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气里的激昂甚觉诧异。
“我们……我们往错误方向去了,该是那边!”她气喘吁吁,双手还掐着裙摆。
荀非瞧着她嫣红面颊、微显凌乱的衣衫,想起数日前她宿醉未醒的模样,登时面上一热,连忙别开头。
“何出此言?”他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记得马三娘前厅挂的那幅卷轴吗?鲜绿万紫同吟哦……”
“碧石长天共一色。”
“是了!你仰头看那面岩壁。”墨成宁忘情地拉着荀非袍袖一同蹲下,纤指兴奋地在空中比划。
荀非又是好笑又是疑惑,单膝蹲了下去,循着她所指看去,才抬眼便怔住。
“碧石长天共一色,原来是这意思。”荀非莞尔道。
墨成宁喜孜孜地站起身,这才发觉自己行为有失礼教,衣衫沾染脏污不说,还扯着人家袍袖,连忙转身掸掸身上尘土,整了整衣襟襦裙,假装不经意地觑了荀非侧脸一眼,见他似乎不觉有异,暗暗松了口气。
荀非赞赏道:“亏得墨姑娘及时察觉,才没多走冤枉路。”
墨成宁面上有光,美目灿然若有得意之色,笑道:“碰巧罢了。”
荀非微微一笑。“走吧,趁早赶些路。”便要前行。
“在那之前,”墨成宁轻按肚腹,眼眉间有着羞赧。“可否先用早膳?”
荀非一呆,哈哈一笑道:“这倒是,绝响谷又不会跑掉。急着赶路,竟尔忘了腹中饥饿。”当下两人就地张罗起食膳,说是张罗,其实不过将几片烧饼掰开,夹上些许腊ròu而已。
天朗气清,清风飒爽,两人坐在溪畔岩石上,天南地北地聊着,兼之畅谈诗词歌赋,浑似早先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墨成宁幼年时,成天窝在房里阅读诗词歌赋,偶尔同母亲学习yào草知识。初时是兴之所至,yù和父母吟诗作对,却总被父亲斥为误事的风花雪月,久之,只敢闷声在闺房内翻阅各路文赋。后来跟着袁长桑学医,他除了医书和内功心法,其余文类一概不接触,是以墨成宁诗兴来时总苦闷得紧,如今和荀非一聊,恰巧解了她十多年来的渴。
对于荀非广读圣贤书,饱览各家诗词曲赋,墨成宁只是听得津津有味,毕竟知道荀非出身高门,佩服之余并无太大惊讶;倒是荀非对她颇感惊喜,他以为墨成宁身为商家之女,对此仅略有涉猎,却不料他和她竟有着相同的嗜好。
“爹爹若知道我和你说这么多,定要怪我拿吟风弄月的事儿来耽误你。”她笑语嫣然。
忆及墨老爷,荀非笑道:“令尊是xìng情中人,若是习文弄墨,定能超越当今诗词大家。”又道:“我在家中,不便提及吟咏朗诵之事,家里人也没那闲情逸致。余平打小和我练武,和我较亲,但对这诗书礼乐,却是……”
墨成宁噗哧一笑,摇了摇头。
他温笑道:“我们心里有数便好。我平日给闷得慌,今日和墨姑娘聊着倒是愉悦得紧。”他瞧了一眼墨成宁手中才咬三口的烧饼,又道:“瞧你净顾着和我说话,都忘了吃饼。”
墨成宁啊一声,赶紧低头吃了几口。
荀非悄悄自包袱取出一个黑色方盒,方盒约莫手掌宽,小巧而精致。
“上次在张辉府上,我记得墨姑娘挺喜欢芋泥糕?”他神态有些不自然,装作随口问问。
墨成宁想起那日张夫人要她把握机会向心上人表白,如今,只能感叹缘起缘灭皆有定数。
“倒也不是。其实是我娘对芋头情有独钟,那日尝到芋泥糕,便想着要记下做法,回家时做给娘吃。”
荀非闻言一愕,正要掀起盒盖的手陡然止住,只得不动声色地将方盒推回包袱中。
第7章(2)
更新时间:2017-03-31 20:00:03 字数:5965
墨成宁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见他神色隐约透露失落,瞥见他正收起方盒,心中已明了八九分,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她一急,伸手压住了黑色方盒,吞吞吐吐道:“我……我是娘生的,自然……自然也爱吃。”
两人掌心压着方盒,一时之间找不到话语,皆是满面通红。
