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颜没想到跳楼的小姑娘是客户的女儿小佳。因为她家住的是双层别墅, 最高也就二楼。
一般人即使跳楼,也会选择高层建筑物。
叶颜原本以为出事地点在小区位置靠后的高楼。
小佳的母亲黄太太同样没将自家的二层楼当回事。
半个小时前,冥顽不明的女儿蹲在窗台上冲她大喊大叫的时候,她怒急之下还恶语相伤:“有种你跳下去。”
反了天不成,拿自己的生命相威胁。这次答应了她, 下回是不是还来这套?
黄太太没想到,从来对女儿百依百顺的她,破天荒硬气一回,等到的结果居然是冰凉的尸体。
小佳身体朝后仰, 直直掉下去。
这个过程没有断线风筝的美感, 纸鸢即使断了线,因为风的作用, 依然会轻飘飘地落地。
十一岁的女孩坠楼,过程更加像水泥袋。八十斤的体重, 从二楼自由落体运动到地面, 历时不过一秒钟。
也许小佳的本意并非决绝赴死。因为她房间窗户外头绿草如茵厚沉沉似毛毯,天然如气垫。正常情况下摔下来大约不足以要命。
然而她运气不好,后脑勺撞上假山突出的尖角。
后脑勺里头的中枢脑干系统控制着心跳、呼吸、体温等重要生理机能, 可后脑的颅骨组织却无比脆弱,往往一击之下都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恶果。
救护车抵达现场的时候,小佳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
黄太太嚎啕大哭。她怎么都想不到, 半个小时前跟女儿几句话的置气, 最终竟然是这种结果。
“你还我女儿命来!”悲恸的母亲扑向叶颜。
如果不是这个神婆多事, 她女儿现在还好好的。他们一家三口会和和美美地坐在一起, 吃晚饭赏月亮,看中秋晚会,而不是天人两隔。
都怪这个神婆,全怪她!
叶颜正跪在小佳身边做心肺复苏,希冀奇迹能够出现。
黄太太扑上来的时候,林奇赶紧拦住,跟母鸡护小鸡似的,将人挡在外头:“你别捣乱,这正抢救呢。”
脉搏没有,呼吸停止,心电图上只有胸外按压出的波形。中秋节的晚上月光清凉,叶颜浑身却像是从水中捞出来一样,甚至往外冒着白烟。
她的胳膊已经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因为始终跪着,膝盖被粗糙的水泥地磨得疼痛不堪,也许已经蹭破了皮。
担架员跟司机轮番上阵,三人一组,默契地投入抢救。
黄太太兀自在哭喊:“你赔我女儿的命!你要钱我给你钱就是,你为什么要害我女儿?我知道了,是那个臭婊.子对不对?一定是你昧着良心收了那个臭婊.子的钱,故意来害我们母女。”
“啪”的一声响,死命扑腾的女人被重重的一巴掌拍倒在地上。她额头碰上了假山凸出的尖角,鲜血顿时模糊了她半张脸。
伸出巴掌的男人跟没看见妻子受伤一样,面色铁青:“闭嘴,成天闲在家里没事做,连女儿都管不好!你到底还能干点什么啊?”
他站在距离女儿五米远的地方,似乎暗沉的夜色跟朦胧的路灯模糊了女儿的尸身,能够保护他的安全。
比起哭闹不休的母亲,理智的父亲更加冷静也更冷情。
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是因为鲜少发生。急救小组没能从阎王殿再将小佳抢回头,这场母女纷争的最终结局是小姑娘光着脚的尸体。
小佳从楼上跳下来的时候,脚上的拖鞋掉了。
叶颜捡起散落在草地跟假山上的鞋,套在小姑娘的脚上。那是双纤巧的少女的脚,骨头还没有长硬实的脚,脚趾甲上涂着黑色的指甲油。
女孩子小的时候,似乎都愿意将黑色看做世界的底色,仿佛只有那样才足够酷。可真正等到天全黑了就迟了,因为那意味着她的天空再也亮不起来。
楼上的仙人球跟楼下的绿草都在嚎啕大哭,它们被吓坏了,它们不明白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强大的人类的生命,居然会如此脆弱。
黄太太一脑袋顶在林奇的肚子上,将于心不忍以至于心慈手软的林警官顶了个大马趴,披头散发地冲上来,拽着叶颜的急救制服:“你赔我女儿,你把我女儿还回来!”
鲜血濡湿了她的额发,让原本有些稀疏发黄的头发看上去莹润又饱满。
叶颜甚至从她脸上捕捉到了鲜活的生气,那种勃发的生机。
似乎在这个瞬间,女儿逝去生命借由沾在同一块石头上的鲜血,注入母亲体内。由母亲代替女儿发出呐喊:“你还我女儿命来!”
