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帝下意识便挥手, 摇头道:“这不可能!若你今日在此求的是旁人,朕自然可以做主为你赐婚。可而今你明知顾惜宁的身份, 怎还敢对朕提出这种要求?”永昌帝蹙眉,凝声道:“你退下罢, 方才那番话,朕全当没听过。”
陆昭行却纹丝不动,立在原地再度沉声道:“陛下,臣之所言字字真心。我对阿宁是认真的,望陛下应允。”
永昌帝陡然起身,横臂一挥,袖袍在空中发出猎猎声响, “简直胡闹!陆昭行, 你可知你求的是谁?她与齐王有婚约在身,朝中那么多女子,你偏偏要来求她, 莫非是铁了心相与朕作对?”
“臣不敢。”
永昌帝气得吹胡子瞪眼,“不敢?朕看你胆子可是大得很。”他吸了几口气,稍稍平复情绪后, 缓和了些情绪,问道:“你执意要求她,总得有个理由。”
陆昭行眸光定定,沉声回道:“陛下, 感情一事哪有道理可循?若真问得清缘由, 臣也想问问自己。”
他扯了扯唇, 嘴角勾出个略带无奈的弧度。
“陛下,这么多年来,臣未向陛下求过什么,可唯有此事臣不得不言。”
“臣知晓这事一旦开口,必然会引起陛下不快,可臣的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回响,若今日不站出来,他日必然再无机会。”
他语气十分恳切,“臣怕错过这个时机,会悔恨一生。”
永昌帝面色变得深沉,眼神有些恍惚,一时间仿佛透过陆昭行的脸瞧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情啊永昌帝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谁人不曾有过年轻的时候?
曾几何时,他也是有过放在心上的姑娘的。可惜那时他婚事已定,早早便与周家的小姐订了亲,自知自己没有资格再去招惹旁的姑娘。是以这份爱慕,在未发芽便被他按在了心底。
当年朝中的混乱局势已然初显,为远离晏京这个是非之地,成婚不久之后他便去了封地。
年少时青春而懵懂的那份情意虽然青涩,却贵在纯冽。
事后他每每回想起那个姑娘,与之相伴的总是他少年恣意,鲜衣怒马的快活日子。或许他也并无他想象当中的那般喜欢那个姑娘,令他念念不忘的并非那个姑娘本人,仅仅只是当初那个姑娘在时那段快活恣意的时光罢了。
可当他后来听到那姑娘一家因刘阉作乱,家破人亡时,心底却泛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痛。
那姑娘少年成名,乃是晏京城数一数二的才女,曾经不知引得晏京城多少儿郎为之折腰。
可谁能想到,最后她却落到了全家抄斩,沦落教坊司的命运?
她也是傻,京中那么多才俊不选,偏偏恋上了陆雍。
可惜最后她家族遭难的时候,陆家人却对其见死不救但凡陆家稍微出一点力,顾家就不可能沦落至如今这般境地。
人真是有意思。
当年那姑娘因情犯傻,而今那姑娘的儿子竟是与她一样,在情这道坎儿上也迈不过去了么?
永昌帝想着想着,竟不由微微扯了扯唇。
只是这笑,极淡极淡。
他目光再度落在陆昭行身上,“朕现在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若你收回方才的话,朕还是那句话,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可若你要执意”
未完的话,其意已是不言而喻。
陆昭行态度始终如一,坚定摇头,“臣是真心相求,陛下若能允臣此事,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永昌帝是个务实的君主,陆昭行要想得到,必然要有所付出的道理。
他跟随永昌帝已久,却鲜少说过这等话。
陆昭行重信重诺,他从不轻易承诺,一旦承诺,分量必然极重。
永昌帝眸光明灭不定,落在陆昭行身上的眼神变得有些怪异,“你就这么中意她?”
陆昭行听出了永昌帝的弦外之音,“陛下,我中意阿宁,仅仅是因为她是她罢了。无论她是什么身份于我而言都无差别,只要她是她。”
永昌帝点头,沉声道:“朕知晓了。”
人在红尘走,哪能不多情?
