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章 半仙临终求情因爱子 监生悬壶济世弃前程
阮棠到的时候已经快晌午了，跟林如海没说几句话就到了用午饭的时候，见到突然出现的阮棠，阮烁和黛玉有规矩又不失亲热地请了安，水溶如今跟阮棠还不熟，加上他一直觉得阮棠有股说不清的威严，每次见到阮棠都心里都有点发怵，忙上前恭恭敬敬地请安。
阮棠随口问了几句他的功课，水溶仔细答了。
林如海笑道，“都要吃饭了，你何苦问他这些，让他饭都吃不好。”
阮棠也笑了，“我哪里知道他会这么紧张。”
水溶恭敬道，“王叔这是关心小侄呢，小侄跟着先生有将近十天了，觉得倒比以往一个月学到的还多。”
林如海温声道，“秦王是常在的，礼数上只要大体不差就行了，不用这么拘谨，坐下吃饭吧。”
阮烁和水溶坐了，黛玉便走过去在林如海身边坐下。连长豫也像模像样地坐在一张特制的高椅上。于是一张黄花梨的大方桌，阮棠和林如海坐了中间上首，阮烁挨着阮棠，黛玉挨着林如海，水溶坐在阮烁下手，长豫坐在黛玉后面。
这也是之前阮棠定的坐次，以往水溶没来的时候，阮烁和黛玉相对而坐自然没问题，现在午饭的时候多了个水溶，论身份之尊贵在阮烁之下却在黛玉长豫之上，不过当时水溶学着北静王的话说了，“林姑娘也是跟着先生念书的，我也没个兄弟姊妹，心里把林姑娘林哥儿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亲弟弟一样呢，况且林妹妹年纪又还小，挨着先生坐，先生也方便照顾。”
林如海还是觉得有些不妥，还是阮棠道，“在家里吃饭就不必要论外头那一套了，我在这儿跟你一样坐着，你让溶小子坐那儿他也坐不踏实。”
水溶去林府读书的第一天，走之前去给北静王请安，北静王把阮棠和林如海的关系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水溶，叮嘱他把林姑娘和林少爷当成秦王的孩子一样看待。再者水溶来林府已经快十天了，十天里阮烁如何行事他都看在眼里，更加不敢以世子身份自矜，只以林如海的弟子自居。
待吃过午饭，阮棠和林如海不知怎么说起来后山那个茅草亭，便要去看看。不过长豫由丫鬟抱下去睡午觉了，阮烁水溶下午还要习武，便只有黛玉跟着阮棠和林如海一起
韩单韩双远远地跟在后面，林如海单手抱着黛玉，对水溶笑道，“也不怪许多人念叨着归隐山林，我在这儿清静了几天，也不想回城了，虽然现在不像春夏时候草木繁盛，萧疏之下也别有趣味。”
阮棠笑道，“荣国府上午刚刚找到这里，你也没清静了几天。”
黛玉皱起了小眉头，“爹爹，是外祖母又来了吗？”
林如海瞪了阮棠一眼，阮棠在黛玉后面对着林如海直摆手，让林如海自己解释，林如海对黛玉柔声道，“外祖母没有来，是玉儿的二舅舅来了，想让上次来的那个小少爷也跟着爹爹念书呢。”
黛玉小眉头皱得更紧了，“宝玉表哥也想跟着爹爹念书吗？会不会又把长豫弟弟弄哭了呀？”
林如海揉了揉黛玉的眉心，笑道，“放心吧，爹爹没应。”
黛玉果然笑了起来，“玉儿不只是怕长豫弟弟受欺负，玉儿也担心爹爹太辛苦了呢。”
林如海故意逗黛玉，“爹爹是觉得玉儿不喜欢宝玉才没答应的，爹爹并不觉得辛苦，也不怕长豫被欺负，看样子玉儿也没有不喜欢宝玉，爹爹是不是应该答应二舅舅呢？毕竟还有你外祖母的面子呢。”
黛玉忙揽住林如海的脖子，细声细语地道，“可是玉儿真的不喜欢那个表哥啊。”就好像是在说人坏话一样，黛玉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说，把头低低地垂下了。
林如海心下欢喜，装作没听清的样子，“玉儿说什么？爹爹没听到。”
黛玉声音稍微大了些，“玉儿不喜欢那个表哥。”头却垂得更低了。
