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尊才刚一离开，邴吉突然手拍几案，怒道：“你胆子不小！竟敢试探本官！”邴吉的语气声色俱厉，带着长年审讯所积累出来的威压和气势。
赵征卿却没有被吓倒，只是欠身道：“奴婢迫不得已，投石问路，还请监君恕罪。”没错，她用“假冒太子姬妾”的计划试探，如果当时邴吉答应了那个计划，那么只要他妥善安置了小殿下，自己也会如约认罪。只不过，她绝对不会把孩子的身份说出来，因为一个能用女人为自己牟取升官发财的人，自然也不惮于用一个孩子去换取高官厚禄。
听着赵征卿答得不卑不亢，邴吉现在能确定的是，这个人绝非普通的三等宫婢。单是这份机谋心智和临危不惧的镇定，便担得起太子宫御长的身份。邴吉缓缓下堂，走到她身边，“你很聪明。但是本官不可能仅凭你的几句话，就认定这个孩子的身份。你有何凭证？”
赵征卿一喜，既然问到了凭证，便是信了几分。她连忙拨开包着婴儿的深色麻布，露出里面一块绛红色的婴儿肚兜，肚兜上用金线绣着一条四爪金龙。
邴吉一看这肚兜，才是真的信了几分。
谁知赵征卿却并未理会那肚兜，而是从孩子的脖子上取下一块玉珮，递给邴吉，道：“此乃太子亲赐的玉珮。”
邴吉接过玉珮，反复查看，只见玉珮由上等羊脂玉雕成，白璧无瑕。正面利用天然的枣红沁色皮子镂刻出一条螭龙蜿蜒飞升，雕工精湛，栩栩如生。玉珮中心纵向穿孔，下坠黄色穗子，连上面的丝绦都是用五彩锦线编成的。邴吉确信，这样的无价之宝，必是宫中的御用之物无疑。
邴吉再次凝视着跪在地上的赵征卿，语气比先前又谨慎了几分，“单凭一个玉珮也很难确认这孩子的身份，说不定它是你趁乱从宫中偷来的，现在硬说是太子赐给这个孩子的。”
赵征卿抬头，似乎早料到邴吉会这么说，竟反问道：“那么请问监君，现在这个时候，冒认太子族裔还有什么好处吗？”
邴吉一怔，这句话确实问到了他心里。如今太子事败，阖宫被戮，这个时候承认身份，若是换了旁的廷尉监，只怕这孩子会死得更快。
“你起来吧。”
“谢监君！”赵征卿听命起身，邴吉明显和缓的语气让赵征卿终于看到了希望。
邴吉仔细看了看赵征卿怀里的孩子，只见孩子的两颊红润得骇人，明显是高烧症状，整个小脸皱在一起，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小嘴半张着，却已经哭不出声音，难怪刚才一直这么安静。
邴吉叹了口气，问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回监君，小殿下入狱时还不满三个月，所以至今尚未有名字。”
邴吉点了点头。古礼有云：子生三月，则父名之。想来这孩子出生时正赶上巫蛊祸延，太子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管这赐名之事呢。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没有赐名，也没有入皇室宗籍，这才躲过了一劫。真是应了那句“时也命也”的古话了。
邴吉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玉珮，沉声道：“这玉珮太过显眼，还有这肚兜，如果信得过本官，可否交由本官保管？”
赵征卿心下一怔，拿走了这两件东西，就再没有能证明小殿下身份的信物了。不过既然决定赌这一次，也只好继续赌下去。赵征卿跪地再拜：“奴婢都听监君的。奴婢替皇曾孙叩谢监君救命之恩！”赵征卿把孩子的肚兜解下来，交给邴吉，又用外面的麻布和破衣重新包好。
这时伍尊引着老医工到了，邴吉立刻将肚兜藏到衣袖里，请医工为孩子诊治。老医工摸了摸孩子的头，试了试体温，又查看了舌苔，再拿出孩子的小手，可是孩子才三个月大，无法像大人一样在手腕处号脉，这老医工倒是个有经验的，转而用拇指按着孩子右手食指的指尖，又按着脚踝后面的太溪穴反复号脉，表情凝重。过了好一会儿，老医工终于捋着胡须道：“本是普通风寒，然婴儿体弱，不比成人，又耽搁了数日老朽只能开药试试，能不能熬过这一关就看他的造化了。”
“有劳了。”邴吉拱手施礼。
“不敢。请监君派人随老朽去抓药吧。”
伍尊自然心领神会，先将医工送了出去，又安排了狱卒，跟着医工去抓药。
待医工和伍尊离开之后，邴吉走近赵征卿身边，低声安慰道：“你且先回去，等药煎好了我会派人送过去。不必太担心，贵人自有天佑。”
“唯。”赵征卿知道，如今除了祈求上天庇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
伍尊回来的时候，邴吉正坐在几案后面出神，手里还攥着那块螭龙玉珮。见伍尊进堂，邴吉立刻将玉珮重新放回衣袖，恢复了一贯的泰然，抬头对伍尊吩咐道：“挑一间向阳的囚室，先将那女囚和孩子调过去。”
