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无绝毫不意外。
或者说，姬寒这句话，像是确定了他心里某种猜测。
寂静书房里，姬寒坐宽案之后，目光莫测地盯着走进男人，华丽男侍打扮，不属于他俊秀易容，却掩不住那阔步而入一身桀骜。他直接拉开了对面椅子，金刀阔斧地坐了下去：“劳族长久等，可是下罪过了。”
姬寒看着他。
看着这个小子他压力之下无比从容，半晌，笑了起来：“你像我年轻时候。”
凤无绝剑眉一抬：“不敢，凤某怕老婆，这辈子恐怕是没族长魄力了。”
听出他讽刺，姬寒也不恼：“你瞧不起我？”
“人各有志而已。”
“那你呢，你志向？”
“她志向，就是我志向。”
他说这句话时候，嘴角微微一扬，鹰般锐利眸子也闪过一缕柔色，轻描淡写语气，甘之如饴神色，好像说不是什么“娶”鸡随鸡娶狗随狗这等毫无男子气概之事。姬寒怔了一下，凤无绝无所谓地耸耸肩：“没办法，娶了个作死媳妇儿，只有陪着作了。”
姬寒紧紧盯着他，好像辨认他话中真伪。
过了一会儿，满意地点了点头，唏嘘道：“可惜，雪落看不见这一幕了。”
抽屉打开，一卷泛黄画卷被他珍之重之地取了出来，随着画卷徐徐展开，那上面犹如极北落雪般女子，也映入了凤无绝眼帘。这真是一个美人儿！样貌和乔青有七八分像，像却是面具之下忘尘。就连整天对着乔青那张招人脸一早就对美人儿免疫了凤无绝，都不得不说，这个女子身上有一种哀伤到了极致清婉气质，能激起一切男人保护**……
凤无绝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姬寒却是久久将视线停留上面：“她是个好女人，我负了她……”
这个男人，曾是姬氏叱咤风云天之骄子，天赋之高，世所罕见。当年姬寒，就如同现姬明霜，人人都要赞上一声——年轻一辈中第一人！不过可惜，他没有姬明霜显赫身世，反倒如大夫人一般，乃是上一任族长和一个普通族人一夜风流产物。可想而知，问鼎那个位置，他欠了一个后台。
于是，姬寒就把主意动到了他族身上。
相似身世，俊朗外表，太容易让一个女人心动了。
有了裘氏二长老女儿相助，又有什么能再阻挡他脚步？
“后来呢，”凤无绝听着，看不出什么表情：“你又遇上了……”
“雪落。”姬寒苦笑一声：“我带领姬氏覆灭了琴族，得到了一枚九天玉，和这辈子爱女人。”他说到这里，眸子一闪，收起了画卷不再讲下去。凤无绝也不追问，这其中很多，前些日子姬明艳都给两人讲过，只不过从不同人嘴里说出来，是不同味道罢了。他垂下眼帘，遮住眼中一闪而逝讽刺，听姬寒话锋一转：“青儿呢，她可好？”
“这浮图岛上，还有能瞒过族长么？”
“你怪我？”
“岂敢。”
“那就是青儿怪我——是了，为人夫，护不住自己爱女人；为人父，也护不住自己女儿……”姬寒站了起来，整个人好像老了十几岁，那原本只三十出头俊朗面容，染上了一种深深无力。站外面姬明艳看不见里头情形，却能从这声音中听出一种刻骨恨意：“无妨，总有一天，青儿能理解我所为——而这一天，也了……”
姬明艳整个人一怔。
便听——
轰——
书房大门，倏然紧闭。
里面没再有声音传出来，一道神力屏障隔绝了其内两个男人谈话。姬明艳站外面，一直等到了夜幕时分，那书房门才重打开，同一时间，站她身边两个丫鬟和另一个男侍，齐齐发出了一声闷哼，倒地而亡。
这是杀人灭口，也是对她警告！
姬明艳低下头。
里面姬寒意味深长地赞道：“老七，这件事你居功至伟，想要为父怎么赏你？”
“明艳不敢。”
“哦？”
这一声疑问带着浓浓威胁之感，即便只是一道声音，都让她脚下一软，砰跪了下来：“明艳不才，只盼为父亲分忧解难。若父亲不弃，不妨待到一年半后四族大比，再对明艳论功行赏。”
书房里沉默了良久。
好半天，里头姬寒才笑着道了一句：“起来吧，为父倒是从来不知，除去明霜之外，你也是个聪明孩子啊……”
