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几百年前莫邪三人之间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素锦毫无兴趣。
如果非要点评一番，她只想吐槽一句:老爹选婿不靠谱，悲剧浩劫满人间。
天剑老人的种种考量其实很好揣度，不过是因为两个徒弟各有所长，干将沉稳豁达，一夕天赋卓绝，对于定谁继承衣钵实在令老头难以抉择。
怕是每日都急得抓耳挠腮，一头浓密的发丝先是薅成地中海然后变成一颗卤蛋。
并且时不与人，当他还在两个徒弟之间摇摆不定之时，生命已经悄然走到尽头。
无可奈何之下，天剑老人只得以自己耗尽心血打造的问天剑为标杆定下最后一项比试:哪个徒弟率先炼出一柄能够将问天剑砍断的宝剑，便足以证明他的铸剑水平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功超越自己这个师傅，一跃成为当世第一铸剑师。
想必在如此出类拔萃的继位者的带领之下，仿若世外桃源的无泪之城定能永保安宁。同时，也只有赢得比试登上城主之位的最终获胜者，才能让自己独生爱女莫邪哪怕离开他的庇护，依旧能丰衣足食，一生顺遂无忧。
多么两全其美！
素锦猜想天剑老人当初灵光一现想出此等妙招之时，定会得意非凡抚掌大笑。
然而，这个慈父却忘记了人心的复杂多变，更轻忽了奔涌在男人血液里的争强好胜的天性。
当最能刺激男人欲望和贪念的美人、名声、地位汇集成一场比试的彩头，绝对能勾得所有下场的参赛选手丧失理智、不顾一切，甚至六亲不认、至死方休。
赌红了眼，或许心智坚定之人还能稍稍顾念几分自幼相伴的情谊。然而，心高气傲的师弟一夕内心却又十分脆弱。
再加上擅长蛊惑人心的天魔妖矿横插一脚……种种原因叠加，径直将纠缠不清的三人逼上了一条绝路。
时也，命也！
素锦对干将宝剑倒是生出一丝好奇。
之前通过神识，她早已看见铸剑室里封印了一把造型古朴的宝剑，然而毕竟只是凡兵俗铁，难入她上神法眼，当时只是一扫而过。
可是如今，素天心言中之意，无泪之城这般时间凝滞的罕见异象，竟然全是因它而起。
这就有意思了。
莫非是一把时间法器？
时间和空间，作为两个最为奥妙浩瀚，亦是最难以琢磨的两个维度，就连神仙尚且只能推演一二，至今无人胆敢夸下海口称已尽数参透。
能参悟一星半点的仙人或法器已经非常稀少，但是无一不是战力超群。
比如轩辕镜，作为拥有自由穿梭空间之力的法宝，被归类为创世至宝级别。运用得当甚至能够衍生出一方小千世界。
……………………
站在低矮简陋的铸剑室内，看着一地细碎炭屑和炉灶上烟熏火燎留下的污黑印迹，素锦仿佛还能感受到干将开炉铸剑时，滚滚热浪拍打在裸露肌肤上的灼烧感。
这古人真是毫无安全健康意识，职业病防止工作做得很不到位啊。干将哪怕没有英年早逝，待到年岁渐长，尘肺病、皮肤病也够他喝一壶的了……
她一边天马行空发散思维，一边观察凛然矗立在炉灶之中的干将宝剑。剑鞘古朴雅致，透雕龙蛇饰，即使被封印，仍有凌冽如刀的暴虐杀气夹杂着令人心如刀绞的哀伤在室内回荡。
……也不知一柄冷剑，哪儿来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
无语摇头，素锦闲庭信步走到炉灶之上，伸出纤长白皙的柔夷握住剑柄。
“住手！”恰好赶到的素天心看到这一幕瞳孔猛地一缩，大惊失色，急忙喝止素锦:“你千万别乱动，一旦惊扰了干将它会杀人……”
话音未落，更令素天心惊诧万分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周身华光流转的绯衣女子随手一抽，轻轻松松便将剑了拔出来。