叶颜被她拽得踉踉跄跄。
担架员跟司机赶紧上去想扯开人。他们来的时候,小丫头就死了。他们又不是大罗天仙,怎么可能让人死而复生。
“是你害的!我女儿没给我下药!你挑拨我们母女的关系,你就是要害死我女儿!她给了你多少钱?你昧着良心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旁边围观的人越听越糊涂,完全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佳的父亲铁青着脸,伸手又一巴掌劈向妻子:“你发什么神经!成天不干正经事,专门搞这些鬼东西。成天在家什么事没有,连女儿都管不好。”
黄太太的手还揪着叶颜的衣领,叶颜被带着踉跄倒向路边。
林奇赶紧上来扶人。
叶颜冒三丈:“你打你老婆干嘛?你要不搞事,你老婆会这么急着生儿子吗?”
可惜好心被当成驴肝肺,黄太太揪住叶颜不撒手:“对,就是你,搞封建迷信,害死了我女儿。”
她不肯去医院,也不放叶颜走。
黄太太跟患了失心疯的范进一样,挨了丈夫两个巴掌,神奇地清醒过来,突然间认识到国家公职人员公然利用封建迷信活动牟利,是一个天大的把柄。
反正就是眼前这个神婆不对。
就这种人还能当120医生,拿国家工资跟编制?不行,120必须得马上开除这个人,让她给自己女儿赔命。
急救中心的主任中秋联欢晚会看了一半,愣是被电话从家里头拉到现场进行调停。
黄太太认准了叶颜利用封建迷信活动牟利,害死她女儿,罪大恶极。
“她看风水骗钱!搞神神鬼鬼这一套。”黄太太拍桌子,“你们把她抓起来,杀人偿命!”
叶颜矢口否认:“第一,你女儿是自杀,她跟你吵架后跳的楼。第二,我说过我不会看风水,我也没看风水。你问我为什么始终怀不了孕,我告诉你因为你一直在吃避孕药。从头到尾,我除了劝你要好好跟女儿沟通之外,没做任何事吧。”
“你一个公家的医生,居然在外头搞这些东西,你还骗钱!”
叶颜直接将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兼职条例摊在桌上:“你看清楚点,国家允许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兼职并获取相应酬劳。我骗你了吗?我解决你的问题没有?再说如果说看风水就是搞封建迷信,你们家的佛堂又怎么算?”
“好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黄总脸黑得跟锅底一样,“小佳死了,我女儿死了,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直到此时,他仿佛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表现出中年丧女的悲恸。
叶颜并不认为他虚伪。因为当灾难来临时,大家的反应往往是呆若木鸡。人类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接受现实的残酷。
“我心狠?”黄太太指着叶颜,“杀我女儿的凶手就在面前,你还帮着凶手。是不是她年轻漂亮,你又看上她了?”
叶颜心头的那点儿悲伤叫愤怒冲的一干二净。
做人不能这样。她女儿没了她悲恸,旁人都能理解,可不能将女儿的死归咎给旁人啊。
主任赶紧将她推到门外走廊上,给她做思想工作:“她女儿没了,一时间接受不了,你要理解。”
“我理解不代表我背锅!从头到尾我都让她将这件事翻篇,好好跟女儿沟通。完了,责任全赖在我头上?”
主任头大如斗:“叶子,你要理解死者家属的情绪。”
“我理解她,谁理解我啊?”叶颜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你们知道我抢救的时候有多难过吗?昨晚上我还见过这姑娘啊。今天她就这样了,她没气了,我什么都做不了。”
叶颜抹着眼泪开始嚎啕。她跳大神这么多年,还是头回碰上人出事的。那个烧死的天师不算,谁让他害死过人命。
小佳不一样啊,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她有错,她也罪不至死。
主任觉得自己的偏头痛发作了,脑壳像有榔头锤。
“叶子,你就服个软,好好跟人家表个态。咱们先把这事儿对付过去,成不?”
“不行!”叶颜一抹眼泪,“我没错就是没错。我没害死人,这个锅我无论如何都不背。”
主任揉着太阳穴苦口婆心:“叶子,是非曲直是一回事,大环境又是另一回事。你就好好说话,碰上这种事,谁也不想的。”
司机拿着对讲机进来,冲叶颜喊:“叶子,有个老太被月饼噎到了,要车。”
叶颜擦干净眼泪:“走!”
“不行!”黄太太从客厅冲出来,拽住叶颜不撒手,“你害死我女儿你还想跑?你给我女儿赔命!”
