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新学年开始后，情况却发生了巨变：水杉中学撤消，全体师生并入张桥中学。
其实早在半年前，杨校长在一次老师会上就说过，只等张桥中学的教学楼一建成，水杉中学就要成为历史。但杨校长又说，目前镇政府很穷，为这教学楼都筹备了整整六年，看来一两年内是别指望了。我当时听得心如刀割，却万没想到仅半年时间这一天就到了。
我对水杉中学固然万分不舍，但祖国的需要永远是我的一切。当初祖国要我到水杉中学，我一往无前地到了；如今祖国要我到张桥中学，我也将义无反顾地前去！
“突突突……”随着拖拉机的启动，我们正式向水杉中学告别。看着这些曾经令我魂牵梦萦的景物渐渐向后退却，我的内心感伤不已；但一想到即将到来的新阵地，我马上感到激情飞扬。我只是有些遗憾，因为我当初是怀着到最艰苦的地方献身的梦想来的，谁知水杉中学的条件一点也不艰苦；如今又从村一级的水杉中学转到镇一级的张桥中学，说明我离当初的梦想是越来越远了。
拖拉机一路颠簸向前，两旁的山山水水继续向后退却，而前方又迎来一座又一座的山。令我欣喜和振奋的是，这一路的山居然始终不变小！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或许，张桥中学正是我当初梦想的艰苦地方！
我的预想很快得到了证实。
张桥镇果真很艰苦。
作为一个镇的经济文化中心，它的建筑面积的确比水杉村大，但老旧得多，整个儿灰蒙蒙的一片；全镇只有一条街道，也是这里唯一的交通要道，但它不是柏油路，更不是水泥路，甚至不是沙石路，而是一条不折不扣的黄土路；因为长期遭受汽车辗压，路上到处可见吓人的大坑，坑里面还积存着好几寸厚的土灰。每当汽车驶过，扬起漫天灰尘。
看完这些，我的心强烈震憾了。我庆幸自己终于到了艰苦的地方，却又为孩子们生活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而心痛。我弄不懂为什么水杉村有那么优美的风景和清新的建筑，而作为顶头上级的张桥镇反而没有。但我已经无暇探究它了，我只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张桥中学，看看那栋传说中的教学楼！
拖拉机很快到达张桥中学门口。
这里已经站着不少学生，一看见我们就上前帮忙拿行李。我原本对学校的条件怀着满腹的探究欲，此刻一见学生，马上忘了先前的一切。我跟他们一起抬行李，贪婪地看着孩子们群结队在校内忙碌——原来他们跟水杉中学的学生并没有丝毫不同！
我的工作激情再次如火山喷发了！
教学楼里好多的学生，讲台下好多张可爱的脸孔啊！这场面，这气势，比我在水杉中学时宏大多了！
我对学生的热爱更加强烈，更加深沉了。以前，我只知道尽情享受工作的快乐，全心全意热爱学生。现在，我已经不再满足这些了，我的胸腔内常常涌动改天换地的冲动。每当课间时分看到孩子们在高低不平的土坷垃操场上玩耍，我会强烈地设想自己有一天能把这些土坷垃地变成草坪；看到孩子们在土坷垃球场上艰难地打篮球，我又痛心疾首地希望为他们建起水泥球场；特别是每天晚自习结束后，我到各学生寝室巡视，看到他们破旧的土墙宿舍，我会心酸得掉泪，这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他们住上漂亮结实的新宿舍！
但我又知道，我的这些愿望和设想只能是幻想，无法实现的幻想，我多么希望我们的祖国早日繁荣昌盛，能有足够的力量为孩子们完成上面的梦想啊！
在这样幸福与痛苦的交织中，我在张桥中学一晃又度过了一年多的时光。这期间我的教学激情从未丝毫减退，而教学经验与日俱增。与此同时，我和老师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再也没与任何人发生矛盾。至于以往令我痛心疾首的期末奖、中考辛苦费等等，我在确证政府默许之后，也都无奈而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天是星期三，我幸福地完成上午第四节课后走下教学楼，却与教导处曾主任（也是原水杉中学的曾主任）碰个正着。曾主任笑容满面地告诉我：“小林，你交上桃花运了，有人要给你介绍女朋友！”
