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舟，乌镇。
乌镇是个极小的镇子。虽靠着大历东北重城叶舟城，却因地势偏远交通不便并不似其他属镇一般繁华，这些年来，一直都没什么变化。
一条名为十河的小川沿着乌镇的边缘缓缓流淌着，水面平静，游鱼在深碧色的水下摆着尾，偶有路人经过水边，这些鱼儿倏地一下便游到远处去。
沿着十河向东走，在快到乌镇东头的地方，有一小片民居。房屋建得并不堂皇，只是一些普通的泥坯瓦房，却在袅袅炊烟与鸡鸣犬吠中显得温馨而宁静。
八月底的天，早起有些凉了，日头上来后，却仍是热得冒汗。
小巷子的尽头有一户人家，两间屋子一个小院，葡萄藤满满地爬了整个天井，藤下满是阴凉，没有一点炎热的味道。
一把藤椅上，唐青语青裙绣鞋，用书盖了脸，睡得正香。
算算时间，她离家出走已经快三年了，老爹倒也不是一次都没找过自己，可就他找的那频率，抓鬼都抓不到。一气之下，唐青语也不再去家里的银号提钱，找了点关系接江湖任务，自给自足也过了大半年。
不过，距离上次任务也有一个多月了，眼看银子见了底，再不来新活儿，恐怕唐大小姐就得上街上讨饭去。
唐青语想，那王八蛋怎么还不来？
也该是她运气好，正念叨着，门外传来几人走动的脚步声，而后院门被轻轻叩响。
说话的人是前面巷子里的秀丽，年纪不大，声音也是温温和和的：“唐姐姐？在不在？”
唐青语嗯了一声，答道：“门没锁，进来吧。”
秀丽推门而入。
有些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摇摇晃晃着滑到最远处，吱吱嘎嘎的声音仿佛在抗议年久的失修。
她身后还跟了一个人，一进院子就愣了愣。
院子很小，靠墙处有一个洗菜的水池，沿着水池那面墙，葡萄藤繁茂地爬满整个墙壁，再沿着天井里的架子爬满整个院子，密密麻麻的结着一串一串紫红色的葡萄，那酸甜的味道离得老远都能闻到，只轻轻一嗅，便醉了人。
唐青语看那人一眼，又转向秀丽，笑道：“谢谢你了，快回家吧。”她轻轻跳起，修长的手指并指一剪，剪下两串葡萄，递给秀丽，笑道：“带回去洗洗，你们尝尝鲜。”
秀丽接过葡萄抿唇一笑道：“谢谢唐姐姐。”
唐青语笑道：“去吧，要是好吃，你再来摘，横竖这一院子的葡萄，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跟来那人也笑着跟秀丽道谢，秀丽脸上微微红了红，慌慌地跑走了。
唐青语往后一倒，又躺回躺椅上，讥笑道：“秀丽才多大？你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那人啐了一口，说道：“狗嘴吐不出象牙！那姑娘原本还不跟我说你在哪儿，护你护得紧，我这不才客气点？”
唐青语笑道：“那还不是因为我人好又善良？”
那人呸一口，道：“你善良？你善良你会离家出走三年不回家？要脸不要了？”
唐青语不笑了，哼了一声道：“齐林安，你少跟老娘废话，赶紧把江湖令给我，我都要喝西北风了！”
齐林安在她旁边坐下，边解包裹边叹气：“我上辈子得作多少孽才会认识你？”
唐青语笑：“你得三世修德才能认识我这么好的朋友，知足吧你！”
齐林安摇摇头，把包裹里的小匣子递给她，道：“你就跟我瞎说八道吧！自己看。”
唐青语翻开匣子，打开里面的信笺和小画，又看了一眼里面的一块镶有金边的牌子，道：“江浙的啊？”
齐林安道：“不好吗？西境不太平，西南离你家太近你又不想回，这里也不能呆了，还有哪儿能去？我给你接了鼎剑阁那边的单子，不太难，最后去鼎剑阁交了任务，顺路可以出海玩几天。”
唐青语笑道：“还是你了解我。谢谢了啊！”
齐林安嗯一声，又咕哝了一句：“我这算不算助纣为虐？让你爹知道估计我一条腿就保不住了。”
唐青语笑喷：“我爹才没那么凶残呢！”她想了一下，又问道，“你刚才说这里也不能呆了？什么情况？”
齐林安哭丧着脸说：“别提了！”他卷起袖子，让唐青语看到他手臂上的青痕，说道，“我被你害惨了！”
唐青语看一眼就笑了：“你爹揍的？那关我什么事？”
齐林安回道：“五月的时候我跟我爹去了趟唐门，唐掌门估计也是担心你，旁敲侧击地问了我两句。我爹又不傻，听出点意思来，当场就把我揍了。那个狠啊！要不是唐掌门拦着，我估计我都没机会再来找你！”
唐青语脑补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忍不住喷笑出声：“那你还好吧？”
齐林安继续叹气：“小命是保下来了，但我老子发话了，让我赶紧把你送回去，我怎么解释他也不听，愁死我了！”
唐青语笑眯眯地说：“所以你赶紧给我接了个活儿，好让我去别处？”
齐林安啐道：“小没良心的，我不是算着你快没钱了吗？好心喂了狗啊！”
唐青语笑道：“得了，这回算你够义气，我让你一回。”
齐林安嗯了一声，起身要走，想了想，还是把怀里的纸包递了过去。
唐青语接过纸包嗅了嗅，问道：“板栗糕？”
齐林安道：“嗯，我娘做的，给你偷过来了。我好吧？”
唐青语笑容愈发灿烂，清冷的眉眼都多了几分温婉之色。她推着齐林安往外走，边走边笑道：“知道你好，行了吧？快走吧，出去玩几天，我明天一早就走，等我走了你再回去，免得被你爹骂。”
齐林安走到门口了，脚抵住门槛，扭头跟唐青语说：“跟你说点认真的，你再玩一阵就回家吧！”