长剑出鞘，凤鸣千里。
剑意如火蔓延，如此光芒万丈令人惊艳的开场，素锦觉得颇为有趣，随意弹了弹寒气逼人的剑身，动作与掂量案板上的猪肉一般无二。
向来狂暴如六月惊雷的干将宝剑，在她的纤纤玉指中化为一场江南烟雨，温婉乖顺得不得了。
然而她心里却不若面上一般平静。只因在利剑出鞘的那一刻，一道稚嫩怯弱的童音在她脑海里响起。
“你，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她诧异挑眉，不过区区三百余年，这剑竟然已经蕴养出了剑灵？
看来的确造化不凡啊。
不过这点程度丝毫不能撼动本上神云淡风轻、遗世独立的谪仙范儿。
她抖了抖手中宝剑，漠然道:“出来吧。”
顷刻间，一道身披黑袍的高大黑影闪现在眼前。
待看清他遮蔽在宽帽之下，格外沧桑憔悴的面容时，素锦感觉到自己辛苦维持的闲雅淡定正在寸寸皲裂。
漫天神佛，谁能给她解解惑，这剑灵还有未老先衰的吗？这是哭多了造成的吗？
“干将……”素天心痴痴地望着黑袍男子，深情呼唤。
素锦嘴角抽了抽:“你是干将？”
他面无表情，眼神里却是一派懵懂:“我是干将？”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该知道自己是谁吗？”小奶腔里流露出大写的无辜。
入耳是清越软萌的童音，抬眼一看却对上一张胡子拉碴的大叔脸，画面太美，辣眼睛！素锦撇过头不忍直视。
“素锦，你……在跟他说话吗？”素天心激动得热泪盈眶，却又有些近乡情怯，嗓音微颤如同三月柳絮一般缥缈。
这场故梦里，她终于不再是自言自语。
素锦侧目瞟她一眼，才反应过来，这黑袍男子嘴唇始终不曾张开过，一直用意念在跟她交流，而素天心是个凡人，自然听不到声音。
她绕着他打量一圈，眼中尽是深思。
剑灵属于灵族，外表随着修为而变化。如今黑袍男人一副成年男子的模样，却无与之相应的修为支撑倒是有些奇怪。唯一的解释便是当初干将殉剑时执念太过强烈，导致剑灵诞生之初被其残留的记忆所影响。
这就能解释得通，为何它作为一柄剑，却有如此复杂深沉的情绪波动。
又瞟了一眼直愣愣盯着“干将”魂不守舍的素天心，素锦暗自叹息，陷入魔障的又何尝只有那些已逝之人？
两人一剑离开破败颓唐的铸剑室，回到素锦暂居小院——天剑府洗剑阁，因院中有一方天然涌动、清水出泉的洗剑池而得名。
庭院内柔光如水，清泉汩汩流淌。
“干将，能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素天心还沉浸在重逢的喜悦当中，眼眸中蕴含的柔情能掐出水来。
素锦素手轻扬，打了一道灵决进黑袍男子体内，让他能够不受制于修为而开口交谈。
“你是谁？”
感谢诸天至尊，终于不是小奶腔了。
“干将？你不认识我了！怎么回事？”素天心大吃一惊，求助看向石桌旁喝茶品茗的素锦，眼神里充满惶惑、焦虑。
素锦慢条斯理，玉指捻起碗盖轻轻撩拨漂浮在茶汤中的茶叶，在花褪残红萧条景象里，周身洋溢的闲雅悠然令头昏脑涨的素天心为之一静。
“说说你都记得些什么吧？”这话是对黑袍男子说的。
“我只记得莫邪……莫邪……莫邪在等着我……有人抢走了莫邪……所有人都该死该死……”陷入血腥回忆，他的眼睛泛起妖异的红瞳，眼看就要暴起伤人。
素锦曲起食指轻敲两下剑身，黑袍男子整个人抖了三抖，很快恢复神智，畏惧地看着素锦。
“听说你最喜欢看人间爱情故事？”
他眼睛倏地一亮，眨巴着一双纯澈如同稚儿的大眼睛，渴望地看着素锦使劲点头。
素锦又开始眼睛疼，卖萌撒娇这么可爱的表情配上一张糙汉脸，勘称令人瘆得慌的修罗场。