姬明艳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腿整个儿全麻了，一个趔趄，被正从书房里走出来凤无绝扶了一下。姬明艳下意识地抬头，便看见那张略显僵硬易容上，一双黑沉沉眸子比天幕还黑！好像其中有一个无形漩涡，正酝酿着惊天风暴！
姬明艳眉头一皱，压下心底狐疑。
身边劲风拂过，三道身影倏然落了下来，其中一个侍女微微一笑，不论样貌、表情、声音，都和地上那三具尸体其中之一一模一样！若不是亲眼看见地下那侍女尸体，她几乎以为这是同一个人！另外两人，亦是如此：“小姐，可是族长封赏让你高兴坏了，天都黑了，咱们回去吧？”
她扯了扯僵硬嘴角，娇媚一笑：“可不是么，竟这殿里呆到了这个时候，你们也不提醒本小姐。”
“奴婢罪该万死。”
“得了，走吧。”
一行五人款款离去，和进殿时候没有任何不同。
谁也不知道，曾有三个族人，见证了这一场不为人知书房密谈，被永久地留了那片染血土地上。众人唯一疑惑，却是这一双公子小姐进殿接受封赏，一个春风满面打了鸡血一样离开，另一个直接傻了殿里呆站到了半夜才走……
莫不是族长私下里应承了他们什么么？
然而这一则猜测，还未得到证实。
另一个惊天消息，顿时将之取代，浮图岛上炸开了一片轰鸣！
——凤无绝，出来了！
——那强闯圣地且生死不明男人，非但没被传承之火烧死里头，反倒半月之后，完好无损出来了！
砰！
一声刺耳巨响。
一个茶盏被狠狠摔碎地面上，碎片四溅飞射，擦过前来回禀暗卫面颊，留下一道猩红血痕。
“母亲息怒。”明霜皱着眉头，挥挥手，那暗卫立刻消失不见。
凤无绝出来了，被圣地门口守卫截住，带去了姬寒那边。她和大夫人都等结果，然而这么一会儿功夫，这暗卫回来禀报消息，却和她们想完全不同——什么叫关心情切？什么叫值得原谅？什么叫戴罪立功？这一系列冠冕堂皇屁话说下来，避开了里面乔青生死，反倒免去了凤无绝罪名！另一方面，那戴罪立功，却是获得了大权柄！
他是什么意思？
姬明霜越想越是狐疑：“母亲……”
她话音未落，大夫人猛然抬起头来：“你确定，那乔青已死？”
“必死无疑！”
“你亲眼看见了？”
明霜迟疑了一会儿，细细回忆起那日情形。残魂释放出一刻，后方那乔青立刻便被汹涌传承火包围了起来，那不过一眨眼功夫，待到残魂消失，那火焰也回到了正常压力，可乔青不见了！神识覆盖中，那乔青气息也完全消失，如果不是被烧成了渣子，又有什么可能：“母亲大可不必因此伤神，那乔青……绝无存活可能……”
“好，好，好！”
大夫人连道三声好，一声比一声阴郁，三声之后，她狰狞地笑了起来：“好啊，好一个姬寒！为了那个女人，你是准备和我作对到底了？！”
“不可能！”脑中一个想法升起，明霜瞬间否定：“母亲可别忘了，凤无绝本非姬氏中人，哪怕父亲想培植他，血脉一事便是他硬伤！父亲就是再宠爱那对母女，也不会违抗族中祖祖辈辈规矩，立一个外姓之人为下任族长。”
“哈哈，他当然不会那么蠢。”
“那……”
“那个孩子呢？！”
明霜霍然起身：“凤小十！”
如果是这样，那就说通了，为什么四次觉醒却不立她为下任族长？为什么隐瞒了乔青死讯？为什么放过了凤无绝？为什么将一年多后四族大比都交到了他手里？这一切，都是他为凤小十铺路！为那个女人外孙！乔青儿子！
姬明霜脸色难看。
大夫人反倒渐渐平静了下来：“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对那男人怀有妄想？”
明霜一惊，乍然抬起眸子里一抹狼狈，正正被大夫人收入眼底。
啪——
一巴掌，狠狠扇了她脸上，这含着无上怒意一道神力，将明霜半边脸都打到红肿：“荒唐！我女儿，好一个我女儿……”
“不！”明霜斩钉截铁：“母亲误会了，我纵对那人有些许好感，也敌不过对那个位置渴望！”凤无绝，不过是她得不到一个男人，她再清楚不过了，越是得不到，就越想从乔青手里抢过来，凭什么母亲得不到男人，那个女人轻而易举地拥有；她得不到男人，那个女人女儿亦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可到底，不过是占有欲罢了——而姬氏族长之位，才是她真正梦想！才该是匹配她位置，才该是姬氏大小姐必要握手里东西！