唐青语脸色一沉，语气也不太友善了：“你废话真多！”
齐林安也不介意她的态度，语重心长道：“我说，你也有点过分了啊。你不肯说，我也没问过。但这都劳唐掌门亲自问我了，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再这么放任你。”
唐青语抬脚踢他：“你别管，这是我家的事。”
齐林安握住她的脚腕往前一带，把人拉近了些，问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唐青语腿上一用力就挣脱了，怒道：“你好烦啊！”
齐林安笑着按住她的肩膀：“我是烦，不过烦我也得问。你说，你爹怎么你了你要这么一声不出就离家出走？”
唐青语挣扎两下没挣开，怒道：“放手！”
齐林安丝毫不为所动，说道：“你跟我说清楚我就放手。”
唐青语怒道：“你别逼我揍你！”
齐林安平淡地说道：“你揍吧，揍完继续说。”
他这种平静而执着的态度，反倒让唐青语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总不能真的把这人打一顿吧？
再说，就算真的把他打一顿，他就不会继续追问了？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的脾性互相都了解，这种事根本不用多问一句。
唐青语看着齐林安，他就一直用那种坚持而坚定的眼神看着她。好半晌，唐青语退让了，悻悻道：“有什么可说的？我们家那点破事你还不知道？”
齐林安问道：“就因为唐掌门娶妻？”
唐青语笑了一下，可这笑容一点都不温和，反而带了点鄙夷的意味：“呵，可不是嘛？掌门大人娶了新媳妇，得忙着照顾媳妇讨好媳妇，他媳妇不喜欢我，我留在那里干嘛？碍人眼吗？我像这么不懂事的人？”
齐林安不赞同地看着她，道：“唐掌门独身多年，好不容易娶了妻，总算有人能照顾他了，你这样做不是在打他的脸吗？唐掌门和你并非亲生父女，但这些年待你如何你心里不清楚吗？不说别的，就说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换不来你承欢膝下，也不至于亏欠你吧？你良心喂了狗了？”
这话说的不可谓不重了，换了旁人，只怕唐青语立刻就要跳脚。但这人是自己发小，嘴再损也不能真往死里打，只能气呼呼地看着他。
齐林安从小被瞪到大，还能怕她？
他视若无睹，继续说道：“这是于私。若说于公，唐掌门是唐门掌门，是一门之主，在江湖中也是威名赫赫，哪家的当家见了不得给上几分面子的？掌门大婚，你大闹婚礼现场不说，还一声不出就离家出走。谁教你的？你的规矩呢？这要放我们家，逐你出门是保底，怎么着也得打断一条腿或者废掉武艺，你们唐门对弟子就这么宽纵？”
唐青语翻个白眼，道：“没闹成好吗？”
齐林安气乐了，道：“没闹成是因为唐满兄弟俩往死里拦着，又不是你改主意了，你没闹成还有理了？”
唐青语一低头，继续不说话。
齐林安也不管她这种软抵抗的态度，往下说道：“你干出这种混账事，唐掌门只说你是小孩子心性，又说你没到十五岁，不算出师的正式弟子，硬是给说成出去散散心，于情于理唐掌门对你都庇佑到极限了，你还想怎么样？你在外面混这么久，唐门的银号随便你拿钱，从没见着不给的，是看谁的面子，你不知道？你就这么自私，一点都不替你爹着想？”
唐青语小声哼了一声，道：“谁稀罕！”
齐林安皱眉，轻轻在唐青语脸上拍了一巴掌，斥道：“这种找揍的话以后别让我听见，听见一次揍你一次！你真不稀罕就一辈子都别回去，我敬你是条汉子。”
唐青语皱皱鼻子，说道：“你别老站在别人那边，小心我跟你翻脸。”
齐林安气笑了：“还怪上我了？行，那你觉得你哪点占了理，我也听一听，好能找个理由站你那。”
唐青语没有说话，只是半抬起头看着天空。
小院里的葡萄藤很密，阳光照射下，绿油油的叶片上清晰的脉络仿佛不规则的网格一般，落在人的脸上，映出斑驳的痕迹。弯曲的藤须柔嫩得不可思议，从繁茂的枝叶间探出头来，偶尔有风吹过，那藤须就轻轻摇摆着，手儿一般。
好半晌，唐青语才道：“其实，我也不全是因为生我爹的气才跑出来的。”
“哦？”齐林安挑挑眉：“说来听听？”
唐青语道：“黎璎一直都不喜欢我，我也讨厌她，只不过当着我爹的面我们都没表现太明显，互相忍着罢了。十天半月的还好，她嫁过来了以后可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时间长了肯定有冲突，到时候我爹怎么办？我不想让我爹为难。”
齐林安摸了摸下巴，说道：“照你这么说，你离家出走还是为你爹着想了？”
唐青语想了想，道：“也不全是吧，他娶黎璎这件事，我当然还是很生气的。”
齐林安无语，过了一会儿才道：“行吧，你心里得有数，别真的伤了唐掌门的心。”
唐青语笑道：“知道知道，别瞎操心啦！做完这一单，在沿海地域玩一段我就回去。”
齐林安这才满意：“这才乖！”他招招手，大步离开，“走了。”
唐青语笑着，目送他消失在巷子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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