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雁回去世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桑秋宁都在想着那个看似云淡风轻、像是什么都不在乎的姑娘。
没有谁有那么大的勇气，愿以用自己的性命，去赌一场并不确定的未来，赌宜国战争的成败。
可陆雁回做到了，她赢了。
三年的时光，不短不长，哪怕桑秋宁殚精竭虑、辗转反侧，却仍然阻挡不了宜国大军兵临城下的脚步。
当碧国都城被围困的时候，她就知道，一切都该结束了。
桑擎把她叫到御书房，给了她传国玉玺，并且让她以后的选择，从心而动。
她的心里，是不甘心的。
她自问不是那种困在内宅的无知妇人，不是目光短浅的千金小姐，她的心里是无边江山，是家国天下，是大目标、大格局，就这么输了，岂能甘心？
可再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呢？
陆雁回以一死，赌她一败，到最终，陆雁回赌赢了。
桑秋宁带着最后的骄傲，穿着属于长公主的锦衣华服，虽然送上了传国玉玺，可却保留了她属于碧国长公主的最后的尊严。
后来，她就已经被囚禁在这个华丽的宅子里了，四周都是重兵把守，进不来、出不去，碧国已然覆灭，也没有人会记得她这个名存实亡的长公主。
桑秋宁从回忆中走出，身上忧郁的气息更浓烈了一些。
如今她最爱做的事，便是站在这宅子的庭院里，抬头看着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幻想着能像天空偶尔飞过的鸟儿，自由翱翔。
“桑姑娘，现在已经是七月了，外面日头大，可别中暑了。”小柔站在桑秋宁的身边，开口说着。
桑秋宁并不在意，良久之后，她才问道：“小柔，你刚才这句话，是在提醒我。难道你不应该恨我吗？毕竟，我亲手杀了绯樱。”
“我是恨你啊，我恨不得杀了你，替绯樱师姐报仇。”小柔毫不迟疑的承认，“可是我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桑秋宁反问，“杀人偿命，不是很正常的吗？”
“桑姑娘大概是手中鲜血染的太多，在你心里已经是人命如草芥了吧？”小柔笑着开口，语气里满是嘲讽，“这世界总有它的规则，很多时候不是简单一句杀人偿命就能解决的。如果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以杀止杀，那么要国家律法何用？”
“没想到，你一个护卫，居然还有这种觉悟。”桑秋宁同样笑的讽刺，也不知是在讽刺小柔，还是在讽刺她自己。
“我这觉悟，不是我自己悟出来的，而是从太子妃身上学来的。”小柔说道，“桑姑娘，你知道你和太子妃之间，最大的差别在哪里么？”
桑秋宁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小柔口中的太子妃，就是陆雁回，在一个月前，她已经和顾西楼成亲了。
“我和她之间的差别？”桑秋宁反问，“你莫不是说错了，应该是她和我之间的差别吧？我堂堂碧国的长公主，还能比不上一个乡野的民女？”
“不，桑姑娘错了，你何止是比不上她，你连她一根头发丝都不如。”小柔这话毫不客气，“太子妃宅心仁厚，心怀天下苍生，为了百姓安宁，她可以顾全大局、以身赴死，也可以从容不迫，笑傲黄泉。”
“在桑姑娘的心里，若是有人对不起你，杀了就是；即便别人从未招惹你，只要你想，也可随手屠灭别人满门。那些欠下的血债，冤死的亡灵，你就没觉得于心难安？”
“可太子妃不一样，她所求的从来不是一己私仇，正如同你明明屠灭了幻舞一族，她明明有机会杀了你，可她还是留了你的性命，只因为你曾经是碧国皇族。”
“而宜国，需要碧国皇族活着，活着给天下人交代，这就是顾全大局。”
桑秋宁听着小柔的话，心里那常年累月塑造起来的三观，被桑擎扭曲到麻木不仁的心，在慢慢地瓦解。
她错了？
她以前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在今日之前，她以为所有的事情，不过是成王败寇的必然而已，她被囚禁在这里，不过是因为她失败了，而不是她错了。
可现在，一个黑甲营训练出来的护卫，她却傲然铮铮地说了这么一番话。
“昔日的长公主殿下，固然荣光万丈，身居高位，可那也不过是个虚有其表的空壳子。桑姑娘，你的心早已经在那一场又一场的灭门惨案中，被鲜血腐蚀，变成了一滩烂泥。”
“你问我恨不恨你，我恨。但是我知道自己的职责，也清醒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杀人，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我不是刽子手，更没资格掌管别人的命。”
小柔接二连三的话，让桑秋宁不由得反驳：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所做的不过是为了碧国江山。如果真如你所言，妇人之仁，岂不是放虎归山，留下无穷后患？”
小柔轻笑：“那么敢问昔日的长公主殿下，碧国江山，如今何在？而您，为什么又会被囚禁在这里呢？”
桑秋宁怔然了。
是啊，即便她再怎么言之凿凿，碧国江山还是败了，她也成了阶下囚。
也许她终其一生，都无法明白，小柔说的“不能以杀止杀”的道理，更无法明白为什么陆雁回和顾西楼所追求的那种海清河晏的安稳。
可是她却知道，她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她才二十多岁的年纪，搁到别家女儿身上，当为人媳、为人母，风华正好的年岁，可她却要在这个华丽的牢笼里，终其一生。
此后，她和陆雁回之间，便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陆雁回行走天下，闲看花开花落，笑望云卷云舒；而她，却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院子里有限的天空发呆。
小柔看着桑秋宁，冷笑一声，转身离开，也顾不得她站在太阳底下被暑热笼罩。
而在看不见的地方，小柔的眼底划过一滴清泪，继而喃喃自语：“绯樱姐姐，你看到了么？你的仇人，将一辈子在这个牢笼里，不死不休。”
既生而为人，便要遵从这世间对人类的规定，暴虐和杀戮，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若在乱世，尚可镇压一二，但在盛世，便只有被推翻这条路。
没有了碧国的野心与霍乱，宜国的未来，只会更加盛世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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