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阳王朝在读书人看来正是国运昌盛的时候，可在帝国的角落里总有些见不得人的恶心事。强匪霸占农田占山为王可以告知官府剿匪。可如果霸占农田的是官府军旅，又该找谁去？那些丢了生活依靠的贫农流离失所，有些落草为寇，有些就成了王公贵族们不愿谈之的流民。像每个大城都会有一处流民聚集地一样，就算是繁华的灵州城也不能免，流雨巷就是这么个地方。
这里虽说名字里有个“巷”字，可无非就是一些破落棚户，据说许久以前是一户大户人家在城里兴建的府邸，后来那户人家衰落了，这就成了无人问津的破败地方，被这伙流民占了去。不大的地方竟是拥挤着上千口人。
何轩在后面跟着，见到这么个地方也收起了玩笑性子，这地方跟街市相差不过几炷香的路，却是全然不同的风景，满地污秽，恶臭扑鼻，住在这里的人都衣着破烂，偶尔见到几个小孩干脆直接用破布裹着身子，在街市那边扔过来的残羹冷炙里面挑选一些吃的。
慧明小和尚似乎从没来过这里，连忙双手合十口诵佛号，不一会儿便湿了眼眶。
那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走过一处便示意手下随从给那些人送出些许钱财，这里的人都被唾骂惯了，出了街面难保不被一顿打，哪里见过这样的好事，个个收了银子纳头便拜，又被那些随从拍了拍腰间长刀示意不要声张。
“哥哥，行行好，给点吃的吧”旁边一个小孩拉着何轩的衣角，似乎看准这个衣着虽然好不到哪去的年轻人不愁吃的。
何轩低头看着那个孩子，瘦瘦小小的模样，看不清几岁，一张脸脏乎乎的，头发油腻腻覆在半张脸上。若是今天早些时候，他肯定没什么心情跟街边的叫花子浪费时间，可如今见过这流雨巷的脏乱，难免心软，伸手排出来几个铜板。
小娃子拿了钱两眼放光，死死看着手里的铜板，怔了半天。周围几个孩子早看向这边，见了前面的伙伴得了好处一窝蜂涌了过来，前面几个腿脚利索的小鬼看见何轩背上的长剑放慢脚步拦住了身后几个同伴，小心翼翼走到何轩身边，个个睁着大眼睛看着他。
何轩苦笑了声，摇了摇头，给每人分出去几个铜板
忙碌中抬起头，正好看见那名公子哥负手而立，望向这边。
小半个时辰后，已经是两袖空空的何轩垂丧着头在一间小酒馆里喝着闷酒，这酒还是掌柜的看何轩一身游侠打扮，吃不准主意给送的，喝起来别提多有“味道”了。
小慧明挠了挠自己的小光头，叹口气道：“何施主，你这可是行好事，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今天的功德啊，比我念十年经还要有用，佛祖他”小和尚见何轩抬起头来，忍住了话。
“什么救人一命，我救人了吗？他们多了我几个铜板也就两顿饭有着落而已，这种事啊，你得跟你的佛祖好好谈谈。”何轩说着说着又叹起气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哦~”
没想到本事无意的一句话语却是有人回应，“世道万古如此，兄台何须如此感叹，别说是这灵州，就算是到了泰安城那乾阳天子脚下也不过是这般景象。”
来得自然不是外人，正是那名年轻公子哥。
就算是从流雨巷出来，这名公子哥一身的衣物依旧是干净得很，就像是刚换上似得，加上那副姣好的容貌，惹得酒馆里一阵侧目，几个小姑娘更是提高了嗓门，希望能引起这位公子哥的主意，眼睛有意无意看向这边。
公子哥到何轩旁边坐下，看着他笑道：“既能看穿我的把戏巧取豪夺，又能散尽银钱图个心安，这位兄台也不是一般人啊。”
何轩被这么一句话夸的舒服，嘿嘿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道：“哪里哪里，说实话你那点偷换骰子点数的伎俩还真唬不住多少人，要不是看在你随从的份上，不少赌档都要出手教训了。至于那点钱财，既然是借了你的光来的银子，散了就散了呗。”
被一句话揭穿了自己的伎俩，年轻公子哥倒是丝毫不怒，反而放声大笑，与方才的斯文模样相差甚远。
何轩匆忙拔剑，可到底还是慢了一步，那名公子哥右手猛地一推桌子，强劲的臂力让平常木桌如千斤巨锤向何轩砸去。小和尚动作更快，合十双手拍在桌子上，将那势头减退三分，右手顺势成拳，砸向一旁的公子哥。
年轻公子淡淡一笑，左手成掌接下那一拳的威势。
木桌撞向何轩，如朽木遇上磐石，寸寸化为齑粉。拔剑未成的何轩身形一转，使了招撩阴腿的阴险路数，可又被那公子哥一记拍手轻易化解。周围几个随从环胸而立，都没有动手的意思。
如此动作说来缓慢，其实已是极快，一连挡下两位骨蛮境界的攻击，年轻公子竟是毫发未损。这份道行，比起刘渲胜之流还要胜之。也不知道夜琉璃张勐等人是否有如此修为。
一旁看着的掌柜冷汗直冒，打碎了桌椅板凳事小，怕就怕这名公子哥是不知道哪户人家的世家子弟，要真是纨绔性子上来，把整个店砸了他这个小掌柜都没地方说去。想着办法安慰下其余客人，可谁还有吃饭的心思，转眼间便走了干净。
