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读书 > 其他小说 > 杜陵序 > 第三章 天命靡常(5)
    “无妨,你们快走。记住,宵禁解除之后立刻出城,切莫犹豫。”邴吉又想起什么,“还有,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们将要去往何处,也不要留下任何书信,明白吗?”

    “唯。”赵征卿不再讲什么虚礼,转身回到狱舍迅速叫醒胡组,让她给病已穿好衣服,然后兀自去收拾东西。可是环顾整个狱舍,本来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干脆随手捡了几件现在正穿得上的厚衣打了个包袱就算完事。胡组虽然照着吩咐叫醒了病已,可仍是一脸茫然。赵征卿见状,来不及解释,只好自己抱起还在睡梦中的病已,又在他身上罩了一件袍子,然后把包袱和一句“快走”一起丢给胡组。

    胡组不明就里,下意识地抱着包袱跟着赵征卿走。可是在跨出囚室的那一刻胡组忽然有些莫名的不舍,回头看了看这个住了五年的地方。是家吗?不算吧,但是这里比她以前任何一个“家”都有更多美好的回忆。

    伍尊带着她们从侧门悄悄离开。此时已是深夜,若是被巡查宵禁的执金吾抓住,肯定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好在伍尊家离郡邸狱很近,伍尊带着她们专挑小路走,很快就到家了。伍尊又叮嘱了几句,便只身返回郡邸狱去了。内谒者令回来发现皇曾孙不见了,必定追查,到时他不在,自然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肯定第一时间就会查到他的住处来。如果他回去,反倒能撇清嫌疑,多拖几个时辰。这些年邴吉不便出面,照顾病已的事情大多都是他在管。看着他一天天长大,自然也有了感情,如今这局面,他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郭穰这边动作也不慢,一溜小跑赶回未央宫,伏在宣室殿的乌黑石砖上,把郡邸狱廷尉监抗旨的经过据实说了。末了,郭穰把邴吉给他的玉珮双手举过头顶,“陛下明鉴,龙裔之事非同小可,微臣不敢擅作主张,特请陛下圣裁!”

    陶安赶紧从郭穰手上拿回玉珮,呈给刘彻。刘彻从几年前开始眼睛花得厉害,这会儿眯着眼分辨了半天,又用手反复摸了玉珮上纹路,过了半晌,他的手突然颤抖起来,眼底也随之泛起了泪花。

    当年于阗国派使者来朝,进贡了一块绝美的玉料,朝臣们都建议他效法“秦皇以和氏璧作国玺”之故事,将它雕成大汉国玺,以替代秦皇之玺,传之万世。可是刘彻最终没有同意,反倒命人将玉料一切两半,又钦点了尚方署最好的精工巧匠,将它们雕成了两块一模一样的螭龙玉珮。

    那日刘彻下了朝,尚方令把刚雕好的两块玉珮呈送到温室殿。刘彻左右把玩,甚是满意:美玉加精工,果然成就了一对绝世珍品。刘彻将其中一个系在了自己的佩剑上,然后带着另一个去了椒房殿。

    宫人们正在院子里陪小皇子玩,刘据正追着宫人咯咯地笑,跑得满头是汗。见刘彻来了,立刻跑过去扯住他的大氅央求道:“父皇!父皇陪据儿玩!据儿还要骑大马!”

    刘彻笑着蹲下身子将他抱进殿里,为他拭去额头上的汗,“好!父皇”

    “据儿!不得无礼!”皇后卫子夫听见动静从后殿出来,对刘彻微微欠身算是行了礼,又对刘彻柔声嗔怪道:“都是陛下给宠的,有了第一次就要第二次!”

    刘彻却只是笑,就着地上的一块席子坐下,又把刘据放到自己腿上。

    刘据自然知道这里谁说了算,赶忙往父亲怀里又靠又蹭,还连连撒娇道:“父皇!父皇!据儿要骑大马!”

    “据儿不要闹!”卫子夫见劝不了大的,只好去劝小的,“外面那么多宫人让你骑,还没骑够吗?”