“你这情趣品味也实在太过低俗无聊了一些！没有一点梦想追求和职业规划，整日里只知道痴缠于小情小爱，真是白白浪费这大好剑生。”她谆谆教导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剑灵，觉得自己真真是普度世人人美心善的小仙女。
黑袍男子被数落得羞愧地低下头，小声反问:“那……那什么不低俗不无聊？”
“哎，要说这人间道嘛，其他都甚是无趣，不值得多费心思，但是！。”素锦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折扇。
轻摇折扇微风徐来，吹拂青丝飘扬，她站起身在庭院里潇洒踱步，翰逸神飞，“但是，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 卤鸭、酱鸡……值得啊！”
缺心眼的黑袍剑灵被忽悠得一惊一乍，连连好奇追问:“这些是什么？”
“想知道啊？”素锦姣好的脸庞上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眼睛秋波流转，狡黠灵动像极了青丘之国的九尾狐一族:“你只要能把它切得比头发丝还细，我就带你尝遍所有人间至味。”
一块细软、滑嫩的豆腐，凭空出现在石桌案板上。
沉默旁观的素天心:……
剑灵疑惑又好奇，懵懵地伸出手去抓豆腐，不想轻轻一捏还没使劲儿它就碎成渣渣了。他吓了一跳，怯生生抬头看着素锦，模样十分可怜。
向来视良心如身在之物的素锦也难免有些心软，感觉自己在欺负不懂事的小朋友。
她莞尔一笑，衣袖轻挥，案板上的豆腐恢复如新:“没关系，下次注意点便是。”
剑灵傻乎乎面露感激，而后转头剑眉微蹙，目光凝重地紧盯着豆腐，那慎重的模样就好似大敌当前一般。
他紧握锋芒凌厉的剑身，小心翼翼挨近豆腐。可还未触及，豆腐就被其凛冽杀气震塌了一半。
他呆滞半晌，歪着脑袋疑惑地轻抚宝剑，试着屏气凝神将剑意收敛，战战兢兢终于成功切到豆腐。
绝世神兵全身心沉浸在切豆腐丝大业中，素天心再也按耐不住，走到素锦身边。
“这到底怎么回事？干将为何会不认识我？”
“他不认识你，是因为他并不是干将。”
素天心脸上血色尽失，不敢置信抓住素锦胳膊，大声反驳道:“怎，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不是干将？他明明就跟干将长得一模一样。”
“他是干将宝剑的剑灵。至于相貌……见剑如见铸剑人之心，这剑灵的性子样貌或多或少都会受到铸剑师的影响。当初干将用血肉之躯为其开刃，殉剑时执念过重，兴许附了一抹残念在宝剑之上。剑灵诞生之初纯白程度犹如婴孩，难免受其影响，下意识变成记忆中的模样。”
素天心一张脸煞白，无力垂下手臂，踉跄着退后两步:“怎么可能不是干将……怎么可能……”
素锦眼神无奈:“你明明知晓，干将和莫邪被诅咒七世孽缘，由此可见他们的灵魂早已转世投胎。既然如此，这无泪之城又怎么可能还会有干将、莫邪呢？一叶障目啊。”
“不是干将，它竟然不是干将……”素天心被打击得再听不进人言，眼神空洞，喃喃自语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失魂落魄离开洗剑阁。
红尘滚滚，转瞬间淹没了曾经的回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烟云深处隐约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转瞬间消散在翻涌的迷雾里。
自那之后，素天心许久不曾出现。
素锦凭栏远眺，天遥云黯。断井颓垣依旧寥落荒芜，只是上空漫溢的哀伤愈发浓郁。
