜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胸口闷极了,似被千钧巨石压住一般沉重,这一路急行仿佛加剧了醉酒的痛苦,现在连起身都困难如斯。她一手揪住衣襟,另一只手紧紧抠着门框,总算是一点点撑起了身子,可还没等迈出一步去,脑中却骤然间如有沸油淋入,翻滚着炸开了锅。
“!!”
巨大的痛苦将她瞬间吞没,她手脚一软,径直砸向地面。
此刻,周遭的事物都如同静止般,没入无边的黑暗。棕黄的大门,青白的瓷瓶,墨绿的纱障,鼠灰的石砖,以及殷红的血迹,视线中的一切慢慢陷入漆黑的泥潭,蒸发在无光的世界之中。她瘫倒在地上,看着身下洞开的深渊一口一口蚕食着自己的肢体,迷乱却无法思考,恐惧却束手无策,渐渐的,视野中最后的光亮也被抹杀殆尽。
一切都消失了,如她八岁时一样。
“李二嫂砍柴呀。哟,小狼崽儿都这么高啦,有苗的孩子不愁长啊。”
“小狼崽儿,来一起玩呀!”
“别理她,我娘说二乐叔就是被她克死的,连亲爹娘都没有的野孩子。”
“衣服怎么摔破了?胳膊伤到没有?”
“小风不哭哈,豆娃子跟你闹着玩的,咱们不跟他打架。”
“咳”
刺骨凉意泅着背心穿过身体,小狼崽儿坐在雪地上,仿佛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远处的炊烟悠悠曳曳挂在烟囱口,村子一隅的木屋早早点起了灯,是喊她回家的信号。
迈开小小的步子,她摇摆着身体从雪坡上跑下山,雪白的薄褂快要与周遭融为一体,唯独乌黑短发随着她的身体跳跃在一片素洁之中,看上去好似披着绒毛的幼狼在尽情的撒欢,享受着冬日的快乐。
北方的冬季,日头落的甚快,她还没跑到山脚,沉沉暮霭便覆上瓦蓝的天空,晦暗了这山中的小村子。
站在村口的木桥上,小狼崽儿忽而停下了步子,拱桥下的溪水悄悄化开,潺潺的蜿蜒向山外的世界中。她靠着桥栏向下张望,水中映出了一个十七八岁女子的脸。
“这是我?”
白夜澜眨眨眼,水中的影子也眨眨眼,她偏过头,水中的影子也不甘落后的侧侧脸。
“辽东都司,李家村,我的家。”
她慢慢走到村口,身后拖曳出深深浅浅的脚印。
夜很静,空气周凝着初春的霜冷,倒春寒样悄无声息的降临在这北方的山村中,捎来冬春交迭的气息。
白夜澜依旧静静穿梭在狭小的土路上,她冷极了,指尖都染上淡淡的潮红。
无边的死寂中,一条人影突然从某间木房中晃出来,定定的站在路中央。
“红婶?”
白夜澜瞧着那背影,试探着唤了一声。闻声,那人影一点点转过身来,染着粗糙牡丹花的袄面渐渐落入她眼中。
“红婶,您看见我娘了”
她加紧几步欲上前询问,却在红婶完全转过身的一刻被灌入四肢百骸的恐惧钉在了原地。
“小狼崽儿你娘不就在家呢嘛”
断断续续的词句从那残破的嘴唇中吐出,被削去一半的脸颊断面涌出汨汨鲜红,随着嘴唇的开合极有节奏的洒在地上。
“你迷路了我带你,找你娘”
她摇晃着身体朝白夜澜走来,右脚的位置拖出一条血线,仅靠一丝皮肉牵着的断脚扭曲的耷拉在一边,森白的胫骨拄在积雪中,一步一步,滑稽摆动。
“不,别过来,我别靠近我!”
白夜澜竭力挪动双腿想要远远逃开,可无论她如何努力,脚下就像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红婶”越走越近,迎风飘来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啊!”
绝望与惊恐中,白夜澜紧闭眼睛徒然地挥动着双臂,脸上身上不知被什么浸透,湿黏一片。
片刻的空白占据了她的脑海,静谧之中,她喘息着睁开眼,入目不见红婶的身影,倒是自己的手中莫名出现了一把镰刀。
视线循着刃口的血流逡巡向下,袖口,前襟,衣摆,目之所及的地方都绽开烂漫的红花。
脚下,一团轮廓模糊的人形萎靡在地上,粗糙的牡丹花袄子碎成数片,铺散在纯白的雪地上。
“小狼崽儿,嘿嘿。”
嘴唇开合,言语坠落。
这是,修罗地狱一般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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