林如海见黛玉脸上有些羞意，自己亲手带的女儿，如何想不到她在想什么，忙道，“这才对呢，玉儿有不喜欢的就和爹爹说，跟爹爹没什么不能说的话。再说了，这又不是说人坏话，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跟玉儿不喜欢衣服被弄脏了是一样的，玉儿不用觉得有愧。以后啊，有不喜欢的，不管是人还是东西，都可以跟爹爹说，好不好？”
黛玉点了点头，她明白了爹爹没有怪自己的意思，亲昵地蹭了蹭爹爹的脸。
阮棠在黛玉身后给林如海比了比大拇指。
林如海笑了笑，毕竟癞头和尚说玉儿和贾宝玉前世便有牵扯，甚至直言黛玉这辈子是来报恩的，林如海当然害怕黛玉见到贾宝玉之后打心底觉得贾宝玉亲近，当初贾宝玉伤了长豫，短时间内黛玉肯定对他心有反感，林如海担心的是事情过去了这么久，黛玉会不会对贾宝玉不那么反感了，这才有此一问。听到黛玉直言并不喜欢贾宝玉，虽然现在黛玉年纪还小，孩童的喜欢不喜欢跟成人的自然不一样，不过已经足以让林如海心感宽慰了。
山中下雪早，西山这边已经下了几场雪了，小路上也有些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黛玉听得有趣，便要从林如海怀里下去走。
好在出门的时候换了鹿皮的小靴子，林如海也喜欢让黛玉多走走，便把黛玉放了下来，只是一放到地上，黛玉便故意去踩有雪的地方，甚至还小跑了起来，一边盯着自己的小靴子踩雪，一边还要往山上小步子跑着，一边还时不时回过头来对着林如海阮棠笑
林如海怕黛玉摔倒，就要追上去再抱着她，阮棠一把拉住他，笑道，“平时哪有这样的机会，你就让玉儿乐这么一回吧。不用怕玉儿摔了，跟着人呢。”
林如海这才放了心，跟阮棠不紧不慢地走着，忽然悠悠地道，“二月的时候我也是抱着玉儿来这里，当时也是有些积雪，偶遇了赛神仙，说我非长寿之相，下山之后其实我拿定了主意，不去掺和你们皇子之间的那些事，谁成想你当晚竟然亲自来了。”
阮棠温声道，“幸好我那天来了。”
林如海刚要说话，刚刚跑得人影儿都看不见的黛玉忽然又出现了，小腿倒腾着往林如海这边跑，林如海忙快步迎上去，黛玉往前一扑，林如海正好接个满怀，抱起来给黛玉擦了擦汗，“怎么跑出一身汗来？”
黛玉跑得有些喘，顺了顺气才跟林如海小小声地说话，“爹爹，那个亭子里有人哦，在等爹爹过去说话呢。”
林如海一愣，和阮棠对视一眼。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人，莫不是赛神仙？
走上去一看，茅草亭里果然坐着一个人，仍然是似僧非僧似道非道的打扮，不过斗笠盖着脸，看不清。
虽然看不清脸，但此人的感觉确实跟赛神仙很像，林如海心下惊疑不定，跟阮棠在茅草亭外就住了脚，定了定神，才道，“老神仙，打搅了。”
那人缓缓地抬起手把盖着脸的斗笠拿掉，目光一闪，对林如海微一颔首，算是打个招呼。
确实是赛神仙。
然而林如海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看起来不过五六十岁的年纪，如今却如同风中残烛，看着确实像百岁老人了。
阮棠对赛神仙拱了拱手，“老神仙，您老怎么在这里，可是有话跟我们说？”
赛神仙点了点头。
林如海抱着黛玉跟阮棠踏进了茅草亭，“晚生有句话想问，老神仙不要怪晚生唐突。老神仙看着比二月的时候老了，莫不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赛神仙道，“我这是寿元已尽，大限将至了。”
林如海见识过赛神仙神机妙算的本事，如今见他如此苍老，心里难免有些惆怅。
赛神仙笑了笑，“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你这样通透的一个人，何必如此。”又把目光投向阮棠，声音平和，“德星守秦分，王当有天下，愿王自爱。”
林如海眼神一闪，阮棠已笑了起来，“这可是当年道士薛颐跟时为秦王的唐太宗说的话。”