明霜擦去嘴角血迹，再抬起来面上，一丝丝染上了冷意：“我为姬氏所做所想，却她回来之后，全数被父亲忘了。既然如此……”
“不急。”
“母亲意思是……”
“如今只是你我猜测，到底是与不是，往下看便知道了。就算是真，时间也还多很，距离那个孩子长大，细细部署，不迟。”大夫人看她一眼，这才满意点了点头，话音落下，透过洞开门扉，阴郁地望向了东边那座宫殿——姬寒啊姬寒，你可莫要逼我，当初能一手捧你上那个位置，如今，我也能再一手拉下你！
然而，到底让大夫人失望了。
接下来日子——
凤小十被姬寒接到了那座代表了无上地位宫殿之中，亲自教导。
剩下人，集体迁入了东面雪落阁，修葺完毕四夫人院落中去。
囚狼、洛四、项七、三人分别被派予了任务，凤无绝是深受姬寒信任，一手安排准备四族大比诸多事宜。整个浮图岛上纷纷猜测开了族长用意，包括二公子内，不少公子小姐以各种名目出入于雪落阁之中，这一行外姓人，姬氏之中地位和权柄，一时风头无两。
大长老依旧圣地中未出，不少人都下意识地认为，那十九小姐，尚人间。
然而尚人间，又有什么用？
一日不出来，也就一日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哪怕是真出来了，也只是第二个四次觉醒小姐罢了，还不是排明霜小姐之后？
渐渐地，族中之人对姬寒所为产生了质疑。这姬氏年轻一辈中第一人，百岁以下第一天才，姬氏未来姬氏希望，四次觉醒之后竟还比不上一群外姓人来备受瞩目？数名长老联名请缨，希望姬寒立下下一任族长人选，然而整整三月求见，却连姬寒一面都未见到。
这一系列动作和声音，因为大夫人和明霜冷眼相看，以静制动，非但没有让明霜声名沉落下去，反倒姬寒偏袒和族人不平之中，一日又一日地，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高度！
“又是姬明霜！”一辆马车，前往姬氏道路上缓慢前行着。哗啦一下，车帘被狠狠拉了下来，女子声音气哼哼地抱怨着：“姬明霜姬明霜姬明霜，这一路上，听见了多少次姬明霜名字，耳朵都长茧了！”
“笑笑……”
“笑什么笑，我可笑不出来！”这姑娘人如其名，明眸皓齿，肤色雪白，一双笑眼月牙一样，即便是瞪起来，都像是笑成了一条缝：“那假要死女人，想起来就让人恶心，什么玩意儿！说话啊，哑巴了怎么……”
“笑笑……”
“说了笑不出来了！孩子你抱着，我去睡会儿，不然等到了姬氏才叫吐血！”她一把将怀中一个小小婴儿推了过去，高大男人赶忙接了过来，没说话，可沉默面容上是一种包容宠溺之色。穆如笑白他一眼，一头扎进后面软榻上，呼呼大睡了。
男人和马车里戴面纱另一个女人对视一眼，那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就嫂子能治了你。”
如果乔青这儿，必定觉得这女子眼熟，露出面纱外眉目，正是属于天元拍卖上提前离场纳兰颜。而由始至终只会念叨他媳妇名字沉默男人，便是纳兰氏下一任族长，纳兰秋了。他珍惜之极地将小小女婴抱怀里，控制了力道轻轻拍着，直到听见了穆如笑打呼声音，确定她睡熟了，这才出口问道：“到了吧。”
纳兰颜看一眼车外暮色：“了，等明天早晨嫂子睡醒，也就到姬氏了。”
“不怪她生气。”这一年下来，东洲第一天才名号已经被姬明霜那个女人赶上了，穆如笑是穆兰亭亲妹妹，哪里容下这个？
“也不然，穆兰亭被那乔青阴了一手，也没见嫂子对那人有什么微词，还幸灾乐祸地笑了他半年多。实是近姬明霜风头太劲……”纳兰氏，都时常能听见有族人讨论那个女人，不用说去往姬氏路上了，一个月时间，听了姬明霜三个字可有上千次？
她一顿，惋惜道：“可惜了那乔青。”