荀非缓缓抽开手,干咳了一声后侧过身,假意收拾剩余干粮,眼角余光见着墨成宁拉出方盒,掀开上盖,拣了一块芋泥糕,静静地尝着,心中不禁十分欢喜。
待得两人收拾完,白日已然高挂中天。
光线愈明,碧色岩壁更显青湛,几乎隐形于碧悠悠的苍穹之中。两人沿着岩壁摸索一阵,突听荀非唤道:“有人在这题了对子。”
墨成宁凑近一看,只见光可鉴人的岩壁上刻着拳头般大小的一行字,字迹娟秀,似出自女子之手。春雷绝响晴方艳,斩琴弦断丝未绝。
两人一时之间想不出这对子和入口有什么关系,只将之先记在心里。岩壁极其宽阔,走了一阵,最终在最西侧发现了一道岩缝,恰容一名壮男侧身而过的宽度。
“我走前头,你离我十步远再跟过来,前方若有事也较好对应。”苟非估量地形一阵,料想应无太大危险,便率先走入。
狭路难行,荀、墨二人一前一后走了两个多时辰,岩缝渐宽,终于纳得下两人并行。
“若非一门心思全挂在绝响谷上,咱们此行倒挺似即将误人桃花源的武陵人。”墨成宁打趣道。
“当真如此的话,你我莫若在桃花源住下便是。了却红尘纷纷扰扰,岂不快哉?”荀非略带深意地瞧了她一眼。
她假意没听出他言下之意,接口道:“那可不行。武陵人出了桃花源后便再寻不着去时路,我若想出外啖啖苦瓜、会会家人可就麻烦啦。”
两人顿时伫足。
“只怕咱们成不了那武陵渔夫,反倒成了寻访桃花源未果的刘子骥。”荀非眉一挑,瞧着眼前巨石,缓缓说道。
就见两侧岩壁之间,立着一块六丈余的乌黑巨石,不仅下方刻意依着石壁之凹凸起落镶嵌紧密有如榫卯,使得巨石和岩壁间密不透风,顶端处还磨得圆滑油亮,连只鸟儿都无法站定,可见建造之人煞费苦心,彷佛要杜绝外来的一切,或是……阻止里头的人逃离?
先前的不安再度盈满内心,墨成宁见苟非四处摸索了一阵,并无发现机关,心中不免紧张了起来。
荀非暗忖道:倘若是寻常岩石,还能借力翻过去,但这巨岩光溜无比不消说,还得携着一名姑娘同行,万不可能成功越过。
他摸了摸岩石表面,估量需在何处落足点地,又想:昔孙武认为牺附攻城为下下策,其原因为有敌以箭扰之,但如今无此后顾之忧,此法未尝不可试试。
“墨姑娘身上可有利器?”
“仅匕首一把,银针倒是不少。”她疑惑地看向他。
“加上我身上余平的横刀一把,却是不够。”
“苟公子要利器何用?”
“我本想以利器chā人岩石代替云梯,未想材料不够。”
墨成宁喔了一小声,道:“荀公子需要几个落脚处?”
“粗估约要三至四个。”
俄顷,墨成宁忽然拾起地上包裹食粮的行囊,将食物尽数拿开,荀非则褪下身上的青葱外袍,两人相视一笑。
“莫非墨姑娘想到的和我是同个主意?”
褪去了外袍,荀非身上碧湖缎子的中衣衬得他更加洒脱俊朗,墨成宁不禁多看了几眼,心中感叹这样的人儿若在这陪她丧了命,岂不可惜?
她笑了笑,回应道:“咱们同时动手,便知你我是不是往同一处想啦。”
当下两人将手上布巾与袍子在尾端处结了个环,另一端紧紧系在各自的匕首与横刀上。
荀非后退数步,右手运劲,将手中横刀shè出,嗤的一声响,就见横刀已牢牢chā入三丈高的巨石上,只露出三分之一的刀身,而衣袍尾端的结环,则垂落在两丈处。
“走吧。”他说着便走向墨成宁。
“等等,”她提醒道:“翻过这块巨石,后方不知是陷阱或是深渊,即便大难不死,也可能非残即伤……”她yù言又止,想叫他别去了,自己再多打几个结环,慢慢爬,也能上得去,但话到嘴边却是怎样也说不出口。
“毋须担心,我定会保你我周全。”他顿了顿,又补一句:“信我。”他坚定的语气如夏日和风,轻轻抚平她内心骤起的波澜,她抿嘴一笑,拾起匕首,走近他。
“得罪了。”他伸出左臂托住她的腰,提气一纵,左足踩上垂坠半空的结环,再一纵,踏上三丈高的横刀。
墨成宁随即递上系着布巾结环的匕首,身子却霍地一晃,惊险之余顾不得害臊,急忙搂住荀非颈子。荀非接过匕首,右臂使力,将匕首shè钉在六丈高处,这次除了握柄,其余刀身全没入了巨石。
荀非带着墨成宁,再一纵一跃,右足终于踏上匕首握柄。他个头较墨成宁高出许多,已可见到巨石后的景致。
他喜道:“墨姑娘,你识水xìng吗?”
