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半月满,月尚未起。
“小娘子,香囊……”
“小郎君,拜帖……”
“小娘子,当心些……”
建康城里,一扇扇朱门悄悄开启,一辆辆牛车穿街走巷,时尔听闻娇语俏声,倏尔又见香裙与罗绮,若至上而下俯视,但见这些牛车不论出自何处,皆如百川汇聚于海,都驶向同一个地方,建康谢氏府砥。
三日里,华亭美鹤与若色道人将于今日畅谈终宵的消息传遍了建康城,支遁擅辩之名享誉已久,曾与已故东晋第一大名士王承相逢于海上,俩人坐在各自的船中,由日起辩至日落,支遁稍逊一筹,虽败而有荣。而短短两年间,美郎君东出华亭,如青鹤唳啼长空,一时光辉无俩,无人可以匹敌。擅辩、擅音、擅咏,以及诸般逸事传遍四野,乃众所周知的青俊辈中第一名士。
何人将胜出?郎君们为此兴奋莫名。
何人会更美?女郎们为此剪目凝眉。
于是乎,虽未至时,但谢氏府邸门前早已车水马龙,来往皆是俊颜与娇色,玉冠华带的郎君们跳下牛车,对揖言笑,娇俏小女郎们踩着小木凳,携着婢女们的手臂软软而下,团扇犹遮半张脸,明眸已然如水流盼,更有不少成名已久的人物穿行于其中。
那抱着酒壶、醉眼惺忪者,乃是何人?
吏部尚书,阮遥集!
那旁若无人、精神矍铄的老者,乃是何人?
尚书仆射,周伯仁!
……
桓温跪坐于席,雄伟的身姿挺得笔直如松,面前置着一面半人高的铜镜,镜中之人眉骨如刀削,面布七星,不怒而自威。
慢慢抬起双手,将顶上华冠抚至正中。
身后两名婢女小心翼翼的整理着他身上的宽袍,金边滚乌衫,边角上绣着簇簇雪云。
一名婢女捧着巴掌宽的玉带行来,桓温默然接过,在内衫腰上一缠,正中半个手掌大小的玉片煜煜生辉。
待女婢们将盛荣之装整理得一丝不苟后,桓温徐徐起身,侧身凝视镜中人,面上不见任何神色变幻,眉梢却轻轻扬了扬,一挥衣袖,踏出室中。
“大郎……”
将将迈下台阶,廊上传来阿父的声音。桓彝现为吏部尚书郎,清名盛传于野,为江左八达之一,主掌龙亢桓氏。
“且来……”
桓彝向桓温招手,随后转身走入室中,至案后跪坐。
两父子对座如钟。
桓彝道:“大郎,禁足山阴半载有余,可有醒悟?”
桓温答道:“回禀阿父,孩儿有悟!”
桓彝:“何悟?”
桓温道:“华亭美鹤刘瞻箦,胜人甚多,胜孩儿亦多,孩儿闭目三日,已然有决,理应:从之,习之,越之!”一顿,再道:“或将一日,诛之!”声音平淡,未有半分起伏高低。
桓彝闭了下眼,冷声问:“习之何物?”
桓温道:“乱石穿空而不惊,玉山崩裂而不危!”
桓彝道:“此乃刚强,尚有何物?”
桓温道:“动静从容而自傲,一悠走进内室。
而此时,绿萝正跪在小郎君身侧,细心的抚平月色衣衫每一个褶皱,洛羽捧着青冠无声地跪在一旁,偷偷瞧了小郎君一眼,转而又把绿萝一看,眨着眼睛心想:小郎君真像那画眉鸟儿呢,真好看,比绿萝阿姐还要好看……
“小郎君,今夜,婢子可以去吗?”待替小郎君束好冠,绿萝看着铜镜中玉树临风的小郎君,柔柔的问。
“你想去?”
“嗯,婢子想去!”绿萝迎上小郎君的目光,重重的点头。她精心打扮过,睫毛点着绛露,眉心印着蛾纹,堕马髻上插着流苏步摇,身上的襦裙亦是新制的花萝,娇艳无比。
“那便去吧。”
刘浓对着铜镜微微一笑,徐徐起身,行至室口汲上木屐。来福已等候在外,对着行来的小郎君含了含首,阔步走向院外。
一时静默无声,来福按剑在前,刘浓挽手于胸行在当中,绿萝抱着绿绮随后,三人的步伐起落有序,极其契合。
革绯倚着廊柱,看着三人离去,眸光恬静而温柔。
小桥畔,夕阳坠于林腰,洒落一片浅红。
青牛扫着尾巴低头啃食着溪边青草,待看见刘浓三人行来,扬起弯角,一声长啼。
“哞……”
啼声遥传,老牛识人,扇了扇耳朵,刘浓抚了抚它的脖子,翻身上辕,伸出手,绿萝媚媚一笑,伸手握住小郎君的手,刘浓稍一用力,花萝似蝶旋,飘上车辕。
“小郎君,坐好咯……”
“啪!”
一声清脆空鞭,来福驱车而走,多年驾车使他得驾术极佳,青牛跑得又快又稳,弯角挑进城门,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沿着梧桐道而行,直直来到谢氏门前。
“吁……”
来福只得一声长喝,青牛便自发顿足,刘浓挑帘而出,看了看天色,苍茫已隐,月色将起,四野静悄悄,跳下车来,绿萝也抱着琴熟练的一跃而下。
“瞻箦!”
朱红大门上华灯已起,谢奕背着双手行来,影子被灯光拉得又斜又长。
刘浓挥袖迎上前。
谢奕笑道:“今夜盛彰华容,建康城中,但凡高雅文士皆聚于此。若是君再不来,谢奕便只得奉命去请了,幸而……”说着,眉梢朝着右首偏道扬了扬。
“幸而不迟。”刘浓接口道,瞅了瞅偏道中那一排排各式牛车,淡淡一笑。
“哈哈,且随我来……”
谢奕朗朗一笑,当下便领着刘浓三人走入谢府。
一入谢府,华灯如莹虫。
刘浓与谢奕并肩而行,边走边打量,因是夜中,辩不太清,但却别有一番风味,但见亭台危危,假山丛丛,细细一闻,桂花飘香晚风中。
沿着灯道绕东走西,已至一处妙境,乃是百顷碧潭,潭中呈现一所月亭,一条笔直的白玉大道由岸至亭,谢奕至此顿步,将手一摆,笑道:“瞻箦,且往,万众已待!”
“多谢无奕领路!”
刘浓深深一揖,接过绿萝怀中之琴,沿着白玉大道徐步而行,目不斜视,直视前方,而前方的月亭,青苇席中,坐着一身雪衫的支遁。
潭中,沿亭四周飘浮着叶叶蓬舟。舟上置着灯笼,灯映冠影,灯辉轻纱。
“朴、朴朴……”
木屐声音清传于夜,万众眼光似星辰拱月,随着美郎君的步伐缓缓而流。
待至亭中,朝着支遁一揖,朝着潭中四面八方团团一揖:“华亭刘浓,见过诸君!”
灯影蒙胧,稍事静籁后,有人按膝而起,朝着满天星月半半一拱:“始今方知醉月玉仙之名,当之无愧尔!月夜当浮歌,月夜当闻声,我等静侯也!”言罢,朗笑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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