赛神仙道，“你比他运气好，不用真刀真枪地手刃自己的兄弟。”
阮棠毫不在意，笑道，“既如此，就借您老的吉言了。”
赛神仙自哂一笑，“我到底脱不了那颗凡心，我的儿子你们都见过了，日后他有什么过错，好歹念着我们的两面之缘，饶他一条命罢了。”
不等阮棠和林如海回话，赛神仙又对林如海道，“当初我说你非长寿之相，让你保重身体，现在再看，你果然康健了许多，你林家三口，都是有福气的人，再具体的，我还是那句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林如海温言道，“是，晚生都记得了。至于朱勤兄之事，老神仙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赛神仙没答话，阮棠皱了皱眉，韩双上前告了一声罪，伸手摸了摸赛神仙的脉搏，回身对阮棠道，“已经没有气息了。”
林如海捂住黛玉的眼睛，对阮棠道，“是不是要知会朱勤一声？”
阮棠道，“你带着玉儿先走，这儿有我呢，你不用管了。”
虽然赛神仙出世之人，并不讲究那些俗礼，林如海到底还是让阮棠抱着黛玉，自己对着赛神仙恭恭敬敬地作了揖，才抱着黛玉先走了。
出了茅草亭，黛玉忽然问道，“爹爹，那个老爷爷是不是跟娘亲一样，去天上了？”
林如海嗯了一声，“是啊，玉儿还记得他吗？今年玉儿过生日之前，就是在这儿，我们也见过他的。”
黛玉用力点了点小脑袋，“当然记得啊，不过老爷爷样子变了好多，刚才他跟玉儿说话的时候，玉儿差点没认出他来呢。”
林如海一愣，“他还跟玉儿说过话？什么时候？”
黛玉眼睛一弯，笑道，“玉儿比爹爹早到那里的嘛，看见老爷爷还盖着脸，以为他冷呢，就想让他回家睡觉咯，不然要着凉的。老爷爷就让玉儿把爹爹叫过去，不然赶不上了，他也要去天上的，所以玉儿才跑着去叫爹爹的。”
林如海不禁捏了捏黛玉的鼻子，“胆子大了嘛，看见人就上去跟人家说话。”
黛玉忽然小小地惊呼一声，懊悔道，“哎呀，老爷爷说他也要去天上的，玉儿应该请老爷爷帮玉儿给娘亲带几句话的。”
林如海抱着黛玉往自己身上贴紧了些，“老爷爷现在正在往天上走呢，还没有走远，玉儿有什么话，现在小声说出来，老爷爷虽然不能给玉儿回话，但是能听见的。”
黛玉果然信了，忙抬头望着天小声道，“劳烦老爷爷告诉玉儿的娘亲，玉儿现在已经不咳嗽了，在跟着爹爹念书了，长豫弟弟也很乖，吃饭吃得很香，爹爹现在跟阮叔叔也很好，都没有红过脸。就这些了，谢谢老爷爷。”
原本听黛玉前面说的话，林如海想到贾敏生前，还觉得有些伤感，谁知道黛玉最后说这么一句话，哭笑不得，“什么叫没有红过脸，你这时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啊。”
黛玉对林如海做了个鬼脸，“不告诉爹爹。”
林如海刚要虎下脸来，后面阮棠赶了上来，笑道，“必定是听那些嬷嬷说的，不过说的倒是实话。”
当着黛玉的面，林如海便没问怎么处理后事的，回到别院里，林如海让王嬷嬷先给黛玉换衣裳，自己和阮棠坐在外间，才仔细问了问。
阮棠叹口气道，“赛神仙不愧他这个名号，身上留了片纸，就说在附近找个地方埋了就是了，不必找什么好板子，也不必去跟朱勤说。”
林如海道，“他看得这么开，又留了话，依他的意思办就是了。”
阮棠道，“他这个年纪，是喜丧，你不用伤感。”
林如海笑道，“我知道。倒是你，赛神仙可是亲口说了，王当有天下，你怎么没什么反应？”
阮棠笑了笑，“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我原本就有几分把握，后来有你之后，我已心知此事十拿九稳了，他这么说，不过是为了朱勤。我只是好奇，朱勤看着人还是非常精明的，到底会犯什么事？看起来他以后犯的事还很大，大到值得赛神仙跑到我们眼前，让我们看着他过世，就为了让日后饶朱勤一命。”