叶颜一把甩开她的胳膊:“你女儿到底怎么死的,你比谁都清楚。别因为害怕旁边人把责任推到你身上,就先看到谁就当谁是替死鬼。”
“你这种人不配当医生!”
叶颜毫不客气地推开冲上来的女人:“有没有资格当医生,轮不到你评判。你阻碍救护车出行,就是变相杀人。”
急救小组先上车出任务。主任留下来处理这桩荒谬的医患纠纷。没这个人质,黄太太不放120走。
担架员安慰叶颜:“这种女的啊,说白了,完全靠老公养。女儿死了,她怕老公归罪于她,所以得转嫁矛盾,将国内矛盾转化为国际矛盾,重点让她丈夫把罪过归到你头上。”
司机连声附和:“可不是,中年妇女的通病,不可理喻动辄撒泼,反正无理也要搅和三分。”
叶颜突然间抬起头,哽咽着声音道:“她只是不上班而已。她为家庭付出这么多年,做家务,照顾丈夫跟孩子,一人干着三个人的活,怎么就变成靠老公的寄生虫了?”
林奇吓了一跳:“不哭不哭,都是那个女的嗐,没错,起码你没错。”
主任的电话追过来,头痛欲裂的模样:“叶子,她说没什么药,你冤枉她女儿,怎么说?”
叶颜直接抬头示意林奇:“把昨晚在黄总家拍的照片传给我们主任。”
救护车上的仙人球细声细气:“阿花,你还留存了证据啊?”
叶颜抽出纸擦脸。
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些人类最会倒打一耙。
整车人都尴尬,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叶颜。帮着她说话,她还是不高兴。
好在已经抵达目的地,眼前的急救任务可以消除所有人的不知所措。
吃月饼噎到的老太太家属在120调度台的指导下,成功吐出了月饼,人安稳地送进医院做后续检查治疗。
一桩桩任务派下来,等到夜里十二点钟,响个不停的电话终于平静了。
司机讪笑着催促叶颜:“叶子,赶紧洗洗早点睡。天大的事情,一觉醒过来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林奇担心地看着她,总觉得她兴致不高。
他想了又想,总算想起来还有保温桶里的海鲜粥:“先吃饱了再睡觉。”
叶颜一勺勺地往嘴里头送龙虾粥,死活不吭声。连她最爱的虾肉都没办法让她赞叹一句。
“没事的,多大点儿事。说句不好听的,人要真作死,九头牛都拉不回头。”林奇现身说法,“我跟你说,我见过各种无语的情况多了去。”
跟男朋友吵架跳河的,脚叫裙子裹住了,愣是在半米深的公园池子里头淹死了。
因为丈夫没买她喜欢的包,拿着把刀抵在手腕上,扬言要自杀。结果一刀划下去,拿错刀了,直接真割脉成功没了命。
和儿子媳妇闹矛盾的,直接拿可乐伪装农药喝下肚,稀里糊涂搞混了,叫人发现已经咽了气。
“反正都是女的不对,是不是?”叶颜没好气。
林警官冤枉得很。可的确女的自杀的比男的多啊,而且多半是为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就因为所有人将这些小事不当事。一天是小事,十天还是小事,十年呢,那就是永远看不到头的大事。”叶颜挪开眼睛。
再看这人,她连龙虾粥都喝不下去了。
“赶紧回家睡觉去,老跟着我们救护车干嘛。”
旁边担架员擦着脑袋出来,朝林奇使眼色,帮忙转移话题:“好啦,叶子,你愁什么啊。我告诉你,除非杀人放火,否则120还开除医生?开什么玩笑,连药品回扣都没的拿的地方,从来都是医生炒了120。”
“就是。”司机跟着附和,“你怕什么啊。撑死了不痛快直接去读研,完了咱们当专家,还不稀罕这鬼地方呢。”
叶颜呼呼啦啦喝掉了剩下的粥,猛的一掼勺子:“我不走!要走也是我自己不想干了,轮不到谁赶我走!”
“那是,叶子就是我们的定海神针!”担架员赶紧推着林奇往男值班室走,“睡觉睡觉。”
叶颜推开保温桶才反应过来,追着林奇喊:“你回家去啊,你明天正常上班吧。”
“哎哎哎,小姑娘家往大老爷儿们的屋里头钻什么钻。”司机立马拦住她,“赶紧回你自己屋里睡觉去。我们跟林警官有事要说。”
叶颜嫌弃地翻翻白眼,自己回值班室躺着去了。
窗台上的白鹤芋掐着娇滴滴的小嗓音:“阿花,你真的要被开除了吗?那你岂不是要睡大马路了?”