我一听脑袋里马上闪过一条思维链：找女朋友意味着将来要结婚，要结婚就要生小孩，要生小孩就要……
“咚！”我的心脏仿佛被重锤敲了一下，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曾主任大感惊奇：“咦，我一说你的脸怎么就红得这么厉害？”
我赶紧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我不要女朋友！”
“为什么？”
“我只想一心献身教育事业！”
这句话固然是我的真实想法，但不是全部。我真正的想法有三，首当其冲的当然是上面那条思维链；其次是我从小到大都没敢正面瞧过女孩子一眼，我在内心深处极害怕与女朋友交往；这第三才是我跟曾主任说的那条理由：我只想一心献身教育事业。我认为一旦交了女朋友，我就不能全身心于工作中了，那该是多么地可惜又可怕呀！
曾主任当然不知道我有那么多心思，笑道：“谈女朋友跟你献身教育事业并不冲突啊！老师要是只工作不成家，岂不都成和尚了？”
我还是拼命摇着头。
曾主任这才正色说道：“你知道介绍人是谁吗？是教育组陈组长！这样的好事，别人想都想不到呢，你居然送上门还不要！”
我一听陈组长，脑袋又是“轰”地一声。在我心中，教育组长是管辖一方教育之神，这样的大领导给我介绍女友，既是对我的恩宠，更是在对我下达任务。我从来视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为世间最高准则，此刻得知这一消息，我吓得几乎屁滚尿流。
“组长说本周末想安排你和那个女孩见面，去不去是你的事，反正我的话传到了！”曾主任说完，略带失望而困惑地走了。
我愣在那里目瞪口呆，失魂落魄，过了好久，才勉强拿起饭碗来到饭堂。
老师们大都围坐在里面吃饭了，见到我，马上有老师问：“林老师，听说林组长给你介绍女朋友了？”
我一听又是大惊失色：都还没影儿的事，怎么老师们都传开了？于是奋力反驳：“没有这回事！”
“小林老师，我说你就努力把这事做成算了！组长给你介绍女朋友，多好的事啊，我们想到想不到呢。”
这话与刚才曾主任所说异曲同工，我发现自己居然有所心动。
但我马上狠狠地摆摆头，赶紧打完饭便逃回寝室。
好容易吃完饭，我一个人呆在寝室陷入了痛苦的思想斗争。虽然我在情感上无比强烈地抗拒这件事，理智上却又知道这事没法抗拒，因为下级服从上级是我一生奉行的最高准则啊！要我背一个不服从上级的罪名，我当真死也不肯！可是真要依了这事，我又感到它千难万难，令我痛不欲生。对我来说，最难的倒不是不敢正眼看女孩子，也不是不善于跟女孩子说很多话，而是万一将来结了婚非要生小孩怎么办？
一想到生小孩，我就羞愧得直打哆嗦。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小孩都是从大人的腋窝生出来的，知道真相时已经上了高中，我那时的第一感受就是恐惧。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敢问自己：“我是怎么来的？”也不敢探究别人：“身边的同学朋友是怎么来的？”万一不小心被它缠上了，我就咒骂上帝：“可恶的上帝啊，你他妈到底是怎样造人的？你就让小孩从大人腋窝里生出来不好吗？”
我之所以敢骂上帝，是因为我知道上帝是虚幻的，不存在的，而且人也不是上帝造出来的；假若生活中真有某个人，我其实不敢背地里骂他，我认为背后骂人是不道德的，甚至是卑鄙无耻的行为。
今天遇到这个问题，我再次暗骂了一遍上帝，却不得不认真面对它了。我咬紧牙关想道：“首先，我得跟那个女孩说，我们将来能不能不要孩子？万一她一定要孩子，我也只有狠心答应了。幸好现在实现计划生育，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孩子，此事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想到这，我的心里稍稍平静了一些，马上又考虑下面的问题：我敢正面看她吗？我有这样的口才跟她说很多话吗？这两个问题很快被我解决：有什么不敢的？都要成为一家人了，勇敢地看一眼又有何妨？至于说很多话也不是问题，以前谁曾料想我在讲台上能妙语连珠？既然我能在讲台上妙语连珠，为什么跟女孩子交往不能妙语连珠？
猛地里又想到一个问题：我从小长得像傻子，万一将来的孩子遗传了我的外貌，岂不是害他一世受苦？
