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打出的口号是‘探寻事实的真相’，所以我得深入一线，探寻真相，我就跟着进了防护区。”
“玻璃门紧闭，没人来开。调查员走在我前面，手按在门上，用了下劲，很慢地推开，留了一个侧身进去的缝。门推开的那一刻，我只记得眼前一黑。背陽的过道很长，像学校的教室长廊，那一凉，像是身子忽然浸在水里。”
孙青云徐徐说着，林叶已经完全被他的讲述吸引进去，随着他的故事前行着，已经全然忘了自己在采访。
孙青云眯着眼回忆，
“过道里有很多扇窗子，全开着，没有消毒灯，闻不到过氧乙酸的味道，甚至闻不到来苏水的味儿——看上去开窗通风是唯一的消毒手段。
病房的木门原是深绿色，褪色很厉害，推开时“吱呀”一声响。一进门就是病床的床尾，一个老人躺在床 上，看上去发着高烧，脸上烧得发亮，脖子肿得很粗，脸上的肉都堆了起来，眼睛下面有深紫色的半月形，呼吸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水声。
“哪儿人？”调查员问。
“哈尔滨。”很重的东北口音。
“家里人？”
“老伴。”
“电话？”
“她也得了，昨天去世的。”说到这儿老人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上半身耸动着，痰卡在喉咙深处呼噜作响。
孙青云说到这停了一下，似乎在控制自己的情绪。
演播室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专注地听，除了录像机的带子在轮盘上转动时摩擦的声音，演播室内第一次静得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孙青云冲林叶笑了笑，然后接着平稳地叙述。
“我离他一米多远，想屏住呼吸，却在面罩后面急促地呼吸起来。口罩深深地一起一伏，贴在我的鼻子上，快吸不上气来。背后就是门，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身体不受控制，脚往后缩，想掉头就走。
那个三十多岁的调查员，站在床头一动不动。他个子不高，离老人的脸只有几十公分，为不妨碍在纸上记录，他的眼罩是摘掉的，只戴着眼镜。等老人咳嗽完，他继续询问，声音一点儿波动都没有。”
“整整十分钟，我死死盯着他，才有勇气在那儿站下去。”孙青云深吸一口气。
“离开的时候，我看到另一张病床上的小伙子，脖子上绑着一个痰巾，上面有一些秽迹，小腿露在被子外面，全是曲张的静脉。我们走过的时候，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我停下来看他。他没有昏迷，眼睛是睁着的，只是什么表情也没有。日后，我在很多绝望的人脸上看过同样的空白。我想跟他说几句话，调查员举手制止了。
这时，我才发现直觉里的诡异之感来自何处——整个病区里只有三个病人，没有医生，没有护士 ，没有鞋底在水泥地上的摩擦声，没有仪器转动的声音，没有金属托盘在什么地方叮当作响，这个病区没有任何声音。”
孙青云说完了。
林叶只觉心口像堵了块巨石，情绪抽离不出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经历着千千百百的大生大死的场面，还能平静叙述，用最平常的话说着最最惊心动魄的场面。
“后来呢？”他忍不住问。
导演咳嗽了一声。
本来按照流程，林叶应该进行下一步了，孙青云的叙述已经足够精彩，第一项工作算圆满完成。
可林叶忽然想跟着自己的心走。
他从来没有，像这次采访这样，这么想和一个人深入交谈，想了解更多关于他的经历。
先前的采访，他都是努力使自己和采访者共情，而孙青云，是他第一个被他的经历所吸引的，被采访对象。
“后来呢？非典持续了好久，您还做了些什么？”林叶问。
他想知道，想问。
导演拼命使眼色。
孙青云饶有兴致地看了林叶一眼，又瞥了瞥眼都要抽筋的导演，问，“这个问题，是你想知道，还是你们节目想知道？”
“我是主持人，我问的问题，都是我想知道，同时节目也想知道的。”林叶回答，“难道任何一个节目，不都是这样吗？”
孙青云慢慢挑了挑眉，重新打量了林叶一番。
“你和我想的，有点不同。”他摩挲着下巴，直截了当地说。
“哦？您原来想的我，不是一个主持人吗？”林叶平静反问，一点也不躲闪，同样直接，“您做节目很多年，必定深谙，一个节目里，主持人是主导的道理。”