林如海抿了抿嘴，神色有些悲悯，“杀头的罪过可不少，不过依我看来，赛神仙既然求到你头上，可见是你能做主的，而且，他应该也知道你我的性格，肯定是你或者是我才是朱勤所犯之事的苦主，不然，假如苦主是别人，赛神仙应该也张不开口让你留朱勤一命。”
阮棠接着道，“很可能是朱勤成了大哥一派的人吧，还是重要心腹。”
林如海摇摇头，“朱勤既然继承了赛神仙的衣钵，肯定知道你才是天命所归之人，加上他之前已经跟我们主动示好，不可能再去依附楚王的。里面应该有什么别的缘故。”
阮棠笑道，“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情都还没发生，我们在这儿说什么都不管用，倘若朱勤将来昏了头，要来行刺我，我饶他一命就是了。若是针对你，我可没那么多善心可发。”
林如海斜了他一眼，“说话真是百无禁忌。”
两人正说着，黛玉换好了衣裳出来，正巧下人通报说徐哲徐大夫来了，林如海道，“这可是我的过错了，原本每月这个时候徐哲都会给我把脉，这次走的急，忘了跟徐哲说不必来了，倒让他跑了这么远的路。”
阮棠笑道，“我看他非常敬你，以前在王府的时候也没见他那么多话，后来搬到林府，有事没事就过去跟你唠叨几句，你又不通医理，也不知他跟你有什么好聊的。”
林如海抱着黛玉起身去迎徐哲，闻言回头笑道，“你自己天天聒噪得很，还说人家话多。徐哲又不是只通医理，他若下场，考个进士都不难的。”
徐哲已经走近了，给林如海和阮棠作了揖，才笑道，“林大人过奖了。”
阮棠站在门边上一挑眉，“你来怎么还带个帮手？”
徐哲身后的人正给林如海行礼，看见阮棠便要跪下，林如海忙伸手扶了他一下，“季萱，王爷不讲究这些。你怎么跟徐大夫一起来了？”
正是国子监监生杨季萱。
杨季萱笑道，“学生如今是徐兄的学徒，可巧今天没什么事，学生也好久没见到林大人了，就跟着徐兄一起来了。”
几人进了屋，徐哲给林如海和阮棠都把了脉，都没什么事，又叮嘱道，“入了冬，天气干燥，让厨房多做些清润的。”
阮棠随口问了问徐哲的医馆，徐哲笑道，“都是托王爷和林大人的福，医馆有些模样了。就是坐堂的大夫不多，不过好的大夫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寻到的，只能慢慢来了。”
林如海便问杨季萱，“国子监那边功课不忙吗？跟着徐哲治病救人是好事，不过也不要落下功课才好，今年的秋闱没赶上，下一届秋闱也该有所准备才是。”
杨季萱恭敬道，“学生此次贸然登门，也是有事想请教林大人。学生最开始不过是去徐兄的医馆打打杂，徐兄忙不过来的时候给他写点东西帮把手，后来看徐兄救死扶伤，学生心生钦佩，这几天才拿定主意，想着干脆以后不考科举了，跟徐兄一样做个大夫。”
林如海讶然，“你的文章我都看过，下次秋闱把握还是很大的，你这个想法，跟家里人说过没有？”
杨季萱道，“我母亲说，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若是觉得自己没有医国的大本事，做个好大夫，也是好的。”
林如海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国子监那边，我去帮你想办法。”
许多人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既然杨季萱是自己想去从医，林如海没有阻拦的理由。
杨季萱起身给林如海长揖，林如海又劝勉了几句。
当天晚上，因阮棠第二天一大早还得回城，两人便早早睡下了，小别几日，自然一番缱绻。事毕叫水擦洗了一番，阮棠躺在床上已经要睡着了，林如海忽然趴在阮棠耳边兴奋地道，“阮棠，我有个主意，你说在国子监开设医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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