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九月一日，鄂北月堰村小学，一群儿童在大人们带领下报名。
“你叫什么名字？”
“傻子！”
“傻子？”负责登记的老师满脸疑惑地扭过头，却突然恍然大悟似地笑了：“对对对！你就叫傻子，你长得的确跟傻子一样！”
“轰……”周围的大人小孩都大笑起来，一些人甚至笑弯了腰。
这位自报名号为傻子的男童便是我，此时刚满七岁。正如登记老师所说，我的确长像傻子：扁平的脸庞、呆滞的眼神、低矮的鼻梁、厚而宽大的嘴唇，这些特征无不与传说中的傻子相吻合；而更为奇特的是，我的前额异常宽大且向外突出，却又有点像神话传说中的老寿星。因此，自打记事起，我就一直被人喊傻子。村里的大人们看到我，第一句问候便是：“傻子，吃饭了没有？”小伙伴们常常聚在一起，老远看到我便齐声喊：“傻子——”
面对这样的局面，无奈的父母只能摇头叹息：“唉，我们家一个个都正常得不得了，怎么你就长得跟傻子一样呢？”
但父母更担心的是，我会不会是真傻。如果是假傻，那倒不要紧；若是真傻，不仅我这一生完了，我们这个家可能都完了。因此，到我快七岁时，父母就为我是否上学一直争论不休。最后，他们请来一位资深大伯做定夺。大伯仔细察看了我的言行举止后，很肯定地说：“这孩子绝对不是真傻，只是比一般人笨，上学是可以的，不过要想把书读好，那就别指望了！”
父母听完这句话，又是一阵摇头叹息。
当然，父母在家几乎从不喊我傻子，他们喊的是永生；而他们与大伯讨论我是否上学时，也一直称我为永生。因此我一直悄悄地以为，我在家里的名号叫永生，在外面叫傻子。于是当老师问我名字，我马上脱口而出：“傻子！”
带我来报名的父亲羞得脸通红，赶紧纠正说：“他叫林永生。”
登记老师这才点点头：“噢，林永生，林永生！”
我却愣住了：咦，我不是叫永生么？怎么又变成了林永生？
但我此时已开始意识到，傻子并不是我的名字，而是一个不好的外号。
终于上学了，我的名字果真变成了林永生，但傻子这个外号也在同学中间传开了。
老师虽然不喊我傻子，却把我的座位编在老后面一个角落。平时上课，老师经常让前面的同学站起来回答问题，或者到黑板上进行展示。唯有我，从来被老师不闻不问。
这天上数学课，老师突然布置了二十道加法计算题，让全班同学当堂测验。结果出来，有好几个同学因为做得不好被老师打手板，可轮到我时却是全对！老师震惊了，不相信地看了我好几眼，说：“瞧，林永生全对！亏你们还好意思喊人家傻子，你们才是傻子呢。”
全班同学都震惊了，一起惊愕地扭过头来。他们一定清楚地看到了我的傻相，也想到了这些天来一直喊我傻子，可是今天，他们中好多人做错了题目，而这个傻子却是全对，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不仅如此，当天下午这个惊奇的消息还传回了村里。村里人也震惊了，傻子这个外号一夜间销声匿迹。最高兴的是我的父母，几乎喜极而涕。父亲甚至一把将我举过头顶，说：“乖儿子，你不傻，一点也不傻呀！”
从这天起，我终于彻底地明白，林永生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我继续书写着不傻的传奇，有两次甚至考到了班上前几名。但我并未因此而受到老师的特别青睐，当然也一直未被老师批评或体罚。在默默无闻中，我居然一路过关斩将，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最后竟考上了师专。
在这期间，我也曾几次被人喊傻子，但我很快以自己的表现粉碎了它。上师专时，这个外号已经销声匿迹了。
因为自己未来的身份是老师，我一想到就激动得热血沸腾。三年时间里，我不知多少次设想自己站在讲台上，下面有无数学生在听讲，那美丽的场景常常让我在睡梦中笑醒。师专读到最后一年，当老师已迫在眉睫，我的心情也格外激动。这年寒假回家，我一改过去独处的习惯，与村民们聊得分外热烈。正聊着，一名村民不怀好意地问：“林永生，听说你要当老师了？”
我一愣：“是啊。”
“你能当老师？瞧你一幅傻子似的模样，学生会服你管？假如我是学生，我绝对不服你管！”
这真是晴天霹雳！
我都几乎忘记了，我原来长着一幅傻子模样；我都几乎忘记了，我小时候一直是被人喊傻子的——呀，傻子怎能当老师？
一时间，儿时种种往事涌上心头，我的精神瞬间崩塌了。
是啊，当老师要为人师表，当老师要英俊潇洒，当老师要风度翩翩，可我都有些什么？
即便不能有上面这些，可至少也要有一幅过得去的正常相貌。可我的相貌正常吗？我这幅尊容站在讲台上对得起下面的学生吗？当学生喊我老师的时候我当得起这声称呼吗？我走在路上敢面对社会上的人们说我是老师吗？呀——
我呆愣愣地立在那里，脑子里如电闪雷鸣，眼前似天崩地裂。突然间，我听到自己一声长嚎，两腿发狂般地朝旷野跑去。一路上，两旁的树木、房屋和田野飞快掠过。这些景物都是我从小伴到大的，往年寒假回家，我常常来这里爱怜地看他们，仿佛看我儿时的玩伴和宠物；可是今天，它们的形象全都变了，变得丑陋不堪，变得张牙舞爪，变得面目狰狞，让我看着感到恐惧、绝望，甚至憎恨！
