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日,八月仲秋。
天边将放晓,绿萝和墨璃便将早点摆上了案,四碟小菜,粟黄米粥。中有一碟桂花蜜酱的鱼腥草(折耳根),酸甜脆嫩最是可口。
墨璃侍侯刘浓吃早餐,刘浓足足吃了三碗,目光投向室外。
院中,绿萝正在放着装满清水的小木盆,到得夜间,这每一盆水里便会盛上一个月亮。那时年轻女子们便开始玩月、追月、祭月,玩法种类颇多,扔步摇、扔钗,在水月里斗草等;追月则更有趣,每人捧着一个小月亮,你追我、我追你,追到后便从对方身上取走一样东西当是礼物;至于祭月,一般和姻缘相关,据传任红昌便是因祭月时,许了段离奇姻缘,从而遇上了吕温侯……
绿萝颦颦亭亭的绕进室来,悄悄揉了揉手腕,鼻侧尚渗着晶莹的汗珠,笑问:“小郎君,夜时归吗?”
在华亭时,每年仲秋节极是热闹,一群莺莺燕燕从八月初桂花飘香时,便开始盼着、准备着,就连杨少柳亦偶尔会与她们一起戏月,刘浓自不例外。
刘浓稍稍作想,今夜怕是回来甚晚,便笑道:“每人赏钱一缗,你们俩再多加两缗,可带上白袍至城中购置些小物什,就不必待我了!”
“是,小郎君。”
墨璃掌管着钱粮钥匙,低声回道,顺势撇了一眼对面的绿萝,眉头忍不住微皱;绿萝细眉亦微微作凝,嘴巴嘟作一枚小樱桃,嫩红。
刘浓踏步出室,来福已将牛车备好,正从外间迎来,身后跟着一名白袍。穿出小院。自东头行来一辆牛车,前帘一挑,褚裒笑盈盈的钻出来。
二人正欲起行。
“哞!”
青牛自柳道中探出一对弯角,拉着华丽的车厢斜斜停靠于小桥清溪畔,辕上车夫将帘一挑,谢裒探出半个身子。招手笑道:“瞻箦,且来同往!”
“见过老师!”
“见过幼儒先生!”
二人赶紧穿过小桥上前见礼,刘浓漫眼一掠,只见在谢裒的车后,尚跟着十余辆牛车,而袁耽与谢奕前帘尽挑,正端坐于车中默笑。
谢裒年长且尊,刘浓与褚裒自是恭然待其先行之后,方才各自踏上牛车。两厢徐徐汇作一处。
浩荡的牛车队伍穿城而过,城中四面八方皆有牛车驶出,见是谢氏车队,纷纷上前见礼。到出城时,队伍愈加庞大,若从上往下俯视,拖曳近有半里,宛若游龙。其中有不少熟识之人。萧然、桓温、张迈,逐一在列。看来果真如谢奕所言,但凡世家子弟尽皆前往。
且仔细一观,车队中竟有不少绰约女郎,微微挑着绣帘,玉指纤纤捏着小团扇,巧巧遮得半边脸。浅浅露着如水明眸,宛转顾盼。见得美郎君,竟丝毫不怯,反而嫣然一笑,极尽美好妖娆。山阴女郎。真与吴郡不同矣!
城之西南三十里,崇山青岭俊秀于眼。车至山下,茂林修竹成排若墙。绕竹漫行,宝蓝静湖若镜平铺,而此山原有一半在湖中,绵延成州。
州上有庄,飞檐翘角。
而此时,轻烟燎绕的湖中,数十艘蓬船破雾而来,恰似柳然。
自离华亭而至会稽,到了这王谢风流的山阴城,每日皆不敢有丝毫懈怠。入学馆,结识王谢袁萧,拜谢裒为师,将华亭美鹤之名播于此城内外。诸如此般,看似羚羊挂角不着痕迹,实则尽皆依循胸中所思所欲而为!尚有一年便行及冠,岂敢行差踏错半步!根基虽薄,然只要不懈填积,终将至洛阳。
思及此处,嘴角微微翘起,轻轻的拍打着曲在身前的右腿,神情愈发惬意适然。远方,轻鸟成行,无声掠过眼帘;近处,碧水盛幽,偶闻丝语叮咚。
景与意合,神携心飞。
一时情动,侧首笑道:“来福,琴!”
“好勒!”
