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斜透华榕,泄入花圃金丝兰,半丛明媚,半丛清冷。
刘訚与革绯携着四名白袍伫立在阶下,俱都敛首不作声,只余丝丝兰香紊绕唇鼻之间。来福挎刀而至,见得此景,轻轻拍了刘訚一掌,笑道:“起得恁早,小郎君起没?”
刘訚低声笑道:“适才夜拂进去了,想必正在服侍小郎君梳洗。”
来福偏首看见革绯,面显羞涩,筹措着按刀上前,阖首道:“来福,见过革师!”
“嗯!”
革绯稍稍浅身,脸颊轻皱。
来福见了她的笑,摸着脑袋嘿嘿傻笑两声,随即疾疾的向台阶行去。李越是来福和刘浓的习剑老师,可他们初习时却是革绯在调教,别看革绯清秀文弱,一身本领高强,等闲七八个汉子休想自她手中占得些许便宜。而且,革绯性子刚中带柔,调教时曲直皆俱,来福被她揍过好些回!
见面怎不尴尬而逃?
刚至第三阶,门“吱呀”而开,夜拂从屋内跨出来,径自俏立右侧。
来福迎上前,呈上一方朱红名刺,笑道:“小郎君,有人投帖!”
“哦?”
刘浓踏出屋内,接过帖子略扫一眼放入袖中,向刘訚和革绯笑道:“本想去渡口相送,奈何有人投帖。罢!我便不去送你们了,唯愿一路随风!”
“是!”
众人低首而应。
刘浓稍想一下,走下台阶,对革绯道:“莫忘记,把礼物呈至卫府,嗯,尚有王羲之郎君!”
革绯道:“小郎君,且宽心,革绯知会得!”
“小郎君!”
这时,刘訚跨前一步,单膝跪地,白袍尽皆按刀而随,就连革绯亦半伏。刘訚揖手沉声道:“訚去矣,一切,皆待小郎君,青冠漫建康!”
言罢,刘訚率众而走,革绯略略落后其半步。众人行至院口,正逢祖盛前来寻刘浓,刘訚知他是小郎君好友,微作阖首而礼。
这打扮是要远行啊!
祖盛心中虽是惊奇,却知此乃刘氏内务不可多言,脚步加快,恰逢刘浓正向他对行而来,便笑道:“瞻箦,今日可能起行?”
刘浓笑道:“正要与茂荫言此,适才桥氏投帖,恐我尚需滞上一日,若是茂荫兄心急归家,不妨先行。嗯,酒已然备好,置在兄之车中。”
吴县桥氏,次等士族。
祖盛扬着浓眉,将刘浓上下一阵打量,随后腆着肚子,负着手,歪着嘴笑而不语。
“茂荫兄,笑甚?”
刘浓被他瞅得略有不安,桥氏与刘氏虽皆为吴郡士族,可刘氏乃新晋,昔年各士族自持身份亦并无来往,今日却前来投帖,他心中亦暗觉奇怪。
“哈哈……”
祖盛怪声笑道:“昨日之虎丘,瞻箦之美名,两相同辉矣。快去,快去,莫让客人久待!我尚不急归,便待瞻箦事毕再同行,尚想多饮些竹悠半百之年,义乌桥氏尚有英才偶现,可这吴县桥氏却愈发日薄西山,自江东上等门阀一坠再坠。
三年前,谱碟司例行评核时,将其降为次等士族。
桥然,吴县桥氏家主,年方十六刚及冠;其族人丁凋零,以往一族两支,如今只余一支。其父早夭,弟妹皆幼,是以他十六之龄便身为家主,身负重任而步履蹒跚,让这个面目英俊的郎君时常秀眉深锁。
春燕鸣啼,啾啾。
“唉!”
桥然眼光随着翻飞之燕而溜,长叹一口气,手中的茶晾了尚未自知,浅抿一口,苦涩。世家便是如此,若无英才辈出,再无连理依撑,如今尚是士族,焉知数十年后岂不轮转?心道:华亭刘氏是新晋士族,应不嫌我桥氏落魄,若能与其相结,两家守望互助,说不定便能度过年底的审核。若是能再进一步……不知可否……
“噌噌!”
厅外廊上传来一阵木屐声,桥然搁下茶碗,正冠而肃目。只得片刻,厅门口便出现一位美郎君,身形颀长近七尺,面若冠玉点朱红,身着月色宽袍,头戴纯乌青冠,行进之时袍袖生风。面上神色则不温不徐,浅浅含着笑意,温文而儒雅。
华亭美鹤,刘瞻箦!