“你倒是挺欣赏她？”
“有点儿羡慕是真，那人不像咱们，从小被古老严苛规矩束缚着，活有声有色。”
纳兰秋一挑眉，她立马翻翻眼睛：“是是是，嫂子也是氏族女子中异类了！”目光往后头软榻上撅着屁股狂打呼噜女人身上一扫，想了半天，才评价道：“别具一格。不过那乔青……我说不上来，嫂子是没心没肺，那女人，真是恨不得多长上一万个心眼儿……”
“想象到。”能把穆兰亭阴百口莫辩，生生给她背下了黑锅，他都有些期待了：“确可惜，那人恐怕已经……”
纳兰颜没说话。
按照他们分析，那乔青应该是已经死了，只不过消息被姬氏族长给瞒了下来罢了。
可印象之中那个人，死了，可能么？
然而若是没死，姬氏大夫人出手，却给她逃了开，也未免说不过去……
马车里一时沉默了下来，纳兰秋顾不上妹妹疑惑，正专心哄着怀中小女儿入睡，小小女婴唇红齿白，安安静静地躺他臂弯之中，长睫煽动，犹如有蝴蝶落于其上，乖让人心尖儿柔软。穆如笑翻个身子，嘀咕了一句什么接着鼾声响亮。纳兰颜则继续想着，关于那有过一面之缘乔青生死……
到如今，这个问题，恐怕也只有姬氏之外人，才会偶然考虑考虑了。
明霜风头无两，让姬氏族人所有注意力都放了她身上。
至于十九小姐？
整整一年多都还没从圣地出来呢，早忘到姥姥家去了。
几乎所有姬氏族人，都期待着这一次即将到来四族大比——四族大比，亦叫百年大比，百年一次，由四个氏族轮流举行。其中，就有那么一场关于百岁以下年轻一辈比试。就连那曾经第一天才，都只穆氏觉醒了三次血脉，这场比试胜负，还用说么？
“肯定是明霜小姐！”
“这次咱们姬氏可要长脸了，狠狠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来了来了，别说了，离着大比还有一个月呢，咱们这么早就开始叫嚣，也太不给人家面子了。”
“就是，总得显示出咱们姬氏涵养来。咦，纳兰氏和穆氏都来了。”
浮图岛下方，两个氏族马车正好从两个方向行来，碰了一起。纳兰氏一边较为低调，唯有这兄妹嫂子三人，带着一个小小女婴。穆氏那边，就充分显示出了骚包本质了，足足数十辆马车车队，一辆连着一辆，华丽非凡。
穆兰亭方一下车，就被穆如笑一把拉了过去，叽叽咕咕地数落了起来。
他揉着太阳穴一个劲儿翻白眼儿：“虚名，虚名，本公子不乎。”
“我呸！”
“呸回来！”
“我再呸！”
“呸回去！”
这兄妹两人凑到一起，充分演绎了什么叫弱智儿童欢乐多，让穆兰亭那二十个守护武者齐齐捂脸。一声轻咳响了起来：“两位，不妨上岛再呸？”
下方众人同时扭头，同时眉峰一挑，心下大赞——好一个英俊不凡男人！心下一转，便猜了此人是谁，近一年来，和姬明霜名字同时响彻四族，还有这个引起了整个姬氏不满外姓人。纳兰秋走上前来，一抱拳：“想必阁下便是凤兄了。”
凤无绝一扬手：“纳兰公子，请。”
轰隆——
吊桥一座座放了下来。
一行人便上方姬氏族人视线下一同上桥。
耳边一声声悉悉索索议论声从上方传下来，说无非还是姬明霜和穆兰亭之间比较。穆兰亭听耳里，充耳不闻般，凤无绝一路观察着这个人，穆氏随行之人中不动声色地扫过，没发现华留香踪迹。忽然，便听上方一阵骚动：“明霜小姐来了！”
“哪里？哪里？”
“让我看看，百岁之下第一天才啊！”
不止是姬氏，就连穆氏随行人员，都忍不住小声激动地抬起头来。
那站浮图岛边上，一片仰慕视线之中，高昂着下颔明珠一般荣华耀眼女人，不是明霜又是谁？
明霜望着凤无绝引路中，一路走上浮图岛这一行人，眼中是一片傲然之色。她目光凤无绝身上一顿，便移开向了穆兰亭，走上来笑容之中，带着一种天才和天才之间较量：“穆公子，好久不……”
话音没落——
轰——
远处圣地之外巨大石碑，一片火光，冲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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