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最严重的问题。我不得不静下心来对它进行仔细分析：我们家世世代代就出了我这么个“傻子”，很可能不是遗传，因为我只是长相傻，智力方面并不傻。记得前些年听父亲说过，母亲怀我时家里非常缺吃少穿，我很可能是因为在娘胎里营养不良，才导致发育畸形形成了那幅傻子外貌。若果真如此，我就不会把这幅外貌遗传给未来的孩子了！而且，我主要是小时候外貌傻，长大后傻气减少了许多。如果我的相貌还像小时候一样傻，陈组长也不会为我介绍女朋友了！
我越想越觉得前途光明，对未来的女朋友变得渴望起来。
两天后，我果然在组长安排下与女孩见面了。
女孩大约二十三四岁，长得很普通。我虽然情绪上极为排斥找对象，心底深处却幻想未来的女友有着“闭月羞花之貌，落雁沉鱼之容”，这样我就能跟她来一场柏拉图似的精神爱恋。如今一见女友如此普通，我的心顿时像浇了一瓢冷水。
陈组长长得像县高官，让我敬慕不已。他见我反应平淡，便说：“小林，今天我让你们俩见面，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以前你在水杉中学，我一直照顾不到你。如今到了张桥中学，我作为上级有责任关心你的终身大事。我知道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老师，但张晓云也不普通，她也非常优秀！你们两个走到一起，正可谓志同道合呀！”
我本来很有些沮丧，一听这话心头大震：志同道合，这话说得多好啊！亏我刚才还很在意她是否美貌，真是岂有此理！组长让我们走到一起难道是让我来追求美貌的？不，他是让我俩一起携手献身祖国教育事业的！
这样想着，我的两眼放射出喜悦的光茫。组长见状，又帮我们活跃了一会气氛便起身告辞。临走，他将我单独叫到门外，小声说：“小林，你可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呀！你知道，我们学校很多老师是半边户，拿双工资的家庭不多。你若把这事做成了，将来两口子拿双份工资，小日子过得比神仙都逍遥！”
我正沉浸在对组长的无限敬仰之中，听完这话不禁一怔：噫，敬爱的组长怎么突然变得庸俗了？他刚才都说了志同道合，就是勉励我和张晓云携起手来，共创祖国教育事业的美好明天；可是一转眼，怎么就变成了拿双份工资，过神仙般的庸俗日子了？
我心中无比疑惑，却不敢怀疑组长，只能机械地点着头。
“所以，这事你要不努力，别人还排着队在等呢。今天我只能帮你到这儿，剩下的就都靠你了！”组长说完这句话，便信心满满地告辞而去。
我却认为这句话也很庸俗，愣在那里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女孩，气氛顿时显得窘迫。
沉闷了一会，女孩终于问道：“林老师，你教哪一科？”
我赶紧回答：“物理。”
“哦，物理好难学，我以前读书就是不会物理。”
我心里马上一“咯噔”：不会物理？不会物理怎能教学生？呀，难道又是一个误人子弟的老师？
可是一转念，我又松了一口气：她教的是小学，小学生不学物理，那倒没多大关系。
但我还是不甘心，我始终觉得，无论小学老师还是初中老师，至少初中各科题目都会做才行。
于是我又问：“那你现在会物理吗？”
“以前就不会，现在当然更不会了！”
我的心口顿时痛起来：唉，看来她终究不优秀！
“你现在教哪一科？”我又问。
“小学数学。”
我一听大喜：至少比庞松树强多了！
然后我又问：“喜欢当老师吗？”
“喜欢！我平时不管遇到什么烦心事，只要一走进教室，看看下面的孩子们，所有的烦恼就都烟消云散了！”
我一听喜从天降：就冲这句话，无论她会不会物理，都是我的红颜知己了！
我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接下来我俩越聊越欢，实有相见恨晚之感……送走女孩后，我的心情无比畅快，迈开两脚风一样回到学校。此时正值星期六，校内没有学生，只有几个没回家的老师在校内打乒乓球。我虽然不常运动，却很喜欢看别人打乒乒球，便停下来兴致勃勃地观看。
“小林老师，刚才是不是去会女朋友了？”
“对！”我高兴地回答。
“进展如何？”