孙青云哈哈大笑，“有趣。”
他调整坐姿，由原本的斜坐变为正对林叶，“好，我听林主持人的。”
导演冷汗都要滴下来了，生怕孙青云一个不高兴抬屁股走人，又搞成第一次的失败采访，毕竟林叶方才的话，已经有些冒犯孙青云了。
没想到峰回路转，孙青云看林叶好像还挺顺眼的样子，居然笑眯眯地接受采访了。
所有人暗暗松了口气。
“后来五一过后，全城开始拉响疫情警报。”孙青云继续说着流程里本没有的故事。
“四月二十日的新闻发布会后，恐惧“嗡”一声像马蜂群一样散开，叮住了人群。”
“医生都是跑上车的，我们也只好跟着跑，镜头抖得像灾难片。上了车，他们都不说话，手腕一直弯着向后反扣，系口罩。系好了，过一会儿，松开，再系，系得更紧一点。好像这徒劳的动作能给他们增加点安心感。”
孙青云摘下眼镜，拿衣角擦了擦，垂首道。
“后来有一天，中国农业大学出现疑似病例。”
“车开到宿舍楼底下，病人的房间在二楼，防疫消毒人员上了楼，没有敲门，先拿喷雾器往门上喷，声音很大。房里的人打开门，看见一群通身雪白的人，一声尖叫，“咣”给关上了。门被叩了几下，从里头瑟缩地打开，喷雾器比人先进去，印花格子被子上，墙上张曼玉的画像上，粉红色兔子上过氧乙酸的雾体漫天飘落下来，掉进桌上热气腾腾的方便面桶里。”他眯着眼回忆。
“后来我发现，人在那样的状况下，通常不是哭或者抗拒。一个女生隔着桌子，茫然地把一张火车票递给我：“我今天下午回家的票能给我退了么？”我不知怎么办，把票接过来，又放在桌上。”孙青云嘴角抽搐了一下，拿手掩住了。
“她后来怎么样？”林叶轻轻问。
“我不知道。”孙青云戴上眼镜，笑了笑，“我当时很慌乱。”
演播室里安静下来。
“在灾难面前，人特别渺小的。”他默默说。
这位刀枪不入的意见领袖，竟久违地露出了稍显脆弱的一面。
“我的老朋友，北京大学附属医院副院长，在一次转移突发病人的途中感染，一周后病发去世了。”
他闭了闭眼，“回忆太痛苦了。”
非典结束了。
林叶回家后，什么也没做，径自去网上搜索《新闻调查》这个栏目看，一看就看了一整宿。
看完后他在床上呆坐了好久。
冥冥之中，一个声音在心里说，他想做这件事，这才是他想做的采访。
后来，他真的成功了。
采访结束后，林叶和孙青云握手道别。
林叶恭敬地双手握住孙青云的手，行了标准的晚辈礼。
“你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孙青云再次说。
“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了。”林叶恭恭敬敬地道。
孙青云，他是发自内心地尊重。
“你不好奇我以前对你的看法？”孙青云好奇。
林叶垂眸。
“无非是我身上的那几个标签罢了，我一点也不关心，那些标签，都是不熟悉我的人给我贴上的。真正了解我的，用不着那些标签。”
“比如前辈您。”他抬头道。
孙青云哈哈大笑，再次抚掌道，“有趣，有趣。”
“你也是做主持的，你对《新闻调查》这个节目，是什么感觉。”他停住笑，慢悠悠地问。
林叶想了想。
“坦白说，我之前从未看过。”他小心看了看孙青云。
“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实诚孩子。”孙青云似笑非笑，一双眼睛似乎看穿一切。
在那双眼睛下，任何虚伪都是可笑的。
“通过今天的采访，和vcr，我感觉他的宗旨很简单。”林叶认真思索后回答。
“哦？”孙青云饶有兴趣。
“让事情展现它原有的样子。”林叶一字一句地说，“事实，自有千斤重。”
孙青云深吸一口气。
“我算知道，为什么在你面前，我会不自觉多说些东西。”他望着林叶，“甚至刚才的采访，我竟会在你这么个小朋友面前，轻易就吐露了压在心里多年的心里话。”
“我方才就在想，为什么在见你第一面时，就出乎意料的c对你警惕性如此之低。”他紧紧看着林叶。
“我如今知道了。”
“因为你身上，有和新闻媒体人相同的味道。”
他从身上掏出一张名片。
“有兴趣的话，去《新闻调查》面试，你可能不适合做《娱乐趴》的主持，但适合做新闻调查的记者。”
林叶接过名片，忽然觉得有些眼熟，甚至孙青云的话也很耳熟。
“你或许不适合《娱乐趴》这个节目，但你可能适合另一个节目。”
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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