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山之上，茅草屋前。
一个老头儿深夜不眠，负手而立，站着山顶上看向远方黑黝黝的山峦。
那里经历了三日的电闪雷鸣，现在是短暂平静。
那颗最山顶矗立了几千年的大枫，在这一场雷动中被波及了。不，或许不是最雷动中，而是在雷动过后的某个时点，他的树身发出咔咔的巨响，一支主枝发出疑似断裂的声音。
老头儿摸摸胡须，叹了口气。
远处山洞的屏障内，少年人身的盖聂及时止住了后退的步伐。他有点不确定地开口：“小庄？”
半人半蛟的少年呼哧喘着，脸上的鳞甲明明灭灭，他朝对方伸出似爪非爪的手。他的手伸到一半，忽然有顿住，一双赤瞳盯着手神情古怪，似乎没有适应。
盖聂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小庄，你初化人形，控制不住也属寻常。如果难受，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半人半蛟的少年目光从爪手上抬起，复又看向对方，他的表情有点难以描述。
然后，他朝对方伸出手。
这是一种试探。
盖聂盯着蛟人的手看了一眼，没再迟疑，伸手去握那只手。
黑蛟反掌一把扣住他的胳膊，那力道没轻没重。盖聂这次没有退却，他用寻常惯用的调子，唤了一声：“小庄，是我。”
那人形的少年黑蛟听懂了，他绷得极紧的身躯开始松动，浑身长满的鳞片看上去也不再充满攻击的意味。那一阵强撑的爆发过后，此刻少年显得摇摇欲坠。
然后，他就真的这样朝前扑倒了下来。
盖聂连忙接住对方。
半人半蛟的少年比一个人的重量大得多，盖聂被他冲撞地重心不稳，连退两步仍然没能止住，骨碌一声也滚到在地上。
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把他给缠住了。
大约是动物的天性，受伤难过的时候都有趋吉避凶的本能，喜欢躲在熟悉的巢穴里独自等待伤口愈合恢复。
玄蛇在大枫的树洞里住了将近八百年，虽然大枫已经换了样子，但他熟悉的气息未曾改变。
化作了黑蛟，这一刻，他也知道自己是安全的。
盖聂挣了一下，却被缠得更紧。
像是怕他跑了，蛟尾整个团上来，把他盘在中间，动弹不得。
盖聂审时度势，索性放弃了脱身的念头，腾出一双手，从善如流抱着黑蛟的尾巴，闭上眼睛补养灵气。
灵雨虽停，但这里山泽草木中还有微弱的灵气残留。他原身是大枫，本身对于地泽万物的亲和力就是无人能及，此处暂行修行，最好不过。
黑蛟养伤，一入归息就是七日，不吃不喝。
盖聂奶爹性格发作，担心黑蛟饿到，又总不能自断胳膊舍身喂蛟。动不了，连出去摘个野果都没办法，思来想去，只好咬破手指，用他带了灵气的血来滋养黑蛟受创的身体。
生机慢慢流逝，盖聂从硬撑到极限，终于还是昏睡了过去。
黑蛟慢慢睁眼的时候，浑浑噩噩舒展了一点身体，就听见什么东西坠落地上的声音。
黑蛟怔了一会儿，他用蛟头去碰那少年低垂着的，被零碎头发遮掩的少年面色苍白，好像已经没有知觉。
宋山上，白胡子的老头儿眯着眼睛看向远处乌云滚滚席卷扑来。
云端中是一条身形巨大的黑蛟，黑蛟一身黑色细鳞泛着金光，蛟嘴无须，头顶两侧隆起的犄角已经破甲而出，有了龙角雏形，前爪张开，后爪还有些短，正是刚刚化形的标志。
等到黑蛟落地，朝老头儿低下头颅。
老头儿才开口：“知道闯祸了？”
黑蛟呼哧喷了一口鼻息，张开大嘴来，露出里面完全被包在嘴里的一个人影来。
老头儿：“你吃了你师哥？”
黑蛟瞪着眼睛，嘴里叼着人摇头摆尾。
老头儿板着脸：“胡天胡地的时候干什么去了？还不把人放下。”
黑蛟一张嘴，人就从它嘴里滚下来往地上坠去。黑蛟一急，忘了蛇头蛇身的，伸出刚刚化形的小爪子就想去拨拉。
老头儿没绷住，做了个屏障把黑蛟弹开，挥动袖子伦出一道柔风接住大徒弟，然后吩咐道：“为师去给你师哥疗伤，你没事儿在外面护阵。实在无聊了，就练习一下化形罢。”
黑蛟呲牙咧嘴呼哧呼哧表达不满。
化人有什么好？小了一大圈儿，做什么都不方便！
老头儿不再同他说道理，转身用法术把少年移入茅草屋中，布施结界屏障。
黑蛟孤零零被排挤在屋外，连发现自己能够腾云驾雾的欣喜也散了。
游到山崖上那颗大枫旁边，他看见这颗做了几百年窝的树。
大枫从来没有这样虚弱过，树叶低垂着，叶脉显示颓废的黄，树皮皲裂开来一道口子，从树干分叉的地方一路往下延伸到土里。
黑蛟垂下头，鼻头在大枫上嗅了嗅，然后默默伸出爪子挠了挠。
他有点伤心。
大枫是蚩尤桎梏所化，在宋山年深日久已经能够化人，只要一息尚存，慢慢总会恢复过来。
盖聂并没有把受伤的事情放在心上。
他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是问老头儿：“师傅，弟子下山的使命，是否达成？”
老头儿道：“你应该见过雷公下属了。”
盖聂回忆起那晚桀桀怪笑的奇鬼：“是。”
“他们的话，虽不可尽信，然，并不假。”
盖聂：“师傅，难道真的因我活一人，却有东夷十人因我而死？”
老头儿背过去，望着宋山绝壁下的层峦叠嶂，他的语气很飘渺：“这就是天和地之间的法则，大道无情，众生皆同。”
少年苍白的面孔露出迷茫：“师傅，我只想救人，并不希望更多人因此失去生命。”
老头子并不回头：“你在这里独自呆了上万年，上古众神之战时，你可知多少凡人悄无声息的死去。八千年过去，他们的后人还在这里繁衍c生息，似乎已经忘记了。”
少年说：“师傅，我不明白。人在眼前，为什么不可以救？”
老头儿：“只看到了眼前的人和事，却不知天地法则。你救一人，至多不过多活数载光阴，然而这短短不过百年光阴，之于大椿而言，不过弹指一挥。”
盖聂的面上拂过白云苍狗的影子，他似乎在思考。
老头指着山间一株紫草：“你看，草食土c兔食草c猛兽捕食兔c人类捕食猛兽与兔鹿而活，而猛兽也会狩猎凡人。若你一位同情兔，总有一日土尽山崩，兔鹿尽死，便是人类也不能存活。”说到这里，他转过头：“聂儿，如果你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朝菌蟪蛄上，那么你就只能看到他们卑微的一生。天地万物，寄生寂灭，都有他们自己的路。你懂了吗？”
盖聂喃喃自语：“这，就是大道无情的意思？”
老头儿抬手，慢慢放在他的头顶：“同情弱者不过是强者的怜悯，当你还很弱小的时候，一颗同情弱者的心或许会带来更加难以预料的糟糕结果。聂儿，你知道为师的用意了吗？”
少年抬起头，看向老人。
他似乎明白了，于是问道：“力量吗？”
老头儿：“只有当年拥有能力，眼中没有好恶没有亲疏的时候，才能凌驾在众生之上。”
少年轻声的重复着：“凌驾在众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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