我发疯似地向前疾跑，一气跑出两里多远，才在一处无人的旷野上停下来。我喘着粗气，却顾不得歇息，只顾仰天大骂：“老天爷，你不公平！我这么爱当老师，这么想献身祖国的教育事业，你干嘛不让我长个正常的相貌，非要让我长得像个傻子？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偷了？抢了？还是坑蒙拐骗了？不！我没有！我什么坏事都没做，什么坏心都没有！我比谁都爱祖国爱人民，比谁都爱学生爱孩子，你干嘛这么对我！”
我跌脚大骂，拼命地踢踩地下的枯草残桩，将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最后，我也只能绝望地倒在田地里哭了。
剩下的寒假时光，我都不知是怎么熬过的。新学年开始后，我再也不愿努力了——努力有什么用？还不是当不了老师？想象将来学生把我撵出教室的场景，我绝望得恨不能即刻死了，这样一了百了。可是我毕竟还是不愿死，只能一天天艰难地熬着。
终于有一天，我再次走进学校阅览室。正好这天新进一批杂志，我便取下一本观看，不料一看封面就呆住了。
这是一幅山里孩子的画面，他们面带菜色，看上去非常可爱又可怜；而那里的山高耸入云，险峻无比。我的心被震撼了，赶紧继续翻看。接下来的一张张图片更是让我如醍醐灌顶：孩子们背着书包行走在陡峭山路上，或悬崖峭壁间；他们坐在破旧不堪的教室里听课，好奇和求知的眼神令人心碎；他们的寝室是那样的残破，他们饭菜又是那样令人心酸……看着看着，泪水渐渐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突然感到痛心疾首：呀！原来天底下还有这么多可怜的孩子等着我去关心和爱护！可是我在做什么？我居然在为自己相貌不佳而自暴自弃！相貌不佳又怎么啦？相貌不佳就不能关心和爱护孩子们？相貌不佳就不能为祖国的教育事业做贡献？
我终于从情绪的低谷中解脱出来。第二天一早，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和巨大的决心找到班主任，向他提交了到本市西部山区从教的申请。班主任震惊了，感慨道：“这些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主动申请去山区的。前年有个学生被分到偏远山区，教了两个月居然自杀了！你的决定是经过了仔细考虑的吗？”
我一听有人自杀，顿时痛彻心扉，大叫道：“山里的孩子那么可怜，他不去关心和爱护他们，却要自杀！他还是人吗？”
班主任猛地一怔，道：“你说得对！他不是人，他太自私了！他眼里只有自己，却不知道一个人活在世上不仅要为自己，更要为国家和社会做贡献！”
我气得胸膛像要爆炸，道：“师专三年国家为培养他花费了多少心血啊，他却没为国家做任何贡献就死了！他这是在犯罪，在对国家对人民犯罪呀！”
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之前我也曾自暴自弃，甚至想过轻生——呀，幸亏我及时醒悟，否则就犯下滔天大罪了！
想到这，我的决心更是铁一般坚定：“老师，就让我来替他赎罪吧！我将用自己的青春和热血，去谱写一曲献身山区教育事业的壮歌！我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去洗刷这个罪犯留给老师的耻辱！我要用毕生的精力，去弥补他给祖国的教育事业造成的损失！”
我的语气激昂到极点，班主任被深深地打动了。他脸露惊愕与敬佩，说道：“真没想到你的身体里隐藏着如此高贵的品质！老实说，作为你的老师，我自问没有你这样的思想觉悟，我真是汗颜哪！”稍稍顿了一顿，又说：“我这就去跟学校说。放心吧，你的心愿会得偿的！”说完我们洒泪而别。当天下午，学校广播就播出了我的先进事迹。听着那些崇高的赞语，我感到自己的形象第一次高大起来。没过多久，我果然被分到本市西部山区。父母得知结果后，以为学校对我分配不公，问：“你的成绩那么好，又没犯过错误，学校干嘛要把你发配到偏远山区去？”
我一听“发配”，大怒：“我自愿去山区献身祖国的教育事业，这是何等崇高神圣的事，你们怎能说是‘发配’？”
“你自愿去的？”两老的声音透着惊讶和惊恐。
“当然！我深受国家的教育和培养，就该战斗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说完这句话，我昂首挺胸，胸腔内正气凛然。
两老一齐羞愧地低下头。
我怀着胜利的喜悦，转身飞快地朝屋后旷野跑去。但见一片片金黄的稻浪迎风翻滚，仿佛正迎接我的脚步。我来到自家一块稻田边，蹲下来爱怜地抚摸着黄澄澄的稻穗，心中突然感到大为内疚：“我刚才真不该那样对待父母！想想他们口朝黄泥背朝天，好容易把我抚养成人，我却要离他们远去了！我这么做是不是很不孝？”抬眼望望远处的蓝天白云，心胸再次豁然一开：“自古忠孝难以两全！更何况，我献身的是崇高的事业！跟它相比，个人和家庭算得了什么？”
我站起身来，继续迈开大步向前跑去。来到一块高地，放眼向西远眺，天地连接处似乎有山脉忽隐忽现。我不禁痴了，口中喃喃念道：“亲爱的孩子们，你们还好吗？过不多久，我就要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