“你别乱说,阿花肯定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墙缝里头的小草给花妖打气,“到时候,你气死他们。”
叶颜翻了个身,委屈地合上眼睛。
明明昨晚还好好的,小佳根本不怕她妈妈。怎么好端端的,今晚非闹到跳楼的地步?
叶颜睡不着,连天上的满月都没办法安抚到她。她委屈地想要找个人说说话。
可是夜色深沉,所有人都睡觉了。
她从未有任何时刻,跟现在一样寂寞。
叶颜起身上厕所,临睡前的那盒子龙虾粥水分够充足。
月光亮堂堂,如水注满房,庭前月色分外清亮。
她推开门,走到院子中,对着打呼噜的松树发呆。
月见草细声细气:“阿花,你怎么啦?为什么不在屋子里头晒月光,还要出来?”
松树猛的惊醒,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睡眼惺忪:“她就是瞎折腾,好好跳大神日子过得更滋润。你看,人家现在拿她的医生身份说事。要是她专业给人看风水的,还有这一茬吗?”
月见草十分忧愁:“现在出了事,阿花以后是不是连跳大神都不行了?”
“开玩笑。”夜风中,松树抖抖枝叶,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点,“这事儿一出,只能证明阿花牛掰,以后找她看风水的人更多。”
月见草高兴起来:“那阿花以后就看风水好了,挣钱多还不受气。我听蒲公英说,厉害的风水先生可有地位了,大官都求着他们。”
叶颜愤懑。这些没有修炼上境界的花草是不能理解修行者的追求的。她要以身证道,她要练就大修为。
“好了,阿花,我们知道你是人类养大的,你想回报他们的恩情。可是你看啊,明明人类更欢迎你当风水先生。”松树帮她出主意,“你当风水先生的水平比医生高。”
“谁说的!”叶颜不服气,“我是全省急救技能大赛的冠军。”
松树毫不留情地拆台:“又不值钱,就一个破奖杯,连奖金都没有。”
“反正我就是很厉害,我是厉害的医生。”叶颜警告地瞪松树。
它再敢diss她,她就将所有的松果全都丢进垃圾堆。
“那当然,叶子最厉害了。”林奇静悄悄的,也走进院中,冲着叶颜笑嘻嘻,“我们叶子是最厉害的医生。”
“回去睡你的觉去,我们不熟。”叶颜撇过脑袋,不想搭理人类。
林警官顾左右而言他:“看月亮啊,咱上车赏月呗。站着多累啊。”
他开了敞篷车门:“请,叶医生。”
叶颜瞅了他一眼,别别扭扭坐上了驾驶座。今夜,她没有兜风的心情,只盯着天上的明月发呆。
“想什么呢?”林奇偷偷打个呵欠,靠在车椅上,翻出储纳箱里头的毯子递给叶颜,“披着吧,别感冒了。”
叶颜转头瞥瞥他,接过毛毯,盖在自己腿上。
“其实没啥好想的。事情很简单,就是黄太太害怕承担责任。说到底,她也没什么责任。十一二岁的姑娘又不是一两岁,还存在没看好孩子的情况。”
叶颜没搭理他的话,继续晒着月亮,眼睛都不眨一下。
林奇觑着她的神色,好声好气地安慰:“别怕,你又不是没听他们说。反正都不可能开除你的。撑死了,咱把那八千块钱交出来就是。”
“凭什么啊,干活拿钱,我又没忽悠她。”叶颜终于开了口,誓死捍卫自己的财产。
就不,她不理亏,她坚决不交钱出来。
“那还有一招。”林奇凑过脑袋来,“咱们也转移焦点,等他们夫妻焦头烂额的时候,自然就顾不上扯皮了。”
黄太太生活的重心是丈夫跟女儿。女儿已经没了,丈夫还在。说到底,死人永远比不上活人重要。如果黄总陷入危机,那黄太太哪里还顾得上找叶大仙的麻烦。
说不定,反过来,她还得求着叶大仙。
因为她比谁都清楚,叶大仙是有真才实学的。
叶颜点点头:“有道理。”
林奇难得被叶医生肯定,十分得意:“怎么样,我还是挺厉害的吧。”
“那当然。”叶颜点点头,“只有人类才能理解为什么父母失去孩子时的第一反应不是悲伤,而是找个人去推卸责任。”
可怜林警官被噎的,整个下半夜都没睡踏实。
对,他隶属于冷酷无情的人类。叶大仙当然不是,叶大仙是月光下的小仙女。
他叹了口气,帮叶颜盖好身上的毛毯,然后将车顶合拢,打了个呵欠,歪着脑袋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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