换上一脸商贩特有笑容的掌柜走上来打个圆场：“几位爷是有什么过节我一个小饭馆也不好说什么，可俗话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没有解不开的结，要不小店今儿个备几份酒菜，给几位说和说和？”
这对付寻常流氓地痞的说辞掌柜的也不知道说过多少回了，虽说看着他们的衣着打扮不像是一顿酒菜可以打发的，但毕竟死马当活马医啊。此刻心底总盼望着能这几个不知来路的家伙能息事宁人，要打架出外面去打不是。
谁知道刚刚出手狠厉的两名年轻人此刻却像是旧相识一般，丝毫没有争斗的性子了。公子哥转过身，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金瓜子交到掌柜的手里。“方才多有得罪之处，还望掌柜的莫要放在心上，有什么好酒好菜只管上。”
有钱能使磨推鬼，见了这金瓜子掌柜的两眼放光，放在牙里咬了一口，见了上面的些许牙印脸上笑容更盛。巴不得公子哥多砸点东西呢，一边应和着一边吩咐伙计多准备点吃食。
何轩对着此人一个抱拳，“何轩，凌云教弟子。”
公子哥先是一怔，想必也是听过凌云教的名头，沉吟片刻后笑道：“在下李原，家在北边做些买卖马匹的生意，这次来灵州也是来看看灵水河畔的风景。”
所谓不打不相识，经过刚才这么一出，二人反而是熟络了不少，一言一语攀谈起来。反倒是被晾在一旁的小和尚慧明左右看看两人，有些不明所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何轩这个自来熟的话唠子跟那自称北方贩马的公子哥相谈甚欢，学了白沙村刘老头的本事，何轩谈天说地能唬的人一愣一愣的。当然，现在能唬住的也就只有酒馆里的店小二，公子哥只是笑笑，偶尔说起一路上的见闻也惹得何轩睁大了眼，细细琢磨这里面的江湖味道。
“何少侠在这灵州可还有什么要事？”自称李原的公子再给何轩斟满了酒，笑着说道。
何轩身上的银子都挥霍的差不多了，正愁没有落脚的地方，听了李原这句话心道若是这公子哥能给个活计，就算是随从什么的也好过露宿街头啊。心思一转道：“云游弟子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被踹出来到所谓江湖上历练历练，好以后有个给人说道的经历，可没了银子还谈什么江湖啊，李兄弟可有什么好的路数，千万带上兄弟我啊。”
李原眼角一缩，抿了一口酒，道：“何少侠以为这江湖二字该做何解释？”
“所谓江湖嘛，当然要有江湖味道，至少也有些侠气在里面吧。世人常说仗剑行江湖，不就是为了那快意恩仇，若能达到传说中剑仙那般境界，以三尺剑杀尽天下贼寇宵小，也不负江湖豪侠之称。”何轩这酒喝出来豪气，对着眼前这个相识不过半日的年轻公子很愿意多说点什么。
见何轩说完，李原没有急于开口，似乎在思索些什么，半晌后才道：“那依照何少侠之言，方才所见那些孩童可算是置身江湖之中抑或江湖之外？”
“你看到的江湖只见英雄豪气，儿女情长，殊不知江湖之中还有万千如蝼蚁一般苟延残喘着，希望能得到一点残羹冷炙的普通民众。他们或为名或为财，又或者如那流雨巷中衣不蔽体的孩童，只为了填饱肚子。虽然无人问津，无人去管他们死活，可他们何尝又不是这偌大江湖的一部分？”
何轩拿酒杯的手颤了颤。
“这样的江湖，可还是你心中的那个江湖？”
一连三个问题，莫说何轩，便是这酒馆里的其余众人也为之动容。小和尚双手合十，却掩盖不住眉头紧蹙。柜台里面竖着耳朵的酒馆掌柜轻叹了一声。
何轩没有回话，呆坐许久
李原不再倒酒，拿起桌上的酒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何轩缓缓抬起头来，竟是展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淡淡道：“江湖如何本就与我无关，正如你之所言，无论是所谓的绿林好汉还是自诩正道的剑客游侠，又或者是那些置身底层的民众都是这偌大江湖的一部分。可这天下岂是江湖二字便足以言之。这天底下的人既在江湖中，也在江湖外。”
李原抬起头，眼中露出些许光亮。
“几百年前的一代儒圣曾大放豪言，以四个为字起头，被后世人读书人尊为大道。我以为我辈江湖人也当以此四句圣人之言正心。”何轩恢复方才豪气，可眼中却少了一丝轻狂，多了些许透彻清明。
李原看着眼前这个刚才还大放厥词的年轻人，方才的欣赏赞许慢慢减退，取而代之的是些许的恍惚，等着何轩接下来的这句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何轩提起酒瓶，一口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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