    谁知道刘据却奶声奶气地反驳道:“他们不一样!只有父皇力气最大!”其实倒也不是宫人们力气小,只是刘彻能举着儿子上上下下地悠荡着玩,那些宫人哪个敢?万一摔着了,他们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

    “据儿就要骑最大的皇帝马!”

    卫子夫听见这一句吓了一跳,刚要赔罪,没想到刘彻却抚掌大笑起来,连道了三声好,“皇儿大志!这才是我的好儿子!哈哈哈!”

    刘彻笑够了,双手提着刘据,让他站到自己面前,抚着他的背严肃道:“据儿听话,父皇要赐你一样东西。”说着拿出那块螭龙玉珮,交到刘据手上。刘据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却也觉得这东西好看得紧,一时间注意力全被它吸引住。

    “据儿喜欢吗?”

    “嗯!喜欢!”

    “来,父皇给你带上。”刘彻满意地张开系在玉珮上的五彩丝绳,亲手给儿子戴上,又抓起自己腰间的佩剑,提到刘据面前,郑重地叮嘱道:“据儿,你记住,你是朕的嫡长子,是绝无异议的大汉储君!将来,朕的这块玉珮和这把剑,还有这大汉的万里江山,都是你的!明白吗?”

    刘据看了一眼忽然掩面而泣的母后,眨巴眨巴小眼睛,懵懂地点了点头。

    那一年,刘据五岁。

    刘彻那布满斧刻深痕的脸颊上此时已是老泪纵横。可是仅仅一瞬间,刘彻原本无限哀伤的眼神突然变得冷峻异常,对着虚空怒吼道:“你们!朕要杀了你们!你们全都该死!该死——!”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怒吼顿时把郭穰和身旁侍立的陶安吓得魂飞魄散,连带着殿门外值守的期门卫士都统统跪倒在地,连连求饶:“陛下饶命!”

    刘彻突然又停了,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似哭诉又似哀求:“为什么要这么对朕?为什么?朕用了全部的心血来培养他,全部啊!你们把据儿还给朕,还给朕!”刘彻一时过于激动,竟导不过气来。

    陶安连忙爬到刘彻身边,颤抖道:“陛下息怒,太医令嘱咐过,陛下不能动怒的。”

    过了好一会,刘彻才平静下来,又看了看手中的玉珮,抬头对郭穰说:“你刚才说,太子的孙子在哪儿?”

    郭穰不敢抬头,“回c回陛下,在郡邸狱。”

    刘彻眉梢轻挑,沉吟半晌,“太子当年有孙子吗?”

    “这小人不知。”

    “太子宫的人还有活着的吗?”

    “回陛下,当年丞相刘屈氂屠杀太子宫,后来苏文苏文又矫诏把出逃的太子宫人也杀了,所以,没有活口了。”

    刘彻想了想,“不对!张贺!还有张贺!去!快去把掖庭令召来!”

    深夜传召,张贺便知非同小可,心中一直在打鼓,脚下却没有丝毫迟缓。等到了宣室殿外的时候,趁着宫人通报的功夫,张贺向殿外值守的期门郎低声问道:“郎君,可知圣上为何深夜传召?”

    那期门郎自己也搞不清状况,这一夜殿里面一惊一乍的,他自己也被吓得冷汗直流,只好无奈回道:“小人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刚才太常来过,龙颜震怒。后来下了什么旨,内谒者令刚才回来复旨又把圣上惹怒了,也不知道这会儿到底怎么样了。”

    这又是太常又是内谒者令的,张贺听得一头雾水。话说太常掌管礼仪祭祀c吉凶卜筮之责,现在是初春,年终祭典和正月大朝都刚刚过去,这个时候太常请见,还把圣上惹怒了,估计是地方上报了什么凶兆天象吧。只不过,这种天人之事跟他这个内宫当差的掖庭令能有什么关系呢?

    “宣:掖庭令张贺,觐见。”

    张贺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听见殿内宣召,心下叹了口气,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小心应对了。张贺趋步进殿,伏地行礼,拜道:“臣:掖庭令张贺,叩见陛下。”

    刘彻慢慢睁开眼睛,看着下面跪着的人,幽幽地道:“张卿,你跟了据儿多少年?”