“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呢。”
“噢，看你这么高兴，一定进展不错！真的很羡慕你，能让陈组长给你介绍女朋友。你看我，比你还大两岁呢，却至今光棍一条。”
我听着身体里涌起一股幸福的暖流，对陈组长感激得五体投地。
“难怪陈组长看上你，你这个长相啊，一看就是个有福之人！”
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世上居然有人夸赞我的相貌，心头不由大震，不相信地问：“真的？”
“当然，你看朱德总司令是不是长着一个福相？你长得就像朱总司令！”
我一听大喜过望：妈呀，我居然会长得跟朱总司令一样！我居然长得跟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朱总司令一样！这怎么可能？
我赶紧转身飞一般地跑回寝室，拿起镜子就开始研究自己的相貌，想看看它和朱总司令到底像在哪里。我一边仔细察看自己相貌中的每一个细节，一边认真搜寻记忆中朱总司令的相貌。我对朱总司令的记忆主要来源于两个材料，一是历史书中朱总司令站在开安门城楼上的照片，另一个是电影《大决战》中的那个“朱总司令”。我左看看右瞧瞧，对比来对比去，却并没有发现自己和朱总司令有什么实质上的相同。要说共同点那就是：脸盘大、眼睛大、嘴巴大。但就这么点共同点，却也让我欣喜若狂，自信心暴涨！
生活变得更加灿烂了。
一晃又到了周末，我迫不及待地来到“女友”处。此次因为解除了思想包袱，我的话匣子打开得更快。聊着聊着，忽听“哧”地一声，“女友”冷不丁往地上掀了一滩鼻涕。我恐惧地朝那里一瞧，果然粘乎乎的！
自打进入青春期以来，女孩在我心中一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神，她们全都完美无缺、洁白无暇。虽然我有时也隐隐想过：她们到底会不会像普通人一样吃喝拉撒？但我从来不敢真的去想，只敢让这种想法在心中一闪而逝。此刻看着这么个盼望已久的脏东西，我感到浑身震颤，所有的激情与梦想顷刻间烟消云散。我再也没有与她交流的兴趣，勉强应付了一会，便逃也似地告辞而去。
走在路上，眼前总闪现那恐怖的画面，只觉得万念俱灰。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学校，正好碰见原水杉中学的夏天云老师。我一见像遇到了救星，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夏老师，我刚才与那个女孩碰面了，她却突然掀了一滩鼻涕扔到地上，你说怎么办？”
夏老师一听笑得前仰后合，笑过之后却皱起眉头：“这个女孩也真是，怎么这么没素质？”
我听说“没素质”，内心更增烦恶。
“不过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关系，女孩子也是人，是人就会做这种恶心事。只不过有人把恶心事隐藏起来，她却把恶心事暴露在你面前。”
这个道理我其实也懂，但我无法克制内心的烦恶，便再次急迫地问：“如果你遇到这种事，你会怎么办？”
“怎么办？如果那女孩很漂亮，我就不会介意；如果不很漂亮，我接受不了，就跟她拜拜！”夏老师一边说，一边笑着走了。
我一听拜拜，心中不由大动。
可是再想想这是陈组长交付的重任，我马上委顿下来。在我心中，上级永远是神一样的存在，我就算有天大的理由，也不敢违背上级的意愿，更不敢背上“不服从上级”的罪名——这在我看来可是弥天大罪呀！
没奈何，我只好硬起头皮继续努力了。但我再也调动不起前面那样的激情，此次与她见面已经变得提心吊胆，总担心她再扔那个脏东西。女孩感觉到了我的变化，过一会突然对我说：“我们的事就到此为止吧。”
我一听大感惊慌：“为什么？”
“我们不合适！”女孩的态度很坚决。
我感到眼前一黑：看来我终究是世上最差之人，我被人抛弃了！但与此同时，我的肩头似乎陡然一轻：呀，终于解脱了！
但我马上又想：呀，陈组长！这事怎么向陈组长交待？
我只好向她哀告：“我们还是继续交往吧，要不怎么向陈组长交待？”
“那不要紧，我会跟他说是我不同意的，一切由我负责。”女孩冷冷地回答，语气非常坚决。
我松了一口气，神不守舍地起身告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