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靖书也没有说话，静静站在一旁。
片刻之后，凌轩微笑道：“十六年前，在嫁予苏太师为续弦后两年，京城沈家嫡出大小姐好容易有了身孕，却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故去，香消玉殒一尸两命，令人遗憾不已。这虽已是往事，但到底过去不过十余年，若有人有心记着，自然不会消弭无形。”
看唐靖书仍是那副平淡无波的神情，凌轩也不介意，自顾自说道：“沈大小姐未出阁时便是名满京都的美人，因才华横溢容貌出众，京中君子群起好逑之心，追求者众多，求亲的人恨不得踏破沈府的门槛。在大家一直在猜沈大小姐会嫁入谁家时，沈家突然出了事。”
凉意森然的风从窗户外吹了进来，轻轻撩起唐靖书的长发，拂过他英挺的面容，但却没有给他的脸上增加半分表情。
凌轩道：“沈大将军镇守西北边境，与罗庭对战多年，戍卫大周国境。他征战半生，在军中颇有威望，年逾半百封侯，算是功成名就。但封侯之后没多久却被查出与罗庭有往来，密谋西北边关望乡关。沈家全家下了大狱，只除了当年离京南下探望族亲的沈大小姐一人，朝廷中人找不到，都以为她私逃了。所有人都以为沈家要完了，但谁都没想到，沈大小姐一介孤女，避开谋害沈家人的追捕，孤身一人到了大理寺击鼓鸣冤。大理寺卿不敢妄断，也不想得罪上峰，便压下不发。这时，苏家出手了。”
唐靖书面无表情。
凌轩轻叹一声，道：“苏家仗义出手，救下沈大小姐，也上书圣上，明书沈大将军谋逆案中的疑点，以求重审。因着苏式一族的百年名望，又是三代为相，圣上给了几分颜面，这才让沈家有喘息之机，也最终得以平反。感于苏家仁义，也为报救命之恩，沈大小姐自愿嫁予苏太师为续弦。”
他的声音本就偏冷淡，说话时也没有刻意带上什么情绪，将这一段旧事说得没有任何感情，却偏偏让人觉得阴冷之气渐渐蔓延而至。
唐靖书从头到尾都是没有丝毫的动容之色，甚至连眉角都没有动一下，一个微笑如面具一样挂在他的脸上，遮住他所有情绪。
凌轩在心里给他加了几分，面上却没表现出来，仍用那种上位者的疏离与高贵语气道：“前两年沈侯爷病故，我替父皇去沈府吊唁，见到了常年驻守边关的沈侯爷之子，如今世袭的新侯爷沈绍勋，还有他的长子沈晋安。他们父子的长相与沈老侯爷皆是相近，听闻沈大小姐当年也是似父，若沈大小姐有子嗣在世，不知与沈家人能有几分相像。”
唐靖书终于开了口，缓缓道：“唐门距京中千里之遥，若不是殿下说，草民当真不知京中故事竟这样多。至于沈老侯爷，一声戎马的老将军，没有几个习武之人不钦慕的。只是草民身份卑微，从不得机会瞻仰。沈老侯爷病逝，当真令人惋惜。”
凌轩微笑道：“是啊，沈老侯爷三子一女，除了如今的沈侯爷之外，竟尽数早殇，白发人送黑发人，无疑是世间至痛。两位少将军年少时便战死沙场，亲事都未成，更别说子嗣了。沈大小姐倒是觅得良缘，只可惜天妒红颜，竟也未能留下一儿半女的。沈老侯爷原本身子还算康健，但沈大小姐怀着孩儿故去之后，沈老侯爷悲痛交加，竟病重至不省人事。虽说太医全力救治后渐渐恢复，到底是伤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个年岁便故去。”
唐靖书的手在袖中紧了紧。
故人早已消逝，但于他而言，一切尽如昨日，音容笑貌皆犹在，却已是百年身。
他知道凌轩的意思。
从凌轩问出第一个问题开始，唐靖书就在想，这个东宫之主，对于过去的事究竟知道多少。
他执掌唐门多年，深知朝堂之争的复杂与尖锐，能在这种环境下稳坐太子之位而屹立不倒，这位储君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他既然已经明着问出了这个问题，说明他对事情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这个问题答案是什么，他心里已经有数，无须让人再重复一遍。
但他还是问了，而且还说了这么多旧事，于情于理地提及唐靖书做这件事带来的后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再想一下青儿的身份，唐靖书多少能明白凌轩的意图了。