为人,必然多欲。
世人要么要么重权,要么贪图财色可陆昭行却是个少见的,虽身居高位,却对钱财美色并不重视。对于永昌帝而言,一个贪图财色的臣子自然比一个无欲无求,捉摸不透的臣子要容易应付得多。
不慕权势,不为财色所动,要么是圣人要么便是心中藏了比之更深沉的东西。
所以一直以来,永昌帝对陆昭行都是又信又疑的状态。
古人言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而今瞧来果真如此,就连陆昭行也不例外。
不过这样的结果于永昌帝而言反倒是件好事,将臣子的软肋握在手心,这样他才能稍微松口气。
永昌帝眼风掠过陆昭行,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心中忽然生出了些感慨。
好一个只要她是她
永昌帝忽然改变了主意,以手一边揉额角,一边道:“此事容朕想想,你先退下。”
陆昭行一直悬着的一口气微松,眸底微亮,行礼告退。
只要永昌帝没有拒绝,那就证明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如此一来,接下来的事情便好办许多。
明礼堂。
阿宁刚刚下学便被学堂里的女先生叫住,说是嘉德长公主有要事邀她一叙。
今日静和没有来学堂。
明礼堂若无大事,向来是不允许缺席的,要是缺席达到一定的次数将直接失去在明礼堂学习的资格。
而今在晏京城,京中的贵女们都以入明礼堂为荣,若有哪个姑娘被明礼堂请回了府,这事儿一旦传出,将是十分丢脸之事。
以静和那样惯会装相的性子,要是没有天塌下来的大事,必然不会随随便便缺席。
阿宁忽而想到一种可能,眸光陡沉,呼吸下意识紧了几分,面上故作茫然,带着得体的笑意道:“长公主殿下寻我何事?”
女先生摇头,“顾小姐去去便知。”
走到阿宁前头不远的陆姝和陆婉听闻动静不由停下脚步,陆姝不解地朝她这般望来,眸光微深。
陆媛道:“那怎么办?”思索片刻后道:“这样罢,大姐你们两个先回,我留在此处等阿宁一道回去。”
陆婉摇头:“那怎么行?”她看了眼陆姝,“不如我们一块儿在此等候\”
陆姝点了点头,“我都可,大姐决定便可。”
阿宁却笑着道:“哪里能让你们这么多人等我一个?媛姐儿留下便好,你们先回去罢,省得家中人见我们迟迟不归担心。\”
阿宁都这样说了,陆婉也不坚持,“那好罢,我们便先回了,你们两个自己多加小心。”
陆媛摆手,“不碍事的,大姐你们先去罢。”
陆婉二人走后,阿宁对陆媛抱歉一笑,“劳烦阿媛在此等我片刻了。”
陆媛睨她一眼,不以为然道:“咱们两什么情分,你同我说这些作甚。”
阿宁紧随女先生之后,过了石桥,绕过假山,终于在一间屋外停住脚步。
女先生替阿宁将房门打开,“长公主殿下,顾小姐来了。”
末了,以眼神示意阿宁入内。
阿宁手紧了紧,深深纳进一口气,微抬脚步,绕过门槛,缓缓而入,未过多久,侧着身子,着一身海棠红织金妆花绣海水纹披风并翡翠云纹洒金马面裙的嘉德长公主映入眼帘。
嘉德长公主身上穿的衣服还是今日入宫面圣的那套,因而显得略有些隆重。
阿宁清楚地看到嘉德长公主交握的双手带了些及不可察的颤意。
嘉德长公主缓缓转身,面上带着慈和的笑意,“好孩子,你来了。”话一出口,嘉德长公主便没由来的感受一阵止不住的酸涩之意往外翻涌。
她丝丝攥紧手里的帕子,到底是忍住了。
眼前的姑娘柳眉琼鼻,肌肤如瓷,目似点漆,尤其是微微弯唇时露出那一丝浅浅似含着蜜糖的梨涡,真真与她的父亲像了个十成十。
明明稍微细心一些就可发现的,她明明已出现在了她的眼皮子底下,可她却未能认出她。
嘉德长公主指甲刺进肉里,深深感到自责。
其实无怪嘉德长公主,都说女大十八变,人成年之后本就与幼时相差甚远,遑论当初刘淮的人从公主府盗走阿宁的时候,她还那么小。
阿宁没有忽略嘉德长公主的情绪,眼眸一敛,敛住所有情绪,恭恭敬敬地行礼之后,语带恰到好处的不解,“长公主殿下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嘉德长公主挥了挥手,屏退左右,本想起身到阿宁跟前,刚想动作,却又怕吓着了她,离开玫瑰宝椅的身子又坐了回去。
她让阿宁在她最近的椅子上坐下,从袖中掏出一枚色泽润和,玲珑剔透的羊脂暖玉。
“此玉,你可识得?”