“不识……难道……难道后面竟是溪湖?”
“目前瞧来是如此,待会我数到一你就闭气,切记,要抱紧我。”
墨成宁应了一声,便听得荀非已在倒数。
“三、二、一!”
他搂紧她腰,一跃一翻,落入了明澄如镜的湖中。
“扑通!”水鸟惊乍起,绿波扰湖心。荀非托着墨成宁腰身,游到了湖畔,旋即上岸。
从岸边看过去,那乌黑巨石不仅是出入山谷的屏障,也兼水闸。两人先前以为有天大的危难在这头等着,料不到只是一泓清湖,看着湿透的对方,两人不可抑遏地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转身一瞧,这才确信已身在谷中。
不大不小的湖泊宛若泪珠,点缀着小山丘顶端陷落的低洼处。不远处一片绿林,渺无人烟,只传来啁啾鸟语与蝉声,远远眺望,似乎才有袅袅炊烟与人家。
俄而,荀非一摸包袱,想起方才为了减少负重,粮食尽数丢在了另一头。“时候不早了,得先找户人家暂歇,咱们现在身上少了防身武器,行事得小心点。”
荀非站起身,往连着湖水的清浅溪流走去。
墨成宁侧头顿了顿,追上前去,轻声道:“荀公子,你有没有听到琴鸣歌唱声?”
荀非闭目细听,果然有轻快乐曲自林中传来。
“看来是和乐的人家呢。”
“咱们过去看看吧。”
荀非瞧了她一眼,道:“照例别离我太远。”
墨成宁心头一阵温暖,低低应了一声。
沿溪而行,琴声渐次清晰了起来,优美琴声和着年轻女子的清脆嗓音,旧曲歌完,又吟新曲,余音缭绕,极其婉转动听。
“……山桃红花满山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是《竹枝词》呢,在瑶国,人人对这琴曲琅琅上口。”
荀非喔了一声,笑道:“既然你耳熟能详,我来考考你。这里只截竹枝词两首,你道刘禹锡原本作了……”他武学造诣较深,又略通音律,听得琴声突然有些怪异,赫然打住,伫足细听。
墨成宁却丝毫未觉,仍是言笑晏晏。“你要考我原作几首吗?这有何难?十一首分两组。”
此时离琴声已十分接近,自树影间望去,一对男女正鸣琴和歌。墨成宁也停下脚步,不自觉地扬起嘴角,柔声道:“看来是一对璧人,莫怪有此一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那男子身着素白直裾中单,罩着一袭棉白大氅,此刻坐在矮岩上,正低头撩拨琴弦。那琴极似古名琴绿绮,通体黑色却隐隐泛着幽绿,音色灵妙空幽,回dàng谷间,绵绵不绝。
男子身旁立了名冶艳女子,衣着与男子之轻灵仙气全然迥异。她身着锻黑对襟襦裙,两襟之间的抹胸由同样墨黑的缎布织成,缎布上头另覆了层绣工繁复的镂空黑纱,一身黑使其看似冷艳,然而火红腰带却又有画龙点睛之效,衬得她整个人明亮又抢眼。
女子白净脸庞妆容极淡,只那眼角眉梢处淡淡上了层胭脂,更显秋波妩媚醉人;一头乌亮青丝随意绾了起来,垂下的发丝软软地披在背上,长而卷的睫毛轻扇,清风拂来,树影揉合飞扬裙摆,周身犹似蝶翼纷飞般绚烂。她看来约莫花信年华,而男子则约而立之年。
若说墨成宁是清灵秀气的美人胚子,这女子的无lún美艳,则可称为绝世容姿,饶墨成宁身为女子,竟也看得呆了。
“没想到谷里居然有此等天仙般的人物……”墨成宁低声讶道,回过头去看荀非,却见荀非神色凝重,越听越惊。
“荀公子?”
荀非站在一根粗壮的树干后方,一把拉过墨成宁,将她搂在怀里。墨成宁吃了一惊,挣扎之际,却教荀非罩住耳朵,他手开一缝,俯头贴近道:“别听,也别说话。”
她这才觉得心跳快得有些异常,心一沉,暗忖道:莫非那琴音有诡?他俩现下手无寸铁,要有万一……我得先保住苟公子,至少我向大哥学过些许武功。
墨成宁以为家中世代习文的荀非,自然重文轻武,和多数京城的富家子弟一般,只练些轻功、臂力,图个行事方便,顺便强健体魄。殊不知荀家未雨绸缪,深怕复仇大计出差错,便瞒着外界,让荀家子弟习武自保。
苟非平时不佩刀剑,以免教人瞧出端倪,出客栈前才临时借了余平的横刀,这才让墨成宁错认,即使他内力强了些,却对刀剑武器无甚接触。
“两位打算听多久?”男子清冷的声音压迫xì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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