他想用唐门，也想用青儿，又知道青儿对于他的重要性，所以，他要用青儿来制约唐门。
可是，如果只是为了让青儿认祖归宗，凌轩不需要在他面前说这么多。
以他的身份和手段，略施小计，青儿那傻丫头还不是要跟着他去京城？到时青儿身份暴露，一切真相大白，沈家和苏家都不会放任她一个大家千金在外面游荡，结果没有区别。
唐靖书轻声道：“殿下，青儿不过还是个孩子。”
凌轩神色平淡地道：“若我未听错，青语姑娘也已经十五岁了。在帝都，及笄之年的贵族女子，算不得孩子了，要承担起家族的担子。青语姑娘运气很好，有唐掌门这样悉心呵护，才能在这个年龄仍如孩童一般纯澈。”
唐靖书道：“我待青儿如亲女，她的事便是我的事。她年纪小，殿下若有什么事，不妨吩咐我，我会尽力替殿下把事情做好。”
凌轩微笑道：“唐掌门客气了。我已说过，我与青语姑娘已是朋友，又怎会支使朋友去做什么？纵然有事要青语姑娘帮忙，也须得她本人首肯方可。”
唐靖书又沉默了。
他试图动之以情，但这位殿下不为所动；试图以利益妥协，这位殿下也毫不在意。这样一位软硬不吃的人，身份还格外高，当真让人难办。
其实唐靖书此时也已经想明白了，太子凌轩所掌握的消息渠道远比常人多上许多，因此故人旧事他知道些也正常。他现在已有答案，但是在强迫唐靖书自己承认。
承认唐青语的身份，也承认他诛九族的欺君之罪。
他想要什么？
唐靖书承认，以他的阅历和经验，也没能第一时间领悟凌轩的意图。
朝堂之争与江湖乱斗，原本就不是同一回事。
沉默半晌，唐靖书缓缓开口，道：“殿下，草民有听闻，青儿的生母，确是沈家大小姐。”
凌轩微微一笑：“听闻？”
唐靖书道：“女子生产之事，草民本就不懂，也不在附近，自然无法确认此事。此事事关女儿家闺誉，草民没有证据不敢胡说，以免传出什么难听的话去，平白害了沈大小姐。”
自己明明已经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唐靖书竟还能坚持不认下全部的事，这种胆识让凌轩给他的打分更高了些。
凌轩又笑了一下，说道：“沈大小姐十六年前没有死？”
唐靖书道：“草民听闻沈大小姐重伤后早产，生下青儿没多久便故去了。沈大小姐与唐门中人有些交情，为着青儿的命，她拼死将青儿送到唐门，自己却因伤重体弱故去。”
凌轩眼睛微微垂下，片刻之后问道：“青儿的生父知道这件事吗？”
唐靖书答道：“殿下，沈大小姐若想让青儿认祖归宗，怕是会有遗言留下。既什么都没说，草民以为，她并不想让苏家知道有这么一个女儿在外。”
凌轩脸上的表情这才缓了下来，声音也柔和许多，道：“我年幼时，沈大小姐奉旨进宫见我母后，曾与我有几面之缘。沈大小姐心地善良，本不该命途多舛。奈何慧极必伤，谁也没能拦住她走到最后一步。”
唐靖书抬起头看了一眼凌轩，没有说话。
凌轩轻声道：“私底下，我原本是称呼她姨母的。”他的笑容温润如玉，眼眸也沁出暖意，道，“我母后很喜欢她，曾以妹妹相称。只是后来我母后薨逝，沈大小姐也不在京城，便再无人提起。能够见到她的子嗣，我其实很欣慰。”
唐靖书沉默片刻，道：“殿下，斯人已逝，如今提起，徒增伤感，还请殿下保重身体。”
凌轩示意唐靖书坐下，看着他说道：“唐掌门，我不问你与沈姨母的关系如何，只说青语姑娘。唐掌门对青语姑娘的爱护，任何人见了都不会说半分不是。只是唐掌门当真觉得这样是对的吗？”
唐靖书轻声道：“稚子何辜？无论当年发生何事，青儿都不该为此承担什么。草民只想让她平安长大，能过得一世无忧。”
凌轩轻轻摇了摇头，道：“唐掌门此言差矣。”有一片竹叶从窗棂间飞了进来，慢悠悠地飘荡了一会儿，落在他的肩膀上，他看着那片竹叶，眼神似乎很渺远，道，“唐掌门对青语姑娘的拳拳爱护之心令人敬佩，可青语姑娘的一生如何去走，应该由她自己决定，唐掌门不管出于何种好心，也不应当替她来做。毕竟，唐掌门不能代她过完这一辈子。”
唐靖书沉默良久，最终，对着凌轩躬身行礼：“草民多谢殿下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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