嘉德长公主分毫不错的注视着阿宁的神情。
阿宁意外,想要去抚摸,又好似怕自己逾越,最终将手收了回去,神情意外道:“这玉佩,怎会在此?”
即使心中已然认定了阿宁,见她露出这般神色,嘉德长公主心底还是忍不住有些激动,“你认得此玉的是不是?!”
阿宁在她的注视下点头,“这玉乃是我从小佩戴在身上的,只是后来阿娘身子不好急需用钱,我就将这玉当了。后来本想去赎回的,可惜那时候,这玉却已不知所踪了。”
阿宁的心底也有些复杂。
上一世为了想查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她曾费劲千方百计的去寻这枚玉。
只是临到她死,都未再见过此玉。
嘉德长公主下意识吞了口唾沫,语气更加急切,“这么说,你的锁骨之处,是不是也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胎记?!”
阿宁故意不解的蹙起了眉头,目露诧异,“长公主殿下怎么知晓?!”
嘉德长公主终于忍不住,眼底湿润了几分。
阿宁见她如此,关心道:“长公主殿下,你”
嘉德长公主笑着撇开头,以食指指背拭去泪水,“方才有风沙不小心迷了眼,不碍事的。”稍微平复好情绪后,嘉德长公主回头,踌躇片刻,最后还是道:“我能否瞧瞧你的胎记?”
阿宁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在嘉德长公主的期待之下,面带局促和羞涩,点了点头。
她手指灵活将衣带解开,锁骨连带着那块小小的胎记自然便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了嘉德长公主的眼前。
嘉德长公主倒抽了一口气,拢在宽大袖袍里的指尖不住微颤,眼底再次湿润。
是了,这才是她的阿梨啊
嘉德长公主几乎恨不得立时上前将阿宁涌入怀里,好好地疼爱,对她说明一切。
但她很清楚自己不能这样做。
她竭力隐忍着自己的情绪,回想起方才阿宁提起她的阿娘时语气里的怀念与几丝淡淡地落寞,心忽如锥子次一般的疼痛。
这一瞬,嘉德长公主忽然有了种似近乡情怯的情绪。
她竟有些不敢面对阿宁了,她怕她知晓真相之后怨她,质问她当初为何会大意的任由贼子将她盗走
嘉德长公主只觉一颗心恍若被火翻烤,惴惴不安到了极致。想了半晌,最后嘉德长公主决定先旁敲侧击,探探阿宁的态度。
“你方才提及你的母亲,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嘉德长公主提及顾柔,阿宁露出发自内心的柔和笑容,“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嘉德长公主眼底复杂,“这样啊”
阿宁见时候差不多了,将衣襟拢好,随后不解道:“长公主殿下怎么会有我的玉佩,知晓我身上的胎记”话到一半,阿宁仿佛觉察到什么似的,陡然住口,眸中渐渐涌上了不可思议与难以置信。
“长公主殿下,您怎么会”
嘉德长公主咬着牙道:“你可知晓,你并非是你母亲所出。”
阿宁丝毫不意外,“我知道的,虽然我并非阿娘所出,她却待我极好,是不是亲生的,又有什么重要呢?”言落,她诧异道:“反倒是长公主殿下你,你怎么知晓此事的?”
不待嘉德长公主回应,阿宁眸光陡然一暗,落寞道:“这个玉佩,想来便是我亲生父母留给我的罢。我时常在想,他们既然生下了我,为何又不要我了呢?既然不要我了,丢了就丢了,何必又留一枚玉佩呢?”
嘉德长公主心惊,颤抖着唇道:“或许他们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
阿宁一笑,“我以往也这样安慰自己呢。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而今的我有二哥便好,他也待我极好。”阿宁抬头,试图对嘉德长公主露出一笑,“长公主殿下,你无需安慰我的,这事我已不在乎——”
话到一半,阿宁陡然住口。
眼前,嘉德长公主已是泪流满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