来福虽不通音律,但最喜欢看小郎君弹琴。没错,是看非听。小郎君弹琴时神情专注,浑然而忘外物,美得紧,妙得紧!
何需摆案?且把烂琴横腿间!
青冠略歪,谁管?
今日之音,不奉苍天非献诸君,只为酬得已心!
“仙嗡……”
一曲《十面埋伏》。
琴音在潭面由然一荡,随即升腾而起,绕过丛林之梢,悠悠地在风中一旋,滚落来人耳中。
“仙嗡!嗡!!”
一指勾撩,将人的心弦扯绷,不松。
来人抚着银白长须的手顿在半途,眉头紧皱,心神为其所夺,犹似置身于列阵环围中,煞煞霜雪垒满寰宇间,即将倾山倒玉将一切掩埋。
“嗡,嗡嗡……”
紧随其后的撩指、按音乱拔乱洒,霎时间,天上地下万箭齐发。
“嗡……”
琴音徐徐收回,渐尔再不复闻,仿若功成身退、擒首默归。昂立于树下的老者将手缓抚而下,慢慢捉住须尾。
清风漫起,摇着冠带,背心渗凉!
老者眯着眼睛,情不自禁的喃问:“何人操琴?”话将出口,摇头自嘲一笑,既欲得知,何不上前一观!心有所思,脚步便加快,穿林走丛,疾疾行至潭边。
潭水悠悠,人已不在。
老者攀至石上,纵目四觅,倏地眼神一凝,只见在林中深处浮着月袍、青冠。
笑意渐聚于眼底,渭然道:“原来是他!果真了得!”
……
“刘郎君!”
刘浓与来福即将穿出树林时,从一株桂树的背后,宋祎款款冉冉飘出来,手捉玉笛,依旧一身绿衣。
林间尽翠,衬着粉面朱唇,若妖不似人。
刘浓剑眉微凝,这个妖媚人物莫惹为好,稍作揖手,淡然道:“见过宋小娘子,刘浓尚有……”
“刘郎君,宋祎只有一问!”
宋祎迈着丝履,踏前一步,擒着青笛轻轻一击玉掌,将刘浓的话头生生掐断。绿纱眷丛,清风撩姿,真个美若山精。
山精凝目直视刘浓,嘴角聚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半晌,轻声道:“适才,宋祎有幸得闻刘郎君鸣琴,本欲以笛相合,不想几番反复,宋祎竟无从切音,不知此曲何名,乃何人所作?”
刘浓眉梢一抖,稍稍一想,答道:“风雨山亭,刘浓偶得!”
“哦?”
宋祎细眉轻扬,以笛拍手,缓缓度步,嘴里则喃喃有辞:“风雨山亭,风雨山亭……嗯,确有风势雨势危势,然尚不及此曲,莫若宋祎为君再取一名,不知可否?”
言罢,眯着细眼,歪着脑袋,看向刘浓。而手中青笛之端,恰好伏于左掌中,五指一合,根根雪嫩。
二人目光作对,各不相让。
稍徐。
刘浓深吸一口气,徐徐在胸中一荡,揖手道:“宋小娘子有此雅兴,刘浓自无不可。”
“莫若,四、面、埋、伏!”宋祎一字一顿,樱唇吐出最后四字,如玉滚地;眸子则一瞬不瞬的盯着刘浓,观察其眉色举动。
“甚好!便承宋小娘子之言,就叫四面埋伏吧,刘浓尚有要事,告辞!”
刘浓暗暗心惊,面却不改,右手缓盖左手,轻轻一抹,顺势作揖,而后转身便走。
“格格……”
待其走后,宋祎倚着桂树,妖妖一笑,浑身直颤,手中的青笛一晃一晃,似乎开心之极。
须臾,身子缓缓定住,眉色悄然作凝,目视着刘浓消失的方向,似喃若问:“这个刘郎君了不得啊,兵甲藏胸,意欲埋伏谁呢……”
闭着眼睛想了想,笑道:“嗯,管他,埋伏谁与我何干呢?”
……
“小郎君!”
刘浓与来福穿行于山颠,来福突地身子一顿,皱着眉头望向远方,右手下意识的按向腰间,却按了个空。
“怎地了?”
刘浓微奇,顿住脚步,顺着来福的目光看去。远远的六角亭中,几个弱冠郎君正行酒作画,中有一人,正是吴兴周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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