桥然徐前三步,揖手道:“桥然,见过刘郎君!”
刘浓侧身微避三寸,还礼道:“刘浓,见过桥郎君。让郎君久候,心中愧矣!”
稍事寒喧,对案而座。
二人聊着诗文与学识,桥然敏而不健,却每每皆有独到论解,令刘浓心生好感。命来福置酒,酒至三酣,那桥然便有些熏熏。
其持着杯盏,笑道:“瞻箦,若论酒,当属竹游呢!届时,可再作一幅……”
……
“桥氏有女,名唤游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吴人皆言:吴郡骄傲自在陆氏舒窈,吴郡妙音首唱顾氏荟蔚,吴郡清绝当属侨氏游思。瞻箦兄,汝连日逢得三美,岂不羡煞旁人!”祖盛摇着手中麈,慢慢的度步至刘浓身旁,语音畅畅而调侃。
刘浓侧首笑道:“茂荫兄休得取笑,桥氏之画确如魂注,桥玉鞠(桥然之字)亦风度自成;吐酒而闻风气,乃可交之人,改日若有兴,茂荫兄不妨与我一同赴约!”
“瞻箦此言当真?”
“你我相交,何言真假!”
“瞻箦!”
祖盛长长一声唤,随后深深揖手不语,刘浓知其心意,挽礼相对。
……
顾氏庄园,莺鸣燕语。
偌大的花园中遍植花绘,各色娇艳的春花竟相烂漫。顾淳手里举持一枚锦囊,大步跨进园中,边走边唤:“阿姐,阿姐!”
有族弟闻之,在树上鸟窝旁叫道:“阿兄,唤啥,吓坏了花儿,小心阿姐打你屁股!”
顾淳顿足,抬目一辩,随即怒斥:“二十三弟,汝成天就知捣鸟而食,若是让阿姐觉察这窝燕南雀少得几只,定会让你吃上一顿!还不快快下来!”
树上族弟身上缚着绳索,至悠的荡下来,低着头,红着脸,盯着自己的脚尖,心道:得找个机会脱逃,不然多半要挨阿姐的竹节。
顾淳眉尖飞挑,喜滋滋的迎向自那花海中飘来的一丛大紫,笑道:“阿姐,挑战来咯!”
“如此快?”
顾荟蔚伸手接过锦囊,捏着绢纸细看,越看眉梢越凝,玉指忍不住的就想敲。身侧的婢女久已随她,赶紧吩咐随从取来席案,就地一摆。
燕鸣渐消。
婢女道:“小娘子,先用中饭罢!”
顾荟蔚提着笔,一字一字勾勒,答道:“稍后!”
顾淳坐在对案,不敢言语,见得阿姐的额间有细汗,像颗颗晶莹的浅露。心道:这个刘浓果然难斗,连阿姐尚要三思方落笔!不可激怒阿姐,得小心屁股!
夕阳爬上梧梢。
“成了!”
顾荟蔚顿笔,双手叠在腰间悄然用力,往后略舒着双肩,展眉笑道:“阿弟,遣人,将其送至刘氏酒庄。嗯,不得三日,想来不可回转!”
“阿弟?”
再唤一声,她侧过首,这才发觉阿弟伏在案角睡着了,嘴角尚冒着泡泡。几个贴身女婢悄悄推着顾淳,暗地里则抿嘴偷笑,心中暗道:幸而解了,不然得陪小娘子饿一日。
顾淳揉着眼醒来,涩然道:“阿姐,我,我非有意。嗯,阿姐真快,天尚未黑啊……”
“哼!”
顾荟蔚冷冷一哼,面上却染着层层红意,正色道:“他,他亦定是解了一夜!快,遣人送去,若此论三日内回转,我,我……”
我不出来!
她心中亦作不准,前日之论,乃其深谙于胸之旧论,只得一日刘浓便给她解了,尚反注一论,她亦解了大半日。现今再论,自问比前论更为深邃,可……
顾淳眨着眼睛,摸索着她的心意,低声道:“阿姐,那刘浓已回华亭,来去皆不便矣!莫如,日后咱们再与他计较亦不迟……”
“不便亦需至,莫非,汝认为我会输?”
顾淳赶紧正色道:“阿姐,当然,不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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