过了月余，一个落日的余晖里，朦胧霞光为天剑府镀上一层金边。
素天心刚进洗剑阁，便一眼看到院子里“干将”威风凛凛手握宝剑，扬起的双手划出一条优雅的弧线，挥向石桌之上的……猪蹄，耳廓中有轻轻的“嚓”的一声，骨头断开一条整齐的切口，却不伤菜板分毫。
看着他与记忆里故人一模一样的面容，她不由得留恋驻足片刻。
“你这是做什么？为何整日里让他切这切那？”素天心绕过回廊，抬脚迈进待客的外间。
“怎么？心疼了？”正伏案制香的素锦抽空抬头瞅她一眼，“不过是教他如何收敛剑气罢了。”
“真这么简单？”
“洗剑阁还缺个大厨。”
“……我就知道。敢把杀人如麻的魔剑，当成烹羊宰牛的菜刀来用的人，九州大地，恐怕也唯有你一人了。”
“不都一样吗，有何区别。”素锦答得甚是敷衍。
“你确定杀人和宰牛是一样的？”
“反正都是跟杀有关，其他细枝末节大可不必计较太多。”
素天心随手捻起一根线香，摇头失笑:“……外面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学究，如果知道自己在你眼中和牛羊一般无二，怕是得生生气晕过去。”
素锦将线香插入做工精巧的青釉提炉上，点燃，斗室之中旋即芳香四溢，香烟缕缕，和着庭院里泉水涓涓作声，营造出一种宁静、幽雅的气氛。
“我这已经十分委婉了，《道德经》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素天心眼神一黯:“那灭世浩劫将至，人间道万千生灵又该如何自处呢？只祈求上天庇护，怕是会被屠戮一空吧？”
“天地所以能长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素锦娓娓论道，“人间道的灭世浩劫，大多是因此界滋生太多恶念和贪欲，已经濒临崩溃。所以上天降下灾厄，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为了涤荡尘世污秽，还众生一朗朗青天。这亦是世人最后一次自赎的机会，如果能放下私欲众志成城，不自贪自益其身，兴许能得上天成全。”
……………………
那天过后，素天心时常离开无泪之城外出办事。
素锦懒得动弹，剑灵被封印破不开迷障，于是两个吃货动不动就列出几米长的美食清单委托素天心代购。
素天心其实很想拒绝。
作为一名为拯救苍生而四处奔走的大义之士，浑身挂满食物是不是也太接地气了点？
心里哀怨吐槽着，还未走进洗剑阁，便听得飞宇重檐间传来一阵磕磕绊绊的读书声。
“ 若未来世众生等，或梦或寐，见诸鬼神乃及诸形，或悲或啼，或愁或叹，或恐或怖。如是恶道眷属，经声毕是遍数，当得解脱……”
桃花树下，素锦凤眼半眯倚在逍遥椅上打盹，轻摇罗扇，一派潇洒惬意。
素天心将带回来的物资放在石桌上，无语得嘴角抽了抽:“……这不是《地藏菩萨本愿经》吗？小黑学它干嘛？”
小黑便是素锦为剑灵取的昵称。
“闲来无事念念经书，学个六根清净四大皆空，有何不可？”
“可问题是，这是超度的经书啊！！！小黑学了干嘛？杀了人再念念经把人给超度了？一条龙服务挺周到啊。”素天心忍无可忍翻个白眼。
“不不不，你不懂，这是少时一位长辈赐予我的，如果小黑能沾染几分那位长辈的心如止水，就不用担心它遇泪狂化了。”素锦嘴角噙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你们家长辈可真是慈爱宽和啊，竟然拿超度的经书来赏赐晚辈。”素天心吞了口唾沫，违心地夸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