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屋里三人静坐着,看外面大雪下得纷纷扬扬。暖炉炙烤着木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离江筼出事,已经两月有余。
江箬收回目光,道:“陛下,用茶。”
“阿箬,寡人想封你为上卿,为何不肯?”武帝看着眼前清癯的少年,“若不是当年江筼耿直,冲撞琅琊王氏,寡人也不至于削你们家的爵位。现在琅琊王氏依然掌权,寡人若复辟江家爵位,只怕”
江箬身边的陈法生刚想说什么,江箬按住他,在他手上写着“不可”。
“陛下,不必太费心。”江箬为武帝斟了茶,“陛下所顾虑的,臣下都明白。只是父亲死有余辜,如今结案,凶手已死,臣等无话可说。但有些事,陛下无能为力,臣下知道。”
“令父死了,若你是下一个,我与江郎那保他后人的约定又失约了。”
“所以,才请陛下不要封我官职。半官半隐,离斗争远一些,岂不是更好。”
武帝将茶杯送到唇边,又放下。江箬与他那一根筋的父亲不一样,知道激流勇退。小小少年有如此城府,实在难得。
他们又谈了几句,武帝便起驾回宫了。走时,他回头看看风雪中的江宅披麻戴孝一般,沉沉一叹,蹒跚地上了马车。
“恭送陛下。”武帝马车后,只有两人跪倒。
江箬起身,拍拍膝盖上的雪。遥望马车渐行渐远。
法生过几日也要回江陵了。这京城,只剩下他一个了。
任东篱怎么可能是他!不可能,他不会死,也不会死刺杀父亲。他被人叫做煞星,但他不会对父亲下手的。是侯景,是他们搞的鬼!
但验尸时,江箬看到那些人身上的伤口和刺客留下的刀。
那把刀是东篱的,是法生送的,他从不离身。还有伤口,一定是铁柳叶留下的。
他妥协了。
“凶手跳进水里淹死了,我们还没有捞到尸体。”一边的官员说道。
为什么
“任东篱!你自杀算什么,你有种冲我来啊,你绝我们江家的后啊!”
他打了寒战。法生担心地望着他,问:“阿箬,怎么了?无缘无故的,喊什么。我知道你难受,只是杀人偿命,就算他还活着,也难逃一死。”
江箬看着远处被雪覆盖的房屋,回过神来。“没什么。”他笑了,“东篱是个爱哭鬼,怕孤单。他若真死了,在九泉之下孤独寂寞,也要人陪啊。”
他这个吴昌伯,可能马上就要过去陪他了。
前两天东魏来报,高澄和侍卫近一百人全部被人杀死在晋阳近郊。这着实像东篱“能不留绝不留”的风格,但那些人的死法都不一样。有被飞镖插入肋骨的,有被剑刺死的。当然,在高澄的脖子上,发现了那道伤口。
是他吗?
此时,数千里之遥的晋安温陵,东篱在马上打了个大喷嚏,肩膀上的伤口被牵着疼。
他身旁走着一辆小马车,前面骑马的“车夫”一身琉璃蓝袍,向他这边看来。
“南海,伤口怎么样?”
“哎呀好着呢。闽南真是地大物博,草药到处是。”东篱按了按伤口,“前边就到刺桐港了,咱走快一点。”
“昨天助陵梦杀王莘的事,多谢你了。”长兴拉开马车门帘,“你武功的确了得,在下佩服。”
蓝袍青年“哼”了一声:“歪门邪道。”
东篱讪讪地笑着。他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出手相助是看中了王莘人头值的银子。
“杜陵梦,你太狂了。”东篱拍拍那小子,“我若不出手,你可就得使你从苗人那里学来的幻术。闽地的人,可不喜欢外族巫师。”
三个人说着说着就到了港口。
“热闹。”东篱勒马停步,赞叹了一声。温陵这个地方,就是海港极为忙碌。有过往的商船,搬运工忙着装船卸货,有人就地摆摊售卖稀奇的水果和香料。东篱从未到过南方,正想驻足瞧瞧,被杜陵梦拖走了。
“你你你干什么?我还没看”
“快点走吧。你到底去不去南海?不去的话,我们撂你在这了。”
我们?
东篱下了马,跟着杜陵梦往前走。走出几步,他看见一只大船停靠在港口最末端。
杜陵梦先叫人把东篱的马拉进下船舱,接着两人一起跳上甲板。这样大的船,是用作远程航海的。像平常的尖头小船,在海上划不出几十里就要报废。
甲板上站了几个人。长兴走过来,对东篱道:“这是往珈蓝山开的船,中途在暗礁和沉沙岛停靠。往那里去的都是江湖人士,住在船舱里。”
说话间,一个像是胡人的家伙走过来,看看东篱,笑道:“蔼苦盖。”
东篱问长兴:“那位说了什么?”
杜陵梦在一边吐槽:“他说你爱哭。”
大船在海上劈波斩浪。太阳没入海中,甲板上,只剩下东篱和长兴。
长兴笑道:“东篱,我知道你从始至终的样子。怎么,要杀我灭口?”
东篱干脆地问:“你为什么要把这身衣服给我?”
“我只是想告诉你,把原来的那身皮扒下来,你会轻松很多。”
长兴说的没错。
东篱,从小被亲生父母扔到僧院里长大,把煞星之名背负了十四年。好不容易拥有许多,又失去了。
那就离开吧。
“你恨侯景吗?”
“他杀世伯,我要他以命相偿。我母亲因此而死,是我的罪过。但我还是要谢谢他。”
长兴微微扬起嘴角:“我懂。在建康时我见到你,我就想:他不应该属于这里。就想天上那颗野煞星,流离在外,又锋芒毕露。”
这身琥珀黄是大海上没有的颜色。长兴说,给东篱这身衣服,是为当东篱来南海时,可以立刻找见他。
东篱看了看腰间的圆形镂空铜铃,淡然道:“这一切都是长兴公子设计好的?”
“不尽然。将你收回南海,不是我的意思。我的师傅要见你,东篱。”
“那我身后的天下呢?”东篱顿了顿,提高声音,“习武之人,讲替天行道。道在哪里?在人心中。大梁君主唯顾及宗室骨肉之情,无视法度;名门望族把控朝纲,民不聊生。这是他们的道,不是天下人的!”
“就算你另立政权,权臣、地主、富豪、名门依然存在。改朝换代,不过重蹈覆辙罢了。”
“我知道,如果一个王朝仅仅为了人民而活着,会失去名门的支持,势必会短命。但我觉得,王朝为人们存在。将来大梁覆灭,农民们依然在工作,手工业者也不会一起消亡。如果这需要我逆天而行,有何不可。”
风吹船帆,猎猎作响。
“我帮你。”
东篱摇了摇头。他知道有一位长者可以做到。可是,又能如何呢。
——公元五百四十七年,梁武帝派萧渊明前往寒山接引侯景,遭到大败,萧渊明被俘。侯景带着八百残兵,留在寿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