    张贺一怔,立时浑身上下的汗毛都惊得竖了起来,圣上怎么会没来由地突然提到刘据?张贺不敢怠慢,强压着心下的慌乱,照实回话:“回陛下,臣十岁开始陪侍太太子,直到四十岁离开太子宫,在太子身边整三十年。”

    刘彻微微点了点头,又示意身边的宫人将玉珮拿给张贺,“你看看这个。”

    张贺自然一眼就认出了玉珮,脑袋像被闪电击中一样。这不是皇曾孙的玉珮吗?怎么会在圣上手中?张贺还不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好不动声色地道:“微臣认得这块玉佩,此乃太子贴身之物。”

    “没错。”刘彻对他的回答毫不惊讶,“可是,刚才有人拿出这块玉珮,说太子有一个孙子尚在人世。不知张卿可知晓内情?”刘彻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在期待一个很重要的答案。

    张贺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御座上的人,他知道,邴吉不可能无缘无故把玉珮呈到御前,既然事已至此,也只有赌一把了。张贺拱手道:“呈上这玉珮之人,可是郡邸狱廷尉监邴吉?”

    “你果然知道内情?”刘彻感觉到,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臣有罪。当年微臣因是太子旧属被关进郡邸狱,那时便知太子有一刚出生三月的孤孙尚在人世。当时巫蛊祸起,时局纷乱,太子不及上奏此事,所以未曾录入宗籍。后来那孩子由一名宫人保护,逃出太子宫,幸得廷尉监邴吉庇护,才得保全,如今已经五岁了。”

    张贺偷偷抬头瞄了一眼,见圣上没有说话的意思,便继续道:“微臣出狱之后,曾偷偷去郡邸狱看过两次,那孩子眉眼间像极了太子殿下。微臣愿用项上人头担保,那孩子确是陛下的皇曾孙无疑。想来,当初太子殿下将这块玉珮赠与皇曾孙,也是希望有朝一日,他能与陛下相认啊!”

    “皇曾孙?”刘彻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还是不免动容,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若真是太子的血脉,那可就是他第一个曾孙啊!刘彻眉梢一动,不禁想起了刚才太常的话,突然又警惕起来。皇曾孙?天子气?真的是天意?未免太巧了吧!刘彻不禁在心里冷哼一声,什么天意,他这辈子就是听信了太多的所谓天命c天意,才让那些宵小之徒有机可乘!

    刘彻重新抬头,眯眼看着下面跪着的张贺,放在腿上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敲着,过了许久,刘彻忽然貌似随意地开口问道:“朕若立皇曾孙为皇储,张卿以为如何?”

    张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自己这些年不敢告人的奢念竟要一夜成真了吗?张贺刚要喜极而泣,猛地抬头看见了刘彻此刻的神情,立即又恢复了理智。这问题问得太过蹊跷,自从太子薨后,但凡有人谈及立储之议圣上必会雷霆震怒,贬黜外放都算是好的,可见圣上有多么忌讳立储之事。可现在圣上却直言不讳地问了出来,问的还是他这个不得干政的宫廷宦官,到底什么意思?难道圣上是怀疑这件事又是一个为了争储而策划的阴谋?

    张贺赶紧收住心意,伏地道:“臣惶恐!此乃天家大事,微臣岂敢妄言!还请陛下从长计议。”张贺想了想,又谨慎道:“不过以微臣愚见,陛下既已寻回皇曾孙,便不宜让皇室血脉继续流落在外,理应尽早将其接入宫中,好生抚养才是。”

    刘彻沉默良久,终究长叹一声,道:“罢了。朕在做太子的时候,孝景皇帝就曾教导朕,说‘为君者,需‘询于八虞’,不可一意孤行。’可惜朕没有做到,这才害了太子。”刘彻停了一会儿,直了直身子,“既然皇曾孙的身份已经确定,朕命你去郡邸狱传旨。皇曾孙赐名‘询’,录宗籍,接入内宫,养视禁中。皇裔得存实乃上天体恤,朕理应顺应天意,大赦天下。”

    “谢陛下隆恩!”张贺叩头接旨,再抬头早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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