“唯。”
“我记得前几天京兆尹那边送过来一个刚刚免身的女犯，她的案卷誊好了吗？”
“已经誊好了，定了后日过堂，只是”
“怎么了？”
“她的案子有些难办。那女犯名叫胡组，是益都侯刘广的小妾，四天前益都侯家的下人到官府报案，说这女犯杀死了自己刚出生的女儿，还要谋害益都侯。不过下官查阅了京兆尹那边的讯问记录，据那女犯招供，说因为益都侯膝下已有四个女儿，却无一子，一心想要儿子，这才买了她做妾。四日前她免身，可惜又是个女儿，益都侯怒不可遏，一气之下竟要摔死刚出生的女婴，女犯情急之下与益都侯争抢，没想到拉扯间女婴脱手坠地，一命呜呼，连益都侯也撞伤了头。于是益都侯夫人派人将那女犯扭送到京兆尹，硬说是蓄意谋杀。”
“若查明事实果真如此，那就是意外，最多也只能判个以奴犯主的不敬之罪。”
伍尊点头，“想必京兆尹那边也是知道的，可是又不愿得罪益都侯，所以才把这烫手的山芋送到咱郡邸狱来了。还说什么益都侯的封地不在京兆尹的治下，所以他的案子理应由郡邸狱审理，简直厚颜无耻！”
“伍尊！”邴吉喝了一声。
伍尊倒是个聪明人，听了呵斥立刻反应过来，忙拱手道：“小人失言，请监君恕罪！”
伍尊是邴吉十分看重的人才，办事认真，头脑灵光，腿脚又勤快，只有一个缺点，就是不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和好恶，也许是因为年轻的缘故。原来在鲁国不甚要紧，现在到了京城若再不知收敛，只怕就要惹祸上身了。不过他既已有了悔意，邴吉便不再责备，反而解释道：“京兆尹是京城三辅之地的父母官，这里多得是达官显贵，若是没有一些明哲保身的手段，又哪里能坐稳这个位置呢。好了，这个案子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安排。”
伍尊听命道了声唯，却并没有退下，而是犹豫了半晌之后问道：“监君，小人再多句嘴，刚才那孩子是否与太子有关？”
“你怎么知道？”邴吉立刻警觉起来。
“那女囚是太子宫人，监君又对那孩子属下胡乱猜的。”
邴吉看了看伍尊，沉声道：“此事万不可声张。”伍尊跟着自己五年了，绝对可以信任。不过他的话却正好提醒了邴吉：赵征卿的身份十分敏感，这郡邸狱并不是不透风的墙，他绝对不能对她们过于优待，否则很快就会惹人怀疑！
“监君放心！属下什么也不会说。只是，现在圣上下旨捉拿太子同党，若让别人知道监君私自庇护太子族人，怕是对监君不利啊！”
邴吉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此事你不必再劝。素闻太子宽仁，却被奸臣构陷至此，令人扼腕。现在这孩子是太子一族唯一的血脉，若我能保全他，也算为太子尽心了。更何况，就算是一个普通婴孩无辜下狱，本官也断不会坐视不理的。只不过”邴吉顿了顿，“仅凭一个妇人之言和一块玉珮就断定这孩子的身份，我还是觉得不踏实。”
伍尊想了想，“监君若想知道究竟，这狱中有一人或许可以帮忙。”
邴吉不解，“谁？”
“前些天从上林诏狱那边转过来一批犯人，据说里面有一个曾经做过太子家令，叫张贺，说不定他会知道太子的事情。”
“你说张贺？”
张贺乃是一代名臣张汤的庶出长子，十岁那年被圣上选中入宫陪侍当时年仅三岁的皇长子刘据。刘据七岁被立为太子，张贺就做了太子常侍。刘据二十岁入主太子宫，即命年仅二十七岁的张贺掌管太子宫上下一应事务，成为大汉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太子家令。张贺与刘据自小一同长大，可谓亦主亦仆，亦兄亦友。直到五年前，刘据为张贺的前途计，将他调任上林诏狱廷尉史，虽官职不高，但总算是个正经官阶，只待将来刘据登基，便可将他升迁，位列朝班。邴吉便是那时与张贺有过短暂的同僚之谊，后来邴吉因他人犯案被牵连，多亏张贺仗义执言，这才仅仅被判归鲁国了事。其实在那之前，张贺到任日短，又是众所周知的太子近臣，邴吉不愿给人留下巴结太子党的印象，因而从未与张贺深交。但张贺却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邴吉不禁羞愧于自己的迂腐狭隘，同时也更加敬重张贺的为人。
邴吉不禁抚掌暗叹，他早该想到，如今太子事败，张贺虽然早已不是太子家臣，但终究难逃牵连，只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被调到郡邸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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